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烦的冷雨下了整整一夜。玛丽娅睡得很不好,很不安稳。她常常醒来,望着壁坑里那盏油灯的微光,考虑着从早晨起就要开始进行的无尽无休的艰苦工作。
早晨,她穿得暖一些便走出地窖了,站了一会儿。她瞥了一眼倚在苹果树上的牌匾,和那堆从瓦砾场收集到的被火烧得黑乎乎的钉子。她拾起一块石头,把牌匾抬高些,动手动脚就往粗壮的苹果树干上钉。钉子弯了,因为树干很坚实,钉不进去。玛丽娅的左手几处受伤,但终于把牌匾钉上去了。
她从苹果树旁走开几步,把熟悉的字样大声念了出来:“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
她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是生—产—队嘛,那就该上工啦……”
她返回地窖,拿上刺刀和一块帆布,向长着向日葵的地段走去。她在田界旁站住。这块地一眼望不到边。玛丽娅吁了一口气,把帆布铺在地上,开始割起来。干透了的向日葵花盘把她那被石头砸伤的左手划得一条一道,但用象剃头刀一样锋利的德国刺刀割起花盘来却很省力。玛丽娅把花盘放在帆布上,送到地段深处,免得有人会看见这一大堆割下来的、可以去脱粒的向日葵。她割着四垅向日葵,一面沿着庄稼地往前走。直到中午才走近地头。当向日葵疏落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些蜂箱,这是农庄的一个大养蜂场,蜂箱还是在晚熟的向日葵开花时运到这个地方来的。
集体农庄的养蜂员是玛丽娅的堂弟吉留沙,一个沉默寡言、背部微驼的小伙子。战前他在养蜂学习班毕了业,由于身有残疾而未并征召入伍。他不考虑自己的婚事,同老妈妈住在集体农庄为他们盖的一栋洁净的小房子里。吉留沙对蜜蜂爱得入迷,他带着它们辗转在草原和田野上。玛丽娅有时来到他的养蜂场,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蜂房里的蜂蜜,接连几个小时听他讲蜜蜂的生活习性,以及分群、蜂王巢和雄蜂这方面的知识。德国人把吉留沙母子同全村人一道赶走了,无人照管的蜜蜂留在庄稼地里,在冬季非慢慢冻死不可。
玛丽娅从一个个蜂箱旁走过去,点了数目。原来一共是六十箱。天冷以后,蜜蜂已经不飞了,什么地方也听不到它们那和谐的嗡嗡声了。蜂箱前的起落板上躺着些死蜂,它们返回故居时已精疲力竭,没有气力钻进蜂箱而冻死了。
“哪怕用向日葵杆把蜂箱盖一盖也好啊,要不然,冬天来了,整个蜂场都得完蛋,”玛丽娅想道。“往常这个时候,吉留沙已经把它们运到树林,放进暖房里了。可如今吉留沙没了,暖房也没有啦。”
她从起落板上拾起一只一动不动的死蜂,放到手掌上,低声说道:
“可怜的小东西啊!你们失去了主人,没有人照料你们,也没有人需要你们啦……”
玛丽娅回想起下落不明的吉留沙是怎样为养蜂场准备过冬的,于是便把所有蜂箱的出入孔关小,弯起食指在箱壁上敲了几下,倾听着蜜蜂均匀的嗡嗡声。
“没关系,蜂蜜够你们吃的,”她说,“秋天没有搅蜜。我来把你们的小房子弄暖和些,挡挡寒雨和风雪……”
玛丽娅割向日葵一直割到傍晚觉得肚子饿时为止。在庄稼地中间那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割下的向日葵花盘堆得象座小山。玛丽娅把累得麻木了的双臂放到颈后,看了割下的花盘一眼说:
“亲爱的,你完成了定额,甚至是超额完成了。不过,你可不能光为自己干,还得替全生产队干哪。但愿人们回来的时候你能向他们汇报工作说:庄员同志们,我是这样工作的,是凭着良心劳动的,为了你们,我亲爱的人们,我能干多少就干了多少……要是有什么事情照顾不周,没能干完,请不要见怪吧,那是因为我气力不够了……”
她在家里给从牧场回来的奶牛匆忙挤完奶,喂了狗和鸽子,自己好歹喝了些牛奶就马上睡着了。天明时她又到地里去割向日葵头,一直割到天黑。她就这样干了一个来星期,累得胳膊腿都麻木了。为了变换一下工作,她在马铃薯地和甜菜地里挖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坑,决定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挖马铃薯和甜菜。她用自制的针缝了一条口袋,将挖出的菜蔬装进去,扛在肩上,背去倒入坑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一个人到这片瓦砾场上来。有谁会到这个原本就地处遥远的荒僻草原上来呢?何况现在村落已被焚烧一光,还来这里干什么?看来,活人是无法忍受长期孤独地在死人堆里生活的。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习惯这一切,并且不断斗争以取得胜利。玛丽娅并不是个勇敢和意志坚强的人。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失去了一切东西和所有的人,她象母亲一样热爱人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境况。她几乎不再害怕德国人会突然出现,白天走路也不再藏藏躲躲,虽然随时准备着稍有危险就立即躲进尚未收割的玉米地深处,或是爬到哪堵没有烧光的、被烟熏黑的墙边藏起来。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雨下得越来越频。有时清早刮风,这时,稀稀落落的初雪就在空中盘旋飞舞。玛丽娅天天干活,要么是割向日葵,要么是挖马铃薯、胡萝卜和甜菜,要么是给蜂箱保暖。
她也习惯了自己的沉默,没有人可以与之交谈。老伙计和达姆卡总跟她一道下地,她就同它们说话,傍晚就同奶牛和鸽子进行同样没有对答的谈话。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唱歌。因为唱歌不需要有人对答。玛丽娅经常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唱,悄悄地小声唱,以免被人听见。童年时听母亲唱过的歌儿浮上心头。当时玛丽娅还很小,不知道村里的妇女为什么把她几乎没有见过的父亲称为“红的”,把有钱的叶利赛大叔叫做“白的”,不知道母亲傍晚纺纱时为什么若有所思地低头轻声唱歌……现在,玛丽娅把母亲唱的歌曲中那些如泣如诉、打动人心的歌词想了起来,于是一边不停地挥着刺刀,一边唱道:
一只灰翅膀的小燕,
在我窗下盘旋,
孤独地左飞右转。
在我窗户上方,
在我窗楣上面,
燕子有个巢儿温暖暖,
它的伴侣
正在温暖的巢里
翘盼
胸脯雪白的小燕同还……
蓝光闪闪的德国刺刀在玛丽娅手中飞舞着,割下的向日葵花盘纷纷落到帆布上,低垂的、浓密的乌云在她头上飘浮,她抑制住涌上喉咙的哭声唱道:
痛苦的泪水
我把它擦净,
望着燕子的背影,
我把往事回想。
我也有过一只燕子,
也是雪白的胸脯,
它就在我的心中。
在潮湿的地里,
在一个生生世世的巢穴,
已由那命运
为小燕子筑成……
玛丽娅又一直干到天亮,胳膊腿由于过度劳累而感到疼痛。但她照常给奶牛挤了奶,喂了狗,然后在油灯的微弱光线下拾 自己的地下住所,直到夜半。她已经习惯于天天天晚上做这件事了,而且每天晚上她都增添一点东西,昏暗的地窖越来越像个单人住的房间了。她用从战壕里拾来的弹药箱做了个桌子。她把那匹德国死马的马皮晾干以后铺到地上。从德军掩蔽部拿回的木板也派上了用场。玛丽娅用木板钉了一个板床。她从地边的垅沟里拔了几把艾嵩,放到地窖的各个角落里来消灭老伙计和达姆卡身上的跳蚤。夜里她把两条狗留在身边,生怕德国人出现时这两狗会吠起来将她暴露。这两条狗也懂得她的处境:稍有风吹草动的时候,它们只是轻轻地发着怒声,望着玛丽娅,仿佛问她:是应该不作声地呆着,还是可以大声吠叫?
在今天这个漫长的秋夜里,玛丽娅几乎不能入睡。她刚刚躺到板床上,就听见很长一声狼嚎。大约在战争爆发前三年,狼群经常在草原上围着村子转悠。村里的猎人不久就在远处的一个沟壑里发现一个狼窝,打死了一只母狼和六只狼仔,公狼却随着日渐稀少的狼群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后,村里再也没有听到讲狼的事。然而眼下,在今天夜里,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了狼嚎。
老伙计和达姆卡蹿起来,它们龇着牙,背上的毛也扎煞起来。狼又嚎叫了一声。老伙计开始发出吼声。
“别作声,你们俩,安静,”玛丽娅坐在板床上说道,“狼群到不了这里,牛舍的门我用圆木顶上了。你们就老老实实呆着吧……”
突然,在紧挨地窖的地方,玛丽娅听到了绵羊受惊的咩咩声。她不知道在这村子的一片瓦砾中哪里来的羊。第三生产队是没有羊的。集体农庄主席把羊群放牧在远处,在离这个村子六十多公里的地方。牧羊人在那里有窝棚、水井和应急用的饲料。玛丽娅接着又回想起,附近国营农场的大羊群在草原上放牧时,有时到过本村周围。
“这没准儿是国营农场的羊吧,”她一边从板床上跳下来一边想道。
“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救这些羊呢?狼群会把它们撕得稀巴烂的。”
她端起点着的油灯,一下子推到地窖入口,对狗吆喝了一声就跳到外面,手里摇动着油灯。老伙计和达姆卡飞也似地跟着她跑出来。就在那棵苹果树下,玛丽娅看到了挤作一团的羊群,稍远些是几只狼。达姆卡龇着牙,发着怒声,已经蹲在羊群旁边;老伙计气得发狂,声音嘶哑地向黑暗中狂吠。狼群跑远了一些,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光。
“好哇,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玛丽娅举起油灯大喊。“我叫你们来!死东西!我叫你们去死,该死的坏蛋!”
手持灯火的人和凶猛的狗显然把狼群吓住了。这些狼在荒无人烟的空旷草原上已经觅食多日,但却没有料到在它们的道路上会出现危险。狼群围着现在已经无法到口的绵羊转悠了一阵,便跑向远处,消失在黑暗之中。
玛丽娅不敢把绵羊留在那里不加照看。她穿上皮靴和军大衣,抄起一把铁锹,对两条狗喊了一声,然后在苹果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决心坐到早晨。老伙计和达姆卡在她脚边卧倒,警觉地竖着耳朵。夜里很冷,星斗满天,冷风在苹果树的秃枝中间呼啸。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在山冈后面,有只狼又无精打采地拖长声音叫了一次,然后一切重归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