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名题金榜拟登仙,缔好朱陈有夙缘。
已羡文章惊海内,更夸珠玉在人前。
柳营谱按迎鸾曲,铃阁香浮合卺筵。
为恤娇羞窥半面,似曾何处睹娟妍。
话说搢珩勘河事毕,正欲回署。只见夫人说道:“尚有一事未曾了理,省得再为往返。我父母坟上久缺祭扫,今相公做了高官,带挈贱妾荣耀,应该去祭奠一番,少伸我为女之心;那家乡田屋、家人尚无着落,也须清理一番。”搢珩道:“极其有理,我竟忘怀了。”便连夜差人到署内,叫了三五个丫鬟仆妇们来,令张芳、朱序、裘能等一路备齐船只轿子,跟了夫人到坟祭扫。更写书一封,令赍往开化县知县处投递,致谢前情。同夫人商议,且着落自足家人存住本屋,约够付些田亩,耕种度活,其余田屋尽行卖去,小使及裘能夫妻乃一总带来。更将银两分送高尔林、童土礼及地邻人等。斟酌定了,翠翘便向本乡进发。搢珩也回吴淞署里。
那时传遍了夫妇重逢之事,连那鲍一妈等都是一唬一气。唬的是为总兵的夫人,倘若在这里,却不弄出大事来?气乃为明知有人在此,却不敢去追取前银。闲话休缠。
且表翠翘连夜起行,于路行了几日。到了家乡,哭祭坟墓。闹动了那村镇地方,那一个不惊奇诧异。知县得了书,也写回书送来,更送若干盛礼与夫人,翠翘分付回谢不收。高尔林等受了礼物,日逐来谢。那些乡邻妇女们都有相送。来谢来看的,个个称羡无已,谢天诵佛;甚有替翠翘设身〔处地〕着想凝思,大喜之后继之以哭,哭后又喜的。却种种不一。翠翘料理一番,耽延了半月,方得各项完割。然后带了裘能夫妻并小使,别了乡邻,乘船回转。到了署中,搢珩接着,大家慰乐不表。
且说凌驾山在京中,自搢珩别后,同张玉飞朝夕讲论。倏忽到了二月初八,便打点进场会试。十五日末场出来,把前后文字一总写出,与张玉飞观看,玉飞极赞必中。明日只见扬州家里人到,赍了搢珩书信,并二房三相公家报到来。拆开看了书中备细,深感华英之情。华英也有书信付与魏义,总是备述已前及候近况的话。
到了月尽揭晓,凌驾山中第十五名进士,在寓之人大喜。驾山谒过座师房师,赴过琼林筵宴。又想念着褚愚,原说过岁便来,怎么至今不到?逐日盼望。直到三月初十,才见褚愚同周贵到来。褚愚在路上已晓得驾山连捷,今日进门便贺。驾山接着,心里大喜。褚愚不认得玉飞,驾山替两下通名。两人虽则初会,然已前都常听见驾山道及,今日一见如故。驾山问褚愚家里有何事干,原因姚茂功的儿子姚胜期,顶兖州一名马战,随官军破贼,累得军功,总在那李绩题叙里头,该补千总;那新巡抚到任时,该给文赴部选官。更因胜期在二月里头娶妻,褚愚也要替他料理,故此等他毕过了姻,更候巡抚给发咨文,然后乃一同起身,故至此时才到。褚愚把那事述了,驾山即便问:“胜期何在?”褚愚道:“他不便到这里来,我叫他在饭店里歇了。”驾山道:“这是什么说话!你的亲戚便同我亲戚一般;况且我寓颇宽,尽可住得。”便要叫魏义到那饭铺去请。褚愚道:“既蒙老爷格外相看,自当奉命。”便叫周贵去说。不多时,胜期来到,周贵替他押了行李。驾山等看那胜期,魁梧长大,却像个少年。那时大家相见,晚上设了酒席,互相庆贺。
到了十五日殿试,驾山殿在二甲第三十四名。玉飞接得父亲家信,叫他回去,便收拾行装,打点起身。驾山亦不能再留。玉飞又叮嘱妹子亲事,千万留意。驾山道:“长兄到家,弟等延秀一到,即附信尊大人处,自有好音相报。”又令魏义备酒,出城送行。褚愚和姚胜期一同送别。驾山甚是依依,赋诗赠别。其诗曰:
浮名羁绊滞京华,极目关山处处遮。
十二时辰伤我独,三千里路望君赊。
春风陌上随归骑,夜雨阶前绕落花。
为忆故人分手去,计程何日到山家?
玉飞别了驾山,明日赶到涿州。见过父亲妹子,张哲道:“凌驾山连捷,心子里自然喜悦。”玉飞道:“读书人到那地位,才叫做有结局。驾山外面原是镇静不露,他心上自然快活不了。”背了妹子,把许柳延秀亲事细说:“回来时,又再三托过驾山,想来自然成就。况且驾山和柳延秀交好,延秀决然乐从。”张哲也喜道:“且待允了才好彰露。而今妹子面前且不必说起。”玉飞道:“孩儿即日南归,若柳延秀回来,驾山说成亲事,必写信到爹爹这里。那时付信于孩儿,作何算计出嫁,再上来商议。”张哲道:“有理。”那玉飞住了两日,即起身南回。婉玉设了母亲坐位,遥拜请安;又备了北边的土仪,托付哥哥送上母亲,大家相别。
玉飞星夜趱行,到四月初,乃到家里,拜见母亲,叙过了家常的话,方道妹子许多好处,呈上寄回土仪物事。穆氏不胜大喜。玉飞又说凌驾山的事,又道柳延秀出身始末:“今为总兵,尚无妻小;孩儿主意,将过房妹子许他。就是柳延秀同事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想来那亲事决妥。”穆氏听了,非常快意,乃道:“认义的女儿恁般贤孝,若招了个总兵女婿,也增上了许多光彩;便是你能学得凌驾山,我才是真正得意处。”正是:
自家骨肉自家亲,只愿儿孙胜似人。
唯恐顽愚多倔强,空教父母戒谆谆。
不表张玉飞埋头读书。却说凌驾山一日蒙特旨,授了试御史。因天子翻阅廷对策,见凌六鳌却有经济学问,英爽不凡,故有是命。至五月初旬,李绩从朝鲜回来。原来朝鲜国有奸相李继昌,系国王同族,幽囚幼主,更乱法制,不来朝贡;又有大臣世族方、高、王诸姓,起义除凶,复立幼主,正欲遣官入贡,适李绩同柳俊赍责让诏书到国。一入国界,早有地方官报知国王,国王大惧,立遣大臣远接。将到国都,国王出郭相迎。到殿开读诏书,国王俯伏受诏。一面安顿天使,一面备两次应贡之物,缮写表文;又差大臣二员赍奏,一同天使回朝。又厚赠李绩、柳俊各数千金。李绩不费言词,不烦军旅,早已成功复命。〔李绩老运亨通。〕
天子大喜,着该部照例接待来使,优诏答礼,打发回国。天子深念李绩有功,赐绢千匹,白金百斤,柳俊同有赏赉。随军百人,每人绢两匹,银两锭。
驾山知道李绩回京乃第四日了,忙令魏义到李尚书公寓来,探听柳俊消息。那里柳俊回京时,已知驾山连捷,无限之喜,只为料理公事,不便就候驾山。等到那日公务稍闲,便告知李绩,要到凌驾山寓所去看主人。李绩也知驾山登第,特恩补授试御史,心里已不胜暗喜。见柳俊来道要去看他,乃道:“你与凌生相离一载,前两番总不相值,料他也自然想念你。今晚去看他,他自然留你歇宿。明早可同来一会。”柳俊领诺,只带一小使随了。
方出寓门,未离两箭之地,只见魏义骑了牲口正来。两人一见,悲喜交集,各下马相揖,慰叙一番,然后同上马行来。凌寓已到,魏义先下马进门,柳俊随即下马跟进,竟到里面。魏义先行急走,进内说知。驾山即穿大衣出迎,柳俊已到内堂,叫了一声“老爷”,连忙拜倒。驾山便跪下答礼,拜毕扶起,悲喜交集。柳俊道:“背主自谋,罪难搢责。恭喜老爷名题金榜,职授乌台,小人叨沐恩光,深为欣幸。”驾山道:“你今蟒衣腰玉,位登八座,富贵已极,再勿恁般称说,反叫我不安。况同为王臣,亦无此体。”柳俊悲道:“爵位总属浮云,主仆固有定分。〔柳俊可爱。〕小人那敢放肆!”驾山道:“延秀,你若不改称呼,我便与你谦逊一世,我自己只称小弟,叫你只称老总台便了。”柳俊道:“既蒙格外垂恩,待我叩谢。”又跪下四拜,驾山亦连忙回礼,然后就坐。驾山朝南坐了,叫柳俊坐客席,延秀不敢,坐了主席。那时便将报恩寺托觉性,后至济宁会见石搢珩,随军南征,灭贼回来,重过兖州,问觉性时,方知已遇见魏义,并同亲戚褚某入都,那时方得放心;到京得知中了经魁,同石老爷来寻,又值老爷往大名谒见老师;后来我等又随李公出使去了,彼此竟不相值。驾山也将瑞光寺转来,遇乱民冲散,便得遇见褚守拙,又遇了魏义;贼退进城,会见觉性,送你留下书银与我;因冒暑急行,生起病来,病好进京,值场期已逼,料不能进场了;却值贡院火灾,改期重考,幸而纳监侥幸;正月里石搢珩从关外进京,会过乃稍知始末的话,叙了一番。
此时褚愚同姚胜期俱在屏后张看,见了柳俊身材相貌果然不同,叹羡不了。驾山叫请出二人相见。柳俊问知是褚愚,也再三致谢。姚胜期心知自己不过千总,柳俊是个总兵,天渊之隔,那敢放肆?柳俊又在驾山寓里,要存一分主道,却不便僭他。褚愚道:“老汉放肆,叨占了。这是舍表侄,自然不敢得罪。”驾山也说,柳俊便听了,胜期却跪下叩拜,柳俊连忙扶住。于是褚愚坐了首席,柳俊第二,胜期下首带侧,驾山朝上,各相叙问。
摆上饭来吃了,便相留柳俊细谈,不尽衷曲。将丁孟明事亦备细说及,各相叹息。柳俊乃将李公许亲之事述知:“方才我来,又叮嘱明日要会。”驾山不胜大喜,便把张玉飞妹子亲事,我已同石搢珩替你为媒,向玉飞再三言定的话,述了一遍,柳俊也十分欢喜。又一转念,乃道:“我在丁家时,颇知玉飞家事,不见他道及有位令妹。”驾山道:“我已问来,他道向在涿州父亲那里,或者是他异母所生。”柳俊也道是那个缘故。那时驾山备酒款待,席散,便与柳俊同榻,以便叙话。柳俊备述搢珩献策较射聚合之事,驾山也备述搢珩诛盗成亲一段缘由。柳俊矍然道:“石爷与我同事许久,并不曾提及一字,真有学问的人,非小丈夫可比。”大家细表别后之事,直到天明。那一夜竟不曾睡。
到了明日,大家起身,梳洗冠带,便同柳俊到李公之寓。方昌投了名帖,李绩便令请进,整衣冠相见。叙了企慕套话,李绩与驾山宾主对坐,柳俊一席朝上。李绩把驾山仔细一看,暗自得意。只见眉目神情,出人百倍,有《风流子》词一阕为证:
天姿超众类,神清旷,拟是谪仙俦。看眉彩飞扬,目光澄净,美如冠玉,性也温柔。浪传说,河阳潘俊逸,洗马卫风流。何必古人?尽教今彦,云中鹤举,天半霞浮。
曾经闻人口,都称羡国士〔李绩曾向石、柳说汝等乃如此称许。〕内外皆优。喜得亲瞻芝宇,一识荆州。算姻缘在此,郎才有貌,女容兼德,伉俪绸缪。莫道等闲凑合,实系前修。
李绩看了凌驾山恁般相貌,十分欢喜,乃道:“去年弟在兖州,承先生赐顾,彼时因有贱恙,竟尔失迎。后复为有事匆忙,不及拜识。至今思之,开罪无地。虽未接台颜,然已神交一载。去年高掇巍科,今春连捷,总因他出,尚未恭贺。今蒙枉驾先施,使弟愈增罪戾。”驾山道:“老先生山斗望高,功勋盖世,晚生樗栎陋质,袜线庸才,自恨无缘,不得早亲道范。今幸瞻韩,心窃自喜。老先生不以不屑见遗,晚生受教不尽了。”李绩道:“凌先生翰苑中人物,暂寄台垣,将来秉节伐巡,那一方便受福星之惠。学优则仕,便见善政,媲美古人,这也是人生第一快事。”驾山深为逊谢。两番茶罢,起身相别,柳俊一同送出来。
李绩随打轿答拜。驾山接进,叙过套话。驾山道:“晚生被人诬陷,几作覆盆,幸蒙老先生翦灭妖邪,移文超雪,合家感戴,没齿不忘。〔此谢何可少也。〕适才晋谒,因闲话间隔,未曾致谢,实为有罪。”李绩道:“这都是佩珩同柳延秀之力,弟何功之有?今蒙尊意,使弟殊为汗颜。”叙话多时,两番茶后,便相别而去。驾山便备了盛礼,差魏义、方昌押了礼物,送到李尚书寓内。李绩只是不收。来晨李绩也备礼来贺。驾山也谆谆谢璧。
柳俊便来两边议亲。李绩见那般十全女婿,立即依允。驾山得遂宿缘,比中进士更加得意。连忙择了日子行聘。延秀乃是大媒。到了吉日,驾山备了礼物,不过绸绫缎搢、钗钏簪环、羊酒等项。一则俱在客寓;二来李绩主意,莫循世俗之所为;三则那般正经人作用,却不比暴发户,有了两个臭钱,便争奇斗胜,踵事增华,一味要体面好看,非分乱用,既已僭越名分,徒取有识者说笑。凌驾山既行聘礼,便作想八月里要来迎娶,李绩也允了。那时刘思远晓得李绩女儿受凌驾山聘定了,方知已前疑他石、柳之说俱是胡猜,况且儿子已死了,那些妒忌之恨倒也消释,连阁下及傅汇征亦反觉得徒取其无趣。李绩写家书与女儿,叙说已字新御史凌六鳌,秋间便要出嫁,分付王忠等置办嫁妆。
驾山既定了自己的亲事,便替柳俊出聘。柳俊也不向李绩道知,便到驾山寓内,备办礼仪。驾山令魏义做了纳聘正使,押了从役人等,到涿州张哲家来。更写了两封书,送与玉飞父子。魏义一总领受。先两日,另差一人预先道达。
张哲得了消息,满心大喜。然后通知女儿婉玉:“我已将你许配总兵柳俊,他今已将聘仪即日送来,只怕也就要来迎娶的。”婉玉道:“爹爹这里无人,孩儿正好料理,为甚许配恁速?”张哲道:“我儿,你有所不知,你哥哥有一相好朋友,乃本乡凌驾山,他今已中了进士,授了御史,正月里你兄进京,到他寓内,曾会过那柳总兵的同事石总兵,就是那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向日却未有的确,故此总未说知。今有凌驾山先差人来说,只在后日过聘。你也料理些答聘礼物,应该准备的,也须斟酌定了。”婉玉道:“孩儿总不知那等事务。爹爹料理,决无遗漏。”心里想道:“我今许配总兵,可为有幸。但不知那总兵年纪相貌若何?为人性情更不知怎生样的?总是姻缘前定,这也只索由他。”
那时张哲兴匆匆地把回聘次第放好。到了后日,凌家人早来知会。张哲着即铺毡结彩,备设酒席,叫了乐人,停停当当。〔所谓咄嗟而办。〕少顷,聘礼到门,魏义传述主人之意。张哲相见劳谢。魏义递上两封书信,张哲见书面上写得明白,收了书札及聘礼等项,安顿魏义来人,殷勤款待。
过了一宿,摆了回盘,张哲出来犒谢众人,众人亦俱致谢。张哲对魏义道:“蒙你老爷垂问,这事又极承推爱,有费清心,使我感谢无地。我也不写回书,总烦魏叔面禀,多多致谢。付小儿的书,便即令人寄回。柳老爷处有迎娶日期,只消你家老爷示知,我这里无不从命。”魏义一一记受。遂别而去。
到京,驾山见了回仪甚丰,乃感张哲厚德,便同柳俊商酌迎娶之日。柳俊道:“昨日李公说,南直巡抚奏称淮扬总兵病故员缺,该部已经开列应补官员具题,连我之名也开列在内。看旨意若何,且待我有了地方,然后迎亲;否则竟无定准。”驾山道:“倘能就在淮扬,岂不大妙。”柳俊道:“若得如此侥幸,到秋便可迎娶。”
歇了一日,朝廷命下:柳俊补授淮扬总兵官。李绩、驾山等俱各大喜。柳俊正在陛辞辞堂,〔总兵要到兵部三堂叩谢,谓之辞堂。〕却值江西巡按丁忧员缺,奉圣旨凌六鳌补授江西巡按,星速乘传前往。恰好姚胜期掣了淮扬镇标千总,褚愚大喜,表侄在柳总兵标下,自蒙照应。驾山到李绩寓内相别。李绩道:“贤婿毕姻之事,且待一年差满,只恐那接任半年未必便算,还该到后年满差。到那时,另行斟酌。贤婿此去,务须廉明公直,勤于政事,方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百姓,中不负祖父家声、胸中平昔抱负,方成得一个正人君子。就是刑名一道,虽该执法奉公,然必宜死里求生,原情察理。执理太过,则民无所措手足。‘情’之一字,深宜体味。所以说,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存此一念,便乃圣贤之心;失此一念,便流入刻薄酷吏。我愿贤婿切勿出此。”驾山一一领受。柳俊也蒙李公之教,便一同出都。那时姚胜期系柳俊属官,极其奔走效力,也同一路到官。褚愚也起身回家,合帮同走。李公备酒饯送凌、柳两人,起身日,更出城亲近一程,方自回去。
一行人到了涿州,驾山向柳俊道:“你同众人只在前途等我,我到你令岳那里,述你秋有帏〔有闲笔细细点缀。〕张哲连忙迎接,到厅相见。驾山虽与玉飞至交,从未会见。驾山自以父执看承,张哲也谦恭致敬。叙过寒暄,三道茶罢,驾山便将柳俊姻事说道:“令坦今荣任淮扬,令爱出门正便。延秀拟于秋间择吉迎娶,故以其话先为道达。一应所需,并从尊示。那时小侄决不能到此,欲留小价魏义在家,往来传递尊命。”张哲道:“先生秉节代巡,小女婚姻细事,那敢重烦台驾。若留尊纪在府,深感至情。秋间悉凭小婿那里选定吉期,小弟无不从命。前日已叫人回去,令小儿到涿州来,一同小女回家,以备针线等物。只是寒室衰微,承先生提挈作养,合家感沐,何以为报!”驾山道:“侄与宅上世交,老怕何出此言?今令坦一同出都,直至家乡相别,尊意自述与令婚便了。”张哲道:“贫家嫁女,竟无奁赠之仪,此言亦烦先生转致。”驾山正欲相别,只见摆出点心来,驾山只得坐了,少吃了些。张哲又问止宿之处,要来答拜。驾山道:“同令坦一总乘传赴任,不得停歇。”再三回了,然后起身。
张哲送别进来,向婉玉道:“凌生同你哥哥相好,我却从未识面。今日才见,他好个少年贵介公子,比常人大不相同。只是不晓得你夫婿相貌何如。”婉玉那时已知丈夫做了本地总兵,听见父亲说总兵衙门就在瓜州地方,离扬州不远,心里乃暗喜道:“想起当初在兖州时,老爷升了巡抚,歇了数天,便打发小姐并我们回家。那时曾闻得老爷收了一个少年将官,得以杀退贼兵;又曾听得家里妇女们传说,那个少年不知是姓刘姓柳,又说是人家的小厮,又说是就是同寓报恩寺里姓山的家人。我想若是山家的小厮,定是那日折桃花时,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个人了。但他的家人,那肯弃了主子,来跟我家老爷?山家小厮说话,定自不确。然而这柳总兵,不知可就是老爷收留的少年?倘若小姐那边有人来,问他便知端的。”又一转念:“羞人答答,我这许配人家的事,我也不便说出,怎好去问这般闲话?”又一转念:“或者老爷得知我卖出过继情由,见这个将官未娶,托这御史做媒,也不可料。”又想:“我老爷公事匆忙,剿贼回来,又往外国,那有闲心肠管这事务?况小姐处,不知可曾写我的原委,寄往京中,我老爷何由晓得?”转念一回,只索丢开。
一日,只见张惠来看。原来丽娟接得父亲书信,备说往来,将及半年,都平安无事,身子康健,于几时回京,便将许配之事略述。凌御史六鳌,少年英发,已经受聘,并秋间迎娶的话,叙个始末。丽娟看了,不觉添了许多转念。便记忆报恩寺书生,竟无音信:“去年父亲初升巡抚时,在兖州署内,曾听得家中妇女们说,老爷收了人家一个小厮,竟有奢遮本事,杀退贼兵,但未知姓名的确。又说是同寓山鳌家仆,父亲却从不曾说起。若果是如此,这山鳌见得小厮又在我家,也该来通个消息,何以至今并无音耗?难道是个无情之辈?他说是南直扬州人,去年各直省登科录上,并不见有恁山鳌名字,难道他因不曾进步,无颜来此求亲?今爹爹受了凌家之聘,这是父母之命,有何别说!但此生一番情意,只好作来世姻缘,总是大家缘薄,却也无可如何。”〔真个无可如何。〕这番差张惠来,因恐兰英忆着主人,故叫来传说个平安回京的消息。自兰英到张家半年有余,已差张惠来看过四五次,见面叫声“姑娘”,这也是丽娟抬举他处。这日婉玉听得主人已回,平安无事,也是欢喜。乃问了小姐平安,兼问二娘安好,留张惠吃了酒饭自去。
不觉日复一日,七月初间,方见哥哥玉飞到涿州来。原来玉飞在家接了父亲家信,见说凌驾山已做了媒人,柳延秀行过聘礼,不胜大喜。又见了驾山附来书信,也是说着这件亲事。隔得一日,只见报房来报:“贵府贤坦老爷柳,奉特旨升授右府都督佥事,镇守淮扬总兵官。”玉飞更加欢喜。穆氏喜出望外,最难得的女婿在本地做官,何等荣耀。隔了两日,张哲又有家信来到,说女婿在本地做官,秋间定要迎娶,要叫儿子玉飞到涿州一同妹子回家,拜认母亲,便好备办出嫁之事。玉飞即便打点。正要起身,却听得人传说,新总兵到瓜洲公座。隔一日,只见凌驾山来拜。原来凌驾山同柳俊、褚愚等一路下来,走到山东,褚愚要留驾山、柳俊家中去住一宿,光耀门庭。驾山却为一来凭限紧促;二来还要到扬州家里料理数天,此处不便迂途耽搁;三来又怕褚愚费事,故此不肯。褚愚亦知得这些原故,亦不强留。但各各珍重叮咛,订期后会,又把姚胜期再四托与柳总兵,方才别去。
驾山等行近扬州,早有总兵门下官役兵丁来接。〔一丝不漏。〕到了扬州,又有江西省巡按衙门里的书门皂快来接。柳俊别了驾山,瓜洲上任。驾山便到家中。此时不要说家人们的高兴,更胜如老主子为官之日。即就是这些亲族知交邻里,无一个不来趋承恐后;〔这一句直接首回。〕本地方大小官员,无不到门投揭。应酬了一番,又劳谢了二房三兄,及华英并邻里等,分别轻重,各有所赠,便来拜会玉飞。
玉飞慌忙接进,各叙款曲。玉飞道:“相别几时,长兄已是绣衣大人了,又在邻省,真是人生畅意之时。”驾山道:“弟在邻省,不足为异,最难得令妹丈即在本地,秋间出嫁,何等便益!弟前日出京,即到令尊老伯处相问此事,令尊说已有家报寄归,欲长兄到涿州同令妹回宅。弟当令魏义在家,专听尊处有恁分付,以便往延秀处传致。不识尊意可该如此?”玉飞道:“得尊管两下相通,这是极妙的了。小弟正欲打点上去,大约只在七月内回来,悉听延秀择吉便了。”驾山道:“弟同延秀一路商酌吉期,大率在中秋前后。”叙话许久,穆氏在内早已备出一席盛饭,驾山也便用过方别。
玉飞随往答拜,兼送贺礼。驾山再三回谢,当面叫魏义来,分付:“过了柳老爷吉期,便到江西署中来。”魏义一一记明,玉飞亦自别去。
驾山把家事略整理一番,明日即起身赴任。来接的衙役打着执事,摆开头踏,簇拥下船,好不荣耀。行过瓜洲,柳俊到船迎会,随即上岸答拜。柳俊定要远送,驾山因他初上任,有事匆忙,即便回住了。玉飞又在船内设酒饯行。驾山便坐了江船,从长江直往江西。
玉飞送别驾山,即便起身北上。至七月初间,方才走到。见过父亲妹子,具述柳延秀已经公座,凌驾山又来拜会。张哲原已打点女儿南归,各色俱备,便先打发玉飞、婉玉并家人男妇等,于七月初十内起身先走,自己再把店务料理,迟几天也打点归家。
婉玉便与父亲商议,要往李家别声小姐,张哲道:“这是你不忘本处,极该去作别。我因有事匆忙,却也忘了。”婉玉随即梳妆济楚。张哲道:“可要几个妇女们随去,可该先差个人去说声。”婉玉道:“总不要多人去,只叫蕊珠随去,一个小厮领路,〔无知之人,便跟他许多妇女以炫人。〕我是那边出来的人,怎好着人去说,我就去便了。”张哲喜道:“正该如此。”当下叫了两乘轿子,又叫一个小厮随了。
不多时到了李家。管门的问是何人,婉玉已出轿走进,管门的见是兰英,也喜道:“难得今日回来!待我先进去说。”〔自然情理。〕便望里边先走。兰英同蕊珠随后进来,小厮站在门首等着。里边丫鬟媳妇们见管门的来说,都到后堂来迎。两下相见,各厮叫了,兰英便到小姐楼上来。走到楼门边,丽娟得知了,正要下楼来接他,兰英见了,先叫了“小姐”,丽娟也叫声“兰妹”,兰英搀住小姐上楼,即便拜下,纷然堕泪。丽娼慌忙扶起,已是拜了两拜。见兰英哭不出声,亦潸然出涕。〔天下至情,乃父子、母女、夫妇、主婢,而母女、主婢为甚,盖女人情专而易悲。〕众丫鬟妇女一时俱觉感伤。丽娟道:“你今吉人天相,也到好有出息了,不须悲苦。”兰英哭道:“只是受小姐深恩,未曾报答,每常想起。梦寐不安。”丽娟道:“我与你正在少年,相逢非暂,你不必恁般忆念,徒起酸心。”〔丽娟气度不凡。〕便叫兰英坐,兰英再三不肯,丽娟必叫他坐,乃拜谢了后坐。〔是个女人。行达不比驾山之于柳俊。〕丫鬟们拿茶来吃。
二娘在那边得知,心上欢喜,连忙走来。此处见得二娘真是好人,若把会做作的,他要看得自己尊大,兰英不过是家里出去的丫头,凭他做了夫人奶奶,终是此处出身,且等他来见我,我怎肯轻身便往?这二娘真个不论,先走到大小姐楼上来。〔是一个本色人。〕兰英得知,起身到门口,相迎厮叫,便要拜见。二娘扯住不肯,一同坐下。二娘笑着道:“你真是福缘到了,半年多相别,长得恁般好了。比在家时愈发丰艳。”〔二娘口气酷肖。〕兰英道:“见过了小姐,正要到二娘那边来,拜见二爷、大相公。”二娘道:“竟不消了,〔竟不会再思,极是。不特见面无恁情趣,且费笔舌。〕二爷才出门去,大相公今日往相知家去做文会,都不在家里。我又在这边会了,总是一样。”又道:“小姐当时叫张惠来看你,承你每每问我,我只附得一声儿,总不曾特叫个人来看觑。〔便见得五六次也。〕闻得你继父待你极好,这也难得。你曾见过母亲没有?也有几个兄妹?”兰英道:“只有得一个哥哥,母亲尚未识面。明日便要到扬州家里去,故此来别声小姐。”丽娟道:“你明日便往南边去了,为何不早两日来?也好多盘桓几日。”兰英道:“也是这两日议论起的。”丽娟道:“前日差张惠来看你,闻得说你已许了人家了,就是扬州什么武官,可有这事?”二娘道:“恭喜,恭喜!两日来小姐怎不说知?”丽娟道:“前日爹爹有信回来,我恐兰妹不知,特叫张惠去说;是张惠在他家得知此信,张婆曾来述过,所以我方才记起。”兰英欲要问小姐亲事可曾受人家聘定,兼要问这总兵柳某,老爷家书上曾否提及,还要细谈衷曲。无奈这些丫鬟妇女们围定了,〔真。〕二娘又问长问短,不得脱身。大家又提起二小姐身死情由,兰英嗟叹一回,二娘也埋怨二爷,终是乏趣的事,一提便不再说。
少间摆上饭来,三人同吃。丽娟道:“兰妹,你这个丫鬟也好,叫什么名字?”兰英道:“名叫蕊珠。”二娘道:“小姐去年冬里买这个丫鬟,叫做浦珠,你家的却叫蕊珠,好像个姊妹儿。”兰英便问福官怎么不见?二娘道:“早饭后说有些倦,如今睡在那里。”只见张婆来说:“兰姐的轿夫小厮已曾与饭吃过了。”兰英便起身要回,说道尚要打点明日起身事件。丽娟不好强留,但觉依依不舍。
兰英到下房解手,春香道:“兰姐,你如今做了姑娘,怎么就长得恁般好了?比着家里时胜了十来倍。我们那里学得你的福气来。”〔春香丫头倒有趣。〕兰英道:“那有什么好,我如今独自一个,怎如在这连时,有小姐照顾,又有姐姐们打伴,这个才叫做好哩。”春香把眼一瞅,嘴一搢,说道:“好看话儿,做姑娘有人服侍倒不好,倒是去服事人好?〔兰英下房解手,春香便得来说话了。真是眼光极透处,绘风图影之笔;极细处,不失线索位置。莫草率看过。〕只见二娘走来,春香笑着去了。
丽娟便取出簪环等事件,约值百金,送与兰英,为他有了人家,算做添妆之赠。二娘也取些首饰相送。兰英不胜感谢,一总收了。又向二娘致谢道:“二爷、大相公面前,烦二娘替兰英多多禀意。”便向小姐拜别,丽娼急急扶住。兰英纷纷下泪道:“兰英此番往南边去,不知何日再与小姐相见。”掩面而泣,哽咽不能出声。丽娟亦凄然流泪道:“相逢有日,不必如此。愿你好生保重。我本意留你到晚,争奈你明日便要远行,打点束装之事,不好耽误。只是才得相逢,又即远离,别后相思,未倾片语,叫我何以为情。”说罢,二人便相抱放声而哭。〔才叫他不必悲哭,不觉自己随也哭起来,不特哭也,而更放声,真是劈碎虚空,烧枯大海,而情根不死,恨种难消。悲夫!〕二娘等俱含泪相劝。二人只得收泪吞声。一齐送到大厅,丽娟不送了,挥泪而别。二娘送到二墙门口,众妇女直到大门前,兰英吞声悲泣,情不能胜。正是:
久离香阁暂来过,忽又伤离可奈何。
何苦老天生我辈,偏于情字十分多。
婉玉上轿归家,张哲道:“为何去了许久?”婉玉道:“小姐留住,还要盘桓到晚。因见孩儿急于要归,方肯放手。”玉飞见妹子两眼有哭泣之状,乃笑道:“妹妹回去,我料必然又有一番悲感。”婉玉愀然道:“十年随从,情投意合。今一旦远离他所,未知再会何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己。”玉飞见妹子才色德性果不寻常,想这柳延秀相貌甚好,驾山曾说他颇善文词,真堪与妹子作对;况已官居八座,天也待此两人不薄。婉玉又取出小姐、二娘所赠,张哲看过,一总打叠藏好。当下将各项收拾停当,叫齐了轿马,明日婉玉拜别了父亲,同哥哥家人等一齐起身。丽娟又叫张惠自赍盘费,送了三站路程,方才别去。玉飞亦厚赠致谢。〔何等周到。〕
婉玉在路,朝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扬州。玉飞先同家人赶回,穆氏不胜欢喜,着令婢仆们一总远接。婉玉到家门出轿,见屋宇宏敞,气象不同。走进大厅,穆氏在厅上相迎,一见婉玉,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蓬瀛仙子,宜称月殿嫦娥。身材整整齐齐,金莲窄窄;举止安安雅雅,绣带垂垂。髻拥乌云,漆润浮光欲滴;腮凝莹玉,粉香溢艳难描。〔活画婉玉。〕心上万分欢喜。婉玉知是母亲,上前厮叫。穆氏手挽着手,但见十指纤纤,肌肤如玉,温柔香软,细腻如绵,因不觉道:“我有何福分,消受得你!”当下铺毡设位,婉玉朝上八拜。拜毕,穆氏叫家中男女大小一总来见姑娘。用过茶,同进内室。婉玉将带来首饰衣绸等项并李小姐等所赠之物,一总交与母亲。穆氏看了,深感李小姐待人好意,当下设宴款待女儿。
这婉玉与穆氏的亲热,比人家亲生的更好几倍。每日侵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到母亲床前问安。待哥哥极其和气,却并无一言半语偶涉戏谑。凡居常饮食,及支待亲朋,或丰或俭,无不合宜。椒姜五味,烹调之法,指使厨下,加意整理,无不可口。竟不要穆氏费半点儿心。婢仆有恁口角,都禀知母亲,分其曲直,这些下人个个心说诚服,极口称扬。叫穆氏那得不喜?正是:
半载椿庭膝下随,已知女德总无亏。
今朝得侍慈帏里,更展才能见作为。
不表穆氏万千中意,着实备办嫁妆。且说柳俊上任料理衙门许多规矩,忙了半月有余,方才定局。这时扬州府里无论与柳俊有相与无相与,那一个不惊奇诧异,说这柳总兵就是丁家小厮。已前丁孟明害凌驾山,柳俊送信的根由,合地皆知。都羡慕柳俊存心良善,救拔好人,故此天也好报。他一年多些,便做了八座显官,又原到本地方来风光荣耀;丁严做了半世恶人,顷刻一家冰消瓦解,连自身都死丧他乡。可见天理恁般切近,招报不爽!体面上人,都到瓜洲来会贺,柳俊无不从厚相待。这些人都说柳俊好。有个议论说:“相貌不亏人。柳俊这般好相貌,自然不是居人下的;今果然恁般贵显了。”有个议论说:“识得好人,便有好报。当初若不送信与凌驾山,凌驾山那得入京在北场联捷?柳俊若不随去,那得到山东遭际巡抚提拔,建此车功?”有个议论说:“有大量者必有大福。当初柳俊在丁家时,我们会见他,看他便有一种大器量,与众不同。今日果有这等大福,这等看起来,都是天意特生出柳俊这般一个人来,命中原该有这般福气,所以盘根错节,缔荷成全。至其同为仆隶,不逐波流,就是他持身操守处;识得凌驾山是好人,患难相从,就是他相交胜己处;后来展布才能,建功立业,都是他推情度理处事妥当处。可见质地固属天成,修为原宜自奋。”〔一段议论有力。〕
柳俊自到任半月以后,诸务稍有就绪,便着人请魏义到衙,商议迎娶之事。此时张哲也归家了,夫妻子女一总团聚。张哲便大摆筵宴,遍请内外亲族相知。女眷们来见了婉玉,唯有极口称赞。时已八月初间,柳俊择了八月十六,天恩上吉日娶亲。先数日前,差人赍礼送到张家,总是魏义往来关说。正是:
功名成后结姻缘,总值新人正少年。
回想当时颠沛日,不禁凄绝泪潸然。
因柳俊娶亲后,有分教:
始知天地栽培,数原有定;
何必心神颠倒,人自多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人可以为尧舜”,这一句话,虽则太阔,然人性本善,由习而迁。若有好人教调,凭你性极顽劣,朝诲夜训,便也改了许多习气。人家女子,总不知教,为父的出外作事,便不得教;为母的原从不教而来,晓得教什么?况且晓得要教儿女之家原少,所以女子任性由心,不能学好。若能振拔的,便是大贤。兰英好处,由丽娟所教,丽娟资性虽更高,然亦由李绩所教。儿女总是一理,故儿女不可不教。〔此因兰英立议起见,故反因女推及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