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搭起了席棚,崇祯的尸便停在这简陋的席棚之内。≧
在得知了崇祯的下落之后,李自成当即便率领着一干文武重臣,带着王德化等宫中太监前来辨识。
看到了煤山脚下那两具被大顺军士兵抬下来的时候,远远地,王德化便泣不成声。待得走近了些,更是放声大哭嚎啕不止。
“皇爷!奴婢未能救驾出城,奴婢万死!”
见王德化等太监如此悲痛,李自成等人知道,眼前的这具尸当属崇祯无疑了。
打了十多年的仗,李自成刘宗敏李过张鼐等人自然是见过无数的尸,自己人的,明军的,普通百姓的。但是,今这两具尸体,却给李自成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崇祯脸孔还很年轻,白净面皮(当然死后脸色变得灰白了),略有清秀的短胡须,长散乱,遮住了半边脸。帽子已经失落,双目半闭,舌头略有吐露,脖颈下有一条被丝绦勒成的紫痕,一只靴子已经失去,光着的一只脚上只穿着白袜。李自成的心中一动,不忍多看。此刻他看着崇祯的尸体,并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和兴奋,而是产生了很复杂的思想和感情,竟然使他在心中叹息一声。
“林泉,你熟悉典章制度,崇祯的后事便交给你来料理一下。”
“微臣明白,臣定然办好此事。便是千百年后史家评,也会称颂陛下的仁德宽厚。”李岩很是乐意的接过了这宗差事。
“王德化。”
“奴婢在。”
“你忠心事主,朕看了也是十分喜欢的。你故主的后事,你自然是责无旁贷。他倘若顺应命,将下让与朕,不要自尽,朕定会对他以礼相待,优养终身。可惜他不知道朕的本心,死守着‘国君死社稷’的古训,先逼皇后自尽,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崇祯身边的心腹,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朕看你不忘旧主,还是有良心的。你要好生协助李丞相,在宫中找一好的棺材,将你的旧主心装殓,停放在寿皇殿中,好生守护,等候孤的圣旨。乾清宫中的宫女还有没有?”
旁边有人回答道:“大部分都投水自尽了,也有逃出宫去的,如今还剩下十来个宫人仍住在乾清宫中,等候落。”
“等你们将崇祯的尸抬到寿皇殿以后,命乾清宫的宫女们来给崇祯梳头,整理妆容,更换衣服靴帽。”
“领旨!”王德化又叩了一个头,又问道:“奴婢斗胆请问,崇祯皇爷临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圣德,准予礼葬,此实亘古以来未有之仁。不知装殓之时,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
李自成正待要表示同意,以子之礼料理崇祯的后事,却不料身边的牛金星开口了。
“以臣愚见,崇祯既是亡国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龙袍入殓。况且临时找来的棺材,亦非梓宫,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殓。陛下对胜朝亡国之君施以尧舜之仁,不加戮尸之刑,史册上实不多见。用宫便服或常朝服入殓,准许太子、二王与胜朝旧臣‘哭临’,于礼足矣。”
但是,如今太子与永王、定王两个亲王,这三个与崇祯关系最近的人都下落不明,此事自然不好办理。于是,只能是搭起了席棚,将崇祯与周皇后的棺椁摆放在内,设置灵位,供奉香烛,以供京城内降臣参拜哭祭。
在李岩的有意安排之下,李邦华、巩永昌等前明官员亲贵在大顺军入城后死节殉国的二十余人的灵位,在崇祯夫妇的灵位两侧陪祭,算是给这些前来祭拜的降官们一点警示。
但是,李岩却不曾想到,他的这番精心安排,却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九人,余皆睥睨过之,惟主事刘养贞,以头触地,大恸。”、“泥去帻,踉跄奔赴,跪梓宫前大哭”、“以头触阶,血流被面”。
但是,不要以为这掉了几点眼泪的三十个官员,和前来拜祭礼节性的拜了几拜而无泪可洒者六十人属于良丧尽的人。比较起来,他们是节操满满的。
就在他们在席棚内或真或假的洒泪祭拜之时,席棚外,通往东华门的道路上几匹马嘚嘚而过。
马上的乘者圆领纱帽,看也不肯看一眼席棚,策马而过。
“这厮是谁?”
“翰林院庶吉士,南直隶金坛人,复社山长,周钟的便是!”
“哼!果然又是东林贼徒!”
“嘘!噤声!此人如今是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座上宾,牛****深慕其名,在陛下面前多有推荐,眼看便是新朝显贵了!”
周钟,字介生,江苏金坛人,周镳从弟。为诸生,有盛名。崇祯十六年(164)进士,官翰林院庶吉士。生长于人文荟萃的江南,从就被人目为才子。复社乃是江南才子集中的大社团,周钟更是个中佼佼者。能够担任社长之职,足见此人的道德文章之盛了。
正策马缓步行走间,远处锣声响亮,迎面过来了一支道队。周钟眼尖,当即便勒住了马头,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站立在路边迎候。
前边是两个衙役手执一对虎头牌,一个上边写着“回避”,一个上边写着“肃静”,然后是一对纱灯,上写“佑阁”三字,然后是两行护轿的军士,鸣锣开道,简单的仪仗,四个衙役手执水火棍,两个衙役抬着檀香炉,然后是一个人骑在马上,擎着一柄蓝色伞盖,然后是四个贴身仆人,鲜衣骏马,其中一个奴仆拿着红锦拜帖,一顶八抬绿呢大轿被众星捧月一般护卫在当中,俨然是太平宰相气派,好不威风!
却正是佑阁大学士牛金星出门入宫面见李自成的队伍。
“学生周钟见过恩师!”周钟见牛金星的队伍过来,便跪拜在路边朗声报道。
在轿子里听到了周钟的声音,牛金星急忙连续几下跺了跺轿子地板,轿夫们急忙落轿。
周钟名满下,社友遍及江南,牛金星自然是要好生延揽一番,将他招致麾下以壮声势。
进入北京之后,诸事繁多,李岩要处理的各种政事军务更是繁杂。于是便给了牛金星等人一个空儿。
以牛金星为的文臣们,最主要的活动是准备新皇帝的登极大典,还要按照《大顺汇典》加紧准备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功进,大家竞相在劝进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礼请京师四六名手代笔,力求颂扬的话别出心裁,不落陈套,而且要文辞典雅,对仗工稳。大家都在等着钦监选定了良辰吉日后举行新皇上的登极大典,从此大顺朝就算是正式开国,而大顺皇帝也成为正统的下共主。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期盼着自己被新朝录用。像周钟这样已经被授予官职的先进,更是竞相将自己的新官衔用馆阁体浓墨正楷书写在大红纸上,贴于大门。有的新降官员,为着夤缘求进,递上门生帖子,拜牛金星为座师。
这些劝进表之中,自然是以复社社长周钟的劝进表最为文采斐然。他在《劝进表》中,崇祯皇帝“****授,万姓归心”,称赞李自成“比尧、舜而有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转眼间李自成这个两个月前还被明朝官府通缉、被称为流贼渠魁的农民军统帅,在周钟看来,其文治武功已经越了历代君王的典范――尧、舜、商汤和周武王;另一方面,他又批判两个月前他还叩头口称圣上的崇祯乃是****。
也有人私下里同他,李自成起兵以来杀戮过重,恐怕难以成事。周钟却是轻描淡写地回应,当年,前明的太祖朱元璋不也是一样吗?
这种明里暗里时时处处维护大顺政权的自觉行为,自然很能搔到新政权要员们的痒处。周钟得到了牛金星为的大顺政权中的科甲系的赞赏,在北京城之中如鱼得水,引来了旧日同僚们的艳羡和模仿。
而京城之中的另一位新朝的风云人物,同样也是位才子。中允梁兆阳。他在晋见李自成时,便迫不及待地指责躺在席棚当中的崇祯“刚恢自用,君臣血脉不通,以致万民涂炭。”将大明朝廷有今日的局面一股脑的推到了崇祯听不进群众意见,不肯采纳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意见上。至于李自成这个脱粟粗服的前明朝驿卒,他则是当众吹捧他“救民水火,神武不杀,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也。”――比周钟的吹捧又进了一步,周钟认为李自成和汤武是一个级别的圣君,梁兆阳则认为汤武和李自成比起来,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介生,意欲何往?”
“恩师,学生有篇拙作,本打算到恩师府上请先生斧正一二,再行呈奏子。”
“哦!介生又有锦绣文章面世?老夫倒是要先睹为快了!”
周钟在大顺军进入北京之后,充分挥了自己的文笔优势,连续数篇文章都是让大顺朝廷上以李岩为的文官赞叹不已,“到底是庶吉士的底子!”不论是劝进表,还是《士见危授命论》,牛金星揽卷读之,无不大为赞叹。对于周钟,自然是另眼相看。而周钟更是一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妙人,到处逢人便,牛老师对我真有知遇之恩,便如重生父母一般。
“学生一篇拙作,倒是叫先生见笑了。《下江南策》。”庶吉士周钟命身边仆人从拜盒当中取出以楷工笔誊抄的一份文稿,恭恭敬敬的呈送到前卢氏举人牛金星的面前,请他指点一二。
牛金星便在轿子里翻阅起这篇策论,不得不,庶吉士的文笔当真了得。在文章之中,周钟为大顺分析了出直隶、进山东、下江南对于大顺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同时也提出了对于盘踞江南、冥顽不灵的梁国公李守汉为的一撮前明余孽应该如何处置的意见。或是招抚,或是剿灭,或是以离间挑拨等手段令其自家伙里杀起来,种种类类,不一而足。
“介生,文章很是精炼。恰好今日本相便要入宫面圣。你我师徒便一同前往如何?”
“谨遵师命。”
周钟便策马在牛金星的轿子旁亦步亦趋,恭执弟子礼。随同牛金星的道队进了皇宫。
此时,李自成却不在他驻跸的武英殿内。
他领着刘宗敏、李过、袁宗第、刘体纯、张鼐以及刚刚从城外进城的罗虎,一道到京城的制高点煤山上来欣赏京城雪后的景致来了!
雪后的北京城,鳞次栉比的宫殿寺观,民宅官榭,被白雪所覆盖,犹如琼楼玉宇上宫阙一般。
李自成等人却是仿佛第一次见到如此美景一般,望着这白雪覆盖下的京城,无不是啧啧称赞。
十几年来,李自成率领着老八队的起义人马,起初活动于陕西、河南、山西境内,后来进入湖广,打回陕西,渡河东征。他走过无数的高山大川,都不像此刻登上煤山的心情舒畅。
其实煤山并不是山。它是明朝初年改建北京城的时候,将元大都的北面城墙拆毁,利用一部分城墙上堆成了这座假山,不但不能同大山相比,也不能同大山余脉的丘陵相比。论它的占地范围和高度,都不值一提。按照当时计算,从山顶垂直到地面是一十四丈。
就这座的假山的中峰,在当时就是北京城内的最高处。李自成登上煤山的正中峰顶之后,向南纵目,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到房屋鳞次栉比的南城和外城,从午门、端门、承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永定门,尽入眼底。神圣不可侵犯的紫禁城,如今踏在他的脚下。辽、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脚下。占领了北京就是灭亡了明朝,夺取了下。十几年百战经营,如今才看见真正胜利了,大功告成了!
李自成一站到煤山的中峰之巅,又是欣喜,又是惊叹,不自觉地仰出一声长啸。
伴随着李自成的这一声长啸,旁边的刘宗敏、刘体纯、袁宗第、张鼐等人,一齐拔刀在手,呼喝不止。仿佛又在战场上与敌军生死搏杀。
倒是随后赶来的李岩脸色平静,很是友好的朝着站在一旁的罗虎赞许的点了点头,“确山伯此行辛苦了。若不是你兵不血刃拿下了通州,这一场雪下来,京城之中便要有缺粮之虞了。”
朝阳门之战,以罗虎攻克朝阳门城楼,切断了内外联络,将京营城内驻军一举全歼而急转直下。
刘宗敏见势头对自己一方有利,当即便挥军而上,一步步的压缩着京营的空间。
听得从城内传来的喊杀声渐渐沉寂,城头上一排排的火铳不停的向城下的京营打下来,不断的有京营士兵被弹丸击中,惨叫一声倒地。
这些信息都在残酷的提醒着罗明祖与谈奇瑞,情形对京营越的不利了!城内的皇上崇祯,只怕是逃出生无望了!
“老谈!咱们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快!收拢人马,准备撩水!”情急之下,罗明祖嘴里也冒出了当初从王龙罗虎口中学到的黑话。
若是别部明军,遇到了这样的情形,必定是一溃千里无疑。但是,这支新军却是被罗谈二人视作自己在这乱世当中安身立命的本钱所在。不但不克扣军饷,甚至是不惜以家财垫支军饷,自己掏腰包给兵丁们加菜。上下以恩义相结,内部关系处理的相当融洽。
当下,罗明祖与谈奇瑞二人招呼一声,各级官佐便纷纷收拢士卒,整理队形,各队交替掩护着集结到一处,准备退出战场。
若是按照白鸣鹤等人的意思,定是要挥师而上,死死咬住罗明祖、谈奇瑞这支队伍,一直到击溃他们,消灭他们为止。但是,在刘宗敏饱经战场历练的眼里,眼前这支队伍虽然因为战场形势不利,伤亡过大,而收拢队形,但是,所谓的穷寇莫追,归师莫遏。倘若是自己挥兵杀上,势必让对方做困兽之斗,给自己造成巨大的伤亡。
刘宗敏一面命令白鸣鹤等人火带兵入城,与罗虎所部交接朝阳门防务。他自己与罗虎领着震山营和两千老营精骑,同样缓缓的收拢队伍,监视着京营的动作。
两支刚才还打得血肉横飞的军队,不声不响的停止了交锋,各自静悄悄的收拢人马,把伤号集中到一处。
“虎子,你的队伍若是冲一下,有几成把握干掉他们,或者是击溃他们?”刘宗敏有些不死心,他还在想着在北京城外解决这支军队的计划。
“三成左右。”罗虎有些硬着头皮回答。
眼前的京营,步队依托着东营房、日坛等建筑,列开队形,准备以火铳攒射来迎击大顺军的冲锋。在两侧和后方担任警戒的骑兵,稍事休整之后,也恢复了些体力,将阵势列开。
“捷轩叔,不如做个人情,放他们去通州。但是,与他们提前好,经通州南下东下,都不得焚毁运河上的粮食,不得破坏船闸。”
刘宗敏稍稍沉吟了一下,觉得罗虎这个主意是比较切实的。眼下硬拼对于大顺没有什么好处。索性便做得漂亮些!
于是,罗虎再一次的与马鹞子飞马而出,与罗明祖谈奇瑞二人谈判。
这一次,谈判进行的异常顺利。
大顺军让开道路,京营东向去通州,同时送了四十五万银元的军饷作为路费。交换条件便是京营经通州不论是沿着运河南下也好,继续东进也好,都必须将通州和运河上的设施、粮食完整的交给大顺军。
作为一个保证,罗明祖要求罗虎派出一名联络官到京营当中,“免得路上遇到你们的队伍阻拦生误会!”于是,与罗明祖谈奇瑞和许多京营军官都熟悉的李进宝,便成为了这支明军三大营精锐当中的大顺军军官。
两支军队便不远不近的拉开了十几里路的距离,不疾不徐的从朝阳门外沿着运河向东奔通州而来。
从京城方向逃来的难民和败兵口中得知了京城当中生的翻地覆的变化,在通州奉了李沛霆的命令与大顺军进行谈判的林文丙,也只得是长叹一声,收拾行囊准备立刻离开。
但是,令他感到惊诧的是,他准备离开通州去津,刚刚从京城逃出来不久的传旨太监吴良辅,却是一反常态,要趁乱回宫去。他将崇祯的亲笔特旨和几名太监交给林文丙,请林先生代他南下传达皇爷的圣旨。
“咱家是皇爷的奴婢,是个可怜的人。但是国公爷和列位先生不把咱们这些畸零人当外人看,反而当人看。咱家便也是要有点心意献给国公,算是报答他老人家这些年的恩典。”
完这话,吴良辅很是决绝的将身上的蟒袍换成了平民百姓的服色,逆着逃难的人群,向西而去。
罗虎便是采用“送客式的追击,敲梆式的防堵”,与京营人马保持着二十里路的间距,同时派人飞马通报沿途各部顺军,对于京营的这支队伍情形进行了详细通报。你们要是觉得你们战斗力比我强,便只管去打,我在后面给你们站脚助威。若是觉得不好打,那就不要乱动,只要他们不是企图往蓟州、滦州、迁安、卢龙一线去与吴三桂汇合,一切都好!
不过,罗明祖与谈奇瑞想来是没有像罗虎想的那样,往蓟州、玉田方向行走去和吴三桂合兵一处。他们很是守信的在通州稍事停留,补充了些粮草,征集了几十艘漕船,将伤号安顿在漕船上,便与林文丙一道向津行来。
罗虎便顺势接受了通州!
更大的一个收获却是在回程的路途上。
几名明朝官员拦住了罗虎的队伍,向他密报,便在附近不远处的庙宇内,十几名逃难之人颇为可疑。其中一人看上去年岁虽然幼,但是却是俨然这群人的主人。
“下官当日也曾经在京师见过此人,仿佛是暴君崇祯的孽子!”
“还请将军快些!那些人的马匹疲累,不得不在庙中暂时停留。”(未完待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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