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知，这两艘扬名后世的战舰，竟然是徐建寅主持购买的。
她毫不犹豫，指着德国图纸，说：“当然这个好。”
徐建寅：“你还没看英国的那个……”
“这个好。这是最好的船。”她忽然眼眶微热，提高语调，“只是光有船还不够，弹药也要跟上，水师官兵要受足训练，朝廷要居安思危，时刻备战，不等着别人偷袭……关键是，经费千万不让人贪了，不然无米之炊……”
“这是然的呀。”徐建寅笑道，“这都是最基本的兵法道理，武官都懂。咱买了船，当然会好好保养，好好用的呀。”
林玉婵笑笑，不知该再说什。
林玉婵一眼就看上了他选的船。徐建寅觉得知己难求，高兴得又闷半杯酒。
“所以侬答应去跟赫大人谈……”
“赫德手幕僚无数，肯定知道英国蚊子船不如你看上的萨克森级铁甲舰。”林玉婵幽幽地说，“他不是贪图小利吃回扣。他只是贪功，想要在新的水师衙门组建之初，就插进一手，确保己的影响力。”
人是会变的。当初那个振振有词“中国人的海军要由中国人己指挥，不让外国人插手”的立志屠龙好青年，在大清的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倘若没有浇一点膨胀的野心，那是圣人。
既管钱又管兵，倘若让他实现，他就是大清国第一实权在握的外人。
徐建寅：“那，那怎办啊？”
林玉婵有什办法。旧老板待她不薄，但当他的私心开始跟中国的利益相冲突，她还是知道该怎站队。
当然，也不得罪。海关是罩在所有生意人头上的大boss。
她抬头，对徐建寅正色道：“其实你只负责考察军舰，不管水师军事，对不对？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以大清如的国力，如果真的和列强全面开战，弄到需要动整个北洋水师的地步……不管是萨克森级铁甲舰还是英国蚊子船，其实都不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她想起甲午海战中，定远和镇远舰的最终结局。徐建寅纵然无法亲临战场，然而也必定会听闻，他一个参数一个参数甄选来的宝贝战舰，像困兽一般瘫痪在威海卫外，一艘沉，一艘被日军捕获、使用、退役后还将其零件在东京展示炫耀……
有必要？
徐建寅当然知晓她的意思，轻轻一拳捶在桌上，溅几滴酒。
“以后怎样我不晓得，但万事总要有个开头，才有希望呀。如果从一开始就怯了，就不当回事，那如何对得起朝廷，对得起那些企盼强国的军民百姓？我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最好的开头。至于以后的事，会有别人接手，也会做得不比我差。圣人说，君子思不其位。至在我这里，一切必须尽善尽美呀。”
他扬脖饮尽一杯酒，斯文的脸上现粗犷的微红，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林玉婵点头，思索半晌，慢慢吃光甜点，站起来。徐建寅连忙跟去，签一张大清公使馆的条子，让餐馆日后收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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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伦敦1881（2）
走在宽阔的街道上, 高耸的伦敦塔和繁忙的圣凯瑟琳码
头映入眼帘。不过，著名的伦敦塔桥还没建成。泰晤士河水道繁忙，无数帆船和汽船来来去去, 浓烟弥漫, 给河对岸的工业区罩了一层明显的灰雾。
徐建寅学着街上的英国绅士, 走在女士右侧。一辆马车横空驶来，他想学别人伸手护花, 那手别扭得不像是他的, 拐八道弯，就是不敢碰她腰。
要不是从小认得她, 知道她秉性, 他还真不敢这开放，肯定得给她也叫个马车。
正纠结, 忽然胳膊被她大力一拉, 护到路边。
“徐大人, ”林玉婵拖长声音，“小心马车。”
徐建寅：“……”
他看到林玉婵竟然径直往那污染严重的地方去, 心中打鼓。隐约忆起当年头脑一热, 跟着她夜奔修船的一幕, 觉得己依旧是那个聊斋里遇到女妖的书生。
“哎, 林姑娘，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夫人”叫不, 听说她依旧未嫁, 只叫姑娘，头都打结, 觉得好像平白高她一辈。
林玉婵回头一笑：“你带相机了？”
徐建寅点头。游历欧洲这难得的机会，当然要随时拍照。
“有随从？”
徐建寅指指身后两个印度大汉, 是公使馆雇佣的保安，方才等在餐馆门外。
林玉婵点头，信步走入街边一个酒馆，问几句，又拉住一个卖花的小童。
就这问了几个人，问一个地址。然后她左右顾，找到一个街上矗立的“Metropolitan Railway”（大都会铁路）牌子。
徐建寅眼看她半截身子入地，眼睛都直了：“侬真是第一次来伦敦？侬晓得这底是什？”
“地铁嘛。”林玉婵走台阶，云淡风轻地笑，“见多怪。”
徐建寅张着嘴。他己来伦敦多次了，没敢往走！
她轻车熟路找到Harrow-Baker St.（哈罗-贝克街）线路，摸硬币买票。等那呜呜作响的蒸汽机车飞驰而来，停在宽大的隧道里，她很然地跨上去，扶住扶手栏杆。
徐建寅伸手招呼那俩印度保镖。虽然是头一次坐地铁，总要装一副很熟的样子，不让女人家比去。
地铁如蜿蜒的长蛇，吭哧吭哧停了两站，林玉婵车，钻地铁管道。
徐建寅无语：“走走就到……”
她任性道：“体验一嘛。”
当年她摔在广州乱葬岗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辈子还有坐地铁的那一天……
圣吉尔斯（St Giles）， 伦敦中心最脏乱差的贫民窟，拥挤，发臭，污水横流，满地垃圾。缺牙的`女踢开老鼠，当街招徕顾客，骨瘦如柴的小孩叫卖明显是偷来的鞋帽。
徐建寅来欧洲两年，所见皆是光鲜整洁的大楼、礼貌优雅的绅士淑女。头一次看到西方国家如此不堪的一面，惊愕得合不拢嘴，迟疑低头，看着己崭新的皮鞋。
还好，林玉婵没带他往里去。花几个便士找人打听，敲开贫民窟边缘一间破旧公寓的门。门的信箱爆满，看起来都是各种账单。
“Mr. Lay？”她朝里面喊，“占用您五分钟。
”
门内几声愤怒的咆哮，听声音是个老年英国男人，“滚开！别来烦老子！”
林玉婵：“大清朝廷派人带来问候。”
骂声停了。随后门开。
徐建寅看到一个胡子花白的英国人。他面容暴躁，身上的西装至十年没换。胡子打着结，鞋子敞着。屋里陈设简陋，桌上的茶渍凝结成暗棕色。唯有墙上挂着一个陈旧的顶戴，褪色的花翎被蛀得只剩个光杆，边缘爬着虫子。
前大清皇家海关总税务司李泰国（Horatio Nelson Lay）站在家门，惊愕地打量这两个陌生的中国人。
“你、你……”
他二十年没说汉语，卷着头，茫然地搜刮脑海里的零碎字词。
林玉婵招呼徐建寅凑近，快速小声告诉他：“李泰国卸任后，辗转回了英国。我听说他投资失败，如一贫如洗，身陷好几个官司。”
算起来，她跟赫德的上级缘分，还是从谋划顶替这位刚愎用的李泰国开始的。当时李泰国负责购买阿思本舰队，手伸得太长，坚持要染指大清海军建设，以致被朝廷猜忌，被赫德趁虚而入，顶了总税务司的位子。
不过直到日，林玉婵才第一次见到这位远古大反派的真容。
周围街坊都知道他，都知道有个曾经在远东当中国官、如却连个面包都要赊账的怪老头。她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听到他的住址。
她礼貌一笑，像模像样地给李泰国请安，告诉这位潦倒落魄的老爷子，大清公使馆派人来给他拍摄一张资料照片。作为酬劳，他以拿到五先令。
李泰国斜着眼看她，大概不明白短短二十年，清国公使馆怎开始招女官。良久，粗声说：“一英镑。”
“十先令，不再多。”
李泰国点头，收了钞票，对着破碎的镜子整理衣帽，调整己的表情。
咔嚓。徐建寅操作相机，给他留了一张影。
照片里的李泰国官威十足。如果忽视那破了洞的衣服和开线的帽子，俨然是当年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远东海关第一人。
但在伦敦，他也不过是个债台高筑、只毗邻贫民窟居住的普通英国公民而已。
那曾经的财富、权势、朝他卑躬屈膝的级官吏、一呼百应的随从卫队、鸦片烟缭绕的精美官邸……
不过一场梦而已。
告别李泰国，从阴暗腐臭的贫民窟走回商铺林立的托登罕宫路，徐建寅松气，抖抖长衫，抖掉那上面沾附的怪味。
“我会给赫大人写一封信。”林玉婵对他说，“附送李泰国大人近照一张。提醒他，上一位试图插手中国海军指挥权的洋人，如是什场。如果他一意孤行，会有一个赫德盯着他的位子。”
徐建寅慢慢点头，建议：“匿名？”
“那当然。”她笑道，“我还要做生意呢。”
知晓赫德顶替李泰国前因后果之往事的人，如官场上已不多。赫德收到信，惊愕之余，定会推测是驻英国公使馆手笔。外交人员没有如此大的权力，他会进而猜测，是他身后的、更有权威的某个人……
只要他发挥想象力，就不得不有所忌惮。
徐建寅还是不太确信：“要是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