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往回想。
思潮一直飞回去，飞回去，去到老远老早的悲欢离合，甚至去到年轻时一个美丽的五月早晨。
回忆通常苦乐参半，对一般人来说，最远的追思不过是去到童年，六七岁模样，不甚懂事，却拥有无限宠爱，时常为很小的事情，像一颗水果糖或一枝铅笔，磨在祖父母或姑妈舅舅之类的身边大半天，最后，总能得到他所要的东西，这是童年的精华：不劳而获。
吴珉珉的记忆与众不同。
她的记忆始于三岁，甚或更早。
她记得坐在婴儿车里，由保姆推到公园去，那是北国的冬季，天空灰蓝色，树枝枯干，她示意想走，保姆总是哄她：quot;乖乖坐着，别动。quot;
即使还是幼婴，珉珉心里很清楚，她与保姆每天离家出来公园小憩，是父亲的意思。
因为每天这个时候，母亲醒来，一定要摔东西骂人。
珉珉记得一切。
她记得泪流满面的母亲一会儿把她抱到身边，絮絮地诉若，一会儿又用力推开她，使她摔交，她若坐着，母亲会叫她站，她若站在母亲身前，又嫌她挡着视线赶走她。
珉珉总是呆呆的，不知怎么样才能叫大人开心，她希望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偶尔称赞她一句半句，但是从来没有。
其余的时间，她坐在房间里，与保姆作伴。
房间中央有一张小书桌与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着用铅笔学写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边。
珉珉看到墙壁上火红色影子乱窜，背脊有炙烫感觉，她转过头来，向房门口看去。
保姆这个时候冲进来，用一条湿毯子蒙住她的头，把她抢出去。
她记得曾经把这宗惨事告诉好同学莫意长，意长想了想说：quot;你并没有记忆，事后大人把事情经过同你说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实连结在一起，编成回忆。quot;
不，事后完全没有人再同她提及这宗可怕的意外，他们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忆。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亲葬身这场火灾。
消防员与警察同时赶到，立刻展开救亡工作，看热闹的邻居大叫：quot;有个孩子在里边，有个孩子在里边！quot;
保姆已经惊呆，待众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着的毯包里有一个孩子，解开来，露出珉珉的面孔，大家松一口气。
珉珉没有哭泣，她看向灾场，木制平房已经烧得通了天，灰蓝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血红。
太迟了，母亲在里边。
珉珉用双臂扣紧保姆的脖子。
她听得保姆对警察说：quot;是太太放的火。quot;
警察问：quot;她为什么要这样做？quot;
quot;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quot;保姆激动地答，quot;她好像想毁灭一切：她自己，这个家，与家里每一个人。quot;
听到这里，意长紧紧皱着眉头，quot;不可能，保姆怎么会这样形容你的母亲，她只负责带孩子，还有，三岁的小童，不会明白毁灭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来，你不应自寻烦恼，失火是一项意外。quot;
为了证明她所说不误，意长找来三岁的小侄儿，把一个乒乓球交他手中，对他说：quot;毁灭它。quot;
小孩把球往嘴里塞去，意长大叫一声，怕他吞下窒息，连忙把球抢回来，那孩子惊天动地般哭起来。
意长问：quot;看到吗？三岁孩儿能做的不过是这些。quot;
珉珉不再意图说服意长。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间里，独自沉缅在回忆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她清楚地记得发生过什么。
当她父亲自大学里赶回来，火已救熄，灾场只余一堆瓦烁。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数日后，她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手中执着一束花，预备献给母亲。
她转过身，抬起头轻轻对保姆说：quot;她从来没有笑过。quot;
保姆甚为震惊：quot;什么，你说什么？quot;三岁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叹？
她父亲伸手过来，quot;我来抱你。quot;他以为她想看得清楚点儿。
保姆退后一步，像是害怕的样子，随后就辞职。
吴家父女继续在朋友家寄住。
苏伯伯是父亲的同事，苏太太没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来笑问：quot;这位小公主叫什么名字？quot;
珉珉立刻就喜欢她，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让她抱住她。
苏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扑鼻的气味，珉珉觉得安全极了。
他们寄居在苏家颇长一段日子。
在这三五个月期间，珉珉记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鲜食物与干净衣服。
苏伯母也把她当亲生孩子似的。
珉珉记得她的样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几颗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齐齐。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个金发洋娃娃，穿大红色纱裙，最为珉珉喜爱。
苏伯母跟珉珉说：quot;它叫桃乐妃。quot;另外有个玩具狗，quot;它是吐吐。quot;什么都有名字，苏伯母也像个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亲说：quot;吴豫生，本来我已经决定不要生育，直至见到你女儿，quot;又同丈夫说：quot;苏立山，我也要一个那般可爱的孩子。quot;接着咭咭地笑起来。
珉珉听到她父亲说：quot;过了年我们也该回家了。quot;
苏氏夫妇甚为意外，quot;回香港？quot;
珉珉看见她父亲点点头。
quot;哎呀，quot;伯母说，quot;我不舍得珉珉。quot;
quot;她阿姨愿意照顾她，我考虑很久，觉得可以接受这个建议。quot;
苏伯母现出寂寞与无奈的神色来，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苏伯母感动地问珉珉：quot;你也不舍得我？quot;她一直把珉珉当小动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过一会儿，苏伯母又说：quot;也好，香港天气暖和点，你也可以乘机离开这块伤心地。还有，多伦多这样的地方，也实在不能够把它当一个家。quot;
苏立山在这个时候嚷：quot;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quot;
珉珉没有看见她父亲笑。
后来她才知道，一个人如果伤透了心，就很难笑得出来。
他们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恋苏家的面包白脱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这样的好厨艺。
就在他们要乘飞机离去的前一个星期六下午，苏立山要去看球赛，他妻子说：quot;把珉珉也带去吸吸新鲜空气。quot;
quot;球赛三小时那么长呢。quot;
quot;一个钟头可以回来了。quot;
苏立山无奈，quot;专制呵，quot;他同老同事说，quot;我是标准的老婆奴。quot;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亲送到大学去收拾东西，然后开动车子，把珉珉载往球场。
车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刚警惕地抬起头来，已经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笑着过来拉开车门，她是谁？
少女看到珉珉也问：quot;噫，这是哪一位？quot;
苏山立说：quot;敏玲，把小孩抱着坐。quot;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quot;你叫什么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儿。quot;她笑。
苏立山忙着把车子调头，百忙中，少女探过身子去吻他的脸颊。
苏立山说：quot;给人看到了不好。quot;
少女不悦，quot;迟早会叫人知道，明夏毕业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择。quot;
苏立山说：quot;再给我一点儿时间。quot;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转嗔为喜，在珉珉耳畔轻轻说：quot;听见没有，他选我呢，他不要你。quot;
珉珉记得她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少女变色，quot;立山，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听得懂我们讲话吗？quot;
quot;除非珉珉是天才，quot;苏立山说，quot;珉珉对不对？quot;
然而少女已经受了震荡，一路上她没有再说什么。
球赛中苏立山买了爆谷大家吃，这个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举止。
她问珉珉：quot;你看得懂这场球赛是不是？quot;
珉珉还没有回答，苏立山已经说：quot;胡敏玲你怎么了？quot;
quot;立山，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异。quot;
quot;我不准你那么说，好了好了，我们走吧！quot;
quot;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quot;
quot;英国历史系吴豫生教授的女儿。quot;
quot;吴教授？吴太太她--quot;敏玲脸上变色。
quot;别再提了，来，走吧。quot;苏立山抱起珉珉。
quot;立山，大家都知道吴太太是怎么一回事。quot;
quot;敏玲，过去的事不必再提。quot;苏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这个题目上做文章。
风来了，苏立山解下围巾，轻轻蒙住珉珉的头挡风，抱着她急急向停车场走去。
珉珉的视线受阻，耳边像是听到有人吆喝：quot;二楼左边第一间房间里有人！quot;
她母亲困在里边。
珉珉鼻端嗅到一阵木焦味，她双臂紧紧抱住苏伯伯的脖子，终于围巾被轻轻掀开，珉珉发觉她已坐在车子里，停车场另一头有人在大铁桶里生火取暖，焦味就从那里传来。
她听得懂每一句话，记得每一个细节。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说：quot;立山，你已为这个孩子着迷。quot;
苏立山笑答：quot;被你看出来了，我一直不晓得婴儿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小动物。quot;
胡敏玲说：quot;你的妻子不能给你孩子。quot;
苏立山不出声。
胡敏玲说下去：quot;我可以。quot;
苏立山说：quot;得了，敏玲，今天你太过分。quot;
quot;她已经遍访名医，她已经打算放弃，对不对？quot;
苏立山把车停下来，quot;即使我离开她，亦断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quot;
他让她下车，载着珉珉回家。
苏太太出来迎接他们。
她问珉珉：quot;球赛好看吗？quot;
珉珉点点头。
苏太太微笑说：quot;你长大之后，一定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子，
苏立山在一边听到了转过头笑道：quot;追死人。quot;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苏太太与珉珉。
电话玲响，苏太太过去听，她与对方说：quot;苏博士在实验室。quot;
她回座继续剥橘子给珉珉吃。
珉珉忽然说：quot;胡敏玲。quot;
苏伯母一怔，quot;你怎么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苏伯伯得意弟子。quot;
珉珉看着苏伯母，蓦然清晰地说出来：quot;迟早会叫人知道，明夏毕业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择。quot;
苏太太一听，脸色猛变，她站起来，撞翻了茶几。
珉珉犹如一只学语的鹦鹉，她记忆好，把大人所说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出来，声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娇时做作的腔调。
苏太太浑身寒毛竖起来，这情况太诡异，她惊怖莫名，quot;珉珉，你从哪里听来？quot;
珉珉继续学下去：quot;听见没有，他选我呢，他不要你。quot;
苏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双手簌簌地抖，轻轻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quot;他们一直瞒着我，她常常来这里找苏立山，就在我家里，当着我的脸侮辱我，难怪她嘴角常带轻蔑笑意，原以为她看不起家庭妇女，现在我明白了。quot;
珉珉静静看着她。
quot;告诉我，珉珉，这是几时的事，昨天？quot;
珉珉点点头。
quot;胡敏玲与你们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赛？quot;
珉珉点点头。
quot;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个人瞒在闷葫芦中。quot;
珉珉还不罢休，她学下去：quot;你的妻子不能给你孩子，我可以。quot;
苏太太如坠冰窖，两颊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过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按住面孔。因为她发觉眼泪不受控制，溅得到处都是，她怕吓着珉珉。
苏太太像一切人一样，低估了三岁半的珉珉。
这孩子与别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来，便看惯了成年人的眼泪。
苏太太喃喃道：quot;珉珉，你不会对我说谎，孩子不会说谎。quot;她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失声痛哭，一如珉珉的母亲。
珉珉拥抱着苏伯母。
下午，苏太太把珉珉抱到小床上，强颜欢笑，quot;你该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quot;
珉珉醒来的时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没有人注意，她看到苏伯伯与她父亲憔悴地无语相对。
救护人员把苏伯母抬起，放在担架上。
珉珉走过去看到她双目紧闭，抬起头问护士，quot;她还醒不醒来？quot;
护士大吃一惊：quot;这小孩自什么地方走出来？quot;
她父亲连忙过来抱起来。
她问：quot;伯母还醒不醒来？quot;
吴豫生没有回答，与苏立山一起跟车到医院。他们在急教室外等候。
苏立山面色死灰，quot;她不知道如何发现的……她与胡敏玲通过话，敏玲承认一切……没想到……quot;
吴豫生责备她：quot;你做得这样明显，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并无忌讳。quot;
苏立山掩面哭泣。
珉珉听得她父亲深深叹息。
苏立山说：quot;我错了，我一手毁了这个家。quot;
珉珉看着他，只希望苏伯母会醒来。
医生出来了。
珉珉第一个迎上去抬起头等消息。
医生说：quot;她苏醒了。quot;
珉珉松一口气。
苏立山忙问：quot;我们可以进去看她吗？quot;
医生瞪他一眼说：quot;她不想见你，对，谁叫吴珉珉？quot;
珉珉站前一步。
quot;你吗？quot;医生意外，quot;请跟我来。quot;
珉珉握着医生的手进入治疗室。
苏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珉珉过去，把脸伏在她胸膛上，感觉那一起一伏。
她听到苏伯母低声说：quot;谢谢你，珉珉。quot;
珉珉点点头。
quot;你放心，我已经醒来，决定做一个新人，凡事从头开始。quot;她开始喘息。
珉珉握住她的手。
quot;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对不对？quot;
忽然之间，她痉挛起来，珉珉听见床边一部机器发出quot;嘟quot;一声长鸣，医生紧张地说：quot;把孩子先抱出去，别让这事对她有不良影响。quot;
护士急急拉开珉珉，珉珉感觉到苏伯母胸口起伏已经停止，她松开手。
珉珉没有哭，她由看护领出病房。
十分钟后，医生出来说：quot;病人已故世。quot;
珉珉看到苏立山踉跄地退后，撞在墙上。
她真心为他难过。
吴豫生一声不响，抱起女儿便走。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多伦多回香港。
莫意长打完球回宿舍，顺手开亮灯，起初不知道珉珉独自坐在黑暗里，吓一跳，后来习惯了，就劝她：quot;想什么？认识你那么久就想那么久，有什么益处？quot;
珉珉但笑不语。
意长说：quot;我讲十句话你还讲不到一句。quot;
珉珉翻开功课，仍然不说话。
意长伏在书桌上看她，quot;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写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的眼神那么深邃？quot;
珉珉摇摇头。
quot;好好好，我不骚扰你温习功课，我去淋浴。quot;
珉珉躺在床上，笔记本子覆盖在胸前。
到今天她还可以感觉到苏伯母冰冷的手。
可怜的女子，大伙甚至不知道她的闺名叫什么，每个人都叫她苏太太，可想她已经嫁了苏立山良久。
一年前珉珉问过父亲：quot;苏伯伯后来有没有娶胡敏玲？quot;
吴豫生一呆，quot;你还记得他们？quot;
quot;是，我记得。quot;
做父亲的不置信，quot;那时你只有三四岁。quot;
珉珉微笑。
吴豫生低头回忆，quot;没有，后来胡敏玲嫁给一位外国讲师，苏立山一直很潦倒，他似受了诅咒。quot;
珉珉恻然。
quot;苏氏夫妇十分痛惜你。quot;
quot;我也记得。quot;
quot;结局太叫人难过了。quot;
珉珉没有回答。
回来的时候阿姨在飞机场接他们，她穿一身黑衣，珉珉还是第一次见她，小孩子特别喜欢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马上会势利地露出厌恶的害怕神色，异常令人难堪。
珉珉叫一声quot;阿姨quot;，握住她的手。
这阿姨异常漂亮，珉珉与她一见如故。
她对珉珉说的第一句话是：quot;你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quot;
她的车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机驾驶。
珉珉坐在父亲与阿姨当中，听到阿姨说：quot;豫生，不如你也搬来与我们同住。quot;
quot;我姓吴，怎么可以搬到陈家住。quot;
quot;你始终狷介。quot;
quot;学堂里有宿舍配给，我住那里就很好。quot;
阿姨像是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太多了，全挤塞在心头一处樽颈，卡住一个字都出不来。
到了陈宅，吴豫生喝了一杯热茶，轻轻吩咐女儿数句，便走了。
陈宅地方宽敞，布置清雅，阿姨是个极理性的人，她让外甥坐在她对面，清晰地说：quot;我是你母亲的妹妹，我叫陈晓非，你母亲故世，现在由我照顾你，我们是至亲，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quot;
珉珉点点头。
一直到小学毕业，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气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师来补习幼稚园功课，下午有音乐教师试着启发珉珉的兴趣，她都不甚积极。
吴豫生说：quot;太早了。quot;
阿姨笑，quot;我不愿天才儿童被浪费。quot;
quot;你想栽培天才？quot;
阿姨蹲下问珉珉：quot;你最擅长什么？quot;
吴豫生说：quot;孩子应专长吃冰淇淋撒娇哭泣，珉珉是不是？quot;
珉珉笑笑，她心里有数，知道将来擅长做什么。
quot;她是个小大人。quot;阿姨说。
稍后，珉珉便会听电话，趁佣人不在，她清晰地在电话中应道：quot;这是陈公馆，陈晓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quot;
那一头的客人都以为是个颇懂事的小朋友，有时留言相当复杂，却难不倒珉珉的记忆。
阿姨只说：quot;我记得你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精灵。quot;
诧异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辉认识陈晓非已经有段日子，最近才获准用陈宅的电话，他追求她，知道她独身。
他听到珉珉的声音，不禁大奇，quot;我叫施松辉，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quot;
quot;我叫吴珉珉，陈晓非是我的阿姨。quot;
施松辉很想再攀谈几句，但他无意得罪陈晓非，怕她误会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只得作罢。
没想到第二次打过去，小朋友已经记得他的声音，清脆地问：quot;你是施松辉先生吧？quot;
他很佩服，quot;阿姨还没有回来？quot;
quot;阿姨公司有事。quot;
quot;你在做功课？quot;
quot;不。quot;她不愿透露在做什么。
quot;我约了你阿姨明天见面，届时我请你吃糖。quot;
quot;谢谢你。quot;
施松辉不明小女孩声音里怎么会有冷峻之意，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式奶油蛋糕提上陈家。
他人还没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辉是一位比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红在手，quot;什么颜色好，珉珉，你来帮我挑一支。quot;
珉珉过去，挑一支红得发紫的口红，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quot;哎呀，quot;阿姨笑，quot;搽上这个整张脸只剩一张嘴岂不过份。quot;
考虑一会儿，还是用它，显得肤色更加自晰，鬓角乌青。
quot;吴珉珉，你真是小小艺术家，quot;阿姨心情相当愉快，这些日子来，能登堂入室的男客并不多，她希望与施松辉有适当的发展。
屋子里有笑声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觉得开心。
阿姨在门口出现，quot;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外甥吴珉珉。quot;
珉珉转过头去，施松辉看清楚她，惊讶地说：quot;你！quot;
陈晓非见他这种反应，笑问：quot;你俩莫非是老朋友？quot;
quot;不，我没想到珉珉才这么一点点大。quot;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辉忽然觉得背脊一丝凉意，他踌躇地看着珉珉，过半晌觉得自己太过多疑，才伸手说：quot;我们做个朋友。quot;
珉珉与他握手。
施松辉略为放心。
他没料到陈家会有这个孩子，有点儿困惑，陈晓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带着？他继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结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辉。
偶尔抬起头来，施松辉总发觉珉珉看着他，嘴角孕着笑意，细细留意他，他觉得不自在，又说不出什么缘故。
趁陈晓非去添咖啡的时候他轻轻说：quot;我来此地不是为抢走你阿姨，你不但不会失去阿姨，你还会添多一个朋友。quot;
等他转过头来看珉珉反应的时候，才发觉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厨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辉失笑，这番真的表错情。
下午，他与她们去兜风。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处，坐在后座静静的，不发一声，不吵着去洗手间，也不索讨糖果饼于。
施松辉每隔一会儿要在倒后镜内看她一眼，才会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辉肯定吴珉珉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七个月后，他与晓非已经谈到婚事。
他说：quot;珉珉仍然可以与我们一起住。quot;
quot;还得征求他们父女的同意才行。quot;她有父亲？quot;施松辉又一个意外。
quot;我姐夫是华南大学的教授，你别小觑我家人。quot;
施松辉乘机说：quot;你从来没有提过他们。quot;
quot;你是打算与我生活，不是与我家人结合。quot;晓非温和地答。
施松辉凝视她，quot;我想认识你多一点儿。quot;
quot;将来会有很多的机会。quot;
quot;你保护家人很厉害。quot;
quot;我与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亲，我照顾她，将来她照顾我。quot;
施松辉抗议：quot;我呢？quot;
陈晓非忽然说：quot;男人，可以来，也可以去。quot;
施松辉以为女朋友说笑话，一味摇头，珉珉刚刚走过书房门口，无意听到阿姨的一番话，她知道阿姨所说，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问她：quot;将来你愿意同我们住？quot;
珉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quot;你不喜欢施松辉？quot;
晓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过得去，此刻总是个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陈家扮演重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时间太少，但她愿意给他机会。
quot;周未约你父亲出来，我们再详谈这个问题。quot;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quot;他掉了这个，我刚才在沙发缝找到。quot;
quot;这是什么，呵这是施松辉的地址电话记录本。quot;陈晓非顺手把它搁在一边。
钢琴老师来了，珉珉到书房练琴。
又是一个头痛的下午，珉珉的错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陈晓非站起来，小册子不知恁地，经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开，刚巧是当中一页。
她蹲下拾起，本无意偷窥，但小本子中间一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电话，依字母序，统统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约有四五十个之多。
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何尝不是一样。
陈晓非牵牵嘴角，把小本子放进抽屉里，她没想到施松辉交友范围如此广阔。
来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觉得他是喜欢冶游的人。
晓非十分纳闷。
吴豫生来看女儿时，问她：quot;烦恼？quot;
晓非倔强地答：quot;你别管我的事。quot;
quot;我听说某君品行很不端庄。quot;
晓非看他一眼，quot;我以为大学教授非礼勿听。quot;
quot;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听。quot;吴豫生有他的理由。
晓非说：quot;我认识你，还在姐姐之前。quot;
这时珉珉刚刚进来，站在阿姨身边。
吴豫生笑说：quot;对，那时你才像珉珉这么大。quot;
quot;是，姐姐已经是初中生。quot;
珉珉问父亲：quot;你几岁，在做什么？quot;
quot;我是高中生，应聘替你小阿姨补习。quot;
晓非说：quot;珉珉，成叠功课要做，还不快去。quot;
珉珉去后，她看着窗外，嘴角孕育着一丝笑意，轻轻说：quot;后来，你娶了我姐姐。quot;意味着当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
quot;我与珉珉都不喜欢施松辉，你不必迁就我俩，你若决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出来与我住。quot;
quot;如果不是他，也许就没有人了。quot;
quot;没有人就没有人。quot;
quot;说起来容易，有时寂寞得难堪。quot;晓非尚能心平气和。
quot;像你这样能干的女子，何患无伴。quot;
quot;喏，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误尽我一生。quot;她抬起头来提高声音，quot;珉珉，我知道你在偷听。quot;
珉珉腼腆地自门角转出来，坐到阿姨身边。
quot;听壁脚，哎，有什么心得？quot;阿姨取笑她。
quot;他喝酒。quot;珉珉轻轻说。
吴豫生说：quot;我也注意到这一点，晓非，记住，没有任何人会为任何人改变任何习惯。quot;
晓非点点头，quot;我知道，我从不以为我有那样的魔力。quot;
quot;你考虑清楚吧。quot;
quot;你不协助我作出任何选择？quot;
quot;不，quot;吴豫生有点儿憔悴，quot;晓非，我此生再也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