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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作品:东宫 作者:匪我思存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刺客似乎冷笑了一声,旋即掉转剑柄,狠狠敲在我脑后,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又冷又饿,而且手被绑着,动也动不了。我半晌才想起来,刺客拿着我当人质,李承鄞折箭起誓要他放人。那么现下我是在哪里呢?

    现在天已经亮了,我睁眼能看到的就是树枝,密密的松柏遮去大片蓝天,不知道我到底昏了多久,也不知道刺客往哪里去了,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耳边有流水的声音,风吹过来愈发冷得我直哆嗦,我虽然动弹不了,可是能移动眼珠,能看到左边脸旁是一蓬枯草,右边脸畔却是一堆土石。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我腹中饥饿,不免头晕眼花,心想上京城里这么大,神武军就算闭城大索,等他们一寸一寸地搜过来,没有几日只怕也是不行的。若是等不到神武军搜寻而来,我便就此饿死了,那也真是太可怜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一角衣袍出现在我左边,我斜着眼睛看了半晌,认出正是昨晚那个蒙面的刺客穿的袍子,没想到他还没有撇下我远走高飞。也许是因为九城戒严,神武军和羽林军搜查得太厉害,所以他还带着我当护身符。这个人武功高强,杀人如麻,而且竟敢胁迫天子,明显是个亡命之徒。现在我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折磨我,想到这里我说不出的害怕。可是害怕归害怕,心里也明白害怕是没有用的,只得自欺欺人闭上眼睛,心一横,要杀要剐随他去了。

    过了许久我没听到动静,却忽然闻到一阵阵诱人的香气,我本来想继续闭着眼睛,可是那香气委实诱人,我终于忍不住偷偷睁开眼。原来就在我脸旁搁着一包黄耆羊肉,这种东西,别说在东宫,就是街市上也只不过是平常吃食,可我昨天睡了一天,又连晚饭都没有吃过,今日更不知昏了有多久,早就腹饥如火。这包羊肉搁在我旁边,一阵阵的香气直冲到鼻子里来,委实让我觉得好生难受。

    尤其是我肚子还不争气,咕噜咕噜地乱叫。

    可是我手被绑着,若叫我央求那个刺客……哼!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会在敌人面前堕了这样的颜面。

    没想到没等我央求,那个刺客突然将我手上的绳索挑断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这才仔细地打量那个刺客。他仍旧蒙着脸,箕坐在树下,抱着剑冷冷看着我。

    这里似乎是河边,因为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四处都是枯黄的苇草,远处还有水鸟凄厉的怪叫,风吹过树林,甚是寒意砭人。我看着那包羊肉,暗自吞了口口水,却慢慢活动着手腕,心里琢磨怎么样才能逃走。这个刺客给我吃食,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杀我,他定然是有所忌惮,可是怎么样从他身边逃走,以他这么高的武功,只怕连阿渡都不是他的对手。

    那个刺客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说道:“逃,挑脚筋。”他说话甚是简短,依旧没有音调起伏,听上去十分怪异,可是我还是听懂了。他这是说,我要是敢逃,他就会挑断我的脚筋。我才不怕呢,我斜睨着冲他扮了个鬼脸。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已经如此,不如先吃羊肉,免得在旁人来救我之前我已经饿死了。

    这么一想我就捧起羊肉来,开始大快朵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饿极了,这羊肉吃起来竟有几分像是内宫御厨做的味道,好好吃,真好吃,太好吃了!人一饿啊,什么都觉得好吃,何况还是黄耆羊肉。我吃得津津有味,那个刺客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一边大嚼羊肉,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不就是笑我堂堂太子妃,吃相如此难看?切,我吃相难不难看,与你这草寇何干?再说我们西凉的女子,从来不拘小节。

    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别以为给我吃羊肉我就可以饶过你,告诉你,你这次可闯大祸了。我阿爹是谁你知道么,我们西凉的男儿若知道你绑了我,定然放马来把你踏成肉泥。你要是想保住小命,这辈子就乖乖缩在玉门关内,省得一踏上我们西凉的地界,就被万马踩死。不过即使你待在玉门关内,只怕也保不住小命,因为我的父皇,你也晓得他是当今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你惹谁不好啊,偏偏要惹皇帝。还有我丈夫李承鄞,乃是当今太子,太子你懂么?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他要是生起气来,虽然比不上天子之怒,可是把你斩成肉酱,那也是轻而易举……”

    我兴冲冲地吃着羊肉,连吓唬带吹牛,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那刺客应也不应我,我把羊肉都吃完了,他还是一声不吭,甚是没趣。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袍,怀里的宝剑也没有任何标记,身份来历实在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挟持陛下。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一件事来。

    前面有孙二闹事,后面就有刺客挟制天子,若说这二者之间没任何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孙二那样的无赖怎么会认识武功绝世的刺客……我骨碌碌转着眼睛,极力思索这中间可能的线索。刺客目光冷冷地瞧着我,瞧着我我也不怕,陛下那里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啊?就算是李承鄞也不笨,他定然会从泼墨门想到闹事的孙二,然后从孙二身上着手追查刺客。

    刺客武功高绝,来去无踪,难以追查。但那孙二可是有名的泼皮,坊间挂了号,那泼皮生长在京畿,五亲六眷都在上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拿住了孙二,不愁没有蛛丝马迹。只要有蛛丝马迹,迟早就可以救我脱离魔掌。

    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这个刺客孤身一人单挑神武军顶尖高手,叱咤风云差点就天下无敌,一定大有来头。可是这么一个人下手之前,为了避开坊中众人的耳目,指使了个孙二去闹事,这一闹不要急,把我和李承鄞也引到了前楼,如果当时我们没有被引开,会不会也稀里糊涂地被刺客杀了呢……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这么多年我平安活到今日实属不易。若不是阿渡护着我,可是阿渡……我跳起来,瞪着那刺客,“你是不是杀了阿渡?”

    刺客并不答话,只是冷冷瞧着我。

    我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可以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阿渡,我怎么也要跟他拼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琢磨阿渡武功甚好,这个刺客虽然比她武功更好,但如果要杀她,不至于身上一点伤也没有,阿渡同我一样,就算是死也要跟对方来个玉石俱焚,怎么也要在他身上留下几处伤口。他能够全身而退,定然阿渡没死。我想了想,觉得这理由太薄弱,于是又去猜测这个刺客的性格,老实说短短片刻,我也琢磨不出来。所以我心里七上八下,只惦着阿渡。

    这个时候那个刺客却拔出剑来,指着我,淡淡地道:“既然吃饱了,上路。”

    原来那个羊肉是最后一顿,就像砍头前的牢饭,总会给犯人吃饱。我心中竟然不甚惧怕,因为明知道求饶亦无用。我挺了挺胸膛,说道:“要杀便杀,反正我阿爹一定会替我报仇的。还有父皇,还有李承鄞……还有阿渡,阿渡要是活着,定然会砍下你的脑袋,然后把你的头骨送给我父王作酒碗。”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还有!有一个绝世高手是我的旧相好,你如果杀了我,我保证他这辈子也不会饶过你。我那个相好剑法比你还要好,出手比你还要快,他的剑就像闪电一样,随时都会割了你的头,你就等着吧!”

    那刺客根本不为我的话所动,手中的长剑又递出两分。我叹了口气,吃饱了再死,也算是死而无憾,只可惜死之前我还不知道阿渡的安危如何。

    那刺客听我叹气,冷冷地问:“你还有何遗言?”

    “遗言倒没有。”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要杀便痛快点就是了。”

    那刺客冰冷的眼珠中似乎没有半分情绪,说道:“你情愿为你的丈夫而死,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你放心,我这一剑定然痛快。”

    我却忍不住叫道:“谁说我是为我的丈夫而死!这中间区别可大了!你挟持的是陛下,他可不是我丈夫!至于我丈夫么……我欠他一剑,只能还他就是了。”

    那刺客手腕一动,便要递出长剑,我突然又叫:“且慢。”

    那刺客冷冷瞧着我,我说道:“反正我是要死了,能不能摘下你的面巾,让我瞧瞧你长得什么样子。省得我死了之后,还是个稀里糊涂地鬼,连杀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想化为厉鬼崇人,都没了由头。”

    我这句话甚是瞎扯,那刺客明显不耐烦了,又将剑递出几分。我又大叫:“且慢!临死之前,能不能让我用筚篥吹首曲子。我们西凉的人,死前如果不能吹奏一曲,将来是不能进入轮回的。”

    我压根儿都没指望他相信我的胡说八道,谁知这刺客竟然点了点头。

    我脑中一团乱,可想不出来主意如何逃走,只能拖延一刻是一刻。我在袖中摸来摸去,装作找筚篥,却暗暗摸到了一样东西,突然一下子就抽出来,扬手向刺客脸上洒去。我摸到的东西是燕脂,那些红粉又轻又薄,被风—吹向刺客脸上飘去。这东西奇香无比,刺客定然以为是什么毒粉迷药,不过此人当真了得,手一挥那些脂粉就被他袖上劲风所激,远远被扬出一丈开外,别说不是毒药,便是毒药只怕也沾不到他身上半,不过我要的就是他这一挥,他这一挥我便趁机弹出另一样东西,那是只鸣镝,远远飞射上天,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可没有骗他,我真有一个旧相好,虽然我记不得跟他相好的情形了,可那个旧相好真是当今的绝世高手。他给我这支鸣镝,我只用过一次,是为了救阿渡。现在我自己危在旦夕,当然要弹出去,让他快些来救我。

    好久没有见到顾剑,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赶来,我急得背心里全是汗,刺客却并不理睬那只弹上空去的鸣镝,而是一探手就抓住了我的腰带,将我整个人倒提起来。我虽然不胖,可是也是个人,那刺客倒提着我,竟然如提婴儿。他左手用力一掷,居然将我远远抛出。

    我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不由己直坠下去,我手忙脚乱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只有风。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四周冰冷的水涌上来,原来刺客这一掷,竟然将我掷进了河里。

    我半分水性也不识,刺客这一掷又极猛,我深深地落进了水底,四周冰冷刺骨的水涌围着,头顶上也全是碧蓝森森的水,我只看到头顶的一点亮光……我“咕嘟”喝了一口水,想起上次在河里救人,还是阿渡救起我,然后在万年县打官司,那个时候的裴照,轻袍缓带,真的是可亲可爱。

    我都诧异这时候我会想到裴照,但我马上又想到李承鄞,没想到我和李承鄞终究还是没缘分,在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的时候……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对刺客折箭发誓吧?只是我和他到底是没有缘分,幸好还有赵良娣,我从来不曾这样庆幸,还有赵良娣。这样如果我死了,李承鄞不会伤心得太久,他定会慢慢忘了我,然后好好活着。

    水不断地从我的鼻里和嘴巴里涌进去,我呛了不知道多少水,渐渐觉得窒息……头顶上的那抹光亮也越来越远,我渐渐向水底沉下去。眼前慢慢地黑起来,似乎有隐约的风声从耳边温柔地掠过,那人抱着我,缓缓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着我在夜风中旋转……旋转……慢慢地旋转……满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天地间只有他凝视着我的双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爱着,他也深深爱着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这般的安心。

    我做过一遍又一遍的梦境,只没有想过,我是被淹死的……而且,没有人来救我。

    我梦里的英雄,没能来救我。

    李承鄞,他也没能来救我。

    变化我像只秤砣一般,摇摇摆摆,一直往下沉去……沉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经很多年后,又仿佛只是一梦初醒,胸口的压痛让我忍不住张开嘴,“哇”地吐出一摊清水。

    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

    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刺眼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尽力气偏过头,看到脸畔是一堆枯草,然后我用尽力气换了一个方向,看到脸畔是一堆土石。

    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哎,原来自淹了一场,还是没死,还是刺客,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

    我实在没有力气,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水,我有气无力地说:“要杀要剐……”

    刺客没有搭腔,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我头一歪就继续吐清水……吐啊吐啊……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我闭上了眼睛。

    昏然地睡过去了。

    梦里似乎是在东宫,我与李承鄞吵架。他护着他的赵良娣,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他说:“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父皇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我被他气得吐血,我说我才不要你欠我什么人情呢,不过是一剑还一剑,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我,这次我还给你罢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十分难过,竟然流下泪来。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所以伏在熏笼上,那熏笼真热啊,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就觉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痛得我十分难受。

    我抬了抬眼皮子,眼睛似乎是肿了,可是脸上真热,身上倒冷起来,一阵凉似一阵,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是下雪了么?我问阿渡,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阿爹不在,我们正好悄悄溜出去骑马。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冻得鼻尖红红的,沙丘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胡子,弯弯曲曲有黑有白……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里撒野,一定又会骂我了……李承鄞没有见过我的小红马,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为什么我总是想起李承鄞呢,他对我又不好……我心里觉得酸酸的,不,他也不算对我不好,只是我希望他眼里唯一的人就是我……但他偏偏有了赵良娣……李承鄞折断了那支箭,我想起他最后仓促地叫了我一声,他叫:“小枫……”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他一定也会有点伤心吧……就不知道他会伤心多久……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河边草窠里了,而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外头有月光疏疏地漏进来,照得屋子里也不算太黑,今天应该是上元节了啊……十里灯华,九重城阙,八方烟花,七星宝塔,六坊不禁,五寺鸣钟,四门高启,三山同乐,双往双归,一派太平……应该是多繁华多热闹的上元节啊……现在这热闹都没有赶上……我全身发冷,不断地打着寒战,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一袭皮裘。虽然这皮子只是寻常羊皮,但是绒毛纤弯,应该极保暖,只是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发烧,那皮裘之外还盖着一床锦被,但我仍旧不停地打着寒战。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这屋子里堆满了箱笼,倒似是一间仓房。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看我缓缓地醒过来,他不声不响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我碰到了那只碗,竟然是烫的。

    “姜汤。”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我虚脱无力,根本连说话都像蚊子哼哼:“我……我拿不起那只碗。”

    我就害过一回病,那次病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现在我终于又害了一次病,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一病竟然就这样。我试了两次,都手腕发酸,端不起那碗。

    我都没指望,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弄了碗姜汤,这里又是哪里。可是总比河边暖和,这屋子虽然到处堆满了东西,但毕竟是室内,比风寒水湍的河边,何止暖和十倍。

    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将我微微扶起,我喉头剧痛,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一手扶着碗,大口大口吞咽着姜汤。汤汁极其辛辣,当然非常难喝,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血脉似乎都开始重新流动,我突然呛住了。

    我咳得面红耳赤,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不断地抖动。那刺客见我如此,便用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

    本来以他的身手,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可是他若是闪避,势必得出手,而他一放手,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我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说不定趁乱可以藏起一片碎瓷,以防万一。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放手闪避,更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布巾扯掉后的那张脸。

    我呆呆地瞧着他,月光皎洁,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但我仍旧认识他。

    顾剑!

    怎么会是他?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我问:“为什么?”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为什么他不惜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他要掳来我?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真是傻到了极点,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刺客那样诡异的身手,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人?

    我还傻乎乎地射出呜镝,盼着顾剑来救我。

    阿渡生死不明,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我还盼着他能来救我。

    为什么?

    他淡淡地说:“不为什么。”“你杀了那么多人!”我怒不可遏,“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挟持陛下?”顾剑站起来,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我想杀便杀,你如果觉得不忿,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把阿渡怎么样了?”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顾剑道:“我没杀阿渡,信与不信随便你。”我暂且松了口气,放软了声调,说道:“那么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不对人说起,只作是我自己逃脱的。”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小枫,为什么?”我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的?他……他从来就是利用你。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你常常被那些女人欺负,连他也欺负你,将来他当了皇帝,会有更多女人,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难道就是因为西凉,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守在那冷冷清清深宫里?”我怔了怔,说道:“西凉是西凉,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再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他怎么对你不差?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小枫,你斗不赢,你斗不赢那些女人,更斗不赢李承鄞。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将来一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你根本就斗不赢。”我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可是李承鄞是我的丈夫,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顾剑冷笑:“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会的。”第一次遇上刺客,他推开我;第二次在鸣玉坊,他拦在我前头。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

    顾剑冷笑道:”在天下面前,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一人如果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别的不说,我把你掳到这里来,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

    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可今天是上元,金吾禁驰,百姓观灯。为了粉饰太平,上京城里仍旧九门洞开,不禁出入。你算什么——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顾这上元节……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我若是真刺客,就一刀杀了你,然后趁夜出京,远走高飞……再过十天八天,羽林军搜到这里,翻出你的尸体,李承鄞亦不过假惺惺哭两声,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谁会记得你,你还指望他记得你?“我低着头,并不说话。

    顾剑拉起我的手:“走吧,小枫,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我们到关外去,一起放马、牧羊……”我挣脱了他的手,说道:“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我不能半道逃走,西凉也不能……”我看着他,“你让我走吧。”顾剑静静地瞧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断然道:“不行。”我觉得沮丧极了,也累极了,本来我就在发烧,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似的。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觉得更难过了,全身酥软无力,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然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

    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但见我这个样子,似乎有些心有不忍,于是将话又忍回去,只问我:“你想不想吃什么?”我摇了摇头。

    他却不泄气,又问:“问月楼的鸳鸯炙,我买来给你吃,好不好?”我本来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

    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然后说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约一炷香功夫之后,我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里依旧又黑又静,只有窗棂里照进来淡淡的月光,朦胧地映在地下。我爬起来看着月亮,月色皎洁如银,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亮这么好,街上一定很热闹吧。

    我裹紧了皮裘,走过去摇了摇门,门从外头反锁着,打不开。我环顾四周,这里明显是一间库房,只有墙上很高的地方才有窗子,那些窗子都是为了透气,所以筑得很高,我伸起手来触不到。

    不过办法总是有的,我把一只箱子拖过来,然后又拖了一只箱子叠上去,这样一层层垒起来,仿若巨大的台阶。那些箱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幸好不甚沉重。可是我全身都发软,手上也没什么力气,等我把几层箱子终于垒叠到了窗下,终究是累了一身大汗。

    我踩着箱子爬上去,那窗棂是木头雕花的,掰了一掰,纹丝不动。我只得又爬下来,四处找称手的东西,打开一只只箱子,原来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

    不知道哪家有钱人,把这么漂亮的绸缎全锁在库房里,抑或这里是绸缎庄的库房。我可没太多心思胡思乱想,失望地关上箱子,最后终于看到那只盛过姜汤的瓷碗。

    我把碗砸碎了,选了—个梭角锋利的碎片,重新爬上箱子去锯窗棂。

    那么薄的雕花窗棂,可是锯起来真费劲,我一直锯啊锯啊……把手指头都割破了,流血了。

    我突然觉得绝望了,也许顾剑就要回来了,我还是出不去。他虽然不见得会杀我,可是也许他会将我关一辈子,也许我将来永远也见不着阿渡,也见不着李承鄞了。

    我只绝望了一小会儿,就打起精神,重新开始锯那窗棂。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终于听到“咔嚓”一声轻响,窗棂下角的雕花终于被我锯断了。我精神大振,继续锯另一角,那只角上的雕花都锯断了之后,我用力往上一掰,就将窗棂掰断了。

    我大喜过望,可是这里太高了,跳下去只怕要跌断腿。我从箱子里翻出一匹绸子,将它一端压在箱子底下,然后另一端抛出了窗子。我攀着那绸带,翻出了窗子,慢慢往下爬。

    我手上没有什么力气了,绸带一直打滑,我只得用手腕挽住它,全身的重量都吊在手腕上,绸带勒得我生疼生疼,可是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担心自己手一松就跌下去,所以很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放,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到最后脚尖终于触到地面的时候,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就跌滚下来了。

    幸好跌得不甚痛,我爬起来,刚刚一直起身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顾剑!

    他手里还提着食盒,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只好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然后,我马上掉头就跑。

    没等我跑出三步远,顾剑就将我抓住了,一手扣着我的腕脉,一手还提着那食盒。

    我说:“你放我走吧,你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我反正不会跟你走的。”顾剑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放你走也行,可是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只要你到了那里还不改主意,我就放你走。”我一听便觉得有蹊跷,于是警惕地问:“什么地方?”“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我狐疑地瞧着他,他说:“你若是害怕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愿放你走,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怕的,我大声道:“你说话算话?”顾剑忽然笑了笑,“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便说话算话。”我说:“那可等什么,快些走吧。”顾剑却又顿了一顿,说:“你不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念头一动,“你也没准会后悔。”顾剑笑了笑,说:“我才不会后悔呢。”他放下食盒,打开盒盖,里面竟然真的是一盘鸳鸯炙。他道:“你先吃完了我们再去。”我本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看他的样子,不吃完肯定不会带我走,所以我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那盘鸳鸯炙。说实话我嗓子非常疼,而且嘴里发苦,连舌头都是木的,鸳鸯炙嚼在口中,真的是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把筷子一放,说:“走吧。”顾剑却看着我,问我:“好吃吗?”我胡乱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瞧了瞧天边的那轮圆月,然后替我将皮裘拉起来,一直掩住我的大半张脸,才说:“走吧。”顾剑的轻功真是快,我只觉得树木枝叶从眼前“刷刷”地飞过,然后在屋顶几起几落,就转到了一堵高墙之下。看着那堵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顾剑将我一拉,我就轻飘飘跟着他一起站上了墙头。到了墙头上我忍不住偷偷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一看我就傻了。

    墙内皆是大片的琉璃瓦顶,斗拱飞檐,极是宏伟,中间好几间大殿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每次翻墙的时候我总是首先看到它们。我张口结舌,东宫!

    这里竟然是东宫!我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就是东宫的宫墙之内。

    顾剑看着我呆若木鸡,于是淡淡地说道:“不错,刚才我们一直在东宫的库房里。”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不说话,我悔死了,我应该从窗子里一翻出来就大喊大囔,把整个东宫的羽林军都引过来,然后我就安全了。顾剑本事再大,总不能从成千上万的羽林军中再把我抢走……我真是悔死了。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顾剑拉着我跃下高墙,然后走在人家的屋顶上,七拐八弯,又从屋顶上下来,是一户人家的花园,从花园穿过来,打开一扇小门,整个繁华的天地,轰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每到这一夜,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几乎全天下所有人都涌上街头,几乎全天下所有的灯都挂在了上京街头。远处墨海似的天上,远远悬着一轮皓月,像是一面又光又白的镜子,低低的;又像是汤碗里浮起的糯米丸子,白得都发腻,咬一口就会有蜜糖馅流出来似的。月色映着人家屋瓦上薄薄的微霜,越发显得天色清明,可是并不冷,晚风里有焰火的硝气、姑娘们身上脂粉的香气、各色吃食甜丝丝的香气……夹杂着混合在一起,是上元夜特有的气息……街坊两旁铺子前悬满了各色花灯,树上挂着花灯,坊间搭起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处处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我和顾剑就走进这样的灯海与人潮里,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都是灯。我们从汹涌的人流中走过去,那一盏盏灯在眼前,在身后,在手边,在眉上……一团团光晕,是黄的,是粉的,是蓝的,是紫的,是红的,是绿的……团团彩晕最后看得人直发晕。尤其是跑马灯,一圈圈地转,上头是刺绣的人物故事;还有波斯的琉璃灯,真亮啊,亮得晃人眼睛;架子灯,一架子排山倒海似的灯组成巨大的图案字迹;字迷灯,猜出来有彩头;最为宏大的是九曲灯,用花灯组成黄河九曲之阵,人走进花灯阵里,很容易就迷了路,左转不出来,右转不出来……据说是上古兵法之阵,可是左也是灯,右也是灯,陷在灯阵里的人却也不着急,笑吟吟绕来绕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热闹,要是在从前,我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顾剑抓着我的手,默默地从那些灯底下走过去。街头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好多人在看舞龙灯,人丛挤得委实太密,顾剑不由得停了下来。那条龙嘴里时不时还会喷出银色的焰火,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突然那龙头一下子探到我们这边,“砰”地喷出一大团焰火,所有人惊呼着后退,那团火就燃在我面前,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被人潮挤得差点往后跌倒,幸得身后的顾剑及时伸手扶住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他将我半搂在自己怀里,用袖子掩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