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官方对宗泽的死致以不那么沉痛的哀悼……因为治丧的规格实在太低了,只追赠了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号忠简。
“忠”不必说了。“简”,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平时还行,可这是宋朝北方唯一的屏障好吧,国之一人的实质存在,居然这么打发。
尤其是“简”,在世俗的解释里永远都是一根筋、粗暴、不识大体等稍带贬意的词汇。至于说学士、通议大夫,这些头衔更是垃圾。学士不加大,太监都不怕;大夫还不错,和侍中比一下怎么样?
难道宗泽还比不上夏竦之类的抗夏废物吗?
啥都不说了,谁让这时的赵构还处在婴幼儿期呢,二十二岁了,还是没长开。接着,他确定了宗泽的接班人。本来有个现成的,宗泽的儿子宗颖。
宗颖一直在父亲的幕僚里,在开封城里有很高的威望。如果选他的话,至少百万民兵武装都会很安定。可赵构否决了,理由很光明正大,开封那么重要,难道管理员要世袭吗?开封城只有一个世袭的头衔,那就是姓赵的皇帝!
这一点倒是对的,可赵构接下来派过来的第二任留守长官实在让人胆寒。没错,百万民兵第一感觉就是很冷。
派来的人叫杜充,相州(今河南安阳)人,嗯,和岳飞是老乡。此人进士出身,靖康初年时任沧州(今河北沧州)知州。就在这儿,他干了一件让建炎集团高兴、平民百姓痛恨的事。那时,辽国灭亡不久,燕云十六州落入金国手里,奴隶制社会的女真人根本不懂得人口的重要性,他们只知道人多了,吃的就多,还不如少点。
于是杀人,一时间,燕云地区的汉人向两河地区逃难。当他们逃到杜充的地盘时,惨案发生了,杜充说这些都是外国人,是不安定因素,得全部杀掉。
是全——杀——掉!
联想前些天赵构宣布解散民兵,这样的人,是多么合乎建炎集团的胃口啊。
杜充进开封,立即和百万民兵势成水火。再不是友军了,而是敌对。关于这一点,很多历史学家将其总结为人品。
宗泽威望高,人品好,把各种力量都团结起来;杜充没人品,没威望,所以不孚众望,没人理他。这实在太表面化了。
宗泽一直以来都是正面人物,他团结百万民兵的那一幕更是为人称道。可是换一个角度看,你会发现他坏了大事。当宋王朝腐败堕落、烂到没救时,百万民兵自发形成组织,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新生状态啊!如果宗泽不是凭借他的个人威望去收编他们的话,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一个新的王朝就会诞生。
不管封建王朝是不是注定了都要腐烂变质,但至少每一个王朝刚出现时,还是清新而富有强力的,而且,压力越大,王朝的力量也会随之增大。
可宗泽把他们都收编了……收编之后,还以此为最大的倚仗,去感召赵构,让他回来。试问哪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会投奔民间武装呢?这本身就是两个极端,水火绝对没法相容。
宗泽不招人疼,难道不正常吗?要命的是,他自己从来都没意识到这些。
回到杜充,这人是一个标准的国家干部,做什么都以上级的意志为准绳,他心里想的是怎样完成皇帝下诏书都没办到的事儿,比如解散民兵。可是要怎样解散呢?一百万啊,这么多兵挤在开封周边,就算按照命令有步骤地往外疏散,都不是短期能办到的。
难办吗?那就换个方式。
在杜充用他的方式解决开封城百万民兵之前,先说一下民兵们在开封里是怎样分布的。王善的人叫后军,驻扎在开封城东的刘家寺;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等人的部队叫中军,驻扎在开封城南的南御园;岳飞、桑仲、马皋、李宝等人的部队驻扎在开封城西。
三方势力里,张用的中军人数最多,达到数十万,他和王善是彻头彻尾的民间自发组织,没有半点官方根基。他们在宗泽时期很独立,在杜充时期更独立,基本上指挥不动。
岳飞的人马有张所的背景,加上岳飞本人的忠诚,可以勉强算是官兵。
杜充的办法是用这些听他命令的人去干掉那些不听他命令的人。说白了,就是官方指定地点指定时间来场火拼。
时间定得很微妙,在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十五左右。这是难得的法定假期,大概从万能的仁者皇帝、周易大师、一百个儿子的父亲——周文王开始,中国人在这几天里都不开工、不干活、不生气了。聚在开封城里的民兵们本来都是些老百姓,一到这个日子,不等命令,自己就找地方乐和去了。
杜充在这种时候命令城西部队向南薰门集结,去城南的南御园杀张用。
用几万人去消灭几十万人,我试着琢磨了一下他的心理原动力,不外乎两条:
第一,出其不意。这个好理解,都在放假嘛,珍珠港是怎么废的,不就因为一个星期六吗?
第二,优势心理。杜充认为他代表官方、代表正义。在这种人的心里,老百姓猪狗不如。他只要想杀,随时就可以举刀,老百姓连躲都是犯罪!
于是,宋王朝的军队在分崩离析、军力极度匮乏之际,在开封城里展开了极其英勇、强悍、残酷、冒傻气的自相残杀。
没有意外,几十万人的那边打赢了。当天,不仅张用早有准备,连王善都带人从城东头赶了过来参加活动。这还有什么搞头,官方代表那边输得惨不忍睹。在一面倒的局面里,只有岳飞取得了胜利。他率领两千人,击败了几万人,还杀了对方的将领。
王善等人胜利了,可开封城再也待不下去了。难道他们能赶走杜充,占领王城,建立美好和平的新王国吗?老百姓的惯性思维让他们觉得杀了官方的人,就应该逃跑,于是,几十万人一起离开,他们的目标是陈州(今河南淮阳县)。
杜充的目地达到了。不管是打走的还是怎么的,民兵们离开了。这不是很好了吗?不,杜充的官方惯性思维也被启动了,他认为,老百姓杀了官方的人,逃跑了,那就得再追上去抓回来杀掉。
他又派几万人出城去消灭那几十万人……这种二货行为的结局就不用预测了,肯定输得更惨、更彻底。这几万人被几十万人挤进蔡河(今涡河),人马踩踏,尸体浮满河面,没死的人被逼到铁炉步附近。直到这时,民兵们才收队回营。
这次行动里没有岳飞,估计他是烦透了,再也不想掺和进去。
上面的事发生之后,建炎集团迅速发来了贺电,对杜充净化开封城空气的行为大加赞赏,认为只有这样一个开封城,才最适合官员们居住。
赵构本人也很高兴,他给杜充加了很多印象分,这些分数以后会起大作用。同时,他任命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并相,正式全权处理国务。做完这些之后,年轻的、处于婴幼儿期的赵构觉得一切都太完美了,这个世界还需要添点什么呢?
想来想去,硬是啥也没想出来。于是,他只好用实际行动去怀念处在苦难中的父皇——就是按照赵佶的生活方式去生活。
赵构开始没日没夜地在后宫干活。不许笑,这是件很严肃神圣的事情,哪个皇帝上班了都得这么干,儿子必须多,女儿也不能少。赵构这时只有一个小儿子,身体还不怎么样,这让他心里很没底。为了列祖列宗,他必须加班加点。
扬州城从这时起,变成了一个幸福的海洋,皇帝、宰相在里边快乐地游泳,游来游去,没完没了。为了能继续快乐,两位新上任的宰相联名发布了一条命令——不准任何人,包括各级官员,以任何理由,包括为皇帝的安全着想,去议论边防之类的事情;不准任何人散布扬州城不安全的言论;不准任何人以扬州城不安全为理由,携带家眷、拿着家产出扬州城。
这条命令生效之后,离这里很远很远很远的北方,另一条命令也下达了。金军再一次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扬州城和赵构。
这次的金军是金国的二号人物完颜宗翰从原辽西京派出来的,领头的三个人分别叫完颜拔离速、乌林答泰欲、耶律马五,兵力嘛……不算太多,五六千左右,全骑兵。
这帮女真、契丹混合组团的骑兵就这样直奔扬州城去了。从一定角度来看,非常符合突击、闪电、斩首之类的战术,他们把一切枝枝杈杈都抛在后边,包括开封城,直奔赵构和建炎集团。只要把他们拿下了,宋朝的抵抗立即清零。
很英明是吧。其实,真实的内幕是,金国人也是迫不得已,主要是因为杜充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牛人,任谁也惹不起。
金军的第一目标本来是开封城,可是没等他们兵临城下,也就是刚刚到达黄河边上时,突然间河水奔腾咆哮、决堤而出,黄河决口了!
这是杜充干的,在开封城失去兵力之后,他迅速想到了这个应敌之法。得有多么灵敏的脑子、多么巨大的决心、多么歹毒的心肠,才能下这种命令啊。赵佶、赵桓面临灭国之灾时,都没敢用这一招。
这一次黄河决堤之后,滚滚浊浪向东漫过滑县南、濮阳、东明一带,再向东经过鄄城、巨野、嘉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经泗水南流,夺淮河入海。
上面这些不是罗列信息,它意味着黄河改道了,这是超级灾难。当时,河南、山东、安徽、江苏一带的百姓被淹死二十多万;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数达近百万;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的人近千万;北宋最繁华富饶的两淮地区变成了废墟。后来,黄河与淮河之间的这条临时通道一会儿通一会儿堵,几十年之间不被人力所修复,几乎成为永久性灾难。
以上就是宋朝官员杜充对宋朝土地、人民所干的事。在他的心里,老百姓到底是什么,不用多说了吧。他所杀的宋朝人比一大堆金军所杀的宋朝人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不过,把他跟赵构一比,上面的就不算什么了。
在扬州城的幸福气氛里,洪水的消息隐约传来了,官场轻微震动了一下。黄潜善、汪伯彦在和名僧克勤探讨佛法,他们笑了笑,判定这是假消息。
金军快速推进,所经过的州县一片恐慌。消息隐约传来了,官场、街市又轻微震动了一下。黄潜善、汪伯彦继续钻研佛法,笑了笑,觉得这消息很假。
宰相的闲雅风度一脉相承,他们很有何栗的风范。当皇帝的赵构更加以身作则,他在皇宫里日以继夜地加班,和南国佳丽们讨论人生。二月的某一天,他谈兴正浓、欲罢不能时,突然,一个太监见了活鬼一样地闯了进来,号叫道:“金军已经攻占了天长郡(今安徽天长),和扬州城近在咫尺了!”
赵构一下子蒙了,从胭脂粉香中突然掉进了万丈深渊。他怕了,吓得肝胆俱裂,脑子里闪出来的全是他老爹和哥哥的凄惨生活,现在轮到他了,居然这么快!等他回过神来,想挣扎逃跑时,却发现了一个更加悲惨的奇异现状。
他萎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彻底软了。这种瞬间打击,谁挨谁知道,换谁谁死梗。虽然,现代医学告诉我们,这是意识性的,只要心理改善了,他还有救,可要命的是,他怕死了金军。如果这是病根的话,他说什么也不敢面对,更别说什么去除了。
这时,赵构无心探讨这个,更没有意识到这事会给他的人生、他的王朝带来什么影响。他只想尽快离开,他得快点逃。他连通知宰执下达诏书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带上几个亲信、太监,外加御营司都统制王渊,跳上马就往城外跑。
他有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运河,一个是长江边。运河最近水涸了,要等黄河的水支援后才能涨起来,这没用。他跑向了长江。据王渊所说,他早就在那里留下了后手,那里有大批船只,船只上有大批物资,它们等候着皇帝,随时可以起航,渡过长江。
逃跑是迅速的,是恐慌的,是鲜血淋漓的。在这次突发事件中,流的第一滴血,死的第一个人,是由逃跑者赵构制造的。当时,有一个御营士兵边跑边抱怨,说两个大宰相不是保证啥事没有吗?……他就不懂啥叫恼羞成怒,以及被打扰的男人的起床气。
赵构一剑就捅死了他。
见血之后的赵构变得亢奋,他迅速赶到江边,准备乘风破浪。结果,面对滔滔江水时,他呆了。江边上啥也没有,别说传说中的大批战船了,连小船都没几条。
“王渊,说,你预备好的船呢?”
御林军总头领王渊小心翼翼地翻开记事本,报告说船只都在,都很忙,正在加紧抢运陛下的财产去杭州,这也是早就下达的命令……赵构仰天长啸,追问自己的人品,为什么就没想到多留几艘呢?
他只好跳上一条小船,在初春冰冷的长江水里向对岸驶去。他的心里起伏不定。他害怕越来越近的金军;怨恨装神弄鬼、玩大发了的黄潜善、汪伯彦,怪他们居然为了一些和谐的假象,把自己扔进了孤城死地;还害怕船下边的湍急江水,他是地道的北方人,真要是船翻了,他铁定会被淹死,连皇陵都不会有……他唯独忘记了自己身后的全扬州城百姓。
当他带着五六个太监从临时皇宫冲出来,骑马跑向城门时,城里的百姓就看出不对劲了。紧接着,大批宫女、侍卫、太监从皇宫里轰地一声涌了出来,跑向四面八方。大家都明白过来了,皇帝在逃跑,金军来了!
全扬州的人立即行动,背起早就打好的行李,窜上街头,往城门口拥去。结果,大家很悲剧地发现,城门太小了,而且为什么会有城墙这种设施存在呢?全城人同一时间往外挤,实在太耽误事儿了。
这只是他们的第一关。
出城之后,他们直奔江边。到了江边之后,他们的绝望是赵构一行人的N次方,他们想逃的话,得有无数条赵构坐舰式的小船才行。
几十万人堵在长江边,拖家带口,进退无路,怎一个悲惨了得。一天之后,金军杀到。眼前的情况让这五六千名女真骑兵陷入了迷茫之中,想不出要先干什么。是到运河里抢船呢,还是杀光江边上的人呢?要注意的是,两者的难度差不多。
五十里长的运河岸上,船停得满满当当的,船上全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江边上,十几里内,密密麻麻的,全是宋朝百姓,有男有女,他们拿着各种家当……先拿哪个下手呢?
最终的结果是全光了。运河里的船没有黄河的洪水是漂不起来的;江边的百姓更是固定的靶子,金兵可以抢累了杀人,杀累了抢东西,工作并不单调。
这是宋朝历史上让人憋屈到神经错乱的著名一幕。它本是不会发生的。就算是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再隐瞒实情,金军的行动再突然,也不会导致这样的惨剧发生。
因为来突袭的金军最多只有六千骑,他们长途作战,早已疲惫。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们精力充沛又怎样,赵构的御营兵马最少也有十万。对比如此悬殊,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跑得没有步骤、没有节奏,个个都像赵构那样猥琐呢?
此时,御营里的人包括了除岳、韩、两吴之外的所有中兴战将,他们居然狼狈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备感惊讶!于是乎,各种各样的传说应运而生,比如赵构的神迹“泥马渡江”。
传说,赵构处于必死之地,而圣天子洪福齐天、寿比南山,自然有神灵护佑。是一位神仙牵着一匹马把他送过江的。
人们认同这个传说,并且一致认定,这匹马不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而是由草和泥做成的,它是一匹神兽!
神兽事件之后,赵构一行人到了镇江府。这时,要啥没啥,只有草和泥,这是真的。建炎集团全都睡在地上的草丛里,赵构只有一张貂皮当被褥。他们先是争吵,由大将刘光世领衔吵起。他跪在赵构面前,号啕大哭,说他部下的几万弟兄都跑散了,即使没被金军杀死,短时期内也没法赶到皇帝身边。这是谁造成的恶果呢?
都是王渊!
王渊掌管着所有江面船只,他把船都搞到哪儿去了?他得负所有责任。王渊立即认错,同时指出事情的直接责任人是江北都巡检皇甫佐。于是,皇甫佐被当场处决。
建炎集团就此恢复团结,之后迅速制订出了下一步行动计划。这么一大堆人马要去哪儿呢?镇江府是不行的,它靠近江边,仅凭这一点就必须得放弃。那么去哪儿?王渊的笑容非常诡谲,他提醒集团内的诸位领导,现在,我们的船都在哪儿呢?
赵构还在犹豫,旁边一群人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这群人是特殊群体,他们是建炎集团的核心。提到核心,人们觉得应该是赵构、黄潜善、汪伯彦、王渊、刘光世、张俊等,毕竟按职务看,他们是皇帝、宰相、御营总管、领兵大将。
可是错了。
他们都不是核心。黄、汪、王、刘、张等人有权有势,但都得听赵构的。赵构还在婴幼儿期呢,所以他得有保姆。这些保姆把他围得密不透风,什么事都要插手,什么事都能决定。
比如刘光世升职为节度使;比如和王渊紧密合作,调走救命船队;比如随时视察宰执们的工作,调整政策方向;比如在军人面前作威作福,他们坐着,军人站着,他们骑着马,军人到马前声诺。
在某些程度上,建炎集团这段时间之所以很萎,都是因为这群人本身就很萎,他们是太监。这些人是从前康王府里陪着赵构一起长大的几位名太监,他们分别是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人。很没有来由,这群太监中的小弟弟们觉得自己和梁师成、童贯一样,应该军政一把抓。
不对,还有财。
这是最重要的,这些太监超级爱钱,王渊的船队之所以到了杭州,就是来给他们运家产的。这时提到船,他们立即心有灵犀,向赵构建议,杭州非常好,我们去杭州。
事实上,杭州真的非常好,赵构列举了杭州的好处,发现没有不去的理由。
杭州山水之美,是北方人无法想象的;杭州的富饶基本上是开封富饶的根基。在战略位置上,杭州比开封更理想,它处于没有冰封期的长江的外缘地带,在它和长江之间,有众多关联城市作缓冲,其间沟壑纵横,女真骑兵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阻碍。
更妙的是,杭州临海,危急时刻可以随时乘船避难。这一点是北方任何一座名城都没有的优势。综合上述,有什么理由不去杭州城呢?
太监们的建议似乎很有道理,但是去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先,江南虽然很美好,但是贸然前去的话,还是有一定危险的。
赵构没忘记前几年他爸爸是如何搞花石纲,把江南祸害成什么样的。这时,国破家亡,想去逃难,搞不好会被清算的。他清点了一下队伍,别说护驾的御营军队了,连仪仗队都只剩下一张黄扇了。混成这样去杭州,说他是冒牌皇帝,倒有人信。
既然如此,走之前的工作就要多做一些了。根据形势,他决定先认错。他很有技巧地写了一份罪己诏。看一下内容,他先是“慰抚淮扬迁徙官吏军民”。只是搬家吗?到底有没有搬出来的人呢?对于结果,他“痛切朕心,愧负何及”。
可是他强调,这一路上,他“劳形克己,侧身修行,宅中经远,均布惠泽。省刑薄敛,一毫不扰郡邑”。也就是说,他积极逃难,收获很大,心性随之成熟。无论是待着,还是走着,他到哪儿都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好事,一点都没有骚扰所经过的州县。
多好的皇帝啊。为了更加深切地体现他的仁慈,他下令外放一百八十名宫女……这人一直宣称自己不喜、不近女色,这时仓皇逃命,居然还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女人!
这些虚的做完,还得来点实的。他得处理掉两个民愤极大的败类——黄潜善、汪伯彦。这两人居然也从江北逃过来了,这在当时的扬州城外的江边上,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扬州遭金军突袭,几十万人困在江边。惊慌失措中,百姓大骂黄、汪两人,对他们恨之入骨。正在这时,人群里有位官老爷自称姓黄,没等他进一步表明身份,自己具体叫黄什么,几十万人扑了上去,直接把他撕碎了。事后,人们才知道这人是司农卿黄锷。
被人民恨到了这种地步,继续当宰相是不合适了。其实说起来,赵构也很恨他们。毕竟事发突然,把赵九弟给吓萎了,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参照前面李纲、宗泽的遭遇,黄、汪两人应该会死得非常难看才对,可赵构凝神思索了很久,把黄、汪两人找来,三个人又谈了很久,才下达了几条命令。
因为工作失误,黄潜善罢相,贬任江宁(今江苏南京)知府;汪伯彦罢相,贬任洪州(今江西南昌)知府。
一个是南京市长,一个是南昌市长,这是贬职吗?这两个地方在现代多有名,不用说了,在当时也是江南东、西路的首府。
看另一条。
因为工作失误,前首相、现任单州团练副使李纲不得赦免,不得出境……貌似李纲跟扬州惨案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为啥牵到一起了?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为了维持宋、金之间的友好关系,必须要控制住李纲这个不安定因素。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黄、汪怕了。这二位很清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他们很认真、很缜密、竭尽所能地做着坏事,并不是在无意识或者精神病状态下干的,没法免去责任。他们必须牢牢摁住李纲,不然此人复位,再次清算的话,别人不一定,他俩肯定会粉身碎骨。
同时,新宰相朱胜非上任。朱胜非,字藏一,蔡州(今河南汝南)人,进士出身。看履历很一般,他跟何栗一样,也是被临时提拔起来的应急品。但是,他命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地点,居然是南京应天府的知府。还记得吧,赵构是在那儿当上皇帝的。
当时,朱胜非大谈皇帝威信论,说大元帅的头衔太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民众激动,只有皇帝才能号召复国,因此,建炎集团很欣赏他,让他进入核心。黄、汪相信,有这个人在,政策的延续性还是可以期待的。
总体说来,他从应急品升级到了过渡品,前途小有光明。
接下来,刘光世、张俊等大将被派到长江沿岸的重要地段,他们的任务是一边召集逃到南岸的御营士兵,重新组建赵构的亲兵队;一边跳过原地方政府,直接控制该地区,构建适合赵构生存的赵氏领土。这群人上路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因为他们再努力、干得再好,也被确定成了外围势力。不管是此时,还是将来,从地理位置上被边缘化了。
对此,刘衙内等人很失意,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赵构在另一群人的簇拥下向更南边的杭州前进,那群人里有王渊,有太后,有宫女,有无所不能的太监。
当天,在目送赵构一行人渐行渐远的队伍里,有一个人站在队伍的边缘,他的心境应该是云淡风轻的。他同样很失意,却并不失望。他只需要时间,只要时间够,就一定能挤进最核心的那个小圈子。
张浚。
这段时间里,张浚又创造机会小升了一级,倒霉的人由李纲换成了韩世忠。说来也是韩世忠太倒霉了,他兴致勃勃地到处找女真人单挑或者群殴,正干得起劲,突然有人告诉他,说他的某个部下把一个当官的扔到水里淹死了。
那个官是言官……欺负到张浚的本系统内了,这还了得。张浚火力全开,上纲上线,把这件事升级到了现有官员队伍的纪律问题上。某些人自恃有功,无所不为,比如韩世忠,不严惩他,国将无法!
于是,韩世忠被降级了,把观察使丢了。
他和刘光世、张俊等人在岸边送走皇帝一行人,之后分手,各奔前程,去当他们的外围积极分子。此时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机遇会有多么神奇。
回到水面上,赵构在波浪声中沉思,也许是身体的原因让他没法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吧,他渐渐习惯了想事情,他在为前途担忧。而在船舱外面,世界是美好的。你能够想象吗?有人在几十万同胞惨死,长江以北财物全失,仓皇逃过江面,九死一生之后,还能从心里往外地快乐吗?
有。
不仅有,人数还很多。一大群漂漂亮亮、妖妖娆娆的人站在甲板上,拿着弓箭,正在射河面上的鸭子。似乎当鸭子的血流到河水里时,是那么美丽,那么有意义。
血,河水……血,江水。
难道这些人的脑子里没有长江水面上的数以十万计的宋人的浮尸、鲜血吗?真的有那么快乐吗?答案是有。
这就是建炎集团核心里的那群太监,扬州城里的人跟他们没有关系。杭州城里有他们的财产,那些财产都由王渊的部下严密保护着。这时,他们坐着船,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他们的钱,接近传说中的像天堂一样美丽的杭州。这么幸福,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
在杭州城里,他们的快乐翻倍地升级。
太监们在城里转了一圈,看中了几间最大最豪华的宅子,没说的,抢过来。他们是北方京城来的上等人,住江南土著们的房子,已经很给面子了。
太监们在城外转了一圈,决定去看杭州最有名的自然景观——钱塘潮。只是有一点,他们要从城里刚入住的大屋出发,一路上会经过很多民居区。太监们觉得这很不合适,太监是长江以北的专属动物,自从五代十国之后,这边就再没出现过,这时集体出游,会变成景观的。
太监们令人在经过的长街上用布帛围成甬道,挡住江南土著们的视线,让他们安静地出发,保持上等人的体面。
等他们熟悉环境、恢复体力之后,开始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从此过上了久违的都市幸福生活。到这里来,他们是很讨厌,但是很安全。
只是欺负了老百姓而已,算得了什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做了另一件事。这些太监答谢了王渊。
王渊在扬州城外的长江边上,把皇帝、百官、百姓都扔在一边,用官舰把他们的财产运到了杭州城里。这是多么伟大的友谊,是经过战火考验,以皇帝的生命安全为代价换来的。
太监们无以为报,给王渊升了官,除了让他继续当御营都统制外,还将他升成了军方最高领导,当枢密副使。注意,虽然是副的,但是王渊有签发文件的权力,这是实权,可以干涉国家大事,可以任免军队干部,可以趾高气扬地逞威风。
事情就坏在这里。对太监来说,这事很平常,他们干了很多次,没啥意外;对王渊来说,这是按劳取酬,他冒着风险送出了人情,这是等价回报,有啥不对?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情况变了。建炎集团不再是在逃亡的路上奔波时的样子了。那时,大家只要求能活下去,不死在金军刀下,不淹死在长江里,就什么都好。官位啦,钱财啦,都是身外之物。
此时,他们已经定居,每个人都有住房、工资等一大堆的生活需求。这个时候,太监们和王渊明目张胆地做买卖,把其余的军人当死人吗?
宋朝的军人都很职业化,从来没受过什么精神文明教育,他们能在战场上把战机和凶险都扔在一边,举着人头向主将要赏钱,这说明物资激励是一切!
不懂事的太监康履、不合格的军人王渊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杭州城里体验着幸福的新生活。当危险临头时,居然是新宰相先知道的。
朱胜非急忙向赵构汇报,军队里很多人嫉恨王渊,要出事了。赵构这段时间吃够了军队、战争的苦,他非常重视此事,立即下令解除王渊的签发权,让他只担着一个虚衔。这样就能平息军队里的怨声了吧?
可惜晚了。
比朱胜非稍晚一些,康履得到了一个线报。军队里有人来告密,说苗傅、刘正彦两位将军即将哗变,目标是杀王渊,集合地点在天竺寺。康履一听,心想这还了得,军队要脱离领导,好朋友有生命危险。他马上向皇帝汇报,皇帝紧急召见宰相,宰相出宫去找王渊。
这样一个大循环,事情终于落到了王渊手里。面对危险,王渊没有糊涂,他派出重兵直扑叛军的集合地点天竺寺。
下了这个命令之后,天晚了,他吃完饭,洗洗睡觉。第二天早上,他神清气爽,照常上班。上班、议事、下班,这个流程都走完了,天竺寺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他也没去追究。只是一个线报嘛,或许天竺寺里没有叛军,也或许他派去的重兵正在守株待兔,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没必要大惊小怪。
就这样,王渊走到了杭州城北桥畔。突然间,桥下冲出了大批伏兵。这时,他才猛醒过来,中计了!那个线报是假的,用来迷惑他们把重兵调到天竺寺,转移视线。真的叛军一直埋伏在这里,等他下班。
他清醒得太晚了。叛军把王渊拉下马,刘正彦亲自操刀,当场砍下了他的人头。同时,城里各个地方都爆发了哗变,一百多个资深太监身首异处。做完了这些,叛军们带着众多人头向临时皇宫前进。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叛军们并没有太大的企图,他们之所以逼近皇宫,只是因为里边还有更多的太监,康履、燕珪、高邈、张去为、张旦、陈永锡等人都还没死,都在皇宫里躲着呢。
毕竟斩草要除根,得把太监都杀干净。
赵构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叛军逼近时,他并没有特别慌张。
当天接近正午的时候,赵构登上城楼,下面是一大片御营卫士以及一百多颗血淋淋的人头。赵构很镇定,他手扶栏杆,向下面招呼,要苗傅、刘正彦出来觐见。
苗、刘出来了,向他三呼万岁,跪倒磕头。
情况似乎很正常,赵构也感觉良好,他决定把场面做足,于是问事情是怎么回事,爱卿们从头说来。
苗傅真的听命令了,他站起来,把事情从头说起。
下面的话是替所有汉人向赵构发出的质问:
皇帝你自从即位以来,赏罚不公,信任太监。军人有功劳的不奖赏,太监向你推荐你都答应。黄潜善、汪伯彦败坏国家到这种地步,居然至今没有被流放到远方。王渊临战退却,贻误战机,抢先渡江,不见处罚,反而升任枢密副使,这都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已经杀了王渊,也杀了皇宫外面的太监,请你交出康履等人,将他们全都杀了,向三军谢罪!
赵构窘怒交集,没想到苗傅会翻旧账,揭他老底。这是当众摊牌,撕破脸皮,是真的造反了!不过,这没什么,本着一贯的不要脸精神,赵构还是能从容面对的。
赵构说,爱卿要注意,黄潜善、汪伯彦都已经受罚贬职了,王渊也被你们杀死了,太监们已经死了很多。现在,朕答应你们,一定把康履等人降职责问,决不姑息。你们回军营等候消息吧。
赵构心想,军人回营,万事大吉,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这些兵都是菜板上的鱼肉。
可惜苗、刘都曾经帮他剁过菜,尤其是刘正彦帮他杀了很多所谓的盗贼。刘正彦的各种手段,赵构都知道,他是绝不会上当的。
叛军顶在皇宫城门前,一定要赵构交出大太监康履,不然不走。
赵构就是不交,这不是一两个太监的问题,是皇帝的权威在受损,一旦这个也软了,他就真的萎到底了。
双方就此僵住。时间一点点过去,皇城外的叛军们渐渐失去耐心。刚开始的嫉恨,到杀人时的兴奋,再到和皇帝顶牛时的癫狂,最后逐渐不安。很快,他们就会被恐惧压倒,做出极端的事来。
赵构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当机立断,派人把康履绑到城外。苗、刘就在他的面前,把康履先腰斩,再腐割,最后斩首。
做完这些,赵构还有奖赏。升苗傅为庆远军承宣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渭州观察使副都统制。怎样?人也杀了,气也出了,大家是不是可以回军营休息了呢?
叛军不走。事情明摆着,要是赵构从一开始就服软,就没有后来的当面杀人了,事情还能有转机,还可能彼此妥协,凑合着往下过日子。现在,敌对到这种地步,还想善了吗?
苗、刘商量了一会儿,向赵构提了一个问题:“陛下,你觉得你当这个皇帝合适吗?要是钦宗皇帝从北方归来,你让他处于什么位置?”
赵构心里一片冰凉,巨大的危险向他逼近,比金兵临近扬州城时更让他警觉。怎么办?他紧紧地闭住了嘴,不做任何回答,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新任首相朱胜非。他不知道这个人能为他做什么,但此时此刻,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朱胜非顺着绳子滑到城下,和苗、刘面谈,劝他们别把事做绝,给赵构也给他们自己留一条后路。对此,苗、刘很认同,他们提出一个建议。
请孟太后,也就是宋哲宗的废后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和皇帝共同治理国事。
这很好,朱胜非欣喜,赵构惊喜,垂帘听政太好了,尤其是孟太后如此善良低调,由她出面,一定会比当年的曹太后还要温柔。
他们立即同意,当场写下诏书,给了孟太后合法的政治地位。可是,当他们宣读诏书,表示立法生效时,苗、刘两人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
“太后是孟太后,这没错,可谁说和太后共同治理天下的皇帝是你啊?我们说的是当今的皇太子赵旉。”
全场呆滞,赵旉是赵构的独生子,现年不满三岁,这么个小孩要当皇帝了?没等有人反对,苗、刘还有话说。
说小吗?仁宗、哲宗登基时也很小,正因为小,才需要太后垂帘听政。至于太上皇,眼前就有例子,赵构当皇帝时,起码有两个太上皇存在,他不也当了吗?
赵构无言以对,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出现,现实让他清醒。这个纨绔中的纨绔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不能因为自己有个什么什么样的高贵血统,就在亿万人之上随意作威作福,想干什么无耻之事都随便。人世间是有界线的,谁做得出格,就得退场。
他父亲太混账了,结果在异族人那儿受罪;他太混账了,本国人也能造他的反!
这时,他派人去后宫请孟太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老妇人的身上了。一会儿,孟太后到了。赵构向旁边躲闪,站到一根柱子旁边。有个官员请他在原来的座位上落座,赵构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能坐这里了。”
时隔三十四年之后,孟太后再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她作的第一个决定就非同寻常。她没有走上城头隔着老远和叛军说话,而是直接开城,与苗、刘面对面。
孤独利于思考,时光磨炼心性。这时的孟氏,再不是从前那个不懂官场、不擅争斗的女孩子了。她面对叛军,非常镇定。
她说:“宋室颓唐,是道君皇帝、六贼做出来的,与当今皇帝何干?况且,他最初并未失德,都是黄潜善、汪伯彦在误导他。现在,黄、汪已经被贬职了,这些你们不知道吗?”
避重就轻,预留台阶,这是很高明的政治语言。
可惜苗傅无动于衷,他是个成年男人,懂得决不和女人讲道理。他粗暴直接地说:“我们就是要拥戴你当天下的主人,就是要拥立新皇帝。”
来硬的……孟氏比他还硬,说:“天下大乱,强敌当前,你们要我一个老太婆抱着不满三岁的娃娃决断军政大事,怎能号令天下?敌国要是知道有这种事,会更加轻视、欺凌我们的。”
言外之意,这么搞大家都别想好。
有道理,可惜苗傅顾不得那么长远,眼前是骑虎难下,谁还想着以后。他再次强调一定要孟氏主政,这事没得商量。
陷入僵局。同样僵住了,孟氏没像赵构那样要么硬顶、要么软蛋,她有第三条路可走。隆祐太后转过头来看首相朱胜非,这时正要大臣作决定,首相为什么一言不发?
历史证明,这句话有决定性的作用。赵构的命真的很好,他在南渡之后第一时间把朱胜非提到首相的位置上,原本只是把应急品当过渡品用,却没想到这是他的急救包,没这人,历史绝对会改写。
这时,朱胜非什么话都没说,而是转身走回了宫里。那样子真像是黄潜善、汪伯彦的接班人,遇见事儿就躲,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成功地蒙骗了苗、刘叛军,从这时起,他们认定这个人是懦夫、孬种,不必在意。可实际上呢?稍加一句,朱胜非的业余爱好是看小说。当时是宋朝,各种污秽糜烂的明清小说还没问世,能看到的都是唐朝作家写的。
唐代小说写的都是传奇、热血、仇杀、信义,就算是情爱,也一定会惊天动地。一个人的脑子里每天装着这些,做出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朱胜非悄悄找到赵构,说他刚才跟叛军苗傅的一个心腹王钧甫在聊天,王钧甫说苗、刘二人“忠心有余,学识不足”。
赵构躲在柱子后边,眼神中充满疑惑。
朱胜非很低调地解释,此句可以理解为以后会有转机。
学识不足,是说缺心眼?赵构有点明白了。两人再悄悄聊了一会儿,就下达了一道诏书。赵构全面同意叛军的要求,从即日起,孟太后垂帘听政,皇太子升级当皇帝,他退位,并且立即搬出皇宫,到显宗寺里借宿。凡是叛军点名的太监全都流放,一个不留。
叛军全面接管杭州城,在苗、刘看来,老太婆当权,小孩子上朝,赵构躲进和尚庙里,杭州的治安水平比皇宫差远了,随时都能杀掉他们。至于太监们,一个个被流放出城,又被半路拦截,砍成两段,带回城里示众。
威风凛凛!
之后,苗、刘给自己升官,苗傅做武当军节度使,刘正彦做武成军节度使,再将两个政治友人升为宰相、尚书。还要再干点什么呢?
两人左思右想,决定给杭州城外的同事们定定性。韩世忠当御营使司提举;刘光世是世袭大衙内,不必再升;张俊当秦凤路副总管,命他带三百个大兵,即日起程,回西北老家去。
其他人以此为例,不管是升是降,都一律不许靠近杭州。
做完这些,苗傅、刘正彦觉得江山已定,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人生了,却不知道自己办了一件最失策的事,错到连补救都来不及了。
他们现在干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看着很威风,其实风险很大,很没有必要。当年,曹操是不得已才这么干的,因为外边有太多的人能和他平起平坐,甚至地位比他更高。可苗、刘已经控制住皇帝了,那么,他们是应该以皇帝的命令把大臣们收笼在身边,杀掉或控制住好呢?还是将他们扔到外围,给个官职,让其随意发展好呢?
就在这时,有些人已经开始发展了。
的确是发展。苗、刘之变对赵构是一次劫难,对建炎集团是一次洗牌,很多人身败名裂,可另外一些人却因此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比如张浚。
这位两年前还只是个边缘京官的小人物,突然之间变成了核心,这是个很怪异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是没有道理的,要不怎么才能解释,以他微薄的官场资历,没有半点军事生涯的过往,就会有那么多人主动来投奔他呢?
先来的是张俊。
这位老西北军没门第,没关系,到哪儿都有小鞋穿,哪怕是造反派都不待见他。苗、刘对别人,是用官收买,就地发财;对他,居然是带着三百个大兵回西北去。
西北……那边紧挨西夏,又与金国接壤,很快就要出大事了,这是明摆着要他去死。他想不去呢,公文里说得明白,剩下的兵由其他将领拆散了分。这年头,兵权谁不要,实力谁不要,这等于是鼓励张俊的同事们窝里反,逼着张俊走人。
关键时刻,张俊说这事儿很复杂,我带你们去见礼部张侍郎,由他来决断。
张俊带着八千名士兵上路,投奔平江府的张浚。当他到达平江的时候,发现这里很平静,基本上没人知道杭州城发生了什么。
苗、刘的文件传达过来了,可是被张浚扣压,不对外公布。
张俊来投靠,有求援的成分在内,还不算离谱。下一个就很不寻常。江宁(今江苏南京)府的吕颐浩派人来联络张浚。
吕颐浩,字元直,山东乐陵人,进士出身,南渡以前做过河北路都转运使,相当于一省之长。他出将入相之前的顶级高官,不仅主动伸手,而且还带着一万名士兵上路,声称与平江联手平叛。
第三个人是大衙内刘光世。
刘光世在镇江,他紧张地左右观望、细心衡量,发挥自己听命令或不听命令都能达到利益最大化的特长,思考该听谁的。
张浚的命令很快到了,他以礼部侍郎的官衔,命令奉国军节度使刘光世率本部人马勤王,立即起程去和吕颐浩会合。
刘光世一拍大腿,目光雪亮,就听这个了!
有了这些底牌之后,张浚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悄悄派人去了海边。杭州临海,要是突然有水军从海上突袭,相信效果不错。他下令大量造船,克日完工。
他这么搞,杭州城里没法不发觉。苗傅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前些天,他的确有些缺心眼,怎么能把那么多的兵力派往外围呢?
得收回来。
他发布命令,升张浚为礼部尚书,带平江兵马来杭州述职。张浚把官衔收下了,至于回答,他派张俊带着八千名士兵到吴江驻守,切断杭州城的出兵方向。
眼看双方就要打起来了,突然之间又停了。不管是张浚,还是苗、刘,一下子都偃旗息鼓,缩了回去,原因是有一个人出现了。
韩世忠,这位老兄是中兴四大将里第三个过江的。由于江边有很多走散的御营人马,他守在盐城(今江苏盐城)收集了不少,实力壮大之后,才起程去杭州。张浚的运气非常好,及时发现了他,一封信召了过来。有了韩世忠,一切都不一样了。韩世忠已经是宋军公认的第一强人,多年以来战功赫赫,尤其是最近,杀金军如屠狗。
战绩是威望,他的出现使双方都重新制订了计划。张浚这边,张俊不必突前,要换人。以韩世忠的突袭能力,方腊躲进老巢里,他都能单人进去将其掏出来,不用他用谁。
韩世忠从平江出发,率军到达秀州(今浙江嘉兴),声称自己得病了,要休养,同时大批采购、打造攻城器械。
这让苗傅、刘正彦心惊肉跳。过去的七八年时光可以证明,谁要是让韩世忠惦记上了,都没好果子吃。那么,和这个人打?纯粹是找死;收买吗?据说这人也挺爱钱的,但是认死理,自从当军官之后,连军纪都没怎么犯过,怎么可能陪他们造反呢?
想了很久之后,叛军一致决定,还是要挟他吧。正巧有个可以要挟他的人在杭州城里。
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在杭州城里。这和我们的印象有点出入,传统形象里的梁红玉始终跟在韩世忠身边,他们形影不离,既是夫妻,更是战友。
这没错,但是要有个经过。不同时期,梁红玉给韩世忠的帮助是不同的。截至这时,她是韩世忠官场上的灯塔。
老韩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该清醒的时候绝不糊涂。他一边打着仗,以绝世军功扬名天下,一边悄悄地把老婆安插进建炎集团内部,甚至是皇宫深处,和皇妃、太后打成一片,时刻与顶级官员保持着亲密关系。在这一点上,刘光世都比不上他。
这时,苗傅、刘正彦决定抓住梁红玉,逼韩世忠投降。
这招儿好不好呢?还真不好说。或许有人会嗤之以鼻,说以韩忠武之节义,怎能为区区一妇人屈膝降贼?哪怕在韩世忠面前杀死梁红玉,他都不会妥协!
很可能是这样,可惜有人却不敢冒险。朱胜非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两方面衡量了一下,觉得在宋朝灭亡,赵构南渡,兵变倒台,御营人马全部叛变之后,把宝押在一个军人的所谓忠诚上,尤其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军人,实在是太疯狂了。
绝对不能让要挟成功。
他去找苗傅聊天。这些天里,他经常和叛军内部的各种人聊天,基本上随意出入,想见谁就见谁,叛军都不把他当外人。
朱胜非对苗傅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韩世忠推到对立面上去呢?做事情要看本质,其实你和韩世忠很像,都是很能干又受压榨,应该很有共同语言才对。”
苗傅想了想,点头。
朱胜非又说:“有再好的共同语言也要交流。你要和韩世忠交流,谁能比韩世忠的老婆梁红玉更好呢?嗯,别瞪我,就算没效果,也只是送去一个女人而已。有很大的损失吗?”
苗傅想了想,点头。
朱胜非接着说:“但是,你不能就这样送出去,既然要示好,就要给足钱。你不妨给梁红玉一些好处,也算是给韩世忠的面子……安国夫人怎么样?”
苗傅想了想,又点头。
那天,朱胜非离开军营,走在杭州的大街上,突然仰天长叹了一声:“唉,这俩货真是笨啊!”(“二凶真无能之辈!”)
梁红玉纵马奔驰一昼夜,从杭州赶到了秀州,除了自己安全之外,还带来了杭州城里的最新动态,以及孟太后、赵构对勤王部队的要求。
韩世忠很高兴,这符合他所有的心意。比如老婆安全,比如忠君勤王,比如他在建炎集团高层中的正面形象,哪一点都堪称惊喜。
张浚很满意,皇室都安全,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两点足以保证他实施下面的计划,简直太理想了。同时,吕颐浩、刘光世已经会师,正向平江赶来。张浚手里的军事实力在急速壮大。
这感觉太好了,是张浚梦寐以求的。
回到杭州城里,苗傅、刘正彦一直在等消息,友谊之手伸出去了,伸了好久好久,可什么也没抓到。韩世忠仍然病着,赖在秀州一动不动,回音也没有,可攻城器械却越造越多!
事情不大对头啊。苗、刘的心越来越沉,他们坐下来,很难得地静心思考了一阵,之后下达了两条命令:第一,加封韩世忠为定国军节度使,张俊为武宁军节度使,主管凤翔府。宣布张浚阴谋叛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郴州安置。
抬韩、张,贬张浚,这是在分裂勤王军队,招数很好。
第二,苗傅派弟弟苗瑀、马柔吉率重兵据守临平(今浙江余杭),阻挡勤王部队前进。这是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有了这样的觉悟,按说就没什么难题了。相比之下,苗、刘只是两个军人,而赵构是天之骄子,同归于尽的话,看谁舍不得。至于张浚那边,他们敢把苗、刘逼到绝路上,搞得大家一起死,还谈什么忠君勤王,统统都是贼子!
可是,下面发生的事,就是没按照这个逻辑来。
平江方面力量集结完毕,张浚发布讨伐苗、刘的檄文,带兵冲过来了。平叛军队以韩世忠为前军,张俊为两翼,刘光世为游击,吕颐浩、张浚为中军,刘光世部下为殿后,发兵杭州。
要注意的是刘光世的部下,这是个奇妙的、独一无二的现象。刘光世本人打仗很一般,甚至很懦弱,但他有本事找到强悍、精锐的部下。他的部下在中兴四大将里仅次于岳飞帐前的那些传奇名字,连韩世忠都没有这样的班底。
而这样的部下,居然会毫无保留地听从他的命令……
军队在前进,更快的是文件。张浚等人按照勤王的正规流程,给杭州发了一封信。信里说明了这次起兵的性质,同时呼吁赵构复位。
这太正常了,历史上每一次清君侧也好,假勤王真造反也好,都要先做这一步。但是,张浚真是没料到,仅仅走了个过场,杭州方面居然天翻地覆了。
孟太后宣布赵构复位,第一时间收回兵权。
这胆子简直让人发抖,杭州城里的兵权仍然在叛军手里,苗、刘曾在皇宫门口杀官造反,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她这样搞,纯粹是逼着叛军下狠手,自己找死。
可奇妙的是,苗傅、刘正彦却变得六神无主,在军营里团团乱转,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这时,他们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只想出口气,只想挣点功名,谁想杀皇帝啊。至于逼皇帝下台,那也是一步步赶到那儿了。说到底,都是宋朝的正规军,这么多年的思想教育工作不是白做的,真不敢给皇帝放血啊。
进退两难,没法收场。
关键时刻,他们的老朋友朱胜非再一次出现。老朱说:“要不大家都去祝贺皇帝的第二次加冕吧,这是喜事。在双方的沟通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苗、刘摇头,怕被杀。
朱胜非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他们,说:“城里都是你们的兵,这时候怕被杀?”
苗、刘仍然摇头,过后更有可能被杀。
“这样啊……给你们一人一份铁券,等同于免死金牌,这样总可以放心了吧?”
苗、刘放心了。当天,他们高高兴兴地去向赵构祝贺,仿佛时光倒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赵构也满面笑容,非常亲切地抚慰了他们。
他们离开时,忍不住双手捂住额头,幸福得简直快要崩溃了,“圣天子的胸怀是如此宽阔啊!”之后,他们各自回家,开始轻松的新生活。
让人说他们什么好呢?
消息很快传到了前线,张浚等人的反应是加速前进。情况很简单,如果苗、刘是假和平,那么戳穿他们;如果是真服了,乘机要他们的命。
韩世忠打头阵,他手持双刀冲了上去。苗傅的亲弟弟苗瑀拉着神臂弓瞄准他,被他一声大喝,吓得箭都没敢放,转身就逃。
韩世忠衔尾急追,两支部队从临平起,一路跑进了杭州城……居然都不用攻城,直接进城了。当时是半夜,苗傅、刘正彦从平静甜蜜的梦乡里惊醒,第一反应是逃跑,从杭州城里离开;第二反应是找到铁券,一定要带着它逃,吃住都要带着它!
他们完全忘了城里还有赵构,那才是他们唯一有效的护身符。
苗、刘两人带着两千名亲兵从涌金门逃走,向福建方向流窜。不久之后,大批官军在韩世忠、刘光世的率领下追击他们,直到把他们生擒活捉,带回杭州城,处以磔刑。
这两个人的造反就此结束,由于这两人的造反水平实在太差,把叛乱搞得像闹剧一样,所以实在没法总结。但它的意义重大,直接影响了宋朝的历史进程。
有五个人浮出了水面,成为顶级权贵。
先是三位大将军。张俊、韩世忠、刘光世正式走上前台,分别成为御前左军都统制、御前右军都统制、御前副使。这和他们以后的番号直接挂钩。
之后是宰执换届。
朱胜非在平叛之后第一时间提交了辞呈,说自己兵变前没能提防,兵变中没能自杀,实在是不大纯洁,尤其还和叛乱分子多次闲聊,显得立场小有摇摆,他提请组织严肃处理自己。
赵构表示赞赏,说:“爱卿堪称职场楷模,朕很感动。”
朱胜非暂时下放,接替他的是吕颐浩、张浚。吕颐浩开始了他辉煌的首相生涯,他将以其标志性的粗暴大胆风格来统治南宋初年的官场。
不过,他是次要的,他再怎样粗暴大胆,对一个王国而言,都是只小蚂蚁,有各种各样的官场条例来限制他,他只能在条条框框里生存。
张浚是不同的,他一步登天,继成为勤王部队总司令之后,担任了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军职。这个位置成就了他帝国第一军人的梦想,进而影响和改变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