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仲和敲伯廉十台花酒的竹杠,伯廉只得答应了,同到吴玉仙家吃过了酒,自回厂里。王子善、余重器已经睡觉;陆桐山、萨大痴却没回来。伯廉把银票藏好,躺下吸烟。原来伯廉吸惯自己的枪,那堂子里的枪是过不来瘾的,所以回厂后定要再吸才好。正在吸得浓快的时候,外面马车声响,知道萨、陆二人回来,果然推进门时,确确是他两位。桐山道:“伯翁回来得早。”伯廉道:“也没多时。”桐山脱去马褂,拿了水烟袋,坐在伯廉床上闲谈。大痴急急的要出恭,衔支雪茄烟,点上洋烛,提了马桶,自去中间屋子里大解。桐山忽然嚷道:“大痴,付们今天做的那注买卖,扣头多少?”大痴道:“你问钱伯翁就知,难道你还没知道么?”伯廉道:“今儿那注买卖,又当别论,那范慕蠡是华发铁厂里的小老板,合我们东家交好的。这人喜搬是非,要多扣了他的银子,被他去告上一状,落了个坏名头,大家不好看。依我说,那些关节,是要留心的。我们吃千日饭,不吃一日饭才好。”大痴道:“到底伯翁阅历深了,叫我是管不得许多。我们得几个扣头,也是场面上说得出的。上海滩上,大行大市,不自我们兴的例子。只不过分,便是很规矩的朋友了;况且这注进项,通行里上上下下,都要分的,只不过大小份分罢了。”伯廉道:“那个自然,下次我们看时行事,多扣几文,也就补得得过来。我们是行交行,各人肚里是有数的。”萨、陆二人这才没有话说,大家睡觉。伯廉自己踌躇道:”我要办清公事,同事又不答应,今天的买卖,已经破了例,不问多少扣头,都是这么一扣。管他娘,莫如拾现的!明天要有买卖到门,我直头合他对谈,省得他们插嘴,像今天大痴那句话,倒像立了什么汗马功劳,想扣人家个大九五,那也心太狠了。桐山是跟着他学乖,其实不中用的。那子善、重器,更没本事,只好赚几文薪水罢了,分红轮到他,也是有限的。只要除去大痴,我就不碍手了。但是这样的短局,那有工夫去除掉他呢?况且这人乖觉的了不得,还要提妨他才是哩!”。自此伯廉有个萨大痴放在心里盘算,碰着买卖到门,务要拉着大痴在一起商议;其实自己作主,不用他的主意。大痴甚是觉得,预备分红时合他算帐。不上一月,足足收了三十万担茧子,计算扣头,也有四万多银子,都在伯廉手里。大痴是眼睁睁的盼着他分,自己做出十分规矩样子,晚上都不出门,也没向帐上宕过一笔钱。王子善、余重器的宕帐,倒有二三百块了。陆桐山也没宕甚么帐,借过十块钱,三天便还了。伯廉甚是踌躇道:“这扣头实在可观,都是我一人的本事弄来的,分给他们呢,这雪白的银子,实在可惜;要不分给他们,于理上又说不过去。况且李东翁是个大财东,将来还要靠他做点事业,搁不住他们去三言两语,断送了我的前程,还是分了为是。”又一转念道:“不错,不错!我这四万三千多两银子,原有二万五千,是我在昇平楼合人家私做的,照例扣不到这许多。这笔银子核算下来,足足一万出头,连大痴都不知道,很可以上腰。余下的只大痴、桐山知道细底,恐怕要三七均分才是。其余的人,随便点缀些便了。”想定主意,便把那二万五千两的一注核算清楚,只应该提出一万二千两,作为公中的分红,自己可存下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不觉喜形于色。再一核算,公中是三万银子,先除七位不知道底细的同事,每人分给他七百;再除去行里杂差等等,通共八个人,每人给他五十两,一总除去五千三百银子。还有二万四千七百两,三七分时,自己还得着一万七千多金,只怕做不到。
当晚便约了萨、陆二人在九华楼吃饭,谈起分帐的事来。伯廉把手抄的一篇帐,给他二人看了。桐山道:“我们十个人,难道均分么?伯翁是管了这本总帐,自然辛苦些,应该多分些。”伯廉道:“那如何使得!”大痴道:“桐翁的话不错,我们打穿板壁说亮话,这行里除了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个办得来事。子善、重器这些朋友,随便分给他几十两银子便了。”伯廉听他的话,来得入港,凑拢来说道:“果然这话甚是。我有个底子在这里,二位看得合意,就照这么分吧。”说完,就从怀里掏了一张细帐出来。大痴合桐山同看过,批驳道:“每人分给他七百两,已是太多了。”伯廉道:“不然,他们不知道细底,要知有若干余利,怕不发话么?然而他们总有点儿约莫,太少了不行的。”大痴默然,再看到三七的那句后,大痴把这篇帐望怀里一插,道:“我们有帐好算,也不在乎急急的分银子,尽管存在伯翁那里便了。”桐山不懂他的用意,倒说:“这帐底子,要大家公断的,我还没见,你如何藏了起来?”大痴合他使眼色。桐山不解,还在那里要帐底子看。伯廉笑道:“大痴兄,你也是个明白的人,如今银子是在兄弟这里,为数却也不少,大约我也不敢独享,朋友交情是长的,银子是用得完的。我一人的意见,如何能叫二位心服,莫如你合桐山兄,也出个主意,大家评论评论,只要公道,就好照办。”大痴道:“伯翁先生,你既然说到这话,我也不瞒你说,大家在外辛苦,所为是几两银子,除却他们七位提开算,我们是三一三十一,没得多余话说。”伯廉听他这般没理的话,只气得面皮铁青,冷笑一声道:“再谈吧。”大痴也就不则声。桐山发了一阵呆,猜不透两下葫芦里卖的甚药,也只好不则声。吃过饭,伯廉还要躺下过瘾。大痴、桐山道谢去了。
伯廉吸了两口烟,王宝仙的娘姨赶来,道:“钱老爷,为啥勿叫倪先生?”伯廉道:“我正要来吃酒哩,答应了周老爷十台酒,今夜是第一台。”娘姨大喜,赶着宝仙回去预备。原来宝仙是应别的条子来的,可巧合伯廉隔壁座儿,知道伯廉在这里请客,娘姨特来探访的。伯廉言已出口,只得又到王宝仙家,请了仲和、张四先生一班朋友,直闹到三下多钟,才回厂中。
桐山、大痴都已睡着了。伯廉暗道:“不好!我这分红的底帐,被他呈给东家看了,岂不大起风波吗?莫如合他们商量,我得个六成,他们二人得个四成吧,只不便当面合他说,弄僵了不成事体。”想了多时,实在没法,也就睡着了。次日起来,已是十二下钟。大痴、桐山已出门去了,留下一函,伯廉拆开看时,知道八下钟请他宝丰楼吃晚饭。伯廉忖道:“这分红还有几分可成,他们也在那里着急了。”晚间赴约,萨、陆二人已到,还有一位生客,请教起来,原是姓伍名通,表字子瑜,慎记五金号的帐房。伯廉合他殷勤了一回。终席,萨、陆二人,并没提到分红的话。伯廉心里很佩服他们,只得拉了伍子瑜,把前后情节,合他细谈。子瑜道:“你们三位的事,兄弟都知道。大痴的意思,只要公平,没有不答应的。”伯廉道:“兄弟也为交情上面,不肯欺他,所以这么分法,难道兄弟忝做了总帐房,这七成还不该应得么?”子瑜道:“该应呢,没什么不该应。但是他们的三成,一劈做两,每人只得了一成半,似乎太少些。”伯廉红了脸道:“那么请子翁公断一句吧。”子瑜道:“据兄弟的愚见,伯翁得个四成,他们每人,得个三成,方为公平。”伯廉道:“这些扣头,都是我千方百计,赚茧商的银子,其实不于他两位事。如今交情要紧,我得六成,分给他们四成吧,托你对他二位说明,明日去兑银子。”子瑜踌躇一会道:“兄弟替伯翁竭力说去便了。”当下子瑜约了三人,同到北协诚烟铺上,谈这桩事。伯廉是独自躺了一张铺,萨、陆、伍三人,簇在一张铺上,密谈好一会,只听得子瑜的笑声。半日,子瑜才过来,合伯廉讲道:“我好容易合他们磋磨,如今是应允了。他们二人得五成,伯翁也得五成。”伯廉尚未答言,子瑜自言自语道:“这样还不答应,这桩事,也就管不来的了。”伯廉要说,又顿住了口。子瑜道:“我们再会吧,兄弟还有人约着去听戏哩。”回头叫:“堂倌,两铺上的帐,归我算,上了折子便了。”伯廉一把拉住道:“子翁,你也太性急了,我照办如何?”子瑜大喜道:“既然伯翁肯照办,就请写下凭据吧。”伯廉没得推辞,就借了笔砚,把分红的帐,改好了,交给子瑜。子瑜道:“这单子我存在身边,明天十二下钟,在大观楼吃茶再谈吧。”大痴、桐山、伯廉别了子瑜,也就回去。
次日午膳时分,伯廉才起身,吃过早点,又是过瘾,直至一下多钟,才去赴约。萨、陆、伍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照单分派,没有争论。只子瑜要提二百金的谢仪,萨、陆已经答应。伯廉抬在场面上,也不能推辞,当去兑了银子,各人得了利益,再没多余话讲了。
伯廉自来没吃过这般亏苦,此次是遇着狠口,所谓是棋逢敌手,偏偏叫他搁不下台,只好答应。虽然如此,到底还落了二万五千多银子,加上个七千,也有三万多家私了,便合仲和计议,要把王宝仙娶回,赁几幢房子住家。仲和极力赞成;宝仙却不愿意。原来她嫌伯廉烟瘾太大,相貌又陋,不好回绝,故意敲竹杠,要他六千银子,才肯嫁他。伯廉只是贪爱宝仙,居然一口答应到四千光景。宝仙只不愿意。伯廉赌气,在虹口赁了三幢房子,将家眷接了出来。伯廉的妻子,姿色是很下得去的。只是脸儿呆板些,不中伯廉的意。生的儿子,已是十一岁了,虽没很读过书,那合人交往,倒也精明,就只看得银钱上很重的,这是像他老子的脾气。伯廉见他们来了,倒还高兴,就把儿子托人荐到电报局去学打电报的法子。
伯廉虽说有家眷在上海,其实他夫人也可怜,挂了个虚名,伯廉何曾在家住过一夜。王宝仙处,是已经断绝的了。如今却另做了一个尖先生,叫做陆姗姗。花了一注大财,替她赎了身,做了个外室,天天晚上住在那里。包了一部马车。有时也到他妻子的寓处走走,只不过略谈几句,便起身出去,只推说买卖的事情忙碌。两万银子已经存在张四先生的茶栈里,自己在里面管帐,还有一万多银子,没处安放,想合人拼个股份,做点儿取巧买卖,可巧西洋来了一位医家,原是中国人,姓胡名国华,表字文生。在堂子里遇着了伯廉,也自合当发财,二人一见如故,彼此请吃过两台花酒。伯廉合他商议做买卖的事。文生道:“要做买卖,总要投时所好。我有一种药水,人人须用的。只消花这么千把块的的本钱,包赚到几万银子。但就缺少这本钱,你能出资本,我就同你合伙,将来利益均沾,你信得过么?”伯廉道:“我没什么信不过。但是你这药水,什么名目?怎样做法?”文生道:“我这药叫做止咳药水,是从化学里面化出来的。我从外国制好了,带回中国,所以本钱合来甚轻,要从外国去采办时,至少一块洋钱一分。外行还买不到。你只交给我一千块钱,制配药料,装璜瓶匣,以及登报告白等等,你都不要管。我们订定合同,二五一十的分余利便了。”伯廉深信他的话,当下就请了周仲和、张四先生吃饭,趁此合文生订立合同。文生便去制造装瓶,一面登报告白;自然说得天花乱坠,赞美这止咳药水的好处,直是有一无二,便寄在中欧大药房里出售。
再说这时有一位候选道,在上海管理翻译事务,姓姜名大中,正犯了咳嗽的病。一天看报,见了止咳药水的告白,道是配合精工,专门化痰理气,无论怎么咳嗽,只消吃一打,定能绝根。譬如一口痰吐在地下,把这药水注上一滴,当时化去无存。大中见了这个告白,那有不买来试服的理,就叫家人去买一打来,天天照服,还没服完,那咳咳比前更厉害了。原来大中犯的咳病,天天服药的,自从得了这药水,乃不服药,又不见效,自然咳的更厉害了,按下慢表。
且说伯廉既合文生合做这药水的买卖,时刻留心,去察访他的销场好坏。中欧药房里的人,都说销场很好,已经卖了一万多打。伯廉计算一元二角一瓶,一万打,就是十多万洋钱了。找着文生,就要分红。文生道:“这药水的本钱,是我在外洋化钱制成的,你只有一千股本,我的本钱多了十倍,还不止哩;再者,配合药料,筹划销场,都是我一人出力,你也不好无功食禄。现今赚的银子,不瞒你说,的确有个十万多块。我得九成,你得一成,咱们天地良心,你已经一本十利,也没什么不上算。”伯廉听他这个话,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半晌才转过气来,道:“文生,你也像个人,在世上做事么!这是你亲笔写的合同,那能反悔的!”文生道:“那里有甚么合同!我好意送你一万多银子,你却不要,咱们撒手便了。”伯廉道:“撒手倒不能,咱们再会吧!”说完,气愤愤的就走。文生也不送他。
伯廉这一气非同小可,登时肝气大发,痛得动弹不得,叫车夫找个烟馆歇下。车夫扶他进了烟馆。伯廉躺下,那里还能烧烟,怀里掏出一个套料小瓶,交给堂倌道:“你合我烧一口烟吧,把这沈香末卷在里面。”堂倌接着香末瓶,自去卷烟。伯廉痛得转身不来,好容易堂倌合他对着火,抽了一口,略略平服。接连抽完一匣烟,这才痛定。躺了半天,恨道:“这回碰着了强盗一般的人,那里有什么话合他讲,还说西洋回来,都是文明的,原来还不及我们做买卖的人。难道就这么便宜他不成,整整丢掉四万块钱吗?我性命也要合他拼一拼!凭据在我这里,我找大律师去告他一状便了!”想定主意,随即上车去找周仲和商量,到申张洋行问仲和在屋里没有,那人不理他;再问别人,一般像个哑吧。伯廉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时衰鬼弄人了!”转了一个弯儿,玻璃窗内,有一位老者坐在里面翻帐本。伯廉大胆上去问道:“周仲和兄在这里么”那老者把他打量一回,道:“尊驾贵姓?”伯廉告知了他。他道:“仲和是昨日出行的。外国人嫌他做买卖不勤快,来行时每每误了钟点,因此分手出去了。”伯廉大吃一惊,只得又问他道:“他家住在那里?”那老者答言不知。原来伯廉合仲和交好多年,是在花酒台面上结识的,还不知他住处在那里哩。不知伯廉如何去找仲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