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class="center">马家仪(中国驻印军汽六团汽车兵)

    我要参军

    1944年,我16岁,在光华大学附中读初中。光华大学是一所从上海沦陷区迁来的学校,所以名为光华,就是取光复中华之意。我的老师们都是外乡人,他们用江浙口音上课的具体内容我都不记得了,惟一记得的是他们讲到日本人侵略中国时,那种义愤填膺;讲到山河破败时,眼眶里晶莹的泪光,说到千万不能当亡国奴时,那种痛心疾首。学校里墙报栏上,也常会粘贴参加了中国驻印军的光华大学的学生们从印缅战区的来信,里面提到开坦克、汽车,学机械化操作的内容,像磁石般深深地吸引了我。于是,16岁的我,也和学校里的很多同学一样萌生了报名参加学生军的念头。要去报名,需要学校开具证明。可我只有16岁,参军要18岁。我记得那是8月暑假的一天,我在校园的宿舍区找到了教导主任李老师,把我的想法跟他一说,他很是欣喜,赞扬地说,“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思想很好!”马上带我到了办公室,在写证明的时候,他稍微顿了下,接着又凝视一下我,然后把我16岁的年龄写成了18。

    但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却极力反对。毕竟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舍不得。可我们这个普通人家,在战时飞涨的物价前所面临的沉重经济负担我早就看到眼里,记在心上了。虽然我大哥聪明能干,会收发电报,工资也高,但这时候已经兼了5份工作,来维持家用。父亲也为了我和二姐姐的学费在灌县做工。而参加驻印远征军,既发薪金,又能学技术,还能减轻家里的负担,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可母亲听了还是不点头。最后我急了,说:“好,现在我不去,万一哪天被拉壮丁了(强征入伍),您可别后悔啊。”母亲终于松了口,要我给父亲写信,他同意就行。信写出后,父亲很快就回信了,他很赞同我的做法,还说能为我有这样的爱国想法而感到光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终于,我高兴地到成都的隍城兵营报名了。

    炮声连天里的送别

    体检合格,在隍城经过了10多天的操练,离出发的日子不远了。出发前,每人领了3000元的安家费,100元一张的,整30张,崭新连号,还飘着油墨香。想想这可以买两千多斤米了,我挺开心地就将它交给了母亲,有种做男子汉为家里出力的骄傲。母亲却是不断地叮嘱我,记得按你父亲的要求,每个月必须给家里来封信啊!

    1944年8月的一个早晨,我们从隍城出发。噼里啪啦的鞭炮随即炸开,夹道欢送的人群里掌声、欢呼声也响起来了。我记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从隍城一直挤到南门大桥。而连天的鞭炮声一直没有停过,整个路上都烟雾沉沉,飘着硫磺的味道。平时我是有点怕这东西的,听到的时候还要捂耳朵,缩脖子的。可是,那天却雄赳赳气昂昂地,很豪迈,踩着鞭炮,腰板笔直,步伐有力,一副威风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换了个人似的。到了南门大桥,还有个简短的欢送仪式。中央军军乐团的乐队奏乐,兵役署的署长致欢送词。总之,是那种盛大而隆重的场面。

    ChINESE,顶好

    我们在中午一点左右抵达汀江机场。刚走下悬梯,机场上几个外国人都竖起大拇指,“ChINESE,顶好!” “ChINESE,顶好!”地喊起来。这让我很惊诧,为什么我们这样有点衣衫不整的队伍,却受到这样的礼遇。但从他们的眼光里、手势里,我读到的是种发自内心的真诚。

    在雷多,我被分到了汽六团。在汽六团里,老兵特别爱跟我们摆“龙门阵”(聊天),所以关于 “ChINESE,顶好”的来龙去脉我终于清楚了。

    记得那天老兵说起这个,一下来了精神,“要说起‘ChINESE,顶好’,那可真是长中国人的脸。中国人在这里真这个,”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我们的孙立人将军指挥我军以少胜多,成功地在仁安羌解救了7000多英军,仁安羌大捷让中国军队名扬中外,军威大震。在解救撤退途中,英国人像找到救星一样,看见中国人就叫‘ChINESE,顶好!’于是,这话就开始流传了。加上中国军队能打,而且打得好,把号称‘丛林作战之王’的日军18师团,完全赶出胡康河谷,彻底粉碎,伤了他们的元气。接下来的密支那大捷,听说榴弹炮都打红了,中国兵就想办法用麻袋装水搭在炮筒上降温,仍然继续发炮。真是神勇啊!所以,外国人见了我们都这样。再跟你说,现在日本军在战场上只要看见草鞋就要退。真是闻风丧胆了!那个解气啊!”老兵讲得眉飞色舞,我也是激动坏了。总之,在国外这一年多驻军的日日夜夜里,那种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和自豪,是无法言表的。

    我们汽六团就驻扎在雷多的一片原始森林中。而我们到这里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开汽车而是修营房。我们的营房其实是个很国际化的产物,美国的木料做梁,英国的帆布帐篷做帏。整个营房规整、统一、干净,就连营房后我们修建的厕所也是精巧美观的。设计的精巧来源于我们中国人的聪明能干,而达到美观,还得归功于美国人的好东西。每个厕所里都挖了两三米深,并排10多个蹲位。在两边的尽头处用竹子搭出两道门来,还挂上了门帘,人从两头进。每个蹲位上,盖上美国包装箱的木板。为了防止厕所气味外溢,我们还添加了盖子,盖子上缠上了布,显得整洁。接下来还安了一个机关,用美国降落伞上的人造丝带栓住盖子这头,而丝带的另一头挂在木栏上,这样就能用手既轻巧又方便地升降盖子。接下来用像纱窗一样的东西,把整个厕所外围围起来,这东西又结实又柔软,我一直很好奇。现在想想,其实那就是尼龙。我从来没想过在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规整、干净的厕所。

    最后,我们在大门处用水泥浇注出具有中国泼墨感的三个大字:学兵队。虽然战时营房都是简易建筑,但能在这样的简易里透出美,我确实觉得很自豪。

    记得有一次,美国准将白纳德将军到我们兵营来视察。我们全部整齐地列队到操场。一个高大的、戴着镶花边军帽、穿着米黄色美式军服的美国人,站在我们队伍前面,很精神地发表讲话。那就是白纳德。旁边的翻译官,逐字逐句翻译,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用手工修建出来的这样漂亮的营房。”听到的时候我很激动,那感觉就像在仁安羌,英国人对我们说“ChINESE,顶好!”一样。我们中国军队在哪里都是好样的。

    我所认识的美国人

    因为语言不通、驻军地点不同的原因,我所接触到的美国人很少,但他们还是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我比较熟悉的一个美国人叫JAY。其实,他的名字很长,我完全记不清楚,而我自己的英文也不行,所以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JAY还是JAKE。总之,就叫他JAY吧。这个叫JAY的美国人是个运输物资的联络员。当时我们的军用物资都是美国人提供,所以连里有这样的联络员,负责协同物资的押送、清点、联络等。

    他比我高一点,大概有1.75米,是个混血儿。他的皮肤是黄色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很深邃,像是只有18岁。应该是住在我们腊戍营房对面的那四个物资联络员里最小的一个。

    我们汽六团的营地随着战事的发展而不断迁移,从雷多到密支那到八莫最后到了腊戍。就是在腊戍的时候,我们承担了最后一个战役——西堡战役的物资运输任务,也算是参与作战了。

    每次进行物资运输的时候,都会有联络员随行。JAY最常坐我的车。每次出车前,我们去叫他们。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他们四个人住的帐篷里一些好玩的东西。

    首先就是那个帐篷。我们的帐篷是英式的,帆布很厚重,每个帐篷顶都是好几层,整个一个帐篷收起来,要四五人才拿得走。而美国人的帐篷,一看就能看出来只是薄薄的一层,卷起来两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拿走。他们的帐篷前,挂着个帆布桶,桶里装满了水,这布桶装水还一点不漏。最奇的是,只要在水里面放上两片药,就能直接饮用了。桶上还有好几个按钮,都是镀了克罗米的。那时候,我觉得最神奇的就是一按钮就出水,一松手水就停了。因为语言不通,我没办法问清楚原理,但我第一次用的时候,还是一会儿按一会儿放的,弄了几次,真有意思!

    我们在缅甸从来不喝生水,但他们这里放了药片就能直接喝。虽然那水也不见得变了甘泉,但那科技的发达,还是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他们还自带了小型的发电机,帐篷里用的是电灯,我们帐篷里点的则是煤油灯,开大会的时候点的才是汽灯。他们帐篷里的行军床也看着轻巧、美观,是我们帐篷里自制的木板连通铺无法比的。

    还是来说JAY这个有点亚洲血统的美国人吧。我执行任务的时候,JAY都坐我旁边,因为语言不通,我们在车上无法交流。可有一次,我们却来了次心与心的交流。那是在运输任务结束后,我们停车在路边休息的时候。

    那四周是炮火洗礼过的村子,一副凋零破败的样子,在那焦土延展的空旷里,有种凄凉的味道。这时候,JAY拍了拍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考究的皮夹,很轻地翻开,然后指着里面一张泛黄的照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记得那是个女孩的照片,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我立刻明白了,那是他的女朋友。我点了点头,用眼睛告诉他我懂了。然后,JAY又从照片的后面摸出了一个东西,用手紧紧地握着,慢慢地拉出来,我看见那是一小束金色的头发,我知道那是那女孩的头发。JAY没有对我比划什么,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那束金发。那里藏着的是他不尽的思念。这个时候,我觉得JAY的姿态和周围的景物合在一起就是一幅画。如果为这画加个题目,就叫战争吧。正是这可恶的战争才毁了这个村庄,毁了JAY和女朋友的团聚。

    这是我见到JAY柔情的一面,我还见到过JAY能干的一面。

    我虽然驾车的技术不错,但有一项技术练得少,那就是倒车。每次去仓库运物资的时候,总是倒车不到位。每当此时,JAY就向我挥挥手,示意我下车,然后他坐上去很轻松地把车倒到了仓库门口。JAY的操作使我知道倒车首先要正确选择线路。试了几次,在仓库门前倒车,我也没问题了。

    但如何在飞机的机舱门前倒车停靠,我还是有问题。那时,运输机是橄榄形的,舱门在中间有弧度,我没注意,就直直地对着舱门倒,哪知这样的结果就是,右边的车箱角到了,左边的车箱角,还离有一尺多远。然后再启动重来,咣一下子,就撞上了舱门,把门撞出个小洞。

    只听车下的美国人惊叫:“Oh,MY GOD!”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可闯了大祸。哪知美国人不找你,也不骂你,派个人几分钟就把门上的洞补好了。然后,JAY又让我下来,看着他怎么倒车。因为机身是弧形的,只见JAY很巧妙地斜着倒车过去,就这样很正地停在机舱门前。我又学到了一招。

    以后,我都能很顺利地把车停正在飞机舱门前。只是每次停过去的时候,都能看到一些补过的疤,我看了,就会暗笑,这都是不会倒车的汽六团的学兵们干的吧。

    不过,美国人用他们的宽容很快让我们弥补了技术上的缺陷。

    JAY不仅教过我技术,还救了我一回。

    我记得那是国内独山吃紧的时候,总部不得不紧急从印缅战区空运了两个团回国参战,并要空运一批能负重的骡马。于是,就抽调我们的车运送骡马到机场。

    我们只管运输,JAY负责对骡子的装车、清点、交接等。为了能顺利地运骡子,JAY首先就要在GMC车上扎围栏,为了防止骡子跑出来,围栏要高,还要结实,这费了他不少的力气。我当时想着自己是负责运输的,就只在一边看着他忙,也没助他一臂之力。

    等围栏弄好了,他就把四头骡子弄上了车。一路都很顺利,可到了机场出事情了。飞机的轰鸣声让一头骡子受了惊,一跃四脚翻过围栏,正好踏穿了驾驶室的帆布顶棚。因为腿翻出来了,但它的口还被绳子拴在围栏上,所以,那个撕裂的姿势,让骡子的四条腿不停地朝我身上踢来。我立刻停车,用尽最大的力气,双手抱住它的四条腿,不让它朝我全身乱踢。而这时候,JAY也迅速地跳到GMC的脚踏板上,抽出刀子,马上割断了绳子。这样,骡子嗖地一声跳出了驾驶室,刚才那种快被踏死、踢死的感觉终于没有了。真的好险啊,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忽然想对JAY说个thANK YOU ,但他人已经不见了。这个尽职的联络员追骡子去了。

    跟JAY也算朋友一场,但因为不懂英语,也无法跟他好好聊聊天,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战争的。但我通过翻译知道,美国的军人多数都是义务兵,到年龄就要服兵役的。所以,他们的参战跟我们不一样,他们那是义务兵。

    我们都知道,美国兵是最喜欢三八式枪和膏药旗的,据说凡是捡到这种战利品的人,都可以提前回国。JAY他们早就通过翻译传递过这个信息。只是,我几次大胆地深入丛林都没见着,要不送给救命恩人当薄礼也不错。

    当日本无条件投降后, JAY他们也就调走了。我们之间没有道别,只是那天早上起来,看见对面的帐篷空了。看着那空空的帐篷,我还是有点惆怅。或许,我跟JAY之间只是萍水之交,甚至我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清楚,但我还是会在这么多年后像兄弟般地想起他。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了。在腊戍的我们,拿着枪像放鞭炮一样不停地对着天空开枪。枪声像是庆祝胜利的爆竹,那种感受真是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达的,那种畅快只需要子弹不停地出膛。

    1945年底,我们回国了,虽然没有受到夹道欢迎,但我并不觉得失落,毕竟我参与了一场令中国人扬威的战争。我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而令我感受最深是,我不枉作一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