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是本人吗?”

    在迷宫之塔中的某个房间,连恩震惊地大叫出声。伯爵与他的妻子带着他和爱德华一起穿过迷宫,抵达了塔。他们爬上石阶来到位于二楼的入口,用一把奇怪的怪物形状钥匙打开一扇看来很坚固的铁门走了进去,再爬上三楼,最后被带到一间位于尽头的房间。

    墙壁和地板的石块暴露在外,墙上的巨大挂毯描绘出中世纪宴会的情景,地上则铺着波斯地毯,历史悠久的柜子、衣柜上排列着优美的烛台和东洋瓷器。另外,装饰橱柜上还放了许多照片,全是伯爵夫人,以及她和伯爵一起拍摄的照片。

    连恩揉了揉眼,重新注视着美丽的贵妇人。她的美貌即使经过十三年岁月依然美丽如昔,短发似乎让她看起来更年轻了。

    夫人提心吊胆地伸出手,握住了从还未离乳时就必须分离的儿子的手。

    爱德华没有回握母亲的手,微微撇开视线。他僵着身体,不管脸上或态度上都没有表现出与母亲重逢的喜悦。

    似乎是由于冲击过大而使心灵和头脑都跟不上现实。连恩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但他自己也没有余力担心爱德华,他连珠炮似地提出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是伯爵夫人,十三年前的杀人案中被杀的又是谁?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表明身分?还有,犯人是谁?”

    伯爵夫人正要回答的时候,爱德华开口了。他美丽却缺少温度的眼中映着母亲的脸庞,仿佛心不在焉似地说:“您还活着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请您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啊,思。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连恩也急忙附和。他也替爱德华感到开心,不过还是想尽快知道真相。

    “尸体是谁的?十三年前在肯特郡发现的尸体——”

    “那是珍妮,罗兰。而教堂里那具焦尸是——”

    “三代伯爵夫人的骨骸对吧?”爱德华抢过伯爵夫人的话头说道。

    连恩欸地大叫出声:“三代伯爵夫人,塔之贵妇人吗?”

    “没有人发现第三代伯爵夫人的墓,因为她的墓根本就不存在。她被残酷的丈夫虐待,孤单地死在这座塔里。这是我的推测,三代伯爵夫人的房间门窗等出入口被泥灰封住,所以后世的人才没有发觉它的存在。可能是十三年前改建塔的时候发现了她的尸体吧。”

    “嗯。”伯爵夫人点点头,认同了爱德华的推测。

    “如你所说的,三代伯爵夫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已成了半木乃伊的状态,而伯爵基于某种考量,将遗体移到礼拜堂的地底下。至于罗兰,她是因为想偷黑蔷薇的事曝光才逃出了城堡。罗兰留在肯特郡威瑟福德宅邸里的私人物品中,包括上一代伯爵夫人和我穿过的高级洋装、皮包等等,或许她原本打算带走那些东西吧。”

    “可是一出城就会马上被发现吧?”

    连恩这么一问,伯爵夫人就转向他回答说:“城里有以前盖的密道。罗兰她一直在调查这座城,可能也因此发现密道了吧。”

    “密道是——”

    “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是秘密,而且现在也被封起来了。之后罗兰到了肯特郡,在那里过上恐怖的杀人魔。她的遗体被切割得七零八落,死状非常凄惨,而且因为她穿着我以前在肯特郡的宅邸穿的首饰衣物,警方才误以为被杀的人是我,而我们没有厘清误会,便决定当作我死了,避开敌人的耳目活下去。”

    “慢着,这很奇怪吧?”

    连恩眉头紧锁,把至今为止得来的情报在脑中想了一递,还是觉得很奇怪,于是噘着嘴说:“尸体是十二月二日在肯特郡被发现,可是罗兰是在两天前的十一月三十日在城堡礼拜堂自焚的喔。”

    “那场自杀是罗兰伪造的。她是想借此躲避伯爵追究责任吧,而艾伦和麦可帮助了她。”

    “那个叫艾伦的家伙已经跟那女的分手了吧?”

    “艾伦是个温柔的孩子,而麦可答应了艾伦的要求。麦可是想保护艾伦唷。”

    “——可是这样……”

    连恩实在无法接受,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爱德华淡然地进一步确认事实:“您一直待在城里吗?”

    “嗯。”

    “为什么您要假装人在肯特郡呢?”

    “为了保住性命。”

    “是因为家族一直在追杀您吗?您的妹妹——对我而言是姨母吧。您让艾希琳姨母当替身留下来,没想过她会有危险吗?”

    “我躲避的并非伯爵的家族。”

    “那么到底是……?”爱德华眼神犀利地追问。

    于是,威瑟福德伯爵夫人开始娓娓道来。

    “有某个组织一直在追杀我。是一个名叫芬尼亚兄弟会,又称作IRB的组织,他们的目的是让爱尔兰独立。我年轻时曾加入那个组织,从事爱尔兰独立运动。”

    连恩瞪大了眼,倾身向前。

    “为什么?怎么会!可是,那你们彼此就是敌人了吧?”

    他看向伯爵,而伯爵一副全都知道的表情。连恩了解到他明知道这件事还结婚,发出了呀的一声。爱德华也难掩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装过炸弹吗?”

    连恩语带批判地问道,伯爵夫人摇了摇头。

    “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在一起的人们,想法未必一样。希望独立的人之中也有人想采取和平的手段,相反的,也有人想用极端方式打破现状;另外还有偏离方向的人,就像我与威瑟福德伯爵相遇,选择与这一位共度人生。”

    这对夫妻牵起彼此的手,而伯爵接着道:“她为了我几乎舍弃了过往的人生。组织原本同意她退出,但之后因为有人造谣,便有人怀疑她是英国政府的间谍,曾将组织的情报泄漏给我。虽然我们解释过这诽谤毫无根据,也证明她的清白,但那些家伙不当一回事,还派了暗杀者过来。”

    “连恩,你的父亲替我跟组织交涉,以我怀有身孕为由,约定好在孩子生下来以前,不要对我出手。”

    “那,我爸知道你是组织成员——”

    连恩看到伯爵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便睁大了眼睛。他受到了比之前还大的事实冲击,问道:“——难道,我父亲也是组织成员吗?”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点点头。

    “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母亲艾希琳,她也是。”

    听到这句话,爱德华微微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件事。

    连恩虽然也是第一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但这多少符合他的猜测,因此也就没那么惊讶了。

    “那么,那个叫艾伦·凯立的家伙——”

    “那个男人才是始作俑者。”

    威瑟福德伯爵低声啐道。

    “他成了都柏林警察的间谍以后,为了隐藏自己背叛的事实才把她当作替身。”

    “拜托你,爱迪。”

    伯爵夫人闷声阻止了他。她垂下视线,喃喃自语似地接着说:“我知道那孩子有罪,但请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对麦可、艾希琳以及我来说,他就像我们的弟弟一样。”

    她将视线转向连恩,低声说道:“我们四个人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唷。或者该说是同一个村子的幸存者?在饥荒的时代,村里死了很多人……为了活下去,我们一起逃了出来。”

    “就算这样……”连恩无法理解。

    “你是为了保护那个叫艾伦的家伙才一直假装自己死了吗?你这样……就算那家伙对你很重要,这也太奇怪了,因为——”

    爱德华因此而受苦。

    伯爵夫人像是理解似地点点头。绿色的眼眸既平静叉高深莫测,那美丽的颜色底下仿佛隐藏着什么似地,让人想一探究竟。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当我们知道艾伦背叛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令我们束手无策的地步。有个和IRB不同、极端危险的秘密团体参与其中。那是一群对IRB的做法心生不满,思想激进的人们组成的秘密团体,他们认为自己的使命就是找出危害祖国爱尔兰的同胞名单,并将之诛杀。连IRB都无法控制他们的活动。在爱国的大义下,随便批评他们就很可能会被当成是英国派来的间谍。

    “这个秘密团体之中有个干部因为过去的私怨而憎恨伯爵,并想利用加诸在我身上的背叛嫌疑来报复伯爵。只要能杀了我,他才不管真相是什么。他们高举正义的大旗执行诛杀,真相对他们而言反倒是阻碍。他们的狙击方针是当名单上的人物逃亡时,就找目标的家人下手。如果我逃走了,爱德华和你或许就会是下一个目标,因此我只能装死,等待这个秘密团体衰败、垮台的那一天到来。当发现第三代伯爵夫人的遗体时,我觉得她是来帮助我们的,所以将她的遗体藏在礼拜堂的地下室,然后运到肯特郡,打算制造出我已死的假象,而我也为此前往肯特郡。”

    “那为什么要和艾希琳姨母交换身分?”

    “因为我想尽可能地多跟你在一起。”

    伯爵夫人的回答让爱德华轻轻屏住气息,一下子红了脸。或许是不想让人看出他情绪动摇,粗声粗气地追问:“您原本打算一直以死者的身分活下去吗?”

    “因为那个团体是听令于一个憎恨伯爵的干部的残酷意志,我曾希望如果除掉那名干部,组织就会自然消灭。”

    “全家人一起躲起来就好了嘛。”

    连恩说,而伯爵夫人神色坚决地摇摇头。

    “伯爵有义务守护威瑟福德伯爵家,而爱德华是威瑟福德家的嫡长子,必须学习应有的礼仪及教育。他必须成为即使因母亲的出身而被人暗地中伤,也能克服一切的杰出绅士。”

    她蕴含强烈意志的声音让连恩无话可说。他瞄了爱德华一眼,美丽的少年虽然仍脸色苍白,但气色看来已比刚才好了许多。

    伯爵夫人接着说了下去。

    “麦可拉拢其他对这个秘密团体心怀不满的IRB干部,发表了对我的处分只能由IRB执行的通告。可是即使我从IRB手中逃脱,秘密团体依然会行动,到了那一步就无法控制了。我只剩死亡这条路,于是麦可主动担下了暗杀者的角色。因为他过去的表现非常优秀,深得大家的侰赖,所以虽然他跟我是同乡,又是我妹妹的丈夫,也没有人怀疑他提出‘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原谅她的背叛’的说法。他们以为威瑟福德伯爵夫人死在肯特郡是麦可下的手,并假装是杀人魔做的好事。如果真相曝光,麦可他们也会被列入这个激进秘密团体的名单吧。”

    爱德华开口了:“秘密团体消灭了吗?”

    “不,我们也一直在寻找其他方法消灭他们,然后我决定不再等了,是时候该做个了断。”

    伯爵夫人毅然决然地道,又转身看向爱德华,用看着心爱事物的眼神凝视着他,犹豫地朝他的脸伸出手,结果没有触及就轻轻握起拳头,抵在自己的嘴唇上。

    连恩心神不宁地问她:“我还是想问一下,我爸爸他现在跟独立运动没关系了吧?”

    他觉得如果不是这样,伯爵就不会交给他新工作了。

    闻言,伯爵夫人用左手将一直举着的右手压在胸前。当连恩因夫人迷茫的表情而感到不安时,伯爵开口了。

    “她不清楚英国最近发生的事,就由我来回答吧。麦可·麦坎目前没有参与独立运动。”

    他坚定的语气让连恩松了口气。

    伯爵夫人又开口道:“伯爵为了保护我而竭尽所能。他之所以将照片和肖像画全收在这个房间不让人看到,是为了尽量减少线索,不让秘密团体惩戒部队中的肖像画家有迹可循。肯特郡和伦敦宅邸那儿有的东西也都集中到这里了。还有——”

    楼下传来钝重的铁门开关声,接着是跑上石阶的脚步声。伯爵迅速打开了房门。

    来者是瓦伦泰。随从的视线最先看向爱德华,但他停下正准备跑到他身边而踏出的脚步,似乎是想起来到这里的用意,硬是转开黏在年轻主人身上的担忧视线,也忍住了看见伯爵夫人的惊愕,走近威瑟福德伯爵身边神色迫切地窃窃私语,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

    威瑟福德伯爵微微皱起了眉。他温柔地看向妻子,轻声问道:“这里可以交给你吗?”

    “好的。”

    “我来接你之前不要离开塔。”

    “我知道了。”伯爵夫人顺从地回答。

    伯爵带着瓦伦泰出去以后,冰冷的石造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默。

    爱德华开口了:“刚才您说您下了决心,还有要做个了断。”

    “嗯。”

    “关于事情的真相,您——”

    “我会说出真相,所以要请你们仔细听好并接受它,然后你们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觉得她绿色的眼睛就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

    连恩还是厩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前后矛盾似的。

    爱德华向伯爵夫人问道:“破坏肖像画的是艾伦,凯立吗?他在您画像的脸上刻下背叛者,后来被自己的行为吓到,又将脸涂成了白色。”

    “你在说什么?”

    连恩皱起眉头问道,爱德华轻轻耸了耸肩。

    “就是画像被扔进火里时浮现出来的诅咒文字。因为油画最上层的颜料被高温融化,底下隐藏的文字才会浮现的吧。”

    “欸?那么,就不是奶妈看错——”

    连恩回头看了一眼伯爵夫人,她轻轻点了点头。

    “艾伦是个热心、虔诚的爱国者。或许他觉得我舍弃故乡和天主教信仰,并与伯爵结婚的行为是很大的背叛吧。”

    “他自己也是背叛者吧?”

    “那孩子的家人被都柏林警察所挟持。原本他只想提供一次情报,却被狡猾的人们利用,我们都没发现,害得那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比背叛自己的心更痛苦的事了。越是温柔的人越是无法忍受,所以连心都会坏掉。那孩子伤害了重要的人们,结果因而殒命。”

    威瑟福德伯爵夫人低下头,眼泪沿着脸颊流下。

    爱德华悄悄地从口袋中拿出手帕,却没能递给母亲,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当伯爵夫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而抬起头,他就把拿着手帕的手藏到背后去了。

    连恩这才发现,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笨蛋,然后说:“我想起来还有事。”

    “等一下再说吧。不能从塔里出去喔。”

    伯爵夫人朝连恩伸出手,但他却没握住那只手。

    爱德华也制止他,当他把手帕放回口袋里后,说:“留在这里吧,你应该也很在意这个案子的真相。”

    “你真笨。既然拿出来了就不要缩回去。没骨气!”

    连恩粗声粗气地冲着他说,跺了跺脚,然后趁爱德华被他的脚引开注意力的瞬间,突然伸出右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帕。

    “反正我就是要出去!只要不离开塔就好了吧?”

    连恩精神饱满地喊道,趁从爱德华身旁通过时将手帕塞进他手中。

    当连恩跑出房间时,他并没有打算说谎。

    他只是想让爱德华和他母亲两人独处,原本他想在塔里等待的。话是这么说,但瓦伦泰来通知的消息也引发了他的好奇心。他心想稍微出去透透气,若是阳好在那里听见伯爵和随从的谈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嘛,于是蹑手蹑脚地走下塔的石梯。

    他以为那两人已经走出塔外了,但他们还在二楼的玄关大厅,好像在讨论些什么。

    “那么,窃贼的入侵途径呢?”

    “不清楚。伯爵阁下回城之后,吊桥从来没有放下过。”

    “没有在那之前入侵的痕迹吗?”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但——”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沉重的门扉关上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走出塔外了。

    连恩用力握紧双拳:“窃贼?”

    追杀伯爵夫人的秘密团体,知道夫人归国而派了刺客来吗?

    虽然伯爵夫人说城里有密道,但也说那条密道被封起来了。那么窃贼就是越过护城河和城墙进来的吗?因为那里也没有兵士或佣人看守,如果有足够的装备和时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了!前天晚上城墙上的光!那可能是——”

    连恩低叫一声,感到脚边有什么暖呼呼的东西扫过。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何瑞修摇着尾巴跑来跟他玩了。

    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同时还有一股野心涌上心头。

    连恩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蹲下身子和猎犬面对面。

    “你的鼻子那么灵光,迷宫这种东西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