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三十日。
虽然已是九月底,但这天的早晨却分外闷热。
金田一耕助搭乘拥挤不堪的电车在六本木车站下车之后,朝着椿家的府邸走去。正好是上班的时间,路上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前面曾经提过,这附近的房子因为受到战火的波及,几乎都烧光了,惟一剩下的就是椿家。
椿家的四周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尽管每个人脸都有种按奈不住的亢奋,但是周围的气氛却仍十分凝重,而且还可以感受到一丝的不安。
其实椿家的房屋虽然还算完整,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不但庭院的花木被流弹射中而烧得焦黑,就连围墙也显得残破不堪。
以椿家当时的经济情况,根本没有余力来修补,因此他们就用一些石头、木板等东西暂时挡着。这天早晨那些看热闹的人和新闻记者就是从这些围墙缝隙里钻进院来,围在房屋前,后来才被警察赶了出去。
这天早上,警察十分忙碌,他们除了要驱赶看热闹的人群之外,还到处和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起冲突,认真得简直像在镇压暴徒似的。
一班班来来往往的电车从旁边经过,车上的乘客也相当好奇地向这还张望。
(报纸上还没登出椿家发生杀人命案的消息之前,这里就已经轰动成这个样子了。一旦真有什么重大消息,这里岂不是要被踏平了?)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不由地苦笑起来。
事实上,椿家命案之所以如此轰动,是有以下几个原因的:
第一,这是当时最受瞩目的所谓“斜阳族”的命案。第二,这桩命案必然和椿英辅的失踪有关联。至于第三个原因,也许当时一般人还不知道,因为这也和不久前曾轰动一时的天银堂事件有关系。正因为如此,警方极为重视这个案子,并全力组织侦办。
而金田一耕助来到现场,也使警方兴奋不已。
金田一耕助穿过重重人群,经过许多关卡,好不容易抵达了命案现场。
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个衣衫褴楼、戴着一项既破又旧而且还皱得不成样子的帽子的人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这件案子的负责人是等等力警官,无论美弥子再怎么替他说明、辩解,金田一耕助也会像那些新闻记者和看热闹的人一样,被这些情绪激昂的警察赶出来。
“啊!这真是一场大风波呀!警官,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亢奋呢?”
金田一耕助一边说着,一边从人群中挤出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傻笑着问。
等等力警官却是一副哭笑不得、尴尬不已的样子。
“金田一,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呀!而且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实在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哩!”
等等力警官的声音异常沙哑,金田一耕助不由地向他深深看了一眼。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非常熟悉,在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等等力警官遇到难以解决的案子,都是靠金田一耕助的帮忙才破案的。因此,从那个时候起,等等力警官就很佩服这个一头乱发、矮小又貌不惊人的男子;而金田一耕助也十分尊敬这位爽快干练的警官。
两人以英雄惜英雄之心结成忘年之交,不过金田一耕助倒是第一次看到等等力警官这样烦恼。
“警官,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是有人被杀了吗?是谁?”
等等力警官以锐利的眼神看了一下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刚才美弥子打电话来,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好吧!跟我来。现在大概正在拍现场照片。”
不管是接待室或是走廊,到处都有戒备森严的警察,但是却没有看到椿家的任何一个人。
金田一耕助被等等力警官带到昨晚举行卜卦的房间,他好奇地向站在房门前的两个警察询问:
“这里就是命案现场吗?”
警察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的,金田一先生,听说你昨晚到过这个房间?”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跟着等等力警官走进房间里,只见摄影人员正在拍摄命案现场的各种情形。
他一边躲着闪光灯,一边迅速地扫视着房间,没想到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竟是呆立在房间一角的目贺重亮医生和三岛东太郎。
他们两人看到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官一起进来,显出十分吃惊的表情。
金田一耕助发现他们两人站在这里也觉得很奇怪,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房间里的死者身上了。
房间和昨晚一样,正前方那片黑布帘还拉着;中央的圆桌和围着桌子的十一张椅子也和昨晚一样排列着。但是在一进门的右边,有两三张椅子倒了过来,玉虫伯爵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什、什么?被杀的是玉虫伯爵呀!”
金田一耕助吃惊得连说话都给巴起来。
“对啊!金田一先生,不然你以为是谁呢?”
坦白地说,金田一耕助虽然没有看到现场的情形,但是在听到美弥子的电话时,他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秋子的脸。
摄影师们正围着尸体不断地拍照,金田一耕助为了不妨碍他们的工作,就远远站在旁边观察。
可以看得出来,玉虫伯爵的致命伤在后脑勺上,因为他那一头白发已被血染成暗红色,而流出来的血也把地毯弄湿了一大块。此外,在离尸体约一公尺左右的地方,还有一个类似神像的、黑黑的东西倒在那里,上面有一块红黑色的印子。
按现场情况来看,玉虫伯爵应该是被这个神像打伤的,不过暂时还不能肯定。
玉虫伯爵细细的脖子上绑着一条黑领巾,它不但紧紧勒在玉虫伯爵的脖子上,而且还打了一个死结,照这情形看来,玉虫伯爵似乎是被这条领巾勒死的。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仰躺在地上的玉虫伯爵,只见他两眼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着,一副想要求救的样子。
(玉虫伯爵在临死之前,究竟看到什么难以形容的恐怖事情呢?)
金田一耕助又慢慢观察尸体的肢体部分:玉虫伯爵的后腰带松了,衣服也半敞开着,此外他的两只裤管卷起,尤其是右脚部分,连大腿都露出来,可以想见他被杀之前曾激烈地反抗过。
由于他的衣服半敞开着,因此,金田一耕助可以看到尸体从胸部到腹部滴下一串鲜血。
尸体的脚上虽然穿着夏天的薄袜子,但两只拖鞋却飞到离尸体相当远的地方。
“警官,这样可以了吗?”
摄影人员大声向等等力警官请示。
“嗯,再把桌上和房间四周仔细拍一下。”
“好的。”
等摄影师移开镜头后,金田一耕助才慢慢走近尸体。只见尸体的四周有一片沙子,而沙子的上面还散布着斑斑血迹。
金田一耕助低头看死者的脸部。
“警官,被害人生前好像被人打过耳光哟!”
“嗯!我也这么认为。你看,衣服上、胸部和腹部的血迹,会不会是鼻血呢?”
“不过,死者的脸上居然没有沾到一滴血,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呢!”
“嗯,好像被人擦过的样子。喂!你看,那里有一条手帕。”
金田一耕助朝着警官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一张四脚朝天的椅子下,果然有一条揉成一团的血手帕。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问道:
“是谁把血擦掉的?”
“这我就不晓得了。如果是凶手,他干吗要这么做呢?若不是凶手,又会是谁呢?总之,一定有人把他脸上的血擦掉了。啊!你看,沾在衣服上的血也有被擦过的痕迹。”
等等力警官大声对金田一耕助说。
看到这情景,金田一耕助心里更疑惑了。
“警官,凶手既然已经把人杀了,为什么还把血迹擦掉呢?”
“谁知道呢!其实,这整个案件就是一团谜呀?”
等等力警官一面皱着眉,一面咬牙切齿地说道。
金田一耕助把视线移到摄影师正在拍摄的圆桌上。
沙盘虽然仍像昨晚一样还摆在圆桌上,但是架在上面的五根放射状竹子却已经被人折成好几段,丢在各处;沙盘里的沙则散落满桌,被染成暗红色。
金田一耕助屏住气息,凝视着那些血迹,突然间,他睁大了双眼,看到那个大沙盘的沙上浮出一个黑红色血迹印出来的图案。
这个图案正是恶魔的徽章!
金田一耕助立刻朝目贺医生看去,目贺医生也注意到这个图案了,他和金田一耕助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他故意干咳了两声,然后赶紧把脸转开。而三岛东太郎则满头雾水、一脸不解地看看恶魔徽章,又看看他们两人。
金田一耕助又往前走了几步,低下头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一个长约七八公分,宽不到五公分的椭圆形图案,和昨晚出现在沙卦上的图案非常相似。可惜的是,昨晚在沙盘上的图案已经不见了,无从比较。
金田一耕助朝等等力警官看了一眼。
“警官,这个恶魔的徽章别忘了拍哟!”
“恶魔的徽章?”
“对啊!千万别忘了拍照!”
眼看着现场的摄影终于结束了,等等力警官使了一个眼色,在走廊上站着的两个警察马上进来,并把门关上。
金田一耕助这才发现其中的一扇门上,有一道相当大的裂缝,看样子好像是被斧头砍破的。
警察把门关上后,再从里面挂上门钩、上锁,然后把黑窗帘拉过来,只见黑窗帘上溅了一片血迹。那血清还半干半湿,看来命案发生时,窗帘是拉上了的。
“目贺医生,命案现场是这样的吗?”
等等力警官问目贺医生。
“不,还有气窗。”
目贺医生说完,转头向三岛东太郎求证。
“东太郎,气窗好像也是关上的吧?”
“对,我是从外面打开的。”
“好的,那把气窗也关起来。”
有一个警察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进,然后站在椅子上,把细长的气窗关上。
警察把所有的气窗都关上之后,等等力警官又重新打量了一下房内四周,并看看自贺医生和三岛东太郎。
等等力警官的声音仿佛有着一丝狐疑。
“你们今天清晨三点左右发现这桩命案时,房间里的情形就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吗?”
“是的。”
目贺医生皱着眉回答,又不安地看着三岛东太郎问:
“东太郎,是这样没错吧?”
“嗯,门上的裂缝是我用斧头劈开的。然后,我再从那里把手伸进去,挑开门钩,再拉开门锁。”
三岛东太郎一边说一边在房间四处东张西望着,右手依旧戴着手套。
等等力警官瞪视他们两人的眼神里,似乎要冒出火来。
“也就是说,当你们进来的时候,房间内除了被害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对吗?而且,这片窗帘后面的窗户,也全都是从里面上锁的,对吗?”
金田一耕助一直注意听目贺医生和警官交谈,这时他突然开始用力搔起头来了。
“那、那么说,警官,这、这是密室杀人案件?”
他结结巴巴地说。
等等力警官望着金田一耕助,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这里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而被害人除了后脑勺有两三处似乎是被神像打伤的伤口外,还有一个大裂口;脖子上也被领巾紧紧勒住。不过我想,他的致命伤大概是后脑勺的伤口或是窒息而死,虽然真正的死因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后才能知道,但是我敢肯定,死者绝对不可能自杀!”
等等力警官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后,接着说:
“另外,从那扇气窗向房里窥探命案现场的人,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美弥子和女佣阿种,以及被害人的小妾菊江。他们在破门进来后,除了被害者外,都没有看到其他人,而且所有的窗户都是从里面锁上,这种事除了密室杀人,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呢?可是天底下真有密室杀人的事吗?杀人者怎么离开现场呢?”
等等力警官说到最后,语调越来越高昂,两颊也涨得通红。
金田一耕助也分外亢奋,他的头发被自己搔成一个大鸟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