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这次暴乱,对宋朝来说,是突如其来的。究其原因,就在开头的两个字上――“南方”。长江以南,从建国时起,就只是个超大的、丰厚的、纯朴到随心所欲剥削的大粮仓。北方人坚信,那片土地和那方人,就只是温顺的绵羊,他们的神圣使命,就是一直辛勤工作,用丰富的出产,来维持供养北方重大城市的繁荣。
至于造反,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
问理由,很简单,不是说潘美和曹彬当年打出来的威风,让南方人不敢反抗,而是再想远点,五代时懦弱的南唐和残暴到不像人类的南汉,那样劣等的统治都能忍受,现在沐浴在宋朝的阳光下,怎么可能会有人想到造反呢?
理论上没错,可是在当时中国的南方,也有宋朝管不到的地方。那就是现在的广西一带,当时的“四羁縻州”。
那里生活着一些蛮人,当时叫西原蛮、广源蛮、溪洞蛮。听着很陌生,时间再过1000年,就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统称为“壮”。对了,就是现在壮族的祖先。
宋朝时,他们有四大姓。黄、韦、周、侬。事情就出在“侬”氏身上。侬氏一族世居广源州,在郁江上游一带,活动范围都在深山里,这样就决定了他们的政治面貌。
宋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军事据点是邕州(今广西南宁),实在是太远了。加上深山老林,没什么出产,一直以来就放任他们去。随便活着吧,只要承认宋朝的管理者身份,就一切自由。可这并不等于侬族人就真的乐天幸福了。
因为南方还有交趾国。
交趾,就是现在的越南。宋朝以前,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当初北宋建国时,赵匡胤一时脑残,潘美一时手懒,在灭掉南汉之后,就没再前进。交趾于是就独立了。狭小的国土,少得可怜的资源,决定了这个新生小国的气质。
一直到现在,都是又穷又横。尤其是在宋朝时,穷让他们有便宜就占,从不挑肥减瘦,宋朝不要的,他们全都接收。包括藏在深山密林里的侬族人。
几十年前,侬族人的首领叫侬全福。名字很吉祥,遭遇很悲惨。交趾来勒索,他拒绝交保护费,于是开战,他就失踪了。
正规说法是,他被古越南人掠走,不知所终。这样侬族人群龙无首,他的妻子更是从此无夫。无依无靠之后,该女士选择了改嫁。她嫁给了一个富裕的商人,从此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
一切很美,直到几个月之后,她生了孩子。新生命驾到,商人很高兴,却忘了生得太快了,这不是他的种,而是姓侬!这个孩子很特别,他有一颗让人发抖的心。
那就是――我知道我能飞!没有理由的,他就是要做皇帝!
孩子长大,终于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二话没说,拿刀就砍了养父(从小养大,和生父有区别吗?),带着母亲回到父亲当年的辖区傥酋州,他瞬间夺回了父亲的原职,紧接着就做出了侬族人千百年来做梦都不敢的事。他自建了一个国家!
“大历国”成立。他不管宋朝有多大,交趾有多强,身后边还有个大理国,反正我就是要当皇帝。他成功了,名字瞬间响亮,他叫侬智高,至少交趾人是牢牢地记住了他。
多简单,不服是吧,那么打服。侬智高跟他爸的遭遇一样,被古越南人一顿胖揍,抓出国境,不过结局很不同,可能是劳教期间的表现很好吧,他被放回来了,而且官复原职,还是傥酋州的首领。
教训很惨痛,当皇帝的心却永远不变。侬智高满腔怒火,都化做了实干精神。他一边对交趾俯首称臣,一方面暗地里招兵买马,把四周围所有能团结的力量都收编了过来。势力是一天天地见涨,嗯,其实也就是好多的蛮族兄弟,渐渐地条件成熟了,又一个国家隆重登场,“南天国”。
名字比以前的响亮,尤其是经历使人聪明。侬智高见识过了古越南人的拳脚,知道光凭自己很难独立存活。这时他想到光辉伟大、声名远扬、战无不胜的宋朝。何况他的领土理论上是宋朝的,再郑重诚恳地写一封要求内附的报表,应该没有问题了。
那时山高皇帝远,宋朝是俺哥,小小的交趾还在话下吗?
侬智高很有诚意地写好了信,派人送到了宋朝最近的中心城市邕州,从这时起,他就成了个麦田守望者。眼望开封把信传,何日回信到桂边?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就是没有回信。他真是闹不懂,向朝廷归附,不是件很受欢迎的好事吗?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个反应呢?他的理解是诚意不够,于是继续写,继续送,信使来回跑了N次之后,侬智高一团火热的忠心,终于渐渐冷却。
看来宋朝的门槛太高,不是俺们乡下人能进得去的啊!
其实他错了,他不知道开封城里的宋朝皇帝是多么的盼望着他这类人的表现,之所以会一直沉默地对他,是因为邕州城里的主管大人陈珙。这是个非常好玩的人,至于怎么玩的,等会儿再说。
继续跟踪郁闷中的侬智高,他的好运突然降临,就像十多年前的李元昊。有两个汉人主动找上门来,分别叫黄玮、黄师宓。他们告诉侬智高,何必要向宋朝低头?那早就不是当年潘美的时代了,你只管发兵去打,广西的边防就像豆腐渣!
这时考验侬智高造反指数的时刻到了,同样有汉奸的指导,他比李元昊更难下决心。党项人造反已经是家族式企业,祖孙三代的经验,做什么心里都有些底。侬智高不一样,身在宋朝南方,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土著居民,有没有去过宋朝州一级以上的城市都不一定,就敢向大宋帝国挑战了?!
说来不可思议,侬智高真的干了。某天夜里,他动手把自己的老巢一把火烧了。对部下们说,整个部族的积蓄,都被天火烧光了,一穷二白,没法谋生。要想活下去,只有打破邕州城,占领广州,自立一国。不然大家都死定了!
像不像秦末时西楚霸王的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后路,要做就全力以赴。抛开他的成算,还有他的战绩,至少在决心方面,他已经凌驾在绝大多数的宋朝人之上。
侬智高在当年的四月时,率领5000余人沿郁江东下,最先攻破了宋朝的横山寨。一个月之后,五月初一时,他攻破了西南第一重镇邕州。
他终于和陈珙见面了。
陈珙,是位宋朝当时的典型官吏。很有些年纪了,也等同于很有些资历。当宋朝的老资格官员和深山泥腿子侬智高见面之后,两人给对方的印象都非常深刻。
侬智高认死理,他气呼呼地追问,我写给宋朝皇帝的信,为什么没有回音?陈珙答,我都上交了,一点都没耽搁,只是中书省对你不感冒,信都被“不报”了。不报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是沉默不回复,但你的心情上边都知道,会给你个妥当的回答的……
还在啰嗦,侬智高突然把一厚摞的信砸到他脑袋上。纯粹放屁,这都是我的原信,就在你的库房里刚搜出来,你这无耻的老东西,竟然敢当面撒谎。拉出去砍了!
事情很明显,官场老油条陈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就没替侬智高传达。很小的事嘛,却不料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这时闹剧上演,怎么也没料到,当地最大的官儿,居然开始大喊万岁。侬智高和下属们都有点愣,搞什么,临终前向开封城表忠心?接下来就发现陈珙竟然是对侬智高喊的!他竟然投降了,而且直接承认了侬智高的皇帝身份。
这就是宋朝地方上最高领导的风采,让没见过世面的侬智高觉得很新奇。不过以后就习惯了,他和宋朝皇帝都发现,各级部门的主管们几乎都是既愚蠢又懦弱的,很少有什么例外。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陈珙的部下们,历史应该记住这些名字,王乾祐、张立、陈铺尧、唐鑑、孔宗旦,这些小人物们被俘不辱,宁死不屈,你可以击败我们,但伤害不了我们的尊严。侬智高们看到了传说里的宋朝官员。高贵、骄傲、不可折辱。
当天所有宋朝被俘官员都死了。邕州变成了侬智高的新巢穴,他在这里把国名又变了一次,叫“大南国”。有了年号,叫“启历”,大封官爵,人人有份。接下来,杀向了宋朝西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广州。一路上仅用了10天,就连破横、贵、龚、浔、藤、梧、封、康、端9府州城。
五月二十三日,攻到了广州城下。
战绩不错,比当年潘美的速度都要更快些。只是历史在这时出现了个小问题。近现代书籍里,他成了起义军。这让人有点纠结,前面说过了,侬家人世代生活的地方对宋朝来说只是名义上的管制,别说欺压他们,一年到头都互相不见面。
没有压制,何来的起义?杀侬智高父亲的是古越南人,无论怎样算帐,他都应该杀到交趾去。跟宋朝这么死磕,怎么都说不通吧?
广州城里的知州仲简是陈珙的升级版,这位仁兄是个超镇静的人。陈珙是为了安宁才压下侬智高的内附报表,他可以为了安静压住急如星火的战报。
前方9座州城被连续打破,这都多危急了,他却把报信的人关了起来,下令说,谁再敢说敌人逼近,就砍了他!
就这样,城里的军队一点准备都没有,城外的百姓们也逃不进城。直到侬智高杀到,仲简火速下达两条命令,1,关城门;2,放百姓进来。
这完全是在涮人玩。要怎么操作,才能既快速关门,又能放进全部的百姓?!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百姓们为了抢先进城,只好把大批的金银细软拿出来,贿赂城门士兵,没有钱的呢?他们有智慧,眼看着敌军杀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不了宋朝的逃难百姓,我当叛军好了!
侬智高临近攻城,又得到了N多的士兵。
广州保卫战开始,宋朝的守城部队很有优势,首先这是当年南汉的都城,城墙的厚度和北汉的太原城有一拼;第二,城里的水源充足,别管有多少人住,永远不口渴。不过最大的一个优势还不是地理方面的,而是知州仲大人的心理。
仲简是个怕死鬼,这种人天生适合守城。只要不到最后关头,为了生存他什么办法都能用上。当然,只要让他觉得没救了,他会瞬间投敌,完成新生。
除了这些,对广州最有利的一点,还是宋帝国的通讯能力。从邕州被打破之后,岭南诸郡到开封都城,就建立了一条超迅速的通信驿道,每天不分昼夜快马奔驰,把最新的消息传给北方的皇帝。效率高到了只过5天,就有命令返回到南方。
命广南东路各处军马归李枢、陈曙节制,自韶州方向集结,向广州运动,截击侬智高。
命令下达很快,军队的行动就难说了。南方近百年无战事,这是个恐怖的概念,想想帝国东北方向,澶渊之战才过去了48年,军队和要塞就都变成了豆腐渣,南方军队的素质就可想而知了。
救援的军队在集结、集结、集结再集结,广州――开封的快线天天在跑,带回来的都是心惊肉跳的消息。侬智高昼夜不停地攻城,人数超过了2万,不仅从旱路爬城墙,水路上的动作更大。
他收集到了200多艘船,从水路攻城,不巧的是那天突然刮起了大风,强度嘛,很无语,到了飓风的程度,更恶劣的是风的方向。
从广州往外吹……城里的人只需要把火把点起来,然后举高、撒手,就万事OK了。水面上一片火光,侬智高的人个个都变成了燃烧的火鸟。
危机渡过了。侬智高围城57天,办法用尽,人死了不少,考虑到之前抢了不少的东西,再加上宋军终于完成集结,开始步步逼近,他选择了撤退。
目标是老巢邕州,不知为何,是出于恋家情结,还是最先得到的很纪念,他把那里当成了根据地。这样行军,很快就被宋军预判出了路线,在贺州时他被截住了。这是场激烈的战斗,相当地激烈,因为死了很多的人。
宋军自广东都监张忠以下10多名军官阵亡,士兵……都找不到了。打仗很辛苦,跑步很舒服,侬智高的面前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地,这让他看到了太多的东西。
宋朝的军队很儿科,宋朝的土地很广阔,还有,前面就有无数座城池,里面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还等什么,他决定先不回家了,拐了个小弯,连续攻破了昭州、宾州两座西南重镇。直到这年的十月十二日,他才胜利班师,回归邕州。
出去旅游了5个月,他看清了这个世界。原来人生可以这样过的,大南国,从此顶天立地,我侬智高,就是人中的帝王!
在他的骄傲中,宋帝国做出了新的反应。他们终于弄清楚了一个大前提,用岭南方面的军政体系,已经解决不了问题。要动用帝国在北方的精英。可是派谁去呢?这是个问题,当年平定岭南,派的是帝国最强的将军潘美,现在百年光阴己过,没有了赵匡胤,就算有潘美,谁敢派得出去呢?
这个思想主导了当时的选人标准,宋朝最先派到南方的北地主管,充满了悲观和无奈。本来不是他们的,但最应该去的那个人,就在这个时段离开了人世。
范仲淹死了。死于公元1052年六月间。我实在不想在纪年上采用宋朝的官方年号,因为它亏负了它的忠臣。事实上,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宋朝谋杀了它300年间最伟大的人。
从庆历四年(1044年)范仲淹被贬出京城之后,就开始了漫无崖际的贬官之旅。他先后在陕北边关各州、邠州、邓州、荆南、杭州、青州等地任职,每到一处,都尽己所能地做事。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他勤政爱民的传说。
所谓游行天下,兼济苍生,他的声誉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在民众的心里,他是一个官,更是一个神,或者是慈悲的菩萨。对此,历代的史书往往强调这对范仲淹的人生圆满是件好事,可都忽略了一点,以范仲淹的年龄和他的身份,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呢?
宋朝的宰执大臣自从太宗赵光义开始,就走马灯似的换。换的人多,走的人也多,只有欺君叛国的大罪,如丁谓,才会远贬海崖不许回京。其实就算是丁谓,也在晚年时被刘娥赦免,回京城养老。
范仲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要在风烛残年奔波天下,直到劳累至死呢?
回顾他的一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符合儒家教义下的典范。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挑剔,他也拥有一个从低到高,顽强自立的完美人生。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实质上,都为民族和国家做出了同时代里最大的贡献。
只是曲高和者寡,过洁人皆谤。他不被敌人所了解,也不被“同党”们理解。在他活着的时候,在各个方面都是个异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竦。这个无耻的老滑头被赶出京城之后,只隔了一年,就又回来养老了。当时无数人鄙视他,声讨他,要他立即滚蛋。
夏竦充分发挥了他的不要脸精神,写下了这样一份保证书――“己离本职,就长假于东京,寻求医药,救疗残生,更不敢有纤毫希望干烦于朝廷。”
就此赖在京城,直至老死。
两相对比,细思量,范公遭际只能从他的为人立身的亮点上去考虑了。我想到了他的那篇传世名作《岳阳楼记》。这篇文章,是凡识字的中国人都曾经读过。都知道这不是在说岳阳楼,而是范公在贬嫡之路上心潮翻涌,为自己的一生做出的归纳总结。
其中有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范仲淹一生遭遇的根源所在。
他和夏竦的区别除了正邪之分,在当时的皇帝、大臣的心中,恐怕远远不如夏竦般可爱。那个善解人意的、讨喜乖巧的、从不正颜厉色的、非常会享受生活的夏竦!前面提过,进入庆历五年之后,北宋仁宗朝就开始了平安富足的好日子,内忧外串都没有,养得所有人都活在美梦里。
我们不说美梦过后变悲哀,黄河改道、王则、侬智高造反,只说在这段悠游岁月里,京城里的人为什么要想念范仲淹?他总是忧来忧去的,动不动就危言耸听搞新政,动不动就提醒大家要小心外敌内乱,每时每刻都不让大家过清心日子!
这样的人,就让他离远点,自己忧着玩去吧。
这就是圣人的悲哀,孔夫子不被春秋所理解,范仲淹被宋朝当做异类。他们走的都是同一条路,风景的宿命是用来路过的,再美再壮丽的都一样。谁让你不合时宜……
就连“300年间第一人”的称号,也是在宋朝不断落没,北宋亡国,南宋危急时,人们追念他,不断反思提出来的。
范仲淹谢幕了,他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在他死时,官方纪录里只有享年64岁,病时皇帝派人送药,死后“嗟悼久之”,谥文正,赠兵部尚书,皇帝亲笔书写褒贤之碑。
真挺荣耀的。
只是翻开宋史,死后追封侍中、王爵、公爵、侯爵的大臣不计其数,派人送药更是小儿科,至于文正公的谥号,更是不说也罢,就连夏竦死后,礼部最初议定的都是“文正”。当时的知礼院司马光怒不可遏说了一句:“谥之美者极于文正,竦何人,乃得此谥?!”才算去掉。
还有那块褒贤之碑,还是别说了,这类碑很常见的,皇帝随手就写。范仲淹的老朋友吕夷简就得到过一块,人家叫“怀忠碑”。
忠和贤,哪个高?
宋朝最初派往南方的两人是余靖和杨畋。这就露着古怪。余靖鼎鼎大名,是仁宗朝首屈一指的言官,杨畋很陌生,根本名不见经传。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会交给他?
谁都知道,言官管的是风纪问题,和战争不贴边。既然要调动帝国的北方精英,那些有过战争经验的,如韩琦、文彦博、明镐、尹洙、张亢等人为什么不去?这就和前面所说的赵匡胤与潘美有关。长江以南,就像剑门关以外的四川一样,是宋朝鞭长不及之地。突然暴发了动乱,再派去个鹰派人物,小心两广再冒出个南汉帝国。
所以要派政治觉悟过关的余靖去,说到底他就是个监军。打仗的事呢,就交给了杨畋。
杨畋,看他的资历非常正规,他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可转眼之间工作就调动了枢密院系统,他当上了武将。真是没办法,谁让他的出身不对。
杨,是杨业、杨延昭的杨。他是杨业的弟弟杨重勋的孙子,杨文广的堂侄。祖孙多少代都受尽了文官的气,好容易转行了,却被一个突发事件硬生生地扭了回来。9年前,湖南方面的瑶族人造反,没有侬智高这次的火爆,可也非同小可,杨畋被调过去平叛。
他的遭遇就是这时宋军的翻版。无论你有多好的战略计划,都得要由士兵们来实施,而这些大兵哥们会让人激动得痛哭流涕。杨畋的开门第一仗堪称一泄千里,前方刚开打,他在后队没等下什么命令,就突然间见到了敌军。
瑶族人杀到眼前了!宋军瞬间消失,把堂堂的主将大人晾在了当地,总算杨畋反应够快,躲在山崖下的浅草里,才逃出了一条命。
这样的军队可以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换了谁,都没法再打仗。可杨畋不愧是姓杨的,他想尽了办法,两年之后,把这次叛乱镇压了下去。其间的困难就不用说了,成功之后他的要求只有一个。不求升官,就让我回到原职吧。
从此再不当武人。
可是不行,你是杨家将里的当代精英,尤其是有了南方平叛的实际操作经验,这次侬智高这样猖獗,不派你去派谁去?
于是杨畋主管军事,余靖主管杨畋,这样的领导班子过长江,越秦岭,来到了遍地烽火的两广之地。简单地说,这两个人都很尽职,杨畋到达韶州时,正赶上了侬智高从广州回邕州的路上与宋军决战,张忠等人战死。大败之后,杨畋决心振作。他命令两广宋军向他靠拢,一边行军,一边把散处各地,没法携带的粮草都烧毁,决不再给侬智高留下给养。
接下来决战,他重温了上次的噩梦。用南方的官军和生猛的山区原住民硬拼,杨畋败得比上次还惨。但是他没有机会了,这里不是湖南,是边疆。宋朝不会再容忍他慢慢地平叛,不能迅速地剿灭侬智高,无论是大理还是交趾,都会蠢蠢欲动。
他被直接贬官,调回内地。
说余靖的工作。余靖是搞思想斗争的专家,在一番高屋建瓴的思索之后,他把目标放在了分化侬智高的内部团结上。他向中央申请了大笔经费,来结交古壮族的4大姓部落,结果气氛是真的变好了,每个西原蛮人都对他真诚地微笑,其笑容的甜度系数和手里的宋朝铜板数量成正比……很动人,很和谐,可这对迅速搞定侬智高来说,只是敲边鼓、烟雾弹,根本就没有实际意义。
宋朝要的是尽快平叛!
怎么办呢?宋朝内部开会,再次得出了一个大前提,即光派北方的精英去领导还不够,必须把北方的军队也调过去,才能一劳永逸。在这个主导前提下,一位职业军人在宋皇祐四年十月初八日,走进了皇宫深处的垂拱殿。
一个传奇开始了,他将留下千古传颂的英名,同时也把自己的一切断送。
这是宋朝西北战场上硕果仅存的一员名将了。与党项李元昊交战的几年间,刘平、任福、郭遵、武吉、王珪等等名将都己战死,麟、府两州的张岜也因伤势积累英年早逝,青涧城的种世衡也步入了老龄,屈指算来,宋朝能叫得响的将军,只此一位了。
狄青。
宋、西夏议和之后,他回到了京师,他是有禁军背景的,因功升官,从侍卫步兵殿前都虞候做起,很快升到了步军副都指挥使、马军都指挥使,成为北宋禁军的首领。现在南方军情紧急,局势要求宋朝必须派过去真正的常胜将军,无可奈何,只能选择狄青。
垂拱殿内,仁宗皇帝为狄青设宴送行。近百年之后,宋朝第二次派出了当时的第一战将征伐岭南,更是自太宗赵光义登基之后,第一次不派文官做监军随行。狄青有权独自裁断南方一切军政大事。这是空前的信任,更是空前的压力。
对此,狄青留下了这样一句话――“臣起自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得蕃落骑兵数百,益以禁兵,羁贼首至阙下。”
他的愿望都被满足了,宋朝派出了3万禁军精锐,随他过岭南决战。3万人,这个数字应该不算多,但是参照当年潘美平定南汉时的十州军力,应该说只高不低了。至于素质怎样,刚刚经历过西夏战火锤炼的大宋西军,从这时起,就成了北宋所有军队中最强的一部分。
直到帝国崩溃时,它都承载着宋朝人最后的希望,就连有宋一代最神勇的岳飞嫡系,其精髓部分,也由西军组成。
最强的军队向南方运动,狄青的命令已经先于军队颁布向两广。第一,他命令所有军队原地待命,不得出战,直到他率部赶到;第二,他命令余靖余大人,把那个操蛋到了极点,堪称昏中之昏的绝世昏招暂停了,不然我就杀了你!
要说余靖真的是位勤劳工作的好干部,杨畋军事上的失败,还有他分化政策的迟缓都让他警醒,为了击败侬智高,他想出了个超级“聪明”的招数。
一个问题,侬智高最怕的人是谁?对了,交趾人。当年杀了他的父亲,劳教过他本人,一直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从来没敢大声喘气过。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联合交趾人,请他们派兵,入境支援呢?
那时想来什么都解决了吧!
很好,说做就做。余靖把朝廷支给他的大笔财产划给了交趾方向当时的首领,宋朝官职叫“交趾郡王”的李德政。约他领兵到邕州汇合,代价是先给付2万贯现钞,同时在邕州附近还准备了足够1万人生存的粮草,随到随吃,不够还有。这就造成了一个事实。即交趾人可以大大方方地进入宋朝国境内部杀人!
自古兵匪是一家,本国内部的军队在打仗时都会搂草打兔子,何况是外国的“友邻”部队?更何况堂堂中华上国,剿灭一股山林土匪都要申请外援了,信不信从此交趾人会贼心大起,时刻想着冲进来烧杀抢掠?
这真是驱狼进虎,愚不可及!狄青严令余靖,马上给交趾人写信,让他们滚蛋,宋朝的事,他们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对这两个命令,余靖是有选择的执行了。他给交趾方面打过了招呼,让李德政在国内老实呆着,没他们什么事了。另一条,狄青严令诸将不得出战,余靖选择了短暂性失忆。当狄青的南征大军到达宾州时,小插一句,地形方面,从北向南,先宾州,过昆仑关,才是侬智高的老巢邕州。余靖召见了原南方军队的主将陈曙,命令陈曙立即出战,别让狄青抢了头功。
陈曙的心态变得微妙,余靖的命令不得不听,军人争功的心理又压抑不住,何况军队也早成了一个幸福的大家庭,已经N年没有什么军法处置了,违抗一下狄大将军的军令,有什么大不了的吗?还有按照惯例,余大人到时也会说话,狄青一武夫,怎么敢驳文官的面子?
思前想后,没有危险。陈曙带着8000名士兵杀向了昆仑关,结果输得灰头土脸。当他往回撤时,绝对想不到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狄青在年底时率军抵达宾州,这里成了宋军的大本营,两广官军所有将官,包括两个文官孙沔、余靖都赶来汇合。
狄青升帐,第一件事就是处理陈曙。先回顾历史,有宋以来,准确地说,是从宋太宗赵光义开始,对军人是相当地仁慈的,具体就表现在战败无罪上。参照幽燕之役、雍熙北伐时的倾国之败,也没见砍了谁,所以没人会把陈曙这次小小的失败放在心上。
狄青的命令却是把陈曙以下失败的将官32人一起推出去,军法从事!
一次处决32人,这在宋朝的历史上只有开国太祖赵匡胤做过,快100年了,远得都像是传说里的故事,突然间重现,让所有人震惊。
余靖站了起来,他说的话很有水平。“陈曙犯了军法,我也有节制之罪。”像是在主动承认错误,其实是把罪过往文官集团上拉。怎么的,你难道还想杀文官不成?!
众目睽睽,狄青的回答更有水平。“你是文官,不受军法处置。”言外之意,如果你是武将,现在我就杀了你!
史书记载,“靖瞿然起拜。”这位敢对皇帝叫板,举国闻名的言官立即就老实了。32颗血淋淋的人头,在片刻之间就铸出了狄青铁一般的军纪。
军威己成,士气大振,狄青接下来的举动更加奇怪了。他率领着压倒性优势的军队,武器的精良、军政的支持更是全方位的,却一动不动了。就在宾州城里呆着,唯一的举措就是下令征调10天的粮草。10天……整个南方都在猜疑,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想在10天之内就决定胜负,把流窜两广,战无不胜的侬智高打败?不,打败都不够,侬智高会逃的,那时粮草不够,难道要饿着肚子追人玩?开玩笑,那时旷日持久,追上一年都有可能。想来想去,大家得出了一个结论,狄大将军肯定是另有打算,战争不会在短时间内爆发了。
这样的想法,同样在邕州城里的侬智高心里生成。
侬智高不会想到,这一两天里,就是他命运的分水岭,他有一个关乎胜负成败的最关键点握在手里,只要小心些,宋朝的官军就注定了要陷进泥潭。
那就是昆仑关。
昆仑关位于邕州城东北方59里处,昆仑山(非青藏高原的昆仑山)东侧。这座山巍峨险峻,谷深坡陡,素有“南方天险”之称。它的重要性,在1000年之后的抗日战争时都重现过。当时全中国唯一的全机械化军,国民党军第5军主攻,在这里击溃日军号称“钢军”的第5师团第21旅团,取得“昆仑关大捷”。
之所以有大捷,是因为有决战,之所以有决战,因为这里是中国南方的关键点。据守昆仑关,就等于掐断了往广西前进的路线,虽然宋朝和抗日时不同,但昆仑关的天险位置和作用,没有区别。
这样的地段,让狄青很挠头,更让他警觉的是,陈曙上次冒然出击的后果。透过各种资料的迷雾,小心求证,会发现陈曙战败的地点叫金城,那是在昆仑关的南边,也就是说,宋军曾经在狄青到来之前,就越过了昆仑关,直接威胁过侬智高的老巢!
这会不会引起侬智高的不安?经历一次风险,只要稍有些军事常识的人,都会及时弥补漏洞的吧。当然,也可能不会。对方是个深山原住民,理论上对军事一窍不通,昆仑关上或许还是不设防的,这非常可能!但是,狄青没理由说服自己行险,宋朝最强的西北军出战,怎么可以把赌注压在对方的失误上?
所以才有一动不动,和10天的粮草。不仅是敌人,连他自己的部下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突然有一天,他命令全军开拔,整支军队分为3段,由他、孙沔、余靖分别率领。在当天清晨出发,黄昏时分到达了昆仑关下。他再次频布严令,诸将不得妄动,第二天黎明时到大帐听令。
第二天,大帐前竖起了狄青的大将军军旗,全军将官肃然环列,静候军令。却不料久久不见动静。直到有军校从关上赶下来,对将军们说,大将军昨夜已经率前军越过昆仑关,现在在关南归仁铺一带等你们一起吃早饭。
欺骗了侬智高,甩掉了碍手碍脚的文官,狄青在一夜之间就把胜利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从踏上昆仑关头上的一瞬间,历史就将注定,侬智高必败。
因为这位深山原住民,不清楚汉人真正的战斗力是怎样的。也就是说,为什么狄青不敢强攻昆仑关,而是在夜里悄悄地翻越。那是个秘密,关系到汉人曾经无敌于天下,那个天可汗的传说里最激动人心的成分。
它很快就将在侬智高的眼前展示威力,虽然那只是宋朝版的模仿,也绝不是化外野人,一时骄狂的蛮族所能想像的。
历史聚集在归仁铺这个地方。铺,是古代邮路的驿站名。在昆仑山上设关隘,行驿路,最早始于汉代,到了宋朝,昆仑关的东路已经发展到了11站,即11铺,归仁铺排在第2。从地理位置来说,是当地的最佳攻防点。
身后是致高处昆仑关,越往后退地势越高,有利防守;向下是南方的路,也就是侬智高的来路,叛军需要仰攻,而宋军居高临下。
侬智高很快就来了,这时他今非昔比,再不是刚开始时的亡命土匪。他的军队有了统一装备和着装军服,每个士兵手执大盾牌、标枪,穿绛红色衣服,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火焰一样。临近战场,他们分成了3列战阵,主动冲击官军。
狄青的队伍仍然分成了前、中、后三军。他本人在前军督战,把两位文官远远地挡在了身后。孙沔和余靖站在高处,他们清晰地看到两军接战,宋军立即就支撑不住了!
前军的右将孙节是全军的总先锋,开战伊始,两军冲击,他很快就淹没在人海里,他的军队开始分流,一部分在归仁铺的开阔地上顽抗,一部分向两边的高坡上退却,等于撤出了阵地。
前军动摇,后面的两位文官神色大变,很明显,又一次的败仗即将到来。他们开始绝望,身为曾经的京官,开封城里有多少家底,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再能派出来援军,规格也很难高过这次了,难道说长江之南真的要改天换日了吗?
与他们相反,狄青很平淡,眼看着部队濒临崩溃,他像是无动于衷。也许是他梦回吹角连营风雪苦寒的西北塞外了吧。那时数十万人喋血沙场,多少英雄曾见惯,眼前的小争端算是什么?
狄青站了起来,举起一面白旗向阵后挥动。那里有他隐藏着的秘密,从西北方面带来的数百名蕃落骑兵。只是几百人而已,但他们起到的作用,是押阵的文官,还有对面的侬智高所无法想象的。那关乎到一些光辉耀眼,传说中神奇得近乎奇迹的名字。
汉之虎贲、唐之玄甲。
这是两支全骑兵兵种,不能说强汉盛唐的威名是由他们所打下的,但是那些奇迹一样的战役里,他们往往创造出最震撼的篇章。虎贲军有些远了,唐朝的玄甲骑在天可汗临战时,不止一次地从对方阵前直突阵尾,再原路杀回,不止是打乱对方的阵脚,是从根本上击溃敌方的士气。
玄甲骑,只有一千余人。
那么面对两三万人的侬智高部队,几百名蕃落骑兵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当天归仁铺激战,蕃落骑兵没有理会和宋军前锋纠缠的叛军队伍,而是分成两队,直插侬智高的后阵。疾风般的速度,是侬智高这些南方原住民们作梦都想不到的。
那不是他们善走山路的西南小马,而是宋朝西北边疆上与党项人争锋角逐时的草原骏马,这就是狄青为什么要在夜里潜渡昆仑关的原因之一,你不能要求草原上的战马迅速爬坡,就像这时侬智高也没法应付踏上平路战阵的彪悍骑兵。
蕃落骑兵插进了叛军的后队,左军向右,右军向左,在整个战阵中交换位置,连带着把侬智高的队伍搅乱。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们马上又再来了一遍,就像当年的玄甲军那样,视敌阵如无物,来回穿插,反复杀戮,直到侬智高的军队崩溃。
归仁铺就是侬智高的终点,一切都结束了。叛军向邕州方向逃跑,宋军一路直追。50里之后临近邕州城,截止到这里,捕斩2200人,活捉500余人,汉奸军师黄师宓、黄玮等人都在被杀名单之内。侬智高本人很幸运,他逃进了城里。
夜色降临,邕州城外官军脚前脚后的杀到了。狄青一直记着自己的诺言,要把侬智高的首级带回开封,献给皇帝。在他想来,接下来会有更艰苦的战斗,邕州是西南第一重镇,城高池阔,如果叛军据城死战,达到了贝州城王则的程度,那就是个比昆仑关还要命的噩梦。
总不能让蕃落骑兵飞越城墙吧?
可是白担心了,就在狄青布置围城,准备攻坚时,邕州城里突然间火光冲天,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火海。侬智高烧城自尽了!这是全体官军第一时间里的共识。可狄青不那么想,蛮族反叛,最棘手的一点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打赢了一次,他躲起来,事后还会再折腾,永远没完没了。
不能再等了,他下令不惜代价,强攻进城,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必须把侬智高抓到!
邕州城在当天夜里被攻破,连夜搜城,史书中留下了三点纪录。1,投降者免死,共招复被胁平民7200人,放归乡里;2,反抗者必死,被杀的共有5341人;3,发现了一具身穿金龙袍的尸体。
最后这一条让全体宋军高兴,没有疑问,这具尸体就是侬智高,叛匪首领被击毙,功德圆满,无可挑剔了,狄青所要做的就是写奏章报捷。但是他再一次犹豫,说了一句非常违背传统的话――这或许是个骗局,这具尸体不一定就是侬智高的。
这句话是盆冷水,实在让人费解。自古以来军功章里都有着大量的水分,很多事人人心知肚明,可都不说出口。就比如这具穿着金龙袍的尸体,不管是侬智高留下来迷惑官军的,还是官军随便找具尸体套上的袍子,效果都一样,就是下班收工了,皇帝拿赏钱来!
狄青否认了,就是在挑战潜规则,甚至是拿自己的诚实,来搞垮整支军队的荣誉,破坏大家到手的工资。
因为狄青的坚持,关于侬智高的下落,史书里标准的说法是他从合江逃到了大理国。但是从此之后,就再没有这个人的官方消息。
他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怎样证明他死了没有?那具穿金龙袍的尸体是不是他本人?这都是谜,永远没有正解。能证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狄青的忠实和真诚,我没有抓到他,我没法证明他死了,那么我决不冒领军功。
以忠事君上,狄青问心无愧。与之相对的是赵祯的奖赏,这一次宋朝真正做到了赏罚分明。先说罚,自侬智高造反以来,广东两任转运使都撤职降官,那些在战争中弃城逃跑的地方官都被严肃处理,最重的消职为民。关于赏,焦点集中在狄青身上。
宋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四月初三日,狄青还朝。仁宗再一次在垂拱殿设宴,百官出席作赔,皇帝亲自把盏斟酒,为狄大将军庆功。几天之后,又在这里观看狄青指挥蕃落骑兵重演归仁铺破敌场面,与此同时,下令宰执大臣为狄青议功。
议功自古以来只有两条,一,升官;二,赐钱。钱就不用说了,那在宋朝太常见,问题集中在官职上。狄青在平叛之前的两三个月时,被提升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上。很难说这是不是打了点提前量,为他出兵时的威信着想。这时得胜归来,问题就出现了。
如果升,怎样升?身为武将,绝不可能进入东府,成为宰相,那么这个“副”字能否去掉?如果去掉了,狄青就将打破近百年间无人敢问津的一项纪录,除了开国名将曹彬以外,从没有任何武将,能得到军方第一首脑,西府枢密使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