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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作品:大秧歌 作者:郭靖宇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虎头湾的房屋建筑沿用了海边村镇几百年的传统风格,凡大家富户一律是青砖黑瓦,高台阶高门楼,一排拴马桩嵌在大院外墙,一对汉白玉雕琢的石狮子把门,要多气派有多气派。小家穷户摆不起排场讲实惠,他们用从海滩捡来的鹅卵石砌墙,用从大海里捞出来的海草披房顶。海草细软光滑,房顶挂不住,所以只有铺厚实了才牢固,这样一来,反倒是冬暖夏凉。

    赵大橹和赵香月住的都是海草房,又没有什么高台阶高门楼,平地进平地出,为接送新娘带来了方便。大秧歌扭起来时,这边才点燃了鞭炮,新娘赵香月被几个同龄闺友簇拥着来到门口,单等新郎赵大橹前来迎亲。两家人平日就对门对户地住着,所以赵大橹一出门就看到了赵香月。两个人对望着,凝视着,眉目传情,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老斧头是司仪,所以他没敢多耽搁,舞了一会儿赶紧赶来了,此刻连妆都没卸。他清清嗓子,喜上眉头,高声说:“诸位乡亲们,大橹报名参了军,已经是队伍上的人了,这个队伍里啊,讲新事新办,再说咱们也没那么讲究,什么花轿了,什么盖头了,都不要了啊!现在就请新郎新娘到广场和大伙一起扭秧歌,等扭完了秧歌,再看他们拜天地!”

    围在房前房后,站在胡同里外的人们一齐鼓掌,大家用掌声把赵大橹和赵香月,还有大橹娘、香月奶奶和赵老气一起送到了广场。

    海螺嫂和女儿吴天霞搀扶着受伤未愈的秧歌疯子也来到了广场。老犟眼子一见秧歌疯子便嚷道:“哎呀,疯子站起来了!”

    海螺嫂说:“可不是,八路军的医生真是神了!八老爷让他在我家养伤,正吃饭呢,一听外边锣鼓点他就不待了,非说要出来看秧歌!”

    秧歌疯子憨憨地笑着,他确实一听锣鼓点就激动。由于大病初愈,秧歌疯子已经唱不出整句的秧歌词来了,只能嘴里喊着:“秧歌!秧歌!大秧歌!”

    有两个扮演老头的演员嘴巴上没粘胡子,他们瞅个空子跑过来,你一把我一把,从秧歌疯子的破皮袄上揪下一撮撮羊毛,边揪边说:“少了你秧歌疯子,我们真装不成老头了!”

    秧歌疯子心甘情愿,敞开快成光板的破皮袄,任凭他们揪。

    林家耀也是听到锣鼓点,才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广场边上。他远远地看着人们欢天喜地地扭秧歌,脸上洒满了阳光。能从死亡线上挣扎着活过来,他心里清楚,最感激的人不仅仅有苏菲娜,还有海猫和吴若云,甚至吴乾坤。虽然他一心追的表妹最终选择了海猫,但他却打心眼里为她祝福。

    赵洪胜也来了,他自从当了县长以后,已经被搞得狼狈不堪。他知道自己是过街老鼠,所以悄然躲在院门外的树后,一来是想看看他喜欢了大半辈子的秧歌,二来也想找个机会逃出去,今非昔比,眼下的虎头湾并非是安身立命之地了。

    生活就是一面镜子,笑的人给个笑脸,哭的人给个哭脸。但是不管是笑脸还是哭脸,此时此刻都被大秧歌掀起的红浪淹没了。人们一见新郎新娘来到广场,一个个唱哑了嗓子,扭断了腰,更有那跑旱船的、骑毛驴的、舞蚌精的……五花八门,千姿百态,把个红浪滚滚的海洋,闹得一片沸腾。

    海猫跃身跳到广场平台,扯扯衣襟,高声说道:“父老乡亲们,几天前咱们虎头湾打了个大胜仗,消灭了藤田这个老鬼子,动静大得传遍了整个胶东!碰上这么大的喜事,又赶上赵大橹和赵香月成亲,这真是双喜临门啊!现在,我为新郎新娘证婚!证婚!证婚……”

    海猫突然卡壳了,十分尴尬地在人群中寻觅,希望有人能提示自己一下。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吴若云急忙挤到平台跟前,说:“你傻呀……”

    海猫鹦鹉学舌地说:“你傻呀……”

    吴若云连忙纠正:“我是说你呢!”

    海猫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机械地说:“我是说你呢!”

    这时平台下的百姓才反应过来,一齐哄笑。吴若云更是捧腹大笑,她趴在海猫耳边说:“你怎么了?别紧张,证婚就说恭维话,祝福的话!”

    海猫这才反应过来,重新整整衣襟,说:“乡亲们,你们大概都知道吧?赵香月是我小姨,跟着小姨叫姨父,赵大橹从今以后就是我小姨父了,小姨父现在已经报名参军了,我祝小姨父在前方多打胜仗,祝小姨在后方多生孩子,生大胖小子,给咱们虎头湾长脸!”

    广场如开了锅的水,一片沸腾。

    沸腾终于平息下来,老斧头站上平台,说:“请大家鼓掌,欢迎新郎新娘上台,也请双方喜主上台,下面拜天地!”

    在一片雷动的掌声中,赵大橹和赵香月,以及大橹娘、香月奶奶和赵老气被人们簇拥着,先后走上平台。

    老斧头高声喊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赵大橹和赵香月二人跪地磕头。

    老斧头又高声喊道:“二拜高堂——”

    二人面朝三位老人跪地磕头。

    老斧头再次高声喊道:“夫妻对拜——”

    二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各自调整身姿,面对面跪地磕头。

    不知何时吴若云登上了平台,她站在海猫身旁悄声说道:“再热闹,我也不羡慕,在我心里,我们的拜堂最新鲜,最有味道!”

    触景生情,此时彼时,海猫被吴若云的理解和包容感动得热泪盈眶。

    槐花不知何时走到吴天旺身后,也悄声说道:“天旺哥,真叫人眼馋,咱俩什么时候能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吴天旺一阵慌张,急忙四下看看,见陈干事正站在人群中和人说话,便压低声音斥道:“你想得美,快走开!”

    沉默片刻,槐花忍着泪水,仍然心有不甘地说:“我听说你当兵了,马上就要去队伍上了,天旺哥,带我一起去吧,我想跟哥在一起!”

    吴天旺低声吼道:“你个脏女人,以后你少往我跟前靠,滚!滚!滚!”

    又一次响起的锣鼓和人们扭秧歌的欢笑声,深深淹没了槐花伤心的抽泣。

    这时,众人兴起,纷纷跳到平台上,围着旗杆闪转腾挪,狂舞劲扭。海猫突然发现有个扮演蚌精的人也爬到平台上,他那忽闪忽闪的两扇蚌贝这时紧紧关闭着,遮蔽了半个身子和整个脸。海猫正纳闷,突然看到从关闭蚌贝的隙缝里露出的小半截棍子。他若有所思,合着锣鼓点儿靠近蚌精,大声问道:“哎,老乡,你演蚌精手里怎么还拿条棍子呢,哪儿捡的?来,让我看看!”

    海猫说着就弯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棍子的小半截。小半截棍子滑滑的有点异样,但没等海猫反应过来,那蚌精便猛地张开蚌贝,原来是特务头子三浦!

    更令海猫始料未及的是,那小半截棍子是三浦的文明棍,里面藏着机关,实际上是一把剑鞘!

    随着三浦的后退撤身,短剑出鞘,寒光闪闪,锋利无比,还有四个棱的血槽。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快了,海猫猝不及防,短剑已经插进了他的腹腔。海猫本能地死死抓住剑柄,此刻绝不能让三浦转动剑柄,否则必死无疑了。强大的信念支撑着海猫,他拼尽全身力气和三浦较着劲。

    大秧歌的阵阵锣鼓声遮盖了眼前的这一切,却遮盖不了三浦的惊恐,他只好匆匆放弃与海猫的较劲,终于撒手藏进蚌贝,慌慌张张地混进人群。

    海猫双手捂住剑柄,死死地盯着三浦。渐渐地,混进人群的三浦开始变得模糊虚幻起来,一阵天旋地转,海猫在平台上踉跄两步,仰面倒下。

    吴若云一见,天打霹雳似的大喊:“海猫——”

    锣鼓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投向海猫。吴若云一头扑到他身旁,边哭边要拔剑,苏菲娜急忙大声喊道:“那剑不能动!”

    林家耀身体虚弱,爬了几次都没爬上平台,王大壮抱起他放到海猫身边,然后鸣枪高喊:“都不要动!抓刺客!”

    所有人听了,立马一动不动。王大壮的眼睛四处搜寻,这时,跑出人群的三浦将蚌贝一扔,撒腿就跑。

    王大壮举枪就打,无奈已经来不及了,三浦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远处。

    许多人围在海猫身旁,一个个泪水涟涟。吴若云紧紧握着海猫的手,轻声唤道:“海猫,海猫!你醒醒啊,你醒醒!”

    海猫缓缓地睁开眼,他看着吴若云,用力挤出了难看的笑容:“媳妇……”

    吴若云号啕大哭:“海猫,你不能死!不能死呀!”

    苏菲娜轻轻而又坚决地拉开吴若云,老斧头急忙招呼众人,七手八脚地抬起海猫……

    硝烟滚滚,敌我双方阵地上死一般的沉寂。阳光透过硝烟,把八路军战旗染得斑驳陆离。久违两年多的海猫在战壕的壁沿上用力蹭着后背,司号员虎子跑过来,问道:“连长,您的旧伤又复发了?”

    海猫骂道:“奶奶的,我这伤就是老天爷的情报机关,这么好的天看着不像是要下雨啊,我怎么就有反应了呢?来,把你的小号给我顶上!”

    虎子连忙把小号递给海猫。海猫用它顶着后背,以解除后背难忍的痒。

    王大壮猫着腰跑到海猫跟前说:“连长,战场上不怕有声,就怕没声,我看情况不太妙啊……”

    王大壮说着拿开小号,伸出巴掌帮海猫揉搓后背,对司号员说:“你快歇会儿,把精神养足了,后边还有大仗呢!”

    海猫顿时觉得浑身舒畅了:“还是老战友亲,知道我哪儿痒啊!”

    王大壮并不搭理他,说:“我刚才检查过了,全连加在一起,步枪子弹还剩下八十几发,机关枪子弹刚好压满了两梭子,手榴弹还有六颗。”

    海猫说:“你还说不妙呢,这已经不错了,我们连续打退了小鬼子的三次冲锋,还剩这么多子弹和手榴弹,这不是挺富裕嘛!”

    王大壮说:“你还笑得出来,你拿望远镜看看,下回鬼子该动用炮兵了!”

    海猫说:“我早看见了,小鬼子要开炮我就不能笑了,哭着死笑着死都是个死,不管他,再使点劲儿给我揉揉,骑驴拄棍儿,舒服一阵是一阵儿!”

    说话间,炮弹呼啸着飞来,海猫立刻大喊:“打炮了,分散隐蔽!”

    瞬间,炮弹在阵地上爆炸。海猫他们坚守的是一块高地,在纵横交错的战壕里,战士们四处隐蔽。弹着点溅起的尘土将他和王大壮几乎掩埋。海猫抖落满身的尘土,高声喊道:“王大壮!王大壮!”

    半晌,王大壮才从泥堆里爬出来。海猫一见乐了:“炸不死的王大壮,你看,小鬼子炮弹有个屁用,一颗炮弹还不定多少钱呢,这不是白扔了?”

    话音未落,炮声又接二连三响起,有几名战士被炮弹炸飞,尸体掀出战壕。海猫骂道:“奶奶的,小鬼子的炮太猛了,首长让咱们守到什么时候来着?”

    王大壮说:“你被炸糊涂了吧?到天黑啊,你立的军令状!”

    “噢,对了,我立的军令状,到天黑。别怕,小鬼子的炮厉害归厉售,但都不准,只要天黑之前我们一连还有一个战士活着,阵地就还在我们手里,首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海猫给大伙儿打气。

    炮火刚过,黑压压的小鬼子又一次开始进攻了。海猫大叫:“哎哟,这么多小鬼子,打起来可真过瘾啊!”

    王大壮嘴一撇,说:“再过瘾,也是给国民党打配合!”

    海猫回道:“国民党怎么了?现在是国共合作,全民抗战!不管是谁的队伍,只要是真心抗战的,都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

    王大壮说:“行了行了!我王大壮不是怕死鬼,我不过发发牢骚而已!”

    海猫说:“发牢骚也就是痛快嘴皮子,要想从心里痛快,咱们还得算计好了,除了打枪,还得打智慧!”

    海猫边巡视着坚守的阵地,边对司号员说:“虎子,你去通知同志们,都到小鬼子的炮弹坑里待着别动,炮弹不会炸同一个地方,等小鬼子靠近了再打!”

    司号员应声猫腰跑去传达指示。海猫扭头对王大壮说:“亏你还是副连长呢,绷那么紧干什么?咱们跟小鬼子过招又不是三回两回了,我告诉你,离咱们阵地越近他们越小心,这会儿啊,正学乌龟爬呢!”

    王大壮和老战士们抬头向阵地前看去,小鬼子的推进速度确实很慢。

    海猫异常镇定地说:“在咱们阵地前不到四十步的地方,还有一条战壕,等大多数小鬼子过了那条战壕再打!”

    王大壮急了:“你疯了,那是咱们的预备战壕!”

    海猫说:“听我的,我是连长,都给我记住了,只要大多数小鬼子爬过预备战壕,咱们就集中力量一齐开火,把所有的子弹和手榴弹全部打光!”

    海猫说罢,又伸手招呼猫腰跑回的司号员,说:“虎子,只要大伙把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你就立刻吹冲锋号!”

    司号员和所有人一齐看着海猫,海猫饱含深情而又充满信心地说:“同志们,我这么打眼一看,咱们剩下的这三十多个人里面,有一半是当年昆嵛山红军游击大队的老战士,行,老战士带新战士,咱们一帮一,相互照应,只要听到号声,都跟着我一起冲出去。小鬼子还算是讲规矩的,只要一冲锋,他们就会跟咱们拼刺刀。我们既要能打仗,还要会打仗,打要打得赢!这就要快速抢回咱们的预备战壕,夺过小鬼子的枪,再彻底消灭小鬼子!”

    王大壮明白了海猫的作战意图,连连点头:“佩服,佩服!连长,你这招够狠,我王大壮作为副连长,保证冲在最前面!”

    海猫眼一瞪,说:“凭啥?你要敢跑最前面,我就跟你急!准备战斗!”

    大多数小鬼子缓慢而谨慎地越过预备战壕,开始失去警惕,有胆大的竟直起腰,大摇大摆地走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海猫喊声打,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同时响起来,小鬼子顿时死伤一片,活着的鬼子纷纷退回到预备战壕里。

    司号员不失时机地吹响了冲锋号。于是,像下山的猛虎,大家争先恐后地跳出战壕,向后退的鬼子冲去。果然不出海猫的预料,鬼子返回头来被迫拼起了刺刀。

    这一场白刃之战杀得好不惨烈,刺刀对刺刀,刀刀见血;枪托对枪托,碰撞有声;杀声对杀声,声声震耳,直杀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海猫手持三浦那把曾经插入自己身体的四棱军刺,专找日军军官拼杀。他也不耍什么花架子,一下刺一个,直着插进去,横着拔出来,鲜血随着四棱凹槽汩汩而出,谁挨了军刺,谁就得死。

    一阵肉搏之后,海猫他们迅速夺回了预备战壕,并利用敌人丢弃的武器,重新构筑阵地,一直打到落日的余晖染红了阵地。

    两军交战勇者胜,伤亡在所难免。虎子不幸被流弹击中,牺牲了。海猫紧紧抱着虎子的尸体,泪如雨下,嘴里喃喃:“虎子,你娘送你来当兵的时候,我说你岁数还小,可是你非得跟着我……以后见了你的爹娘,我可怎么办啊?”

    王大壮统计完部队伤亡人数,猫腰来到海猫跟前,刚要开口汇报,被他挥手打断了:“我不听伤亡人数,你就说还有多少人能继续战斗吧!”

    王大壮说:“连你我算上,一共还有十七个!”

    海猫一阵钻心的疼痛,咬牙说道:“坚持就是胜利,天马上就黑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坚持住这半个时辰,我们就完成了任务!将来不管有名的没名的,有姓的没姓的,活着的,死了的,都是战斗英雄!”

    王大壮习惯性地边给海猫揉搓后背,边说:“要是能活着熬过这半个时辰,我求你了,你就回趟虎头湾吧……”

    海猫一愣,笑了:“虎头湾?哎,王大壮,听说虎头湾现在可好了,咱们胶东的战地医院在那里办得有声有色。林家耀当了院长,苏菲娜除了抢救伤员,还经常给当地老百姓看病。这个小苏呀,当年他哥哥把她托付给了我,可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了呢!”

    王大壮白了一眼海猫:“你少自作多情,苏岩牺牲前那是因为离你最近,只是顺口那么一说而已。苏队长的意思是把苏菲娜托付给革命队伍,不是你一个人,再说了,你心里啥时候惦记过苏医生了,你想的都是别人!”

    海猫仰望硝烟弥漫的天空,说:“是啊,虎头湾确实有念想。小姨,也不知道我小姨现在咋样了,上次苏菲娜来信说她当上了民兵连长。女民兵连长,多气派啊!”

    王大壮揶揄道:“我警告你,赵香月可是有夫之妇,你可不能有非分之想!”

    海猫笑道:“好几年了,不知道她生没生孩子,我证婚的时候,还祝她多生孩子,生大胖小子呢!”

    王大壮说:“别提你证婚那档子事了,差点没把人笑死!”

    海猫说:“我还惦记老斧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听说老斧头现如今工作得不赖,群众威信可高了!”

    王大壮说:“得了,你别绕弯子了,你小子现在最惦记的人是吴若云!你连晚上做梦都喊她的名字,你当我没听见是不是?”

    海猫笑了:“我真喊了?看来我还真是想她了……”

    王大壮说:“晚上做梦想媳妇,好事!你应该想,不想才不对呢!你说,自打你伤好以后,我劝过你多少次让你回去看看,可你就是不回去,你咋回事儿?你不会跟人拜了堂,现在又反悔了吧?”

    海猫说:“我是那种人吗?我啥时候不想回去了,可这能怪我吗?当年我被三浦捅伤了,是谁把我抬走的?你们要是把我留在虎头湾治伤,能有这事吗?”

    王大壮说:“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当时虎头湾那么多伤员,缺医少药,不把你抬走,能救回你的小命吗?”

    海猫叹了口气:“养伤养了大半年,胶东四处都在打仗,我一个伤员想回虎头湾我回得去啊?再说了,伤刚养好了就赶上司令员进了胶东,那家伙……”

    海猫顿时得意扬扬,摇头晃脑,顺口唱出了两句秧歌词:

    许世友,进胶东,

    吓得鬼子腿抽风……

    唱了几句,海猫感慨地说:“当兵的最大的喜事是啥,就是跟对了好指挥官!你想过没有,政委派我到司令员身边工作,这机会多难得啊,我能舍得不去?要不是跟着司令员,我能有今天的水平?”

    王大壮脸一板,说:“得了得了,你都吹了八百遍了,磨得我的耳朵都起老茧了。这回你要死不了,必须回虎头湾一趟,我可答应人家吴若云了……”

    王大壮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时因为海猫伤势太重,政委王天凯指示立即送他回根据地抢救,可吴若云又哭又闹,说什么也要陪着。后来,是他王大壮向她下了保证,一定要把海猫救活。不论什么时候,一旦伤好了,一定催他回虎头湾。

    吴若云也是懂情理的人,宽慰自己说猫有九条命,海猫不会死。可林家耀死心眼儿,硬说那不是科学,惹得吴若云又闹着要陪,说海猫死也让他死在自己眼前。也是他王大壮向她下了保证,如果海猫真有那一天,就算尸首他也要送回虎头湾。

    想到这些,王大壮说:“你们小两口的感情,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对来。吴若云当时也向我下了保证,说你要是真死了,她就把你埋在你爹娘的坟旁,天天给你烧香烧纸,一辈子给你戴孝!”

    海猫一时感动无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日军的炮火像瓢泼大雨似的从天而降,阵地上顿时硝烟四起,海猫迅速抓起枪,组织队伍,寸土必争,抵挡敌人垂死的反扑。突然,一颗炮弹在海猫身旁爆炸,炸裂开来的炮弹皮子打着尖厉的呼哨,伴着被热浪掀起的滚滚泥土,铺天盖地,一瞬间就把他整个儿掩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残月把清冷的银光洒在遍地尸骸的阵地上,一支由七八个人组成的担架小队,默默地打扫战场。有人低声喊着:“先找活的!”

    秧歌疯子借着微弱的月光,在死人堆里好一阵子扒拉。他拉拉这人的胳膊,又拽拽那人的腿,然后又把耳朵贴在胸口上,直到确定没有一点气息了,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会儿,秧歌疯子发现新堆起的土堆上露出一挺机关枪,便顺着枪杆扒出一具尸体,他把耳朵贴在胸口,似乎觉得还有气儿,便连忙把那人满脸的泥土拂去,仔细地辨认着。他突然大喊:“大哥——”

    远处,担架小队的队长问道:“谁喊的?”

    有队员回答道:“是虎头湾的秧歌疯子!”

    小队长立刻快步跑到秧歌疯子面前,说:“疯子,你叫唤什么?”

    秧歌疯子神志似乎比两年前清醒多了,说话也利落多了:“小队长,这个人是我大哥,他叫海猫!”

    听人说到“海猫”,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海猫?在哪儿呢?我看看!”

    此人正是香月的爹赵老气,他跑过来蹲下身一看:“我的娘呀,真是海猫!”

    秧歌疯子欣喜若狂,说:“没错,就是我大哥!”

    “可惜,人没气儿了——”赵老气伸手试过海猫的脉,起身对小队长说,“小队长,这个人是我和疯子的老乡,就让我们俩先给他收个尸,找个地儿埋了吧!”

    小队长说:“不行,先救活着的同志,万一还有战士活着呢?你们为个死人耽误工夫,要是让上头知道了,咱们小队还怎么评先进?”

    赵老气无奈,走哪儿他都是个老实人。他低头看着海猫,嘴里嘟囔着:“海猫啊,香月老念叨你,没想到咱们爷儿俩还真是有缘,今儿个在这儿算是见了最后一面,你走好啊……”

    赵老气说着抬脚就要走,秧歌疯子却不干了,嚷道:“不!你不能走!我大哥没死,我大哥也死不了,我大哥叫海猫,他有九条命,当年他被沉了海没死,挨了枪子儿也没死,他是海神娘娘的儿子,他是活神仙!他不能死!”

    秧歌疯子说着蹲下身就把海猫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斜眼瞅着赵老气,说:“赵老气,你帮个忙,把我大哥搁我身上!”

    赵老气连忙将海猫的身体搭在秧歌疯子背上,秧歌疯子忽地站起身,不管不顾,边走边说:“大哥你挺住啊,我带你回虎头湾。现在咱虎头湾的战地医院老大了,林院长,就是给我做手术那个,还有苏医生,都是神仙,他们一定会把你救活的!”

    小队长埋怨道:“哎,我说赵老气,参加担架队的时候,你们虎头湾可是打了包票的,说这个人以前疯,现在不疯了,这不是又犯了吗?”

    赵老气愣了一会儿神,突然说道:“不对呀,死人打挺,刚才海猫的身子没打挺啊……哎,疯子,你等会儿我!”

    赵老气追上秧歌疯子,两人连夜找了一辆小推车,天还没亮就把海猫送到了虎头湾战地医院。当太阳蹦了一竿子高,性急似的跃出海神庙房顶的时候,海猫忽然睁开了眼睛,顿时全世界都亮了!

    苏菲娜看着满脸都缠着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海猫,说:“海猫,当我见到你,林医生已经给你包扎好了,他说轮廓像你,可我真的不敢相信,请回答我,是你吗,海猫?”

    海猫说:“是我……我这是在哪儿啊?”

    林家耀说:“你这是在虎头湾的战地医院。”

    海猫说:“虎头湾……这么说我又回到虎头湾了?”

    赵香月说:“是啊!我爹和秧歌疯子在战场上发现了你,开始以为你已经牺牲了,我爹说多亏了秧歌疯子,要不是他认出了你,也许你就被当作尸体……”

    赵香月说着,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海猫断断续续地说:“小姨,你别难过,我……我这不还没死吗?”

    林家耀说:“海猫,你指定死不了,我仔细地检查过了,你身上根本没有太严重的外伤,你的昏迷是烧伤造成的,但应该只在表皮。”

    一直围在病床前的秧歌疯子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忙说:“大哥,太好了,你又活了,我就说你是神仙死不了嘛,神仙还能死啊!”

    海猫说:“秧歌疯子,是你救了我啊,谢谢……哎,你说话怎么这么顺溜,我记得你只能唱顺秧歌词呀!”

    苏菲娜说:“最近几年林医生一直在帮他治病,他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以后大家可不能再叫他疯子了!”

    秧歌疯子说:“大哥,我不疯了,林医生把我的疯病治好了,我现如今在抗日前线担架队,有好几次我还得过大红花、大奖状呢!”

    林家耀拍了拍秧歌疯子的肩,说:“快,你快去告诉吴若云,告诉她海猫回来了,让她高兴高兴!”

    海猫忙说:“等一等,别告诉她……”

    秧歌疯子愣了,在场的人都愣了。

    赵香月说:“为什么?这些年你连个信都没有,可把吴若云给急坏了。”

    苏菲娜说:“是啊!她经常跟我打听你的消息,每一回都掉眼泪,看着真让人心疼,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让告诉她?”

    海猫说:“我……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哎,林家耀,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能够好起来,我是说起码有个人样儿。我不想让吴若云看到一只被烤焦的半死不活的猫!我求求大家,谁也别告诉她!”

    飞舞飘扬的雪花送走了残冬,迎来了漫山遍野的花海。虎头湾广场上搭起的一个个白色帐篷,帐篷的门帘上缝着一个偌大的“十”字,医护人员进进出出,步若轻云,话若春风。

    海猫一身渔民打扮,衣服不是很合身,略微宽大了些,更显出大病初愈后的消瘦。他独自一人,循着海神庙内传出的读书声走去。海神庙的大殿变成了一个教室,教室两边的墙壁上,依然挂着吴赵两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丝毫未损。只是在海神娘娘的塑像前竖起了两个木架子,上面架着一块长方形的黑板。

    “全民抗战”“抗日到底”“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漂亮的板书,出自吴若云之手。她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带着扫盲班的学生朗诵:“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扫盲班的学生有赵香月、吴天霞,甚至还有老犟眼子和赵老气,当然也有海猫不认识的。他们当中有织网兜的,有纳鞋底的,大家高一声低一声跟着念道:“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昨天有人跟我说,外面贴在墙上的标语有好多字不认识,今天我就教大家先认认……”

    吴若云一边说,一边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胜利将永远属于人民”九个字。就在她回身拿起教鞭的瞬间,吴若云的余光似乎发现有人悄然溜进了海神庙,贴在了柱子后面,便问道:“那是谁啊?干吗站在柱子后面,不是还有空座吗,来,快过去坐下!”

    海猫有些不好意思地闪出身来,吴若云惊呆了,她的眼睛越瞪越大,泪水突然喷涌而出。赵香月是过来人,十分知趣地对大家说:“我提议,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离开海神庙,吴若云一头扎进海猫的怀里,竟放声大哭起来。海猫也哭了,不过他忍着没出声,只是把满眼泪水洒在了吴若云的后背上,把她的衣服浸湿了好大一片。

    吴若云哭罢,不由分说拉起海猫的手,飞也似的回到二人拜堂成亲的洞房。洞房还是两年前的老样子,一切摆设仍然是那么喜庆。

    吴若云说:“你说了,堂都拜了,还没入洞房,亏得慌,为了不让你吃亏,这屋子我一直没动!都两年了,你个死猫,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吴若云说着,举起小拳头向还在愣神的海猫一阵乱捣。海猫顺势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吴若云兴奋地用头在海猫的胸前蹭着,她突然闻到了什么,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大药味?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哪儿了?快让我看看!”

    海猫抓住吴若云的手说:“没有,没有,哪儿都没伤!”

    吴若云心生疑虑,说:“海猫,你说实话,你是啥时候来虎头湾的?我怎么没听说有大部队要从这里过啊?”

    海猫支吾半晌,说:“我……我说实话,两个月前我就回来了。”

    吴若云一把推开海猫:“好啊!你回来两个月了,两个月都不告诉我?你什么意思?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海猫忙解释说:“不,不是,若云,那时怕见了我,你会不认识我的……刚才说了,我是没受伤,可是小鬼子的炮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爆炸了,那家伙一大团火,我就跟孙悟空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头发全烧焦了,脸肿成那么大,不信你看,这手上的伤还没好呢!”

    海猫说着把手递给吴若云。

    吴若云轻轻抚摸着他手上的伤疤,心疼地流下了眼泪:“你呀你呀——有苦就知道往自己肚里咽,烧伤不叫伤呀,烧伤那是最疼了!”

    海猫说:“我一个大男人,疼点算啥?比起牺牲的战友来,我是幸运的!”

    吴若云真是把海猫当心肝宝贝似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掉在地上怕摔了,她轻轻地却又紧紧地把海猫抱在怀里,一声呜咽:“你吓死我了,想死我了呀!”

    两人久别重逢,一阵缠绵过后,海猫这才发现屋里屋外冷冷清清的,不像往日人来客往那般热闹,便问道:“咱这家里怎么了,咋连个人影都不见呢?”

    吴若云说:“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海猫说:“我都回来两个月了,怎么回事大概清楚……听说你爹不想让医院占你们家的房子,闹情绪,就离开了虎头湾,但没想到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吴若云说:“我不走是为了等你,但爹走可不是闹情绪!”

    海猫说:“若云,我只是听人风言风语说的,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嘛!”

    吴若云心里冤屈,不觉又落下泪来:“海猫,谁说我爹不想让医院占房子了,更何况人家不是占,而是租!你亲自经历过的,在虎头湾打鬼子,我爹是头号功臣,你比谁都清楚。为了帮你诱敌,他连金条都舍得,怎么会心疼几间房子?”

    海猫点点头说:“咱爹绝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开始我压根就不信,可是谎言千遍,有些人竟信以为真了。若云,爹到底因为什么离开了?”

    吴若云欲言又止,说:“主要是因为四爷爷。”

    海猫说:“四爷爷,就是四老太爷吗?究竟为什么,你尽管说!”

    原来四老太爷家里以前有个长工,也是吴姓族人,因为偷东西挨过打,就跑了,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后来这个长工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当了兵,虎头湾刚成立医院时,他是第一批运回来的伤员。听说伤员里有吴姓族人,吴乾坤还专门派管家给他送了些钱。哪承想这人记恨四老太爷,趁天黑摸进家,活活把他老人家捅死了。

    四老太爷家的两个老妈子亲眼目睹,看得一清二楚,可这个伤员就是不认账,死活赖在医院里,说自己受伤得了梦游症,干啥也不知道!吴乾坤气不过,跑到医院,当场就把伤员给毙了!

    吴若云气愤地说:“可是,镇里却有人说,我爹是有意要跟共产党为敌,故意破坏国共合作,甚至说他是日本人的帮凶,还喊口号,要打倒渔霸恶霸。我爹是被逼离开虎头湾的,他不想和你们共产党闹得太僵,因此才走的。结果就有人造谣,说他是不愿意把房子腾给医院用,才逃出虎头湾,真是岂有此理!”

    海猫叹道:“我明白了,这里边肯定有误会,都怪我,我要是在,不可能发生这种误会。爹在哪儿,咱们这就找他去!”

    吴若云说:“行了行了,我爹都走了两年了,就算去找他,还差这一天呀?我马上给你做饭去,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我可把手艺练出来了,煎炒烹炸,样样都会,不是吹,比起赵香月也差不到哪里去!”

    海猫回到医院,专门找到林家耀,把吴若云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他听。林家耀叹道:“若云表妹说的更贴近事实,吴世伯走了,我坚持没让医院占吴家一间房,也是怕误会越来越深。确实,吴世伯也向我说过要把房子腾出来的,可后来出了那事,就在这儿……”

    林家耀指了指病房的一个角落说:“他当场打死了那个伤员。为这事跟陈镇长闹得很僵!”

    海猫说:“陈镇长?什么陈镇长?”

    林家耀说:“是县里派来的,你受伤以后,他就来上任了。老陈说他认识你,还跟我抱怨过,说招兵的时候你管过他的闲事呢。”

    “噢,原来是他呀……”海猫想起一个人来,不禁自言自语。

    离开医院,海猫径直来到陈镇长办公室。这陈镇长就是当初的陈干事。海猫说了自己的看法后,没承想陈镇长却阴阳怪气地说:“海猫同志,你是在教训我吗?你好像教训不着吧!是,我知道你受了伤又回了虎头湾,我也知道你回来两个多月了,我是没过去看你,那是因为我觉得对伤员应该一视同仁,不能因为你和我以前认识,我就对你搞特殊,怎么,挑眼了?”

    海猫最看不惯这副官僚做派,不由大怒:“我挑什么眼啦?我又不是什么特别人物,你看不看我能咋的?说了半天,全是吴乾坤的事,这与你看不看我有什么关系?”

    陈镇长说:“吴乾坤是个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加渔霸,早晚会被人民群众打倒的,他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海猫说:“老陈,吴乾坤亲手杀死了鬼子的指挥官藤田,吴姓一族对我们取得那场胜利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陈镇长说:“什么吴姓一族?姓吴的老百姓,凭啥就得听他吴乾坤的?他凭啥对老百姓吆五喝六?他想枪毙谁就枪毙谁啊?人命关天,无论哪朝哪代乱杀人,都是犯法,更何况他杀的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这种恶霸必须被打倒!”

    海猫气得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说:“那我请问,他吴乾坤为什么枪毙那个人?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查清楚了吗?”

    陈镇长说:“你什么意思?还没等我查呢,他就把人当场枪毙了,我还怎么查?再说了,他从来没把我这个镇长放在眼里!有他在虎头湾,吴姓的老百姓,没一个听招呼的。不管镇里动员什么事,都得看他吴乾坤的脸色,我早就受不了了。实话告诉你吧,就算没有这事,我还想找机会斗他呢!恶霸不除,我没有办法开展工作!”

    海猫气愤不已,一摔门,扬长而去。

    陈镇长追出门来,高声说:“你等一等,海猫同志,我还没说完呢。我得给你提个意见,你回虎头湾是养伤的,伤好了就应该尽快回到战场上去,赖着不走想干啥?你跟吴乾坤的闺女不清不浑的我知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作为一名战斗英雄,跟地主恶霸的女儿混在一起,是会给部队抹黑的!”

    海猫怒眼圆瞪,大吼:“老子愿意,你管不着!”

    海猫从屋里出来,不想迎面碰到吴天旺。吴天旺也看见了海猫,不由愣了一下,马上又装作没看见,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海猫说:“吴天旺?”

    吴天旺这才假装认出海猫来,说:“噢,我说面熟嘛,是海猫同志啊,你回来了?还好吧?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吴天旺说着不咸不淡的话,把海猫晾在那里。海猫看着吴天旺的背影,心里顿时苦辣酸甜咸,五味杂陈。

    日落西山,月上中天。海猫一路上思虑再三,恍恍惚惚回到吴家,走进洞房,一声也不吭地坐在床边。这时,吴若云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海猫脚下,说:“行了,别生气了,你也跟我学学,这两年我什么都适应了。”

    海猫说:“可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你爹帮助过我们队伍,我们应该感谢他才对。现在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小鬼子还没赶走,自己人就和自己人对立起来了,这可怎么好呢?”

    吴若云说:“世态炎凉,这有什么想不开的?好了好了,来,过来洗脚。”

    海猫弯腰就要脱鞋。吴若云忙说:“别动,我给你脱。”

    海猫抬脚躲着吴若云的手,连说:“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吴若云把海猫的双脚捉在自己的怀里,边脱鞋边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我是你媳妇,你受了伤,我帮你洗洗脚有什么不行?听话,你今天不也看见了嘛,我给那么多人当先生教他们认字,我这个先生可不是白当的,我的学生们也教我怎么做一个好媳妇……”

    海猫看着满脸温存的吴若云,一般热浪在心里翻腾。

    吴若云轻言细语:“她们就告诉我,胶东媳妇是天下最好的媳妇,好媳妇要会给男人蒸馍做菜,要会给男人洗脚。蒸馍做菜我已经会了,洗脚今天还是头一回,让我试试!”

    海猫说:“这……这多不好意思啊!”

    吴若云说:“怎么?你脚臭啊?”

    海猫说:“那倒不是……今天又没急行军,应该不臭。”

    “臭也不怕!”吴若云说着,硬是把海猫的双脚按进热水盆里,“热不热?”

    海猫说:“不热。”

    吴若云说:“那是凉了?”

    海猫说:“也不凉,正好!”

    “我说的嘛,我刚才凉水热水的兑了半天,我觉得应该正好。”

    吴若云说着抬起头对着海猫幸福地笑了。

    海猫又尴尬又感激,不禁说道:“谢谢你,媳妇。”

    吴若云说:“媳妇!媳妇!这都叫了两年了,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媳妇呀?”

    海猫说:“你这是啥话?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做梦都想着你呢!”

    吴若云小声嘟囔:“做梦管啥用?讨厌!”

    海猫傻愣愣地说:“你真是的,那还要咋样?”

    吴若云脸一红,有些羞涩地说:“咋样你还不知道哇?真会装傻!”

    海猫突然笑了:“我不傻,媳妇!我明白了,行了行了!你快点儿,洗得差不多就得了,我等不及了!”

    吴若云抬手在海猫的脚背上拍了一巴掌:“听话,不许你猴儿急!”

    海猫出神地凝视着吴若云绯红的脸颊,呼吸变得紧张起来,浑身上下烈火烧烤似的滚烫滚烫。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吴若云的脸,可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海猫和吴若云听到顿时都愣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海猫迅速抽出热水盆里的双脚,也顾不得擦一下,踩上鞋就往外跑。

    吴若云追着直叫:“海猫……”

    海猫回头嘱咐道:“外面不清楚什么情况,你不要出去,插好门在屋里等我!”

    海猫冲出门外,循着枪声,转眼就跑到了虎头湾广场。这时,男女民兵和正在医院养伤的伤病员,以及好多渔民百姓,都先后聚集过来。

    须臾,一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汉子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从临海的海草房走出来。那汉子将女人往地上一扔,举枪喊道:“你个臭婊子,老子崩了你!”

    海猫一步蹿过去,喝道:“住手!”

    那汉子见海猫一身便服,毫不理睬,骂道:“你算老几啊,老子的家事你管不着!”

    正在这时,赵香月带着几名民兵也赶了过来,她指着那汉子问:“刚才是你开的枪?告诉我,为什么开枪?”

    那汉子蛮横地说:“这臭娘儿们偷汉子,让老子撞上了,那奸夫是个瘸子,可跑得还挺快,老子没打着!”

    海猫看了一眼赵香月,算是打了招呼,转头又看一眼那女人,原来是槐花,不禁惊叫:“槐花?”

    槐花也感到意外,说:“海猫?是你吗?太好了,大小姐这回准高兴了!”

    那汉子一脸的不屑:“什么槐花桃花的,老子听说了,这个臭婊子外号叫敞半怀,千人骑万人跨的,还以为老子不知道啊!”

    槐花双手叉腰,回身对那汉子吼道:“敞半怀怎么了?你娶我的时候我跟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是个下贱女人、骚货,可你说你愿意戴绿帽子,你活该!有本事你开枪打死老娘,你开枪试试?我看看你们部队当官的会不会饶了你!”

    那汉子又一次举起枪,骂道:“好你个敞半怀,你以为老子不敢啊?”

    海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汉子的手腕。那汉子吼道:“你是干什么的?你也勾引我媳妇,我连你一块毙了!”

    海猫夺过那汉子的枪,喝道:“看你的枪,你应该不是一名普通的战士,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战斗的形势这么艰苦,每一颗子弹都是老百姓用血汗换回来的。我刚才听见三声枪响,你已经浪费了三颗子弹,你配穿这身军服吗?”

    那汉子被震慑住了,不甘心地说:“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赵香月说:“他叫海猫,是胶东昆嵛山红军游击大队的老革命!”

    海猫厉声质问:“说,你是哪个部队的,凭什么打这个女人?”

    那汉子说:“她是我媳妇啊!”

    海猫皱眉看着赵香月,赵香月点了点头。海猫似乎有些不相信,又回头看看槐花。槐花嘴一咧,说:“没错,我是嫁给他了。”

    那汉子说:“她嫁给我了还偷野男人!她把门别住了,怎么敲都不开,我听见后边有动静,刚绕到房后面,那个男人就跳窗户跑了!要不是那小子跑得快,我早就一枪崩了他了!”

    槐花大喊大叫:“闭上你的臭嘴,谁偷男人了,你抓到了?你看见哪个男人跟你媳妇睡在一个炕上了?我告诉你,抓贼拿赃,捉奸拿双,除非你抓到男人骑在老娘身上,要不然,老娘不认,说我偷人,你是诬陷!”

    槐花说着抡起巴掌抽在那汉子脸上。

    海猫一愣,忙拦住槐花说:“槐花,有理讲理,你一巴掌下去,把理都打没了。”

    那汉子倒没还手,说:“你看见了吧,我虽然不是老革命,但也上过战场受过伤立过功的,她竟然这么对我,你给我评评这个理吧!”

    海猫把手里的枪还给那汉子,转身让赵香月把槐花劝回屋里,然后拉起那汉子一起来到海神庙的栈桥。他倚着栏杆,说:“同志,有话好好说,你是什么时候娶的槐花?”

    那汉子说:“快两年了,我受了伤在这儿住院的时候,是别人给介绍的,我见这娘儿们长得还不赖,就同意了,她也说愿意,我们就成了亲。成亲那天,这么大个镇子没一个人来喝喜酒的。后来听人说她外号叫敞半怀,以前养过汉子,还怀过孩子!可你说我……我可怜她,我想连婚都结了,只要以后不给我戴绿帽子就得了呗!可是自打伤好回到队伍,我心里老放不下,老觉得她还会偷汉子,结果今晚上我一回来正好撞上了。可惜我没追上那个奸夫,但我肯定他是个瘸子,我看得清清楚楚,错不了,他就是个瘸子!”

    海猫不由得想到吴天旺,但又不能说,便又问那汉子:“你从队伍里回来,跟上级首长请假了吗?”

    那汉子一愣。

    海猫说:“日本鬼子接二连三地扫荡,战友们都在前线流血牺牲,你还有闲工夫往家跑,你这是违犯军纪,我会向你的上级报告的,你就等着挨处分吧!”

    那汉子忙说:“海猫同志,我们部队刚接到命令,明儿一早转移,我就是不放心媳妇才回来看看的,哪承想……哎呀,我刚才也是一时糊涂。”

    海猫指着广场上还未散尽的渔民百姓说:“你是一名八路军的干部,一点也不注意群众影响,你这不是给队伍上抹黑吗?”

    那汉子吭哧半天,说:“我知道我错了,海猫同志……”

    海猫说:“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回你的队伍上去!”

    那汉子想再回屋里看看槐花,其实他还真是不舍得她,但碍于海猫,只好把帽子戴正,整了整衣襟,咬咬牙转身离去。

    海猫默默目送那汉子离去,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已是夜半时分,海浪低吟,微风轻拂,给虎头湾平添了许多凉意。海猫忽然想起吴若云,便抬脚就走。

    经过槐花的海草房时,他正好碰到赵香月从屋里走出来。赵香月看见他,高兴地说:“也就是你吧能把槐花的男人镇住!噢,忘了告诉你了,那人姓林,这两口子打起架来,谁都拉不住。”

    海猫说:“小姨,我今天看见吴天旺了,他不是当兵去了吗?”

    赵香月说:“听说因为他腿瘸,行军打仗赶不上趟,队伍上就把他给送回来了。陈镇长让他在镇里边跑个腿,帮个忙啥的,其实就是给陈镇长端茶倒水!”

    海猫说:“真没看出来,这个老陈官架子还挺大的!”

    赵香月叹了口气,一言难尽的样子。

    海猫忙问道:“怎么,你好像有话要说?”

    赵香月说:“算了,你伤还没好利索呢,工作的事以后再说。哎,你白天不是见了吴若云了吗,赶紧回去吧,她肯定等急了。”

    这时,女民兵吴天霞跑来,报告说:“队长,后山发现了奸细!”

    赵香月说:“怎么回事儿?你说。他是海猫连长,啥也不用和他保密!”

    “海猫连长我还不认识!”吴天霞说,“刚才我在后山站岗,隐隐看见半山腰有一队人,我向他们喊话,他们也不答话,连滚带爬地跑了,我追过去就捡到了这个。”

    赵香月接过吴天霞递过来的一个皮套子,转手又递给海猫。

    海猫看了看,直皱眉头,说:“这是望远镜的盒子,日本造的。天霞,你看见他们有几个人?”

    吴天霞说:“天黑,具体几个人看不清楚,估计起码有个七八个!”

    海猫当机立断,说:“要真是鬼子的侦察队,他们地形不熟,天又黑,应该跑不远。香月,赶紧集合民兵,把后山包围起来!”

    后山,赵香月和民兵们从小就熟悉,哪儿有道坎,哪儿有道梁,哪儿的沟深,哪儿的树密,都一笔一画地写在他们心上。所以天刚蒙蒙亮,藏在山沟旮旯的荣六和他的几个亲信就被一网打尽。

    在海神庙的偏房里,海猫厉声审问荣六:“说!是谁派你来的?”

    荣六一见海猫,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他头也不敢抬,答道:“没人派我,自从跟黑鲨闹掰了以后,我就带着几个兄弟四处打野食儿。昨儿天黑迷了路,都怪我不长眼睛,我往哪儿去不好,偏偏闯进了虎头湾。”

    海猫说:“少废话,你说你打野食儿,背后就没有人指使吗?”

    荣六抽了自己一巴掌,说:“海猫啊,不管咋的,当年你上聚龙岛的时候我没往死了整你,就凭这个,咱俩就算有交情,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我背后没人指使,真的没人指使啊!”

    海猫把挂在荣六脖子上的望远镜摘下来,往吴天霞捡到的空皮套里一装,不大不小,严丝合缝。他喝道:“荣六,你是不见死尸不落泪啊!知道为什么追你吗?就是因为这个!这可是日本造的,好玩意儿,一般的汉奸,日本人还不给他用呢!你荣六混得不赖,连这玩意儿都混上了,什么官呀?不老实交代,可是死路一条!”

    荣六早领教过海猫的厉害,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于是乎,荣六把如何投奔三浦的前后经过,以及三浦眼下的藏身之处,原原本本地交代出来。根据荣六的交代,海猫和赵香月立即组织精干民兵,准备前去围捕。这时,只见吴若云满头大汗地挑着一副担子追了过来。

    海猫赶忙迎上去,接过她的担子,说:“若云,你这是干什么?”

    吴若云把挑来的两大篮子馒头拿出来,先塞给海猫一个,然后又一一分给众人,说:“快趁热吃吧。听说你们搜山搜了大半宿,把荣六他们逮着了,我就连夜蒸了两大锅馒头,本想等你们回去再慰劳的,又听说还要接着去抓鬼子,我就送过来了。”

    海猫又高兴又感动:“若云,你变化太大了,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吴若云嗔怪道:“快吃你的吧,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

    还在天刚蒙蒙亮,也就是在荣六他们被一网打尽之时,三浦冲进肖老道的帐篷,喊道:“快起来,荣六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肖老道急忙爬起身,说:“太君,那咱们危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咱们赶紧撤吧。万一荣六那小子告了密,那八路还不转眼就到啊?”

    三浦点头说:“肖先生,你的头脑非常好,三十六计走为上,很好!”

    肖老道被夸得有点儿心虚,说:“太君,那咱们往哪儿撤啊?”

    “是的,往哪儿撤呢?”三浦双手拄着指挥刀,四处观察了半边,突然指着离他们隐蔽处不远的峭壁说,“帐篷的不要动,给他们留下几个小玩意儿,我们统统爬到那个峭壁顶上隐蔽!”

    散落在峭壁下的帐篷依旧在,海猫和民兵来到距帐篷百米之外便潜伏起来。一同前来的荣六说:“就这儿,里面一共住了三十来个人。”

    海猫拿起望远镜观察着,说:“奇怪,好像没人了,可他们怎么没收帐篷呢?”

    赵香月说:“管他有没有人,大家一起冲上去,反正咱们人多,不怕!”

    海猫说:“不行。你让大家做好战斗准备,我一个人先摸上去看看。”

    赵香月说:“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我去吧!”

    海猫说:“我是侦察兵出身,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去呢?你和大家都在这儿等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海猫说着便弯腰向帐篷靠近,赵香月不放心,跟在了他身后。大帐篷周围还有几个小帐篷,海猫挨个侦察,发现个个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他决定最后冲进大帐篷,以探虚实。

    大帐篷也是空无一人,他隐隐觉得不妙。退出来的时候,他的脚似乎触到了一根绳索,旋即隐约听见嗤嗤声,他赶紧就地一滚,嘴里喊声“卧倒”。轰的一声,炸弹的气浪掀翻了整个大帐篷。

    就在海猫就地打滚的同时,他将身后的赵香月也一把按倒在地。飞溅的泥土将两人掩埋。

    海猫从泥土中探出头,摇了摇,说:“奶奶的,军区首长正号召我们学习推广使用地雷呢,没想到小鬼子先给老子用上了!”

    峭壁之上,三浦透过望远镜观察着,疑惑地说:“看他们的打扮应该是民兵啊,难道八路培养出来的民兵都有这么高的战斗素养?”

    他说着顺手操起身边的狙击步枪,趴在地上就瞄准。他在瞄准镜里寻找到海猫,不禁一愣:“是他?他还活着?不可能啊……我说嘛,民兵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军事素养,原来他没死啊!”

    肖老道凑到三浦身边问道:“谁啊?太君!”

    三浦说:“海猫,你不陌生吧?”

    肖老道忙说:“啊,这小子最坏了,太君,您快崩了他!”

    三浦摇了摇头说:“不,他已经死在我手里一回了,可是他又活了,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如果这么简单地把他炸死了,岂不白瞎了这么好的对手?不过,我还是得给他提个醒儿,别让他忘了带人来追我们……”

    三浦说着便放低枪口,扣动扳机,子弹正打在海猫的脚下。

    海猫下意识地双脚一跳,拉着赵香月连续打着滚儿向后撤退。民兵听到枪声,忍不住一齐开枪,漫无目的地射向峭崖。

    海猫大声制止道:“没有我的命令,谁让你们开枪了?停下,都别打了!”

    海猫后怕极了,仰望着峭壁,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对趴在身边的赵香月说:“敌人已经有了准备,一定是那个叫三浦的鬼子,他开这一枪,就是为了让我们去追,我们不上他的当!香月,快通知大家,立即隐蔽撤退!”

    海猫和赵香月带着民兵刚返回虎头湾,就遭到陈镇长没头没脑的一阵指责。他说:“海猫同志,战地医院是抗战以来取得的重大胜利成果,虎头湾民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卫战地医院的安全,可你倒好,把精干民兵全都带走了。万一敌人乘虚而入,医院怎么办?这么多伤员怎么办?我们的胜利果实岂不是毁于一旦?”

    没等海猫开口,赵香月就恼了,说:“老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海猫的伤还没有痊愈,就带着民兵抓到了敌人的奸细,又通过审讯得到了重要的线索,鬼子的特务头目就在虎头湾附近,他这才带领民兵去抓人的!难道有错吗?”

    “呵,鬼子的特务头目?听起来好吓人啊,怎么,抓到了?”陈镇长不阴不阳地说道。

    海猫再也忍不住了,双眉一竖,说:“你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特务头目,我看你是让炮弹炸糊涂了!要么就好好当你的伤员,要是伤好了就赶紧回部队去!我是镇长,民兵该执行什么任务,应该听我的,你这算什么?”

    海猫怒气冲天:“你再说一遍?”

    陈镇长毫不退让:“我说十遍你能咋的?”

    海猫气坏了,上前揪着陈镇长的脖领子,将他推到了墙角。这时,苏菲娜和林家耀快步跑来,苏菲娜大声劝道:“海猫,你冷静点!”

    林家耀上前用力把两人拉开,说:“都是同志,怎么闹成这个样子?老陈,你先回去。”

    陈镇长却不依不饶,说:“我凭什么走?海猫,你跟我到县里找首长评理去!”

    海猫余怒未消,气哼哼地扭头就走。林家耀紧追几步,两人边说边走上了海神庙栈桥。林家耀听海猫说了事情的经过,立即警觉起来,说:“日本人派奸细侦察虎头湾,这是一个非常值得重视的信号!”

    海猫说:“是啊,老陈说了一大堆屁话,只有一句说得没错,战地医院是我们取得的重大胜利成果,不能有一点闪失。鬼子在虎头湾吃过大亏,现在又正是全国规模内的大扫荡,我担心他们会借此机会报复我们,报当年的仇!”

    林家耀说:“海猫,我们应该把这些情况向首长汇报一下。走,咱们这就走,一起去。”

    因为海猫伤未痊愈,林家耀便找来一辆马车,两人驾车朝县城飞奔。在车上,林家耀说:“海猫,告诉你一件事,我恋爱了。”

    海猫笑道:“真的吗?这可是好事啊,姑娘是哪儿的?”

    林家耀说:“这个人你认识,和你也很熟。她非常优秀,美丽大方,能歌善舞,对伤员,她有一颗慈母一样的心;对战友,她像一团火一样温暖每一个人;对老百姓,她更是深情厚爱,有求必应!在我心中,她像女神一样的美!”

    海猫说:“苏菲娜?”

    林家耀说:“这么快你就猜到了,我还没有说她的名字呢!”

    海猫想笑,可笑容突然在脸上凝固了:“林家耀,苏菲娜的亲哥哥是我在昆嵛山参加红军时候的大队长苏岩,他临死前把苏菲娜托付给了我,作为战友,也作为苏菲娜的哥哥,我警告你,你离她远点儿!”

    林家耀不解地说:“为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南洋娶过媳妇了,你拿苏菲娜当什么人了?你想让她给你这个大少爷当小老婆啊?”

    林家耀脸上一阵难堪,但很快又笑了:“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急啊。是的,我承认我曾经结过婚,虽然是被家里逼的,但是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把我对苏医生的爱,深深埋在心里,不过你看……”

    林家耀说着从衣兜里拽出一封信来递给海猫,海猫连忙打开信看着。

    林家耀说:“直到昨天,我才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这是两个月前从南洋寄出的,昨天才到虎头湾……经过我的再三争取,家里终于答应我离婚了,而且也说服了女方,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我现在有权追求苏菲娜了吧?”

    海猫抖着信,说:“你这玩意儿不会是骗人的吧?”

    林家耀脸一板,说:“海猫,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我林家耀这一辈子从来没骗过人!”

    “那我问你,你对苏医生是认真的?”

    林家耀一字一顿地说:“我非常非常认真!”

    海猫说:“你不是曾经对若云……”

    林家耀打断他说:“那段感情已经过去了,我知道若云已经跟你结婚了,两年以来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你们。我曾经痛苦过,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和若云表妹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其实是老天眷顾我。因为和苏医生比起来,对我更合适的是苏医生。我相信我的直觉,我将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将获得一辈子的幸福。祝福我吧,海猫,请你祝福我!”

    海猫亲昵地一拳打在林家耀的胸口上,说:“说实话,林家耀,我真的拿苏菲娜当我的亲妹妹看,她要跟了别的男人,我心里还不舍得呢!不过你不一样,你配得上苏菲娜,我祝福你!”

    林家耀说:“太好了,那就请你帮我追求她吧!”

    海猫说:“你说什么?闹了半天,你还没开始追她?我以为她早答应你了呢!”

    林家耀说:“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昨天才收到这封信的。在没有拿到这封信之前,我是个已婚男子,我怎么追求她呢?”

    海猫说:“那你让我祝福你,不是胡闹吗,万一人家看不上你呢?”

    林家耀说:“不可能,我有这份自信,她一定会爱上我的,一定会!”

    海猫说:“好吧,但愿!如果她真的看上你了再说。你个花花大少爷,还说从来不骗人,你把我骗得可够惨的!”

    林家耀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我从来没说过我已经开始追求苏菲娜,我也没说她接受了我的爱,都是你猜的嘛!”

    海猫说:“那我怎么帮啊?”

    林家耀说:“按中国的老话说,我跟她中间隔了一层窗户纸,我自己没办法将它捅破,所以请你转达我的心意,也把她的心意告诉我,这样就算帮我了。”

    海猫说:“你这是让我给你当媒人啊?”

    林家耀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海猫故意卖了个关子:“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先不说了,咱们快赶路吧!”

    一声马鞭的脆响,唱出了海猫的满心欢畅。车轮滚滚向前,载着林家耀的美好希望。

    在海阳县城王天凯的办公室,陈镇长早一步已经到了,缠着王天凯,对海猫是不依不饶,说:“这事您必须得管,尽快拿主意,不然虎头湾将来的工作我就没法开展了!”

    王天凯问道:“这么说,你今天不光是来告海猫的状的?”

    陈镇长说:“您可以这么理解,但我首先是告状,海猫他太不像话了!”

    王天凯又问:“海猫的伤好了吗?”

    陈镇长说:“我看好了,他就是赖着在虎头湾不走。当然我知道,这些年他一直在打仗,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机会,在医院吃得好又住得好,还有人照顾,他想多休息几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就怕他不住医院,住到地主小姐的闺房里去,那影响可就更不好了啊!”

    王天凯说:“地主小姐,你说的是吴若云吧?”

    陈镇长说:“对呀!您看是不是有了风言风语,已经传到您的耳朵里来了?”

    王天凯说:“倒是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吴若云嘛,我很多年以前就认识她,她还救过我的命呢。那时我受重伤掉进海里,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海里捞上来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跟海猫认识的。老陈,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海猫要是住进了吴若云的闺房,那就对了!”

    陈镇长急了,说:“你说啥?有你这么护犊子的吗?”

    王天凯笑了:“我可不是护犊子,两年前海猫就和我汇报过,他已经和吴若云成了亲!”

    陈镇长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啊?”

    王天凯说:“海猫要求吴若云为他的婚事保密,也要求组织为他保密,所以你才不知道啊。我提醒你,今天你知道了,以后还得继续保密。”

    正当陈镇长一头雾水的时候,海猫和林家耀也到了王天凯办公室。海猫一见陈镇长便没好气地问道:“哎,你怎么在这儿?”

    陈镇长也没好气地回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啊?”

    王天凯笑了:“老陈正在告你的状呢!”

    海猫说:“那他告完了没有啊?要是没告完,我先出去!”

    王天凯说:“你看见了吧,老陈?这就是海猫,没个正形!”

    陈镇长不屑地看着墙壁。

    王天凯拍拍陈镇长的肩膀,说:“行了,老陈,海猫和林院长一起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你先回避?”

    “我回避!”陈镇长说着扭头走了。

    王天凯边打量海猫,边说:“林院长,他的伤好了没有呀?”

    林家耀说:“按我对伤员痊愈的标准,还差得多了,但是如果有特殊需要,作为战地医院的院长,我可以批准他出院,参加战斗!”

    王天凯说:“那就好,海猫,党组织有新的任务要交给你。”

    海猫说:“只要是党交给我的任务,我绝对服从,现在虎头湾的情况复杂,为了战地医院的安全,我想请首长先听我汇报一下。”

    “我不听!”王天凯说。

    海猫和林家耀同时愣了。

    “海猫同志,我现在命令你接替老陈的工作,配合林家耀院长,保卫战地医院,保卫伤员和人民群众的安全,彻底粉碎敌人针对虎头湾,针对战地医院的一切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