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终究还是提刀出去了,不多时便带着项穆和石崇圣,以及军器局的队伍,回到了西什库大街。
朱常洛手里的刀没了,袖口残留着一些血迹,李秘也没有问起,那个阻拦他们的禁军首领,到底有没有被朱常洛当场砍了头。
或许那人死得有点冤,毕竟他是在执行公务,他也是在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错。
京城百姓的命是命,他的命也是命,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被珍惜,没有谁有这样的义务,为了其他更多人的生存,而被轻易践踏自己的生命。
但朱常洛身为太子,这个时候就该拿出自己的担当来,人命在帝皇的眼中,并非轻贱,但皇帝兼顾的太多,不能因小失大,人人的性命都是等价的,但一条命和百万条命,孰轻孰重,百姓或许不需要考虑,但帝皇必须考虑,这也是帝皇必须去承受的。
这也是为何李秘让朱常洛去处理此时,而不是自己去解决。
一来他不是官员,或许以他的威望,能够震慑住禁军,或许他也能够杀鸡儆猴,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过后可就麻烦了。
再者,这也是锻炼朱常洛的最佳时机,危机处理一直是他的致命缺陷,说得难听一些,没有人性一些,这就是朱常洛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应该也是李秘给朱常洛上的最后一课了。
因为今日过后,朱常洛真正品尝到身为太子的权柄滋味,那种力量感会彻底吞噬他的懦弱,往后他还会不会听李秘的话,也就说不准了。
无论如何,军器局的人到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李秘当即让项穆和石崇圣发动起来,顺天府的人也参与进来,有太子殿下坐镇中枢,也是人人争先。
他们协助军器局的匠人和枪炮手,将*设置在火场周围的建筑物之中,连接引线,就只等待李秘的一声令下!
袁可立成为顺天府推官之后,顺天府也是革除旧弊,焕然一新,再加上在李秘的号召下,人人都加入了救灾的行列,周遭的百姓也已经安全疏散和撤离。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李秘一声令下,就能够引爆了!
此时人人都寂静下来,一来是对爆炸的本能恐惧,二来则是等着看计划到底有没有起效。
若是起效也就罢了,若是没用,那可就是弄巧成拙,往后清算起来,太子殿下和许国公李秘估摸着都吃不到好。
爆炸引发了大火,但爆炸同时也能够压制火势,没接触过火器的人,或许无法理解,但这个道理是非常形象的。
一颗鞭炮,就能炸灭烛火,大一些的炮竹,能够炸灭小火堆,凭借的就是爆炸时产生的冲击力!
照着李秘的想法,此时*将整个火场包围了起来,若同时引爆,便能形成由外而内的一个冲击波包围圈,将火势压制下来,甚至直接扑灭火头!
当然了,即便军器局夜以继日地研究,但想要同时引爆这么多*,也是不现实的。
至于效果如何,也只能拭目以待罢了,毕竟这是剑走偏锋的险招,是一柄双刃剑,全看有没有用在点子上。
众人心中也没数,所以就更是紧张,人人都恨不得马上逃离,毕竟*已经装好,若不及时撤离,炸掉的可就不只是房子,还有他们这些围观者!
然而李秘却仍旧无动于衷,只是朝朱常洛道:“留下军器局的人,殿下带着其他人先撤离吧。”
朱常洛坚决地摇了摇头,朝李秘道:“先生,我已经没甚么可怕的了,身为太子,我要留下来,坚守到底!”
李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欣慰地笑道:“殿下勇气可嘉,不过勇气也需要看场合,不能逞匹夫之勇,快撤离吧。”
朱常洛仍有有些不放弃,朝李秘道:“先生,眼下一切准备就绪,为何先生迟迟不动手?若先生是顾虑父皇殿下,那这个命令,该当由我这个太子来发布!”
李秘却是摇了摇头:“再等等,火势还没蔓延到这边,隔得太远,爆炸的冲击波压制不到火头……”
虽然李秘是这般说,但朱常洛也不是傻子,他自然知道李秘在等甚么。
等火势蔓延过来,也确实是理由,但仅仅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李秘要等的,除了火势,还有一个人,或者说两个人!
李秘让猿飞佐助冲突到火场之中,捉拿八爷,是为了给猿飞佐助一雪前耻的机会,同样也是不想放过八爷这个罪魁祸首。
因为李秘很清楚,若放走了八爷,往后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若这么引爆了,猿飞佐助和八爷就会被炸死在火场之中,再无生还的可能!
猿飞佐助已经是李秘的小伙伴,李秘轻易不会抛弃他,而若炸死了八爷,真相就会被掩盖,朱由校就必须一辈子背着火烧正阳门箭楼的冤屈。
即便朱常洛能够凭着惜薪司大火的功劳,为朱由校求情,那也只是情分,到底是要在朱翊钧心中留下坏印象,朱由校要留下一世的人生污点。
这是李秘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朱常洛也能够想得到。
但他心中还有一个极其不和谐的想法冒出来,同样是一个人的性命,李秘可以将雁翎刀交到他的手中,让他去对付禁军首领,而到了李秘这边,猿飞佐助同样只是一条人命,李秘却迟迟不肯引爆。
虽说眼下火头也确实没有蔓延过来,时间还算充裕,再等一会儿,理由也很是正当。
可同样的时间,为何就不能留给那个禁军首领?
说到底,在李秘的心中,那个禁军首领的命,与猿飞佐助的命,终究是不能比的,李秘尚且如此,做不到绝对公平,他朱常洛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
倒不是说他会因此而鄙夷李秘,或者对李秘产生甚么不敬之心,而是今天,他在李秘身上所学的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李秘虽然不是皇帝,但朱常洛这个太子,却在他的身上,学到了帝王之术,或许这一切,连李秘自己都不知道。
此时的李秘也没有心情去顾及和猜测朱常洛的想法,他的眸光仍旧集中在惜薪司衙门的大门口。
大门已经被火势吞没,那门洞仅剩的空间,在大火之中垂死挣扎,随时有可能被大火吞没,然而终究还是没有人走出来。
眼看着火势已经蔓延过来,李秘终于长叹了一声,默默地看向了项穆和石崇圣。
李秘心里很清楚,火灾发生之后,很多人并非死于明火灼烧,而是死于有毒气体,因为燃烧会产生大量的浓烟,受灾者或许尚未被明火接触,就因为吸入有毒气体而昏迷,最终窒息而亡。
惜薪司无论是煤场还是炭房,燃烧起来,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即便猿飞佐助没有被明火引燃,估摸着也要被浓烟给熏死了!
“点火吧。”
李秘面色很是平淡,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够看到他腮帮子紧绷,该是紧咬着牙根的。
项穆和石崇圣心中叹息,到底是传下命令,尖锐的锣声接连响起,炮手们不断喊号传令,惜薪司周遭便开始传来了密集的爆炸声!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仿佛天神在战斗,战鼓敲到了最激烈的时刻,人人只觉着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便是撤离的朱常洛等人,也都站立不住,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李秘看着惜薪司的大门,终究是要转头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一团火焰却是从里头冲了出来!
“啊!”
那团火焰发出一声咆哮,即便浑身着火,却仍旧奋力投掷出一物来!
那东西嘭一声闷响落地,如草包一般,而后咕噜噜滚了出来!
李秘扶起一看,竟是八爷!
李秘的眼眶湿润起来,猿飞佐助有力气将八爷扔出来,就可以用这些力气,逃离火场,可他最先想到的,还是将八爷丢了出来。
他是个罪犯,这是毋庸置疑的,是个该死之人,这也是毫无争议的,若果真只有一个人能活,那必然是猿飞佐助,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猿飞佐助却在最后关头,先将八爷给丢了出来。
因为八爷是洗脱朱由校冤屈的关键,他是整个案件最关键的一环,同样也是猿飞佐助寻回的尊严!
他不能让李秘的一切心思都彻底白费,他更不容许自己留下屈辱,他要证明,他已经打败了八爷,他并没有给自己和李秘丢脸!
“快出来!”
李秘一脚将八爷往回踢飞了出去,自有索长生等人接住,李秘却是飞快往前,想要去接应猿飞佐助!
此时猿飞佐助身上已经起火,正在地上打滚,想要扑灭火焰,否则跑起来的话,没跑到李秘这边,自己带起来的风,会增长火势,估计就会被烧死了。
李秘参与了*的填埋,知道爆炸的间隔是非常小的,可猿飞佐助就在眼前,他不能不救!
“李大哥!”
“先生!”
“公爷!”
李秘在呼喊着猿飞佐助,而身后的朱常洛索长生等人,又在呼喊着李秘。
眼看着猿飞佐助就在眼前,李秘的瞳孔却陡然收缩如针孔,视野一亮,整个人陷入了刺目的光芒之中!
“轰轰轰!”
前方终于还是爆炸开来,冲击波撞在李秘的头脸胸腹,李秘当即七窍流血,整个人如破布袋一般往后倒飞出去!
李秘滚落在地,脑子嗡嗡作响,耳朵流血,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受到索长生在搀扶自己。
他的眼睛也流血了,视野一片血红,烈焰在血色之中突然熄灭,而李秘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希望,那个称呼自己为李太君的倭国第一忍者,能够从烈焰废墟之中,重新站起来!
可他心里却很清楚,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李秘坐了下来,仍旧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只是抹掉血泪,等待着眼前的烟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