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浩三见汉报上登明,樊制台调署两江总督,十分惊疑,只得向督辕打听。走到半路,只见一派仪从,簇拥着制台回辕,心下大喜,忖道:“做总督的人,果然威武,怪不得人都说是出京小天子。这样看来,我国虽说是专制国,却也暗合了贵族政体。只那做官的生成一种奴隶性质,融合着专制手段,所以把事都弄坏了。”一路忖度,慢慢的看着制台进了辕门,又停留一回,然后身边掏出名片,求把门的替回要见文案何大老爷。把门的道:“何大老爷跟大人阅边去了,如今虽说回来,还没上岸哩。再者,他即便上岸,也还有许多公事,怕没工夫会你吧。”浩三被他回了个绝,分明瞧不起自己,急得红涨了脸,又不敢发作,忍气问道:“他几时得空会我呢?”那门上道:“你自找他去,我那里知道。”浩三愈加没趣,只得蜇回寓处。栈主人见他丧气而回,知道事情不妙,又来催逼房金。浩三道:“再迟几天,我便给你算清。”栈主人道:“你说制台回来了,便有法想,如今不是制台回来了么?你为何不去找他?”浩三道:“制台虽是回来,他还有许多公事,我去找那文案上的何大老爷,他还没上岸哩。”栈主人道:“你到衙门里去找何大老爷,那里找得到他呢?除非你认得文案处的路,一直走进去,碰着他自己的管家,还可指望见面。你要在把门的那里打听他,万世也见不着。你想,制台衙门把门的,何等势利?见你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还肯替你通报么?外面的世道,都是如此!客人,你出来得也太冒失了!”浩三被他奚落一场,气得顿口无言,半晌道:“我倒请教你,像我这样,是永远见不着何大老爷的了?只怕他来找我,也未可知。”栈主人道:“那看你们的交情。据我看来,只怕未必。”浩三不答。栈主人讨不到房金,咕哝着自去。
浩三一等三天,不见濬甫来找他,这才真个着急。是晚左思右想,一夜没睡。不料人急计生,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暗道:“这法子用了还不灵验,只好讨饭回家去的了!”当时披衣起身,写了一封信,改来改去,好容易写完了,去找栈主人,要他想法叫人送进去。栈主人为着房金,不能不关切,就派了一个精细的伙计,代他送进制台衙门。果然,这封信比龙虎山张天师画的召将符还灵。当日晚间,濬甫亲自到栈,合浩三见面。浩三道:“我被这位樊制军累得好苦。他说用不着我,我倒也别处托钵去了。他又把我留下,又不见面,又不派我件事儿,弄得我一候几个月,天是冷下来了,衣履不备,瑟缩难过;栈房里欠下许多钱,天天催逼。我在外洋时,也没受过这么一天的苦。你若不救我一救,我是要填沟壑的了!”濬甫笑道:“浩三先生,岂是饿死的人呢,且请放心!我自从把你的本领合云帅细说一番,他何等仰慕,何等契重;原要请你搬进幕中,偏偏又为着阅边耽搁下来,及至回来,又奉署理两江的上谕。云帅本来注意两江,要去整顿一番,那里的财政宽余,大可开几个制造工厂,请教浩三先生的事多着哩!只是目前公事,犹如蝟毛一般,不但他没工夫理论到你,连我也没工夫去谈你这桩事。如今我带了一百块洋钱在这里,算我借给你的。你开发了房金,就到南京去候着吧,云帅大约他三五日内,就要赶赴南京的。”浩三道:“我也不来上当了,既然蒙你慨惜百元,我有了盘缠,就到上海去。我还有几个旧朋友,去找着他们,怕没事干?不希罕这腐败官场的事,宁可做外国人的奴隶吧!”濬甫道:“也难怪你牢骚,像你这种本事,自该到处争迎;奈中国官商,不喜办什么公司工厂,还只云帅有点儿意思;要是别的督抚,只怕理也不来理你。”浩三道:“我原知道。我深悔到外洋去学什么汽机工艺,倒不如学了法律政治,还有做官的指望哩。但是中国不讲究工艺,商界上一年不如一年,将来民穷财尽,势必至大家做外国人的奴隶牛马。你想商人赚那几个钱,都是赚本国人的,不过贩运罢了,怎及得来人家工业发达,制造品多,工商互相为用呢?难道中国的官商就悟不到,不肯望大处算什么?”濬甫道:“不是悟不到,只为中国人的性质,是自己顾自己的。官商有现成的钱赚,且赚了再说;倘然大张旗鼓,兴什么工业,开什么工厂,弄得不好,倒折了本,不是两下没利么?”浩三道:“合众开办,断然有利;不但自己有利,而且全国受了利益。不过利益迟些,他们没耐性等待罢了!至于那些自己顾自己的,总是他的性质,习惯使然。只盼社会改良,这种性质,自然会大家变换的。譬如国家奖工艺,或是优与出身,或是给凭专利,自然学的人多了,就不患没人精工艺;既有人精了工艺,自然制造出新奇品物,大家争胜,外洋人都来采办起来。工人也值钱了,商人也比从前赚得多了,海军也有饷了,兵船也好造了,在地球上,也要算是强国的了!如今把新政的根源,倒置之脑后,不十分讲求,使得吗?不论别的,单是轮船上驾驶的人,尚须请教外人,难道中国人没人能驾驶么?只为他既是中国人,人都不信他,怕闹出乱子来,那就坏了大事的。为什么他们外国人,初创轮船之时,敢冒险驶出大洋,这岂是顽的么?一般也出过乱子,他们不怕,这是什么道理?即如气球初创的时节,坐了上去,死的人也不少;然而外国人还到政府去请,定要上去。政府答应了,他便再上去,视死如归。中国人见了这种奇险的事,还了得吗!我说轮船上驾驶的事,早该叫人学习,考验他的本事,要能下得去,便可叫他驾驶。这也是商务中第一件要事。总之,要变通都变,要学人家,通都学人家。最怕不三不四,抓到了些人家的皮毛,就算是维新了!我这话并不是愤激之谈,总算又上了一个条陈,你得空合云帅谈谈,看他意下如何?”濬甫道:“你的话句句都切事理,我也没得驳回,还望你到南京走一趟,有机会,总合你留心便了。”言下,就叫跟班把洋钱拿来。跟班的便把两封五十块洋钱送上。浩三接了道谢,又道:“我在上海耽搁一两个月,再来找你。”濬甫答应了,急忙辞别,仍回督署办公事不提。
浩三送客回来,便叫栈主人算帐。一会儿,栈主人把帐开好,上楼来、道:“刘先生,我们失敬了!我原知道刘先生是有来历的,论理不该催讨房钱。只因敝栈连年赔本,实在支持不住,只指望来往的客人多,可以撑得住这个局面。如今人少了,实在不够开销,因此长了价。刘先生休得见怪!”浩三接帐在手细看,原来比往时多开了二十文一天。浩三笑道:“有限的事,我也不值得合你计较。只是以后遇着贫苦的客人,少挖苦几句,我也见情的了!”栈主人满面通红,接了钱自去。浩三从容收拾行李。当日可巧有江宽下水船开。浩三上了轮船,四面一望,江水浩淼,不觉添出许多感慨,忖道:“这番要不是何濬甫救我的急,几乎流落武昌,世上的事,真险不过!我们中国人,处的恐惧时代,没什么本事可恃的!”
次日,船正开驶,浩三就到顶篷上看那江景,又看一回机器;自己知道造法,也不觉其奇。不到两日,船泊九江,浩三忖道:“我除却栈房开销,所存不过六七十元,那里能在上海去久住呢?莫如先到家乡,还有法想。”主意已定,便把行李交代接客的人,上岸住了三元栈。次日,趁着小火轮船回到南昌。
原来浩三只一位夫人,一个儿子还小,才八岁呢。幸亏有个表兄替他代理家务,田地不多,只数十亩,刚够家中吃用。浩三出洋多年,一直没回家乡。他妻子只当他是死了,也不去管他,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这天浩三回家,他妻子几乎不认得他了。浩三却还认得妻子,说明来历,自然夫妻总有感情。他妻杨氏,见丈夫身上穿的那件茧丝绸的棉袍子,倒有了三五个补钉,知道他不得意,便道:“你出去的时节,我怎么劝过你来?你只不听,要去学什么本事。如今呢,你本事学成没有?”浩三道:“本事是学成了,只少几个知己的贵人扶助。”杨氏道:“嗅!有了本事,原也要贵人抉助的么?你忘记了从前的话,不是说不肯求人,自己要有本事吃饭吗?”浩三道:“我千辛万苦,好容易到得家中,我们各事休提,且待我舒息脑筋,再图别事吧。”杨氏笑道:“我晓得你厌听我的话,七八年不回家,自然该休息休息。咳!要不出洋,过过舒服日子,不更好么!”浩三叹口气道:“中国人的意见,都合你一般,所以没得振兴的日子。只图自己安逸,那管世事艰难,弄到后来,不是同归于尽吗?”杨氏道:“你有多大本事,管得到世上的事!准不是图自己安逸?你想,半步街的童伯伯,不是夏布庄上的伙计么?他趁着管帐先生糊涂,赚着一注钱,如今捐了什么从九品,到安徽去候补;听说分道到了芜湖,当什么洋务差使,一年倒有二三千银子。他嫂子满头珠翠,身上穿的灰鼠皮袄,湖绉面子。找出门也没这样体面的衣服。她只把来家常穿着。童怕伯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夏布店里的伙计罢了,也会发财。他前天来接家眷去,一只满江红的船,小火轮船拖着,挂着旗子,敲锣开船,好不威风!你呢?出门这几年,穿件破棉袍子回来。我只道你没本事,原来是已学成本事的,尚然如此!你要晓得,中国人是不靠本事吃饭的吗?比不得外国人,你应该有些后悔了!”说得浩三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哭又无谓,只得长叹一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人家的本事,是在场面上的;我的本事是在肚子里的。他能赚东家的钱,能捐官,能已结上司,就是他的本事;我这本事不同,却要实实在在的干去,赚几文呆进项。有人用我,也能赚几千银子一年;没人用我,只好怨命,一文钱都赚不到的,带累了你受苦。罢了,罢了!好在家里还有几十亩田,料来够你一世吃着,你只算没有我这个丈夫,也要过日子哩!”杨氏噗哧一声的笑了。
夫妇二人正在谈论,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浩三问什么事,杨氏赶出去看时,原来是咿哑菩萨出会,轿夫中了迷,在那里嚼瓦片哩。人都齐集,焚香点烛的祷告。杨氏吓得面如淡金纸一般,连忙叫女老妈摆上香案,跪拜祷告。浩三不禁暗笑,让她做作完了,轿夫醒来,抬着咿哑菩萨过去,杨氏这才进屋。浩三问道:“我在轮船上遇着同乡人,就晓得咿哑菩萨的会己被抚台禁止,不准再出,如何又有了这个陋俗?”杨氏吓得颤着身躯,忙摇手,道:“你休得胡说!”不知杨氏又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