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剩下玛丽娅自己一个人在死人的包围之中了。令人烦闷的秋日一天天慢慢国庆商量没有下雨,但十月已开始寒气逼人了。每天早晨,瓦砾场四周干草上的白霜闪着银光。仙鹤、大雁和野鸭发出清脆的鸣叫,互相呼应着向南方飞去。它们有时落在小河中的僻静水面上,憇息觅食,黎明时分再大声拍打着翅膀起程,继续向前飞行。白天,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白霜也就融化了,一到傍晚则又是一番寒意。
玛丽娅没有一天不干活。她很担心冬季取火这件事,因为她既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于是她在地窖里挖了一个不大的壁坑,把那盏用罐头盒做成、用从牛犊尸体炼出的油脂来点的长明灯放在里边,免得被风吹灭。玛丽娅回忆起已故的爷爷用取火石取火的情景。为了防备油灯一旦熄灭,她保留了一根向日葵茎芯、在河边拾到的一块燧石和一块硬钢——割草机上碰掉下来的钢刀片,作为储备。
她每天早晨都到马铃薯地里去挖马铃薯,然后拿回地窖。她储存了甜菜、白菜、胡萝卜,掰了一些玉米棒子,用两片硬石头当作磨盘,每天都能用它磨出几杯玉米粉来。
玛丽娅用水有了保证。打捞出动物尸体以后,村中的水井里又注满了干净的地下水,因此地窖里的德国大保温桶总是盛着水。玛丽娅为了把从掩蔽部搬回来的铁炉安装起来而忙合了很久。她一连几个小时从刺刀在地窖顶部挖出装烟囱的圆洞,从炸毁的养牛场搬来一些砖,和好泥砌了一个带侧壁的砖灶台,免得自己孤独的洞穴里发生火灾把东西烧光。
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她用刺刀砍了一些玉米秸,拿铁丝捆成一抱一抱地运回地窖,挡住住处的入口。地窖上面很快堆起一大垛玉米秸,玛丽娅把烟囱从玉米秸垛下面伸出来。她只在白天生炉子,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以免有人看到炉子冒出来的烟。
冬天逼近了。在一个寒冷的十月天,玛丽娅仔细查看了被德国人炸毁的牛舍。玛丽娅差不多用了一周的时间来清理倒塌的砖堆,要清出一条通道到牛舍没有倒塌的角落,让四头奶牛能有个地方躲避风雪。她清出来的通道虽然又狭窄又不平,但玛丽娅却很高兴。因为在凛冽的冬日和风雪大作的夜晚,牲畜的头顶上有了房顶遮掩,厚厚的砖墙也能够使它们免受草原狂风的袭击。
战前建成的这座牛舍原定容纳二百头牛,如今在牛舍残留的完整部分那个黑洞洞的地方,能够容纳五十头牛。玛丽娅就在堆积如山的碎砖堆中开辟出一条通道,通到了那个地方。
她也需要为自己考虑考虑,设法穿得暖一些。
玛丽娅迫切需要有一根针,为的是用从战壕拾到的帆布碎片和破口袋给自己缝件象连衣裙那样的东西。严寒一天天接近,她还光身穿着空筒军大衣,风从军大衣下面钻入身子里,把玛丽娅冷得缩成一团,不得不老是跑回地窖取暖。
她用一段铁丝做了一根针,把一端弯成针鼻儿的样子,在石头上把针鼻儿砸扁,又磨出针尖。为了搞到线,她把维尔涅·布拉赫特留在地窖里的那双已经洗干净的短袜拆开。现在可以缝衣服了。
玛丽娅又到小河对岸空无一人的战壕去了两次,拣些用得上的东西:要么是一件扔掉的军装上衣,要么是血迹斑斑的内衣,要么是几个背包或者几卷电线。她在河里把这些东西搓洗干净,晾干之后拿回地窖。她拿这些破布缝了一件象是连衣裙那样的衣服,把两个背包撕开拼成一条相当大的头巾。她把从被炸死的德国人脚上脱下来的皮靴腰缝好,穿到自己脚上;把军服上衣一撕两半,当作包脚布。她又把长长的军大衣下摆剪了一截下来,裁了一副手套和一双又肥又大的便鞋。
“行啦,现在可以等着过冬啦。”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害怕遇见任何人,但是在孤独之中又很想能有个活人跟她在一起,这样她便可以向这个活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也可以听到活人的声音了。她甚至于害怕自己会失去说话的能力,所以总是半天半天地跟奶牛、小狗、鸽子说话。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比如她要到井边去,或是要去给奶牛取草,她就说出声来:“咱们去打点水来。咱们没有水可说什么也不行,再说,井里的水如今是干干净净、冰凉冰凉的……”
要不然就是:“得给奶牛去弄点玉米棒子和甜菜了。现在夜长了,牲口得吃饱,要不然咱们就没有奶喝啦……”
一天,玛丽娅正在河里洗衣服,突然看见两个人骑着有马鞍的高头大马,向着已被烧成一片瓦砾的村子走过来。“是德国人来了,”玛丽娅吓住了,她爬进芦苇丛中,观察着那两个人。
“只要他们发现了我的地窖,”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那我就完了,我就会象条狗似的冻死在雪地里。要不然他们就会找我,一找到就把我杀死……”
幸而有两条狗在她身边,这两条狗也受到她的恐惧的感染,默不作声地紧贴在她的脚边。奶牛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吃草,从路上发现不了它们。
两个骑马的人顺着村中的那条街缓缓走了一遍,停了片刻,又转回身,绕瓦砾场走了一圈,然后向草原方向驰去。玛丽娅发现这两个人都背着步枪,坐在马鞍上象士兵一样灵活笔挺。
“当然是他们那伙该死的东西了,”玛丽娅心中暗想,“准是他们,是德国人。他们是在各个村庄搜索,想把剩下来的人全部杀光……”
然而玛丽娅却是大错特错了,只是过了好多日子以后她才知道这一点。如果她当时没有搞错,她本来是用不着在漫长的冬天里受那好几个月苦的。
那两个骑马的人是游击队的侦察员,奉命出来了解各个村庄有多少德国人,让什么人当了村长和警察,苏联人中有哪些人被杀害,有哪些人被赶去服苦役。
游击队驻扎在离村庄很远的密林中,就在村子那条无名小溪注入的大河岸边。两名侦察员返回游击队之后,向队长报告了看到的一切,同时说道:“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被敌人毁光了。村子烧成一片平地,没剩下一座房子,没有一个活人,只有黑糊糊的、静悄悄的一片破砖烂瓦……”
……
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就这样从农庄的生产单位中勾销了,不久前还在村中居住的全体庄员都被认为是已经牺牲。游击队员决定不再到这个被焚烧殆尽的村里去。一片荒凉的黑色瓦砾场是谁也不需要的。
德国人也没有到这一带来。他们比谁都更清楚,他们的讨伐队执行命令向来干净利落。既然命令烧掉村庄,把所有的人都赶往德国,把动物一律消灭,那就无需怀疑,肯定一切均已照办。所以,收到讨伐队长的报告之后,在德国人的那些地图上,标出这个村庄的小圆点——也就是这座村庄——就被打上一个粗粗的大叉给划掉了……
然而,一种无人知晓的生活却在村里继续进行着。这种生活的标志就是有缕缕不易察觉的炊烟从玉米秸中枭枭升起,逐渐消散在空中:这是玛丽娅在地下洞穴中生炉子。
从生活中被勾销了的列宁农庄第三生产队依然存在着,唯一幸存的妇女——一个名叫玛丽娅的农庄庄员——就是它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