中午时分,我们会集在咖啡馆里。里头人头挤挤。我们吃小虾,喝啤酒。城里也满是人。条条街道都挤得满满的。从比亚里茨和圣塞瓦斯蒂安来的大汽车不断地开到,停在广场周围。汽车把人们送来观看斗牛。旅游车也到了。有一辆车里坐着二十五名英籍妇女。她们坐在这辆白色的大汽车里,用望远镜观赏这里的节日风光。跳舞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这是节期的最后一天。
参加节日活动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川流不息,但汽车和旅游车边却围着一圈圈观光者。等汽车上的人全下来了,他们便淹没在人群之中。你再也见不着他们,只有在咖啡馆的桌子边,在拥挤不堪的穿着黑色外衣的农民中间,能见到他们那与众不同的运动服。节日洪流甚至淹没了从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以至你如果不紧靠一张桌子边走过,就看不到他们。街上乐声不绝。鼓声咚咚,笛声悠扬。在咖啡馆里,人们双手紧抓住桌子,或者互相接着肩膀,直着嗓门唱歌。
“勃莱特来了,”比尔说。
我一看,只见她正穿过广场上的人群走来,高高地昂着头,似乎这次节日狂欢是为了对她表示敬意才举行的,她感到又自得,又好笑。
“喂,朋友们!”她说。“嗨,渴死我了。”
“再来一大杯啤酒,”比尔对侍者说。
“要小虾吗?”
“科恩走了?”勃莱特问。
“是的,”比尔说。“他雇了一辆汽车。”
啤酒送来了。勃莱特伸手去端玻璃杯,她的手颤抖着。她自己发觉了,微微一笑,便俯身喝了一大口。“好酒。”“非常好,”我说。我正为迈克惴惴不安。我想他根本没有睡觉。他大概一直在喝酒,但是看来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我听说科恩把你打伤了,杰克,”勃莱特说。“没有。把我打昏过去了。别的没啥。”“我说,他把佩德罗.罗梅罗打伤了,”勃莱特说。“伤得好厉害。”“他现在怎么样?”“他就会好的。他不愿意离开房间。”“他看来很糟糕?”“非常糟糕。他真的伤得很重。我跟他说,我想溜出来看你们一下。”“他还要上场吗?”“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同你一起去。”“你男朋友怎么样啦?”迈克问。勃莱特刚才说的话他一点没听着。“勃莱特搞上了一个斗牛士,”他说。“她还有个姓科恩的犹太人,可他结果表现得糟透了。”勃莱特站起身来。
“我不想再听你讲这种混帐话了,迈克尔。”
“你男朋友怎么样啦?”
“好得很哩,”勃莱特说。“下午好好看他斗牛吧。”
“勃莱特搞上了一个斗牛士,”迈克说。“一个标致的该死的斗牛士。”
“请你陪我走回去好吗?我有话对你说,杰克。”
“把你那斗牛士的事儿都对他说吧,”迈克说。“哼,让你那斗牛士见鬼去吧!”他把桌子一掀,于是桌上所有的啤酒杯和虾碟都泻在地上,哗啦啦地摔个粉碎。
“走吧,”勃莱特说。“我们离开这里。”
挤在人群中间穿过广场的时候,我说:“情况怎么样?”
“午饭后到他上场之前我不准备见他,他的随从们要来给他上装。他说,他们非常生我的气。”勃莱特满面春风。她很高兴。太阳出来了,天色亮堂堂的。“我觉得自己完全变了,”勃莱特说。“你想象不到,杰克。”
“你需要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想叫你陪我看斗牛去。”
“午饭时你来?”
“不。我跟他一块吃。”
我们在旅馆门口的拱廊下面站住了。他们正把桌子搬出来安置在拱廊下面。
“想不想到公园里去走走?”勃莱特问。“我还不想上楼。我看他在睡觉。”
我们打剧院门前走过,出了广场,一直穿过市集上临时搭的棚子,随着人流在两行售货亭中间走着。我们走上一条通向萨拉萨特步行街的横街,我们望得见人们在步行街上漫步,穿着入时的人们全在那里了。他们绕着公园那一头散步。
“我们别上那边去,”勃莱特说:“眼前我不愿意让人盯着看。”
我们在阳光下站着。海上刮来乌云,雨过天晴之后,天气热得很爽。
“我希望不要再刮风了,”勃莱特说。“刮风对他很不利。”
“我也希望这样。”
“他说牛都不错。”
“都很好。”
“那座是不是圣福明礼拜堂?”
勃莱特望着礼拜堂的黄墙。
“是的。星期天的游行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我们进去看看。愿意吗?我很想为他做个祈祷什么的。”
我们走进一扇包着皮革的门,它虽然很厚实,但开起来却非常轻便。堂里很暗。许多人在做祷告。等眼睛适应了幽暗的光线,你就能够看清他们。我们跪在一条木制长凳前。过了一会儿,我发觉勃莱特在我旁边挺直了腰板,看见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面。
“走吧,”她用嘶哑的声音悄悄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使我的神经好紧张。”
到了外面,在灼热阳光照耀下的大街上,勃莱特抬头凝视随风摇曳的树梢。祈祷没有起多大作用。
“不明白我在教堂里为什么总这么紧张,”勃莱特说。“祈祷对我从来没有用。”
我们一路往前走。“我同宗教气氛是格格不入的,”勃莱特说。“我的脸型长得不对头。
“你知道,”勃莱特又说,“我根本不替他担心,我只是为他感到幸福。”
“这敢情好,”
“但是我盼望风小一点。”
“五点钟左右风势往往会减弱。”
“但愿如此。”
“你可以祈祷嘛,”我笑着说。
“对我从来没用,我从来也没得到过祈祷的好处。你得到过吗?”
“哦,有过。”
“胡说,”勃莱特说,“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可能灵验。你看来也不怎么虔诚嘛,杰克。”
“我很虔诚。”
“胡说,”勃莱特说。“你今天别来劝诱人家信教这一套啦。今天这个日子看来会是够倒霉的。”
自从她和科恩出走之日起,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又象过去那么快快活活、无忧无虑。我们折回到旅馆门前。所有的桌子都摆好了,有几张桌子已经有人坐着在吃饭了。
“你看着点迈克,”勃莱特说。“别让他太放肆了。”“你的朋友们已经上楼了,”德国籍的侍者总管用英语说。他一贯偷听别人说话。勃莱特朝他说:“太谢谢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了,夫人。”“好,”勃莱特说。
“给我们留一张三个人坐的桌子,”我对德国人说。他那张贼眉鼠眼、内里透红的脸绽出了笑容。“夫人在这儿用餐?”
“不,”勃莱特说。
“那我看双人桌也就够了。”
“别跟他罗嗦,”勃莱特说。“迈克大概情绪很不好,”上楼的时候她说。在楼梯上,我们和蒙托亚打了个照面。他鞠躬致意,但脸上毫无笑意。
“咖啡馆里再见,”勃莱特说。“太感谢你了,杰克。”
我们走上我们住的那一层楼。她顺着走廊径直走迸罗梅罗的房间。她没有敲门。她干脆推开房门,走进去,就随手带上了门。
我站在迈克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回音。我拧拧门把手,门开了。房间里一团糟。所有的提包都开着,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边有几个空酒瓶。迈克躺在床上,脸庞活象他死后翻制的石膏面型。他张开眼睛看着我。
“你好,杰克,”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打个——个——盹儿,好长时间了,我总想——想——睡一小——小——会儿觉。”
“我给你盖上被子吧。”
“不用。我不冷。
“你别走。我还没——没——睡——睡着过呢,”他又说。
“你会睡着的,迈克。别担心,老弟。”
“勃莱特搞上了一个斗牛士,”迈克说。“可是她那个犹太人倒是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天大的好事,对吧?”“是的。现在你快睡吧,迈克。你该睡点觉了。”
“我这——这——就睡。我要——要——睡一小——小——会儿觉。”
他闭上眼睛。我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比尔在我房间里看报。
“看见迈克啦?”
“是的。”
“我们吃饭去吧。”
“这里有个德国侍者总管,我不愿意在楼下吃。我领迈克上楼的时候,他讨厌透了。”
“他对我们也是这样。”
“我们出去到大街上吃去。”
我们下楼。在楼梯上我们和一名上楼的侍女擦肩而过,她端了一个蒙着餐巾的托盘。
“那是给勃莱特吃的饭,”比尔说。
“还有那位小伙的,”我说。
门外拱廊下的露台上,德国侍者总管走过来。他那红扑扑的两颊亮光光的。他很客气。
“我给你们两位先生留了一张双人桌,”他说。
“你自己去坐吧,”比尔说。我们一直走出去,跨过马路。
我们在广场边一条小巷里一家餐厅吃饭。这餐厅里的吃客都是男的。屋里烟雾弥漫,人们都在喝酒唱歌。饭菜很好,酒也好。我们很少说话。后来我们到咖啡馆去观看狂欢活动达到沸腾的高潮。勃莱特吃完饭马上就来了。她说她曾到迈克的房间里看了一下,他睡着了。
当狂欢活动达到沸腾的高潮并转移到斗牛场的时候,我们随同人群到了那里。勃莱特坐在第一排我和比尔之间。看台和场子四周那道红色栅栏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就在我们的下面。我们背后的混凝土看台已经坐得满满的了。前边,红色栅栏外面是铺着黄澄澄的砂子、碾得平展展的场地。雨后的场地看来有点泞,但是经太阳一晒就干了,又坚实、又平整。随从和斗牛场的工役走下通道,肩上扛着装有斗牛用的斗篷和红巾的柳条篮。沾有血迹的斗篷和红巾叠得板板整整地安放在柳条篮里。随从们打开笨重的皮剑鞘,把剑鞘靠在栅栏上,露出一束裹着红布的剑柄。他们抖开一块块有紫黑血迹的红色法兰绒,套上短棍,把它张开,并且让斗牛士可以握住了挥舞。勃莱特仔细看着这一切。她被这一行玩艺的细枝末节吸引住了。
“他的每件斗篷和每块红巾上都印着他的名字,”她说。“为什么管这些红色法兰绒叫做muleta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洗过。”
“我看是从来不洗的。一洗可能要掉色。”
“血迹会使法兰绒发硬,”比尔说。
“真奇怪,”勃莱特说。“人们竟能对血迹一点不在意。”
在下面狭窄的通道上,随从们安排着上场前的一切准备工作。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看台上方,所有的包厢也满了、除了主席的包厢外,已经没有一个空座。等主席一入场,斗牛就要开始。在场子里平整的沙地对面,斗牛士们站在通牛栏的高大的门洞子里聊天,他们把胳臂裹在斗篷里,等待列队入场的信号。勃莱特拿着望远镜看他们。
“给,你想看看吗?”
我从望远镜里看出去,看到那三位斗牛士。罗梅罗居中,左边是贝尔蒙蒂,右边是马西亚尔。他们背后是他们的助手,而在短枪手的后面,我看到在后边通道和牛栏里的空地上站着长矛手。罗梅罗穿一套黑色斗牛服。他的三角帽低扣在眼睛上。我看不清他帽子下面的脸,但是看来伤痕不少。他的两眼笔直地望着前方。马西亚尔把香烟藏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抽着。贝尔蒙蒂朝前望着,面孔黄得毫无血色,长长的狼下巴向外撅着。他目光茫然,视而不见。无论是他还是罗梅罗,看来和别人都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孑然伫立。主席入场了;我们上面的大看台上传来鼓掌声,我就把望远镜递给勃莱特。一阵鼓掌。开始奏乐。勃莱特拿着望远镜看。
“给,拿去,”她说。
在望远镜里,我看见贝尔蒙蒂在跟罗梅罗说话。马西亚尔直直身子,扔掉香烟,于是这三位斗牛士双目直视着前方,昂着头,摆着一只空手入场了。他们后面跟随着整个队列,进了场向两边展开,全体正步走,每个人都一只手拿着卷起的斗篷,摆动着另一只空手。接着出场的是举着长矛,象带枪骑兵般的长矛手。最后压阵的是两行骡子和斗牛场的工役。斗牛士们一手按住头上的帽子,在主席的包厢前弯腰鞠躬,然后向我们下面的栅栏走来。佩德罗.罗梅罗脱下他那件沉甸甸的金线织锦斗篷,递给他在栅栏这一边的随从。他对随从说了几句话。这时罗梅罗就在我们下面不远的地方,我们看见他嘴唇肿起、两眼充血、脸庞青肿。随从接过斗篷,抬头看看勃莱特,便走到我们跟前,把斗篷递上来。
“把它摊开,放在你的前面,”我说。
勃莱特屈身向前。斗篷用金线绣制,沉重而挺括。随从回头看看,摇摇头,说了些什么。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向勃莱特侧过身子。
“他不要你把斗篷摊开,”他说。“你把它折好,放在膝上。”
勃莱特折起沉重的斗篷。
罗梅罗没有抬头望我们。他正和贝尔蒙蒂说话。贝尔蒙蒂已经把他的礼服斗篷给他的朋友们送去了。他朝他们望去,笑笑,他笑起来也象狼,只是张张嘴,脸上没有笑意。罗梅罗趴在栅栏上要水罐。随从拿来水罐,罗梅罗往斗牛用的斗篷的细布里子上倒水,然后用穿平跟鞋的脚在沙地上蹭斗篷的下摆。
“那是干什么?”勃莱特问。
“加点儿分量;不让风吹得飘起来。”
“他脸色很不好,”比尔说。
“他自我感觉也非常不好,”勃莱特说。“他应该卧床休息。”
第一头牛由贝尔蒙蒂来对付。贝尔蒙蒂技艺高超。但是因为他一场有三万比塞塔收入,加上人们排了整整一夜队来买票看他表演,所以观众要求他该表现得特别突出。贝尔蒙蒂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和牛靠得很近。在斗牛中有所谓公牛地带和斗牛士地带之说。斗牛士只要处在自己的地带里,就比较安全。每当他进入公牛地带,他就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在贝尔蒙蒂的黄金时期,他总是在公牛地带表演。这样,他就给人一种即将发生悲剧的感觉。人们去看斗牛是为了去看贝尔蒙蒂,为了去领受悲剧性的激情,或许是为了去看贝尔蒙蒂之死。十五年前人们说,如果你想看贝尔蒙蒂,那你得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趁早去。打那时候起,他已经杀死了一千多头牛。他退隐之后,传奇性的流言四起,说他的斗牛如何如何奇妙,他后来重返斗牛场,公众大失所望,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象据说贝尔蒙蒂曾经做到的那样靠近公牛,当然啦,即使贝尔蒙蒂本人也做不到。
此外,贝尔蒙蒂提出了种种条件,坚决要求牛的个头不能太大,牛角长得不要有太大的危险性,因而,引起即将发生悲剧的感觉所必需的因素消失了,而观众呢,却要求长了瘘管的贝尔蒙蒂做到他过去所能够做到的三倍,现在不免感到上了当,于是贝尔蒙蒂的下巴由于屈辱而撅得更出,脸色变得更黄,由于疼痛加剧,行动更是艰难,最后观众干脆以行动来反对他,他呢,完全采取鄙视和冷淡的态度。他原以为今天是他的好日于,迎来的却是一下午的嘲笑和高声的辱骂,最后,坐垫、面包片和瓜菜一齐飞向当年他曾在这里取得莫大胜利的场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只是把下巴撅得更出一点。有时候,观众的叫骂特别不堪入耳,他会拉长下巴,龇牙咧嘴地一笑,而每个动作所给他的痛苦变得愈来愈剧烈,到最后,他那发黄的脸变成了羊皮纸的颜色。等他杀死了第二头牛,面包和坐垫也扔完了,他撅出狼下巴带着惯常的笑容和鄙视的目光向主席致礼,把他的剑递到栅栏后面,让人擦干净后放回剑鞘,他这才走进通道,倚在我们座位下面的栅栏上,把脑袋俯在胳臂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只顾忍受痛苦的折磨。最后他抬头要了点水。他咽了几口,漱漱嘴,吐掉,拿起斗篷,回进斗牛场。
观众因反对贝尔蒙蒂,所以就向着罗梅罗。他一离开看台前的栅栏向牛走去,观众就向他鼓起掌来。贝尔蒙蒂也在看他,装作不看,其实一直在看。他没有把马西亚尔放在心上。马西亚尔的底细他了如指掌。他重返斗牛场的目的是和马西亚尔一比高低,以为这是一场胜利早已在握的比赛。他期望同马西亚尔以及其它衰落时期的斗牛明星比一比,他知道只要他在斗牛场上一亮相,衰落时期的斗牛士那套虚张声势的技艺就会在他扎实的斗牛功底面前黯然失色。他这次退隐后重返斗牛场被罗梅罗破坏了。罗梅罗总是那么自如、稳健、优美。他,贝尔蒙蒂,如今只偶尔才能使自己做到这一点。观众感觉到了,甚至从比亚里茨来的人也感觉到了,最后连美国大使都看出来了。这场竞赛贝尔蒙蒂真不愿参加,因为只能落得让牛抵成重伤或者死去的下场。贝尔蒙蒂体力不支了。他在斗牛场显赫一时的高潮已经过去。他觉得这种高潮大概不会再有了。事过境迁,现在生命只能闪现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了。他还有几分旧时斗牛的风采,但是已经毫无价值,因为当他走下汽车,倚在他一位养牛朋友的牧场的围栏上审视牛群,挑选几头温顺的公牛时,事先就已经使他的风采打了个折扣。他挑的两头牛个头小,角也不大,容易驯服,但当他感到风采重现的时候——在经常缠身的病痛中闪现出一丁点儿,而就这么一下点儿也是事先打了折扣而提供的——,他并不感到痛快。这的确是当年的那种风采,但是再也不能使他在斗牛中得到乐趣了。
佩德罗.罗梅罗具有这种了不起的风采。他热爱斗牛,依我看他热爱牛,依我看他也热爱勃莱特。那天整个下午,他把他表演斗牛的一招一式的地点控制在勃莱特座位的前面。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看她。这样他表演得就更出色了,不仅是为了她表演,也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他没有抬头用目光探询对方是否满意,所以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而表演,这给了他力量,然而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她。但是并没有为了她而有损于自己。那天整个下午他因此而占了上风。
他第一次出场把公牛引开的表演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公牛每向骑马长矛手发动一次冲击后,三位斗牛士就轮番上去对付公牛。贝尔蒙蒂排在第一位。马西亚尔第二位。最后轮到罗悔罗。他们三人都站在马的左侧。长矛手把帽子压在眼眉上,调转长矛直指着公牛,用靴刺夹住了马腹,左手握着僵绳,驱马向公牛赶去。公牛盯着看。表面上它在看那匹白马,但实际上它看的是长矛的三角形钢尖。罗梅罗注视着,发现公牛要掉头了。它看来并不想冲击。罗梅罗就轻轻抖抖斗篷,斗篷的红色吸引了牛的视线。公牛出于条件反射,就冲过来,结果发现它面前并不是红色的斗篷在闪耀,而不过是一匹白马,还有一个人从马背上深深地向前哈腰,把山胡桃木长矛的钢尖扎进公牛肩部的肉峰,然后以长矛为枢轴,把马朝一旁赶,割开一处伤口,把钢尖深深扎入牛的肩部,使它流血,为贝尔蒙蒂再上场做准备。
受伤的公牛没有坚持。它并不真心想攻击那匹马儿。它转过身去,和骑马的长矛手分开了,罗梅罗就用斗篷把它引开。他轻柔而稳健地把牛引开,然后站住了,和牛面对面站着,向牛伸出斗篷。公牛竖起尾巴冲过来,罗梅罗在牛面前摆动双臂,站稳了脚跟旋转着。湿润的、蘸着泥沙而加重了分量的斗篷呼的张开,犹如鼓着风的满帆,罗梅罗就当着牛的面张着斗篷就地转动身子。一个回合的末了,他们又面面相觑。罗梅罗面带笑容。公牛又要来较量一番,于是罗梅罗的斗篷重又迎风张开,这一次是朝另一个方向的。每次他让牛极近地擦过身边,以至于人、牛和在牛面前鼓着风旋转着的斗篷成为一组轮廓鲜明的群像。动作是那么缓慢,那么有节制,好象他在把牛轻轻摇动,哄它入睡似的。他把这套动作做了四遍,最后加上一遍,只做了一半,背朝着牛向鼓掌的方向走去,一只手按在臀部,胳臂上挎着斗篷,公牛瞅着他渐去的背影。
他和自己的那两头牛交锋时、表演得十全十美。他的第一头牛视力不佳。用斗篷把它要了两个回合之后,罗梅罗确切知道它的视力受损到什么程度。他就根据这一点行动起来。这场斗牛并不特别精彩。只不过是完美的表演罢了。观众要求换一头牛。他们大闹起来。和一头看不清作诱导的斗篷的牛是斗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但是主席不让换。
“为什么不换呢?”勃莱特问。
“他们为它已经掏了腰包。他们不愿意白丢钱。”
“这样对罗梅罗未免不公平吧。”
“你且仔细看他怎样对付一头看不清颜色的牛。”
“这样的事儿我不爱看。”
如果为斗牛的人儿多少操心的话,看斗牛就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碰上这头既看不清斗篷的颜色,也看不清猩红法兰绒巾的公牛,罗梅罗只好以自己的身体同它保持协调。他不得不靠得那么近,使牛看清他的身躯,向他扑来,他然后把牛的攻击目标引向那块法兰绒巾,以传统的方式结束这一回合。从比亚里茨来的观众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们以为罗梅罗害怕了,所以每当他把牛的攻击从他的身躯引向法兰绒巾的时候,他朝旁边跨一小步。他们情愿看贝尔蒙蒂模仿他自己从前的架势,以及马西亚尔模仿贝尔蒙蒂的架势。在我们后面就坐着这么三个来自比亚里茨的人。
“他干吗怕这头牛呢?这头牛笨得只能跟在红巾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
“他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本事还没有学到家呢。”
“过去他耍斗篷倒是很绝的。”
“或许他现在感到紧张了。”
在斗牛场正中,只有罗梅罗一个人,他还在表演着那套动作,他靠得那么近,让牛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把身子凑上去,再凑近一点儿,牛还是呆呆地望着,等到近得使牛认为可以够得着他了,再把身子迎上去,最后逗引牛扑过来,接着,等牛角快触及他的时候,他轻轻地、几乎不被人察觉地一抖红巾,牛就随着过去了,这动作激起了比亚里茨斗牛行家们的一阵尖刻的非难。
“他就要下手了,”我对勃莱特说,“牛还有劲儿着哩。它不想把劲儿都使光。”
在斗牛场中央,罗梅罗半面朝着我们,面对着公牛,从红巾褶缝里抽出短剑,踮起脚,目光顺着剑刃朝下瞄准。随着罗梅罗朝前刺的动作,牛也同时扑了过来。罗梅罗左手的红巾落在公牛脸上,蒙住它的眼睛,他的左肩随着短剑刺进牛身而插进两只牛角之间,刹那间,人和牛的形象浑为一体了,罗梅罗耸立在公牛的上方,右臂高高伸起,伸到插在牛两肩之间的剑的柄上。接着人和牛分开了。身子微微一晃,罗梅罗闪了开去,随即面对着牛站定,一手举起,他的衬衣袖子从腋下撕裂了,白布片随凤呼扇,公牛呢,红色剑柄死死地插在它的双肩之间,脑袋往下沉,四腿瘫软。
“它就要倒下了,”比尔说。
罗梅罗离牛很近,所以牛看得见他。他仍然高举着一只手,对牛说着话儿。牛挣扎了一下,然后头朝前一冲,身子慢慢地倒下去,突然四脚朝天,滚翻在地。
有人把那把剑递给罗梅罗,他把剑刃朝下拿着,另一只手拿着法兰绒红巾,走到主席包厢的前面,鞠了一躬,直起身子,走到栅栏边,把剑和红巾递给别人。
“这头牛真不中用,”随从说。
“它弄得我出了一身汗,”罗梅罗说。他擦掉脸上的汗水。随从递给他一个水罐。罗梅罗抹了下嘴唇。用水罐喝水使他感到嘴唇疼痛。他并不抬头看我们。
马西亚尔这天很成功。一直到罗梅罗的最后一头牛上场,观众还在对他鼓掌。就是这头牛,在早晨跑牛的时候冲出来抵死了一个人。
罗梅罗同第一头牛较量的时候,他那受伤的脸庞非常显眼。他每个动作都显露出脸上的伤痕。同这头视力不佳的公牛棘手地细心周旋时,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他的伤痕暴露无遗。和科恩这一仗并没有挫伤他的锐气,但是毁了他的面容,伤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正在把这一切影响消除干净。和这第二头牛交锋的每一个动作消除一分这种影响。这是一头好牛,一头身躯庞大的牛,犄角锐利,不论转身还是袭击都很灵活、很准确。它正是罗梅罗向往的那种牛。
当他结束耍红巾的动作,正准备杀牛的时候,观众要他继续表演一番。他们不愿意这头牛就被杀死,他们不愿意这场斗牛就此结束。罗梅罗接着表演。好象是一场斗牛的示范教程。他把全部动作贯串在一起,做得完整、缓慢、精炼、一气呵成。不要花招,不故弄玄虚。没有草率的动作。每到一个回合的高潮,你的心会突然紧缩起来。观众心想最好这场斗牛永远不要结束。
公牛叉开四条腿等待被杀,罗梅罗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场内把牛杀死。他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刺死这头牛,不象杀死上一头时那样出自无可奈何。他侧着脸,站在公牛正对面,从红巾的褶缝里抽出宝剑,目光顺着剑锋瞄准。公牛紧盯着他。罗梅罗对牛说着话,把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叩。牛扑上来了,罗梅罗等它扑来,放低红巾,目光顺着剑锋瞄准,双脚稳住不动。接着没有往前挪动一步,他就和牛成为一个整体了,宝剑刺进牛耸起的两肩之间,公牛刚才跟踪着在下面舞动的法兰绒红巾,随着罗梅罗朝左边一让,收起红巾,这就结束了。公牛还想往前迈步,但它的腿儿开始不稳,身子左右摇晃,愣了一下,然后双膝跪倒在地上,于是罗梅罗的哥哥从牛身后俯身向前,朝牛角根的脖颈处插入一把短刀。第一次他失手了。他再次把刀插进去,牛随即倒下,一抽搐就僵住不动了。罗梅罗的哥哥一只手握住牛角,另一只手拿着刀,抬头望着主席的包厢。全场挥动手帕。主席从包厢往下看着,也挥舞他的手帕。那哥哥从死牛身上割下带豁口的黑色耳朵,提着它快步走到罗梅罗身边。笨重的黑公牛吐出舌头躺在沙地上。孩子们从场子的四面八方向牛跑去,在牛的身边围成一个小圈子。他们开始围着公牛跳起舞来。
罗梅罗从他哥哥手里接过牛耳朵,朝主席高高举起。主席弯腰致意,罗梅罗赶在人群的前头向我们跑来。他靠在围栏上,探身向上把牛耳朵递给勃莱特。他点头微笑。大伙儿把他团团围住。勃莱特把斗篷往下递。
“你喜欢吗?”罗梅罗喊道。
勃莱特没有答言。他们相视而笑。勃莱特手里拿着牛耳朵。
“别沾上血迹,”罗梅罗咧嘴笑着说。观众需要他。有几个孩子向勃莱特欢呼。人群中有孩子、在跳舞的人以及醉汉。罗梅罗转身使劲挤过人群。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想把他举起来,扛在他们的肩上。他抵挡着挣出身来,穿过人群撤腿向出口处跑去。他不愿意让人扛在肩上。但是他们抓住了他,把他举起来。真不得劲儿,他两腿叉开,身上钻心地痛。他们扛着他,大家都向大门跑去。他一只手搭在一个人的肩上。他回头向我们表示歉意地瞅了一眼。人群跑着扛他走出大门。
我们三人一起走回旅馆。勃莱特上楼去了。比尔和我坐在楼下餐厅里,吃了几个煮鸡蛋,喝了几瓶啤酒。贝尔蒙蒂已经换上日常穿的衣服,同他的经理和两个男人从楼上下来。他们在邻桌坐下吃饭。贝尔蒙蒂吃得很少。他们要乘七点钟的火车到巴塞罗那去。贝尔蒙蒂身穿蓝条衬衫和深色套装,吃的是糖心鸡蛋。其他人吃了好几道莱。贝尔蒙蒂不说话。他只回答别人的问话。
比尔看完斗牛累了。我也是。我们俩看斗牛都非常认真。我们坐着吃鸡蛋,我注视着贝尔蒙蒂和跟他同桌的人。那几个人容貌粗野、一本正经。
“到咖啡馆去吧,”比尔说。“我想喝杯苦艾酒。”
这是节期的最后一天。外面又开始阴下来了。广场上尽是人,焰火技师正在安装夜里用的焰火装置,并用山毛榉树枝把它们全部盖上。孩子们在看热闹。我们经过带有长竹竿的焰火的发射架。咖啡馆外面聚着一大群人。乐队在吹打,人们仍在跳舞。巨人模型和侏儒经过门前。
“埃德娜哪儿去啦?”我问比尔。
“我不知道。”
我们注视着节日狂欢揭开最后一晚的夜幕。苦艾酒促使一切都显得更加美好。我用滴杯不加糖就喝了,味道苦得很可口。“我为科恩感到难受,”比尔说。“他过的日子真够他受的。”“哼,让科恩见鬼去吧,”我说。“你看他到哪儿去了?”“往北去了巴黎。”“你看他干什么去了?”“哼,让他见鬼去吧。”“你看他干什么去了?”“可能和他过去的情人去重温旧梦吧。”“他过去的情人是谁?”“一个名叫弗朗西丝的。”我们又要了一杯苦艾酒。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明天。”
过了一会儿,比尔说:“呃,这次节日真精彩。”
“是啊,”我说。“一刻也没闲着。”
“你不会相信。真象做了一场妙不可言的恶梦。”
“真的,”我说。“我什么都信。连恶梦我都相信。”
“怎么啦?闹情绪了?”
“我情绪糟透了。”
“再来一杯苦艾酒吧。过来,侍者!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我难受极了,”我说。
“把酒喝了,”比尔说。“慢慢喝。”
天色开始黑了。节日活动在继续。我感到有点醉意,但是我的情绪没有任何好转。
“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好。”
“再来一杯?”
“一点用也没有。”
“试试看。你说不准的:也许这一杯就奏效呢。嗨,侍者!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
我并不把酒滴进水里,而是直接把水倒在酒里搅拌起来。比尔放进一块冰。我用一把匙在这浅褐色的混浊的混合物里搅动冰块。“味道怎么样?”“很好。”“别喝得那么快。你要恶心的。”我放下杯子。我本来就没打算快喝。
“我醉了。”
“那还有不醉的。”
“你就是想叫我醉吧,是不是?”
“当然。喝它个醉。打消这要命的闷气儿。”
“得了,我醉了。你不就是想这样吗?”
“坐下。”
“我不想坐了,”我说。“我要到旅馆去了。”
我醉得很厉害。我醉得比以往哪次都厉害。我回到旅馆走上楼去。勃莱特的房门开着。我伸进脑袋看看。迈克坐在床上。他晃晃一个酒瓶子。
“杰克,”他说。“进来,杰克。”
我进屋坐下。我要是不盯住看一个固定的地方,就感到房间在东倒西歪。
“勃莱特,你知道。她同那个斗牛的小子走了。”
“不能吧。”
“走了。她找你告别来着。他们乘七点钟的火车走的。”
“他们真走了?”
“这么做很不好,”迈克说。“她不该这么做。”
“是啊。”
“喝一杯?等我揿铃找人拿些啤酒来。”
“我醉了,”我说。“我要进屋去躺下了。”
“你醉得不行了?我也不行了。”
“是的,”我说,“我醉得不行了。”
“那么回见吧,”迈克说。“去睡一会儿,好杰克。”
我出门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床在飘向前去,我在床上坐起来,盯住墙壁,好使这种感觉中止。外面广场上狂欢活动还在进行。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后来比尔和迈克进来叫我下楼,同他们一起吃饭。我假装睡着了。
“他睡着了。还是让他睡吧。”
“他烂醉如泥了,”迈克说。他们走了出去。
我起床,走到阳台上,眺望在广场上跳舞的人们。我已经没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切都非常清晰、明亮,只是边缘有点模糊不清。我洗了脸,梳了头发。在镜子里我看自己都不认识了,然后下楼到餐厅去。
“他来了!”比尔说。“杰克,好小子!我知道你还不至于醉得起不来。”
“嗨,你这个老酒鬼,”迈克说。
“我饿得醒过来了。”
“喝点汤吧,”比尔说。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子边,好象少了五六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