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九江城。
一条长江,一道城墙,隔出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九江城内,梁国公李守汉的行辕,早已搬了进来。喧宾夺主的将巡抚衙门变成了他的行辕所在地。而原先的九江巡抚,则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的站在辕门外,拿着手本履历等候召见。
九江城中的大小官员们,已经完全能够体会到当日巨鹿大战后六国诸侯见到项羽时的心情。“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没办法,让六国这些老牌流氓政客们胆战心惊的,不是项羽这个毛头小伙子,而是他“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的战绩!还有楚兵以一当十的战斗力和勇气。
如今,远隔将近两千年,九江城中的官吏们再次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国公爷以三万兵马,对阵左良玉八十万大军,连战连捷,击破之。这个战功,也只有当年的项羽可以与之比肩了。”
令他们更加惊讶的,是扫荡左军的战绩统计。毕竟,在城头观战,作壁上观时,也只是看到了喊杀声震天,看到了杀戮遍野,看到了左军的溃败,看到无数的南粤军手执铳刺如狂风雷霆般的追击。只有那一个个数字,还有成群的战俘、俘获,能够让他们意识到这次战役的胜利果实有多么巨大。
首先在众人面前大声宣读的,是在几天的硬仗当中,近卫旅、警备十二旅、水师陆营各部的伤亡人数。
在这几天的战斗之中,各部的伤亡数目己经统计出来,近卫旅投入作战的一万二千余人,受伤二千余人,阵亡五百余人。其中,受伤的二千余人当中,可以伤愈归队的约有一千一百余人,约占六成,另有五六百人可能会留下残疾,不适合在军中作战,按照南粤军的条例,他们会在南中、两广、福建、台湾、甚至是十州、扶桑等地的州县当中获得一个不错的职位。而警备十二旅,投入战斗的八千余人当中,共计伤亡一千四百多人。其中阵亡和伤重不治的大约占了一半,余下的六七百人当中,有四五百人能够重新归队作战。经过这一场仗,警备十二旅的战斗力上了一个新台阶,可以在警备旅系列的部队当中牛气起来了。
而李守汉的长女婿施琅亲自统领的水师陆营四个大营的六千人马当中,反而是伤亡最小的。总计不到五百人的伤亡数目,而且,阵亡和伤重不治人数不到一百人。大多数是冷兵器造成的伤害。
“主公!因为十二旅目前正在执行您的军令,从九江城向南追击王允成所部的接近十万人马,部队的伤亡人数,可能会有些变化!”
军政司的话,虽然说得很谦和,甚至是姿态放得很低,但是,却听得九江巡抚以下的官员们个个汗流浃背。王允成,那也是左军当中有名的悍将,你们居然便以一个警备旅区区数千人的兵马,而且是大战之后的疲惫之师去追赶?
但是,却没有人敢说什么。毕竟,眼下一个更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摆在了大家眼前,那就是左良玉的军队,已经是被打垮了。虽然还有数万人马盘踞在营盘之中,但是,在九江官员们眼中,那已经是锅里的鱼碗里的肉了。
统计了自己的损失之后,就要统计战果了。
“此战,我军各部官兵缴获甚重!”
军政司先是做了一个总结性的开头,这顿时让地方官员们颇为好奇兴奋。能够让素来手段豪阔著称的南粤军,特别是国公爷亲领的部下都说是缴获甚重,那,得缴获了多少资财财货啊?
“各部打扫战场时,发现各营左军营盘之中储备的大量粮食,统计各处粮台所得,共约得米、麦、豆二十五万余石,还有牛五千余头,驴数千头。各色缎匹布匹计四十余万又一百七十多匹。”
“另有缴获各色甲胄,以无铁棉甲、镶铁棉甲、柳叶铁甲、锁子甲、蛟龙皮甲、椰壳甲、胸甲分类,共有各色甲胄头盔二十万件!”
虽然左良玉的军队装备在南粤军看来那就是破烂一堆,但是,架不住他们的兵马人口基数大,而且,军政司统计这些数字也是有经验的很,知道这个场合,就是要用数字来击溃九江当地官员心理的防线。
果然,九江巡抚以下的官员们脸色又是为之一变。
九江巡抚整理一下衣袍,正要从队伍中站出来向李守汉贺喜,却被李守汉制止了:“咱们的老父母,可是要为九江和赣北、赣南的百姓谋些福利?这个不必你多说,本爵已经有了计较,从作乱左营之中缴获的粮食牛驴等物,可以酌情分发一部往各处州县,用于筹划秋收渡过今年冬天和明年的农桑之事!”
“另外,巡抚大人能够在讨伐左逆作乱时,不避矢石,亲冒锋镝,激励士气以讨平逆贼,忠于王事为己任。足以见得巡抚大人的一片赤胆忠心,这奏捷题本之中,少不得要请巡抚大人好好的写上几笔,也莫要太过于自谦了!”
得!国公爷又是给你粮食牛驴让你有政绩,又是在奏捷题本上送了一场大功劳给你,这还说什么呢?国公爷是懂得自家吃肉也要给人家留下一口汤的人啊!
至于说,从左军营寨之中缴获的那些金银古董字画等物,少不得也会有人悄悄的给九江各级官员们送去一些算是分润。反正,多少年来左良玉劫掠四方的精华都在眼前,便是拿出来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左兔儿爷这么多年从咱们手里买走的甲胄刀枪火器火药,这不是又都送回来了?”在会议召开之前,施琅便颇为得意的同舅舅李沛霆评点着这场战役的缴获。
除了金银细软盔甲刀枪粮食牛驴之外,最令李守汉感到满意的则是人口和马匹的收获。
“从左军外营各部,共计俘虏丁壮二十二万有余。内营俘虏计有六七万之多!另外,贼将王允成裹挟本部逃走时,约有十万上下,目下左梦庚等人盘踞的营盘之中,尚有十万之内的匪众。余者,大多流散各处乡里,正在搜捕之中。”
“此辈祸害大明各地已久,务必是除恶务尽!少不得要请巡抚大人责令各处州县将其尽数捉拿,然后押往南中各地做苦役赎罪。这样,每个左军俘虏,便是两块银元的辛苦钱给有功人员!”
这种事,自然不能是李守汉、李华梅、施琅等人开口说出来,自然是由李沛霆给九江的官吏们开出了一个诱人的价码。只要抓一个左军的官兵送来,就有两块银元到手!
于是,“好好的抓左贼!抓一个左贼,上头便有一块白花花的银元赏下来!又能给自己赚赏钱,又能给自家出口恶气!这种好事,也就是在国公爷麾下能够有!”类似的叫喊声,次日便在九江左近各处被推广的人人皆知。不要问我怎么价钱变了,我也不知道!想来,温良恭俭让的官员士绅们是不会从中贪污克扣的!
人口,精壮人口所组成的劳动力,特别是这种由战俘而演变来的苦役犯、官奴,一直都是南中各个行业趋之若鹜的最爱。这种劳动力,比起官奴来还要低上一等,可以随意的供给重体力劳动、危险行业消耗。
相信这几十万苦役犯送到南中去,各个行业的产量会再往上窜一截的!每个行业都窜上一截,那么带来的连带效应可就是不可估量的。
另外一个缴获,也是人口类的。不过,不是劳动力。
“从左军营盘各处营寨之中,战场各地道路路口收容拔出了被左逆掠来的妇女二万余人。据俘虏供称,内营之中,至少尚有万余名妇女!”
眼下的南中,包括十州、台湾、扶桑等处,虽然有大批的青壮年移民不断前往,但是,却始终是男的多女的少。性别的严重失衡,就不能保证能够对所在地的完全同化。虽然通过各种渠道不停的输入女性人口,来缓解性别失衡问题,让那些青壮年能够在当地安居乐业的生活下去。但是,国人的安土重迁心理,还是很困扰着南粤军的高层们。
如今有了这两万多被左良玉掠来的妇女,少不得南粤军便要全盘接收,让她们可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毕竟南中各地,在内地士大夫看来,都是一群不知道礼义廉耻的化外蛮夷。也就是因为没有这种狗屁的精神洁癖,这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们,才能有自己的新生活。
两万多的妇女,那就是两万多个家庭。假以时日,那就是一个个家族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何况,还有左军最后的盘踞之地,那里面也还有至少万余名的妇女在。
“主公。除此之外,便是各部缴获左军的马匹数目了!”
听到了这话,不由得在场的南粤军将领们无不是精神为之一振。南粤军缺少马匹,这是多年来的顽疾。即使是从上到下想方设法的弄马,也是杯水车薪。如今,听到从左军缴获了战马,这如何不令众人欣喜若狂?!
“缴获骡子八千四百六十三匹,驮马、挽马一万又三百七十六匹。以我南粤军标准,可充当战马的马匹,计四千五百六十七匹!”
“上述这些数字,也只是战场缴获和收集,从左军各个营盘之中所获。左梦庚等人盘踞的大营之中数目,不在此中。”
军政司的话不曾说完,已经是满堂的喝彩叫好声。这一战,便缴获了两万多骡马,其中战马有四千多匹,按照南粤军的编制标准,可以成立至少两个骑兵旅了!
“李华梅!”
李守汉稍稍的沉吟了片刻,开始分派差使了。
“属下在!”
“眼下十二旅大部追击王允成,你可令人快马告知他们的旅长海正冲。令他选拔至少两营精锐兵丁到九江城中。近卫旅、水师陆营,也照此办理。抽调精锐,组成两个骑兵旅的架子,然后到南京城外好生训练些时日,便是一支劲旅!”
“是!属下遵令办理便是!”
“余下的各部伤病,可随同被解救的妇女,船只运往南京上海等处休养救治。各部俘虏亦照此办理。”
商讨了向朝廷紧急报捷,也做了如何分赃的安排,眼下就剩下了两件事:一,尽快解决左良玉部队残余的这几万人马,做到除恶务尽,务必全歼。二,如何善后?要知道,左良玉军队的背后,长江上游就是大顺军追杀下来的接近十万人马,以素有悍勇能战的郝摇旗、袁宗第为统帅,一路追击而来。消灭了左良玉之后,少不得,江西巡抚邝昭邝大人就要直接冲到第一线了。
“邝大人,且不要担心。此战之后,本爵自会留下精锐之师驻守九江、安庆一线。另外,可拨付甲胄、器械、钱粮,派遣得力人员,在江西招募忠义之士,淳朴农夫组建军队,以抵御李闯兵马。”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邝昭自然是满心欢喜。大树下面好乘凉嘛!
李守汉站起身来说道:“邝大人,诸位将军,九江一战,我讨逆大军以伤亡数千人的代价击溃左逆军队大部,虽有大小不一的散兵游勇流窜各处,但已不足为虑。依本爵推测,左军残余兵马,虽然尚有近十万之众,但是,大战之后,此辈伤亡惨重,特别是有战斗力的家丁更是如此。此辈色厉内茬,已成惊弓之鸟。今日如此大的伤亡如此惨重的失败,料想他们内部此刻正在争吵纷斗不休,己是胆寒。特别逆首左良玉的本部,伤亡应该更大,无力再驱各部外营作战,此时围而歼之,正是良机。”
他道:“明日我军休整一日,若左逆全军依旧如此,便是他们日暮途穷,我等可全力围攻,一举破贼!”
江西巡抚邝昭犹豫了片刻,再度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启禀爵帅,属下有一事回禀爵帅。”
“邝大人请讲。”
“爵帅,前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驻节九江,总督江西、湖广、安庆、应天(南京)等处军务事的袁继咸袁大人,自左逆营中归来,目下正在下官处,爵帅是否可以拨冗见见他?”
袁继咸一直在左良玉军中,说是被裹挟也好,被软禁也好,如今突然间回到了九江城中,自然有一番缘故。
“断无不见之礼。袁公久在左良玉军中,熟知内情。正好为我等做识途老马。”
袁继咸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除了他自己之外,还带来了左梦庚派来的求和使者,或者说是投降代表。
此时的左军中军内营大营之中,左梦庚也是望眼欲穿的看着九江城头的灯火。
同任何一个朝代、团体遇到了掌舵人突然去世时采取的惯用手段一样,左梦庚也是秘不发丧,以自己的亲兵控制了左良玉的亲兵之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手段,控制了左良玉直辖的内营亲军。然后,再召集金声恒、王得仁等人议事,宣布左良玉去世的消息。
天色己晚,刺骨的寒夜中,四面左军营地的灯火逐次亮起,不过比起数日前密集的灯海,己是暗淡不少。左梦庚站在望楼之上,眺望着茫茫夜色。
“不知道九江城内的情形如何了。”
在他脚下的左军大营之中,完全不是了往日的景象。各营中受伤将士的哀嚎不断传来,在黑夜中传得越发远,显得分外凄惨。整个大营便如同一片地狱一般。
天气炎热,众人的伤口大多数是炮子、铅弹、铳刺所造成的外伤,最是容易感染化脓,短短的几天,营中已经有数百人伤重不治而死。
“大少帅,金声恒和王得仁等人都已经到了。”左梦庚的亲兵头目低声向他禀告,语气小心谨慎,唯恐一个不留神触怒了逆鳞,变成刀下之鬼。
原本左良玉的帅府行辕大堂,如今成了左梦庚的。
大堂之上,前来议事的众人也是久久无语,半晌没人发出一言。
“大家说说,眼下我们该如何?是打下去,还是另谋出路?”左梦庚的话,萦绕在众人耳边。打?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各营的伤亡数字,早已令总兵们心中滴血,短短的一日,内营各营的家丁亲兵,便已经是阵亡一万多人,受伤的更是一倍以上的数字,伤重不治的人数不断在增加。
左军军威最盛时,号称是八十万之众。可是,其中的战兵、家丁的可用之兵数目却不到一成。如此惨烈的损失,早就让总兵们一点继续打下去的想法都没有了!
王得仁第一个跳出来大声叫道:“不能再打了,营内兵马伤亡太大,再打下去,我们营里的兵丁就损折光了!梁国公可用不在乎兵马损失,那是因为他家底子厚实,不在乎这些,可是我们兵马打光了,那可就是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