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这是朱莹在完成了楚国公府堵门任务之后,出了张家大门上马后,对今天跟她出来的阿六说的原话。然而,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却又没好气地补充了两句。
“当然,阿寿这个鸡蛋其实已经够天衣无缝了,这次是我给他惹的麻烦,所以,当然就由我来收场。某些家伙自家就是一堆臭鸡蛋,却还在那儿指手画脚说阿寿的不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吗要是按照我旧日脾气,把他们家里那些家丑全都翻出来”
如果张寿在这里,此时一定会赶紧劝阻大小姐不要放这样玉石俱焚的大狠招,然而此时此刻陪在朱莹身边的不是张寿,而是阿六。少年的原则向来是,自家少爷绝对是对的,大小姐也绝对是对的,但凡说他们错的,那就是敌人,直接冲撞碾压过去就完了。
所以,朱莹放了狠话,他非但没有反对,反而还非常认真地问道“那要不要我去”
见朱莹似乎有些惊愕,少年就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我到了京城后打了很多架,认识了很多人,也知道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其中大部分没用,但也有小部分有用。”
朱莹当然不会理解错阿六的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大多数时候并不起眼的少年,哪怕在京城这种权贵遍地的地方,却也能凭借那蛮不讲理找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如果没有张寿,也没有她的话,那么,人会不会同样靠那一双拳头,单枪匹马去挑遍京城那些三教九流可是,没有坚实的靠山,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顶用,世界上最龌龊的是人心,是手段幸好阿六跟的是张寿,幸亏如今她也是少年的后盾
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起来,朱莹就摇了摇头道“虽说我很想答应你,然后看一场油锅泼水四处炸的好戏,但这不是小孩子吵架掀桌子,还不到这个地步。不过阿六,你也别懊恼,跟着我,我们去见楚国公奏疏上扫进去的其他侍读,我要他们摆出一个态度”
楚国公张瑞上书把所有东宫讲读官全都扫了进去,这自然让这些讲读官们都觉得很没面子,心里埋怨甚至背后大骂张寿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朱莹客客气气登门,岳山长徐山长肖山长三位,那却是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站在三皇子这个太子这一边。
没错,是维护太子,而不是维护张寿。别看朱莹看似大大咧咧,这时候却粗中有细。
而和这三位山长谈妥之后,剩下的出身翰林院的那几位,朱莹却没有去拜访这些科班出身的人反正和张寿不是一路而是去拜访公学讲学的时候把三皇子直接给讲晕了的陈献章,当然,也碰到了初来乍到就已经小有名气的梁小举人。
虽说男女有别,但本朝不像从前那样规矩森严,因此朱莹见这师生二人时,恰也是落落大方。而对于声名在外的她,陈献章倒也就罢了,梁小举人梁储那却是久仰大名,因此从一开始相见,他就好奇地频频偷瞥,结果挨了阿六好几记眼刀。
外间因为太子逃课事件正沸沸扬扬,甚至连皇帝之前对一大堆名士提出的那几个问题,热议程度都姑且低了许多,而陈献章那天在公学讲学的时候既然选择了曲高和寡的方式,自然不觉得自己还有去东宫讲读的可能,所以朱莹在简短寒暄后说出的开场白,就让他惊了。
“白沙先生,皇上拟请你讲学东宫,日子要赶在年前,约摸就是腊月二十之前,你自己提早做个准备。”
“真的”梁储简直高兴得快要蹦了起来,随即就喜形于色地看向自家老师,可这时候却发现,老师非但面无喜色,反而还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转念一想,就自作聪明地觉着自己理解了老师的顾虑。
“这事儿还没公布呢,朱大小姐不是,张学士夫人,您现在就拿出来对老师说,这不太好吧”
朱莹见梁小举人一脸兴奋却又拼命压抑的样子,她就笑吟吟地说“这事儿说不定今天又或者明天就会在朝上公布了,皇上告诉我,就是想让我提早给相关人士捎个信,有什么不好的当然,如果白沙先生觉得如今太子逃课传闻在外,这个讲读官很难当,也可以请辞。”
要是张寿,那当然不会用这样直来直去的口气,但朱莹却没有在意自己此时这番话是否太过咄咄逼人。
陈献章并没有在乎朱莹那揶揄的口吻,而是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太子殿下毕竟还年少,自从读书以来,常有勤奋好学的名声在外,诸多讲读素来赞不绝口,只因为偶尔一次外出就大加抨击,甚至指斥讲读官都不称职,这本来就是矫枉过正。”
“便是我在教授学生的时候,也不曾要求每一个人无时不刻地学习。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固然不假,但学海无涯,人生却有涯,苦中作乐固然是一种态度,劳逸结合也是另一种态度。所以,我绝不是因为顾虑这个而不愿意答应,而是”
“而是我所擅长的,恰恰是三皇子如今这年纪很难理解且接受的,至少也要如叔厚当初入我门下时那般,有个十二三岁。要知道,他少年神童,那时候已经能将四书倒背如流,五经也能专治一经,虽还不能称得上融会贯通,很多东西哪怕一时听不懂,却能够去思考。”
一口气说到这里,陈献章顿了一顿,这才叹了口气道“幸亏夫人提早来告诉我一声,若是皇上下旨,我那时候却推搪不去,不说什么被人疑作是因为眼下东宫讲读官被人诟病而心存顾虑,最重要的是,无论我因为自身缘故怎么上书请辞,都会被人当作自高身价。”
“我也很希望自己的学术被太子接受,日后推广开来,但揠苗助长,急功近利,实在不是我之所愿。如若三两年之后,皇上仍然愿意召我讲读东宫,我必定欣然前往”
梁储在一旁几乎听得傻了眼。这种天大的好事,别人简直想都想不着,老师竟然拒绝了拒绝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朱莹,生怕这位传闻中人长得特别漂亮,脾气却也特别大的大小姐一怒翻脸。
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朱莹竟然扑哧笑了出声。
“太子对我说过,白沙先生讲课晦涩难懂,但看得出来全情投入,是个好先生。而阿寿对我说,白沙先生讲学,没有为了太子亲临观瞻,就选取那些浅显易懂,生动有趣的东西,而是依旧照着自己步调讲,足可见为人品性。我还觉得他言过其实,没想到是真的。”
笑过之后,朱莹就笑眯眯地点点头道“你的态度,我会转告皇上,但是,我不保证结果。不过,白沙先生既然如此为太子着想,那还请不要只在家里说,而是应该大大方方说出去。毕竟,相比被那些义正词严指斥太子和讲读说趋炎附势,难道不是公道正义更重要”
朱莹来得快,告辞得更快,陈献章虽说打算送一送,但最终还是应朱莹的要求止步,只是梁储却非常热情地把人送了出去。
京城居大不易,师生两人在京城赁居的这处小院,总共不过一进,也就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然后就是一座门头。陈献章带着一个老仆,一个书童,而梁储也只带了一个书童,住这屋子自然还算宽敞,可热情送客的梁储没走几步,就已经到了门口,他便讪讪了。
而朱莹却仿佛没看到一般,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可快要上车时,人却突然回转了来。她上下打量着面前那个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举人功名,甚至被人称之为神童,比张寿还要小两岁的少年,随即就笑了起来。
“你老师拒绝东宫讲读,你替他觉得遗憾”
“是不不,我没有”梁储先是本能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慌慌张张立刻改口,可当注意到朱莹那戏谑的表情,他才怏怏说道,“老师恬淡名利,一心教学,在广东名气很大,很多人很敬仰他,但也有一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瞧不起他我就是希望老师能受人敬重”
而且如果当了东宫讲读,老师讲的东西能够为太子接受,甚至推广,那就不但是受太子敬重,而是白沙一门真正的走出广东
他正这么想,朱莹却低低笑道“你的老师回头如果当了东宫讲读,那你走出去就是太子的师兄了,那不是也挺得意的”
“我没有这么想”梁小举人登时又惊又怒,他面色涨得通红,正想继续争辩时,却只见朱莹对自己轻轻摆了摆手。
“想不想无所谓,只要你的老师去东宫讲读,你就是太子殿下如假包换的师兄。但是,我也需得告诉你,这样的讲读和之前已经那些东宫讲读的人是不一样的,准确地说,你的老师是试讲。而这样的试讲也有风险,那就是万一回头皇上认为不合适,停止讲读,那么”
“别人未必会说是太子殿下听不懂,又或者白沙先生讲课的内容曲高和寡,而会说,白沙先生徒有虚名,学问不足,又或者别的不好听的话。”
“就比如这次太子殿下的这桩事情,本来其实无足轻重,但被人口耳相传这么互相说一遍,最后就变成了如此轰动的大事。所以,你要明白一点,那就是人言可畏。”
见朱莹说完这话就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梁储顿时怅然若失。可当他回过神来,却只见阿六正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他。他被对方那冷然的视线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觉得你老师说公道话会被人说,也可以让其他人去上书。”
撂下这句尤其露骨的话,阿六也同样转身就走。这一刻,梁储方才晃晃脑袋丢开了刚刚那点患得患失,心想不管老师是否拒绝,那位小太子看上去人都是很不错的,至少在听完那一次讲学后,他只听到过外头人说,太子称赞白沙先生博学多思,没听到人抱怨听不懂。
就冲这个,那都是一个很体谅人的太子至于逃课,这算事吗他小时候启蒙的时候,也捉弄过西席先生,就是后来也不是没有因故逃过课,结果被打得屁股开花
老师已经因为葛老太师的邀约以及公学讲学的那一幕,还有皇帝的特别垂询而成了众矢之的,再上书为太子说话,那绝对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但他可以想办法去说动别人上书。想来那些一个个想当东宫讲读想疯了的家伙,很乐意站出来维护太子
当朱莹见了该见的那几位,最终出城来到外城公学时,正好是卡着放学的点。对于那些上完一天课,又要再等六天才能再来上学的孩子们来说,站在马车前,毫不在意自己容貌被人偷窥的那位年轻师母,哪怕不是第一次见,他们依旧觉得好看到让人难以用言辞去形容。
即便知道不该多看,可还是有人贪看到以至于撞到了别人,又或者脚下失足,而狠狠看几眼后狼狈不堪快步逃走的人,却也不在少数。
而这样的骚动整整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放了学生下课的张寿也闻讯出来了,这才总算是告一段落。对于朱莹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接自己,张学士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大冷天的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等,总比在风地里站上一刻钟要好吧朱莹又不是那等喜欢胡闹的性子,让一堆少见这等美色的学生摔得摔,跑得跑,这是想干什么
因此,匆匆拉了朱莹上车,他就无可奈何地说“莹莹,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所以才特意这么大藏旗鼓过来接我我难道还会嫌你不贤惠”
“什么欺男霸女我又不是二哥”朱莹嗔怒地哼了一声,这才把兴师问罪,四处拉援的事情说了。见张寿面色古怪地默然看着她,她就侧过头去小声嘀咕道,“都是我禁不住太子软磨硬泡,所以和太后一块帮了他一把,祸是我闯的,我总得摆一个态度吧”
“我又没说你不该去奔走。”张寿呵呵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家有贤妻夫省事,你既然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就更加高枕无忧了。”虽然他本来准备什么都不做
面对这么一个回答,朱莹这才转恼为喜。她轻轻握住了张寿的手,随即笑意盈盈地说“明天你去慈庆宫讲课,回头我去接你,我们去看看裕妃娘娘,她大概这几天就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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