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渐渐喜欢上了菲利普。这位先生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店里的姑娘们都说,即使他娶上个阔绰的顾客,她们也不觉得惊奇。他住在郊外,可他常常给店员们留下在办公室也穿着夜礼服的印象。有时候,那些值班打扫的店员发觉他一早来上班也穿着夜礼服,在他走进办公室换上工装礼服的当儿,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地相互眨巴着眼睛。每逢这种场合,桑普森先生偷偷溜出店去匆匆吃点早饭,以后在上楼回办公室的途中,他总是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朝菲利普不住地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哎呀!”他感慨万千地说,“多美的夜晚!多美的夜晚!”
他告诉菲利普,说他是这店里的唯一的绅士,而只有他和菲利普两人才懂得人生的真谛。话音刚落,他倏地换了个面孔,称菲利普叫凯里先生而不再是一口一个“老兄”了,转而又摆出一副跟进货员这一职位相称的派头,把菲利普推到了顾客招待员的岗位上而对他发号施令。
莱恩一塞特笠公司每周收到一次从巴黎寄来的时装样片,并将这些时装款式稍加改动,以迎合他们的顾客的需要。他们的主顾可非同一般,绝大多数都是一些较小的工业城镇里的女工,她们的情趣高雅,不屑守本地生产的工装服,可又限于条件,对伦敦情况不摸底,一下还难找到一家像样的服装公司。除此以外,便是一大批杂耍剧场里的坤伶,拥有这样的主顾问这家公司的雅号似乎有点儿不大相称。而这正是桑普森先先搭上的关系,对此,他还颇为沾沾自喜哩。这批戏子开始只在莱恩公司定做戏服,可桑普森先生渐渐诱使他们中间的许多人也在店里做些其他服饰。
“衣服做得跟帕奎因公司的一样好,价钱却便宜一半,”他说。
桑普森先生见人三分笑,说话富有诱惑力,这种态度倒颇得此类主顾的欢心,无怪乎他们一个个都说:
“在莱恩公司可以买到谁都知道是从巴黎运来的外套或裙子,还有什么必要再把钱扔到别处去呢?”
桑普森先生同那些他曾替他们做过礼服的公众的宠儿结下了友谊,对此,他感到很是自豪。一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他随维多利亚•弗戈小姐一起上了她那幢坐落在图尔斯山上的漂亮别墅,并同她共进了午餐。回来后,他洋洋洒洒地叙述了一遍,把店员们说得一个个心里喜滋滋的。他说:“她穿了件我们缝制的深蓝色上衣,我敢说,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上衣是我们店里的货,因此我只得亲口对她说,这件上衣要不是我亲手设计的话,那一定是帕奎因公司设计的。”菲利普从未留意过女人的服装,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也渐渐从技术的角度对女人的服装发生了兴趣,对此,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很能鉴赏颜色,在这一点上,他倒是训练有素的,店里谁都望尘莫及。再说,在巴黎学画时,他还学得一些有关线条美的知识,至今未忘。桑普森先生此人虽无知无识,但很有些自知之明,还有一种综合别人建议的机灵劲儿。每设计一种新款式,他都要不注地征求店员们的意见,而且他耳朵很灵,很快就发现菲利普的批评建议颇有价值。但是他生性好护忌别人,从来不愿采纳别人的意见。在他根据菲利普的建议对某种设计进行修改之后,他总是说:
“嗯,最后终于按照我的想法把设计修改出来了。”
菲利普来到店里五个月后的一天,艾丽丝•安东尼娅小姐跑来要见桑普森先生。这位小姐以其仪态既庄重又诙谐而遐迩闻名。她是个粗壮的女人,长着一头亚麻色头发,宽宽的脸庞涂抹着脂粉,说起话来,声音有些儿刺耳。她有着一个惯与外省杂耍剧场里的男仆打情骂俏的女喜剧演员的活泼欢快的仪态。她即将登台表演一首新曲子,希望桑普森先生为她设计一种新戏服。
“我想做一件叫人一见就瞠目吃惊的戏服,”她对桑普森先生说,“要知道,我可不要那老套头,要的是与众不同的戏服。”
桑普森先生和颜悦色。他说店里肯定可以做出中她意的戏服来,并向她出示了几张戏服设计图样。
“我知道这里面没有一种式样是合您意的,不过,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向您建议的大致范围。”
“喔,不行,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要的式样,”艾丽丝•安东尼妞小姐眼睛不耐烦地朝设计图样瞄了一眼后说,“我要的是这样一件戏服,穿上它叫人看了好比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牙齿嘎啦嘎啦地直响。”
“是的,我懂您的意思,安东尼娇小姐,”进货员说着,脸上堆着一种喜人的微笑,可他的双眼却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想,到头来我还得上巴黎去做。”
“哦,安东尼娅小姐,我想我们会使您满意的。您在巴黎能做到的戏服,我们这里同样能做。”
安东尼妞小姐一溜烟似的走出了服装部之后,桑普森先生感到有些困恼,跑去找霍奇斯太太商量。
“她确确实实是个疏忽不得的怪人,”霍奇斯太太说。
“艾丽丝,你在哪里?”进货员烦躁地嘟哝了一声,并认为在同艾丽丝•安东尼娇小姐对阵中他略胜一筹。
在他的脑子里,杂耍剧场里用的戏服不外乎是各种各样的短裙子,上面滚着缠七缠八的花边和挂着一片片闪闪发光的小金属圆片。但是安东尼姬小姐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可毫不含糊。
“哎呀!啃!”她尖叫了一声。
她用一种对任何平庸之物都深恶痛绝的语调诅咒着,甚至还没有表达出她对那些金属小圆片的嫌恶之情呢。桑普森先生搜索枯肠,抠出了一两个主意来,可霍奇斯太太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他那些馊主意一个都不中。最后正是霍奇斯太太对菲利普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菲尔,你能画画吗?你为何不试它一试,看看你能画些啥?”
菲利普买了一盒廉价的水彩颜料。到了晚上,那个十六岁的淘气包贝尔一边不住手地整理着邮票,一边不断打着唿哨,一连吹了三个曲子。在这当儿,菲利普搞出了几份服装设计图样。他至今还记得当年在巴黎见过的一些戏服的式样,并以其中一种式样为蓝本,略作些修改,涂着一种既浓艳又奇异的色彩,效果还满不错的哩。他感到大喜过望,并于第二天上午把它拿给霍奇斯太太看。这位太太似乎被惊呆了,随即拿着它去见进货员。
“毋庸讳言,”桑普森先生说,“这份设计倒是别具一格。”
这份设计倒把他一下子给难住了,不过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一眼就看出,照这份设计缝制出衣服来倒是挺吸引人的。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又开始提出一些改动的意见来了。但是,还是霍奇斯太太有些见;地,她建议他就把这张设计图样原封不动地拿去给安东尼妞小姐过目。
“行不行就在此一举了,说不定她会喜欢上这种式样的。”
“还远不止于此呢,”桑普森说话的当儿,两眼注视着面前的那张袒胸露背的戏服设计图样。“他还会画画,是不?想不到他一直瞒着不让人知道。”
当有人通报安东尼娅小姐来到服装部时,桑普森先生把设计图样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好让安东尼姬小姐一跨进办公室就能看到它。她果真立刻扑向设计图样。
“这是什么?”她嚷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做这样的戏服?”
“这正是我们为您搞的,”桑普森慢条斯理地说。“您喜欢吗?”
“别说有多喜欢啦!”她说,“快给我递半品脱矿泉水来,里面再滴上一滴杜松子酒。”
“啊,您瞧,不必上巴黎去了吧。您只要说一声您要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
戏服立即差人去做了,当看到做好了的戏服时,菲利普满意得心儿扑扑直跳。那位进货员和霍奇斯太太把功劳全部归于他们两人,不过菲利普才不在乎这些呢。他跟着他们俩上蒂伏里杂耍剧场去看安东尼哑小姐试装,此刻,他心里头充满了欢乐。在回答霍奇斯太太提问的当儿,他把自己当年学画的经历告诉了她,还说他生怕那些同他住在一起的店员认为他想摆架子,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丝毫不透露他先前的经历。霍奇斯太太把这个消息在进货员面前鹦鹉学舌般地重述了一遍。对此,进货员在菲利普面前一声不吭,不过渐渐地对他另眼相待,不久又让他为两位乡下的主顾搞了几份设计,这些设计都获得了好评。从此以后,桑普森先生在主顾们面前说“你可知道,有位曾在巴黎学过画的聪明小伙子”在协助他工作。不久,菲利普便身穿衬衫,从早到晚安坐在屏风后面,设计服装图样。有时候,他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只得于下午三时同一些“迟到者”在一起吃午饭。他喜欢这样,因为他们人数不多,再说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都懒得说话了。饭菜也稍许好一些,都是那些进货员们吃剩的食物。
菲利普这次从商店的顾客招待员擢升为戏服设计员的事儿,在服装部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意识到他成了大伙儿妒忌的对象。哈里斯——那位脑袋奇形怪状的店员—是菲利普在店里第一个认识的人,并非常喜次菲利普。他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妒意。
“天底下所有的运气都让某些人碰上了,”哈里斯在菲利普面前嘀咕道,“要不了多久,你自己就可以当进货员了,到那时,我们都得口口声声叫你先生罗。”
他对菲利普说,他应该去要求增加工资,原因是别看他眼下干着复杂的活儿,可工资却并不比一开始就拿的每周六先令多一个子儿。但去向经理要求增加工资却是件棘手的事情。在对付这一类申请涨工资的人方面,经理有种讥讽挖苦人的办法。
“你认为你应该得到更多的工资,对不?那么你认为你该得多少呢?呃?”
此时,申请者心惊肉跳的,会说他认为他应该每周再增加两先令。
“哦,很好,你认为你应该得到这么多,你就可以得到这么多,”接着他顿了顿,有时还用一种冷酷的目光瞅着人,“同时,你还可以得到解雇通知书。”
此时想撤回涨工资的请求也是白搭,你一定得卷铺盖滚蛋。经理的观点是,心有不满的店员是不会把活儿干好的,假如他们不配涨工资,那还不如干脆打发他们开路的好。结果除非是想走的人,其他人中间没有谁敢出来要求涨工资。菲利普心有踌躇。他房间里的人都说进货员离不开他,对此,他将信将疑。这些伙伴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过他们的幽默感还嫌太原始了,要是他在他们的怂恿下去要求增加工资而遭到解雇,这对他们来说,倒是件非常有趣可笑的事儿。他不能忘记当初寻找工作时尝过的辛酸,再也不想尝这种滋味了。他知道到别处去谋个式样设计员的差使,其可能性微乎其微。周围有成百上千个人能画得跟他一般好。但是他急需用钱,原先的几件衣服都穿破了,成天站在那厚厚的地毯上,脚底光出奥汗,把袜子和靴子都烂坏了。一天早晨,在地下餐厅吃完饭后上楼时,他穿过那条通向经理办公室的过道。这当儿,他几几乎说服自己去采取那冒险的步骤。他看到办公室前排着一队男人,是招工广告把他们引来同经理面谈的。大约一百人的光景,中间无论谁一旦受雇,都将给予同菲利普一样的待遇和六先令的周工资。他看见他们中间有些人正因为他受到录用而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那目光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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