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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节

作品:Level 7 作者:宫部美雪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真行寺悦子踏上潟户这个地方,才想起这里就是幸山庄命案的案发现场。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的景色,此刻就在窗外飞驰而过。

    “真是个可怕的案件。”义夫说。

    悦子点着头,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小操被移送到发生过那种可怕案件的地方,她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从窗口看出去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甚至让她原本疲惫困倦的脑袋清醒了过来。由于他们在天亮时抵达,站在高处俯瞰,正好看到朝阳从水平线彼端升起。她把在后座睡觉的由佳里也叫醒,让她看窗外。

    金色的曙光渲染海面,光芒逐渐汇集,最后形成一弯光辉的弓形。如果天天看着这幅景象,说不定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地动说。在这里看到的太阳,只是照亮天空的装饰品。

    三枝交给义夫的纸条上,用棱角分明的独特字体交代了各项事情。

    首先,最重要的是能够救出小操的时间。上面写道,应该是今晚十点左右。不过,也许会提前或延后,所以从九点半起,就得把车停在指定地点等候。他说的“指定地点”是潟户友爱医院背后的杂树林。旁边好像就有医院的“四号便门”这个出入口,他还附上简单的地图。地图下方写着之前见面时他再三叮嘱过的话:“总之,你们什么也别问,一旦救出小操,就立刻离开那里,折返东京。详细情形改天我一定会解释。”旁边还画线特别强调。

    如果按照纸条上的指示,等到今天下午再来潟户町也来得及。可是,悦子早已急得坐立难安,而且白天路上可能会塞车,再加上义夫也表示最好先去潟户町和友爱医院侦察一下,因此真行寺一家人半夜就从东京出发,来到潟户。

    潟户町似乎都位于斜坡上,坡道特别多。在东西狭长的镇中央有个私铁车站,繁华街也集中在车站四周,可以在一早就开门营业的咖啡店先吃点简单的早餐。

    慵懒地送早餐过来的女服务员出乎意料地亲切,告诉他们附近就有不错的旅馆。

    “请问潟户友爱医院在哪里?”

    听到义夫的问题,女服务员打开窗户,伸出粗臂指向镇西的高地。

    “你看,就是那个。”

    朝阳照耀下的建筑物,悦子觉得“简直就像个要塞”。就建筑物的大小来说,窗子少得可怜。由于周围没有房子,一眼便可看清医院围着高高的警戒网,简单把高地用推土机推平做成的红土停车场上停放着数辆车。

    女服务员告诉他们:“如果要带病人去,挂号处八点半才开门哦。”语气就像告诉他们公交车发车时间一样理所当然。

    悦子想起幸山庄命案在报端喧腾之际,常有人说这个镇是靠友爱医院支撑的。也曾听说,发生凶杀案的别墅区本来广受期待,盼望能因此改变这个镇的性质。

    “案发后,别墅区怎么样了?”

    女服务员好像吃到什么酸东西似的皱起脸。

    “别提了,了无生气。高尔夫球场还算好,度假饭店就门可罗雀了。别墅推出后也找不到买主,就连原先订购的买主好像也全退掉了。”

    那也难怪,这是人之常情,她想。付出大笔金钱,买下别墅或是来度假饭店住宿,就是想要逃离压力。既然如此,当然不可能故意选择一个会造成另一种压力的场所。

    在女服务员推荐的旅馆要了房间,一切安顿就绪已是上午十点左右,由佳里立刻又钻进被窝。

    “你答应过的,爸爸。”悦子深深坐进窗边的椅子说,“关于那个三枝的事,快告诉我。”

    义夫在床边坐下,看着由佳里熟睡的模样点头。

    “悦子,十八年前,新日本饭店的火灾,你还记得吗?”

    她略作思索,想了起来。麻布那场饭店大火,罹难者高达四十一人,死伤惨重。

    “嗯,我记得。”

    “事实上,你妈妈也是那场火灾的房客之一。”

    悦子瞪大了眼睛。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都不知道。十八年前,我已经十六岁了。妈妈如果受了伤,我应该会立刻察觉才对。”

    “她没有受伤。因为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获救了。”

    “可是……噢,不过,那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

    义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拿捏时机,仿佛正把回忆放在看不见的天平上,等待指针停止晃动。

    “那个姓三枝的男人就是你妈妈的救命恩人。”

    “是那个人从饭店大火中把妈妈救出来的?”悦子半开玩笑地笑着说,“那,他是消防员?”

    义夫微微一笑,摇摇头。

    “火灾发生的时候,他和你妈妈在同一个房间里,在那家饭店的最顶层。”

    悦子一边预期着义夫接下来会说的话,一边哑口无言地坐着。

    义夫是这么说的:“那个三枝隆男,十八年前,有一阵子——只有短短一阵子……曾是你妈妈的情人。”

    十八年前——悦子想。当时,母亲织江多少岁?织江是二十一岁生下悦子的,所以是三十七岁吧。

    “可是那个人……那个姓三枝的,现在顶多才四十岁吧?”

    “四十三。十八年前,他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织江看起来一直比实际年龄年轻,过世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不到五十。三十七的时候,或许看起来顶多也才三十二三岁吧。

    虽然如此,织江……母亲她,居然和小她自己整整一轮的男人谈恋爱?

    不,那不能叫恋爱,明明就是偷情嘛。

    “爸爸,你早就知道了?”

    “当时不知道,直到火灾发生。”他的手放在脖子上,来回抚摸,“因为我忙着工作,家里的事全都扔给你妈。”

    悦子不禁拔高了音调:“妈搞外遇,又不是家里的事!”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悦子。”

    悦子站起身,总之她现在不想跟义夫面对面。她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义夫。

    “不喝酒就听不下去吗?”

    “到了三十四岁才知道母亲三十七岁时有外遇,当然会想来罐啤酒。”

    “这句台词倒是可以拿来拍广告。”

    两人几乎同时拉开拉环,发出响亮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可笑,悦子不禁笑了出来。

    “对不起。”

    “干吗道歉?”

    “我笑了,这不是该笑的事。”

    “也不见得吧。”义夫喝着啤酒,“至少,我每次想起这件事总会稍微笑一下。只有一下,多了笑不出来。”

    “过了多久,你才笑得出来?”

    “大概五年左右吧……”

    五年啊。就一个人从妻子外遇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的速度来说,这算是快,还是慢呢?或许也有人永远都笑不出来吧。

    “那是个怎样的人?”

    “当时在东京日报的社会组,他以前是个记者。”

    悦子转过头,凑近看着义夫。

    “那,他是你的朋友?”

    “对呀。他来我们家跟我和织江三人一起吃过饭,也一起喝过酒。悦子,你不记得了吗?他还来家里玩过呢。他替我们煮不过滤的现烧咖啡,大家边笑边喝。”

    即使追溯记忆,悦子仍然想不起来。义夫的同事或东京日报的记者常常来家里玩。哪个是哪个,她根本无法一一鲜明记起。

    “我啊,一直很欣赏他。”义夫若无其事地说着,把罐装啤酒放在边桌上。

    “像这种情形,就叫养狗反被狗咬吧?”

    “悦子,人可不是养的狗。”

    “他们两人等于是你牵的线?”

    义夫挠挠太阳穴。

    “呃……可以这么说吧。”

    “太夸张了。”悦子说着摊开双手,“我没想到妈妈竟然会是这种女人——”

    “不可以批评你妈妈。”义夫严肃地告诫她。悦子放下双手。

    “他们俩是在什么情况下凑到一起的,这我不知道,我没问这么多。老实说,我也不想问。”

    那当然,悦子想。

    “不过,悦子,我想你妈妈那时一定很寂寞。爸爸整天忙着工作不在家,你又上了高中,讲话已经像个大人似的,成天只想着玩的事情和朋友,离她越来越远……”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理直气壮地偷情呀。”

    “那时候,她没有偷情。”

    悦子又坐回椅子,往后一躺,双臂交抱,跷起二郎腿。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摆出这么盛气凌人的架势。

    “爸爸,你太宽大了。”

    “那是现在才能这样。”义夫笑了。

    “那,以前昵?你还是原谅了妈妈吧?”

    义夫想了一下。

    “说是原谅,好像有点不对。你妈妈的心要跑到别人身上,又岂是我能够原谅或不原谅的?”

    “可是……”

    “当时,我是觉得无可奈何。当然,要说不生气,那是骗人的。不过,悦子,有时候也只能觉得无可奈何。”

    “为什么你会觉得无可奈何?”

    义夫又沉默了。

    悦子这才察觉,谈这件事其实很残酷。

    “算了……别说了。”

    “不能算了,悦子。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他吗?”

    悦子垂着脸,点点头。

    “他在新日本饭店失火时,救了你妈妈。火烧得很快,在那场将近半数房客都不幸罹难的大火中,你妈妈住在最顶楼还能逃出来,都是因为有他。”

    “是怎么逃出来的?”

    “爬上屋顶,最后,你妈妈是搭云梯下来的。”

    “那个人呢?”

    “他帮着一起爬到屋顶的其他房客全都下去后——那时蹿出的火苗和浓烟已经使得云梯无法靠近,因此他只好跳楼。”

    真不敢相信。

    “从八楼跳下来,亏他还能活着。”

    “因为地上已经铺好那种像气垫一样的东西。可是,他跳下来的途中撞到楼下的凸窗,导致脚部复杂性骨折,是右脚,所以现在还留着那次受伤的后遗症。”

    悦子想起三枝拖着右脚跛行的身影。

    “那真的是一场很惨的火灾。有些人虽然保住一命,却留下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严重烧伤疤痕。也有携家带眷的房客,父母都烧死了,只有小孩得救。我虽然在新闻界混了这么多年,那次却也几乎快受不了。讽刺的是,那家饭店很忌讳‘四’这个数字,没有四楼也没有四号房。可惜那种迷信的玩意儿根本防止不了真实的火灾。”

    义夫闭上嘴,悦子也不发一语,屋内一片寂静。由佳里翻身梦呓发出杂音。

    终于,义夫幽幽地抛出一句:“她说什么也没发生……”

    悦子看着父亲的脸。

    “什么东西?”

    “你妈妈和他。”

    悦子不禁屏息。

    “据说那天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在饭店幽会。不过,你妈妈说,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最后一刻,她说她就是无法越过界线。”

    “爸爸,这你相信?”

    “你妈妈既然这么说,一定就是这样。”

    悦子忽然在脑中想象,织江大概会说“都是因为我想背叛老公才会遇到这场火灾”吧。

    “结果,他们就分手了?”

    义夫点点头。

    “他也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因为这种事纸包不住火。”

    大概是因为三枝的同事和上司也都赶到了火灾现场吧。

    “我在公司一向风评很好,和那些记者也真的建立了良好的信赖关系。所以,当大家发现他和我的老婆偷情时,他想必是如坐针毡吧。”

    “这是应得的报应。”

    义夫笑了出来。“悦子,你讲话怎么像个有洁癖的十三岁小女生。”

    悦子默然。

    “三枝先生既没有逃离那针毡,也没有找借口推卸责任。至少我认为,他的做法很了不起。”

    “那么了不起的人会跟有夫之妇偷情?”

    “恋爱不都是这样吗,悦子。因为那时,他已经进报社第三年了嘛……”义夫忽然低语,“身为记者,或许在各方面都遇上了瓶颈吧。像这种例子,我已经见过很多,所以我很清楚。他大概是因为那样才……有点迷惘吧。”

    悦子想起织江生前的口头禅——“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能嫁给你爸爸真的很庆幸”。

    那是悦子打幼年就耳熟能详的话。

    枝江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乎只凭一张照片相亲、在二十岁结婚、婚后立刻生小孩——或许每当脑中浮现这种疑虑,怀疑自己的选择时,她就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吧。而这句话,在三十七岁的那场意外后,从此变成发自心底的真心话?抑或她的心情仍和之前一样,只是像念咒般喃喃自语而已?

    (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悦子忽然很想哭,为了掩饰心情,她大口猛灌啤酒。她觉得义夫既可怜,又有点可憎,仿佛能理解织江的心情,又很想责备她。

    “爸爸,你为什么相信他?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离开报社后,好像换过不少工作。其实我也一直惦着他。”

    “那个人还跟踪过我。”

    义夫转头看着悦子。

    “你很生气吧?”

    “现在……倒是不会。不过,他干吗这样做?”

    “我届龄退休的时候,报社的人不是替我办了慰劳餐会吗?那时,有个以前跟三枝同事、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出席了。在三枝离职后,他和三枝好像还一直有来往。我想三枝应该是通过他得知我们的消息吧。”

    “所以就跟踪我?”

    义夫慈爱地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可是,又不敢开口叫住你。”

    “来看我……”

    义夫点点头,仰望窗外的蔚蓝晴空。

    “昨天,他说过‘要报仇’。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我只能想象,但应该是相当危险的事吧。因此他在出征前,跑来见你和我最后一面。”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相信那个人?”

    义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往由佳里身边一躺,然后面向天花板说:“新日本饭店失火时,他如果想保住自己记者的身份,大可以丢下你妈逃走,也没必要帮助其他客人逃生。这样的话,他也就不会受伤。”

    悦子眼中浮现出昔日在电视上看到的火灾现场。逃生无门,只好如同被击落的鸟儿一样,从饭店窗口坠下的人们……

    “可是他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许是不忍不这么做吧。像这种人,你说还不值得信赖吗,悦子?”

    悦子把啤酒罐往旁边一放,摇头说:“那可不见得。都过了十八年了,人是会变的。”

    “那场火灾早已审判终结,受灾者也获得理赔。可是,三枝先生没拿到理赔金。因为他根本没提出申请说自己也是受灾者。”

    “为什么?”

    “他说,因为接受审判的并非那场火灾真正的负责人,真正的负责人另有其人。他说在没把那个人用某种形式揪出来给予正当制裁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那个人是谁?”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缓缓回答:“火灾发生时,有几家杂志曾经提到村下猛藏这个名字。”

    悦子皱起脸,因为她觉得好像在别处也听过这个名字。

    义夫对着悦子点点头:“没错,村下猛藏就是那家潟户友爱医院的院长,幸山庄命案凶手的父亲。”

    悦子扭过头,朝友爱医院耸立的方向看去,不论在镇上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座形似要塞的建筑物似乎隐隐藏着不祥的阴影。

    (我要报仇。)

    三枝到底打算在那儿做什么昵?

    “我想,一定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吧。”

    义夫仿佛看出悦子心中的疑问,说:“正因为这样,三枝先生才会去看你吧。不,他是通过你看到跟你妈妈的回忆。你妈妈去世的事,他应该也知道。”

    悦子垂下眼,脑中浮现织江的脸,母亲正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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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