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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作品:大秧歌 作者:郭靖宇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说是夜黑无痕,其实,夜幕里的痕迹都是被早起的朝阳打扫干净的。当灿烂的阳光射进吴若云闺房的时候,她彻底驱除了林家耀在自己心里留下的阴影,整个人变得轻松多了,连走路都有飞起来的感觉。

    好事成双,这时槐花像报春鸟似的飞进来,她叽叽喳喳地告诉吴若云,说是海猫又回来了,就住在捻匠铺。老爷不但没宰了他,还让管家给他准备了好多吃的用的,刚才亲眼看见她的天旺哥奉管家之命,正往捻匠铺走呢!

    吴若云凤眼一瞪,赶紧吩咐槐花梳妆打扮。槐花先是一愣,当她回过神来,便又拿胭脂又拿粉,欢天喜地。主仆关系就是这样,槐花心里明白,大小姐脸上的晴云表,就是她手里的温度计,理应先小姐之忧而忧,后小姐之乐而乐。

    然而,同是奴才的吴天旺却时时心藏叛逆。他背着吴管家给海猫准备好的高粱米、地瓜干,还有一大块肉和一坛子油,有些不情愿地送到了捻匠铺。

    海猫一脸的感激之情,不住声地道谢。吴天旺默不作声地看看海猫,然后一瘸一拐地将门关上。这才流着眼泪对海猫说:“我刚才……还有上回我真想杀了你,那是因为你把小姐害得不轻啊!”

    海猫顿时乱了方寸:“天旺兄弟,你别啊,有话慢慢说嘛!”

    吴天旺告诉海猫他从小就在老爷家当长工。小姐对他最好,他见不得小姐受一点委屈。还说要不是他回来,他和小姐早就是夫妻了。

    海猫看着吴天旺说:“是!天旺兄弟,都是我耽误了你的好事。不过,我听你家小姐说过,那也不是真的,就像唱秧歌戏一样,她答应和你成亲是为了糊弄她爹好逃出去。天旺兄弟,咋着,你还信以为真,假戏真做了?”

    “这个用不着你管,反正我就想告诉你,我之前想宰了你,都是为了小姐,为了我家老爷。现如今既然老爷不想杀你了,那我以后也用不着那样对你了。要说咱俩也算老相识了,你现在一下成了老爷的贵客,看,老爷还白送你这么多好东西,以后也希望你在老爷面前多为我说说好话……”吴天旺说着,突然哭起来,“我是个苦命的人,我这条腿就是替大小姐顶罪被老爷打折的。可你倒好,皮毛没伤就变成老爷的贵客了。”

    海猫顿时乱了阵脚:“天旺兄弟,你别哭啊!哎,我给你盛碗鱼汤喝吧!”说着就去盛汤,锅旁边有勺子,却没有碗。海猫东找西寻,好不容易找到碗又嫌太脏。他忙着到捻匠铺外找水,找到水又去找抹布擦。就在海猫忙里忙外的时候,吴天旺迅速从腰间拽出一包药,抬手抖落进汤锅。

    海猫拿着洗净擦干的碗,弯腰从锅里盛了一碗鱼汤,双手端给吴天旺。吴天旺推开碗:“行了,你自己喝吧!老爷家有饭吃,我就不跟你争了。”

    吴天旺说完转身就走,海猫连忙将碗放在灶台追出去。他追上吴天旺,仍心存感激地说:“天旺兄弟,真没想到你能跟我说刚才那番话。既然这样,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我这回想在虎头湾长住,我也是个穷苦人,咱互相帮衬,成吗?”

    吴天旺点头答应,催促他赶紧回去趁热喝鱼汤。海猫一脸灿烂地回到灶前,端起搁在灶台的那碗鱼汤就递到了唇边。恰在这时,门被吴若云撞开,她看着海猫,怒目圆瞪。

    海猫有些尴尬:“那天我嘴太笨,惹得你生气了,非要了我这条贱命。你叫人放狗咬我,可你不知道我小时候要饭就怕狗啊?我这一怕不要紧,我娘……就是海神娘娘,她老人家一发善心就把我带走了。刚才我听你们家管家说,那两条狗死了。对不住啊。我娘可是神仙,她一现身那狗肯定活不成!”吴若云并不搭话,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海猫一见便没了主意,立马道歉。吴若云噙着眼泪:“你还敢回来,你就不怕死吗?”

    “没办法,死我也得回来。”

    可吴若云不这么想:“那是为啥?”海猫不能实话实说,也不愿扫了吴若云的兴。“那就是因为我。因为我在这儿,所以死你也得回来!”

    海猫善解人意地笑了。吴若云潸然泪下:“海猫,我就说你比他林家耀强多了。”

    海猫眉一扬:“林家耀?那是!”

    吴若云一头扎进海猫怀里,双拳直捣:“臭猫,你个臭猫,你坏!你坏!”

    这一瞬间,海猫虽有些尴尬,却也感受到了一生一世的幸福。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渴望并苦苦追求的爱人,就是吴若云!

    吴若云放纵泪流,倾情诉说:“我就说嘛,你比他强多了,他家的祖宗能绊住他的脚,你却连死都不怕,他比起你来算什么东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海猫,你就是我这辈子要嫁的人!”

    海猫不知所云:“不是……小先生,你听我解释……”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我,你就是现在上边有人管着不让你娶媳妇。你不是答应我爹了吗?说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再娶我吗?好,我等,我能等!在烟台上学的时候,我也经常参加反帝反封建的游行,我见过你这样胸怀大志的热血青年。我根本不着急出嫁,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你娶不娶我又能有什么呢?”吴若云说着,把海猫搂得更紧了,“海猫,这样真好!你终于回到了虎头湾……你知道吗?三天前,我就想离家出走找你去,可我爹不让,他不让我就开始绝食,我已经绝食三天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估计我非饿死不可。”

    海猫一惊,急忙推开吴若云,起身端起自己刚才要喝的那碗鱼汤:“快快快,我摸着这碗还热乎呢,我刚炖好的鱼汤,你先喝了吧!”

    “哎呀,太好了!”吴若云接过碗,低下头来张口就要喝。就在捻匠铺门外偷听的吴天旺见状,脸色陡变,毫不犹豫地冲到吴若云跟前,抬手将碗打飞,碗里的鱼汤洒了一地。

    吴若云一愣,问吴天旺干什么。吴天旺慌忙说:“小姐,他做的汤您怎么能喝呢?别脏了您的胃!”

    吴若云怒斥,说着就拿勺子找碗,把半个身子探到锅口,弯腰再次去盛。海猫悄然而立,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吴天旺。吴天旺见大事不好,冲上去就将整个一口铁锅从灶台上撬起来,他双手抓着锅沿,跑到门外把半锅的鱼汤全泼在了院子里。吴天旺担心被海猫抓到证据,又随手找到铲土的铁锨,三下两下用土了埋起了那些鱼汤。吴若云几次想去阻拦,却硬是被海猫暗暗制止了。吴若云看着海猫,似乎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小姐,您真的不能吃这些东西啊。您想啊,他这房子又破又旧,也好几年没人住了,头一回开火,干净得了吗?您要是吃了他的东西,准得拉稀跑肚!”

    吴若云眉一皱:“你说些什么呢,真叫人恶心!”

    海猫不想揭穿吴天旺:“若云小姐,他这也都是为你好,你就别责怪他啦!”

    夜色笼罩的大海神秘而恐怖,掀起一排排巨浪,万马奔腾似的咆哮着扑向岸边礁丛,被撞个粉身碎骨以后,仍然不甘心,又重新聚集酝酿更大的巨浪,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反扑,而又一次再一次以失败告终。眼下,蜷缩在礁石丛中顾自独饮的吴天旺,就处在这种悲痛欲绝的境地。

    常年生活在海边的人们,每当临海喝酒,常常不带任何菜肴,他们在礁石丛中或剥开几枚牡蛎,或捉几只小虾,运气好时再逮些许螃蟹,就是下酒的上等佳肴。正所谓生吃螃蟹活吃虾,这种豪放不羁,是他们几辈人养成的习惯。吴天旺当然谈不上这一点了,但他就地取材吃小鲜,倒是自己把自己灌个半醉。

    海猫来到吴天旺身旁,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天旺兄弟,你喝酒也不叫我一声,想被窝里放屁,独吞是不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吴天旺才没心思跟你海猫开玩笑呢!他一声大叫,饿虎扑食似的向海猫扑去。海猫就地打个滚儿,一个鹞子翻身,三拳两脚,一会儿便把吴天旺骑在胯下。

    吴天旺瘦驴拉硬屎,挣扎哭号:“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海猫一时间犹豫不决,是该再出重手彻底制服他呢,还是让他一马就此放过。最终,海猫选择了后者。然而,海猫双胯刚一松动,吴天旺便随手抄起一块大石头,举手就向海猫头上砸去。令吴天旺没有想到的是,海猫既不躲闪也不还手,眼睁睁被他砸得头破血流。

    海猫摸一把额头渗出的鲜血,目光炯炯:“兄弟,我什么都明白,我欠你的,我对不住你。来吧,要想解恨,今个儿你敞开打,我绝不还手!”吴天旺惊恐地躲避着海猫的目光,弯腰捡起扔在沙滩上的酒瓶,“咕咚咕咚”,拼命地往嘴里灌。

    海猫夺过吴天旺手里的酒瓶,抬手就往自己脑袋上淋,不禁疼得龇牙咧嘴。海猫忍着剧痛说:“我知道我耽误了你的好事,你恨不得弄死我。可是你总该想一想,你配得上配不上吴若云呢?人家读过书,又是大小姐,你从小就是个扛活出苦力的,别痴心妄想了!”

    吴天旺咬牙切齿:“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了?我是扛活出苦力的,可是我好歹是个正经八百的吴氏子弟,你呢?你就是个孽障!”

    海猫说:“我也没说我配得上啊!不瞒你说,我确实觉得小先生挺好的,可是我也不敢痴心妄想啊,再说,人家不是还有林家大少爷嘛!”

    吴天旺气愤地说:“狗屁!我早就看出来了,大小姐跟林家大少爷是不可能了。今天我全听见了,林家大少爷在南洋都娶过媳妇了,我家小姐怎么可能给他做小呢?小姐心里只有你,要是没有你,她一定会跟我拜堂成亲的!”

    “啊?他林家耀娶过媳妇了?”海猫心里一阵窃喜,他想起吴若云白天趴在自己怀里说的那些话,脸上不由得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吴天旺妒忌成恨,恨之入骨:“笑,你还笑?你得意了是吧?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得意,也不会让你得逞的。我现在就宰了你!”

    吴天旺说着重振精神,拳打脚踢,拼命地跟海猫厮打起来。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海猫和吴天旺这才发现,吴家管家带着巡夜的乡勇,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

    海猫急中生智,忙撒谎说他约吴天旺喝酒。光喝酒也没啥意思,于是他们就比画比画,活动活动筋骨。吴天旺瞪眼看着海猫,声声喘息,并不说话。

    吴管家拉下脸来:“天旺,族长大老爷都没为难海猫,还给他送了吃的用的,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海猫这次回来跟以前不一样了,族长大老爷今儿还吩咐了,以后任何人都不许再提‘孽障’二字。你,下手可得知道轻重!”

    吴天旺张口结舌:“是……管家大老爷,我……我知道了……”海猫瞅一眼吴天旺,忍不住低头笑了。

    吴天旺可笑不出来,他憋着一肚子气,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走到吴若云小院拐角,槐花突然闪身挡住吴天旺。吴天旺目光呆滞地看着她,槐花这才发现吴天旺额头受了伤,惊讶地问道:“天旺哥,你咋受伤了?”

    吴天旺一肚子的火正没处撒,他一把拉起槐花,顺着吴若云闺房的墙脚,悄然来到槐花的小屋。进了屋,也没容得槐花说句话,吴天旺便将她按在了炕上。他用对海猫的妒忌之火点燃自己心中的欲火,一齐发泄在槐花身上。槐花就像一堆干柴,助燃了熊熊大火。火势越来越旺,她幸福地尖叫……

    海猫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捻匠铺,他摸摸脑袋上的伤口,发现还在汩汩流血,便从灶口掏出一把草木灰按上去,还没来得及包扎,就见黑夜里一个人影子冲向自己。海猫刚意识到危险,那人影就从背后锁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一把匕首顶在了咽喉。赵大橹质问海猫为何又回来,海猫连忙保证自己回来与赵香月没有关系。赵大橹本就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当海猫问起以后怎么办时,赵大橹告诉海猫要是日本人再来,他和几个赵家后生们就抢了族里的枪跟他们干。如果不行,他们就离开虎头湾,跟着打鬼子的队伍。海猫敬佩赵大橹是条汉子,并安慰他,如果他这么做的话,赵香月铁定能看上他。赵大橹听后,腰杆不觉硬起来。对他而言,赵香月对自己的态度太重要了。

    送走赵大橹,海猫更加疲惫不堪。可他刚转身进门,一支乌黑的枪口便又指向他。海猫吓了一跳,借着月光,他发现端枪的是王大壮。海猫气坏了,王大壮赶忙赔着笑脸。

    王大壮告诉海猫,赵洪胜当了傀儡县长,日本人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但是对中国人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吴江海就大不一样,他带着日本人拿下了聚龙岛,消灭了海盗。二人暂时都没再打虎头湾的主意。海猫寻思虎头湾还是相对安全的。上级领导决定把胶东八路军的战地医院建在这儿,确实是比较合适的选择。想到这里,海猫“腾”地站起身,让王大壮回根据地,向政委汇报,抓林家耀。因为林家耀不按部署,先行来到虎头湾,直截了当地把创建战地医院的老底抖落了出去,还要征用吴乾坤的房子,结果被一口拒绝。

    县城应该是乡村进步向上的集中体现,而19世纪40年代的海阳县城,则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说日本鬼子、伪县政府、汉奸二鬼子和地痞流氓各霸一方,耀武扬威,单讲各种各样的妓院妓女就数不胜数,四处招蜂引蝶。

    清晨的阳光透过浑浊空气,照在蹲在妓院门旁的荣七身上。很明显,荣七在这里等了一宿,他破衣邋遢,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当荣七看到吴江海睡眼惺忪、东晃西晃地从妓院走出来时,他立马迎上去。他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帮助过他的荣七,结果引来吴江海的一巴掌。看在荣七曾帮助过他的份上,再加上自从泥鳅死后,他就没了左膀右臂,于是任命荣七为副大队长。

    就在吴江海和荣七勾搭成奸的当天,麻生少佐召集了一个日中亲善座谈会。会上,麻生少佐宣读了藤田指挥官写给他的一封亲笔信。信中说,他们到海阳的第一仗是借助大日本帝国的军舰,全歼了聚龙岛上的海盗,他为此感到高兴和骄傲,并提出他要亲临海阳看大秧歌,借此为他们庆祝胜利。

    憋屈了好多天都没说话的赵洪胜,一听大秧歌便打开了话匣子,他从海阳大秧歌的起源说到这种民间艺术的魅力,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海阳有胶东有名的招虎山,还有最长的海岸线,山上干活的农民累,海里打鱼的渔民苦,他们累了苦了就寻乐子打破孤独和寂寞,都说人间千苦万苦人最苦,其实人最苦的莫过于孤独和寂寞!俗话说,穷扭秧歌富唱戏,那是有一定道理的!”

    吴江海仗着和麻生少佐在聚龙岛上的一次狼狈为奸,腰杆硬了许多,他冲着赵洪胜就嚷:“道理个屁!让你深山里砍柴,汪洋里打鱼试试,你还有心思唱秧歌?告诉你吧,穷鬼们唱秧歌,那是自己给自己壮胆!”

    赵洪胜不想和吴江海争宠,所以并不计较吴江海的狗仗人势,只顾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你说的这一点也不无道理,海阳大秧歌粗犷豪放,随心所欲,不拘于形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麻生少佐对赵洪胜肃然起敬:“赵县长不愧是海阳最有文化的人,对大秧歌有研究,有见识,非常地了解。”

    赵洪胜有点忘乎所以:“那是当然,虎头湾的大秧歌在海阳是头份的,我们赵家的大秧歌队在虎头湾也是头份的,远近闻名。”

    麻生少佐竖起大拇指:“赵桑,你的好,太好了!藤田指挥官亲临海阳看大秧歌,请你出面组织,现场就定在虎头湾,好不好?”

    赵洪胜没有想到自己给自己惹了麻烦,一时间愣了。吴江海却乐了。

    海神庙在朝阳的光辉中显得无比的宏伟。宽阔的广场上有孩童玩耍,他们有玩抽皮猴的,还有玩捉迷藏的。赵香月的弟弟赵发正跟人玩“打皇帝”,这个游戏规定四人参与,其中设“皇帝”和“犯人”各一人,“衙役”两人。其规则是:将假“皇帝”的砖头置于最难以击中处,“衙役”则放在较易击中的地方。最终,凡是既打不倒“皇帝”,也打不倒“衙役”者,便是倒霉的“犯人”了。

    游戏开始前,先以“手心手背”和“石头、剪刀、布”的方法决定比赛次序。当名次决定后,那些平素保守又胆小的参赛者,往往采取保险系数最大的做法,首先去击打“衙役”的砖头,如此是担心一时的失手而沦为“犯人”。

    但赵发从来不这样做。不管按名次排序先打或后打,每次出手只打“皇帝”,只要做了“皇帝”,他便按游戏规则,充分施展自己的权力,常把“犯人”折腾得大呼小叫,连连告饶才作罢。当然,有时海螺嫂的女儿吴海霞会出面替“犯人”求情,赵发也常大赦天下,免除对“犯人”的刑罚。

    孩童们彼此不分姓吴还是姓赵,童言无忌,正玩得高兴,忽然就听得锣声响起,只见赵家的两个族人敲着锣奔跑而来。正在灶口烧火做饭的赵香月一愣神,只听族人喊着族长大老爷从县城派管家回来传口信了。

    锣声和喊声也同时传到吴乾坤的耳边,他扭头问站在身旁的管家怎么回事。吴管家告诉吴乾坤,赵洪胜从城里为他的族人谋了一份好差事,正召集他们训示。

    吴乾坤冷笑道:“好差事?哈哈,给小鬼子干事,能有什么好差事?走,叫上老八看看热闹去。”

    正在睡梦中的海猫也被锣声和喊叫声惊醒,他一骨碌爬起身,急忙走出捻匠铺。海猫追上一个敲锣的赵姓族人问:“哎,这位大哥,请问啥事啊?”

    那人瞥一眼海猫:“赵管家召集赵姓族人训话,跟你个孽障没关系。”

    “嘿!你怎么说话呢?我可告诉你,你别一口一个孽障的,你们族长可是我亲舅舅,我回头跟我舅舅说了,他非打碎你的脑袋不可!”那人毫不理会,敲着锣转身走了。海猫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陷于沉思。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赵姓一族的男女老幼便被召集到了虎头湾广场。按平日的规矩,他们站在约定俗成的赵姓区域,听赵管家站在高台上训话。

    赵管家开门见山,张口就说:“藤田指挥官要亲自来海阳视察了,他非常喜欢咱们的大秧歌。你们也都知道,海阳的秧歌队村村都有,那可不是谁都能演给皇军看的,要不是因为族长大老爷是一县之长,这么美的差事可落不到咱们头上!县长大老爷说了,咱们赵姓族人露脸的机会到了。只要把大秧歌扭好了,唱好了,藤田指挥官高兴了,赵姓族人有一户算一户,族长大老爷挨家挨户赏!”就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赵姓族人高一声,低一声,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站在吴家高台的吴乾坤仰天大笑:“哈哈!我当什么美差呢,原来是给小日本卖唱啊!”

    吴八爷说得更直接:“什么卖唱?我看就是给小日本舔屁股!”

    赵姓九老爷听了,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但他又没理由反驳,只好冲着赵管家大声嚷道:“吃根灯草,放屁轻巧,你以为秧歌就那么好扭的啊?”

    “我知道扭场秧歌不容易,族长大老爷说了,这次秧歌唱哪几出,都由谁来扮演乐大夫,大伙都要好好议一议。”

    赵大橹忽然在人群中大吼:“没什么好议的,这场秧歌不能演!”

    赵管家吓了一跳:“赵大橹,你想干什么,你想造反啊?”

    赵大橹说:“汉奸才给小日本扭秧歌呢,我才不演乐大夫!”

    赵管家一脸的轻蔑:“你还不演乐大夫?呸,轮得到你吗?族长大老爷点过两回让你演乐大夫,那是抬举你!你不感恩倒也罢了,可你居然跑到县城去行刺族长大老爷。本来被我抓了,可是不知道谁又把他给救了。没想到你还敢回虎头湾,还敢顶撞本管家?来呀,把他给我绑起来!”赵姓子弟面面相觑,没有人上前。

    赵管家看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什么看在姓赵的份上,他娘又是个寡妇,就先饶他一命。

    赵大橹看一眼人群中的赵香月,不禁又吼道:“我谅你也不敢不饶!”

    赵管家为掩饰心里的惊恐,连忙转头对九老爷说:“九老爷,县长大老爷说了,藤田指挥官要看扭秧歌是个大事,要不您抻个头?”

    九老爷没好气地说:“往年召集秧歌都是族长出面,他家人多,想唱哪出唱哪出。我们家只扮过几回《水斗》,抓螃蟹啥的。你让我抻头,我就给日本人演螃蟹!”

    “演螃蟹?我可从没听说过。”

    九老爷笑了:“小日本还不是螃蟹呀,在我们中国的地盘横行霸道!”

    赵管家生气地说:“你敢辱骂皇军?这话我要是跟县长说了,皇军要治你的罪,砍你的脑袋的!”

    九老爷满不在乎:“那有什么,大不了我去跟赵三伯做个伴儿!”

    赵管家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说:“好死不如赖活,你说什么呢你!当着这么多穷鬼的面,你这不是要给族长大老爷下不来台嘛。”

    九老爷义正词严地说:“他当汉奸县长才下不来台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赵三伯死是死了,可落着一个族中上下敬重,你知道吗,赵氏祠堂里,大伙给他立了忠义碑,族人们天天去烧香磕头。”

    赵管家气得咬牙切齿,嚷道:“好啊!我算看明白了,族长大老爷把这么好的事交给你们,你们竟不识抬举!都等着,你们早晚会后悔的!”赵管家说着,回头招呼从城里带来的两个族人便走。当他经过赵大橹脚前时,赵大橹突然一伸腿,赵管家吧唧一声,摔了个狗啃泥,众人哄堂大笑。

    赵管家火了,爬起身,从腰间拽出枪就对准了赵大橹:“好你个赵大橹,你居然敢戏弄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从前的管家了,县长大老爷已经答应,过两天就派我到警察局替皇军效力,我他奶奶的在当警察之前,先为皇军立一功,我毙了你这个捣乱分子!”

    大橹娘吓坏了,疯狂地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赵管家面前,赵香月在人群中紧紧抓住奶奶的胳膊,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惊呆了。可没想到赵大橹一把将赵管家的枪举起,枪声响了,在空中久久回荡。

    站在高台正看热闹的吴乾坤说:“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吴管家说:“族长大老爷,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这时,只见赵大橹一手紧握赵管家的手腕,一手挥舞着冲大家喊道:“姓赵的老少爷们,我赵大橹人穷骨头硬,我是不会给小日本唱秧歌的,你们呢?”

    赵姓族人齐喊:“不唱!不唱!……”赵香月抓起弟弟赵发的手,也跟着齐喊:“不唱,不唱!”

    赵大橹偷眼看了,满心自豪,手上一用力,差点没拧断赵管家的手腕,枪也掉在地上。偏在这时,赵香月笑了。赵大橹仿佛得到了鼓励,二话不说,弯腰捡起枪,一下顶在赵管家的脑门上。大橹娘吓坏了,声嘶力竭地阻止。

    赵大橹正犹豫不决,只听海猫大喝一声:“赵大橹,不要开枪!”海猫拨开人群,一步冲到赵大橹跟前,伸手夺过他手里的枪。

    赵大橹怒道:“你干什么你?把枪还给我,我要毙了他!”

    海猫压低声音说:“你不能杀人啊。你毙了他,你就闯大祸了!”

    赵大橹大喊:“我不怕,昨天晚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我都记着呢!”

    海猫苦笑一声:“你别逞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等回去我再跟你说!”

    赵大橹越发理直气壮:“怕什么?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

    九老爷不由得插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跟着掺和什么?”

    海猫转头说:“九老爷,我海猫是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海神娘娘是我娘,她老人家让我回虎头湾来住了。我仙界那个海神娘说了,她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赵来,咱们都是一家子可千万不能乱杀人,乱杀了人,灾祸马上可要降到虎头湾了!”

    九老爷不耐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管家狗仗人势就该杀!”

    “不能杀啊,尤其是赵大橹,他无论如何不能杀人!他本来就犯过错,您还不知道吧?他去城里刺杀赵县长以后,不是他自己逃出来的,是我跟我舅舅求情把他放出来的。”九老爷看着赵大橹,又看了看海猫,将信将疑。

    “他犯过一回错了。他这回要再杀了人,那他还能活得了命吗?他娘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赵大橹要是没了命,他娘还活得了吗?这一来二去就是两条人命啊!”

    赵大橹不知哪来的一股豪气:“杀人偿命,自古就是这么个理儿,我杀人我偿命。来,把枪给我,我毙了这个狗汉奸!”

    海猫晃了晃手里的枪:“你也不行。大家都想想三老太爷吧,说没命就没命了,真不值得!我海神娘娘说了,‘心’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就忍!哎,你们都还愣着干吗,想活命还不快滚?”海猫的后半句话是说给赵管家听的,他说罢边给他递眼色,边把枪塞到了赵管家手里。赵管家找个空子,一头钻进汽车,仓皇逃窜。海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知道他制止的是即将在虎头湾发生的一场血案。

    赵管家逃回县城,吓得连裤子都尿了。他跑到赵洪胜跟前哭诉今天发生的事情,提议将九老爷和赵大橹抓起来。赵洪胜觉得甚好,因为将二人交上去,他就可以交差了。赵姓族人愿不愿意给藤田指挥官唱秧歌,与他无关。管家还告诉赵洪胜,海猫在虎头湾。二人密谋派人将海猫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