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九月的夜晚。天空在颤抖,在频繁地战栗,被山冈下的熊熊大火映照得一片通红,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在发着低沉隆隆声的大地上空,远处和近处的大炮排射声不断轰鸣。周围的一切全都沉浸在似假非假的暗红铜色的光芒之中,到处是不祥的隆隆声,四面八方都传来听不真切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嘈杂声……
玛丽娅紧贴地面躺在一条很深的垅沟里。在昏暗朦胧中依稀可辨的浓密玉米,摇曳着干枯的花穗,在她头上沙沙作响。玛丽娅恐惧得咬着嘴唇,双手捂起耳朵,直挺挺地卧在垅沟里。她恨不能钻进已经变硬和长满杂草的耕地里,躲在泥土底下,免得看见和听见村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俯卧着,把脸埋在枯草中。但是趴久了,她不由得感到疼痛和不舒服,因为她已有身孕,于是她便闻着枯草发出的微苦气味,侧过身来躺了片刻,接着又改为仰卧。天上,火箭炮弹轰鸣呼啸着飞过去,留下一道道火红的弹迹,曳光弹象红红绿绿的箭簇一样穿透夜空。地下,从村子那边飘来一股股令人作呕和窒息的烟熏火燎的气味。
“天哪,”玛丽娅 泣着低声说,“让我死了吧,天哪……我再也挺不住了……我受不了啦……让我死了吧,上帝啊……”
她爬起来跪着倾听。“豁出去了,”她绝望地想道。“还不如跟大伙儿一起死在那里哩。”玛丽娅稍等了一会儿,象一只遭到追捕的母狼似地四面环顾着,但在一片火红色的,颤动着的昏暗中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向玉米地边爬去,从坡度平缓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山冈的冈顶上,能把村子看得一清二楚。这里离村大约最多一公里半,玛丽娅看到的一切象一股可怕的寒气刺入了她的身心。
村里的三十所房屋都在燃烧。被风刮得摇曳不定的弯曲火舌在滚滚浓烟中窜动着,一团团散乱的火星冲向惊慌不安的天空。一些德国兵手持长火把,来往于大火照亮的村内那条唯一的街道上。他们将火把伸向房屋、板棚、鸡舍的麦秸顶和芦苇顶,一路上不放过任何东西,就连最无用处的朽木和狗窝也不放过,他们所到之处,立即燃起一团团烈焰。
两声猛烈的爆炸震撼了天空,那是一声接一声在村西响起的,玛丽娅知道,这是德国人把集团农庄在战争爆发前新建成的砖砌牛舍炸毁了。
还活着的村民——他们连同妇孺在内约有一百人——被德国人赶出家门,集中到村后的一块空地上。每年夏季,集体农庄都把这个地方用做打谷场。打谷场上,有一盏悬挂在高柱上的煤油灯摇摇曳曳。它那闪烁不定的微光仿佛是一个勉强看得见的小点。玛丽娅很熟悉这个地方。一年前,就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她还同本队的妇女在这个打谷场上翻晒过粮食。不少人在想起自己上了战场的丈夫、兄弟和儿子的时候都哭过。但是,他们觉得战争好象还很遥远,当时还不知道战争的血腥巨浪也会涌到他们这个不显眼的、在丘陵起伏的草原上孤零零的小村庄里来。而现在,在这可怕的九月的夜晚,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小村庄正在被夷为平地,而他们自己则被自动步枪手包围着,象一群不会说话的绵羊似地站在打谷场上,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玛丽娅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双手颤抖,她跳起来,想冲向打谷场,但是恐惧又使她站住了。她退回来,重新伏到地上,用牙齿咬着手臂,堵住拼命要从胸膛中冲出的喊叫。玛丽娅就这样躺了许久,象孩子似地抽泣着,被弥漫到山冈上来的刺鼻烟味呛得喘不过气来。
村子就要烧光了。炮声开始沉寂下来。变得漆黑的夜空中传来不知飞往何处的重型轰炸机的均匀隆隆声。玛丽娅听到从打谷场的方向传来凄切的哭声和德国人短促凶狠的吆喝声。被自动步枪手押送的散乱人群沿着乡间土道缓缓向前移动。这条土道离玉米地很近,只相距四十来米。
玛丽娅屏住呼吸,把胸脯紧贴着地面。“德国人要把村人赶到哪里去呢?”在她紧张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难道是要抢杀他们?可是他们中间有孩子,有无辜的妇女……”她睁大眼睛望着土道。
一群村人从她眼前慢慢走过。三个妇女怀抱着吃奶的婴儿。玛丽娅认出了她们。这是她的两个邻居,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军属,她们的丈夫是在德国人到来之前上前方的,第三个妇女是疏散到这里来的教师,她的女儿是来这儿后在村子里生的。年龄稍大些的孩子们拉着自己母亲的裙子下摆,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玛丽娅也认出了这些母亲和孩子……柯尔涅大伯架着自制的双拐蹒跚地走着——他的一条腿还是在上一次对德战争中锯掉的。两个老态龙钟的孤老汉——库兹马爷爷和尼基塔爷爷——在互相搀扶着走。他俩年年夏天都看守农庄的瓜园,不止一次请玛丽娅吃过清凉多汁的西瓜。
村民们默默地走着,只要妇女中一有人哽噎地大声哭起来,马上就有头戴钢盔的德国兵走到她身边,用自动步枪把她捅倒在地上。人群不时停下来。德国兵抓住摔倒的妇女的衣领,将她拽起来,手指着前面,急促而凶狠地说些听不懂的话……
玛丽娅注视着闪着奇异亮光的朦胧夜色,几乎认出了所有的同村人。他们提着篮筐、水桶,肩上扛着口袋走着,听从着自动步枪手们短促的呵斥声。谁都不说一句话,人群中只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只是到了冈顶,当人群不知为什么停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一声撕人肺腑的咆哮:
“畜生!刽子手——手!法西斯败类!我不去你们德国!不给你们当苦力,禽兽!”
玛丽娅听出了这是谁的喊声。是十五岁的共青团员萨尼娅·济缅科瓦在喊叫,她的父亲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已经上了前线。战前,萨尼娅上七年级,在很远的区中心学校就宿,但学校停课已有一年,所以她便回到母亲身边,留在村里。
“萨涅奇卡,你这是干什么呀?别作声,闺女!”母亲哭着数落道。“我求求你了,别作声吧!他们会杀死你的,我的孩子!”
“我不能不作声!”萨尼娅声音更响地喊道。“让他们杀死我好了,该死的强盗们!”
玛丽娅听到自动步枪一阵短促的连射声。妇女们声音嘶哑地哭叫起来。德国人象狗叫似地哇哩哇啦说话。村民们越走越远,消失在冈顶那面了。
一阵无法摆脱、令人胆寒的恐惧感袭上玛丽娅的心头。“他们把萨尼娅杀死了,”可怕的猜想象闪电一样烧灼着她。她等了一会,倾听起来。到处都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机关枪在远处什么地方低沉地突突响着。村东的小树林后面,照明弹此起彼落,悬挂在空中,用毫无生气的黄光照亮遍体鳞伤的大地,两三分钟后,火药燃尽便熄灭了。东面,距村子两、三公里的地方,是德军防线的前沿阵地。玛丽娅跟村人们一道去过那里,因为德国人曾逼迫村民们去挖战壕和交通沟。一条条的壕沟弯曲地蜿蜒在山冈的东坡上。几个月来,德国人由于怕黑,每到夜间就用照明弹把自己的防线照亮,以便及时发现前来进攻的苏军散兵线。玛丽娅不止一次见到过苏军的机枪射手用曳光弹射击敌人的照明弹,将它们击碎,它们便逐渐熄灭,落到地上。现在也是这样:苏军战壕那边的机抢哒哒响了起来,子弹的绿色小光点对着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照明弹飞去,将它们击灭……
“萨尼娅也许还活着吧?”玛丽娅想道。“也许只是被人打伤了,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不定就躺在大道上流血不止吧?”
玛丽娅从玉米地的深处走出来,四外张望了一下。
四周都没有人。那条长满青草的荒寂的乡间土路顺着山冈向前伸展。村子几乎已经烧光,只是有的地方还冒着火苗,瓦砾场上还有火星在闪烁。
玛丽娅把身体贴在玉米地边的田界上,凭着感觉向她刚才听到萨尼娅的喊声和响起枪声的地方爬去。
爬行既疼痛又困难,因为田界上堆满被风刮倒的、坚硬的蒺藜丛,把她的膝盖和臂肘刺得生痛,而玛丽娅又光着脚,只穿了一件旧的印花布连衣裙。昨天早上天刚亮时,她也没穿外衣,就从村里逃了出来,现在她为自己没有带上大衣和头巾,也不穿上长袜和鞋子而咒骂着自己。
她就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找到了萨尼娅。小姑娘躺在排水沟里,伸开瘦削的双臂,一只光着的左脚很别扭地蜷压在身下。
玛丽娅在朦胧的昏暗中勉强分辨出了萨尼娅的身体,她紧偎着萨尼娅,一边面颊感觉到这女孩子温暖的肩头上粘呼呼地湿了一片,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姑娘一侧尖尖隆起的小乳房上。
女孩子的心脏不均匀地搏动着:忽而停止不动,忽而又急剧地搏动一两下。“她还活着!”玛丽娅想道。
她向周围环顾一下,站起身来,抱起萨尼娅向能够掩护她们的玉米地跑去。这段路很短,但她却觉得似乎没有尽头。她磕磕绊绊,呼哧地喘着气,惟恐一下子把萨尼娅掉在地上,自己也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玛丽娅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明白这是自己周围那些干燥的玉米秸发出洋铁板似的哗哗声,她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萨尼娅时断时续的呻吟使她清醒过来。女孩子躺在她的身下,口中的鲜血憋得她喘不上气来。鲜血沾了玛丽娅一脸。她跳起来,用连衣裙的下摆擦擦眼睛,挨着萨尼娅躺下,全身紧紧贴住她。
“萨涅契卡呀,我的孩子,”玛丽娅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低声说道。“你睁开眼睛,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孤儿……把眼睛睁开,说句话吧……”
玛丽娅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把萨尼娅的头稍稍抬起,用洗破了的印花布给小姑娘擦嘴揩脸。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面吻着萨尼娅被鲜血染得微有咸味的前额,吻着她温暖的双颊,吻着她纤细柔顺、毫无生气的手指。
萨尼娅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哧、咕噜噜、喀喀喀的响声。玛丽娅用手掌抚摸着萨尼娅膝头凸出的双腿,恐怖地感到这女孩子两只瘦长的脚掌在她的手下逐渐变凉了。
“挺住啊,孩子,”她向萨尼娅恳求道。“你要挺住啊,好孩子……你可别死啊,萨尼契卡……不要撇下我一个人……这是我,玛丽娅阿姨跟你在一块儿呢。你听见了吗,孩子?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就咱们两个人啦……”
萨尼娅在黎明时死去了。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这个受了致命伤的女孩子,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滚烫的胸脯紧紧地贴着她,搂抱着她,全都无济于事。萨尼娅的手脚都变凉了,喉咙中嘶哑的呼哧声停止了,而且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直了。
玛丽娅给萨尼娅喝上微微睁着的眼睑,又替她把指头上带着血迹和淡紫色墨水痕的、有多处抓伤并且已经僵硬的双手放到胸前,然后默默地坐在死去的女孩子身边。现在,此时此刻,玛丽娅心中沉重的、不可慰藉的个人痛苦——丈夫和小儿子两天前被德国人吊死在村中一棵老杨树上——在这新的死亡面前好像消退了,被雾气挡住了,减弱了,玛丽娅突然产生了一个锐利的念头:她懂得了,在那条可怕的深广的人间痛苦的长河——被大火照亮的黑色长河中,她的痛苦只是不为世界所见的一滴水珠,那条河的河水淹没和冲毁了河岸,泛滥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急速地向东涌去,把玛丽娅在人世这短短二十九年中赖以为生的一切都冲到远方去了……
清晨慢慢来临。好象颜色已经被冲刷掉苍白饿朝霞懒洋洋地露出了曙光。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低低地从玉米地上空飞过。玉米杆被冰冷的晨露打湿,不再沙沙发响,萎靡地耷拉下来。从战壕那边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步枪射击声和疏疏落落地机枪扫射声。
玛丽娅双手抱住膝头,看着死去的萨尼娅。这女孩子的鼻子尖削了,上额和两颊泛出一层毫无光泽的蜡黄色。在耷拉着的下颏和左颊上,暗红的血迹已经干了。一绺浅黄的头发粘在鬓边。
“我马上就给你打扮,可怜的孩子,”玛丽娅低声说,“我要擦干净你的脸蛋儿,梳好你的小辫儿,合上你的小嘴儿……要给你挖个坟我就难哪,我不幸的孩子,我没有铁锹,又没有撬棍。”
玛丽娅打了一阵寒战,冷得活动着肩膀。她低声说着,自己也没有深思这些话的意思。她用手摸了摸萨尼娅一只变黄色的手,仿佛对活人讲话似地说道:
“小姑娘,你的手指沾满了墨水……虽说你们的学校关闭了,你还是想做个有文化的人……想当个教师。可你没能学成啊……”
在没有除草的玉米地行垅之间长满了莠草,凋谢的莠草穗上挂着晨露。玛丽娅站起身来,用露水洗净粘乎乎的双手,撒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用露水蘸湿,开始为萨尼娅冰冷的面庞擦拭血迹。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用这块湿布把女孩子耷拉着的下颚兜起,在她头顶上打个结,再开始整理她那浅黄色的发辫。突然,她的手指被火辣辣地扎了一下,痛得她喊了一声。她 去指上渗出的血滴,小心地查看死者散乱的发辫,发现了一枚藏在头发里的共青团徽章,背面尖锐的别针是敞着的。
玛丽娅把徽章托在掌心里。列宁的侧面像在徽章的鲜红瓷釉上闪闪发光。玛丽娅哭了起来。
“您瞧,列宁同志,”她忍着泪说。“您瞧他们把村里的人,把萨涅契卡,把我弄到了什么地步啊……我现在可怎么是好呢,列宁同志?请您告诉我,给我一个答复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为我指出一条路吧……我父亲、我母亲、我丈夫、我的小儿子全都死了,在这人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啦……”
玛丽娅一边呜咽一边数落,痛不欲生地哭了好久,后来,她脸朝下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好象正在往下飞,飞进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一些歼击机呼啸着从她头顶上低低飞过,象一阵短促的雷声。玛丽娅请清醒过来。她把鲜红的徽章别到萨尼娅那件由于血迹已干而发硬的深色小连衣裙上,然后走开几步,跪在地上开始挖坟。
这年秋天雨水很少,长满杂草的耕地又干又硬。玛丽娅俯下身子用两只手刨着,艰难地把一块块干土搂到自己身下。她的手指挖疼了,指甲边出现了一个个痛得钻心、渗出血来的倒刺。她坐下来,擦了一把汗。她想了想,又从衣襟上撕下一块长布条,把它分成十个大小相等的布条。她这件洗破了的、沾满露水的连衣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破布。玛丽娅靠牙齿帮忙,把十个手指缠好裹紧。她口渴难耐,把一棵湿漉漉的青草嚼了好一会,又厌恶地把苦涩的淡绿草团吐出,然后接着把坑望深里挖。
树林后面突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炮声。炮弹刺耳地尖声呼啸着从玛丽娅的头上掠过,朝着传来坦克的可怕嘎嘎声的方向飞去。有三颗炮弹就在离玉米地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一阵气浪把玛丽娅和死去的萨尼娅掀到了垅沟里……
玛丽娅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被灰尘迷了。一团棕褐色的尘土象浓云似的在玉米地上方飘动,遮蔽住天日。萨尼娅的身体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不远的地方。看来,苏军的炮火没能阻挡住德国坦克前进,所以坦克如今已经在紧靠树林的地方吼叫了。
玛丽娅稍等了一会,揉揉眼睛,走到萨尼娅身边,把周围被爆炸的气浪折断的一簇簇干蒺藜搬开,抱起女孩子的尸体,搬到还没挖完的坟坑旁边。她一面倾听远方机枪的哒哒声、稀稀落落的大炮声和地雷爆炸声,一面不住地挖坟,一直挖到傍黑。她的胳膊又累又痛,仿佛要断一样,她觉得口干舌燥,但露水早已干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解渴的了。
日落时分,玛丽娅把萨尼娅的尸体拖到坟边,把她的一双光脚放进坑里,吻了吻她的前额,再将尸体在坑底摆正。玛丽娅已经哭不出来了。
“永别了,孩子,”她声音嘶哑地说,“让泥土给你权当羽绒吧……”
玛丽娅那件撕得破烂不堪的连衣裙被汗水湿透了。太阳已经西沉,凉意阵阵袭来。玛丽娅冷得发抖。于是她便开始从玉米棒子上撕下沙沙作响的干衣,拿到垅沟里,她干得很快,为的是要赶在天黑之前把这件事做完。她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她还在继续撕扯,因为她指望能躲在一堆玉米衣里遮挡夜寒。她肚子很饿,可周围除了硬得象石头一样的老玉米之外一无所有。她吃力地把一长根玉米掰成两截,顺着断头啃下坚硬的玉米粒,在嘴里翻来复去地嚼着,可是玉米粒不断卡住喉咙,引起一阵阵咳嗽和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