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class="center">师临先(中国驻印军第五军新22师64团参谋长)

    入缅抗敌

    1942年3月初,我随所在的新22师乘汽车抵达滇西国境的芒市,时任第五军新22师64团参谋长。到达后迅速做好战前准备:领发英制缅甸军事地图;每个团、营都分配了英缅语翻译官,向官兵介绍异国风俗习惯;制定军纪条例等。数日后,全师又继续乘汽车向缅甸的旧都曼得勒驶去。我团通过腊戍行抵梅苗时,担任驻滇参谋团主任的军令部次长林蔚,已在这里设立了“前进指挥所”,师长廖耀湘已先到达。我随团长刘建章被召到指挥所,廖师长指着地图介绍了缅甸南方当前的战况和到达曼得勒后应注意的事项。我师的任务是攻占南洋车站,压迫敌之侧背,与据守同古镇的第200师内外夹击,消灭正面之敌,进而协同英军收复仰光。明确形势、任务后,我们继续赶路。

    部队到达曼得勒郊区时,当地富家巨贾多已迁避,所遗留的空房经英缅方面安排,作为我军部队的宿营地。当时市内秩序比较安定,缅甸各界华侨视我们为亲人,还派代表进行慰问,陪同廖耀湘等将领参观该市的名胜古迹,让我们备受鼓舞。

    我们团在曼得勒停留了三四天,就登上了夜间的火车向南疾驰,次日拂晓到达仰光以北的同古车站。而此时邓军林率领的第65团正在车站以南与日军战斗,前方机枪声不绝于耳,车站附近敌人射来的炮弹爆裂,硝烟弥漫。我们马上进入状态,在同古车站以西一片森林地带展开,在一个坦克连的掩护下,向敌人左翼猛攻。敌人猝不及防,虽死力抵抗,终于被迫后撤。下午,第65团攻占南洋车站,我们则与敌人对峙。缅甸南部地形平坦,铁路、公路两侧是茂密的林木,林木之间的农田四周有多种巨竹,夜间敌我都在竹林下修掩体,掘土之声清晰可闻,冷枪互射以防夜袭。次日拂晓,双方首先展开炮战,之后是敌我轻重机枪、小钢炮和迫击炮弹向对方阵地倾泻。冲锋与反冲锋此起彼伏,战况甚为激烈。我方人员伤亡不断增加,担架不时通过团指挥所将伤员后运。中午,我团使用预备队,在坦克掩护下再次向敌人发起猛攻,推进了两段林间空地,终因我方坦克被敌人战车防御炮击毁数辆,攻势受挫。双方阵地犬牙交错,战况开始呈胶着状。

    战斗持续到了第三天,敌人火力人力不断增强,除敌55师团外,又发现了56师团番号。在敌人强大的陆空压力下,我们22师放弃南洋车站,全线后退数公里。下午接到师的命令:“第200师已经撤离同古镇,我师从即日黄昏起,三个团交替掩护,逐次撤退,争取10天至半月时间阻击敌人,以掩护军主力在平满腊地区集结,利用有利地形歼灭敌人。”暮色降临后,撤退开始,同古战斗就此结束。

    接下来,65、66和我们64团在逐次抵抗、互相掩护的转移战斗中,利用沿途有利地形和重要村镇,层层设防,构筑掩体,以一个营或一个团,每次与敌人周旋一二日,在大量人员伤亡未得到补充的情况下,战斗非常艰苦。第五军所谓机械化,仅仅是军直属炮兵、坦克和汽车团等部队为机动,所属步兵师仍是与一般步兵师装备相同,况且大部分尚在运输途中;各师的装备仍很简陋,除步兵团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外,只有一个山炮营。敌人不但在火力上占绝对优势,制空权也在其掌握中。因此,敌机轰炸后方,临阵扫射,配合坦克,企图迅速击溃我军之阻击。但我们的草鞋兵满怀抗日热情,用机枪对付敌军低空飞机,持英式磁性手雷伏击坦克,英勇搏斗,使敌不能为所欲为,最终还是完成了掩护军主力集结的任务。

    当我们在平满腊以北地区集结完毕时,战局突然恶化,使原定在平满腊作战的计划又成泡影。我新22师经10余天的苦战喘息未定,又奉命昼夜兼程赶到曼得勒市南郊沿河布防。一周后,因执行掩护军的直属部队及第96师的东撤,我师终因未能及时通过腊戍,而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只能掉头北行,经曼得勒市区强渡伊洛瓦底江。

    我们团撤退经过曼得勒车站时,见英军逃走时遗弃的军用物资有几个列车,内装被服、器材、药品、罐头、自行车等,车厢内凌乱,站台狼藉,物资遍地,士兵任意拿取,军官也不质问。团卫生队从车上找到了一批药品如奎宁丸等,这在以后过野人山时,派上了大用场。

    我们在黄昏时到达了曼得勒市以北的伊洛瓦底江渡口。因连日遭到轰炸,渡口只有几条木船,全师在天亮前渡完很是困难。廖耀湘正急得团团转时,侦察兵报告下游隐蔽一艘轮船,于是他当即派我率领一排前往交涉。等登上该轮,见是一艘英国商船,被新38师所征用,装有该师军需用品,并有一具装殓阵亡营长的棺材,准备晚上通过渡口驶往密支那。英国船长佯允支援,但经过渡口时并不靠岸,仍继续上驶。此时已是入夜,江面又宽,我急中生智,一面命令士兵朝天开枪,一面用手枪威胁船长。岸上也发现情况不妙,用重机枪封锁江面,一时子弹纷纷从耳旁呼啸而过,迫使轮船靠岸,全师方从容渡江。

    渡江后,我团为后卫,沿伊洛瓦底江西岸向东北方向急行,后来由于杜聿明从腊戍撤退受阻,又拒不入印,试图将五军带回国内保持元气。但遭日军多方阻截,而孟拱、密支那等地又先后被敌快速占领。我军从英多附近开始陷于被动,忽而西行,忽而北进,在缅北平原迂回曲折达半个多月,最后在交通阻绝、回国无望的情况下,被迫进入了“野人山”。

    艰难历程

    野人山逶迤于中印缅边境长达几千余里,除少数未开化的土著民族外,人迹稀少,全是崇山峻岭,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藤蔓丛生无路可循,蚂蝗蚊虫更令人恐怖。我们进入野人山不久,便遇到雨季,终日大雨成灾,山洪爆发,溪河成川,攀越山峦更是举步维艰!

    部队进山前,在当地缅甸人的村庄收购了粮食和必要用具,除随身携带的步机枪和迫击炮外,所有重武器和车辆等统统毁掉,以免资敌。每个连队都增加了几把缅刀,是从土人那里收来的,锋利无比,用之劈树搭棚宿营,十分得手。我师65团为前卫,利用指北针在前开路、搭桥,以掩护军直属部队和新22师主力,我们团负责担任后卫。在山中跋涉极其艰难,前方团过去了很久,我们后卫团才到。沿途营地棚房排列路旁,床铺必须离地两尺以防水淹,屋顶盖芭蕉叶,四壁遮掩严实。因为前面部队的不断修整,我们省了很多事。

    由于走在后面,各种惨境我也一一见到。因为气候恶劣,地形险峻,粮食匮乏,又是盲目行军,官兵情绪都非常低落,老弱病伤不时掉队。沿途死尸无数,有的已经腐烂,有的绝气不久。掉队的,大都躺在棚内,有的昏睡不醒,甚至个别因为陷于绝望而有挂树自尽的,惨不忍睹!

    当我们行军在深山密林时,盟军的飞机就在上空盘旋侦察,我们以为是敌机,不予理会。同时笨重的无线电台都被摔坏了,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先头部队到达大洛,方与空中取得联系,开始空投食物、药品和电台。此时,粮秣俱尽,骡马已被杀光,有些人煮食鞋底和皮带以充饥肠;偶尔在野人村附近发现一头逃牛,几股士兵因为争夺而互相火并;最初为抢空投物资被未张伞的米袋砸断腿的也不少。

    在这最后一段行抵大洛的路程中,我受命率一个加强排,带些粮食药品担任收容督进工作,最后才到达大洛。大洛位于伊洛瓦底江一条支流的西岸,是个较大的村镇。杜聿明军长听说我走在最后,找去了解情况,他和军参谋长罗友伦及廖耀湘师长同在一个竹楼上,这是我进入缅甸数月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当时杜聿明病容憔悴,狼狈不堪,过去那种讲话时“攻必克,守必固”的有力手势完全消失了。据说,他在途中病倒,光抬他就死了几个担架兵。他走在前面,对于沿途尸骨累累,一片“一将无能,千军受累”的诅咒是不会知道的。我也不便向他直言不讳,只是建议:必须在大洛留置军医,设立收容站,以安定军心。

    在大洛休息数日后,继续前进。因为目的地已经明确,即向东北行经新平洋,再北折进入印度境内,加上得到了补给,虽然仍是翻山越岭,但脚腿有力,不到一周就到了新平洋。

    新平洋是缅北小镇,在这里留下全部伤病员,大部队仍继续前进。所经山头,由于英方出面交涉,“野人”也不逃避我们了。部队每过一座“野人”村寨都绕山腰而行,“野人”聚集观望。每逢大队经过,酋长出面手持托盘盛蛋十余以表欢迎,我们也给些大米罐头作为回敬。行了三天,雨也停了,看见山下沃野千里,火车头冒烟,官兵欢声雷动,一路下山飞奔英方所设兵站,洗澡理发,互庆再生!此时已是1942年8月了。

    兰姆伽整训

    不久,我们进入印度东北从阿萨姆邦的雷多附近登上英方专列火车,中途改乘轮船在恒河行驶一段路程,到巴特拉又改乘火车,最后到达了比哈尔邦的兰姆伽。

    兰姆伽是个市镇,铁路公路横贯其间。离镇数里处有大型营房10余座和庭院式楼房多处,每座营房可容纳一个团的部队。环绕操场则有平房并列,室内外的生活设备齐全。这里原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关押意大利俘虏的地方,后来,改为英军驻营地逐步扩建改善而成。

    我们师全部抵达兰姆伽后,史迪威将军召集全师官兵讲话。这个年近六旬,在中国出生,当过美国驻华武官,会说一口中国话的美国人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衣履俭朴,态度平易近人,对我们在缅南战役作战英勇,尤其是能带着轻重机枪和迫击炮攀越野人山通过原始森林的吃苦耐劳精神,连连翘起大拇指赞扬。还表示要全力装备这支坚强部队,作为反攻缅甸的主力,帮助中国打败日本侵略者。令人振奋!

    这段中国军队在兰姆伽整训的日子,也确实为最后的反攻胜利打下坚实基础。从1942年10月开始,一方面中国开始空运新兵到印度,转送兰姆伽,按新编制补充各部队;一方面从加尔各答运来美式军用装备:105口径榴弹炮、重型坦克、GMC、大小吉普车、工兵和通讯器材等特种装备,以满足各部队。步兵团原有的武器一律换成新型的,并增加了不少冲锋枪、六0炮、战车防御炮、骡马和无线电台等——这就是最早的我国美式装备军队。部队的服装、给养则由英方供应,给养品以大米、牛肉或罐头为主,蔬菜少;并按官兵等级另外配给香烟、牛奶和咖啡;薪饷也改为按印度卢比发给。

    当精良而充足的物资准备做好之后,紧张的训练工作也从1943年全面展开。总部成立了初、高级“战术训练班”,前者为排连长级、后者为营团长级,军官分批参加受训,每期两三周,教练新型兵器的使用、战斗动作和战术演习。教官全由美军军官担任,但中国军官受训后,在练兵时并不照搬,因为各部队都有自己的固有模式。孙立人本是美国维吉尼亚军校毕业归来的,结合我军特点有他自己一套训练方法;而廖耀湘则是黄埔第六期毕业,并去法国留学军事回来,他把中法两国的军事教育方法有选择地揉合在一起,编了一本《小部队战术讲话》,着重班组和单兵的训练。在我师成立军官教育队时,我担任了队副,负责实际教育工作,就以他的《讲话》为内容,分期把全师排连长施以轮训,统一和加强了队伍的战斗教育。

    在这里,两军相处颇为融洽。总部每有酒会,中美将校级军官也一起联欢,战术班每期结束都要会餐,两军军官私下也联络感情。

    经过一年多的整补训练,中国军队的素质和战斗力空前提高。固然装备给养的完善,提高了士气,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高涨的爱国情绪让官兵空前的团结,全都一心一意地为消灭敌人投入训练,加上我们中国人特有的吃苦耐劳的传统精神,练就了一支抗日劲旅。

    胜利反攻

    1943年底,我们新22师循着来印度时的路线,开赴雷多附近的山麓,准备反攻作战,而驻印军总部也已经迁移到此。我们的火车驶近雷多时,只见铁路两边帐幕林立,军用物资堆积如山,机场内飞机不时起落,呈现出一派紧张的备战气氛。这里还有一支庞大的筑路军队,是由皮可将军率领的美国机械化筑路部队。他们使用各种先进的重型机器扩展公路,修筑桥梁,输油管和电话线同时敷设,沿线分段施工。这支美军工兵部队的工兵多系黑人,身材高大。其实这也是美国种族歧视的表现,一般这样的苦活、累活、重活都是由黑人来承担的。而在他们内部,白人军官殴打黑人士兵视为常事,黑人不堪压迫而开枪打死白人军官的事情也有所闻。但有一点很相同,就是官兵都嗜酒如命,酒瓶随身携带。他们还酷爱缴获的日军战利品,每遇从前线回来的中国军人则拦路婉言索要,甚至重金收买。

    我们到达雷多后,也投入紧张的备战。为了适应丛林战的特点,我们在营地附近的山林中作适应性的战斗演习。总部参谋长柏德诺少将多次召集营长以上指挥官,在地图或沙盘上进行推演,作出战术指导。同时,我们师三个团的团参谋长同师部的作战课长乘车赴前方考察取经。当时的情况是:新38师已推进到新平洋以南与敌人战斗中,近百公里的山地公路已大部分修筑完成。新平洋敌军所派警戒部队一经我军压迫,即行后退,进入胡康河谷地带。考察完后,我们回后方时,正遇到史迪威将军在前方视察完毕归来,于是就在一个简易的机场同机起飞。途中,和善的他向我们问长问短,态度平易近人,言语幽默。我们看见驾驶员请他签名,也拿出笔记本,请他一一在上面写“史迪威”三个汉字。到雷多下机后,他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并要我们“向廖耀湘师长问好!”

    1944年2月,我们新22师抵达新平洋以南,接替新38师向据守胡康河谷之敌展开攻击。从新平洋至孟拱长100多公里,胡康河谷蜿蜒其间,全是森林覆盖,地形十分复杂。尤其是河谷北部两旁大山对峙,大奈河从中流过,隘路狭窄,丘陵起伏,部队运动十分困难。其中孟关最为险要,是入缅的咽喉。敌军第18师团在大奈河畔构筑半永久性坚固阵地已有一年多了,层层设伏,步步为营,但日本军人拼死顽抗,寸土必争,虽然我们占得先机,打得却异常艰苦。持续了两个月先后攻克大奈河畔、孟关、丁高沙砍、坚布山等敌大小坚固阵地10余处,终于肃清胡康河谷敌人之狭长阵地带,接连攻占入缅之要隘而进入孟拱河谷,为我军攻占孟拱、密支那这两个城镇创造了有利条件。

    记得当时,虽然我们握有制空权,地面火力也压制住了敌人,敌炮兵处于劣势,但其炮位机动,发射准确,也颇具杀伤力。我们第一线攻击部队在后方远射程炮火掩护下,向敌阵地接近。经过一番搜索摸清敌情后,先集中各种炮火对敌阵地进行压制,再发起冲锋。一次不成,即行后撤,再发起第二次炮轰,而对于敌人坚固纵深阵地需要反复多次才能攻下来。每攻下一个阵地,人力、骡马、JEEP车等就将弹药源源不断送上来,充沛的物资让我们能保持持续的火力,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敌人最怕我们的重迫击炮弹,使用延期信管,入地数尺然后爆炸,其火力点及死角蔽部都无一幸免。遇到纵深大的主阵地,我们就用集中主力从正面渗透和侧翼抄袭的办法。敌人则多采取夜间增援反扑。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派一部分兵力在较远距离迂回包围,对敌人进行两面夹击。

    日军单兵作战能力较强,他们曾把狙击射手捆缚在前进路旁的大树上,专门狙击我军的指挥官。一般情况下,他们转移阵地不留尸体,万不得已,也要砍去手臂运回后方。但这次战役中精锐的日本兵却被我们打得尸横遍野,在其尸体身上多藏“武运长久”布标和“护身符”等,可见他们也有迷信和怕死的心理。战争确实是很残酷的。

    在胡康河谷的战斗中,我很难忘的一幕是中缅印战区的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偕同廖耀湘师长视察前线时曾几遭不测。但他绝不坐在司令部里发号施令,还是头戴钢盔,身穿夹克,架着一副老花眼镜,肩上挎一枝卡宾枪,在纷飞的战火中举止沉着,谈笑自如,鼓舞我们的士气。

    有如此的统帅,加上我军势如破竹之势,接下来的战斗怎能不节节胜利!最终,我们和盟军一起赢得了印缅战场的胜利。

    作为一位亲历者,见证了这段包含着苦难与辉煌的远征之旅,是何其幸哉!也是何其哀哉!希望战争不要重演,我们都能敲响和平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