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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海战

作品:帝国最后的荣耀 作者:马伯庸汗青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丰臣秀吉于万历二十六年八月去世。在他死后不久,四位摄政大佬即达成了撤退的共识。这份共识在九月底形成了一份连署文件,派人送去朝鲜,于十月中旬送抵釜山。

    除了文书之后,这些大佬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要掩护朝鲜部队安全撤回,必须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军做掩护。德川家康本来毛遂自荐,要带着关东精锐亲自渡海前去支援,这个提议被身患重病的前田利家婉拒了。前田利家可不想让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带着几万人跑过来,万一德川军在丰臣家的腹心发难,没人能制得住他。

    但水军总得有人带领,于是前田利家提议,派藤堂高虎担任这个重任。

    藤堂高虎这个人,在日本战国史上被评价是八姓家奴,一共出仕过八家主君,超过吕布的记录差不多三倍。他在秀吉死以后,开始接近德川家康,暗中输诚。不过有前田利家在世,藤堂暂时还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前田利家提议派他去朝鲜支援,一来是倚重他的海战经验;二来是给德川家康一个面子;三来是自己有自信能把他镇住。

    藤堂高虎接受了重任之后,一边动员舰队,一边写信给岛津义弘,让他赶紧把在朝日军都聚拢起来,好方便一次运走。很快岛津义弘回信,说我们早不多了,就等你呢!

    藤堂很奇怪,撤退命令前两天才刚刚抵达朝鲜,怎么他们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这事,还得要从金牌卧底郭国安说起。

    话说岛津义弘虽然打胜了泗川一战,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侥幸,下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秀吉去世的消息已经传来,可高层退兵的命令还没下达。(其实命令在九月二十八日就已经发出,但送到朝鲜战场还需要时间)面对危局,岛津不禁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才好。

    十月十三日,忽然城外传来消息,说明军的谈判代表来了,要求见他。

    岛津一楞,董一元不是早就跑远了么?怎么忽然想起来谈判了呢?

    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见见吧。很快明军使者被带到了岛津义弘跟前,一个叫茅国科,是茅国器的弟弟;另外一个叫史世用,岛津义弘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不过一时没想起来,也就没在意。他不知道,这位明使早就去他老家转悠过,还在门口要了好几个月的饭……

    岛津义弘不懂中文,就把郭国安喊过来当翻译。郭国安和史世用一见,各使一个眼色,装作不认识。郭国安大大咧咧冲茅国科问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茅国科给岛津义弘带来一封董一元的亲笔信。岛津义弘拆开信,让郭国安翻译,里面大概是这么说的:你们日本出大事了吧?秀吉死了吧?你再不走就回不去了吧?你们岛津家还靠你复兴的,可不能把命交代到这里呀。

    这封信写的相当犀利,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岛津义弘的心坎上,完全不像是一个明军将领该有的手笔。

    董一元怎么知道岛津义弘处于左右为难的局面呢?念着信的郭国安微笑不语。

    岛津义弘看——不,是听完信以后,沉默良久,问郭国安这事该怎么办。郭国安偷偷看了一眼史世用,说咱们见好就收吧,岛津义弘深以为然。他对茅、史二人说:“董将军的意思我知道了,只要我们能安全撤退,这座城堡送给你们也罢。

    这正是董一元的意思。于是茅国科留在了泗川城做人质,史世用回去向董一元回报谈判成果。

    明使离开以后。岛津义设法联络上小西、加藤等人,说太阁大人已经去世了,现在虽然还没正式撤退的命令,但再不撤恐怕就来不及了。这次明军来的就有近十万,咱们侥幸扛住了,下次再来二十万呢?所以咱们见好就收,所有军团都开始往釜山靠拢,等藤堂过来接咱们。

    其他人深以为然,都纷纷表示就按岛津兄你的意思来吧。

    岛津义弘、宗义智、小西行长(由宗义智代签)和立花宗茂联名发出一封通告,要求所有日军以顺天、泗川、固城、南海四处为基地,依次退往釜山。

    这个联署的名字里没有加藤清正,也没提蔚山。因为根据这个撤退序列,首先撤走的,就是在蔚山的加藤清正第一军团。

    加藤清正早已经在岛山呆的不耐烦了。他的军团在蔚山之战伤了元气,至今仍未恢复,如果跟明军再发生一次遭遇战,恐怕这几千口人都得交代在蔚山。为此他强烈要求首先回国。

    岛津义弘和其他几个人一分析,也认为应该先把加藤清正撤下来。因为日军的三大支点中,泗川附近已无威胁;顺天的刘綎不足为惧;惟有蔚山附近的麻贵,主力既未受损,士气也未受挫,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日军一口。

    十一月十八日,加藤清正主动退出了岛山城,向釜山、西生浦方向退却。

    麻贵闻讯,率军飞快赶至,不折损一兵一卒就占领了空无一人的岛山与蔚山。他在蔚山城里发现了几匹瘦马,还有加藤清正留给他的一个木牌,木牌上扭扭歪歪地写着一堆中文字,大概意思是我军诚心诚意要归国了,请贵军不要追击,咱们三国虽然有不愉快的历史,但毕竟一衣带水,明朝日亲善云云……

    麻贵从善入流,拿下蔚山已经是大功一件,犯不上去跑去釜山去跟敌人火拼。所以他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在蔚山休整,同时把“蔚山大捷”的战报飞快地送去汉城,送去北京。

    加藤清正很快通过釜山登船回国,这位朝鲜战争第一刽子手带着遗憾和荣耀离开了朝鲜战场。在漫长的战争里,他的军团减员高达四成以上。

    好不容易送走了加藤虎,岛津义弘又开始头疼另外一件事:小西行长。

    小西的第二军团是所有部队中距离釜山最远的,而且从十月六日以后就处于明军包围之中,与其他部队联络断绝。怎么把他弄回来,是一件极其艰难的工作。

    在上一章里说到,小西行长跟刘綎秘密约定停战,彼此相安无事,其实故事到这里,还没讲完。

    刘綎和小西有了密约之后,很守信用,没有继续逼迫小西行长,反而默许部下与日本人偷偷做买卖,拿大米去换日本人的刀剑财宝。

    可刘綎不打,不代表别人不打。陈璘和李舜臣的水师已经封锁了日军撤退的必经之路露梁,虎视眈眈。

    小西行长很绝望,他麾下的船不多,把一万多人都装进去,一定会挤得满满当当。这些战船吃水很深,行动迟缓,别说打仗了,就是无人阻挡,他都无法保证一条不沉地返回釜山。

    为了能够活命,小西行长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去找刘綎,求他网开一面,放第二军团一条生路。刘綎挺够意思,满口答应说你别走陆路,朝鲜耳目太多,放你一万多人过去,我跟上头无法交代,你还是走海路吧,我军绝不阻拦。

    小西行长信以为真,先派了十几条船途径猫岛向南海岛出发。南海岛的西侧是顺天海域,东侧是泗川海域,是衔接两大防区的关键枢纽,由宗义智驻扎。到了这里,距离釜山也就不太远了。

    可那十几条船刚划出去没多远,到了猫岛附近,忽然被埋伏已久的联军水师包围,三下五除二全干进了海底。

    小西行长火冒三丈,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把刘挺留在日军里的人质刘天爵砍掉一个胳膊,送到刘綎面前,说你怎么不守信用?

    刘綎赶紧解释:这不是我干的,是水师干的。他们可不归我管,你得跟陈璘去说说情。

    小西行长赶紧准备了一批包括珠宝和武士刀在内的礼物,送到陈璘面前,祈求放开一条水道。陈璘不知道是贪图宝贝还是心怀善念,居然答应了让他们离开。等到日使一走,陈璘把这事跟李舜臣说了。李舜臣严肃地告诉陈璘:当将军的不能轻易言和,仇人也不可轻易放过。小西行长是朝廷指名要的人,您怎么能跟他和谈呢?

    陈璘被批评了一顿,有些惭愧,说老李你看着办吧。

    却说小西行长得了陈璘承诺,高高兴兴又派了十几条船出去,结果又被埋伏已久的水师直接打沉。小西特别委屈,派人去质问陈璘。陈璘一耸肩,回答说明军战船没动手,这都是朝鲜水师干的,你得去求李舜臣。

    小西行长都快哭了,你们这些中国公务员有什么话不能一次说完呐。他没办法,只得第三次准备礼品,去找李舜臣。李舜臣掂量了一下他们送的铁铳和刀剑,冷冷一笑:“我跟你们打了无数次仗,缴获的玩意足够我用了。你们拿回去吧。”

    碰了一鼻子灰的日本人只好再去找陈璘。这次他们换了个花样,不提和谈,也不提让路,说我想派几条小船去告诉海上那些小岛上的人,通知他们赶紧撤退,免得麻烦天将多费手脚。陈璘的性格其实也挺爱贪小便宜,后来他和刘綎合作讨伐播州之乱时,也参与了贿赂李化龙父亲的活动,差点被治罪。所以这会儿他看到收的礼品有点多,不太好意思拒绝太狠,于是开了个小口,只允许他们派小船出去。

    小西行长一听大喜,立刻派了几条最好的快船扬帆出海,趁着联军水师没改主意,一溜烟奔着南海岛而去。

    李舜臣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差点没把陈璘给骂一顿。

    老陈你糊涂啊!这些人不是去逃命,而是去报信的呀!现在泗川、釜山之贼已经知悉了顺天的内情,肯定会有大批舰队前来解围。

    陈璘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也顾不得解释,问李舜臣该怎么办。李舜臣的亲信宋希立建议,既然敌人早晚要来,不如索性主动出击,痛痛快快在海面上正面跟他们打一仗,咱们在海上怕过谁?

    他的建议得到了陈、李两位主将的赞同。联军很快把主力开入光阳湾内,一部继续驻扎猫岛,锁死小西行长的退路,一部前驻露梁,静待日军的到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小西行长的报信船在十一月十六日左右幸运地开到了泗川,迅速把第二军团的窘境反馈给了岛津义弘。此时加藤已走,寺泽高广从釜山带来一大批船队到泗川,以便把岛津义弘的第五军团运往巨济岛——之所以选择巨济岛而不是釜山作为最后的撤退地点,是因为巨济孤悬海外,可以最大限度地隔绝明军在陆地上的威胁。

    接到情报以后,岛津义弘召集立花宗茂、小早川秀包、高桥统增、寺泽高广等人,说如今明军三路陆军都已经跟我们达成了协议,不会影响我们的撤退计划,惟一没搞定的就是陈璘、李舜臣的水师。现在咱们应该全军出动,把小西从光阳湾里拽出来。

    诸将都纷纷称是,于是岛津义弘在十一月十八日下令,全军放弃泗川倭城,登上船舰,让老弱病残先去巨济,然后主力西进,为小西行长解围。而董一元一看岛津义弘撤了,赶紧点齐兵马,顺顺当当地开进了泗川倭城,算是小小地雪耻了一把。

    岛津义弘的船队开出去没多久,碰到了宗义智从南海岛也过来助阵,于是两军合二为一,朝着顺天而去,总兵力达到了五百条船,一万四千余人。不过这其中的水军比例不高,大部分是岛津家的陆战精锐。

    这支庞大舰队在严木浦稍微停留了片刻,然后沿着光州附近洋面朝着顺天而去。他们一出动,就被联军水师密布在海面上的侦查舰发现了,朝鲜将领李纯信很快把这一动向回报给了联军设在左水营的指挥部。

    陈璘和李舜臣拉开地图一看,一致认为岛津义弘急于救援小西行长,一定会走南海岛与大陆之间狭窄的露梁海峡,那里将是截击岛津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根据前几次联军海战的表现,陈、李发现了一个问题,把明军和朝鲜军混编在一起的效果不好,两军各自有各自的战法与习惯,混在一齐束手束脚,都施展不开。大敌当前,两位指挥官不约而同地建议把明、朝军队分开编列。

    经过商议,联军被分成左、右两协:左协由陈璘亲自统帅的明军,贴大陆海岸线东行,藏于昆阳竹岛附近,以邓子龙带领三艘巨舰为先锋,陈蚕、季金为第二队,陈璘自率主力在后;而右协则是李舜臣的朝鲜军,贴着南海岛北侧潜伏。两协如同一把伸向露梁的钳子,一旦岛津义弘从海峡里露出头来,立刻就会被这把大钳子夹得粉碎。

    他们还另外派了一支水师监视龟缩在猫岛附近的小西行长,避免让他逃跑。

    十八日晚上十一时许,联军开始出动。大约在同一时刻,岛津义弘也开始乘夜渡过露梁海峡。明、朝、日三国水师,即将开始最后也是最强的碰撞。在出发的路上,李舜臣在船上向天祷告,说如果能干掉这些倭寇,我死而无憾。刚说完,眼见着一颗流星自天幕坠落。

    十九日凌晨两点左右,岛津舰队大部已经进入露梁以东洋面,靠近南海岛观音浦。明、朝联军也已经进入了伏击位置,蓄势待发。

    联军作为前锋的战舰,慢慢地朝着日军船队漂去,许多士兵站在船舷上,仔细观望。按照作战训令,他们本应该伏身在船舷内侧,以防敌人火器攻击。不过现在是黑天嘛,不用担心有被发现的危险,指挥官也就没进行阻止。

    水战最忌讳的,是夜战;夜战最忌讳的,是暴露自己的位置。这一天夜里虽是晴天,月色却不甚清明,海上视野很差。可当日军舰队驶近的时候,联军士兵惊愕地发现,眼前出现的,是一排一排缓慢移动的红点,它们有规律地排列在水面上,有如天上璀璨的星空。再仔细一看,发现这些小红点,全是日军铁炮射击前点燃的引信。

    又隔了一小会儿,无数铁炮声在船头响起,如雨的弹丸噼里啪啦地向着联军的位置射过来。那些原本站在船舷旁的士兵纷纷被击中,跌落入水中。

    联军万万没想到,最先动手的,居然是日本人。

    岛津义弘来自于拥有诸多良港与海外贸易的九州,对水战自然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早在穿越露梁海峡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联军必然会在这里伏下重兵,守株待兔。但这里是救援小西行长最近的路途,岛津义弘明知山有虎,不得不继续向虎山行。他知道敌人就在附近,于是提高了警惕,像一只受惊的狐狸,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一过露梁,岛津义弘就觉察到联军正在慢慢靠近,他冒着暴露自己舰队位置的风险,下令全部火枪兵点火瞄准,朝着远处射击,果然蒙中了。

    枪声一响,李舜臣和陈璘就知道自己藏不住了,纷纷点燃号炮,开始发动总攻击。明军在来朝鲜之前,配备了三艘最新型的楼船,吨位庞大,身躯如山。此时这三条巨舰在副将邓子龙的带领下乘风破浪,橹手们一齐喊着号子划动大桨,庞大的舰首切开海水,冲在了两支军队的最前方。两路水师一齐放炮擂鼓,跟在邓子龙之后向着日军大舰队近迫而去。

    于是,在十一月十九日的露梁洋面,成千上万的灯笼、火把、铁铳火绳与大炮焰口同时升起,原本漆黑如墨的海面陡然被无数火星点燃,将三支舰队幻化成三条巨大的海龙,互相纠缠在一齐,撕咬、搏斗,震天的鼓声,正是它愤怒的龙嗥。此时此景,正像是为整个壬辰战争做一个形象的注脚,象征着明、日、朝三个庞然大物在东亚疆域中展开的殊死拼斗。

    前面说了,十六世纪的海战,差不多可以被称为盲战。水手的视野在黑暗中受到极大限制,即使有间或的火光可以作为参照,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要靠直觉和运气来作战。岛津义弘之所以选择午夜进入战场,有两个理由:

    第一, 日军的目标是救出小西行长;联军的目标,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在黑暗的海面,前者的目标更容易达成。这就好像是在一个人在一间没有光线的屋子里,你让他摸到对面的大门再返回,很容易,但你让他把屋子里所有散落的玻璃球都搜集全,却是难上加难。

    第二, 日军的水军战法是近身登舰搞白刃战,他们的铁炮也需要一个相对比较近的射程;联军的战术却是靠大口径火炮远程杀敌。夜战中火器不易瞄准,更适合浑水摸鱼,显然对前者更为有利。

    基于这两个理由,岛津义弘这才煞费苦心地选择了深夜进军,指望把联军拖入到一场混战中来。可三方一开始混战,岛津义弘就发现不对劲了。在黑暗中,他看到日军船舰一艘接一艘地突然火光冲天,然后毕毕剥剥地沉没在海中。夜色同样也限制了岛津义弘的视野,让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谜底很简单:柴薪。

    李舜臣和陈璘都是资深的水战专家,他们不会想不到夜战的弊端。为了更有效率地进行战斗,联军在战船上堆积了大量的柴薪。这些木柴都被截成差不多的长短,枝叶尽量保留,十根或者十五根捆成一束,事先在烈日下暴晒至干脆。

    当两军开战之后,战船上会有专门的水手负责抱起柴捆,淋上鱼油或者麻油。一旦看到有日军船舰逼近或路过,就把这些柴薪点燃,抛到船上去。这些柴束落到甲板上以后,会开始熊熊燃烧起来,成为一个醒目的标记。运气好的,甚至可以直接在船上引发大火。

    与此同时,附近的联军舰炮会对准这些暴露了位置的敌舰,进行进一步打击。

    这种战法简单而有效,日军在这种打击之下有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慌不择路,阵形大乱。许多岛津家的陆战精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变成了火炬,随着自己的战舰成为水底游魂。

    岛津义弘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得传令全军向南移动,试图脱离混战。联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无论明军还是朝鲜军都拼力死战,死死地缠住日军主力。

    这一场夜战一直持续到了凌晨时分,岛津义弘才凭借着晨曦那一点点微光把舰队收拢起来,退避到南海岛以东以南海域,一头钻进了观音浦港的海湾区。

    这一场夜战一直持续到了凌晨时分,岛津义弘才凭借着晨曦那一点点微光把舰队收拢起来,退避到南海岛以东以南海域,一头钻进了观音浦港的海湾区。

    观音浦刚位于南海岛的西北角,南海岛在这一带的海岸线突然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天然良港。岛津义弘的舰队就聚集在这个不大的海湾内,彼此碰撞,拥挤不堪,仓皇如丧家之犬。

    虽然身后就是港口,可岛津义弘却不敢登岸。他一登岸,联军绝对会把这支水军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悠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看着这一万多没船的日本人活活饿死在岛上。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这里与联军决一死战。

    联军经过一夜的大战,士气十分高昂。陈璘和李舜臣合兵一处,把观音浦港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看着已经成为瓮中之鳖的岛津义弘。陈璘的意思,既然日军无路可逃,不妨放缓攻势,慢慢玩。但李舜臣认为己方士气正飙升至最高点,可励而不可泄,应该一鼓作气,把敌人统统干掉。

    陈璘还没商量完,李舜臣已经冲了上去。

    李舜臣的作战风格,与李如松十分类似,一字记之曰:“前”。无论是在哪一场战斗中,他永远都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这一次也不例外。

    晨光之中,只见李舜臣的坐舰一马当先,像一柄无比锋利的尖刀杀入敌阵。后头的朝鲜军战舰毫不犹豫地跟进,跟随着朝鲜水军最伟大的统帅对浦内的日军发起了突击。

    日军现在是不折不扣地背水一战,绝望让他们克服了前夜的惊慌,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而且此时浦内战船林立,十分拥挤,朝鲜军无法发挥优势火力,反而让日军有了近身格斗和施放铁铳的机会。

    于是等到李舜臣的旗舰一冲进来,立刻就被日军战舰团团包围,拼命攻杀。水面空间有限,其他朝鲜战船很难迅速赶过来援护,只得大声鼓噪,壮大声势。一时间李舜臣四周险象环生,枪声大作。

    陈璘在远处一看,不由得急红了眼。他与李舜臣恩若兄弟,怎么可能坐视不理。陈璘一挥令旗,命令自己的旗舰做为突击箭头,杀入浦内去救李舜臣。

    他这么做,倒不完全是因为讲义气。明军战舰吨位比朝鲜军大,比日军更大,可以靠着强大的惯性撞开日军船舰,冲入包围圈。

    陈璘和邓子龙一杀进来,立刻就吸引了日军的注意——没办法,他们的船只太高大太醒目了,不由得不被人注意。岛津义弘认出这是明军的旗舰,立刻调动精锐部队前往围攻。现在明、朝最高指挥官的位置都过于靠前,都在日军的包围之中,只要能在联军水师剿灭日军之前把这两大巨头干掉,日军便还有可胜之机。

    登时就有岛津家的武勇敢战之士聚拢到陈璘的旗舰四周,有胆子大的两个武士,居然凭着挠钩和绳索爬上甲板,挥舞着武士刀哇呀呀怪叫着冲了上去。陈璘的儿子陈九经距离他们登船的位置最近,一看不好,急忙上前阻拦,几下交锋被日本武士砍得浑身是血,但是他力战不退。旁边一个叫文炜的旗官情急之下抓起一根长戈冲了过来,隔着远远的把长戈一扫,两名武士抵挡不住,噗通噗通两声,都被扫到海中,眼看活不成了。陈九经这才算捡回一条性命。

    这个甲板上的小插曲陈璘并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已经顾不上管自己儿子了。他看到日军许多战船围拢过来,下达了第一个命令:把船锚抛下去,让旗舰停在水中,然后下达了第二个命令:集中舰炮和虎蹲炮对靠近的日舰猛烈轰击。

    陈璘是一名优秀的水战指挥官,他很清楚明舰与日舰的优劣。停船作战,有两个好处:一是静止的船身可以提高舰炮的命中率,有效杀伤敌人;二是能多吸引一些敌人过来,为李舜臣减压。

    至于日军的近战威胁,陈璘不是特别在意。明军舰船比日军高出数米,日军无论攀爬还是铁炮射击,都是仰攻,只要防御得法,敌人根本攻不上来。事实上,一艘静止的明军大舰,差不多就是一个海上固定城塞,无比坚固。

    很快这条停锚的大舰就吸引了许多日舰,他们好似闻到蜜糖的蚂蚁一样汹涌而至。有些船走到一半就被炮火打沉,但更多的战船不屈不挠地冲过来,大量铁炮兵站在甲板上,噼里啪啦地对着旗舰猛烈开枪,弹丸如雨般飞过半空,嵌入大船的船体。

    这时候,陈璘下达了第三个命令:“所有甲板上的战斗人员每人一柄长枪,在船舷两侧的挨牌下伏低身子等好。”日军射击了一阵,发现铁炮虽然无法对船体造成伤害,但却把明军在甲板上的人都赶跑了,机不可失,立刻就有数百名倭寇坐着小船,朝着旗舰攀爬而上。

    当他们刚刚在船舷上冒头的时候,明军长枪兵突然一齐站起来,用手中长枪把毫无防备的日军士兵戳下海去,然后迅速矮下身子去,躲避下一阵的枪林弹雨。

    这个战法很简单,可日本人就是干瞪眼无法破解。明舰太高了,日本人喜欢的跳船攻击在这里无法发挥威力,只能攀爬——攀爬需要两只手,而且还得防备船身上密密麻麻七八寸长的钉钩——等爬到船边,明军的长枪就递过来了,只需轻轻一戳,就能干掉这些双手抠住边缘的倭寇。

    如此重复了数次,明军长枪兵干掉了千余名试图登船的日军,断肢人头掉了一地,没有再让一个日本士兵踏上甲板。

    现在观音浦内外变成了一锅东北大乱炖。在外围,优势兵力的明、朝联军围着日本人穷追猛打,力求打开局面;而在浦内的岛津舰队,则围着陈璘和李舜臣舍生忘死地强攻,抢在自己灭亡之前干掉敌指挥官。

    陈璘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旗舰,凭借自己的丰富经验硬生生扛了日军战舰的数十次围攻,而且用舰炮轰沉了数十艘。岛津舰队以优势兵力如此疯狂地进攻,明军依然是岿然不动,这让所有日军心中都闪过一丝绝望的念头:铁炮打不动,步兵又爬不上去,这仗怎么打?

    他们不知道,陈璘却知道。

    陈璘酣战良久,抬头望了望远处邓子龙的三条大船神神秘秘地接近,大喜过望,随即下达了第四个命令:拔锚后撤,全体撤下甲板。

    怎么?不打了?

    不是不打了,而是真正的大杀着来了。

    远处冲来的那些船上,每个士兵手里都握着一把奇怪的武器。这是铜制的一个大圆筒,筒前有口,筒后有一个推柄,看起来就像是一把简陋的山寨水枪。

    不过那不叫水枪,而是叫喷筒;它喷的也不是水,而是猛火油,也就是石油。

    明代火器充满了奇思妙想,很多都已经有了现代武器的影子。明军有一种武器,叫做猛火油柜,就是一个大铜柜子,里面架着数根直筒,侧面是注油孔,后面还有一个推进活塞。使用的时候,把石油倒进油孔,推动活塞,石油就会先从直筒里喷出,经过药楼时被火药点燃,变成一条喷射状火舌去打击敌人,是一件很牛逼的守城利器。

    猛火油柜是世界上最早的火焰喷射器。后来明军根据这个原理,开发出了一系列便携式小型喷筒,有可以喷火焰的、有可以喷毒烟的,有的还可以两者都喷。此时陈璘带来的,就是其中一种喷火的喷筒。这玩意威力奇大,尤其适合拥挤海域的混战。

    日军已经在陈璘手里吃了好几次亏,这时候看到他突然偃旗息鼓,整个甲板的人都不见了,有些惊疑,都不敢上前,生怕他又耍什么手段。

    就在他们惊疑不决的时候,火焰兵们扑了上来。今天凌晨的夜战他们没发挥出太大作用,此时却是他们真正的用武之地。他们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居高临下向所有附近的敌舰喷射猛火油,喷光了就转身再抽取一管石油,循环往复。

    这几条火焰船化身成了地狱火神,在观音浦中播撒着炽热与死亡。日军只要稍微靠近一点,立刻就会被喷成一团火球,一点没商量。到处都可以听到日军的惨呼声,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海上,许多士兵宁可跳到海里,也不愿意承受烈火焚身的痛苦。

    围攻陈璘的日军到底被打得有多惨呢?“火盛风驶,贼艘数百,顷刻煨尽,大海尽赤。”这段《宣庙中兴志》的描述有夸张的成分,但足可以想象日军在喷火筒的奇袭下有多么狼狈不堪。

    明军喷火兵的奋勇力战,让局面为之一变。岛津舰队陷入了慌乱之中,原本处于重围之下的李舜臣终于得以喘息,徐徐后退,与身后赶至的联军舰队合在一处,趁乱投掷柴薪火炬,加大敌人的混乱。而陈璘面临的压力,也陡然减轻。

    比李舜臣打的还疯狂的,是邓子龙。这位老将军一直奋战在第一线,他的风格不像明人,倒更像是日本人,不喜欢远远地用枪炮说话,而是白刃相接。他把自己的座舰交给副手沈理,继续指挥喷火兵去焚烧敌船,然后亲自带着两百多名江西籍的亲兵在舰船之间跳来跳去。

    他要么是冲上日舰干掉萨摩兵,要么爬上朝鲜战船驱赶试图夺船的倭寇,简直就是战场上的一辆连轧人带救人的救护车。在他的努力之下,不少朝鲜战船都得以侥幸生还。

    就在邓子龙大发神威四处乱杀之际,一个意外出现了。

    观音浦湾的局面极度混乱,绝望的日军拼命朝着联军的舰船上爬,联军则拼命用各式火器点燃日军的船。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明军的喷火兵糊涂了,还是朝鲜军扔柴薪的太过兴奋,居然不小心把邓子龙刚刚救下来朝鲜战船给点着了。

    这个失误有点大,这条战船一下子陷入火海。附近的岛津战船一看,好不容易等到敌人也有条船起火了,机不可失,一群倭寇嗷嗷地爬上座舰。此时船上一片混乱,朝鲜军和明军忙着扑火,无暇反击,都跑到了船舷一侧,导致船身一下子倾倒,被靠近的萨摩兵趁机冲上甲板。

    邓子龙此时已经无法撤退,四周都是熊熊大火,面前是如狼似虎的萨摩武士。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将军毫无惧色,他这一生从未有半步后退过,年轻时没有,年老时更没有。

    邓子龙在人生最后的时刻,有如一位白须战神,面对着数倍于己的倭寇奋力挥动着武器。尽管他身上多处被砍伤,却一直不肯倒下,周围的倭寇无法抵御这老将最后的燃烧,一时间居然奈何不了他。

    忽然远处两声枪响传来,两枚从铁炮里射出的弹丸刺破灼热的空气,击穿了邓子龙的胸膛——他终于不支倒地。原来是日本人怕夜长梦多,动用了随身携带的铁炮,这才终结了老将的人生。

    倭寇杀死邓子龙之后,看到船上大火愈烧愈大,不敢多做逗留,匆忙割下他的首级,离船而去。随后赶到的明军援军只来得及抢回老将军的身体——后来邓子龙的遗体在丰城安葬的时候,不得不用沉香木雕成首级,与遗体合葬。

    讽刺的是,这条战船燃起了大火,却让远处的朝鲜战士欢欣鼓舞。他们站得远,看得不清楚,误把他的船当成岛津的安宅舰,看到火起,以为又击沉了日本战船,不由得士气大振。在这种误会的激励之下,朝鲜军越战越勇,一下子又击沉了数艘战船。

    而明军得悉邓子龙阵亡的消息,无不大惊,沈理率队急忙前进,陈蚕、季金也纷纷向前。

    岛津义弘根本顾不得沉浸在击毙敌军副将的喜悦,因为在整个战场,日军都处于极度的劣势,全靠着绝望中迸发的勇气才勉强维持着战线。他不得不把最后的预备队派出去——岛津家的大楼船——前往督战。

    李舜臣早就看到了这条船的动向,因为在一群小短腿的日舰中,这条大船太醒目了。他吩咐左右包抄过去,火弓齐射。结果这条大楼船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被李舜臣截住了。李舜臣的亲信宋希立亲自指挥放箭,箭如雨落,登时就把大楼船上的一名日军指挥官射倒在地。周围的日军一见,都没命地跑过来解围。

    联军看到日军这么疯狂,以为这条船是岛津义弘的旗舰,宋希立射倒的那个人是岛津义弘本人,都齐声欢呼起来,打得更起劲了。陈璘带领着明军威风凛凛地又杀了过来,与李舜臣左右呼应,大炮齐鸣,又形成了合围之势。

    在这关键时刻,突然海面传来一声爆响,一条属于宗家的日军大船发生了剧烈爆炸,让周围的人惊慌不已。岛津义弘脑子里一下子闪过泗川城前爆炸的明军火药库,心想难道真是报应不爽?

    这是报应不假,但不是明军在泗川的鬼魂复仇,而是朝鲜人干的。

    早在壬辰战争期间,宗义智曾经抓到过一个朝鲜官员,叫郑六同。他觉得这人还不错,一直放在身边,十分信任。这次开战,郑六同被委派去一条船上去当指挥。宗义智万万没想到,郑六同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朝鲜版的郭国安,一直在跟朝鲜军有联系。

    他在这个关键时刻,主动引燃了船上的火药库,直接把这条船、自己和其他日军的士气炸了个粉碎。

    岛津舰队现在进入了最后的时刻,这时候他们已经被击沉了一半多的舰船,海面上密密麻麻漂浮的都是日军士兵和船舰残骸。观音浦外的封锁线已经被突破了无数的缺口,联军舰队源源不断地冲进来,势不可挡。

    岛津义弘无奈地做了一个决定:突围。

    此时的日本舰队已经基本无力再战,除了突围撤退,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于是日军以岛津义弘为核心,把分散日军集合起来,攒集了二百余艘战船,一齐朝着观音浦外冲去。大概这就是宿命吧,李舜臣的舰队,恰好位于他们的逃遁路线上,而且按照老规矩,仍旧是李舜臣的旗舰冲在最前。

    俗话说,穷寇莫追,急于逃命的岛津舰队看到有朝鲜战船横在前头,船上还有人高高站在台子上指挥放箭射杀不少日军,都急红了眼,纷纷把铁炮集中在一处,朝着那边疯狂射击。

    站在高台上的人,正是宋希立。他正指挥着朝鲜弓手射箭,冷不防被日军这一回高密度的射击笼罩,其中一枚弹丸打中额头,噗通一声倒在了甲板上。护卫一见,大惊失色,连忙跑去禀报李舜臣,说宋希立中弹了。宋希立是李舜臣的左臂右膀,一听到他中弹身亡,李舜臣惊得霍然起身,连声探问情形。

    这时候日军的密集射击仍在持续,李舜臣这一起身,正好把上半身露出挨牌。一位不知名的岛津铁炮手恰好在这时扣动扳机,一枚铅丸飞出枪膛,在极短的时间内穿过两支舰队之间的海域,从李舜臣的腋下撕扯开血肉,进入他的身体。

    李舜臣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他的儿子李荟、侄子李莞和侍从金伊接住。李荟和李莞开始以为他只是滑倒,可再仔细一看,发现腋下血流潺潺,眼看是活不成了。李舜臣在弥留之际,挣扎着给他们下达了最后的指示:“战方急,勿言我死,急命以防牌蔽之。”

    李荟、李莞两个人放声大哭,船上的人都很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个人冲过来,把这两个人的嘴捂住,厉声道:“你们想要辜负李使道的心血吗!”李荟、李莞一看,居然是宋希立。

    原来宋希立虽然被子弹击中额头,所幸只是擦伤,虽然流血不止,但总算没伤及性命。他倒地之后,很快就爬了起来,把衣服撕开草草包扎了一下,恰好听到那两个人的哭声,赶紧摸了过来。

    对于李舜臣的死,宋希立同样感到极为痛心,但他作为李大帅生前最信赖的副手,深知此时军情紧急,不容动摇。于是他吩咐把李舜臣身上的盔甲解下来,里面填充上稻草,仍旧立在船头,以鼓舞士气,然后让李荟、李莞赶紧把尸体用大红毡裹好,抱回房中,等胜利了再计较。

    在另外一个版本里,主动遮掩李舜臣死亡消息的,是李荟、李莞,而宋希立全然不知情。

    无论封锁李舜臣死亡消息的是谁,他都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经过这一番混乱,朝鲜军旗舰暂时恢复了正常,继续进攻,进攻,再进攻。而陈璘的明军舰队,也调转船头,开始追着日军尾巴打。

    这一场海战一直打到了正午时分,岛津舰队本来就不是联句对手,此时掉头就跑,更是全无战心,在突围过程中死亡惨重,共计被正面拦截的朝鲜军和衔尾追击的明军又打沉了两百余艘。可怜岛津家一世雄名,在这小小的观音浦内被联军打了一个七零八落,无数萨摩武士沦为水鬼,半沉战船燃烧起来的黑烟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

    唯一可惜的是,岛津义弘运气实在是好,他靠着那两百多条船当替死鬼,带着残存的五十艘战舰脱离了战场,仓皇地朝着釜山逃去。

    剧战一夜半日的明军和朝鲜军再次聚拢到一处,他们尚不知岛津义弘没死,以为已全歼敌酋。陈璘兴致勃勃地驾船来找李舜臣,商议下一步计划。

    这里出现了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

    在《李忠武公全书》里,说陈璘驾船赶到朝鲜舰队附近,看到朝鲜军士兵追赶着日军舰船,争先恐后地抢割首级。陈璘一下子跌坐在甲板上,连声哀叹,说李统制死了。左右问他怎么知道,陈璘说如果李统制还活着,断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个故事很传奇,但真实度却很可疑。这时候战斗刚刚结束,还未正式发丧。试问不;就算这时候朝鲜军上下已经获悉李舜臣的死讯,第一个反应,也该是大哀,而不是追逐财物。一支以军纪严明而著称的铁军,在主帅死亡的一瞬间就没了纪律,这实在不可思议。

    另外一本《李忠武公行录》里的故事不同:陈璘驾船来找李舜臣,喊他的名字。李莞站在船头,放声大哭说叔父已经死了。陈璘当时就哭倒在甲板上,扶胸流着眼泪说:“李统制战死以后,还能来救我。”

    最后是《宣庙宝鉴卷》的记载,只是简单地说“璘使人于舜臣谢救己,始闻其死,从椅上自投于地,抚膺大悲。”

    综合来看,第二、三个故事比较符合实,第一个故事纯粹是出自后人想象和演绎,希望能给李舜臣之死多加一道传奇的色彩。

    李舜臣阵亡的噩耗很快传遍了明、朝联军,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有如战神一般的李将军,居然就这么去世了,无不嚎啕大哭,极其悲痛。就连明军都纷纷把手里的肉食投入海中,以示尊敬。他们入朝以后,军纪都归李舜臣管理,他赏罚分明的作风赢得了所有明军的尊重,而这一夜半日的联手奋战,更让他们对将军敬佩不已。

    朝鲜军失去了他们最伟大的主帅,明军失去了他们最可信赖的朋友。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朝鲜军和明军的区别,只有二万多名向李舜臣致敬的哀伤者。

    这样一位伟大的将军,居然倒在了距离胜利最近的地方,令人不禁想起了英国海军名将纳尔逊。在1805年10月19日,纳尔逊带领英国舰队在特拉法尔加与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大战。在激战中,纳尔逊指挥英国舰队,取得了决定性的优势。就在这时,他被一名法军狙击手击中左胸,倒在血泊之中。在得知道英国舰队获得最后的胜利以后,纳尔逊才与世长辞。在世界海战史上,李舜臣和纳尔逊是经常会被相提并论的两位杰出人物,而他们的境遇,也是惊人的相似。

    李舜臣是当之无愧的十六世纪东亚海战的王者,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壬辰战争的走向。在战争的前半阶段,他一手缔造出强大的水军,多次以弱胜强,硬生生拖垮了日军的后勤,致使侵略者放缓了脚步,为明军的大举赴援赢得了宝贵时间;虽然在丁酉再乱期间,李舜臣因为朝鲜军的极度衰弱而在战略上无所发挥,但他仍旧殚精竭虑,重新赋予朝鲜水师生命,并在最后时刻发挥出了关键作用——可以这么说,没有李舜臣,朝鲜战争的结果不会改变,但胜利一定会推迟数年。

    巴顿将军曾经说过,一名战士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在最后一场战斗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对李舜臣来说,能够在最后的露梁海战时战死,未必不是一种幸运。以他的个性和朝鲜李朝的党争劣根性,假如活到了战争结束后,很难讲会不会再会发生一次丁酉之乱的遭遇。

    所以说,一个天才,既要生而逢时,也要死而逢时。

    死者长已矣,生者还是要继续把事业进行下去。李舜臣死了,可战争还没有彻底结束。在一片狼藉的观音浦海面上,陈璘没有彻底让自己沉溺在失去挚友的悲痛中,他一边收拢着联军,一边派出斥候四处打探,很快他就得知了一个坏消息。

    在联军主力与岛津舰队缠斗的时候,小西行长悄悄放弃倭城,离开了顺天沿海。“以诚实守信为荣“的刘綎刘大刀按兵不动,坐视敌人离开,这才徐徐前进,来捡便宜。这个我们之前已经讲过了。

    小西行长很狡猾,知道联军一定在猫岛和露梁之间安排了部队监视自己,所以根本没有选择东去露梁海峡,而是沿着猫岛西梁南遁,从平山洋附近绕着南海岛走了一大圈。这条路虽然比较远,但是胜在没有联军主力阻截。

    这时候陈璘才意识到,原来岛津义弘把部队撤向观音浦,还有这么一层含义在里面。

    按照原来的计划,联军应该是在露梁西口阻截岛津舰队,同时防备西方的小西舰队。可岛津义弘初战不利,没有调转船头退回露梁,反而左转朝着西南方向的观音浦撤退,把整个联军主力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这里。

    换句话说,岛津义弘牺牲了自己舰队,换来了小西行长的生还。尽管这不是岛津义弘的初衷,但客观上却确实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岛津、小西两支舰队,联军只能挑选其中一支予以歼灭。就算没干掉小西,没能完成战前制定的战略目标,能够击破岛津舰队,也算是为泗川明军报了一大仇。

    陈璘在想透了这一点以后,没有立即选择追击。明军水师经过一夜加半日的剧战,已经是精疲力尽;而朝鲜水师自从李舜臣死后,仿佛被抽取了主心骨,两军都亟需修整。于是陈璘没有急于东进,而是决定肃清南海岛之残余敌军。南海岛上还残留了不少日军士兵,观音浦一战中还有不少岛津家士兵弃船登岸。这些隐患不得不除——后来这一批部队以岛津家臣喜入摄津守花山权左尾门为首,徒步横穿整个南海岛,最后在弥诸浦附近被宗义智救起。

    露梁海战的另外一位主角岛津义弘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消除了日军最大的梦魇,他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海战要比陆战残酷得多,一旦溃败,就是整船整船地死。露梁一战,他的一万多精锐,五百条战船伤亡殆尽,只有五十多条船逃出生天,战损率高得惊人。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顺天的小西行长到底怎么样了,不能回去,只得让残存舰队在南海附近徘徊。这时候岛津忠恒碰到一条从顺天跑过来的日本商船,拦住一问,这才知道小西行长早跑回釜山去了。岛津忠恒气得火冒三丈,大骂这药贩子没义气,岛津家为他付出这么大牺牲,他倒好,一声不吭就先跑了,连个招呼也不打。

    岛津义弘听到岛津忠恒回报,长叹一声,啥也没说,带着一身烟火缭绕地返回釜山。

    露梁一战,岛津家、立花家、高桥家和小早川家损失极其惨重,精锐能战之士几乎十不存一,阵亡在一万人以上,事后光是明军和朝鲜人的斩级就有千余——要知道,这不是陆战,而是海战,千余首级,意味着还有十倍以上的死者沉入海底。就连一贯极力夸大敌人阵亡数字、掩饰自己损失的《岛津家记》,都不得不记录说“从兵半死”。

    这一战的损失,深深地影响到了岛津家后来的发展。到了决定日本命运的关原合战之时,岛津义弘所能带出来的萨摩精锐,只有可怜的一千五百人,可见露梁让他们是元气大伤。

    岛津回到以后釜山,藤堂高虎的运输舰队已经准备好了,小西行长也完成了登船,万事俱备,只欠一走。

    既然能走,那还等什么?难道还要等陈璘、李舜臣他们的大舰队赶过来,把这些日军再一口吞掉么?

    万历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岛津义弘、小西行长等人匆匆登上归国的舰船,扬帆离开釜山港,一天时间都没敢耽误。临走之前,岛津和小西倒是挺守信用,把茅国科、刘天爵等人质放回船里,让他们自己回投明营,算是对刘綎、董一元两人遵守承诺的回报。

    日军舰队离开釜山之后,在对马岛略事休整,于十二月十一日返回博多港。石田三成亲自手捧秀吉遗物前往迎接,带着几位生还者去伏见城谒见了德川家康,这才各自散去回家。

    这是最后一批离开朝鲜的日本军团。从此以后,朝鲜半岛除了在一些岛屿上还有少数流寇以外,再无成建制的日军。这一场漫长的战争终于进入尾声。

    自从万历二十年四月开战以来,这场东亚战争前后历时七年,自釜山开始,自釜山结束。

    仗是打完了,这场战争,到底对这三个国家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