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男孩犹豫地站起身来,朝阿特雷耀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脚步。阿特雷耀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安详地望着这个男孩。阿特雷耀胸前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他们面对面地站了很久,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周围一片寂静,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没有名字的男孩慢慢把手伸向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项链,他把奥琳取了下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珍宝放在阿特雷耀面前的雪地上。他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那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组成了一个椭圆形。然后,他把它放下了。
与此同时,奥琳金色的光泽异乎寻常地明亮,光芒四射,他的感觉就好像是看了太阳那样,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自己站在一个有半圆形拱顶的大厅之中,那个半圆形的拱顶大得就像是天穹。这一建筑的六面都是用金光组成的。在这大而无边的大厅中央躺着两条蛇,犹如一道巨大的城墙。
阿特雷耀、福虎和没有名字的男孩并排地站在黑蛇的头边。黑蛇嘴里咬着白蛇的尾巴。它的瞳孔是竖着的,它的眼睛凝视着他们三个。与黑蛇相比,他们显得那么渺小。连祥龙也显得像一条白色的蠕虫。
两条蛇一动不动的巨大身躯就像不知名的金属似地放射着光芒,一条像夜一般的黑,而另一条则是银白色的。由它们而引起的毁灭一切的恐怖感之所以被排除,这是因为它们互相咬住对方尾巴的缘故。一旦它们互相松开,那一定是世界的末日。
互相约束的两条蛇同时也守护着生命之水。在由它们围成的圈子中央潺潺地流淌着一股强劲有力的喷泉,水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水在下落时呈现出千姿百态,随后又流散开去,速度之快,眼睛简直应接不暇。飞溅的水沫形成了雾气,金色的光照在雾气上呈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喷泉所发出的响声犹如从千百万欢乐的嗓子里所发出的喧闹声、欢呼声、歌唱声、喝彩声、笑声和喊声。
没有名宇的男孩像久旱的枯苗似地渴望着那流水--可就是不知道怎样走到水边去。蛇的脑袋一动也不动。
突然,福虎抬起了头。他那红宝石似的眼珠开始闪烁。
“你们也能听懂那流水在说什么吗?”他问道。
“不,”阿特雷耀说,“我听不懂。”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福虎悄声说,“但我完全能听懂。也许是因为我是祥龙的缘故吧。所有欢乐的语言都是彼此相近的。”
“流水在说些什么,”阿特雷耀问。
福虎仔细地倾听着,然后缓慢地逐字逐句地叙述他所听到的内容:
“我们,生命之水!
从自身流出的泉水。
你们喝得越多,
泉水便流得越畅。”
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说:
“它们一直不停地喊道;喝吧!喝吧!做你想做的事!”
“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呢?”阿特雷耀问道。
“它们在讯问我们的名字,”福虎说。
“我是阿特雷耀!”阿特雷耀大声地说。
“我是福虎!”福虎说。
没有名字的男孩默不作声。
阿特雷耀望着他,然后拉着他的手大声地说:
“他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它们问,”福虎翻译道,“为什么他自己不说。”
“他不会说,”阿特雷耀说,“他把一切都忘光了。”
福虎又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汩汩的水声。
“它们说,他没有记忆就不能进来。两条蛇不会放他进来的。”
“我为他保存了一切,”阿特雷耀大声说,“我为他保存了他对我说过的有关他和他那个世界的一切。我为他担保。”
福虎仔细地倾听着。
“它们问--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我是他的朋友,”阿特雷耀说。
又过了一会儿,福虎仔细地倾听着。
“不能肯定,”他轻声地告诉阿特雷耀,“它们是否会同意--现在它们说到了你的伤口。它们想知道.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我们俩都对,”阿特雷耀说,“我们俩也都错了。可是,现在巴斯蒂安已经自愿交出了奥琳。”
福虎倾听着,然后点了点头。
“好,他说,“现在它们同意了。这个地方就是奥琳。它们说,欢迎我进去。”
阿特雷耀抬头望了一下巨大的金色穹顶。
“我们中的每一个,”他轻声地说,“都在脖子上戴过它--连你,福虎也戴过那么一会儿。”
祥龙示意地保持安静,他又在倾听流水的歌唱声。
然后他翻译道:
“奥琳就是巴斯蒂安在寻找的那扇门。他从一开始起就随身带着这扇门。但是,这两条蛇不允许--它们说--有人把任何属于幻想国的东西带出这一门坎。因此,巴斯蒂安必须把童女皇赠予他的一切都交出来,否则的话他就不能喝生命之水。”
“可是,我们就在她的标记之中,”阿特雷耀大声地说,“难道她本人不在这儿吗?”
“它们说,月亮之子的权力到此地为止。她是唯一的一个绝对不能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她不能进入光泽之中这是因为她不能把自己放下的缘故。”
阿特雷耀困惑不解地沉默着。
“现在它们在问,”福虎继续说,“巴斯蒂安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阿特雷耀响亮地答道,“他巳经准备好了。”
这时巨大的黑蛇非常缓慢地抬起了它的头,同时,它并没有松开衔在嘴巴里的另一条蛇的尾巴。两条蛇巨大的身躯慢慢隆起直到形成了一扇大门。门的一边是黑色的,另一边是白色的。
阿特雷耀拉着巴斯蒂安的手穿过这扇令人畏惧的门向喷泉走去。福虎跟在他们的身后。现在,蔚为壮观的喷泉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朝着喷泉走去。每走一步,巴斯蒂安的身上就少掉一件幻想国所赠予的美妙的礼物。他从一个英俊。强壮、天所畏惧的英雄又变成了一个矮小的、胖乎乎的、害羞的小男孩。甚至连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已经在约尔的明鲁德矿井中变得褴褛不堪--也消失了,完全化为乌有。最后他赤裸地站在金色的圆环的前面,在这金色圆环的中央生命之水喷得高高的,犹如一棵水晶树。
在这最后一刻他既不再有幻想国的馈赠,也没有重新获得对他自己以及对他那个世界的记忆。在这一时刻地处于一种茫然无知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已是属于哪一个世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现实之中。
他跃人水晶般透明的水中,翻滚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拍打着水花.让闪烁发光的水涌流进嘴里。他喝呀喝,一直喝到不渴了为止。他从头到脚都洋溢着欢乐,洋溢着生活的欢乐和成为他自己的欢乐,因为现在他知道了,他是推,他是属于哪个世界的。他获得了新生,而最美好的是,他现在正想成为他自己。假如现在他可以在各种可能性中进行选择的话,他也不会去选择其他的。现在他明白了:在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形式的欢乐,可是从根本上来说它们都只是一种,即爱的欢乐。欢乐和爱两者是一体的。
后来,当巴斯蒂安早就回到他的世界上之后,当他长大成人以及最后当他老了之后,这一欢乐从未离开过他;即使在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保持着愉快的心境,这心境使他欢笑,使别人有所安慰。
“阿特雷耀,”他向与福虎一起站在巨大的金色圆环边缘的朋友喊道,“你也一起来吧!快来!快来喝!太美了。”
阿特雷耀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大声回答道,“这一回我们只是到这儿给你作陪的。”
“这一回?”巴斯蒂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特雷耀与福虎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他说:
“我们俩巳经到这儿来过一次了。我们没有马上认出这个地方.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是睡着了被送来,又是睡着了被送走的。现在,我们又想起来了。”
巴斯蒂安从水中走了出来。
“现在我又知道我是谁了,”他容光焕发地说。
“是的,”阿特雷耀点了点头,“现在我也又能认出你了。现在你看上去与我当时在魔镜门中所看到过的一样了。”
巴斯蒂安望着冒着泡沫的、闪光发亮的流水。
“我想把这水带给我父亲,”他在水的喧腾声中大声地说,“可是怎么带呢?”
“我想不行,这是不可能的。”阿特雷耀答道,“不能把幻想国的东西带出这个门坎。”
“巴斯蒂安可以这么做,”福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现在又充满了青铜般的回响,“他能办到!”
“你真是一条祥龙,”巴斯蒂安说。
福虎示意他保持安静,他倾听着由千百个声音组成的潺潺声。
然后,他说:
“流水说,现在你该上路了,我们也得上路。”
“我的路在哪儿呢?”巴斯蒂安问。
“从另外一扇门出去,”福虎翻译说,“就是从白蛇的头那儿出去。”
“好吧,”巴斯蒂安说,“可是我怎么出去呢?白蛇的头一动也不动。”
事实上。白蛇的头一动也不动,是因为它的嘴里衔着黑蛇的尾巴,它用巨大的蛇眼睛望着巴斯蒂安。
“流水问你,”福虎说,“你在幻想国中开始的故事是否都已经结束了。”
“没有,”巴斯蒂安说,“应该说还没有。”
福虎倾听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它们说那么白蛇是不会让你走的。他必须回到幻想国中去,把一切都了结了。”
“所有的故事?”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那样的话我永远回不去了。一切都成了徒劳。”
福虎紧张地听着。
“它们说什么?”巴斯蒂安想知道。
“安静!”福虎说。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
“它们说,这是不可更改的,除非能找到一个人来替你完成这个任务。”
“可是,有无数个故事,”巴斯蒂安大声地说,“从每一个故事中总会不断出现新的故事。这样的任务是找不到人来接替的。”
“谁说找不到,”阿特雷耀说,“我来接替。”
巴斯蒂安哑口无言地望着他。随后,他抱着阿特雷耀的脖子喃喃地说:
“阿特雷耀,阿特雷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阿特雷耀笑了。
“好吧巴斯蒂安,那么你也别忘了幻想国。”
他像兄弟般轻轻地在巴斯蒂安的面颊上拍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转过身,朝着黑蛇的方向走去。黑蛇的蛇头仍然像刚才他们走进这个地方时那样高高地隆起。
“福虎,”巴斯蒂安说,“你们怎么才能把我留给你们的这些事情做完呢?”
白色的祥龙眨了眨他的一只红宝石般的眼睛,答道:
“靠福气,我的孩子,靠福气!”
说完他跟着他的主人和朋友走了。
巴斯蒂安目送他们穿过那扇门回到了幻想国。他们俩再一次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手。接着黑蛇的头低了下来,重又卧倒在了地上。巴斯蒂安再也看不见阿特雷耀和福虎了。
现在,只剩下巴斯蒂安一个人了。
他把身体转向另一边,转向白蛇的头部。与此同时他看到白蛇的头抬了起采,两条蛇的身躯隆起形成了一道门,就像刚才在另一边那样。
他迅速地用双手掬起一捧生命之水,飞快地朝那扇门跑去。门的外边一片漆黑。
巴斯蒂安一头扎进黑暗之中--他坠入了一片空虚之中。
“父亲!”他大声喊道。“父亲!--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父亲!父亲!--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札--巴克斯!”
他一边喊着,一边便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很久以前,他就是从这儿出发到幻想国去的。他没有马上认出这个地方,因为他看到周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动物标本、人的骨骼和几幅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疑惑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还在幻想国中。然后,他看到了他的书包和生了铁的七座蜡烛台,上面的蜡烛已经熄灭了。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
他从这儿出发到《讲不完的故事》中去作了一次漫长的旅行,这一切到底持续了多久?几个星期?几个月?或许是几年?他曾经读过一篇有关一个男人的故事,他在一个魔洞中只呆了一小时,等他回来时,已经过了一百年,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还活着。那时候这个人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已经很老很老了。
从顶楼储藏室的天窗中射入灰蒙蒙的白昼光线,可是分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顶楼储藏室里和巴斯蒂安当初离开这儿时一样寒冷。
他躺在一堆满是尘灰的军用被子下面,他从这些被子中钻出来,穿上靴子和大衣。他惊奇地发现,靴子和大衣与那一天下雨天一样,是湿的。
他把裤子上的皮带套在肩膀上,然后去找那本书。那本书是他当时偷来的,正是因为它才开始了这一切。他决定把它还给那个不友好的科雷安德先生。科雷安德先生也许会因为他的偷窃行为而惩罚他,告他或干出什么更加糟糕的事情来,对于一个像巴斯蒂安这样经历了这么多历险故事的人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会轻易地使他感到害怕了。可是,那本书不见了。
巴斯蒂安找啊找,他把所有的被子都翻过了,并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用,《讲不完的故事》失踪了。
“那好吧,”最后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那么我只能对他说,书没有了。他肯定不会相信我的。我没法改变这一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可谁知道过了这么久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也许,这个书店早就已经没有了。”
这一点马上就会水落石出的。首先他得穿过整个学校才能出去。假如他碰到的老师和孩子们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话,那么他就知道,他将会遇到什么情况了。
当他关上顶楼储藏室的门走到楼下学校的走廊里时,发现那儿一片寂以整幢房子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钟楼上的钟正好敲了九下。也就是说是上午早就应该开始上课了。
巴斯蒂安看了几个教室,可到处都同样空无一人。当他走到一扇窗边,往下面的马路上看时,看到那儿有一些人在行走,还有一些轿车在行驶。至少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的。
他从楼梯上下去,走到学校的大门口,试着去开门,门被锁住了。他转身向一扇小门走去。小门的里面是校舍管理员的住宅。他按钮,他敲门,可没有任何动静。
巴斯蒂安想了一会儿,他不能等着或许什么时候有人来。现在他就想到他父亲身边去,尽管他带来的生命之水不慎而洒了。
他是否应该打开窗产,使劲叫喊,直到有人听到他的喊声,然后设法为他把门打开?不,他觉得这有点儿让人感到难为情。他想到他可以从窗子里爬出去,可以从里面把窗子打开。可是,底楼的窗户都装上了栅栏。这时候他想起来了,当他从一楼往街上看时,曾看到一个脚手架。显然,学校外墙上的泥灰正在被重新粉刷。
巴斯蒂安又重新走上一楼。他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爬了出去。
脚手架是由竖的木架构成的,木梁与木梁之间铺着木板。木板在巴斯蒂安体重的压力下上下晃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恐惧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可是,他把头晕的感觉和恐惧都压了下去。对于一个曾经做过蓓蕾林主人的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尽管他不再具有强大的体力,尽管他胖乎乎的身体使他不够灵活。他从容镇静地寻找着可当把手和踏脚的地方,顺着竖着的木梁爬了下来。
有一回,他被一块碎木片刺了一下,可这样的区区小事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感到有点发热,有点气喘吁吁,可还是安然无恙地爬了下来,到了街上。谁也没有注意他。
巴斯蒂安跑回家去。铅笔盒和书末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发出啪喀、啪略的响声。他感到一阵侧胸刺痛,但是仍然继续奔跑,他要到他父亲的身边去。
当终于跑到他所住的那幢房子前面时,他还是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他抬头望着窗户,窗户里面是他父亲的试验室。这时候,突然有一种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因为他第一次产生了父亲可能已经不在那儿了的念头。
父亲还在那儿,而且肯定已经看到他回来了。因为当巴斯蒂安冲上楼梯时,父亲迎面朝他跑来。父亲张开双臂,巴斯蒂安投入了他的怀抱。父亲把他举了起来并把他抱进屋里。
“巴斯蒂安,我的孩子,”他一再重复道,“我亲爱的,亲爱的小家伙,你到哪儿去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他们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来,直到男孩喝着热牛奶,吃着作为早餐的小面包时--父亲特别关心地为他在小面包上涂了厚厚的黄油和蜂蜜--巴斯蒂安这才发现,父亲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消瘦。他的眼睛发红,下巴上的胡须没有剃过。可除此之外他仍然与巴斯蒂安离开的那个时候一样。他把他的感觉告诉了父亲。
“那个时候?”父亲奇怪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到底离开了多久?”
“你是昨天离开的,巴斯蒂安。是从你去学校开始的。你没有回来,我给老师打了电话,得知你根本就没有去上学。我找了你一天一夜,我的孩子。还让警察出动去找你,因为我担心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噢,天哪,巴斯蒂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你担心,简直快发疯了。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于是,巴斯蒂安开始讲述他的经历。他非常详细地叙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花了好几个小时。
父亲倾听着,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听他说过话。他听懂了巴斯蒂安给他讲的事情。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中断了一下,只是为了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他的儿子回来了,一切正常。然后,他为他们俩做午饭,巴斯蒂安继续往下说。当巴斯蒂安讲到生命之水的时候,夜幕降临了。他讲到,他很想带一点生命之水给父亲,可不小心给洒了。
厨房里已经暗了下来。父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巴斯蒂安站起身来啪地开亮了电灯。这时候,他看到了他从未看到过的事情。
他看到他父亲的眼睛里噙着眼泪。
他明白了,他还是为父亲带回了生命之水。
父亲默默地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他们互相抚摩着。
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然后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巴斯蒂安的脸,开始笑了起来。这是巴斯蒂安从父亲脸上所见到过的最幸福的微笑。
“从现在起,”父亲用一种完全变了调的声音说,“从现在起,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得与从前不一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他的心装得太满了,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巴斯蒂安房间的窗台上堆满了柔软、纯净的雪。街上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沉闷。
“你知道吗?巴斯蒂安?”吃早饭的时候父亲高兴地说,“我觉得我们俩确实有许多理由来庆祝一下。像今天这样的一天一生中只有一次--对于有些人来说恐怕连一次也没有。所以我建议我们俩一起来干一些非常伟大的事情。今天,我放下我的工作,你也不用去上学了。我给你写一张请假条。你觉得怎么样?”
“去上学?”巴斯蒂安问,“那个学校还在吗?昨天我走过教室时那里根本就没有人。连看管学校的管理员也不在。”
“昨天?”父亲答道,“昨天是圣灵降临节前的第一个星期日啊,巴斯蒂安。”
男孩若有所思地搅了搅他早餐的可可饮料,然后轻轻说道:
“我想,还得过那么一小段时间我才能重新习惯。”
“是这样的,”父亲点了点头说,“所以我们俩来过一个节。你最想干什么?我们可以去作一次远足,或者我们也可以去动物园?中午我们可以给自己订上一份世界上最丰盛的午餐。下午我们去买东西,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晚上--晚上我们要不要去看戏?”
巴斯蒂安的眼睛闪烁发亮。他坚决地说:
“但是,我必须先得去千一件别的事情。我必须到科雷安德先生那儿去,告诉他我偷了他的书,又把书给丢了。”
父亲拉着巴斯蒂安的手。
“听着,巴斯蒂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解决这件事情。”
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不,”他坚决地说,“这是我的事情。我想自己去做。最好我现在就去做。”
他站起身来,穿上大衣。父亲什么也没说.可是他望着儿子的目光里既有惊奇,又充满了钦佩。他的儿子从前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想,”最后他说,“我也需要那么一点儿时间来适应这一变化。”
“我一会儿就回来,”巴斯蒂安大声地说道,他已经到了过道上,“不会太久的,这一次不会很久。”
当他走到科雷安德先生的书店门口时,他的勇气又下去了。他透过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门往店堂里望去。科雷安德先生那儿正好有个顾容。巴斯蒂安宁愿等这个顾客走了再进去。他在旧书店门口徘徊。又开始下雪了。
那个顾客终于离开了书店。
“现在!”巴斯蒂安命令自己道。
他想起了他在彩色森林戈阿普中是如何迎着格拉奥格拉曼走去的,他坚决地按响了门铃。
在这间朦朦胧胧的屋子的尽头有一堵书墙,书墙的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巴斯蒂安朝书墙走去。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严肃而又镇静地站到了科雷安德先生的面前。像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科雷安德先生还是坐在那张旧的皮沙发椅上。
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期待着科雷安德先生恼怒地叱责他,向他大喊大叫:“小偷,罪犯!”或者与此相似的话。
可是老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慢吞吞地在点他的弯烟斗,一边半眯着眼睛透过他那可笑的小眼镜打量着男孩。烟斗终于点着了。他使劲地吸了一会几,然后喃喃地说:
“嘿,怎么啦?你又想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巴斯蒂安顿了一下,“我从您这儿偷了一本书。我想把它还给您,可是它不见了。我把书给丢了或者是--不管怎么说,书没有了。”
科雷安德先生停止了抽烟,把烟斗从嘴里取了出来。
“一本什么书?”他问。
“就是我上次来的时候,您正在看的那本书。我把它拿走了。您到后面去打电话,书就放在椅子上,我就这么把它拿走了。”
“是这样,”科雷安德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可是我这儿并没有少书。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呢?”
“它叫《讲不完的故事》,”巴斯蒂安解释道,“它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包着的,如果来回转动的话,它就会闪光。封面上有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书的里面是用两种颜色印成的--每一章开头的字母很大很漂亮。
“这件事挺奇怪的!”科雷安德先生说“我并没有拥有过这样的书。所以,你也不可能从我这儿把它偷走。也许你是在其他地方偷的吧!”
“肯定不是!”巴斯蒂安肯定地说,“您一定能记起来的。这是--”他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了出来,“这是一本有麾法的书。我在阅读的时候进到了《讲不完的故事》里面,可是当我重新出来之后,书就没有了。”
科雷安德先生从他戴的眼镜上面望着巴斯蒂安。
“你是否在拿我寻开心?”
“不是,”巴斯蒂安几乎惊惶失措地说,“绝对不是的。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您肯定知道的。”
科雷安德先生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你得仔细地给我说说这一切。坐下,我的孩子。请坐!”
他用他的烟斗杆指了指放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椅子。巴斯蒂安坐了下来。
“好吧,”科雷安德先生说,“现在给我讲讲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假如我可以请求的话,请讲得慢一点,按着顺序讲。”
巴斯蒂安开始讲述。
他讲得不像对他父亲那么详细,可是科雷安德先生一再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而且总是想知道得更为详细,所以巴斯蒂安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讲完。奇怪的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竟然没有一个颀容进来打扰,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巴斯蒂安讲完之后,有好一会儿科雷安德先生独自吸着烟斗。最后他清了清嗓子把他的小眼镜扶正了,用审视的目光望了望巴斯蒂安,然后说;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你并没有从我这儿偷走过这本书,因为它既不是我的也不属于你或别的什么人。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那么这本书本身也是出于幻想国的。谁知道呢,也许正好现在就有人手里拿着这本书在读。”
那就是说,您相信我所说的事情了?”巴斯蒂安问。
“当然啰,”科雷安德答道,“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相信的。”
“说真的,”巴斯蒂安说,“我并没有料到这一点。”
“有的人无法去幻想国,”科雷安德先生说,“有的人能去,可是他们永远呆在那儿了。还有一些人.他们到幻想国去了,又回来了,就像你这样。他们使两个世界都变得健康了。”
“啊哈,”巴斯蒂安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地说,“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差一点我就回不来了。假如不是阿特雷耀帮了我的话,那么我现在肯定永远地留在昔日皇帝城中了。”
科雷安德先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是啊,”他喃喃地说,“你很幸运,你在幻想国中有一个朋友。天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科雷安德先生,”巴斯蒂安问,“这一切您是从哪儿知道的?--我是说--您也曾经去过幻想国吗?”
“当然去过。”科雷安德先生说。
“那么,”巴斯蒂安说,“那您肯定也认识月亮之子啰!”
“是的,我认识童女皇,”科雷安德先生说,“可那时候她肯定不叫这个名字。我曾经给了她一个另外的名字。但是,这并不重要。”
“那么你一定也认识这本书!”巴斯蒂安大声说,“那你一定也读过《讲不完的故事》!”
科雷安德先生摇了摇头。
“每一个真实的故事都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他的目先从许多书上掠过,这些书贴着墙壁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然后他用烟斗指了指那些书,继续说;
“我的孩子,有许多门可以通向幻想国。还有更多这样的魔书。好多人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这取决于谁拿到了这样的书。”
“那样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科雷安德先生答道,“再说,不仅仅只是通过书,还可以通过其他的可能性到幻想国去,然后再回来。这个你得记住了。”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巴斯蒂安充满希望地问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将再一次遇见月亮之子。然而每一个人只能遇见她一次。”
科雷安德先生俯下身子,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沉闷。
“我的孩子,让一个年纪大的,有经验的游过幻想国的人对你说句话!这是一个在幻想国中无人知晓的秘密。假如你仔细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你不能第二次见到月亮之子,这是对的--只要她还是月亮之子的话。可是如果你能给她起一个新的名字的话你就又能见到她了。不管你能成功地做几次,每一次总是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科雷安德先生叭儿狗似的脸上闪过一线柔和的光,这线光使他的脸显得年轻并有点儿漂亮。
“谢谢,科雷安德先生!”巴斯蒂安说。
“我得谢谢你,我的孩子,”科雷安德先生答道,“假如你经常能到我这儿来,让我们一起来交流我们的经验的话,那就很好。能够在一起谈论这种事情的人并不多。”
他向巴斯蒂安伸出手去,“一言为定了。”
“好吧,”巴斯蒂安说着在他的手上击了一下,“现在我得走了。我父亲在等我,不过,我不久就会再来的。”
科雷安德先生把他送到门口。当他们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巴斯蒂安透过玻璃门上反写的字体看到父亲站在街对面等他。这时候,唯一的一束的光照在父亲的睑上。
巴斯蒂安拉开门,那一串镀锌的小铃铛开始丁当乱响。他朝着那一束阳光跑去。
科雷安德先生目送着他们俩,小心地把门关上。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喃喃地说,“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你还会给别人指出去幻想国的路,以便为我们带回生命之水。”
科雷安德先生并没有搞错。
可是,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