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湘云回来京城,便住在西门外牟尼院中居住,与这紫檀堡一个东,一个西,相隔甚远。袭人每每欲劝湘云搬来同住,湘云只说:“偶尔住几天倒没什么,长此以往却不是相处之道,倒是时常走动的罢了。”宝钗听着,不置可否,袭人也只得罢了。
这日因逢冬至,袭人包了饺子,命蒋玉菡雇了车往牟尼院去接湘云来过节。去了半日,方引了一人进来,却不是湘云,倒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公子,穿了件半旧的葛布棉袍儿,一身疲惫,满面风霜。袭人一见,先就喊了声:“皇天老爷,这可算回来了。”急急迎上来,两行泪早流下来。蒋玉菡却拦着笑道:“你且别哭,仔细看看这人是谁?”袭人嗔道:“什么这人那人的,难道二爷我还不认得么?”
蒋玉菡笑着,且不说话。袭人便又向那人脸上认了一认,见他虽然面貌秀美,绝似宝玉,却多着几分沉熟稳重,倜傥从容,身材也略见长大,不禁又是纳闷又是尴尬,讪讪的重新施了礼问好,腼颜道:“未请教这位爷上姓。”那人忙还礼不迭道:“不敢,小姓甄。特为访寻贾府二爷而至。在村口遇见蒋兄,才知道二爷犹未还乡,遂来拜见世嫂,璧还失物。”
袭人从前在府里时,早听说甄家有位少爷同宝玉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同名,听他姓甄,知道自是那位甄宝玉无疑了,不禁又细细看了两眼,笑道:“果真跟我们二爷一个模子脱出来,亲兄弟也没这样像的。你且请坐,我去请我们二奶奶出来。”遂笑嘻嘻的进去,向宝钗、麝月比比划划说了一回。宝钗道:“他是位爷,宝玉既不在,请蒋相公陪着也是一样的,怎么倒要见我?”袭人道:“他说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二爷见过一面,特地来还一件什么要紧东西,定要面交奶奶。奶奶不见倒不好。”麝月也道:“我早听说甄家有个宝玉同咱们二爷一模一样,不仅同名,连性情脾气也都是一样的,早就巴不得要亲眼见上一见才好。难得他今儿自个儿送上门来,岂可不见?”百般撺掇着宝钗出来。
及见了甄宝玉,麝月先就“哎呀”一声叫道:“这真是像得离了谱儿,若不是袭人姐姐先说明了,我乍一见,还只当二爷回来了呢。”袭人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因指着宝钗向甄宝玉道:“这是我们宝二奶奶。”蒋玉菡也指着甄宝玉道:“这位是甄家大爷。”
那甄宝玉见了宝钗,便如张生见了莺莺的一般,灵魂儿飞在半天,只见他瑰姿艳逸,柔情绰约,品貌端丽,气质安详,心中暗暗叫道:“原来世上竟有这般人物,我甄宝玉只道天下佳丽,到我金陵甄家也就算绝了,如今见了他,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中胡思乱想,一时张口难言。
那宝钗看甄宝玉时,但觉形容俊俏,态度温存,举止风流,言语款洽,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虽不好似袭人、麝月那般形于颜色,却也不由自主,一双眸子射在甄宝玉脸上,难以挪开,暗想:“虽说是人有相似,又非一奶同胞,如何竟像到如此地步去?偏偏连名字也是一样,一个假,一个真。若这个是真的,莫非自己守了三年的那个,倒是个假的么?”因此四目交投,也是半晌无语。
看官,你道那薛宝钗、甄宝玉何等尊贵无匹的谪仙人物,如何平白里一见,竟会失态至此?岂非有异常情,失礼于人么?其实不然。此时别说是他二人,便是蠢物在破庙里蓦然遇见这甄宝玉时,亦不由左瞻右顾,难分彼此。及那个宝玉走了,却把石头丢在蒲团之上,被这个宝玉拾了去,石头昏昏噩噩,恍恍惚惚,跟着他从白杨村走来紫檀堡,究竟也有些拿不准终究还是随了宝玉而去,还是已经换了一个主人。石头无情,尚且如此;人非草木,又岂能视而不见,安之若素哉?
好在那宝钗毕竟是个端庄守礼的典范,三从四德的摹本,略一思索,便即端整颜色,敛衽施礼,温言问道:“适闻先生与拙夫有一面之缘,故来相访。不知先生从那里来?又在何处遇见拙夫?”甄宝玉不及说话,先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灿烂的玉来,双手捧着呈上来,道:“二奶奶请看,这可是二爷随身之物?”麝月接过来,不及递给宝钗,先就嚷道:“这是我们二爷的玉,怎么会在这里?二爷却在那里?”
甄宝玉遂源源本本,将贾宝玉如何在瓜州被人卷了货船,如何一路行乞回京,如何在菩提寺与自己巧遇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道:“那天早上在庙里醒来,已不见了贾兄,只留下这块玉。我只当贾兄出门去什么地方逛了,等下便回来的,也不敢擅离,在那里守了半日,不见人影。便又各处找了一回,依旧不见,才知道确是走了,却不知为何把玉留了下来。我想这原是他至贵重要紧之物,丢了如何是好?记着他说过住在京郊紫檀堡,便一路寻了来,在村口遇见蒋相公,才知道贾兄并未回家,及欲托蒋兄致意时,又因这件事关系重大,不得不上门求见二奶奶,当面交付,还望勿以冒昧见责。”
宝钗见了玉,饶是心思沉着,也撑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他留下这块玉,可还留下什么话么?”甄宝玉道:“不曾有话。”宝钗点头道:“他是打定主意要悬崖撒手的,所以连命根子也弃了。那是不打算让我们再找他,别说找不到,便找得到,只怕也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袭人听了这一句,不知如何,心里便像被刀子猛剜了一下似,“嗷”一声哭了出来;麝月想到终身落空,便也大哭起来;便连蒋玉菡也在一旁拭泪;甄宝玉看见他们这般情形,也觉怜悯,暗想:“贾宝玉有如此娇妻美婢相伴,竟然忍心舍了家不回,真可谓无情之至矣!”
彼此对着伤感一回,那蒋玉菡欲劝又不好劝的,到底还是薛宝钗先收了泪,向着甄宝玉重新施礼道:“先生不辞路远,送还拙夫佩玉,盛情之至,敢不敬献刍荛,略洗风霜。就请略坐片刻,即备薄酒,还有劳蒋相公代为作陪。”甄宝玉忙还礼道:“有劳嫂嫂亲自下厨,宝玉愧不敢当。”宝钗听他自称“宝玉”,不由心里又是一痛,忙掩面转身,向后院疾走。袭人、麝月都忙跟着。便留蒋玉菡在厅里,陪着甄宝玉用茶。正是:
雪藏金锁犹寻玉,莫把假来认作真。
话说那袭人见甄宝玉与贾宝玉一般形貌,遂爱屋及乌,调唆蒋玉菡留下甄宝玉来;那蒋玉菡亦与甄宝玉一见如故,巴不得留下他来做伴,便果然同甄宝玉说了;甄宝玉却也称许蒋玉菡人物风流,性情温顺,且浪荡了这许多年,也正要找个地方落脚,休养生息,便欣然允诺,暂在前边书房里住下。袭人日常送茶递水,越看那甄宝玉越似贾宝玉,不免有望梅止渴之意,画饼充饥之思,相待十分亲切。
及后来湘云来见了,也觉纳罕,叹道:“从前常说,倘若二哥哥不耐烦时,倒可以找那个宝玉一同淘气去;如今到底那宝玉来了,二哥哥却又走了。难道当真是‘既生瑜,何生亮’,两个宝玉必定不能同在的不成?”说得宝钗益发伤起心来,暗说:“我薛宝钗好命苦也,历尽艰难嫁了这个魔王,说是‘金玉良姻’,谁知竟做了整三年的水月夫妻,影里郎君。如今更索性连个影儿也不见了。”想到影儿,便又想那甄宝玉与他活脱脱一个影儿里拓出来,终究不知是何天机?
那甄宝玉在京故旧原多,隔了几日,换了衣裳进城来一一拜会,众人也都挽留他在京长住,又替他谋了个书记之职。宝玉虽不喜羁绊,然觉得抄抄写写倒也不甚劳神,便应许了,暂且安顿下来。袭人见了,益发羡慕,闲时同麝月议论:“这位甄大爷倒比咱们二爷还识些时务,知道通融,倘若从前便见着这甄宝玉时,把他配了奶奶,倒是一对儿。连妹妹的终身也都有靠。大家依旧相傍过日子,岂不是好?”又说是“假宝玉去了,真宝玉来了。焉知不是天意呢?横竖都是宝玉,或者‘金玉良姻’,原该落在他身上也未可知。”
说了两次,被湘云听见了,学与宝钗。宝钗啐了一口,扭脸不理,却也不禁心猿意马,思前想后,念及贾宝玉忍心撒手,一派绝情,又气又恨,暗想:“小时候遇见那个和尚,给了我这个金锁,一再叮嘱:须得遇个有玉的方能相配。及在府里遇见他,看见那块玉,只当应了和尚的话,况且又是娘娘赐婚,遂再未有他念。如今他便这样一走了之,连玉也扔了,那番话岂不落空?这玉倒又落在甄宝玉手上,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若说有玉的便能相配,却又必定要是衔玉而生的那个才可呢,还是送玉而来的这个才是?”如此想了两回,又自己啐自己道:“我已是嫁了人的人,云儿不过换了庚帖,已知道守贞立节;何况我入门三年?虽则假凤虚凰,到底名媒正娶,如何竟可有这些胡思乱想?”从此平神静意,心无杂念,飞尘不起,此前原已不肯轻易往前院来的,自从甄宝玉住了书房,索性更禁足于二门了。
转眼腊尽春回,宝钗生日将至,因在孝间,原说过不办。争奈薛蝌、岫烟都说要上门为姐姐祝寿,薛姨妈自宝钗搬来紫檀堡后,还从未登门,如今听说宝玉抛了家,益发不愿女儿寄人篱下,也要借机劝说女儿回家,因也约了这日来访。宝钗恐席面不好看,未免更使母亲忧悯,遂开了箱笼,意欲寻些物事去当。翻检一回,终无可当之物,虽有些棉衣鞋袜之类,一则冬气尚深,缺不得他;二则也当不来几个钱,终究还是杯水车薪。便又打开妆奁来,只见不多几件银镯玉簪,倒有一叠子当票,想了一想,忽起一计,遂从领上取下那个璎珞环护、珠光宝气的金锁来,拿与麝月教去多多的当来。
麝月吃了一惊,那里肯去,劝道:“再揭不开锅,便是把我卖了,也还轮不到当他去。这可关乎姑娘的终身之事。”宝钗叹道:“到了如今这地步,还谈什么终身?人都没了,留着他也是无用,不如当几个钱,换些米来倒实在。”袭人、麝月都道:“这万万不可,二爷虽去了,那块玉倒是自己长了脚又回来了的,焉知不是天意呢?且不说这位爷同咱们二爷的形貌是一模一样再分不出真假来的,依我们看,连脾气性格儿也都相差无几。况且每每提起奶奶来,都是一脸的敬重,十分佩服。想来只要奶奶愿意,甄大爷无不愿意的。奶奶不妨细想。”宝钗沉下脸道:“休胡说。这可是本份人家的话么?让人听见,成何体统?还只当我们有多轻狂呢。”
正说着,恰好湘云进来,便也笑道:“别说是你们,连我看见他也分不出真假,只差一句‘二哥哥’没有叫出口来呢。依我说,假宝玉也是宝玉,真宝玉也是宝玉,假的不去,真的不来;假的既然去了,何不换了真的,岂非两便?”
宝钗听了,正色道:“我向来不是那种口是心非、朝秦暮楚之人,你们却不要拿这等话来戏我。宝玉虽绝情,我却不能无义,既然进了贾家的门,便一辈子都姓贾,绝无别念。良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你们看我可是那朝三暮四之人?”说着,从头上拔下根白玉钗子来,一撅两段,说道:“我若有异心,便和这钗一样。”
湘云自悔失言,忙搂着宝钗告罪道:“好嫂子,这是我的不是了,信着口儿胡说,我自然知道姐姐不是那样人,不过贫嘴滑舌说笑话罢了,你又是我宝姐姐,又是我二嫂嫂,千万别恼我。”袭人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忙低了头出门,一言也无。
宝钗方知伤了袭人,颇觉后悔。念及袭人、琪官尽心竭意侍奉自己,无非看在宝玉份上,如今宝玉走了,自己再赖着住下,倒不好意思。又想着到了二十一日,薛姨妈、岫烟等来与自己庆生,见了甄宝玉,必有诸多不便,若也生出袭人、麝月一般的念头,说些真哩假哩的话,未免难堪,竟不如及早回避的为是。便与湘云商量,要同往牟尼院借住。湘云自然满口答应,又问:“既要搬,何不回姨妈家,倒要住在外头?”宝钗叹道:“王宝钏十八年寒窑尚不肯回家,何况于我?况且别人不知道,你该深知道的——你不回叔叔家,难道不是为了怕你叔婶聒噪,逼你另嫁?天下长辈情同此理,我若回了娘家,势必也有许多闲话,只怕说得比今日更难听呢。到那时,应了固然不可,不应却也为难,倒是远远避开的为是。”湘云听了,不住点头,自此心内愈发敬重宝钗。
宝钗心下擘划停当,遂请进袭人来,说明心意,又嘱以麝月之事,转托蒋玉菡同甄宝玉作媒。袭人听了,早流下泪来,羞道:“原是我们伏侍的不好,怪不得奶奶生气,只是我那里做得不到,请奶奶只管教训,千万别说什么‘搬走’的话,不然教我明日见了二爷,可怎么说呢?”宝钗叹道:“你倒痴心,那里还有见二爷的时候呢?我搬来时,原说是租,从未许过长久不去。况且从前宝玉搬来这里,原为的是他同蒋相公是朋友,还说得过去;如今宝玉不在,我一个女人家独自住在这里,外人看着不像,便是我自己家里人也不答应。这也不必同你客气,你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我的难处。”湘云也在一旁说:“我独自住在庙里好不孤清,巴不得宝姐姐搬去与我做伴儿,说了半日姐姐才答允了,袭人姐姐别再劝了。只以后别忘了我们,常来走动的才好。逢年过节,我也还要来姐姐家讨饺子吃的。”
袭人听了,不好再留,只得出来与丈夫说了。蒋玉菡便又与甄宝玉商议。甄宝玉起初不允,说:“我如今身无长物,如何再敢有家室之想?”蒋玉菡道:“女家儿已经允了,如今我回去说甄大爷不愿意,不怕薄了宝二奶奶和麝月姑娘的面子?”甄宝玉听了,只得同蒋玉菡做了一揖,又向着宝钗住的内院做了一揖,道:“既这样,宝玉叩谢奶奶抬爱。”蒋玉菡拍手笑道:“这不好?从此你可在这里长住了,大家过起日子来。”
商议定了,宝钗便又叫进麝月来,指着妆台上描金嵌贝的一个紫檀匣子道:“我明儿要与云姑娘搬去庙里长住,你不必跟着。这匣子里是我的几件旧首饰,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的心意罢了。你的婚事,我都托了袭人同蒋相公做主,我身上有孝,就不来看你行礼了。”那麝月自宝玉去了,只当此生无望,那里想得到还有今日,闻言又惊又喜,又是羞愧又是感伤,忙跪下来抱着宝钗腿道:“奶奶说那里话?麝月一身一体俱是奶奶的,情愿伏侍奶奶一辈子。”
宝钗道:“这又是胡说。我是既嫁之身,不管十年二十年,你二爷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合该等他一辈子,这也怨不得命;你却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可守什么呢?”诸般交代停当,遂请蒋玉菡雇了一辆车,次日便与湘云收拾箱笼,又从碧桃树下起出盛冷香丸的罐子,一同装在车上;又另使人送信与薛姨妈,说明搬迁之事,不教往紫檀堡去。薛姨妈接了口信,知道女儿竟搬去庙里住,虽百般不舍,然素知宝钗面上虽柔和,内里最是固执,也只得罢了。
从此宝钗、湘云两个赁了牟尼院内院厢房长住,勤俭相安,居贫乐业,闲时替人抄经抵租,或做些针线寄卖,也不另外开火,便在院里包饭,一般的持斋守戒,便同出了家的一般。逢年过节,或是薛姨妈打发车来接,或是岫烟、袭人带了食盒上门来坐一回,又有时宝钗、湘云两个闲了,也往各处走动一回。虽则灯昏月明之际,断絮飞萍之秋,未尝没有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但一个是胸襟阔大,一个是心底深沉,倒也安份守时,相依为命。院里尼僧知道他们一个是本主儿金陵史家的小姐,一个是从前荣国府的二奶奶——前番为王夫人做超荐法事时原见过的,也都不敢怠慢。那湘云还时常出来进去,借针借线,或是向住持讨些经本来抄;宝钗却等闲见不到面,别说连个笑容见不到,便连戚容也难得一见。众僧尼见他端庄安静,比出家人更觉沉着矜持,越觉敬重。他原先做女儿时便喜淡妆素服,自住进庙里,益发荆衣布裙,不事铅华,那璎珞后来到底还是当了,却将金锁片取下来,也并不戴着,只与通灵玉一处包在手绢包儿里,藏在箱子底下。
不觉冬去春来,光阴荏苒,早又多少年过去,那宝钗、湘云纵是花容月貌,亦不免桃花谢了春红,两鬓星星的起来。这日两人正在房里做针线,忽闻得街上当当的铺锣之声,鞭炮乱响,穿墙越院的过来。湘云向宝钗道:“你听街上好不热闹,我们瞧瞧去?”宝钗道:“不好,站街望门的何其不雅。”湘云道:“何必出门?这院里东角儿葫芦架子后面不是有座塔楼?我们从那里上去,居高临下,岂不看个清爽?且也没人知道。”
宝钗不忍拂他之兴,遂相从出门来,果然登上塔楼观望。只见街两边人早已站满,犹水漫潮涌的不住拥上前去,那穿号服的胥役不住口的喝道驱赶,穿色衣的打着伞扇旗牌,后边穿铠甲的一队队的过兵,中间又有一个官儿坐着抬高高的轿子,头戴簪缨,胸悬金印,好不威武堂皇,却面有委靡之色。二人见那旗子上写着“定国安邦”,“战绩彪炳”,“威震海外”诸字样,才知道是新任的兵马元帅刚立了战功回来,正挂红游街呢。湘云便向宝钗道:“武官游街,不是该骑马么?怎么倒坐轿?”
宝钗不答,却呆呆的向那官儿脸上辨认,直等队伍过得尽了,方回头道:“我看着好像兰哥儿的样子,你觉不觉得?”湘云起初不觉,此时回头一想,果然依稀有几分相似,喜道:“若果然是兰儿,大嫂子可算盼出头了。不如我们两个明儿备份礼去探个究竟,若果然是他,就当贺喜;若不是,也顺便看看大嫂子,如何?”宝钗冷笑道:“若真是他,那赶热灶的人多的是,还用得着你我去锦上添花吗?”遂搁下不提。
原来那行街的官儿果然便是贾兰,自投了军,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一路屡立战功,升至都宪之位,遂严明军纪,整饬海防,行伍兵丁凡有铠胄黝锈、弓矢生疏者,一律按兵法治罪。军营经此整治,益发兵强马壮,所向披糜。适有统制奉旨巡边,见此盔甲分明、纪律严谨之伍,十分赞叹,奏了请恩折子,送呈大内。今上问明这贾兰、贾菌俱是荣宁公之后,龙颜甚喜,道是“将门虎子,大有祖风”,赐四品冠戴,领将军之衔。那贾兰益发感戴皇恩,竭诚报效,又狠立了几个大功,一路升至元帅,朝廷倚作长城,颁了无数赏赐下来。却为边疆不稳,盗匪蜂起,连年战事不断,遂东征西剿,十年不得还家。直至今春粤海一战,贾菌阵前身亡,贾兰也身染重疫,患了疝气,朝廷方颁了一道特旨,许他扶灵还乡,一则安葬贾菌,二则调养生息。谁知风霜奔泊久了的人,一旦安稳起来,反更不受用;且又拜祠堂宴宾客的冗忙了数日,病势越发沉重起来。
那李纨母凭子贵,封了诰命之职,不禁悲感交集,既喜且忧:喜的是自己少年守寡,半生谨严饬躬,清白持家,总算儿子争气,不负了自己一世心血,挣下这分功业来;忧的是儿子病重,倘若一发不治,下半生却教倚靠谁去?家里每日三五班太医走动,这个说将军患病之源在于久坐湿地,寒冬涉水,是为“寒疝”,该从肝经着手,以辛香流气为主;那个说将军脉象呈滑数,兼有脾泄、便血、脚痛之征,乃是“血疝”,须用酒煮黄连为君,佐以参、术,至泄血则止;另一个又说将军身子虚乏,且劳损过度,若再泄血,如何克当。那李纨也没有主意,今儿信他,明儿信你,无论御中良药,海上仙方,由着太医用了一个遍,无奈贾兰之病只不见起色。急得李纨无可不可,只在佛前许愿,“情愿减自己寿数,但得儿子好起,自己便一时三刻死了也不愿的。”
堪堪捱了两三个月,那贾兰越发委顿,恰值元旦,不免入朝贺圣,又抖搂着了,回来当夜便发起高烧来,次日不能上朝。圣上听说,特地命杨提督送来御药,贾兰忙摆下香案接旨谢恩,杨提督道:“将军之威名远播,朝野咸知,万民仰望,廊庙资为股肱,黎民仰如父母,还望保重金体,爱惜性命如同爱君,方不负皇上重望。”贾兰磕头谢恩,依嘱服药。这夜睡至三更,忽闻得窗外梆子声,也就醒来,昏昏沉沉,只见母亲守着一盏半明不暗的小鸡啄米豆青灯儿垂泪,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及李纨趋前问时,却又不言语。
那李纨只觉心疼的了不得,问他:“你还是要吃什么?还是要喝什么?茶面,参汤,杏仁,酸梅,一搭儿都预备下了,你口味要甜要咸?”贾兰喉间喘了一回,方道:“孩儿不孝,教娘费心了。”那李纨一股酸气冲鼻,却强忍住了,笑道:“好个痴心的儿子,娘不为你费心,却操心哪个?”贾兰道:“父亲去得早,撇下娘半世孤苦,儿子如今又要早去,闪得娘好苦,这个不孝,也就不值得娘为我伤心。”李纨听了,只觉心如刀绞,那眼泪便如檐下溜水般,收他不住,忙道:“只当你出去这十几年,也见了不少世面,如何还是这般小孩儿家未经事,略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当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快休胡说,倒是睡会儿养养神吧,赶明儿病好了,我再要拿这几句话问你,看你羞不羞。”
贾兰闭了一回眼,依旧睁开道:“儿子一生不孝,却也只有一件孝敬处:总算为娘挣了一顶珠冠,一袭凤袄。娘就穿戴起来,让儿子再瞧一眼如何?”李纨嗔道:“真是孩子话,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倒好大张旗鼓的打扮起来?教人听见岂不笑话?”贾兰略点点头,停一下又说:“那你把灯草剔亮点儿,让我好好看看娘。”李纨忍着泪,果然自桌上拿起烛剪来,剪了蜡烛花,又拔下簪来将灯芯拨了两拨,那火苗直窜起来,映在贾兰脸上,烛光跳跃,倒似有了几分颜色。
李纨看那贾兰定定望着自己,待言不语的,眼里满是盼望,心下不忍,暗想他想看我凤冠霞帔的样子,横竖无人知觉,就穿戴起来,让儿子喜欢一下又何妨?遂走去隔壁,自箱里取出冠戴来,不好惊动别人,自己对着镜子妆扮了一回,也不换袍子,只在外面套了石青地子暗花勾莲纹云蟒妆花缎面子湖色云纹暗花绫里子的朝褂,一件件穿戴齐整,直挣出一身汗来。及摆弄妥当来至贾兰房中时,却见贾兰已睡着了,半边被子拖在地上,便伸手替他拾起来盖严,又摸一摸脸上,只觉微微的温凉,不比寻常。心里咯噔一声,忙探手试了试鼻息,那里还有一丝气儿,不觉慌了,忙又推他呼唤时,方觉面青唇白,竟是死了。
李纨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三魂去了两魄,抽去脊梁,摘去心尖,便连声儿叫起来,只管将那贾兰推来搡去,叫道:“你看看啊,你教娘换这顶戴出来与你看,你倒是睁开眼来,看娘一眼,答娘一声啊。”又拉起他手儿来摇着,却觉得那手渐渐的僵起,已是凉了。李纨哀叫一声,昏死过去。
一房上下早被惊动了过来,见贾兰死在床上,李纨倒在地上,都慌乱起来。忙的泼姜汤,揉胸抚背,连声呼唤。那李纨方渐渐闪眼,“啊呀”一声挣开来,复扑在贾兰身上,便“儿呀肉呀”大哭起来。众人一边哭,一边劝,又见那李纨头上身上,凤冠霞帔妆戴得好不盛重,却哭得泪人儿一样,都觉诡异。事后出门寻棺买板,采购纸马香烛时,不免与人闲话几句,满街里便都风传出去,说兵马大元帅年纪轻轻竟然一病死了,诰命夫人半夜里穿起凤袄来跳神儿,别是得了失心疯吧?说得神五魔六的,一时坊间传为笑谈。无须赘述。
且说这寡妇死儿子,原是世间第一等惨事。那李纨哭得死去活来,险些不曾投井。李婶娘百般劝不住,只得命家人日夜提防,又亲自提了礼盒上门来请宝钗、湘云两个。那宝钗正在院子里给葫芦洒水,忽见李婶娘进来,不及见礼,李婶娘早已扯住袖子哭起来,道:“奶奶可知道我们兰哥儿去了?我们大奶奶哭得好不伤心。绮儿、纹儿两姐妹都嫁得远,家里出了这样大事,也不能照管。我又笨嘴拙舌,说不得几句相劝的话,那些陈腔旧调,他那里听得进去?倘若一时岔了念头,疏了防范,岂不又伤一条人命?倒是两位姑娘、奶奶去劝劝吧。”
宝钗听了,亦觉辛酸,不禁垂下泪来,忙招呼湘云装扮了,便随李婶娘一同回府来。湘云见李婶娘带着礼盒,恐空了手去不好,又顺手将架上葫芦摘了四个,搁在盒里,一并送回来。
原来李纨如今已经不住在从前那院中了,于兴隆街另盖了将军府,门前也有两尊石狮子,军卒把守。轿子一径进来,只见庭宇轩阔,树木葱茏,院里一尊丈高的太湖石,玲珑剔透,疏疏几株桃李,都结了婴儿拳头大的果子,砌着砖地,围着鱼池,两排游廊自角门一直接进内院里去。宝钗也不及细看,落了轿,径随李婶娘进里边来,先往灵上拈了香,将葫芦祭在灵前,方进来瞧李纨。
只见那李宫裁穿着一身青衣裳,面朝里躺在床上,听见人进来,也不转身,也不理会。湘云上前低低唤了一声“大嫂子”,李婶娘又道:“宝二奶奶、史大姑娘来了。”李纨这方回身坐起,可怜脸上瘦得一丝肉也没有,泪迹模糊,鬓发皆霜,不到四十的人,看起来竟有五旬开外的一般。见了人,也不知道问候,只是瞪了一双眼睛,那眼泪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宝钗触景伤心,同病相怜,早把旧日相待冷淡之事抛到爪哇国去了,一歪身便坐在床榻之上,拉着手劝道:“大嫂子渊博知书,难道没听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兰儿原有高中之命,虽间中受了些挫折,科举上未曾取仕,却到底从武出身,立了战功回来,反比考进士中状元更加荣宗耀祖,这便是命;又则他虽年轻早夭,到底也替你挣了这顶冠戴回来,总算不辜负一场母子。倘若如他二叔时,一句话不留撒手去了,也不知是出家,也不知是寻道,死活不知,踪影无闻,我便想做孟姜女哭长城,却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哭呢?这样论起来,大嫂子的命岂不又比我好上十倍?大嫂子若不足意时,我却又该当如何?”
湘云也说:“说起来嫂子虽然命苦,到底也还享了几年福,就是兰哥儿英年早逝,也总算在嫂子跟前尽过心的。像我自小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子长了这么大,刚寻了婆家,还没出门,连夫婿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就守了望门寡,参商永隔,连死活也不知,可不比嫂子更苦上十倍么?嫂子若还不能自开自解,我越发该去上吊了。况且我们三个已经如此,想来这世上苦命人儿也还不止咱们三个,难道都该不吃不喝,直要绝食轻生的不成?”
那李纨自贾兰去了,将凤袄换了素服,仪堂作了灵堂,直如发了一场梦似。蓬头垢面哭了三日,哭累了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睡醒了又接着哭,心中除了“儿子”二字更无别事,直至见了宝钗,想起往时疏远防范之情,忽觉惭愧。这一分心,倒把伤子之情略微稍减,不得不振作颜色应对,因说:“劳你们二位走这一趟,也没好茶水款待。你们且坐坐,让我洗个脸,才好见客。”宝钗、湘云俱忙笑道:“自己至亲,说什么客不客的。倒是大嫂子确该好好洗把脸,吃些点心茶水才是。”
李婶娘见宝钗不过轻轻几句话,便说得李纨开口说话,起身洗漱,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欢喜,忙不迭的接声答应,自去厨房命人炖茶备水,通火弄点心。宝钗倒不禁扭过头去,偷偷掉下两滴泪来。
《西续红楼梦之宝玉传》这段故事就此告结,前作《西续红楼梦之黛玉传》与本书互为穿插,便好比风月宝鉴之正反两面,虚实对映,诸看官可拿来比并而阅;至于十二钗正册中迄今未明结局如史湘云者,以及副册与又副册究为何人,红楼诸丫鬟与十二官之风流云散,宝玉归于青梗峰下所见之“情榜”正文,则请见《西续红楼梦之红香绿玉》。正是:
玉寒钗冷楚云飞,警幻题名胡不归?
离聚若缘风月鉴,谁将情榜勒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