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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庄家“恶之花”

作品:激荡三十年 作者:吴晓波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翟永明,《潜水艇的悲伤》,1999年

    1999年,一个令人百感交集的百年世纪终于走到了它的“末点”。人们记起四百多年前,一个叫诺查丹玛斯的法国医生的那个预言,“1999年7月,天空中太阳、月亮和九大行星将组成“十字架”形状,这时候,恐怖魔王从天而降,蒙古大王重新出现,战神以幸福的名义主宰世界……”这个不无恐怖的景象显然并不会出现。

    这年是新中国成立50周年的大庆之年。美国《财富》杂志十分机敏地宣布,将把一年一度的《财富》年会放在中国上海举办。时间是国庆大典前的9月底,这是国际知名传媒机构第一次把全球性年会选在中国举办,它的主题非常符合人们的想象——“让世界认识中国,让中国认识世界”。江泽民总书记已确定届时与会。

    从宏观经济来看,中国的表现也让人充满期待。东南亚各国还没有从金融风暴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俄罗斯经济再度爆发危机,南美的巴西也出现了严重的财务危机。在所有的发展中国家里,中国可谓“一枝独秀”。上年推出的各项刺激经济的措施逐渐见效,消费市场重新活跃,房地产市场的复苏对各个产业的拉动效应渐渐呈现出来,新一轮的经济高速增长周期到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景气的喷发是从股市开始的。

    5月19日,星期三。一个看上去不会发生任何新闻的平常日子,中国股市已经持续委靡了七百多天。而在11天前,美国导弹还“误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引发了一场惊人的外交事件,中美关系再度跌至冰点。1999年3月24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在未经联合国安理会授权的情况下,对南斯拉夫联盟实施了长达78天的轰炸,出动2.6万多架次飞机。5月8日凌晨(贝尔格莱德时间7日晚11时45分,北京时间8日凌晨5时45分),5枚战斧式巡航导弹袭击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造成三名新闻记者死亡,二十多名外交人员受伤。就是在这一天,沪深两市分别悄然上涨51点和129点,收于1109点和2662点。领涨的是带有网络概念的股票,如东方明珠、广电股份、深桑达等。这根平地升起的阳线起势突然,继而凌厉,一拉就是32天。这期间,央行宣布降息,《证券法》开始实施,一向谨慎的《人民日报》发表特约评论员文章,要求大家“坚定信心,规范发展,珍惜股市的大好局面”。向阳锣鼓声声敲,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上证综指一举冲到1700点,涨幅超过50%。“5·19行情”自此形成。这波行情将一直持续两年,到2001年6月14日达到最高点2245.44点,随后掉头大挫,进入了长达4年的熊市之旅。

    资本市场向来是宏观景气的“晴雨表”,而在中国,这个“晴雨表”却常常投影在扭曲、诡异的哈哈镜里。在“5·19”行情”中,涌现了几个令人难忘的大庄家。

    吕梁似乎是第一个“预言”到了大行情的庄家。

    有些人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1992年的“深圳认购证事件”。当时他叫吕建新,是一个好奇而勤奋的文学青年,在那个事件中他写了一个长篇纪实报道《百万股民“炒”深圳》,是当时国内对深圳事件最生动的描述。也是在那次股民骚乱中,吕梁经受了股市的洗礼。他成了深交所里的常客,注意力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在深圳混的日子让吕梁天天都很亢奋,但是他却没有赚到多少钱,不久后他又回到了北京,跟在几个大散户后面炒股票,此外还不断地写股市评论文章。他的赚钱运气似乎不太好,一开始赚了上百万元,他又转去做期货,结果就砸进去了,玩了两年下来,竟欠下了上千万的债务。

    不过,在股评方面他却表现出超人的天赋,早年的文学创作帮了他大忙,在文字粗劣、理念肤浅的股市评论中,他总能以充满激情和思辨的文字吸引人的注意力。他很早就看透了中国股市的灰暗,他曾写道,“由于上市公司质量的普遍低劣,使得股民根本无法选择到真正有价值的股票,这就给市场运作带来了极大的空间,中国股市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故事会’。”他的很多观点深受证券投资界不少人的认同,他渐渐地在这个圈子里赢得了不小的名声。1996年起,吕梁索性搞起了一个K先生工作室,一边以K先生为笔名写股评,一边还指导人炒股票。至于为什么起这么一个怪名字,他的解释有两个:其一,股票的行情图又称K线图;其二,K是“KING”的第一个字母,暗示他是“股评之王”。在这个“故事会”里浸淫多年,他一直在等待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

    1998年的秋天,K先生吕梁终于等来了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个人。一个叫朱焕良的股市大散户来找吕梁求救。这是一个早年在建筑工地上开大装卸车的“粗人”,前些年靠倒腾股票赚了不少钱,竟成了上海和深圳股市上最早的亿万富翁之一。1996年前后,他看中了深圳一只叫康达尔(股票代号0048)的股票。它原本是深圳宝安区的养鸡公司,香港的活鸡市场大半是靠它供应的,业务稳定而效益尚可,1994年上市后不温不火。朱大户在二级市场上悄悄购进康达尔的股票,小半年下来居然囤积了数千万股,占到康达尔流通盘90%,朱大户为此花了2个亿,其中一大半是他全部的家当,还有一小半是高息拆借来的。正当朱大户想卷起袖子大炒康达尔的时候,1997年,香港突遭“禽流感”袭击,全岛杀鸡禁鸡,康达尔业务全线瘫痪。它的股价自然也坐上了滑滑梯,从最高的15.40元一股猛跌到7元多,跌幅超过50%。朱大户的两亿元全部深陷在里面动弹不得。他沮丧地跟人说,“在1997年,除了那些被杀的鸡,我大概是全深圳最不幸的了。”

    两个负债累累的人和一只“瘟鸡股票”,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吕梁同意与朱焕良联手坐庄,他靠自己在股市中的名气和15%的融资中介费,在三个月内融进了4个亿。接着就开始自倒自炒康达尔,一位名叫庞博的操盘手日后描述说,“吕梁的指令下达得很细,细到从早晨的开盘价到多少钱中盘倒仓,在哪几家营业部倒仓多少。为了操作隐蔽,倒仓不能太快,也不能慢,拉升时要注意日涨幅不超过7%-8%,要维持图形好看,生怕别人发现,把股票做上去。”与此同时,吕梁在报刊上频频发表文章,为股市的回暖大声唱好,顺带着拼命推销已经完成“重大重组”的康达尔。正在这样的时刻,两年来如懒熊瘫地的股市真的突然雄起了。“5·19”行情,让吕梁的“中国第一股评家”声誉达到了顶峰。

    在一切都那么嬴弱和灰色的资本市场上,人们太需要一个让多方取胜的预言家,并乐于相信这样的预言家。有了飙升的大势做掩护,吕梁拉抬康达尔股价的行动变得肆无忌惮,股价一路上扬,从接手时的7元多,到7月份已经跃至40元。到年底,康达尔在深市涨幅最大的前20只股票中名列17,全年涨幅111%,全然一只高科技大牛股的形象。12月,经深圳市工商局批准,康达尔更名为中科创业。

    为了操纵股价和玩更大的游戏,吕梁先后与国内二十多个省市的120家证券营业部达成了融资关系,后者为了抢夺让人眼馋的交易量和中介代理费用,疯狂地为中科四处找钱,先后融资超过了惊人的54亿元。就这样,围绕着中科创业形成了一条罪恶的庞大利益链。日后吕梁承认,“那些融资协议如果拿出来,连见证并签了字的律师都是要坐监狱的。”可是,几乎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决意铤而走险,视法律为无物。这些人都学识渊博,精通法律条文,个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堪称这个商业社会中的精英,可是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所有人都放弃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底线。吕梁们玩弄股价到了多么随心所欲的地步,下面的故事可以作注脚:2000年的2月18日,吕梁新婚大喜。前一天,他对手下一个最得力的操盘手开玩笑说,“你能送我一份特别点儿的礼物吗?”那人心领神会地嘻嘻一笑。18日当天,中科创业的收盘价恰好停在了72.88元。神奇的操盘手用自己的方式给老板送上一份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礼物。吕梁们玩弄股价到了多么随心所欲的地步。在这个意义上,吕梁之得逞,是中国金融界的一个耻辱。

    如果说,吕梁是这年冒出来的“庄家新贵”的话,那么,从新疆走出来的唐万新则是一个更显赫的“标本”。有趣的是,唐万新的发家也是在7年前的那次“认购证事件”。当时,28岁的他花钱一下请了5000人从乌鲁木齐坐火车到深圳排队领取认购抽签表,这些人每人一条小木凳,排队一天领50元劳务费,一排就是3天,领到的抽签表换成原始股,让唐万新大赚了一笔。从此,唐万新迷上了“来钱最快”的股市。他和大哥唐万里等人注册成立了新疆德隆实业公司,专门从事资本市场的股票运作。他们在新疆、陕西等西北诸省大量收购国有企业的原始股和内部职工股,要么将之倒卖给新疆的金融机构,要么等到上市后甩卖套现。有一次,他们以1000万元的价格受让“西北轴承”的1000万法人股,数月后出手净赚3000万元。

    如果说,股票倒卖让唐万新初窥资本市场殿堂的话,那么,他在国债市场的试水则让德隆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原始积累。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财政部出台了国债承购包销政策,在相当多的年份里,大部分国债都是由数十家证券中介机构包销的。数年累积,渐渐地便形成了一个非官方的国债流通市场,而武汉的国债场外交易所是当时规模最大、交易最活跃的一个平台。1994年,唐万新通过国债回购业务,先后违规融资3亿元。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善于发现和胆大包天让一代人迅速地暴富。

    跟那些鼹鼠般的庄家们不同的是,年轻的唐万新有自己的商业理想。在他看来,全球的产业结构正在发生一次巨大的衍变,中国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很多传统产业都存在迅猛放大的机遇,但是由于体制及观念的落后,绝大多数中国企业的。模偏小,投资分散,没有竞争力。因此,通过资本经营的方式,将之进行优化整合,盘活存量,将是中国式经济腾飞的希望所在。唐万新的理念与比他年长24岁的南德集团牟其中非常相似,在当时颇得很多经济学家的青睐,认为是资本经营的“最高境界”。跟只善于夸夸其谈的牟前辈不同的是,唐万新真的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唐万新是这部企业史上继牟其中之后最著名的“资本经营大师”。两人不但在战略理念上颇为神似,甚至在其他方面也有几点惊人地相似:他们的祖籍都是重庆万县人;他们都属“龙”,相差整整24岁;他们后来都在武汉受审定罪,并被关在当地的监狱里。

    唐万新的第一步是收购企业。被张维迎和梁定邦等人诟病过的股权分置制度为庄家们的灰色运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由于所有的国有上市公司都握有一部分没有流通的法人股,对其猎获的成本远远低于从二级市场的股民手中一点一点地吸取。所以,无数庄家便瞄准了各地上市公司的国有资产主管机构,从他们的手中收购法人股,这样的交易成本自然较低,而且不会受到任何的监管。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中国股市这种独一无二的股权架构给了投机客们以空间。唐万新便是通过购买法人股的方式,先后成为新疆屯河、沈阳合金和湘火炬三家上市公司的第一大股东,组成了德隆系所谓的“三驾马车”。

    唐万新的第二步便是按自己的商业理念对这三家老牌的国有企业实施战略重组。在外界看来,这种重组似乎非常宏大而迷人。以湘火炬为例,这家企业原本只是一家生产“火花塞”的老企业,唐万新提出“大汽配”战略,先是收购了美国最大刹车系统进口商MAt公司及其9家在华合资企业75%的股权,从而获得了美国汽车零部件进口市场的一定份额,然后控股陕西一家汽车齿轮企业,成为该行专业的国内龙头企业。紧接着湘火炬接连发布公告,与东风汽车、陕汽集团、重汽集团等发生各种重组、合资行为。到2004年,湘火炬拥有五十多家子公司,成为中国齿轮、火花塞、军用越野车三个行业的最大规模企业,同时还是空调压缩机第二大生产厂家、汽车刹车系统的最大出口商等。新疆屯河原本是新疆建设兵团旗下的水泥工厂,唐万新将之向“红色产业”转型,先后收购和新建了9家番茄酱加工厂,一度成为全球第二大番茄酱生产商之一。沈阳合金原本是一家镍合金专业制造企业,每年只有四千多万的销售收入,德隆入主后,连续收购了苏州、上海、陕西等地的多家电动工具制造企业,使之成为全国最大的专业生产商和出口商。唐万新对自己的整合理念自视极高,认为是“天下第一”的企业战略。一些经济学家也颇为赞赏,与唐家兄弟有过密切交往的经济学家钟朋荣便认为,“到目前为止,中国的民营企业家还很少有人能做到他们这样的高度”。

    德隆要完成这系列的购并,需要大量的资金,钱从哪里来?那就要靠坐庄炒作。德隆的坐庄技巧其实非常简捷,唐万新通过不断地释放利好消息和整合重组概念,将股价一步一步地抬高,然后从中倒手牟利。从1996年起,德隆旗下的“三驾马车”就撒开双蹄,股价日日上涨,到“5·19行情”来临,德隆系更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在中国股市上一路狂奔,创下让千万股民瞠目的飙涨纪录。到2001年3月,人们看到的事实是:湘火炬经过三次转配股,1股变成4.7股,经复权后计算,每股股价从7.6元涨到85元,涨幅1100%;合金股份经过4次转配股,复权后的股价从每股12元涨到186元,涨幅1500%;新疆屯河也经数次送配股,复权后的股价为每股127元,涨幅1100%。一个庄家控制的3只股票,5年之内全数狂涨10倍以上,举国顾盼,再无一人,德隆因此创下“天下第一庄”的显赫名号。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股不在优,有德则名,价不畏高,有隆就灵”,几乎成了中国股民想要赚钱的不二法门。根据精通财务分析的香港教授郎咸平的计算,到2001年3月,德隆庄家从这种坐庄活动中总计获利52亿元。

    唐氏战略在商业逻辑上最大的漏洞是,传统产业的盈利能力并不可能在短期内爆发,其对金融板块的反哺能力十分弱小,在效益最好的年份,“三驾马车”的净利润之和也不过2.4亿元,远远算不上是“效益奇迹”。因此,实业整合出现的绩效并不能够支持金融扩张所需要的资本流量。而为了让德隆系的股价维持在一个高位上,唐万新不得不另外去构筑一个昂贵而隐秘的融资平台。

    一方面,他不断在资本市场上发布让人眼花缭乱的购并公告、夸大实业整合的绩效,以此为稳定和抬高股价的炒作手段,另一方面,德隆创办和控制了多家信托金融机构,同时在银行、证券、金融租赁、保险、基金等多个领域,通过种种合法或非法的方式开展委托理财业务。日后的调查表明,德隆通过这些手段共融资250亿元。这种灰色及不规范的运作模式,让德隆渐渐衍变成了一头规模惊人而无比危险的金融怪兽。根据计算,德隆每年用于维持高股价的费用需10亿元,用于融资支付的利息需30亿元,也就是说,起码有40亿元的资金才能保证德隆系的年度正常运作。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数字,其融资成本之高,让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惨败的命运。

    为了找资金,德隆几乎已经到了竭尽全力的地步。在唐万新的部署下,德隆将全国年销售收入在5000万元以上的1872家企业作为重点客户,按地域分配给旗下众多的证券金融机构,以地毯搜索的方式进行开发。当某企业需要一种综合金融服务时,与德隆有业务代理或股权纽带关系的银行、信托公司、证券公司、租赁公司、保险公司就会分别找上门去,以不同金融机构的名义却又是协作的方式展开服务。它们以委托理财的名义跟企业签订合同,这种合同都有两份,一份是供监管部门检查时用的,一份“补充合同”则注明德隆承诺的保底收益,是保密的。一般而言,德隆提供的保底收益为3%-12%,后来随着资金链的紧张,最高时上涨到了18%。为了“工作便利”,德隆还专门设计了一本《金融产品手册》,它是活页式的,“需要用到哪家金融公司出面,对方需要哪种金融服务,我们都可以随时替换”。

    就这样,唐万新走上了一条无比凶险的不归路。这是一个勇猛的赌徒,孔子所谓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就是指这样的人。他有一句自创的格言是:“但凡拿我们的生命去赌的,一定是最精彩的。”他别无爱好,只喜打猎,经常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游猎新疆各地,据说越是凶猛的猎物当前,他越是莫名兴奋,他在新疆裕民县有一个农庄,会议室里挂了一块大匾,上书四字曰:“唯我独尊”。

    德隆的那些“真实的谎言”要到5年后才会被揭穿,在1999年的股市狂热中,它显得是那么的光芒照人。8月,德隆宣布以1000万美元购进前苏联太平洋舰队的旗舰、不久前退役的明斯克号航空母舰,把它拉到广州进行封闭式大规模修整与改造。它被停泊在深圳大鹏湾的沙头角,成为了世界上第一座以航母为主体的主题公园。这条新闻轰动一时,也是从此以后,德隆以中国民营企业的“航空母舰”自居,它宣布将在5年内“成为一家世界性的大公司,进入全球500强”。

    在中国资本市场上,庄家这朵“恶之花”是一个制度性的产物。

    首先,那些素质赢弱、因“解困”而上市的国有企业是庄家得以存活的第一要素。这些企业上市不久便再度陷入困境,因此沦为“壳资源”——“砧板上的肉”。其次,非流通股的存在让庄家们能够以非常低廉和灰色的手段轻易控制那些企。再者,监管机制的不成熟更是让所有无法无天的炒作手法满天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股市最流行的名词是“题材”,你只要敢于想象、胆大妄为,就可能成就一番“事业”。在这样一个放纵的年代,金钱的诱惑以及资本的放大效应,让无数人心甘情愿地放弃所有的准则,中国股市因此成为最没有道德底线的野蛮地带。根据斯坦福大学刘遵义教授的研究,1999年和2000年前后,中国股市的股票年换手率达到400%平均持股时间仅为3个月左右,而同期,美国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股票换手率为86%,平均持股时间1.2年,新加坡证券交易所的股票年换手率为30.2%,平均持股时间达3年。资本市场投机色彩的浓重直接造成上市公司行为的扭曲,使中国股市的融资功能极度萎缩,基本上丧失了实业型公司借此壮大的可能性。

    在1999年的股市,还活跃着几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天性无比聪慧的青年庄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动物凶猛”让人难忘。

    在这年的股市上,号称“中国第一文化概念股”的诚成文化的股价扶摇直上,它的当家人是有“神童”之誉的刘波。1964年出生的刘波早慧,14岁就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4年后,进入湖南中医研究院拿到了硕士文凭,后又成为北大哲学系的博士生,师从著名文化大师季羡林学习东方哲学。之后,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儒商生涯。刘波平日好穿对襟青布衫,“能穿布鞋的时候绝不穿皮鞋”,他的总裁办公室满架皆书,一室斯文。他还在北京长期包租了一幢据说是东北军阀张作霖旧宅的四合院,在这里,常常夜宴宾客,大有名士风范。在很多报章上,他都被视为“新儒商”的典范人物。

    刘波的第一桶金就与文化有关—他策划和出版了123册的《传世藏书》。这套书由他的导师、国学大师季羡林主编,据称该书共3万多卷,计2.76亿字,累计厚度为十余米,“它汇集了国内外上千名资深专家学者,历时6年才完成”。刘波开办诚成文化公司,据说一共印了1万套,市场售价高达每套6.8万元,这一下子为诚成公司增出了数亿元的“资产评估值”。刘波还把《传世藏书》的“发行代售费”转给了建设银行,由订书者到建行交款,并由平安保险、太平洋保险做担保。由此一转,即便该书没有卖出一套,都由银行替他买了单,因而诚成文化的账面利润十分可观。就这样,靠《传世藏书》这个“镇山之宝”,诚成文化在股市上自我炒作,十分风光。1999年12月,在股市行情大好的背景下,它发出了三个“重大的投资重组”公告:一是画了一个金光四射的“大饼”,诚成与湖南大学共同组建“岳麓书院文化教育产业(集团)有限公司”,投资建设“千年学府论坛”、“出版发行中心”、“学生公寓城”、“湖南大学实验学校”等项目。据称,这些项目建成后,诚成文化将成为中国最大的教育投资公司;二是玩弄了一把电子商务的新概念,它宣布成立北京人文时空网络公司,由传统的图书出版社转入新兴的网络产业,宣布要建成“全球最大的华人网上书店”,成为中国的亚马逊;从事网络图书业务的亚马逊公司是当时美国最受资本追捧的网站,35岁的贝佐斯被选为1999年《时代周刊》的年度风云人物,为史上第四年轻的当选人。三是“自倒自买”,凭空造出数千万利润,诚成文化宣布以旗下一家全资子公司“长印文化娱乐公司”的股权与第一大股东海南诚成企业集团有限公司的《传世藏书》进行资产置换,由此形成1600万元的“投资收益”。刘波这种“画饼造利润”的做法实在太过露骨,引起业界的嘲讽和抨击,但是这并不妨碍诚成文化的股份一再涨停。

    跟刘波惊人相似的是,比他大三岁的宋朝弟也是靠一本书打天下的。宋朝弟同样是一个苦读出身的高材生,他本科读的是中国科技大学现代物理系,研究生考进了著名的清华大学激光物理专业。1991年,宋朝弟创办科利华电脑有限公司,在清华大学西门外的一隅专做教育软件。同年推出“CSC校长办公系统”。宋朝弟天资聪慧,专业能力强,他是第一个用卖保健品的方式来卖软件的人。1994年科利华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举行万人测试活动轰动一时,宋朝弟因此被评为1994年“中国计算机产业十大风云人物”。1997年1月,科利华被美国《商业周刊》誉为中国软件市场的“决定性力量”之一。学物理出身的宋朝弟自诩是“科技知识分子出身的新儒商”,他提出了“量子理论”和“大跃进理论”。这两个理论认为,任何市场都不是一步一步开拓的,而是可以跳跃的。“信息时代,不能再局限于牛顿力学的思维模式——因为A,所以B,应当学会用量子思维去创造奇迹。”

    1999年1月,宋朝弟用他的量子思维好好地“跳跃”了一回。他突然开始叫卖一本《学习的革命》的外版书,他宣布:“学习的时代到了!我们下决心要让全中国有1000万人去读《学习的革命》,让1000万人认识到自己在观念和方法上有问题!”科利华宣布将在100天里滚动式投入1个亿大做广告。为此他还请出著名导演谢晋在中央台当代言人,请复旦大学校长、科学家谢希德作序推介。这种近乎疯狂的卖书大运动在当时几乎没有人看得懂,一股澎湃的舆论热潮不由分说地把科利华和宋朝弟推到了新闻的聚光灯下。事后证明,在举国皆狂的同时,发动者宋朝弟可能是最清醒的一个,因为在卖书的同时,他完成了两大商业任务。

    其一是顺着“学习”的热浪,他把科利华的学习软件和校长办公系统卖到了全中国的小学、中学和大学。其二则更为隐秘,在推广《学习的革命》之前,科利华已对上海股市上一个“垃圾股”阿城钢铁不断吸筹(股票代码600799)。随着《学习的革命》的狂炒以及中央台广告的投放,有关科利华即将收购阿城钢铁的消息则在股市上喧嚣尘上,该股票连拉涨停,股价在40日内足足涨了3倍。宋朝弟在投机性极强的中国股市上一击得手。他日后得意地向媒体承认,“卖《学习的革命》就是收购战略中的关键一步棋。”2000年,在《福布斯》中国内地50名富豪中,宋朝弟名列第十,It界第一。

    尽管智商颇高的刘、宋两人的空手游戏已经玩得很是漂亮,不过,跟年纪与他们相近的绍兴农家子弟宋如华相比,他们还算不上1999年最大的“高科技玩家”。

    宋如华1962年出生在浙江绍兴县的一个小山村,家境贫寒,7岁丧母,考上大学之前还没有看到过飞机的模样。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给自己定过一个“八不原则”:“一不出国,二不经商,三不抽烟,四不喝酒,五不唱歌,六不跳舞,七不看电影,八不逛公园”。就凭着一股苦读劲,他以优异成绩毕业后留校任教,因教学认真,他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并被授予全校唯一的“机电部青年教书育人特等奖”。1992年,受邓小平南方谈话的热浪感召,宋如华下海创办托普电子科技发展公司,托普的英文是tOP,是“顶峰,顶尖、卓越”的意思。宋如华对同伴说,“我们要做就做最顶尖的,我们的目标是比尔·盖茨。”

    刚开始经商的时候,宋如华曾经骑着三轮车在成都城里四处倒卖电脑,所以他后来自豪地说,“我是全中国唯一踩过三轮车的大学教授。”4年后,他靠出售税务软件赚了不少钱。1996年秋天,他参加了科技部组织的印度考察团。在“南亚硅谷”班加罗尔,他看到了大批软件公司的集群和崛起。回国后,他对同事们说,“我们要搞一个西部软件园。”

    他先是跑到成都附近的郫县红光镇,此地在“大跃进”时闻名全国,是四川省第一个“亩产超千斤”的“放卫星公社”,1958年3月16日毛泽东曾亲自视察,一时成为全国学习的典型。1997年3月,宋如华在这里选中了一片100亩大小的菜花田,竖起一块“西部软件园”的大木牌子。就这样,在将近40年后,“绍兴师爷”宋如华在红光镇又放出一颗“大卫星”。恐怕连宋如华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这颗“卫星”居然有如此的耀眼光芒。就在托普开了一个小型的新闻发布会后,热烈的掌声就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当时,全国各省市正掀起一个信息化建设的(禁止)。年初,四川省将信息产业列为重点发展的“第一产业”,然而各市县却罕有拿得出手的项目。宋如华的“西部软件园”刚一宣布,顿时就让人眼睛一亮—软件公司的集群、产业化的发展理念、“西部”概念的提升—哪里去找一个更让人兴奋的宏伟概念?地方政府一下子就嗅出了其中的“政绩气息”,不支持托普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而中央的部委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在经济发展整体滞后、一向不被重视的西部地区突然冒出一个“信息产业集约发展的典型”,哪有不扶持的道理。就在宋如华把木牌竖在菜花田里的两个月后,西部软件园就被列入全国四大“首批国家级火炬计划软件产业基地”之一。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托普成为中国西部最响亮的高科技企业,各项扶持政策、税收优惠政策和社会荣誉接踵而至。一个尚在空中的“西部软件园”让宋如华茅塞顿开,他突然发现,中国商业的游戏规则实在是非常神奇,有时候,你辛辛苦苦做好一个产品,不如在某个夜晚喊出一个新概念,财富的聚与散往往随着大势的摇摆而动。他意识到,财富钟摆已经摇到了自己的面前,此时不及时伸手,将遗恨终生。他对同伴们引用美国管理学家汤姆·彼得斯的全球畅销书《追求卓越》中的一句话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正在开启大时代,你一定是个白痴。”

    为了支持托普,四川省省长亲自牵线,把一家上市不久便陷入困境的上市公司—四川自贡市长征机床股份有限公司当做“壳资源”送给了宋如华。跟当时很多国有上市公司一样,川长征在1995年上市后,仅一年多后就报亏损,每股权益从上市时的0.26元降为0.01元。宋如华把收购川长征演绎成了一出(禁止)迭起、充满血腥气息的资本大戏。它被认定为中国民营科技企业“借壳上市”第一例,赫然是一个足金百分之百的炒作题材。宋如华更不断抛出新概念,一会儿是“托普将进入国家100强企业之列、成为中国三大软件研发基地之一”,一会儿又宣布将把川长征做成“中国信息产业第一股”。于是,在股市庄家和传媒的推波助澜下,一家奄奄一息的机床工厂顿时披上一件金光闪闪的“高科技外衣”,让人不可小视。与此同时,宋如华适时地组建了证券部,它被设在托普公司总部的顶楼,一般员工均不得进入。就在他的翻云覆雨之下,股价一日三涨,扶摇直上。在宣布收购的1997年12月,川长征的股价为每股6元上下,到第二年的4月13日,股价已创下24.58元的历史新高,涨幅达400%,市盈率近1900倍。宋如华在高层会上得意地宣布,“我们今年赚了俩个亿”。这个早年纯朴好学的青年教授也自此彻底转型,从实业家变成了资本大玩家。

    也就是在1999年,宋如华决定借着西部软件园的轰动性效应,把软件园模式“复制”到全中国去。他的方式极其强势而让人难以拒绝:与地方政府洽谈,宣称将投入1亿元以上的资金,在当地建设一个宏大的软件园,承诺在若干年内引进上百家软件公司,使之成为该省或该地区最大的高科技园区。8月,托普宣布投资1亿元,在鞍山修建东北软件园。仅一个月后,宋如华在自己的家乡浙江省绍兴市落下第二枚棋子。以后,江苏常州、南京、无锡,浙江嘉兴、金华、台州,山东威海以及上海南汇等,一个接一个的托普软件园相继开建。每在一地,当地政府最高领导必莅临开园仪式,众多媒体热烈报道,托普俨然成为点燃各地高科技产业热情的“火神”。到2002年前后,托普在全国数十个省市开建了27个软件园,平均不到两个月新建一个,占用土地超过1。2万亩。宋如华靠一个“软件园概念”,竟成为企业界最大的“It地主”。

    此刻的宋如华已沉迷在资本游戏中而不能自拔。在他看来,商业其实是一个供人任意玩弄的“金钱木偶剧”。还是在1999年,向来对新事物颇为好奇的宋如华发现互联网热浪正席卷而来,他自然不该旁观。年初,他以12万美元的代价买到了www.cOP级的域名,谁都能掂量出其中蕴藏的商业可能性。很快,托普宣布投资6亿元建设面向全球华人的“炎黄在线”。宋如华狠砸广告,一时间,全国的各类报纸上都刊出了炎黄在线的“红色风暴”,广告词只有很醒目的一句:“让我们一起搞大。”

    其实,宋如华始终没有搞明白,炎黄在线到底该“搞大”什么,网站一开始被定位为“横跨全世界五大洲的华人聚集社区”,接着转型为“全球华人商业网站”,然后又宣告将成为“零售行业的解决方案专家”。就在热闹的概念炒作下,宋如华又悄然找到了一个“壳资源”。它是江苏省常州市一家叫金狮股份的自行车制造工厂,企业上市两年后效益急剧滑坡。购并之前,宋如华一行到工厂考察,看到的是齐腰高的荒草,一派破败景象。随行人员开玩笑地说,“今后的金狮股份会有两高,一是股价高,一是茅草高。”果如其言,2000年9月,托普集团成为金狮股份的第一大股东,股票随之更名为“炎黄在线”,成为中国股市上第一家以网站名称命名的上市公司,股价由此持续攀升,从最初的不到10元一直涨至33.18元的高位。在互联网领域中失去的巨额广告费和商业自尊,宋如华从资本市场上一把抢了回来。刘波、宋朝弟和宋如华三人均以海外流亡结束了他们在中国的商业传奇。2003年9月,因实业巨亏和涉嫌金融诈骗,刘波逃亡日本,身后留下40亿元的贷款包袱和漫天的谩骂追讨声。宋朝弟收购阿城钢铁后,无力拯救而陷入泥潭。2003年8月,科利华爆出公司拖欠员工工资的丑闻,公司总部员工散尽,宋朝弟不知所终。2005年12月,科利华退市,主业营收为零。宋如华的托普集团曾膨胀到150家子公司,集团总资产号称100亿元。2002年,媒体曝光托普的软件园均为空壳,有的培训中心被承包成了旅馆,园里的小河段做了鱼塘。2004年3月,宋如华以2元的价格出让所持托普股份,仓皇出走美国。

    以上三人均以高学历青年才俊的身份亮相商界,其清新风采自然与先前草莽出身的乡镇企业家们颇有不同。而且,他们都以“儒商”自居,风流倜傥,让人寄托无限期盼。然而,在一个放纵的资本游戏中他们相继沉沦了。他们遵奉的信仰似乎来自早年美国华尔街的那句名言——“把自己变成野兽,也就摆脱了做人的痛苦”;他们三人各自的行径或误于“乌托邦”或迹近欺世,在商业伎俩上则表现得鲜廉寡耻和毫无商业道德。及其劣迹败露,在公众舆论层面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有人甚至用“企业家=知识分子+流氓”这样的公式来为这些企业家“定型”。在过去30年的中国企业家群体中,有三个很独特而耐人寻味的人文情结,一个是“毛泽东情结”,一个是“红顶商人”情结,还有一个便是“儒商情结”。这些情结的弥漫,一方面诱发了公众对企业界群体不切实际的期望,另一方面也让企业家自身陷入了自恋式的道德迷圈之中。一个很突出的现象是,凡是“儒商”涌现最多的地方,往往是那些最热门灰色、最有暴利倾向的行业。《中国经营报》的记者曾发现一个秘密:中国的地产巨头几乎都自诩为儒商,而京城地产界更是“理念人人有,儒商遍地走”。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瑟夫·斯蒂格利茨在《喧嚣的90年代》一书中曾经讲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毁灭的种子是什么?第一个就是繁荣本身。”此言几乎应验于所有的商业领域。发生在1999年中国股市的所有“非理性繁荣”,都将在日后经受考验,然而在当时,人们对此毫无觉察。在那一年,与股市狂飙互为呼应的是另一个同样具有泡沫特征的互联网经济的兴起。

    互联网的龙卷风是从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无比强劲地刮过来。主要以互联网公司股票构成的纳斯达克综合指数从1991年4月的500点一路上涨,到1998年7月跨越了2000点大关,之后猛然走出一波痛快淋漓的跨年大行情,在1999年12月逼近5000点,市场的繁荣把人们对互联网的热情推到了沸腾的高度。美国战略家加里·哈梅尔像先知一样地宣称,“当下正是改写游戏规则的千载良机。”他在5年前出版的《竞争未来》一书中描述过的景象正在成为现实: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放松管制、全球化、私有化以及新技术正在使产业边界变得毫无意义,国与国竞争、企业之间竞争的假设边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任何商业体的生存疆域显得动荡而不可测。

    所有人都宁愿相信哈梅尔是对的。在互联网诞生之前的所有产业中,后发的中国公司都已经没有了“创造先知”的可能性,在每一个制造业领域,我们都处在产业的末端,以能源消耗、环境破坏、劳动力价格低廉为特征的“世界工厂”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冰冷地设定在中国发展的道路前方。只有在互联网的世界里,中国公司找到了打破疆域和重建游戏规则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尽管极其微小,但是它确实存在。

    1999年1月13日的《中华工商时报》公布了当时国内的十大商业网站,分别是新浪、163电子邮局、搜狐、网易、国中网、人民日报网站、上海热线、Ce、首都在线和雅虎中国。从当选网站的类型可见,它们都是新闻和资讯类的门户网站,几乎没有盈利模式,评选机构的标准是,“访问量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内容,然后是美观”。

    排名第一的新浪网当然最受关注。当时,互联网在新闻报道中的快速反应已经让传统媒体望尘莫及。网站总编辑陈彤回忆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孤独的,因为没有第二家能赶上我们。新浪网的新闻编辑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级战备状态,24小时值班成了固定制度。”这在突发新闻时效性上占绝对优势。5月,当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事件发生时,新浪在事发半小时后就发布了这条惊人地新闻。这对于报纸或电视媒体来说,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作为新浪的创始人,王志东当时最迫切的愿望是谋求上市。他选中知名的跨国投资集团摩根士丹利为合作伙伴。事实上,即便像摩根士丹利这样的大投行也对互联网了解甚少,更别说是中国的互联网公司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这肯定是一笔能赚大钱的生意。凤凰卫视的主持人曾子墨当时正就职于摩根士丹利,她回忆说,在跟新浪接触之前,很多高层对这些新生事物都一知半解,浏览过新浪网站的更是极少数。但是,为了表现出公司上上下下都对高科技和互联网无比精通,领导们特意在会前10分钟找来改项目的负责人,好好恶补了一番。他们不仅记住了像“点击率”和“ICP”这样拗口的专业词汇,还终于搞清楚了新浪并非销售玩具的公司。在谈判中,当新浪团队提到未来的战略方向是建设“门户网站”时,摩根士丹利的一位高层低下头,掩住嘴,悄悄地问坐在身边的项目负责人:“我一直认为新浪是家网络公司,他们要个门干吗?”

    尽管没有搞清楚门户与门的区别,但他们对新浪的热情好像与日剧增。为了提高新浪在美国资本市场的知名度,摩根士丹利还特意邀请了华尔街最传奇的科技股分析师、有“女魔法师”之称的玛丽·米克(Mary Meeker)造访新浪,没有想到的是“女魔法师”在听王志东激情演讲的时候居然打起了瞌睡。2000年4月13日,新浪在纳斯达克股票市场正式挂牌交易,融资6000万美元。7月5日,网易登陆纳斯达克,7天后,搜狐快速跟进。至此,中国三大门户网站均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第一家在纳斯达克上市的中国网络概念股不是新浪,而是由香港人叶克勇创办的中华网。叶克勇于1995年抢注www.cO准入协议,中华网股价一天之内飙涨75%,其股价一度被推高到令人咂舌的每股300美元,公司市值50多亿美元,相当于电信制造业巨头爱立信当时的市值。2007年,中华网股价徘徊在5—10美元之间。

    在1999年的中国互联网世界,有两个成长的方向。其一就是以新浪、网易和搜狐为代表的、炙手可热的“门户”一族,它们的潜在价值已经被明显放大。另外就是电子商务一族,这些人的努力在当时显得非常另类和可笑,不过,他们将在六七年后成为另一条主流。在这群人中,除了刘波、宋如华等庄家想靠网上书店和电子商务概念在股市上大圈其钱之外,另一些默默无闻的人已经脚踏实地干了起来。

    这年开春,已经在互联网世界里“流浪”了好一阵子的马云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从北京回到家乡杭州,在城郊湖畔花园的家里创办了一家名叫阿里巴巴的电子商务网站。公司成立的那一天,家里的墙壁突然渗水了,他对大家说,“我出去找点材料。”过一会儿,他抱了一大卷旧报纸回来,然后大家一起把它们贴在墙上,就这样开始了公司的第一天。

    阿里巴巴的注册资本是50万元,当时总共18个人,包括马云和他的太太,每人的月薪是500元。马云对全体员工发表开业演讲,“我们要办的是一家B2B的电子商务公司,我们的目标有三个。”马云的演讲很能煽动人,“第一,我们要建立一家生存80年的公司。”

    大家一边鼓掌,一边想,“反正能不能生存80年,我们可能谁也看不到。”

    “第二,我们要建设一家为中国中小企业服务的电子商务公司。”大家鼓掌,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有疑问。

    “第三,我们要建设成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商务公司,要进入全球网站排名前十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个目标太具体化了,就凭我们这几杆枪?”

    马云后来回忆说,他搞电子商务,从那一天起就铁了心。他做对的事情是,阿里巴巴网站设在了民营经济最为活跃的浙江省,这里以及沿海的江苏、广东一带有数以十万计的、以外贸为主的中小型制造工厂,阿里巴巴为它们提供了一个免费的信息发布平台。而当时,“中国制造”刚刚发力,没有外贸经验和客户资源的众多中小工厂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营销渠道,阿里巴巴几乎成了它们唯一的选择。连马云自己也没有料到是,阿里巴巴上线不到半年,就被美国《福布斯》杂志瞄上了。根据在线监测显示,这家不知名的中国网站竟是当时全球最活跃的电子商务网站。《福布斯》派出记者来到杭州,终于在那个叫湖畔花园的住宅小区里找到了这家小公司。2000年7月,这家权威的财经杂志第一次选用中国企业家作为封面人物,身材瘦削的马云穿着一件超大的蓝花格子衬衫,卷着袖子握着拳,一脸阳光地朝世界欢笑。他的这件不合身的衬衫也是拍照当天向人借来的。阿里巴巴被评为全球最佳B2B站点,名列综合类第一名。《福布斯》介绍说,“阿里巴巴自1999年3月10日成立以来,已汇聚了全球25万商人会员。每天新增会员数达到1400人,新增供求信息超过2000条,是全球领先的网上交易市场和商人社区。”

    几乎就在马云回到杭州创业的同时,4个来自不同行业的好朋友聚在上海的鸳鸯餐厅也打算投身电子商务。沈南鹏是德意志银行亚太区德总裁,梁建章是甲骨文中国区的咨询总监,季琦创办过上海协成科技公司,范敏是上海旅行社总经理和新亚酒店管理公司副总经理。他们当时提出了三个创业方向:网上书店、建材超市和网上机票及酒店服务。经过一番面红耳赤的争吵之后都是旅游迷的他们选中了第三方案。6月,瞄准旅游业的携程网诞生了,它后来成为中国最大的在线旅游服务商。2月,1971年出生的马化腾开发了一个基于Internet的即时通讯网络工具——腾讯即时通信,它的功能跟两年前微软公司推出的MSN颇为近似。马化腾为他的腾讯设计了一个很可爱的小企鹅图形,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QQ。与MSN的严谨商务形象不同的是,QQ像是一个活泼的邻家小朋友。马化腾在用户使用习惯、服务和技术处理上都采用了最贴近国内用户需求的方案,QQ的下载用户迅猛增多。四年后,腾讯成为中国互联网世界里最粘黏联力的公司。

    11月,当过多年个体书商的李国庆和他的海归妻子俞渝联手创办了从事网络图书销售的当当网,夫妻俩的职务是“联合总裁”。李国庆在国内出版界历练多年,余渝则在美国有丰富的企业兼并和金融领域的经验,当当网的模式完全是照着亚马逊复制的,同时,它还建成了全国唯一的动态、时时更新的书目数据库。

    也是在11月,1973年出生的陈天桥向人借了50万元创办上海盛大网络发展有限公司。出生于浙江省新昌县的陈天桥从小是个乖孩子,大学读的是复旦大学经济系,18岁就入了党,获得过“上海市学生干部标兵”称号,毕业后分配到国营大企业陆家嘴集团,三年时间当上了董事长的秘书。他决定辞职创业的时候,单位刚刚要分房子。他后来回忆说,“走之前有人留我,说小陈,我们这里快要分房子了,你等拿了房子再走。当时我毕业才三四年,就有房子分给我,应该说是很幸运的了。但我想,难道我这辈子,自己还挣不了一套房子?”丢掉一套房子的陈天桥想搞的是当时还云里雾里的网络游戏。他的公司只有6个人,其中还包括新婚两个月的妻子和他的胞弟,他们在浦东一套三室一厅的办公房开发出了“中国第一个网络化虚拟社区游戏”,可是它并不受欢迎,陈天桥的前途似乎有点黯淡。他不会想到的是,两年后他将代理韩国大型网络游戏,这个游戏让盛大成为中国最赚钱的游戏公司,再过三年,也就是2004年5月,盛大网络将在纳斯达克上市,高峰市值曾达35亿美元,创业5年的他将以90亿元人民币的身家成为中国的新首富。

    9月27日,美国《财富》杂志的财富年会在上海举办,年会的主题是“中国:未来50年”,它既有展望未来的意味,又应和了新中国成立50周年的喜庆气氛。三百多名跨国公司领导人赶来参会,其中有六十多位“世界500强企业”的总裁,包括有“全球第一CEO”之称的美国通用电气的杰克·韦尔奇。浦东国际机场一天之间降落了四十多架最先进的私人飞机,其中有理光公司董事长罗伯特·里奇的“FAL900”,还有通用汽车总裁理查德德·瓦格纳的“湾流6号”,这是前所未有的豪华景象。美联社记者在报道中写道,“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兴奋,时间、地点和议题都是。那感觉就好像是超级碗(美国职业橄榄球总决赛,全美收视率最高的体育节目)现场,人们正在见证一场经典比赛。”在过去的两年多里,中国经济不但经受住了索罗斯和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而且保持了稳健的增长,这实在让世界非常惊奇,CEO们都想到中国来眼见为实。美国前国务卿、二十多年前与周恩来一起破冰中美关系的基辛格则从历史角度为中国喝彩,他说,“美国历史只有200年,而中国有5000年,中国人相信他们的历史至少有4800年不需要美国参与。”这样风趣的语言当然引来所有人的抚掌欢笑。

    江泽民总书记亲自与会,并在开幕式的晚宴上演讲。他说,“今晚我们所在的上海浦东陆家嘴地区,6年前还是一些简陋的住宅和农田,如今已是高楼林立、生机盎然的金额贸易区。五十多年前,我到上海读大学,对旧中国的贫困落后和国势衰败有着深刻感受。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立志献身于建立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中国的伟业,并一直奋斗到今天。”江泽民的演讲无疑感染了所有的参与者。财富年会时上海承办的最高规格的国际会议。从1990年确定浦东开发战略以来,这座当年第一大都市的面貌日新月异,到1999年,内环和外环高架,杨浦、南浦和卢浦大桥,地铁二号线,浦东机场,世纪大道,浦东大道和中国第一高楼金茂大厦等一系列大工程都已经或者接近完工。此次年会的举办,意味着上海又重新回到了全球重要金融中心的行列。后来的数据显示,在年会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跨国公司落户上海的速度骤然加快,有超过70家名列“世界500强”的公司在这里投资、设立地区总部或者研发机构。

    跟好奇、务实的跨国公司领导人相比,与会的二百多位中国企业家则表得更加亢奋。毕竟这是第一次国际性的商业盛宴,对很多人来说,一张入场券便似乎意味着一张全球化的门票。

    就在8月期的《财富》杂志上,一年一度的“世界500强”企业评选公布,中国有5家企业上榜,它们是中石化、中国工商银行、中国银行、中化公司和中粮集团,均是清一色的国字号垄断企业。于是,是否有更多的中国企业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进入500强榜单,成了本土企业家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海尔集团的张瑞敏作为中国公司的唯一代表在大会上发言,雄心勃勃地阐述了他的国际化思路。三九集团的赵新先等则在接受采访时都提出了振兴民族产业和进入世界500强的时间表,他们把年会看成了一个宣誓的舞台。韦尔奇在回到美国后对记者说,“我看到的中国企业家都像在演戏。”北京的《中国企业家》杂志则评论说,“到上海出席论坛的500大巨头,很难理解中国企业家对跻身500强的那种宗教般的情怀。在美国,能否进入500强可能影响公司股票走向及经理薪金,而对中国企业来说,500强清洁包含了企业家的人生价值与民族责任。”

    这样的评论尽管中肯却得不到太多的回报,因为世纪末的中国实在激荡着太多的憧憬。11月15日,一张真正的全球化“门票”终于预售成功了,这一天,中国与美国正式达成协议,后者表示支持中国进入tO(世界贸易组织)。

    从1982年开始以特邀观察员身份参加关贸总协定组织(tO的前身)的部长级会议,到1986年7月正式提出复关申请,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国一直努力申请加入这个国际性的经济合作组织。而维护本国利益的美国一直是最大的障碍。早在1997年,中国已经完成了除美国之外所有重要的多边谈判,中美谈判却几经波折。1999年4月8日,美国提出一份苛刻的中国加入tO后的市场开放清单,遭到朱镕基总理的拒绝。他对美国记者说,“我只能说尽快,愈快愈好,但我也不着急。”

    谈判在5月份似乎陷入可绝境。这个月的8号,美国导弹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三名媒体记者死亡。北京的大学生走上街头,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前点起蜡烛,为死难者守夜,转而冲向他们心目中能代表美国的跨国公司,麦当劳被迫关门歇业一天,IBM大楼的玻璃被石头击中了,微软大中华区总裁罗迈克紧张地在公司向员工发出安慰邮件,称“如果有必要,公司可以关门,职员可以回家避难”。学生们的情绪很微妙,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在学校贴出标语——“抵制美国货,计算机除外”,而更多的学生在白天游行结束后,晚上又到灯下复习“托福”。反美的情绪还十分快捷得投射在商业上,已经是全国最大饮料企业的杭州娃哈哈不久前刚刚推出碳酸饮料非常可乐,“误炸事件”发生后,宗庆后当即制作了一条粗糙而及时的爱国广告片,三枚美制导弹呼啸袭来,由非常可乐化身的中国导弹升空迎战,配音是铿锵有力的男高音:“非常可乐,中国人自己的可乐”。据称它很是起到了促销的作用。互联网观察家方兴东则在这年夏天出版了《起来——挑战微软霸权》一书。他指责微软“破坏了市场的公正性”,是“披着神圣的知识产权外衣”的侵略者,这位清华大学的博士写道,“正如北约的三枚导弹从不同角度袭向中国驻南使馆一样,微软在中国全方位的行动也让我们措手不及。”就在反美情绪如此高涨的同时,美国又与日本公布了以亚洲周边国家为假想敌的新《日美防卫合作指针》。

    种种迹象表明,中美关系再度如走钢丝绳。就在很多国际舆论已经催中美tO谈判十分失望的时候,协议却戏剧性地达成了。也许所有伟大的时刻都充满了戏剧性。一百多年来,中国人一直试图以积极、平等的角色融入全球经济的大家庭,在20世纪的最后一个年份,我们终于握到了这张“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