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诜把相关秦州戎乱的详细情报上呈裴该,同时裴粹也派来了请援的使者,裴该便召集文武属吏商议对策。
裴嶷的想法与裴诜很接近,认为戎乱既然是晋人地主煽动起来的,必然不难敉平,只需要熟悉陇上情势的将领,率领三五千军前往,便可奏功。当然啦,同时还得再把游子远撒出去,以达成恩威并济、抚剿并用的效果。
陶侃赞成其意,并且说:“臣方遣人如前所议,在冯翊北部段段筑堡,向北方推进,以期于年内抵达高奴;而甄将军于河东,亦与刘粲对峙。关中粮秣物资,本便不足,当此时也,实不宜大动兵于秦州,调用三五千军,恐怕已是极限。”
裴该便问:“则任谁将兵为好啊?”
陈安当即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久处陇上,地理稔熟,于西戎各部酋大也皆相识,恳请率军往征。”
裴该并没有把陈安编入大司马三军,使其领兵,而是给了一个五品上大夫的头衔,使为枢部属,辅佐部掾郭默。枢部主掌军令,主要工作是搜集各方面军事情报,就战略方针提出建议,对具体军事行动拟定预案。郭默对这个全新的部门、崭新的工作很感兴趣,最近一直在跟工部打擂台,求调工匠,为他做一套雍、秦、凉三郡的立体舆图出来。但陈安本是冲锋陷阵之将,全无统筹全局之能,却郁闷得要死,整天空坐发呆,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因此既闻战讯,又在老家略阳,不禁热血沸腾,忙不迭地便即起身请战。
裴该伸出手来,手掌朝下,略略一按,示意陈安坐下,笑谓道:“正因为卿熟悉陇上地理、情势,才更应当坐镇中枢,统筹方略,不宜轻列戎行啊。”
裴该知道,迟早是要把陈安撒出去的,以那家伙的秉赋,坐镇后方做参谋,实在卯不对榫。他之所以暂命陈安为枢部属,一是想瞧瞧这家伙有没有能够从将而至帅的隐藏才能,值得培养几个月下来,根据各方汇报,基本可以确定了没有二是为了磋磨其性,以避免将来一撒出去就禄住了。
正是因为陈安久在陇上,威名素著,且熟戎情,才不能放他回略阳、天水间去原本历史上,他可是振臂一呼,就号称在彼处拉起来十万晋戎大军的啊4便将来要用陈安领兵,在裴该想来,一则兵不可过万,过了万估计陈安把控不住;二则,必将用以他处,而非陇上。
只有把陈安彻底从秦陇间剥离开,才能放心施用其才。
故此婉拒了陈安的请求。随即兵部掾辛攀举荐第一旅旅佐姚弋仲,他说:“弋仲本籍虽在南安,距离天水、略阳亦不甚远,且若命其为将,可镇定南安、陇西诸羌,使不党同乱戎而起。此前朝命至,命我河东之军暂缓北上,以使刘粲、刘曜二酋相争,待时而再孺翁之利,则弋仲暂离河东,亦无黑东事也。”
众人皆以为姚弋仲虽然依附未久,却是先投裴该部曲营,积功而外放的,裴该对其人颇为器重那可是唯一一个挂上尉衔的旅级将领啊必愿命其为将,西定秦州。然而裴该沉吟良久后,却开口问道:“还有其他合适人选么?”
一边询问,一边似有意,似无意地,把目光移向了游遐游子远∥遐见状,便于座上一拱手:“臣意不必三五千军往征陇上,徒耗粮秣,即秦州所留正辅军,并召集军须等归附戎部往讨,便足可平乱。”
裴该注目游遐,徐徐说道:“裴公演恐怕难当如此重任。”
游遐当即请令:“臣于戎情甚熟,自当西上,相助裴使君,并监秦州之军。”
其实在这天的正式会议之前,裴该便提前召见了游遐,就此番秦州戎乱,征求对方的意见∥子远为行部掾,兼抚西戎校尉,则相关陇上戎情,他也是有自己专门的情报渠道的,甚至于对某些内情的洞察,比裴诜所探会更为详尽。
好比说,裴诜的汇报书中,并没有提到乱戎首领的名字,游遐也有报告书呈上,却开列了其中二人,都是氐酋,一个叫徐库彭,一个叫句渠知。
裴该览书不禁皱眉这俩名字鱼儿耳熟啊
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曜占据关西之后,长水校尉尹车便勾结巴氐酋大徐库彭,妄图谋反,其事为刘曜所侦知,乃杀尹车,囚禁徐库彭等西戎酋长五十余人于阿房∥遐时为前赵光禄大夫,苦谏刘曜勿杀诸戎,刘曜不允,谁想到屠刀一落,巴氐俱反,推举句渠知为主,号归善王,四山羌、氐、巴、羯赢者竟达三十余万,关中大乱
这朝乱,最后就是被游子远平定下来的,他主动向刘曜请命,将兵五千,宣言大赦乱众,结果军次雍城,就有十多万氐、羌俯首而降;随即进军安定,讨平句氏宗党五千余家于阴密,并迫使陈安出城郊迎。
最后游子远又兵向上郡,击垮了虚除权渠。
裴该既然想起这些“后事”来,就此动念这趟平乱,我不如还是让游子远去办吧。
于是召见游遐,征询他的意见∥子远说:“略阳、天水诸氐、巴巴氐是氐族的分支之一),大小百余部,原本其半数结盟,拥戴苻氏为主。其后苻氏内乱,郭将军进取略阳,摧破其盟,苻氏近乎于灭。徐库彭、句渠知,因此而逐渐雄强,有重合诸部之意。
“然而两郡内氐、羌不下五万户,今闻止得万五千众叛反,可见徐、句之势,尚不足以动摇陇上意当以戎制戎,召军须等发兵往攻,并赦其协从,只剿徐、句,则乱事瞬息可平也。”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拱手道:“臣尚有一言,恳请明公垂听。”
裴该说有什么想法你尽管直言,不必隐晦。
游遐便道:“我晋之税,颇为苛重。使户按五十亩计,收租四斛,户出绢三匹、绵三斤,则足田之家,亩税八升而曹魏时亩税止二升而已,且唯出绢二匹、绵二斤。魏时尚有国并立,租赋本较汉时为重,而我晋兴之际,西蜀已亡,旋灭东吴,国无大患,何以税重魏时近乎两倍?实不可解啊。”
裴该笑一笑,说:“此事不难解。”对于晋朝的赋税制度,他身为执政大臣,当然要做详细调研。他也确实觉得赋税过重,曾经打算轻减,是裴嶷等人说国家方用兵于胡,粮秣物资不足,尚不便更改税度重要的是你从重改轻容易,一旦国用不足,打算增税,那阻力可就太大啦,所以还是暂且维持原状为好。
因此裴该就向游遐解释,说:“其一,前代有田赋,有户税,而大乱初敉,我晋方建,田亩户册多不完全,乃使诸郡国总核户数,暂时不及于田。所收租四斛,其实是合田赋、户税为一的,且止按每户一镀,其实百姓家中冻二三人者,比比皆是。其二,国初所封诸侯过滥,计领内所收租谷及绢,三分之一入为诸侯之奉,是以不得不重赋税,以便国用。
“尚有其三,有官有品者,皆分禄田,可庇佃客,不课租赋,甚至于可荫亲族”
总而言之,晋代赋税制度本身没有什么大问题,问题出在社会制度上,食禄阶层过多,导致真正向国库交税的户口和田亩数反倒比曹魏时更加减少,那么为了弥补国用不足,自然就必须重赋苛敛了西晋之亡,非止诸侯内斗、夷狄作乱,赋税太重导致老百姓活不下去,纷纷依附大族,导致地方坐大,中央衰弱,也是动乱频发的很重要一个原因。
游遐毕恭毕敬地听裴该解释,完了点一点头,补充说:“明公所言是也。倘若只是按一锭为计,汇五十亩,则租赋虽重,百姓亦未必不能承受。然而就臣所知,永嘉之前,渭谷膏腴之地,多为官宦所占,百姓户可二十亩,已算中产,还如何筹措田赋啊?二十亩,不过懂课田之数,男子即一多无可尽力,况有余丁,因何求活?
“至于远郡贫瘠之处,即便丰年,往往亩产不足二斛,即便力耕百亩,课税之后,所余亦不足一家之用。是以京兆、冯翊,官宦、大户多侵民田,民无以为生,只得附为佃客,甚至于卖身为奴婢;至于陇上诸郡,每逢荒歉,民必逃亡,多数为戎部或收留,或挟裹,戎势乃渐强”
裴该心里正迷糊呢,心说我跟你说戎乱的问题,你为什么跟我论起赋税来了?直到听闻“戎势乃渐强”一句,精神方才一振。
就听游子远逐渐说到了正题:“至于戎部,按制,凡不课田者输义米,户三斛,远者五斗,极远者输算钱,人二十八文,虽较晋民为少,亦颇沉重。须知氐、羌杂胡多游牧为生,少植五谷,无以应官家所需,只得贩牛卖羊以实其数,中受商贾盘剥,亦无望饱食,一旦遭逢畜疫,必难求活。
“因此氐人,尤其是羌人,渐亦开垦荒地,转牧为农,然而收获甚少,仍难足数。戎部大者,其酋大往往私贿官吏,少计户数,则其情与官宦、大户不课田者略同,晋戎百姓,乃多依附为奴,以逃赋役。而其羞不能为此,便难免有铤而走险之事发生了。
“查今天水、略阳二郡乱戎,多是零星小部。至于其大部,臣此前西行抚戎,除其苛役,并请明公授以名爵,暂时不会为乱。”
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又道:“无论晋戎,之所以为乱,都是为苛政所逼,走投无路下方始揭竿求活罢了。倘若实有野心,欲谋割据,则此际作乱,非其时也。”
裴该连连点头,心说游遐分析得很永理。实话说从汉末直到北魏前期,西北方向的各部戎乱就几乎从未停息过,三五年便会来这么一场,而且往往声势浩大,动不动便可啸聚二三十万乱民。自己才得秦州不久,就碰上这么一场戎乱,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没有裴粹的肆意妄为。
只是对于那些怀有野心的大部酋大来说,这时候造反时机很差。倘若是关中大乱,或者胡寇进逼,那么趁乱而掀起反旗来,就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扩充势力,攻城蓉;然而裴该已定关中,胡寇二十万一朝覆亡,基本而言,外无急患,你这时候造反,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怼吗,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所以游遐之意,此番戎乱,起事的都是些小部族,至于大部族,只要咱们及时拿出应对手段来,而不坐观乱事如同星火燎原般四处蔓延,那些酋大多半不傻,是不会轻易往这火坑里跳的。
“明公欲平天下,先须保安生民,使民得食,才有望积聚。今雍州百姓,多归屯所,既许以三年后编户分田,则收缴虽众,亦不伤民心”
屯田制度下的盘剥是相当严重的,但一方面排除了所幽中间环节,另方面作为屯民,统一管理,统一分配,理论上反倒不大可能饿死人,所以在短时间内,这一制度确实可以压榨更多的收获出来。
“然而秦州新建屯所不过十数,聚民不过三五千户,其余仍散在四野,耕瘠田、缴重赋。则诸郡大户为裴使君所逼,略一煽动,晋戎百姓,便易为乱。今欲平戎乱,先须轻赋税,臣请明公下令,晋民之赋减半,戎部课田者,其赋亦稍减,不课田者,准输牛羊、毛皮等以实租税。即赍此诏而西,再云协从不问,只诛首恶,则啸聚之戎,必将一朝而散也。”
裴该捻须沉吟,良久之后,突然开口问道:“卿以为,裴使君在秦州所为,是否正途”想一想,如此提问实有偏差,便即改口道:“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
游遐双眉微微一皱,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试探着回复道:“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