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这道贡印,他能以灵神牵系,控住乱线“灵王”的躯壳。
或者说……
在此时此刻,他就是乱线的“灵王”。
乌行雪将本体躯壳留于原地,然后只身跃下仙都。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不得已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他在被萧复暄强行暂停的刹那里,如一道银芒星线,从九霄云上直贯入地。
他所去之处,是乱线的落花山市。
***
乌行雪以乱线“灵王”之躯,进到了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然后,他做了三百年前曾经做过的事——
他在封禁之地苍青色的天幕之下,分劈神木,生生刮尽自己一身神力。
他又一次承受了分灵之痛,又一次血流遍地,看着自己这副身躯仙气散尽,邪气滔天。
而在他由仙变魔的那一刻,与三百年前相同的惩罚被触发,又一次落到了他身上——
那是天道的抹杀。
那是世间最浩大也最孤寂的影响,所有关于乱线“灵王”的一切、不论是存在还是痕迹都就此消亡。
于是,乱线“灵王”自始不存。
而就在同一时刻,原本僵止的乱线突然动摇起来。这次动摇却并非是要将谁横扫出去,而是真正的天崩地裂、万物虚无。
因为……
倘若这乱线从未有过“灵王”,当初便从未有人带着另一只梦铃踏入现世,也没有人为了寻找源头,循着现世的时间回溯向前。
于是不会有人在回溯的间隙里路过一片荒野,也不会有人看见当时在邪魔口下濒死的云骇,不会在那一刻响起梦铃之声。
云骇没有在濒死之际听见那道铃音,没有在那一刻想起自己曾身为仙的过往。
他没有不甘、没有遗恨。
曾经的仙都郎官、后来的凡人云骇没有在那一刻挣扎着反噬成魔。他安静地轮回往生,而非死于大悲谷花信剑下。
乱线自始不存,于是万物崩塌。
灵台天道抹杀乱线“灵王”的那一刻,便等于抹杀了它自己。
***
乌行雪在剧痛之中再不能支,跪坐在荒芜孤寂的封禁之地里,袍摆铺散一地,血从各大要穴流淌而下,染得满处殷红。
他在昏沉中咽下口中的血,在两耳的嗡鸣声中抬了一下头。他五感褪尽,什么也看不见。他所见的最后一幕,是满眼黑寂。
可其实那日的天并非黑寂无色,而是亮的。
乱线分崩殆尽的那一刻,现世终于显露出来,那是几近天明的时分,有旭日天光从最高远处缓缓地漫过来……
他做了与三百年前一样的事,却不再是徒劳无功,也不再是孤注一掷。
***
尽管后来的凡间已经甚少有人知晓了……
但这世间曾经是有过一位灵王的。
他字号为昭。
昭者,旭日之明也,光辉灿烂。
第125章 天宿
灵台崩毁消亡似乎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很快,快到人们来不及反应。好像就是太阳落下山去,寂静一夜, 又一如往常升了起来。
但对乌行雪来说却并非如此。
那不是一朝一夕, 更不是短短一瞬, 而是漫漫不知尽头。
当年他由仙成魔,坐在落花台的滔天大火里, 烈火焚身、灵魄撕裂、仙元尽碎……种种加之于身的痛楚,都抵不过这次。
因为这次是他最抗拒的那种死寂。
这与当初的三年静坐也不一样。在那静坐的三年里,他至少知道自己气劲正在流转, 灵魄正在休养。
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死了, 只是自己尚未知晓。
***
其实乌行雪确实是死了的, 就在天道彻底崩毁的那一刻。
他先前责问灵台时说过的那些话, 在那一刻得到了印证——
它确实有了“生死”,也确实有了“善恶”。
所以它在消亡之时衍生出了它本不该有的东西,凡人常称之为不甘, 仙门中人则称之为临终之前的“怨恨”。
凡人怨恨会缠绕在杀他的人身上,而灵台消亡时,那些“怨恨”如云如龙, 如天之盖,统统砸向了与它因果最深的两个人、也是亲手将它送向覆灭的两个人。
没人能在强弩之末下再承受这样的怨恨。
所以, 在灵台崩毁消亡的那个瞬间,萧复暄和乌行雪其实都是死了的。
可这世间还有一个凡人常挂口中、却又总无从印证的东西,叫做“一报还一报”。
无从印证是因为这并非规整的平衡, 也并非必定的道理 , 没人敢说它一定会来,会在何时来, 它永远无可预料。
它之所以存在,仅仅是因为人行天地间,任何善恶都会留下痕迹。有人记得,就或许有人会还回去。
而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人在神木树底、雷劫声中豁出过一命。
他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却在又一次将死之时,等来了故事的后续——
天道“怨恨”砸落到萧复暄身上的那一刻,久违世间的神木之力光华尽显,抵了一切。
于是,他在死去的那个瞬间新生,曾因雷劫而碎的灵魄复归完整。
时隔数百年,善意和庇佑终有结局,一报还一报。
曾经,人间有过一个传说。说落花台最高的崖石之上有一株参天神木,华盖如云。它悲悯有灵、记刻生死。
不论是显贵还是乞儿,不论有人惦念还是无人问津,在那棵树上,永远生是繁花,死为落英,灿若云霞。
传说那株参天神木,常人一生能得见两回。一次是呱呱坠地,一次是将死之时。
后来白云苍狗、物是人非,连传说都已销声匿迹,世间自然再无人能得见。
可这一次,萧复暄“见”到了。
他在将死之际,于一片黑寂之中恍然看见了一片高崖,那崖上是融融树影。
直到他感觉自己提着一把剑,艰难地走向高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非真的“看见”,而是想了起来。
他在这一世的将死之时,终于想起了上一世的末端——
他穿过葭暝之野的狼烟战地和无边死寂,走上那片高崖,在神木脚下以剑支身,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到传说中灿如云霞的满树繁花,但他在满眼血色中隐约看见树冠间有一道倚坐的素白身影,像枝桠交错间漏下来的煦和日光。
他知道是看错了,但那确实是他那一生所得见的最后一道白日光。
那是乌行雪。
***
萧复暄在将死之时记起了一切,那是后来所有纠缠最初的开端。从此往后,两个人的事完整如初,再不会只有一个人记得。
萧复暄死而复生的那一刻,腰间锦袋中的白玉雕像咯咯震动起来,无数道金色丝线在白玉之中透照出来,将所雕之人缠裹得严丝合缝。
那是三百年前留在雕像里的深浓爱意,是他静坐于极北之地,一剑一剑刻下的咒术。在这道咒术之下,他和乌行雪生死牵连。
所以他躯壳里的万象生机,都在那一刻供往这世间另一个人身上。
所以萧复暄活了,乌行雪便活了。
他们曾经与太多事物因果相连,而其中牵连最深的便是神木和天道。如今天道消亡,神木还报,两相抵消。
他们死去过又复活,从此,一切最深的羁绊只在彼此之间,再无负累因果。
***
乱线“灵王”被抹杀之际,现世与之相关的一切皆不复存。
而神木抵去天道“怨恨”之时,不仅还了当年萧复暄身挡雷劫的一报,还应了它曾听过的无数祈愿,还了众生一个清明世间——
“灵王”不存,乱线“不存”,于是天道强行平衡善恶之下所干涉的那些,也不复存在。
整个世间于自洽之中,落在了最平静的时候,然后由此缓缓向前……
如此种种对于乌行雪和萧复暄而言,是一条生死拉锯的漫漫长路,他们走了三百年才堪堪望到尽头。
但对于现世人间来说,一切只是一场夜来惊梦。
他们只是囫囵睡了一觉,梦到了暗无天日和尸殍遍野。
等到东方既白、天光乍亮,他们眯着眼醒来,看到燕雀掠过屋檐,那一切悲恸嚎哭和惊魂不定就像清早笼罩在河上的薄雾一样,倏然渺远了。
世间一切都落在煦和日光中,人们怔怔坐了片刻,那场惊梦就甚少有人再记得起来。
后来的后来,也只在一些民间话本的只言片语中偶尔乍现。
话本里说,世间曾经有过一株神木,也有过一座仙都,只是后来都不见了。它们彻底消失之时,正是三月。据说有天光笼罩万物,于是所有杏花在初三那天一夜缀满枝头,在初七开到最盛。
繁花动山城。
人间满是春色,唯有落花台最高的山崖之上,站着一株斑驳枯树。那棵树很大,参天而立,却无一叶、也无一花。
有人说那就是神木的遗迹,它之所以斑驳干枯,是因为世间有万般杏花在恰好的时节替它开了。
还有人说,神木不开人间之花。倘若你在某处看见一株无花无叶的枯树,而当下恰好有云霞漫天而来,映衬枯枝……那就是有缘见过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