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两千多年前,曹操的诗就写尽了人生况味。帝王将相今作古,斗转星移物成空。只是岁月山河依旧在,人间日月亦长存。那些没有讲完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没有转世的灵魂,永远不会老去。

    张爱玲的,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经历二十多个春秋的梳理,终究还是没能写完。也许是韶光逼得太紧,也许是她刻意的安排。总之,一本未书写完的书,像是她在这世间还有未了的心事,未尽的尘缘。只是苍茫人海,谁来做那个撩开迷雾的人?

    这个冬天不再像往年那样漫长,下了几场雪,喝了几壶咖啡,日子就过去了。料峭的春寒一走,就迎来了葱茏的盛夏。张爱玲原本是不喜欢夏日的,觉得过于烦闷,过于悠长,如今却觉得这个季节简洁而纯粹。适合一个妙龄女子,着一袭雪纺旗袍,折一枝翠柳,唱一段水磨调宛转的昆曲。而她,慵懒地倚着一扇小窗,看别人的云霞风片,锦瑟良辰。

    这些念想都只是暂时的,她的心开始不安宁,很纷乱。一九九五年五月,安静了许久的张爱玲又给林式同写了信,再次要求搬家。说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这两个地方都是沙漠,或许她认为茫茫沙漠里,才是最洁净的地方。

    林式同这次没有尊重她的意见,他认为年老体衰的张爱玲,受不起那样的气候。不多久,张爱玲再次给林式同打电话说,皮肤病又犯了,连衣服都不好穿,整日要照紫外线灯。她的体质已经很弱,经常感冒,一旦患上,久久不得好。张爱玲又问林式同,可否在洛杉矶找一处新建的房。林式同说,等七月份租期到之前,一定帮她找一个舒适安稳的住处。

    可这次之后,张爱玲便再也没有拨过林式同的电话。为了不给她带去更多的惊扰,他亦没有再询问关于房子租住的事。林式同实在想不到,那一次竟是他和张爱玲最后一次通话。这个在美国默默关怀了张爱玲十多年的人,对于她的离世,必定无比痛心。

    一九九五年中秋节的前夕,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平静、简单,并无一样。但林式同却接到了一个令他心惊的电话,是张爱玲伊朗房东女儿的电话,她告诉林式同,那个租住在公寓里的中国女子,大概已经去世了。林式同不信,他想起前段还和她通过电话,那时候的她还与往常一样,闹着要搬迁呢。

    无论他怎样生疑,他心里已经知道,张爱玲死了是事实。当他匆忙赶到罗契斯特街公寓时,见警察和房东正在忙碌。据法医鉴定,张爱玲距离死亡已有六七天,死因是心血管疾病。这个死亡来得有些突然,尽管张爱玲素日亦有许多小病,但林式同不知道她还有心血管疾病。

    当林式同告知了自己的身份,警察允许他走进张爱玲的房间,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走进张爱玲的私人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日光灯开着,电视机却是关了。张爱玲穿着赭红色旗袍,安详地躺在空旷大厅中的精美地毯上。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手脚自然平放,她是那么瘦弱,那么孤独,又是那么平静,那么傲然。

    她的房舍真的很简单,洁白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品。狭小的桌几上,还有几张散落的稿纸,以及一支笔。仿佛她在死前想要写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一切都是那么简洁,她带走了所有的磨难,能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

    一个手拎袋里,装着几篇散稿,还有一部永远不能完成的手稿。或许她死之前,自己是有感应的,她把东西安放好,只带走那个空落的灵魂。就这样,一代才女张爱玲死在洛杉矶的一座公寓中。

    她喜欢公寓的生活,她曾经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写道:“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这个孤独的老人,晚年过得并不安稳。不停地更换住所,不断地逃避世人。吃快餐食品,一直开着电视机。她怕寂寞,喜欢热闹,却又隔绝一切烟火。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想来她是死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有人说她是一个和月亮共进退的人。她在中秋后几日出生,于中秋前几日死去。她和那剪清凉的秋月,结了一世的情缘。

    她在的最后写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是的,她离尘而去,但是有关张爱玲的故事,张爱玲的传奇,张爱玲的文字,却永远不会结束。而那轮与她结缘的明月,也依旧遥挂中天,那个晚上,是它为她送别。月缺月圆,古今不变,只是人,最多抵不过百年的消磨。

    九月十九日清晨,张爱玲的遗体在洛杉矶惠捷尔市的玫瑰岗墓园火化。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先生完全遵照她的遗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火化时也没有亲人在场。九月三十日,是张爱玲七十五岁的生日。这一天,她的骨灰由林式同和几位友人,乘船护送至海上,之后撒在苍茫无边的太平洋中。伴随她而去的,还有那一捧捧鲜红和纯白的玫瑰花。但愿落花有情,流水有义,将她的骨灰送回上海故里。

    而我亦相信,她飘忽的灵魂,抵达的第一站必定是上海。因为她是从海上来的女子,她是那位穿过民国烟雨的佳丽。尽管她死之前,对那座城已经失去了任何回忆的理由。但那座城却与她共修了太多的缘分,是上海成就了张爱玲,也是上海辜负了张爱玲。

    她在这座城里出生,在这里穿上人生第一件旗袍,在这里写下人生第一篇文章,亦在这里爱上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在这里,她看过人情瘦,江山薄。在这里,她看过风云起,浪淘尽。她曾做过十里洋场的高贵小姐,亦做过异国他乡的流浪老妇。她的心,分明有情有义,却活得孤寂疏离。

    胡兰成是懂她的,说她不爱牵愁惹恨。说她无需入世,时代的一切自会与她交涉。她告诉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可他明明懂得,却不肯慈悲。他背弃了诺言,就像他背弃自己一样,让执念百转的她逝去一切芳菲。她是个有佛性的女子,她有妖娆禅心,所以众生见过她,会觉得世界要颠倒,震动。她算是胡兰成的解语花了,可那男子偏生不懂珍惜。

    她说,她再不能爱了,后来的她,也许真的没有再爱过。那场异国的婚姻,不过是她人生里的又一个局,她笑靥如花地看着,自己在局里仓促又从容的模样。回首如潮的往事,走过的悲欢,其实就是手中落下的棋子。落了就不能回头,再也不必回头。

    她自是枯萎了,只是她的枯萎无关他人。她忠于岁月,尊重生命,让自己活到鸡皮鹤发,让自己一生执笔书写。直到季节荏苒,世事嶙峋。她在属于自己的山河里,伪装宁静;又在奔忙的迁徙中,故作矜持。她其实一直想要简单的存在,可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我们视作惊世骇俗。

    曾经说过,世间没有一种植物可以配得了她,包括那种叫做独活的药草,也不能。所以我们不要奢望,也不要相信,在某种植物或某个人身上,找到她的灵魂,她的影子。世上曾有张爱玲,世上唯有张爱玲。

    都说,曾经在红尘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有一天终会相遇。我们亦不要期待,会与张爱玲有那段机缘。因为今生只作最后一世,她永远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