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中秋之景,皇帝穿了一身大红色的交领大袖袍,上身绣满柿蒂云龙纹,袍子膝盖处和袖子中间,都加了龙纹襕边。----比起上一次初初登基时,帝王之气更甚,不过笑起来倒是挺和蔼的,问道:“今儿怎么不叫舅公了?”
其实玉仪一直莫名其妙,不明白皇帝对自己的亲近从何而来,但总归是好事,因而尽量放松了些,浅浅笑道:“今儿人多,怕叫了舅公一时记不起来。”
皇帝却笑道:“不会记错的。”
玉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抿嘴保持笑容。
皇帝又问:“前儿听人说起,你的娘家人都在外省?”
这个话题转得有点快,弄得玉仪和罗熙年都不明所以,玉仪笑着回道:“是,祖父已经告老归田,现今举家都是四川祖宅。”----好吧,昧着良心说一句谎话,总不能说自己祖父是个贪官,被罢免了吧。
“太远了。”皇帝不知道在发什么感慨,继而笑着说了一句,“你自己一个人,若是被夫家的人欺负了,只管来朕这儿告状。”
玉仪笑道:“那外甥女先谢过舅公了。”
殿内的气氛十分的好,接着皇帝问道:“听说令尊是个举人?哪一年的?”语气很是亲近,话里大有要赏赐恩典的意思。
玉仪心下一惊,----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打算抬举自己的父亲,恩赏一个芝麻绿豆官来做做?自己才摆脱了孔家的人,难道又要再跟他们见面?!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恶气,有点顺不过来。
可是理智却告诉自己,皇帝问话不能不答,更不能对家里人表现出丝毫情绪,否则麻烦可就大了。因此微微垂了眼帘,回道:“家父是延和十七年的举人。”心里拼命的摆手,拜托你啊皇帝大叔,不要到处乱施恩了。
“既为举人,进入仕途也属应该。”皇帝却没听到她的心声,沉吟道:“嗯……,就补一个七品的太常博士罢。”
太……、太常博士?玉仪欲哭无泪,大叔你要施恩,就补一个外省县官好了,又弄到京城里来做什么?顿时感到大脑血压上升,一片茫然。
罗熙年见她不对劲,忙道:“看把你高兴的,快谢恩。”
“谢……皇上恩典。”玉仪机械的叩拜了下去,借着俯地的功夫,快速的让自己静了静心,抬起头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怎么办?怎么办?好像没有法子拒绝啊!
如今皇帝登基不久,正需要鲁国公府、豫康公主府等公卿权贵的支持,----毕竟兄终弟及在本朝并不名正言顺,有时候舆论的力量也不可忽视。至于七品的太常寺博士,估计皇帝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不过是费一丁点儿俸禄,能够有施恩臣子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了。
或许在皇帝看来,自己这位鲁国公府的六夫人,没有娘家支持,于是施恩一把,不仅孔家的人要感激莫名,同时也给了鲁国公府和豫康公主府一个面子。至于自己的祖父在前朝罢免了官职,按理说后世子孙不宜进仕,哼……,谁会这么不识趣的提起?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只是一个七品小官儿。
----他却不知,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
玉仪茫然的谢了恩,精神恍惚的被送回了后宫,中秋宴已经准备开始,内侍宫女们正在忙着引导,好让各位外命妇一一入座。
外命妇们基本还是一家人挨在一起,同一桌的人按身份高低入座。玉仪坐在了五夫人旁边,左手边是弘大奶奶,在宫里吃饭本来就拘束,因为皇帝的意外恩典,更是吃得没滋没味儿的。
五夫人以为她是不习惯,小声道:“少吃一点,过一会儿就回去了。”她原是想问一问皇帝说了什么,到底不是那等轻浮的人,眼下身边贵妇云集,忍了忍,打算还是等回了罗府再问,想来应该是好事吧。
不过还是时不时有视线往这边飘,毕竟能被皇帝单独召见,不说恩赏的内容,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啊。玉仪又是年纪最小的,也难怪那些外命妇门心里不平衡,倒是四夫人一贯的淡定,好似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玉仪心事重重,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些,胃口也几乎等于零。
不过一般这种宴席都是吃不饱的,各位贵妇们更是拼命的保持淑女风范,一律小口小口的,半天也没吃下多少东西。
玉仪随便吃了几口,心下微微烦躁,挨时间等着宴席散场。
吃完饭,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
那些跟宫里的贵人有交情的,自然要趁机去拜访一番。当然了,这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那还得看妃嫔娘娘们的心情,一般都是早联系好了,内宫的人派人来请,能有机会被请走的人,都被众人投以艳羡的眼光。
四夫人就被一位梳双丫髻的宫人唤走了,却没有带上弘大奶奶。
五夫人看着御花园的花花草草,轻声笑道:“咱们这位四嫂可真是攀的快,这就又攀上新的贵人了。”----的确,皇帝登基还没几个月呢。
不过玉仪今儿没心思管别人,只盼着早点回去。
“玉丫头。”豫康公主走了过来,又对五夫人笑了笑,“我还担心玉丫头落了单,看来倒是我操心了。”
五夫人知道人家是有私密话要说,寒暄了两句,便道:“我去瞧瞧镇南王妃,平日里也难得一见,今儿正好得空说说话。”
豫康公主领着玉仪到了一处角落,问道:“你前些日子不是病了,现今觉得好些没有?”仔细打量了一番,放了些心。
玉仪担心顾家还没安宁,一直都还没有去公主府,外祖母派人来问时,只说是自己染了病,别的只有等以后当面再说。现今见外祖母问起来,勉力微笑到:“我年纪轻轻的,休养几天也就好了。”顿了顿,“倒是外祖母年事已高,得多保养着些,也是做外孙女的不孝,没有亲自过去看望。”
“罢了。”豫康公主微微皱眉,“你那舅母越发的不像话了,我已说了她,回头你想来便来,不必顾忌她怎么想。”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刚才召见你了,是什么事?”
玉仪有些颓丧,低头道:“不知道谁在皇上跟前吹了风,想起了孔家来,恩赏了一个太常博士的官职,……怕是不日就要上京。”
“有这样的事?”豫康公主微微沉吟,然后道:“来就来吧,还好那一位早就已经改嫁了。”
阮氏不再是自己的继母,会少了很多麻烦事。
“嗯。”玉仪点头道:“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皇宫里可不是闲聊的好地方,玉仪和外祖母说了几句,便各自分开。等到陆陆续续有命妇告退,自己也回了鲁国公府,仍然觉得刚才像是一场梦,委实难以接受。
罗熙年当然明白她的心情,握了握妻子的手,低声道:“别担心,有些麻烦我来处理就好。”
玉仪摇了摇头,“这是圣旨,你别……”
“小傻瓜。”罗熙年揽了她,低声笑道:“难道我还会去做糊涂事?你现在是国公府的六夫人,就算孔家的人进京了,他们巴结你都还来不及呢。”
玉仪叹气道:“我不需要他们的巴结。”
罗熙年嘴角一弯,“你现在已经贵为三品淑人,愿意赏脸就赏脸,不愿意别人也不能怎么样,所以就放宽心吧。”
玉仪“嗯”了一声,朝他微微一笑。
罗熙年又道:“其实岳父有个官职,总比没有的好,到底说出去也好听一些。”眼里微微有些阴霾,“至于其他人……”孔老太爷等人不必来,但是孔仲庭一上京,二房的人就会跟着来,----那几位小舅子、小姨子,听说在家对妻子很是不好呢。
玉仪忍不住恨恨道:“不知道是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的?!”
皇帝可是日理万机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起自己,而且皇帝也说了,是听人说起孔家……,----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阴险,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会去打听的。”罗熙年安抚了一句,脸色有些阴冷,“其实不用打听,大致也跟四房的人脱不了干系!再不然……”他想到了李氏,但是觉得顾绍廉不会那么糊涂,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玉仪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今儿在宫里头的时候,四房那位去见了贵人,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位。”
罗熙年眉头一挑,继而道:“这好办,我自然有法子打听清楚。”
玉仪心头有点堵得慌,即便证实是四房所为,又能如何?人家说不定打着关爱弟弟弟妹的旗号,对外一副贤良大度模样,----这不……,还帮弟妹的爹谋了一份差事。
不由叹气,这真是一个叫人郁闷的中秋节。
一转眼,时间到了八月末。
阮氏嫁到梁家已经三个多月了,丈夫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商户,前头死了嫡妻,另外还有两房妾室。元配留下一儿一女,大爷已经成家娶妇,生下两个小豆丁,嫡小姐尚且待字闺中。另外还有两位庶出的小姐,一个订了亲事,一个才得四岁,一家人过得那是十分热闹。
以二婚的身份嫁进梁家,跟当初嫁给孔仲庭可差远了。当时孔家是知府官家,顾氏又只留下一个女儿,且玉仪还不在孔家,简直和元配没什么区别。
而梁家长子早已成家立业,哪里会把她放在眼里?就连那位没出阁的嫡小姐,也一样动不动就摆脸子。至于两位妾室也都比阮氏先进门,前头几天还算恭敬,但因梁老爷不给阮氏撑腰,慢慢的也就不当回事了。
----阮氏如今的日子,过得十分难熬。
“太太,有个姓赵的媳妇找你。”
阮氏才刚跟蒋姨娘怄了气,正独自坐在窗户边生闷气,听说赵荣家的过来,立马来了精神,忙道:“快让人进来。”
赵荣家的来梁家一趟不容易,得好几天的路程,----这还多亏阮氏祖籍也是四川,她的哥哥如今无官无职,也回了祖宅,不然相隔千里脸面都见不成。
进门时一脸风尘仆仆之色,上前行了礼,跟着阮氏进了内屋,方道:“新得了消息,老爷补了正七品的太常博士,不日就要上京去了。”
“有这样的好事?”阮氏先是有些惊喜,继而看清了现实,----哪怕孔仲庭做了一品大员,那也跟自己不相干了啊。
赵荣家的说道:“如今那位是国公府的儿媳妇,又是什么三品淑人,想给老爷弄个一官半职的,那还不是举手之劳。”
阮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一步错、步步错。
在梁家午夜梦回之际,时常忍不住幻想,如果当初没有算计嫡女,是不是就不用过这种受气的日子?是不是还享受着三儿一女,知府家主持中馈太太的荣耀?如今这位梁老爷年纪又大,为人粗鄙不堪,只知道跟妾室厮混,再不然就是去花楼找粉头。
但凡自己说上一句半句,立马就骂:“别跟我充什么夫人太太!要不是当初你娘家倒贴了一千两,又说你能生养,我会放着黄花大闺女不要,娶你一个二手货?!”底下越说越难听,“连一份嫁妆都没有,吃我的、穿我的,还敢多管闲事?信不信我现在就休了你,转手拿去卖钱!”
“太太,我过几天也要跟着上京去了。”赵荣家的又道:“别的不说,也好照看着几个哥儿和娇姐儿,不然身边没个人,受了欺负都不知道。”
阮氏突然心里一阵惶恐,前夫和儿女们都要走了,以后三年五载都没消息,甚至可能是一辈子!而自己在梁家永远不见天日,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更让她害怕的是,刚才居然没有想到,----二房一但进京,又是因为仰仗着嫡女才得了这个便宜,那么儿女们岂不是要看姐姐的脸色过活?!
“不……,不能让老爷进京。”阮氏喃喃道:“我从前得罪她那么狠,早就是不共戴天的深仇,玉娇、承武他们也和她合不来,这要去了京城……,岂不是狼入虎口?那个死丫头一定会趁机报复的!不行,不行!!”
----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赵荣家的可不想一辈子困在四川,如今孔家败落了,下人们的待遇也大不如前,当然还是京城里更有盼头。即便自己从前受阮氏的指使,做了些不好的事,但那位姑奶奶年纪小,又不是那等没教养的人,断没有跟个奴婢过不去的道理。
自己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说什么也得抓住这个机会!
“太太……”赵荣家的有些不耐烦,但想着这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试着安慰阮氏道:“三姑奶奶已经是国公府的媳妇,又是在皇城根儿下,哪里能够不讲道理?即便从前太太得罪了她,也没有为难兄弟们的,不为别的,好歹自己也要几分脸面吧。”
阮氏摇头,神色间有恐惧也有憎恨,“那可是连自家长辈都不顾,要死也要拉上垫背的主儿!谁知道她会不会丧心病狂,做出什么恶毒的事来!”
赵荣家的见她不听劝,如今又靠不上了,不免有些烦,好歹忍耐哄道:“那我回去跟老爷说说,不然就让娇姐儿几个留下来。”
“留下来?”阮氏还是摇头,“老爷都走了,谁来照看娇姐儿他们?家里那两个老的连嫡孙女都能卖,何况是娇姐儿?承文、承武他们又还小……,落在三房的手里断然没个好……”
赵荣家的实在不耐烦了,打断道:“那依太太,竟然是要老爷抗旨不做官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太太且醒醒罢。”说完,扔下带来的东西便走了。
阮氏怔了一下,紧跟着追了出去。
“太太这是做什么?”说话的是梁老爷的爱妾蒋姨娘,半倚着墙,摆出一副婀娜妩媚的样子,掩面笑道:“太太都是梁家的人了,怎么还和前头的拉扯不清?也是我们老爷宽宏大度,不计较,换到别人家里,那还不被打个烂羊头啊!”
阮氏怒道:“谁家的规矩,一个婢妾居然这样跟主母说话?!”
“哎哟,太太息怒。”蒋姨娘故作一副惶恐模样,身子却动都没动一下,“太太若是生气,就到老爷哪儿去说理啊!扯着嗓子喊有什么用?喊坏了,还要浪费汤药钱呢!”
阮氏平日还能忍一忍,今日正在上火,哪里还能够忍得住?想也不想,上前就朝蒋姨娘扇了一巴掌,“滚!你个贱婢!”
“哎呀,太太要杀人啦!”蒋姨娘顿时滚在了地上,扯了头发,又揪衣服,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方才起身往书房那边跑去。
阮氏怔怔的站着没有追,也追不上。
眼下顾不上等下会有什么风波,一门心思都放在孔家二房进京上头,一会儿想起从前陷害嫡女后悔,一会儿又怕儿女们遭了暗算,当真那是愁肠百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阮氏还没回神,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自己脸上便挨了一巴掌,梁老爷骂道:“蒋姨娘刚刚才有了身子,你就敢打她?想要弄坏我的儿子是不是?!”
阮氏心里暗恨,分辨道:“我不知道姨娘有了身孕。”
“你不知道?”梁老爷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妾,再想起刚才听到那一番话,不由更加恼火,“你也不照照镜子,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嫁进我梁家门,居然还敢想着前面的姘头!”一脚照着心窝踹了过去,“不要脸的下贱货,作死!”
阮氏吃痛伏在地上,手上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此时此刻,猛然体会到当初嫡女拿炸药的感受,或许……,自己也该准备一包炸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