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乳》 第一章 女人左伊娜 太阳,又矮下去了。 就那么一跳,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昏暗了。于是,她看见前面那栋八层居民楼,几秒钟前还像冰山一角,顶层部份飘浮在阴影之上,被夕阳涂得一片金黄,转眼间,就全部沉没在阴影里了。窗外的千百种噪音,也似乎被捂在棉被里面,随着暮色的浓厚,嗡嗡嗡嗡地衰弱与朦胧起来,从劳作的房子里释放出来的人们,正经过街道这条拥挤的河流,纷纷向自己的家里流淌。 就那么一跳,黄昏最后的阳光,便躲起来了。阴影在女人左依娜的眼里迅速扩散,屋子里暗了起来。阴暗使空荡荡的房子显得丰盈,充满了伸手可触的质感。女人左依娜身上的咖啡色职业套裙还没有换下,躯体也没有得到放松,她感觉紧迫和拘束。她想,这或许也是令她心胸憋闷难受的原因。这种不适使她想起婚姻。有些婚姻像职业套装一样,看起来很体面合身,大方优雅,只有躯体在里面感觉紧张与疲惫。女人左依娜已经很讨厌这种整齐划一的着装,尽管每天早上,不必对着衣柜发愁,就像未嫁的女孩子,不知挑选哪个男人合适。但是,她是女人,要生活,要工作,她不得不服从某些的安排,像魔术师棍下的动物一样臣伏。每天以日出日落的表情,麻木地数着不属于自己的钞票,从早到晚,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见到钞票就会恶心,就像妊娠时期看见肥肉。 她决定把枯燥的西装套裙换下来。 剥除身体最后一块布料,女人左依娜一米六五的纤瘦肉体像条鱼在房间里游动。屁股是两个圆球,像两颗花生仁,由于相互的拼挤,挤压成两个膨胀的半圆,并且微微上翘,像Rx房一样耸立,饱满的形状呈现出饥饿的欲望。遗憾的是,女人左依娜的Rx房偏偏不挺,推土机推过的土地一样平整,只有两颗葡萄般大小的东西,顽强地生长在属于Rx房的地盘上,像不经意间,从推土机里遗落的石子。女人左依娜套上睡裙,宽大的睡裙谢幕般猛然垂落,像一张网,罩住了游戈的鱼。鱼游进了深水,睡衣涌起了波浪,很快,就只看见女人左依娜圆润的屁股,在睡衣里面隐约地滚动。 女人左依娜的短发不属于哪一种发型,似卷非卷,如一片云,不经意间飘落头顶,从此安家。她椭圆形的面部轮廓有些坚毅。见过女人左依娜的人,记忆中的她总是一头长发,她原本是留长发的,只是在某一个时刻剪了,长发形象并不能轻易抹掉而已。 女人左依娜的拖鞋拍打地板,声音单调,百无聊赖,像一个人,在空旷的荒原上,独自唱歌,声音刚刚唱出口,就被风温柔地撕毁,七零八落,抛得很远。拖鞋声从卧室响到书房,停住了,她把自己放进了书桌前的单人沙发上。这是一间简单的书房。四个书柜像一面墙,其中三个书柜里,横的书,竖的书,塞满了书柜的每一个空间。余下的一个书柜,则装了些VCD,工具书,红皮证书及并不闪光的纪念品。墙上有一幅不错的字画,有整面墙壁那么高,一尺来宽,字迹很小,落款处的小红戳前面有一段话:贺前进、左依娜乔迁之喜。 字画有点旧了。四年,快四年了,这幅字画就这样衰旧了。找不出它是哪一天开始走向衰旧的,或许是在护城河里的野草慢慢生长的时候,它的光鲜便开始悄悄衰褪。反正,它肯定是在人的疏忽中,溅了油污一样,有些灰蒙蒙地衰黄与黯淡。 女人左依娜用右手捏摸短发下的耳垂,耳垂上的小耳洞,暂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始终不喜欢戴任何首饰,哪怕是结婚戒指。现在,她觉得耳朵上的空洞,好像凿在她心上,她有点虚空,有点迷惑,也有点惶恐。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有关耳洞的情节。“这么漂亮的耳垂,不戴耳环有点可惜了”。女人左依娜是在这样的怂恿下,去穿了耳洞的,为了那一对漂亮的结婚耳环。耳环只戴过一回,时间大约只有十分钟,之后,它们一直躺在首饰盒里的红绒上。耳垂上的空洞,渐渐成为女人左依娜心头的遗憾,甚至不适,她企盼有新生的肉,把这个小洞填满,她期待某一天,它们自然愈合了。 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像在黑漆漆的地下广场,产生空荡荡地回响,很有弹性地慢慢踱近,又缓缓地远去。女人左依娜的心里划过一颗流星。 现在,女人左依娜趿着拖鞋已经去了客厅。她会端着茶杯到阳台上小伫一会,把目光投向那个屡次发生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轻悠得像油飘浮在水面。那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总有鲁莽的司机抢道,或者其它的原因,那个十字路口的交通事故层出不尽。女人左依娜喜欢看到一地的玻璃碎片,在月亮下闪着童话般的光泽,没有月光的时候,也能在来往的车灯下,一晃一晃地闪烁晶莹。她在那光泽中发现一种运动并起伏的美感,它们很真实,从不像窗户里飘浮的灯光那样,虚假地温馨。这个习惯什么候养成的,女人左依娜也不知道。就像十字路口边的护城河,不知何时淤积成沼泽地带,肥绿的野草披头散发,在夜里黑森森一片,像寂寞一样,慢慢地滋长得这么茂盛。 第二章 你是什么身份 如果说热恋中的人,他们的嘴,是用来亲吻的,结婚后的夫妻,他们的嘴,是用来吵架的,那么同居者呢?或者说,像女人左依娜和平头前进这对偶尔同居的年轻人,他们的嘴,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五分钟前,两张嘴还紧紧地、深情地粘缠在一起,舌头动情地、翻来覆去地搅拌,享受对方唾液的温暖与湿润,五分钟后,这两张嘴却互将唾液转化成恶毒语言,用另一种方式,将唾液归还给对方,连本带利,极尽所能地攻击对方。 婚姻是一座山,被男人和女人仰望。攀登者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山腰的气候与山脚有很大的区别,时常有迷雾涌过来,将太阳驱逐,把人和山都罩在茫茫之中。在这个时候,上山与下山的路,一样不是那么明确,两头都那样遥远。 你想想,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平头前进的话,是在手脚忙乱中崩出来的。他低着头,在一堆CD中,十个手指头,像女人左依娜点钞,手指交替间,灵巧活泼,CD与CD碰撞的声音很响,“啪啪啪啪”,平头前进的话,轻而易举地弹出来,子弹一样,冷冷地射向女人左依娜的胸膛。 女人左依娜只觉得平头前进和他手下的CD,像水中的影子,摇摇晃晃,她头晕目眩了。 一般来说,平头前进说完“你想想,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战争基本上就进入尾声。这句话是平头前进的红旗,他把它插上占领的高地,胜利的恣态,像旗帜高高飘扬。 因此,平头前进的声音,从这一刻起,嗄然而止。 平头前进停止水影一样的摇晃,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像胶质物,从水底浮了上来。 女人左依娜手背上的青筋慢慢地突起,手指头很茫然地伸张,与此同时,脖子左侧也清楚地冒起青筋。一群马蜂在她的嗓眼里拥挤,嗡嗡地轰鸣,不知哪一只先行飞出。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被悬挂起来,她不着地的双脚踩水一样划动,划动。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平头前进的身影,像一张黑白底片,超薄与虚幻。他抱起一叠VCD,女人左依娜的眼前一黑,一亮,平头前进像一页纸,从女人左依娜眼前翻过。 “嘭”,关门声抹掉了平头前进。关门的力量撞击在女人左依娜胸口上,她一震,像是那只把她提起来的手,突然松开了,她就落到了地上。女人左依娜旋风一样冲到门口。然而,她的手触到门的拉手,又慢慢地垂下去。她听见急碎的脚步声,在关门的余音里迅速地消失,像一只玻璃小球,平稳地从地上滚远了。女人左依娜闭上眼睛,她看见了,平头前进走路时,屁股自信地翘起来,屁股上的口袋凸现钱包的形状,虽然钱包里总是只有五六百块钱,但并不影响平头前进的心情,也不影响它们鼓鼓囊囊地,很装门面。 女人左依娜知道,平头前进不会转身,不会转身。 一个透明的塑料罩子,往女人左依娜头上罩下来,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你,你又是什么东西!她想起平头前进划动他那两条粗壮短腿的样子,咬着牙低低地说。她的额头和鼻尖抵触到冰冷的门,手慢慢地握成拳头,暗暗地用力,似乎要从木门里穿越过去。她的眼泪流下来,像雨水滑过玻璃。一只闷头苍蝇,可以不断地朝玻璃窗上撞过去,再撞过去;一条被拴起来的狗,可以用牙齿去磨咬绳子;一个被憎恨与痛苦包围的女人,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只有与憎恨和痛苦慢慢地厮磨,不能降服它们,就只有被它们毁灭。 一切又像在水影里摇晃起来。 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平头前进的话像一辆破马车,还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女人左依娜依稀记得,她是中国公民,虽在偏远的新疆。她是父母的女儿,与父母天各一方。在单位,她是被聘用的职员,在平头前进面前,她是他的女朋友。 爱情,还需要什么样的身份?她想。 女人左依娜脑袋僵硬,机械地环顾四周,平头前进的宿舍里没有任何答案,原来的亲切,就像一张人脸,忽地背转过去了。窗式空调仍在轰鸣,和平头前进说话一样聒噪。女人左依娜默默地捏紧拳头,对准空调机迅速抵探过去,噪音并未停止。女人左依娜又缓缓地伸出手,把开关拧了,于是她看见中指关节被磨掉了一层皮,一小块红白相间的肉,像一朵红梅,在白晰的手指上开放。没有流血。那朵小小的红梅,艳丽娇美。漫山遍野的梅花,开在女人左依娜的眼底。她的心里透进一丝凉风。那块皮还粘连着肌肉,女人左依娜试着把它翻过来,重新覆盖在肉上面。复合的边缘,有一丝弯曲的线条,轻描淡写的,像女人的唇线一样柔和。女人左依娜揭开那张皮,一揭一合,一合一揭,忽然间用力地一扯,一滴血,像泪一样渗出来。 女人左依娜笑了。笑容像一滴血,从女人左依娜的脸上渗出来。她的动作变得很迟缓,一种坚定的迟缓。她最先摸到一把绿塑料柄的剪刀,刀刃有点锈钝,她对着手臂来回拖动了一下,手臂上留下一道锈迹,她随手一抛,剪刀砸在地上,像深夜的一颗石子,掉进深井。 后来,一把黑柄裁纸刀,被女人左依娜紧握在右手里。她用拇指缓缓前推,一截白亮的钢片探出柄心,宽不超过两厘米,刀尖呈梯形,坚毅地探出一个尖角,像一只踏出去的脚那么果断。崭新的刀子,闪烁月亮般幽冷的光芒。 前进,你他妈的,你又是什么东西!女人左依娜喉咙上下滑动,左手慢慢地握成拳头。我恨你,前进,我恨你这样对我!她的两手摆成拉小提琴的姿势,陶醉般闭上眼睛,右手就拉弦那么一划,刀子在左手腕滑过。手腕上炸裂开一条缝,像微张的嘴唇,一条白筋,横卧槽底。女人左依娜看到自己的肉,作为一种物质的本质肉,鲜活、弹性、滑嫩,她像一只汽球,瘪了下来,堆在地板上。 一间黑暗的房子里,窗户静静地开了,阳光和风一起涌了进来,所有的关节都通了,心里的恨随这一刀倾泄出去,伤口吸引与转换了女人左依娜的注意力,她轻松起来。 她低着头,长发落在手臂上,鲜血水一样汩汩地渗透出来,缓缓地淹没了伤口。女人左依娜开始颤栗。她的眼前浮现一群绵羊,它们慢慢地啃着山坡上的青草,悠闲地向前头涌进,如鲜血漫过茫茫的山头。 盛夏的太阳在窗外虎视眈眈,仅用目光,就将房间里的温度逼了上来。女人左依娜的皮肤就粘了汗粒,热气堵住了毛孔的呼吸,汗从鼻尖上冒出来,一颗一颗,它们并不打算滚落。 我正在死去吗?女人左依娜闭上眼睛,想品砸死亡的味道,她只听见心在胸膛里跳动,像一口钟,在教堂里回响。她站起来,她想让平头前进看见一具美丽的女尸。她把身体摆在床上,侧卧,双腿蜷曲,左臂伸直了,搁在床沿。血像没拧紧的水笼头,大滴大滴地滑落,白色的瓷砖地板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梅花,逐渐涂染成一朵巨大的牡丹。所有的血都往伤口处涌,像火车站的出口,堵在检票口,挤成一团,然后细细地分流出来。 血慢慢地外涌,女人左依娜头脑渐渐清醒了。她看见推门而入的平头前进,大惊失色并痛心疾首。她要的就是这样,在临死前快慰地享受平头前进的自责、忏悔,哭泣,要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低下头颅,要让她的死成为他一辈子的痛。她微笑着,因为平头前进抱起她如棉絮一样轻柔的躯体,腾云驾雾地到了医院,她和平头前进的关系,从此在蜜罐子里封了起来。 门静静的蛰伏。女人左依娜躺着,自我迷醉。平头前进出去了,他会暂时把女人左依娜忘得一干二净,他更不可能知道她正在流血。 不,不能就这样死,这毫无意义。女人左依娜爬了起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时,她才看见写字台、地板、床单上到处是血,像某个凶杀现场。恐惧慢慢地来了。她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要死。于是她哆嗦起来,好像有寒气逼进身体,上下牙齿开始了轻微地碰撞。不能再等了!她真的怕了,她已经有点头晕,她飞快地扯起一条枕巾,往手腕上胡乱一缠,往医院赶去。 当医生用镊子夹着一大块湿润的药棉清洗伤口,女人左依娜发出痛苦的尖叫。药棉擦过去,伤口白了,瞬间又涌出新鲜的血液。医生很沉着。一遍一遍充满抚爱的擦拭,药棉在废篓子里堆积。用完第八块药棉,医生迅速地捏紧了伤口,细小的镊子夹着穿了黑线的针,从裂口这边肉穿过去,到裂口另一边用钳子抽出来,缝一针,打一个结,好像女人左依娜的肌肤是块布料,他是个熟练的裁缝,正在缝制一个完美的补丁。 刀再深五分之一毫米,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缝完第八针,医生面无表情地冒出这么一句。他似乎充满遗憾,又好像是在夸奖一个雕刻大师的技艺,能控制五分之一毫米的力量与深度,功底非凡。缝好了,血止了,女人左依娜却只有沮丧。她沮丧就差五分之一就能把事情搞复杂,她原来就是想搞复杂一点,引起平头前进重视的,现在就这么简单缝合了事,所有的后果,只是由左腕自己承担。 第三章 撕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下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雨点密集地击打在街面的水泥地上,躯体便粉碎了。击打在积水的地方,也只是敲打出许多转瞬即逝的水坑,然后很快地融入到积水里,毁灭与淹没了。后来,雨柔和起来,一滴一滴,稀稀疏疏,谄媚与温和地抚慰被它肆虐过的事物。 人总是看不到,雨过天晴时,乌云在远处徘徊。 女人左依娜和平头前进的矛盾,有点儿这雨的意思。 谁来给受伤的左依娜洗澡?平头前进责无旁贷。洗澡时他就像勤劳的马夫。把手举高点,再举高点!这是平头前进洗澡前的开场白。于是女人左依娜高举着受伤的左手,像擎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女人左依娜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像一匹尊贵的母马,一会儿高昂着脖子享受,一会俯首厮磨平头前进这个马夫。平头前进不但没有嘲弄她的伤口,相反,精神上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他以一个马夫的勤劳证明他对母马的热爱。 看到满地鲜血时,平头前进确实如雷击般傻了,他傻愣的表情直到见到女人左依娜,见到眼珠子还很灵动的女人左依娜,才慢慢苏醒过来。女人左依娜从他脸色煞白的样子里,惦量出了自己举措的份量,尽管场景离幻想的有些距离。女人左依娜觉得成功了,她开始庆幸刀下保留了五分之一毫米的力量,才不至于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女人左依娜故意把光溜溜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平头前进的手心,来回扭了几个半圆。对于女人左依娜的身体暗示,平头前进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笨拙地、更用力地托住她,仍然很规矩地给她搓洗,不愿放过一个毛孔。平头前进毫无邪念,像士兵为将军服务。女人左依娜左腕上的刀伤,就是一枚悬挂的闪亮爱情勋章,他惟有低头默默地擦洗,才能表达心中的虔诚。平头前进偶尔会用嘴唇触一触女人左依娜的平胸,小心翼翼,好像它们是博物馆的重要文物,生怕弄碎了。 如果不是两颗葡萄般大小的乳头,女人左依娜的胸很容易被人忽略。女人左依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平坦,不能让平头前进激情澎湃。她总渴望平头前进能有点什么动作,怕他说她淫荡,嘴上就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他对于男人的勃起都羞于提起,一个好女人,自然不应该说“我要怎么怎么”的下流话。 你怎么这么傻。有一天,平头前进埋头揉洗女人左依娜的大腿,终于用他黑黑的后脑勺表达了某种疑问。女人左依娜一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短很硬,像收割完的稻田。 真的这么爱我吗?你不知道,当我看到满地的血,我吓死了。平头前进对着她的大腿说。她的腿感觉他嘴里喷出来呼吸。她愣了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爱吗?她记得划那一刀子时,她嘴里说的是“前进,我恨你!”,心里念的是“我要记住,永远记住今天所受的侮辱”。这就是爱么?这是很深的爱么?爱可以用恨来测量的么?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吗?她胡思乱想,想不清楚,但她愿意附和前进的想法,她真的就是这么爱他。 你真的很怕失去我吗?女人左依娜沉默了一阵,反问道。 你是一个生命。平头前进工作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活动起来。 那你有多爱我嘛。她纠缠不休。 你自己去感觉。平头前进并不正面回答。他已洗到了女人左依娜的脚趾头。他故意挠了一下女人左依娜的脚板底儿,女人左依娜尖叫一声,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平头前进用浴巾把女人左依娜包好,拦腰抱起来,女人左依娜便忘了爱有多深的问题,双手圈着平头前进的脖子,刚刚想陶醉一下,平头前进已把她放到床上,喘着气说,你是不是胖了?女人左依娜噘着嘴,不是我胖了,而是你抱得少,练得少,手就软了嘛。 女人左依娜的宿舍比较窄,长方形,原是由一间大房子隔成两间,与一个女孩各住一间。两个人由同一张门进来,经过一条走廊,再由两张不同的门分别进到自己的房间,洗手间共用。女人左依娜的门靠左。朝南的整面墙大部份是玻璃窗,小房间里因而常常阳光充沛。女人左依娜的房间像大多数女孩子的一样,干净整洁,有条有理,也像大多数在这个城市飘浮的女孩子一样,隐含着流浪的临时性与简单因素。写字台靠窗,堆放几本书和镜子及护肤品,窗口悬挂一盆吊篮,绿色兰花草生机勃勃。一张木床,是公司的,一米四宽,睡两人不算拥挤。乳白色的简便木制衣柜是女人左依娜花三百块钱在家全俱市场买的,有两隔,有一边可以将衣服挂起来。墙壁上惟一的装饰是一张胶纸的中国地图,五线谱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印在地图上。 平头前进往女人左依娜腰后塞垫了一个枕头,然后准备凑合着做饭。女人左依娜想帮忙。平头前进说,我怕你了,你别给我添乱就是。电炉像一条盘伏的火蛇,很快一片通红。平头前进仍是手忙脚乱,总算先弄好了咸蛋芥菜汤。对于一个之前从未做过饭菜的男人来说,平头前进还是有点烹饪天赋的。看着平头前进忙碌的身影,女人左依娜想到一种小家庭的小日子,甜蜜像风一样灌进她的心窝。 噫?蛋黄呢?平头前进用勺子往碗里盛汤,舀来舀去,忽然很奇怪地嚷了起来。肯定是你吃了。平头前进恍然大悟,用勺子笑指女人左依娜。 我哪里吃了啊?女人左依娜实话实说。 吃了就吃了嘛,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 我真的没吃啊。 你看你,吃了还不承认。不是你是鬼啊!平头前进认真起来。 我说了我没吃,吃了还怕承认啊!女人左依娜也有点恼怒了。 你不用犟了,我说的没错!平头前进很武断。 你又自以为是,我要吃了就上吐下泄。女人左依娜觉得很憋,只要平头前进用这种不容分的语调说话,她就来无名火。 说你吃了,就是你吃了,你承认行不行? 我没有吃,为什么要承认? 你就不能温柔一点?没一点女人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撕破了之前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并摧毁了近段时间建立的幸福堡垒。 平头前进本来是个板寸头,这会看上去,头发似乎是因为愤怒而全部竖立起来了,眼镜片上两个凝聚了窗外阳光的亮点,像是他的眼睛在喷火。平头前进的态度很明确,女人左依娜不应该和他顶嘴,或者说,女人根本就不应该和男人顶嘴,女人应该像军人一样,把服从当作天职。平头前进是粤北人,工作和户口都在深圳,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政府公务员,平头前进自然有他的优越感,在女人左依娜面前,这份优越感就以他的武断与近乎专横的态度体现得淋漓尽致。 干嘛这么盛气凌人?不就是让你伺候了几天吗?女人左依娜如果不说话,也许风波就平息了,然而女人左依娜偏偏就是弹簧,平头前进压制得厉害,她反弹得越高。 “乒”一声脆响,白瓷汤勺被愤怒地砸到墙壁上,碎片儿噼哩啪啦落了一地,有一片崩得很清脆,在地上弹几下,跳到床底下。 第四章 最后一批微利房 平头前进的单位要分房了,据说,新落成的住宅区离海边很近。去现场侦察过的人眉飞色舞地说,白天站在楼顶,能看到船在海里,夜里失眠,会听到海浪声声。于是,一部份与分房有染的人,像蚂蚁一样,纷纷出动,然后频频用触角传递与交换消息。那段时间,许多男人把“亲爱的”昵称送给了房子,与房子展开了火热的恋情。亲爱的房子啊,它是冬天里的棉袄,夏天里的雪糕,饥饿时的面包,它使生活无比美好。有了亲爱的房子,意味着不必再和亲爱的女朋友挤单身宿舍,睡单人床,用公厕,共澡堂。可以扩大做爱的天堂,打开嗓门呻吟或者歌唱。赤身裸体从一个房子里,散步到另一个房子里。厨房里端出喷香的饭菜。阳台上种下喜欢的花草。从此,相守自己的房子。 平头前进是热锅上的蚂蚁,闷头闷脑地着急。因为他了解到,要分到一套建筑面积为九十六平米的微利房,必需先结婚。平头前进是没想过和女人左依娜结婚的,她的户口远在新疆,要调进来谈何容易。调不进来,这种夫妻模式,家庭结构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是日后生活的一个矛盾与隐患。更何况,女人左依娜样子好看,脾气不好,做老婆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平头前进的同事们以身作则,暗底给了他许多鼓励与勇气。原来有两对装模作样恋爱的,勇敢地登记结婚了,还有两对男女同事,也搞起了体内运作,自产自销,迅速成为夫妻。大家匆匆忙忙地结婚,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是最后一批政府微利房。 那一段时间里,平头前进不断地罗列身边认识的女人,认真考虑和她们其中哪一位结婚的可能性,罗列来罗列去,假设了推翻了,最后,平头前进不得不承认,除了和女人左依娜结婚,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找不到比女人左依娜更合适的人,这个结果是不是可以证明,自己是很爱女人左依娜的呢?爱是个什么东西?就是这种不可替代吗?平头前进想不清楚。他又觉得,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娶女人左依娜。他们虽然没有同居,但几乎平均每周在一起睡三个晚上,做几次爱。一个男人长时间只搞一个女人,基本上已是夫妻的模式,双方嫁娶,这应是比较符合游戏规则的。女人左依娜品质不坏,人无完人,性格上带点毛病也是正常。平头前进觉得不娶她,将会降低自己的人格品德。 平头前进带着这堆心事,度过许多个焦虑的不眠之夜。他本来就偏瘦,再掉了一圈肉,就瘦得可怕,眼睛显得很大,眼珠子从眼镜后面突出来,总像是一副费力瞪人的样子。期间他与女人左依娜又闹了一回狠的,大约有二十四小时相互不理不睬,勉强一起参加朋友的聚会后,两个人才结束赌气。聚会是胖子警察王东搞的,他女朋友过生日。后来胖子王东无意间的一句话,引起了平头前进的注意与兴趣。胖子王东说,去广东A县买一个户口,再转调深圳,事情就容易多了,不少人就这样干的。胖子王东说这些时,一身肥肉抖动。后来在洗手间里,平头前进追问了胖子王东,事情很简单,仅一泡尿的功夫,平头前进就对这件事彻底地了解了,并且心里有了一盘棋。 这个晚上,月色迷人,明亮的清辉透过玻璃窗,水一样泼向床头。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相处非常愉快。于是彼此心生感慨,感慨他们的和谐与般配。再谈起平时的那些吵吵闹闹,只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似乎那是另外一对陌生的男女。于是两人搂着抱着,一起嘲笑,相互检讨,订了些口头协议与约法三章,嬉笑声像石子扔进水里,不断地溅起快乐的浪花。 平头前进抚摸着女人左依娜手上的伤口,愈合的伤疤在月光中像一道闪电惨白。这时,平头前进心里涌起一股崇敬。他永远没有这样的勇气向自己开刀;他心里还有感动,因为有一个女人,可以为他不要生命。平头前进喜欢抚摸女人左依娜的伤口,喜欢抚摸她的伤口,远甚于喜欢抚摸她的Rx房。可是,女人左依娜渴望他抚摸她的Rx房,或者别的地方。伤疤被他抚摸的感觉很怪异,就好像身上不痒,却总有手指在那里挠,并且挠得那么执著与深情,有时会让女人左依娜会觉得牙齿发酸,心里会涌出一丝烦躁。现在,平头前进的手指在伤口上摩挲着,他忽然又很激动了。女人左依娜顺从了他,两人缠缠绵绵地又要了一次,这时,月亮已经爬到了窗子边。 想和我结婚吗?平头前进还没缓过气来。 什么?女人左依娜只听得他喘气。 想不想嫁给我。 你想不想娶我。 想。 我也想。 那我们结婚。 结婚有什么好嘛。女人左依娜笑,手指头玩弄着平头前进。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效果。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他起来,这人就有祸了。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么能暖和呢。有人攻胜孤身一人,若有二人便能敌挡他,二股合成的绳子不易折断。 阿门。前进,你会永远爱左依娜吗?无论她健康、疾病…… 先不玩了,我们说说正经事。平头前进笑着停住开玩笑,把心里那盘棋向女人左依娜摊开,房间忽然宽敞了,风从靠海的窗口吹进来,他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第五章 曲线办户口 周末请胖子王东吃饭的时候,平头前进左边屁股上的疔疮长势正猛,已经影响了他的坐姿,他不得不倾斜身体,把身体重量落在右边屁股上。随胖子王东前来的,是一个叫温倩的女孩,眼睛跟嘴巴一样大,嘴巴跟眼睛一样小,像个布娃娃。她坐在平头前进的右侧,不断地眨巴大眼睛,一副很感兴趣,又天真娇憨的神情。胖子王东算是中间人,他身为警察,不好出面办这些事情,但作为朋友,他可以全身插刀。胖子王东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一般人通过麦克风发出来的声音,也只能达到他那个效果。小嘴温倩说,是王大哥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能帮上忙的,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帮。的确,平头前进要给女人左依娜买户口的事情,办不办得成,已经只能靠小嘴温倩了。小嘴温倩就是A县生长的,后随父母迁移深圳,和那边公安局,派出所都很熟,像出入自家大门一样随便,并且她也跑过几趟这种事情。 现在,平头前进右倾的身体向着小嘴温倩,与左侧的女人左依娜之间形成一个很大的空档,看上去他似乎很殷勤地讨好小嘴温倩。事实上他们的确很快熟悉了,并且聊得相当投机,平头前不时爆发的笑声里,混合着小嘴温倩的娇媚和爽朗。女人左依娜插不上话,身体孤零零的。开始她还觉得小嘴温倩很有女人味,有点可爱,不知不觉中,好感就慢慢地变坏,情绪也变坏,他们的笑声也刺耳起来。于是,女人左依娜一次又一次地端起小茶杯,以免无事可做,手脚不知怎么摆放。喝多了就上厕所排泄,回头坐下来继续喝茶。大家都吃饱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听他们谈笑风生,女人左依娜觉得,她好像是他们将要变卖的一个女人。 真没有意思。女人左依娜想。她不再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再去努力加入他们当中。渐渐地,他们的声音与这个餐馆的其它声音混成一体,浮了起来,像镜头慢慢推远。女人左依娜因此自由了,她可以随心所欲,胡乱回想。她想她的初恋,和新疆的吉姆郎格。那年暑假,她和他在几百亩大的葡萄园里,嬉戏,在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吉姆郎格掀起了她的裙子。他们是站着的,吉姆郎格还伸手摘了一颗青涩的葡萄,放到她的嘴里。那股酸涩的味道,至今还在嘴里漫延。那是她的第一次。她二十岁。她只有疼,没有处女的血。失望的表情,在吉姆郎格脸上,风一样游荡。后来,吉姆郎格慢慢地疏远她,她回到学校,吉姆郎格就再也没给她写信。毕业回来,吉姆郎格已经去了广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是女人左依娜不去上海,不去北京,而是选择来深圳的一个原因。和平头前进的第一个晚上,在女人左依娜眼前重新闪现,平头前进脸上也有吉姆郎格那种风一样游荡的东西。不过,平头前进没有疏远她,而是不厌其烦地继续搞她,并且,现在正打算搞她一辈子。女人左依娜觉得世事是很奇妙的,如果和吉姆郎格结了婚,她可能就不会来深圳,更不会遇上平头前进,即便是遇上了,也不一定会搞。 说说话呀,在想什么!女人左依娜左耳畔响起胖子王东的声音。胖子王东微笑,像弥勒佛。是呀。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小嘴温倩也很奇怪,好像女人左依娜天生就该是话桶,是广播。她这几天身体不太好,精神差。平头前进替女人左依娜解围。呵呵,前进同志,你悠着点嘛。胖子王东调侃。小嘴温倩瞟了平头前进一眼,羞答答地喝茶。那饱满的眼神,让女人左依娜很不是滋味。 好啦好啦,准备撤。小姐,买单!平头前进宣布散席,女人左依娜如释重负。 第六章 无端猜疑 去A县坐汽车需要九个小时,并且只有汽车,白天的汽车,这意味着平头前进至少需要三天时间。如果在A县办事不顺,或许还得停留更多时间。也就是说,平头前进将与小嘴温倩相守七十二小时以上。平头前进决定不再拖延时间,速速把事情办了,免得夜长梦多。星期一早上午八点半钟,平头前进不顾屁股上已经含苞欲放的疔疮,和小嘴温倩登上了去A县的客车。客车座位看上去很软,平头前进放心地坐下,又迅速地弹立起来,并且立即后悔自己太着急了,他原本是可以等疔疮好了再去的。小嘴温倩不明其由,以为坐椅上有钉子,于是用小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发现座位上什么也没有。为感谢小嘴温倩这关爱的一摸,平头前进佯装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平头前进没遇过这么不平整的路面,他觉得这种颠簸是史无前列地剧烈,可怜屁股上的花蕾,饱受撞击与摧残。平头前进把屁股夹紧了,全身的力气都往右边屁股上使,但并不能避免和减肥轻小花蕾与座位的碰撞。平头前进被抛入痛苦之中。一路上,他不安地挪动屁股,有时索性站起来,牙关紧咬,避免因为疼痛发出声音。好几次,他的眼泪都疼出来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晕车么?小嘴温倩很诧异。平头前进摇了摇头,又立即点头,表示小嘴温倩说得对。他实在不好意思对一个女孩子说屁股,以及屁股上的花蕾。那个地方离禁区太近,离体面太远,很容易形成误导。这时平头前进看见小嘴温倩的大腿,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像柳条儿在水中飘来荡去。他想,如果小嘴温倩能把大腿摆开,让他的屁股落在上面,把那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搁在小嘴温倩两腿间的空隙里,花蕾就安全了,花蕾安全了,他也就舒服了。 像饥渴的人渴慕水,热恋的身体渴望床,平头前进渴望坐上小嘴温倩的大腿,仅仅是因为屁股上该死的疔疮。小嘴温倩递过一支绿箭,说,嚼嚼这个会好一点。平头前进浮起一个悲惨的笑容,悲惨是他自己的感觉。小嘴温倩看见他洁白的牙齿和轮廓很好的嘴形。不过,咀嚼口香糖和对大腿的渴慕分散了注意力,平头前进感觉疼痛缓和了许多。一路和小嘴温倩说说笑笑,摇摇晃晃,快到A县时,他已将屁股上的花蕾完全遗忘。 回到深圳时天已经黑了,平头前进与小嘴温倩直接上了餐馆。坐下没多久,胖子王东兴致勃勃走进来了,他瘦小的女朋友尹莉紧紧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当胖子王东叫小姐添茶的时候,女人左依娜出现了,气氛马上热烈起来,像是新娘出场。女人左依娜笑逐颜开,分别招呼,惟独只是勉强地瞟了一眼平头前进。 快看快看。平头前进风尘仆仆,从包里摸出几个红本本,往女人左依娜面前一摆,眉飞色舞。女人左依娜翻了一下,说,很好啊。平头前进说,当天没找到人。是啊,所长凑巧出门了。小嘴温倩进行证实与补充。女人左依娜有点讨厌小嘴温倩,她这么急急忙忙地跟进,好像是和平头前进合谋什么。女人左依娜嘴角牵扯出一个微笑,算是回应。 考虑长途奔波比较劳累,饭毕大家立即撤退。送小嘴温倩上了的士,胖子王东的胳膊吊着女朋友,一路漫步往西,平头前进要往南走,往南是往平头前进的住处,女人左依娜不同意,转身向北。这是一条老街,人行道边的榕树枝繁叶茂,路灯从叶子里探出来,树叶很亮,树底下的道路却很幽暗。这种朦胧很适合恋人们散步,所以总能看到树底下有接吻的男女。女人左依娜一声不吭,低头走路,平头前进追了上来。 去我那边吧。 不,我回宿舍。 怎么啦你?人家帮这么大忙,你连声谢谢也不说? 没花钱吗? 花了。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A县人民? 你以为就花钱这么简单啊?不是朋友,谁陪你跑这一趟。 不是朋友这么简单吧? 说什么你? 你去了四天。 女人左依娜说“四天”时,脚步停了下来,声音在嗓子里滚。她咬牙切齿,好像要把这四天咬碎。树叶沙沙地响,平头前进脸上摇曳着树叶的影子,也许是他的表情像树叶一样摇晃。他很恼火,他想起在汽车上所受的苦痛,那个要命的疮,他满怀干劲地坚持住了,原以为她会欢欣雀跃,哪里想到却是这么冰冷,好像他干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四天,事情的经过在吃饭的时候,小嘴温倩已经很详细地讲述过了,小嘴温倩聪明地抹掉了登山一节,也是不想女人左依娜引起误会。现在,平头前进不想解释了,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力气说这些废话。他的脚带着他默默地前行,打算送女人左依娜回宿舍,再回去睡觉,休息好了,再来跟她扯皮。 女人左依娜期待平头前进对“四天”有个交待,见他沉默不语,便发出仅有一个音节的冷笑。女人左依娜没有意识到,她的笑像屋檐上的一滴水,落在积水沟里,声音单调,并且悲凉。女人左依娜克制着不说话,她的心此刻是一口热锅,盛着一股说不明白的东西,被炒来炒去,越炒越上火,她被闷在烟味焦味里,透不过气来,于是觉得一路上自己像球一样滚动。 她是处女吧?快到宿舍楼下时,女人左依娜在一栋房子的阴影里站住了,并且冷冷地抛出一句这样的话来,像刀一样向平头前进刺去。她不能忍受这种沉默,她必须要爆发出来。平头前进果然是一触即发,他凶狠地回敬了她。话是怎么说的,女人左依娜没听完整,但她立即从他的话里提炼出一个意思,那个意思里,有对不是处女的女人左依娜的蔑视,也有搞了小嘴温倩这个处女的得意。他似乎在抖动并炫耀他的生殖器,这让女人左依娜恶心。恶心暂时压倒了愤怒,她的目光像鹰,不一会愤怒又覆盖了恶心,或者两种情绪混合起来了,女人左依娜狂吼着向平头前进扑过去。平头前进猝及不防,奋力抵抗,仅两个回合,“啪”,平头前进的眼镜掉地上。两人像听到暂停哨声,都停了手。平头前进弯下腰,女人左依娜扭身就走。平头前进捡起来空空的镜框,猛然狂追几步,一脚踢向女人左依娜的屁股,女人左依娜痛叫一声,双手捂着下身蹲下来。 平头前进踢中了她的阴部。 第七章 与平头前进登记结婚 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食堂里没几个人,厨房师傅正和搞清洁卫生的一个大姐在调情,他们咯咯发笑的时候,餐厅一角的电话就响了。这一天女人左依娜的肚子饿得特别快,咕噜咕噜直响,好像里面在生产什么东西,不断地往外冒泡,一下班就火速直奔食堂。她刚要了一份炸鸡腿和冬菇烧肉,把二两米饭端上桌,正准备大刀阔斧地好好慰劳一把,平头前进的电话就来了。 你现在马上到街道办来。平头前进急匆匆地喊。 干嘛呀?我准备吃饭呢。女人左依娜很饿,有点不耐烦。 过来签名按手印。 烦人,你签一下不就行了吗? 废话,登记啊,不能代替,快点过来。 原来是登记结婚,女人左依娜恍然大悟。但她还是有点烦,她实在太饿了。再说,平头前进事先一点都没有透露,突然喊她去登记,就像喊她去吃饭一样。当然,谁也不敢说结婚跟吃饭没有关系,眼下结婚就跟吃饭有关系,女人左依娜不得不三口两口把鸡腿啃了,放下碗筷,匆匆抹一下嘴巴,往街道办赶去。 出来才知道风不小,雨也下得不小,天阴沉沉的。女人左依娜出门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的天气不适宜登记结婚,她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之前,女人左依娜一直喜欢这种风风雨雨的天气,她头一回对这种阴雨天气产生了遗憾,如果出门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该是多么可爱。走路去街道办需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她肯定会像只落汤鸡,再说,十五分钟太慢了,平头前进会等得发火。于是,女人左依娜叫了一辆摩托车,对那个穿戴得像未来战士般的摩托车师傅说:“去街道办。”未来战士摆了一下头,示意女人左依娜坐上来,他似乎还嘟嚷了一句:“天气不错,挺适合离婚。”不过,未来战士到底说的是结婚还是离婚,女人左依娜听不真切,因为雨在耳边灌,再加上未来战士戴着头盔,听起来他似乎是在埋怨天气影响了他的生意。“要穿雨衣吗,小姐?”未来战士问。“不用了,怎么这么磨蹭。”女人左依娜明显不耐烦了。未来战士这才开动摩托车,刚走不到五十米,摩托车忽然死火了。未来战士很潇洒地用脚踩了十几下,摩托车每次都只是发出“嗵嗵嗵嗵”的声音,抖动几下,就熄了火,像条抽搐的狗。“车坏了,免费载你到这里,你另叫车吧。”说完未来战士推着车走了。未来战士的话令女人左依娜哭笑不得。这时雨又密了一些,女人左依娜只得边往前走,边留意是否有车经过,很奇怪见不到一辆摩托车的影子,似乎都吃午饭去了。“真晦气。”女人左依娜骂了一句,咬咬牙,迈开步子朝街道办一路小跑。后来女人左依娜回想这一幕,觉得冥冥中其实是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的。 出现在平头前进面前时,女人左依娜的头发在滴水,衣裙往身上贴。平头前进感觉她带进一股冷风,像个幽灵似的飘过来,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平头前进还是质问了她:“怎么这么慢,人家班都没下,专门在等。”他或许是说给办事员听的。女人左依娜在路上已经满肚子不高兴,被平头前进这么一说,更加气鼓鼓了。“今天是什么吉日,这个午间又是什么良辰,下这么大的雨,下班的不让人下班,吃饭的不让人吃饭,偏要赶在这个时间登记,发什么神经嘛。”女人左依娜并没有说话,她只是在心里激烈的反驳,保持脸色平和。该填的都填好了,也就是说,平头前进能代劳的,他全部代劳了,如果签字和手印也允许代替的话,他应该不会麻烦女人左依娜跑这一趟。 女人左依娜要了点纸巾,把脸上的水珠擦了,在平头前进食指的引导下,在几个空地方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往名字上按手印的时候,女人左依娜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结婚有关的温馨感觉一概没有。她看见自己的名字躺在血泊中,像一具赤裸的肉体。这个环节像判决、枪毙、死亡一样,充满血腥。办事员是个干瘪的女人,她坐在挂满锦旗的墙壁前,像正准备执刑的刽子手,毫无表情,一动不动,连一句祝贺的话都不肯给。要求一个杀手每次执刑的时候洒几点同情的眼泪,也算荒唐,要求干瘪女人给个笑脸,可以说是一种苛刻。 干瘪女人把资料看了一遍,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神情像检查被枪毙的人似否断了呼吸。然后,她放心地把资料放进档案盒,档案盒棺材一样的厚实,也有骨灰盒一样的轻巧,当干瘪女人盖上档案盒,女人左依娜觉眼前黑了一下。她看见干瘪女人把档案盒插进档案柜里,再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本本,这几个动作很连贯,且有条不紊。接下来,干瘪女人往红本本上粘贴照片,女人左依娜看见照片是前几天偶然路过一个照相馆拍的。当时平头前进只是说:“我们照个合影吧。”女人左依娜只当照着玩,连头发都没有挽起来,额头上一颗青春豆硕大无比,似乎还熠熠闪光。女人左依娜很想换一个照片,但是干瘪女人已经开始压钢印了,与此同时,女人左依娜很颓丧地想起来,这张照片是她和平头前进唯一的合影。摄相机闪光灯那么惨白地一闪,她神情恍惚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遥远如新疆,那个葡萄园,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她被掀起的裙子的掀起她裙子的人,像一艘船,从茫茫的大海的尽头驶过来。 干瘪女人的两只手呈八字形,往前伸递。女人左依娜触到一份冰凉的东西,她首先想到蛇的皮肤,不由往后一阵退缩,她很紧张,脸都白了。“拿好拿好,我要去吃饭了。”女人左依娜的态度使干瘪女人很不高兴,后者嘟嚷了一句。平头前进在向干瘪女人道谢,女人左依娜回过神来,手中那本血红颜色的东西,像死亡证书,又令她头脑里洗涮了一般,一片短暂的空白。 第八章 丑媳妇见公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左依娜都不习惯把自己当作结了婚的人。街道办那个干瘪女人把结婚证递给她时,霎那间手指碰触到的冰凉感觉,总让她猛然惊悚,继而确信,自己结婚了,是别人的妻子,有了一个叫做丈夫的男人,她和他的睡觉合法了,并有一个叫法律的东西给予保障。从未婚到已婚,像女巫那样浑身一激灵,就从阳间到了阴间,开始在夫妻生活的道路上问神问鬼了。只是没有人能卜问到什么。这样看来,已婚与未婚之间的那条线是冰冷与显著的,女人左依娜是真真实实地从那上面跨过去了。 在等待分房的时间里,女人左依娜与平头前进的生活状态暂时保持原貌。也就是说,各住各的宿舍,一周会有那么两三个晚上同住,商谈房子装修的事情,算计如何充分利用有限的金钱,把房子装得简单舒适等等,当然,顺便也把生理需求解决了。说解决,事实上只是对平头前进而言,因为女人左依娜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高xdx潮,倒是在深夜里体会过几次挺有快感的自慰。平头前进基本上不在她的上半身活动,甚至很早前就不要求她全裸了。在平头前进面前,她基本上算是一个没有上半身的女人。这时候,女人左依娜理所当然地自我检讨,她想,问题可能就出在上半身,她的Rx房本来平坦,偏偏人也瘦,连滥竽充数以假乱真的可能也没有,想在胸口揪起一团肉来,的确是比较有难度的事情。那么,平头前进忽略它们,也是情理之中了。 结婚登记了一个月以后,女人左依娜写信告知父母,说时间紧张,路途遥远,来不及商量,就这么嫁了,不过请放心,他是个好人。女人左依娜写着写着,眼里就滚出几颗眼泪,她也说不清怎么就掉泪了,泪滑到嘴里,像二十岁那年吃的那颗青葡萄一样,感觉酸涩。她本来想在电话里说,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听起来也像开玩笑。出乎女人左依娜的意料的是,父母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相反都很高兴,父亲说,你在深圳安定下来就好,这个地方,一年不如一年了。我们有机会,也可以到那边走走。听着这些话,女人左依娜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也不是安了心,父母的态度让她有点别扭,她觉得他们应该这么骂她,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草率。 平头前进决定“五一”节带丑媳妇回粤北见公婆。平头前进这么说的时候,有点自鸣得意。得意于娶了漂亮的女人左依娜,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女人左依娜觉得,平头前进的得意,多少含有一点“哼哼,我这么好的人,落到你手里了”的味道。这话平头前进开玩笑说过,他就是这么自命不凡。不过,女人左依娜听着这些话,还是有点快乐。 平头前进事先电话通知了家里人,所以他们到家的时候,亲朋戚友都已经聚齐,并恭候多时了。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一些普普通通的人。看过新媳妇,乱哄哄的一阵过去后,大家散了。晚间,女人左依娜和精瘦的公公、胖胖的婆婆聊了一会家常,分头睡去。客房早已收拾妥当,女人左依娜睡下后,问平头前进,“你爸妈对我印象怎么样?”“我妈说你太瘦,不好养孩子。”平头前进嘻嘻笑。“那你把我养胖点呀,像小猪一样。”女人左依娜揪了她男人的屁股一下。“养胖点可以,但你得答应给我生个胖小子。嘿嘿。”平头前进的互换条件把女人左依娜搞得甜蜜蜜的,虽然生孩子之类的活,她现在还不想干,但生孩子前必需干的事情,她就有点想了。在陌生的环境里,一张陌生的床上,欲望就带点新奇,还有小小的、异样的刺激。女人左依娜满怀柔情地动手动脚,平头前进却说舟车劳顿,难以配合。他的身体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女人左依娜大展鸿图的美好愿望就这么碎了。碎了的激情橡弹片一样残存体内,把她冲撞得七零八落,女人左依娜就总想撒尿,一个晚上不断地往洗手间飘,恍恍惚惚地,天就亮了。 第二天是老母亲表现烹饪技术的时候。女人左依娜没下过厨,一进厨房就发懵,只有凑合着洗菜,结果弄得一身水。老母亲笑呵呵地说,“你歇着,不用帮忙。”女人左依娜就撤退了,撤退了的女人左依娜觉得应该在餐桌上表现表现。吃饭前,老母亲要打开一张小桌子,摆上水果,鱼肉,点几根香,两支蜡烛,闭上眼睛,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达两分之久。女人左依娜觉得那个时候,老母亲的脸上充满神秘。老母亲搞完这些,喊一声,我们开饭吧!大家才围坐大桌边。吃饭的时候,左依娜密切关注着众进餐者的进展动向。关注着还得是不动声色的,若无其事的,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干探。如果直勾勾地盯着,那会让别人难堪或者怀疑自己有病。女人左依娜首先看到老头的碗空了,老头精瘦,动作麻利,但最后的几粒饭他扒几次才扒到嘴里,筷子与碗之间有清脆的声音崩出来。女人左依娜觉得老头在等待什么。果然当女人左依娜伸出手时,老头很流畅地说:“小半碗就行了。”接下来是老母亲,老母亲几乎是慢条斯理品尝自己做的菜肴,慢条斯理这种感觉可能来源于老母亲过胖的缘故。对于是否有人添饭,老母亲似乎胸有成竹,因此她不像老头那样,故意敲打出一种空荡荡的声音。 眼看着老母亲的碗里只剩一口饭了,女人左依娜加紧了盯梢,但是老母亲并不急于消灭它们,像一个聪明的地下党员,故意和特务周旋。期间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说了几句没有意义的家常话,然后像记起什么似的,匆匆把那一口饭运送进嘴。女人左依娜被老母亲那一口饭吊着,折磨着,终于如释重负,给老母亲添了饭,老母亲却说,“我不要米饭,给我添点汤吧。”女人左依娜又转身把饭换成了汤。刚吃上两口饭,大哥前行放下筷子准备起身添饭,他比前进起码高一个头,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躲在阴影里,她说“我来我来”。给前行添完饭,女人左依娜心想可以舒服地吃点菜了吧,不巧,嫂子的碗也空了。但是丰满的嫂子含着笑谢绝了女人左依娜的热情,坚决自己去厨房。女人左依娜一阵感动,对嫂子的好感上了一个台阶,前行却笑着说:“你别管她,她要减肥。” 在这个过程中,平头前进一直赞赏地微笑着,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玲珑乖巧的女儿。女人左依娜没有注意,坐稳后暗底里吁口长气,然后发现,自己的半碗米饭,已经凉了。这个时候,做为丈夫的平头前进递过自己的空碗,说,“我也只要半碗。”女人左依娜怔了一下,眼圈一红,瞟了平头前进一眼,还是添了满满的一碗饭送到了平头前进面前。再坐下来,女人左依娜已经吃不下了,她感觉走了好长一段路,在大山里转了几圈,全身疲惫,只想躺在床上,伸展四肢舒服地睡一觉。为什么平头前进不是拿过女人左依娜的饭碗,说,“我给你换点热的”,而是递过自己的碗,说“我也只要半碗”?两个细小的情节,效果差别是巨大的。比如有种东西,可能在这时候升起来,或者落下去,完全背道而驰。 第三天,老老少少倾巢而出,在附近游山玩水了一番。由于餐桌上的事情,女人左依娜情绪已坏,兴致全无,只是机械地陪同。后来的几次用餐证明,女人左依娜已经骑虎难下,添饭舀汤的活自自然然地落在她的头上,就像已经安装了电脑程序,开机就默认了。大家几百年前就习惯了,仿佛这是女人左依娜与生俱来的职业。如果这算贤慧一种的话,女人左依娜觉得,“贤慧容易,难的是一辈子贤慧。”于是她只有强忍不快,继续贤慧,一心盼着快点回深圳,与贤慧拜拜。 这几天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一样零散了,有的部件散落在丈夫这里,有的部件散落在公公婆婆面前,还有的部件散落到不知名的地方,他们因为她的散落而完整,并且精神焕发。尤其是平头前进,觉得脸上大添光彩。“我们明天回去吧。”夜晚躺要床上,女人左依娜说。这张床还没有留下她和平头前进的蹂躏痕迹。“急什么,还有二天呢,我难得回来一次。闷了就陪我妈聊天嘛。”平头前进手里翻着一本小册子,他已经看了两个晚上了,女人左依娜不知他从哪里摸出来,看完又放到哪个角落。闷了陪老母亲聊天,亏他想得出来,那有什么能解闷的?她很反感,来了气。平头前进太急于让她进入他的家庭,放手太开,以至于不能发现自己对她的冷落。“那我们睡吧,好吗?”女人左依娜仍然很温柔,摸着她男人的大腿。平头前进挪开她的手,说,“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女人左依娜背过去睡了一会,坐了起来:“开着灯我睡不着。”“这样就好了。”平头前进用被子将她蒙起来。女人左依娜霍地掀掉被子,一把夺过平头前进的小册子,说:“看的什么东西嘛!”边说边翻,竟是一本百分之百的黄色小说,从头至尾都是写交配。她记得在楼下那个小店里头,她看到过,却不知道他是买了一本。这时,平头前进劈手夺回了小册子,厉声说:“你不能看,不许学坏!” 女人左依娜平整的胸脯剧烈的起伏,波澜壮阔丝毫不亚于那些丰满的胸脯。平头前进每晚看书上的人交配,置一具有生命的肉体,一个有生命的灵魂而不顾,而不要,暂不去想他的不可思议,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赤条条地脱了,男人连看都不看一眼那样,有某种耻辱感。而平头前进的话又是火上浇油,话里隐藏的信息让女人左依娜无比压抑。夜深人静,她不想吵架,愤怒的话到了嘴边,又艰难地把它们咽下。她只是伸手把灯关了。但是平头前进立即“啪”地打开来。她再次伸手关了。他更为迅速的重新打开,瞪大了他的四只眼睛:“你睡你的,关你什么事?”女人左依娜觉得他有点邪火中烧。“那你睡外面去,不要和我睡一起。”她嚷。“这是我的家里。”平头前进简明扼要。“那你说我是谁?”“你认为你是谁?”“我操你妈,谁叫我来的!”女人左依娜又听出一层含义,这是平头前进“你想想你什么身份”的翻版。就像马匹冲断了栏杆,女人左依娜一旦发怒就管不了自己,管不了自己她就要和他厮打,充分利指甲甚至口水这种不能伤命,却很伤感情的武器,向平头前进攻击。平头前进的手臂和脸上,都留下了她的指甲的痕迹,一道道小伤也能触目惊心,而她自己的手臂有几处青肿,脖子扭伤了,身上还有一些隐蔽的痛。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受了严重的内伤。但是老母亲的眼睛只能发现儿子的伤痕。老母亲说了几句让女人左依娜一时半会明白不了的话,左依娜就怨恨老母亲的私心与偏袒。临走的时候,老母亲语重心长:“相互体谅点,好好过,过段时间选个黄道吉日,再回来摆酒。” 第九章 入住新房 床头打架床尾和,似乎任何一对夫妻都验证过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人们用唇齿相依来形容两个人的相依为命,唇与齿这么相近,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甚至有人认为不打架不相骂的夫妻关系最危险,好像夫妻间的了解与感情是通过吵吵闹闹建立起来的。骂无好口,打无好手,一个人彻底的亮出精神底线,的确是没有什么更为阴暗的东西隐藏了。像新手开新车上路,无论是新手的技术问题,还是车的性能问题,经过了前期的碰撞与磨合,人与车以及车与自身的各种配合渐渐趋向和谐与流畅,滑入水平的公路,就有了飞也似的感觉。因此,后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那个宽敞的新居里,女人左依娜与平头前进一度水乳交融,如胶似漆。 住宅区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听海苑。七月初,新房的钥匙拿到了。钥匙落在平头前进的手中,三片,像三块巨石一样沉重。平头前进差点把持不住,被它们压软双膝,接下来他感觉它们像烙铁一般烫手,他还是迅速地攥紧了,热量从手心导向胸腔,他像泡在温泉里,通体灼热。到了新房子楼下,平头前进并不急于带女人左依娜上楼,而是先拉她在住宅区附近熟悉地形,从各个角度,向属于他们的那间房子望去。 看,六栋,五楼,501,就是那个窗口。平头前进伸出食指,从女人左依娜眼前斜伸过去。女人左依娜数了一下楼层,目光停在五楼,那里有个空洞的窗口与阳台,她立即在阳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窗口飘动的白纱窗帘。女人左依娜跳起来,扭头朝平头前进的脸上响亮的“啵”了一下。平头前进惊慌了,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别乱动,被同事看到笑话。女人左依娜皱起眉头,假装生气,什么呀,他们不接吻,他们不做爱呀?一辆人货车从他们身后经过,喷出一团青烟。他们转到了住宅区里面。小区里面绿意盎然,大片大片的草地,铺在路边,杜鹃花像一团一团的火。站在椰树下的新土上,女人左依娜找到了属于他们那个的窗口,她喊了起来。那是厨房,将会是你战斗的地方哟。平头前进心满意足地微笑,好像女人左依娜已经系上了围裙。 他们围着六栋转了一圈后,又围着整个小区转了一圈,包围圈忽大忽小,忽小忽大,位置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他们的心都是一颗指南针,不管在什么位置,都准确无误地指向六栋501,目光深情的凝视与抚摸属于他们的501。于是,他们对于房子,像恋人对于恋人的身体,并不急于进入,而是远远近近地欣赏,朦朦胧胧地感觉,兴奋与激动慢慢地延长,以便充分细致地享受这个时刻的喜悦。 然而,进入的感觉并不像期望的那样,新的问题随着门开的一霎涌过来。房子从上到下是一片灰糊糊的水泥,连可以简单居住的白粉墙和瓷砖地板都没有。脚步转遍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大大小小六七间房,捉迷藏的地方都有了。 就算只是把这些空间简单填充一下,也还需要大把的银子。平头前进像个军事家,做出了一个沉重的预测。平头前进说得很模糊。女人左依娜一向不爱管钱,什么经济大权,她懒得操那份心。她知道新房首期款八万,平头前进还找他哥哥前行借了三万。以后每个月都得供房款二千,五年才能分付完毕,感觉像判了刑服劳教似的。女人左依娜含含糊糊的应着他,面孔像水泥墙一样灰糊糊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荒凉的深渊里,一切都迷迷蒙蒙的了。平头前进重重地叹了一声,像一截枯枝跌落身边。女人左依娜惊悚,扭头看着他,他像影子一样飘向已染夜色的阳台。她看到他在招手。女人左依娜觉得也飘了过去。 惟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离公路很近,这意味着离宁静很远。平头前进指着楼下,女人左依娜就看到楼下左侧有一条的护城河,她似乎嗅到了一丝淤泥的臭味。两条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在护城河那边,那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但是,这个路口装不装红绿灯,对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们没车,所以没红绿灯,算不得遗憾,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在阳台站着,看了一会,然后转身又回到屋里,平头前进拧开了灯,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让女人左依娜吃惊。事实上,在女人左依娜上班的时候,平头前进已经来看过好几回了,并且已经有了装修的方案。所以现在,他开始能指手划脚,像个行家一样证实,关于他的方案的合理性,好像满腔的抱负找到施展的地方。 装修大约花了二十天。平头前进坚持自己买材料和监工,晒得很黑,像头瘦驴,混在装修工人当中,不太能轻易分辩出来。新居入伙时间选在礼拜六,其实搬进来都快一个月了,因为陆续在添置家什,没腾出时间来操办而已。这个时候,女人左依娜已经能炒出几个家常小菜,厨房几件武器已经操练的比较娴熟,所以她勇敢地承担了入伙大餐的掌勺任务。惟一的要求就是平头前进能与她一同前往菜市场,当搬运工,帮忙提菜,平头前进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手挽手,很恩爱地踱着一致的步伐到了市场,菜买得差不多时,平头前进和一个小贩为两毛钱较起了劲。女人左依娜当时在另一个摊位上,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平头前进已经气咻咻的了,他似乎是说了他是政府部门的之类的话。那个小贩一点也不卖账,挥舞着黝黑的手臂唾沫横飞。关我屁事啊,你坐你的办公,我卖我的菜,你供我吃住啦?贩子一吆喝,立即有些人上来围观了。那个被小贩侮辱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女人左依娜顿觉很难堪,埋首扯了一下平头前进的衣袖,平头前进不理,女人左依娜就远远地站着,背对着他们,心里慢慢涌起一股鄙夷。不一会儿,她从闹哄哄的声音里分辩出平头前进的脚步,那声音与一切剥离了,很清晰地在天空中回旋,感觉到他脚步的力量使地面震动。平头前进的身体带过一阵风,女人左依娜像只小船摇晃了一下。她追着平头前进的背影,说,人家一天能赚几块钱,你跟他们有什么好争的。 你很有钱吗?你一天能赚多少钱?你不知道你有多穷吗?平头前进的愤怒像海浪一样拍打过来。 女人左依娜嘴里就分泌出一股咸味,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这么吵,很失身份。 你像个外人一样躲得远远的,他妈的什么意思?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面抵面。 没意思。女人左依娜嘟嚷一句,偏过头避开他的阴影,然后顾自往回走去。 晚饭时分,客人陆续到了,一个个光彩照人,满嘴喜气洋洋。小嘴温倩带着一股香水味卷进来,她穿件蓝旗袍,小巧的屁股裹得像个球,一对玲珑的Rx房,还是像球。肩上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好像随时准备起飞。所有零部件和小嘴温倩的身材十分相配,组成这么一个精致的人儿。可是这么个小东西曾经是个警察,拳脚功夫能降伏不少男人。后来小嘴温倩的父母不愿意她干警察,就把她调到市委宣传部,暗底里给女儿铺路,培养她走仕途。 女人左依娜心里对小嘴温倩的疙瘩,在小嘴温倩的男朋友亮相后,自动平复。小嘴温倩的男朋友是医生,名叫罗建兵,和大家一起聚过几回,只是最近才与小嘴温倩有染,身份突变。罗建兵一头卷毛,长着一双迷人的媚眼,眼睫毛很长,形成一种清晰的微笑的弧度,总像在和蔼地观察什么。幸亏他皮肤黑,剃过胡子的青色下巴还有几分粗犷,否则都可以当女人来认了。罗建兵看上去有点腼腆,显得诚实,并且善良,仍保留着农家孩子的质朴。胖子王东似乎是一个最专情的人,胳膊上吊着女友瘦子尹莉,从来没有换过,他像眷恋他那个旧款手机一样眷恋着她。女人左依娜的同事挺拔苏曼最后一个来,苏曼有具挺拔的身材,挺拔的胸脯和一只挺拨的鼻子,走到哪都很挺拔。挺拔苏曼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她从不会倒下。 操,就我打单?挺拔苏曼一进来就发现了问题。挺拔苏曼身体很长,手脚也很长,像猿一样随意地摆动四肢。 来来来,借你临时靠一靠。胖子王东拍一拍厚实的胸脯,瘦子尹莉就讪讪地笑。 男人肩膀不可靠。我靠沙发。挺拔苏曼扫他们一眼,摆摆手。 女人左依娜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偶尔瞟一眼客厅那群生龙活虎的男女,偶尔出去呆了一分钟,他们也会偶尔进来厨房,慰问一下,或者传个什么话。小嘴温倩要留下来帮厨,被女人左依娜赶了出去。被赶出厨房的小嘴温倩欢欣雀跃,向众人汇报情况,说里面油烟味好大。但是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因为大家打开了罗建兵带来的贺礼,一幅由他亲手制作的字画。大家没想到一个医生还有这种才能。于是,客厅哗一下空了,大家簇拥着平头前进到了命名为书房的地方,在众目睽睽的监督下,平头前进把字画挂上墙壁,大家倒退几步,走近几步,近看远看,不同角度地欣赏,评说,这时厨房传来一声呼叫,开饭啦。 大家都很熟,也不必谦让,屁股纷纷落座。吃饭的时候,女人左依娜才发现小嘴温倩嘴角有一颗小痣,说话时一跳一跳,很好看。小女人左依娜就喜欢了,觉得小嘴温倩的女人味就是从那里来的。罗建兵刚给小嘴温倩夹一筷子菜,胖子王东就说,罗建兵,你让我们很难做人嘛。罗建兵眉毛一挑,为什么?挺拔苏曼夹起一筷子菜,说,反正我没人指望,我自己夹!苏曼话音一落,在座的男士迅速伸出筷子,眨眼间苏曼的碗里只见肉块不见米饭。女人们都笑了,大家玩起了“英雄狗熊怕老婆”的游戏。 大伙作鸟兽散后,墙壁上的啄木鸟“叩叩叩”啄了十一下。收拾完杯盏狼籍,再搞完个人卫生,啄木鸟又叩了十二下。能不能让它不要成天叩叩叩地响?很烦人。女人左依娜手指墙壁的石英钟。平头前进连说好好好,就把电池取了下来。从朋友们进屋一刻起,平头前进一直兴高采烈,立刻顺从了她,上了床仍觉意犹未尽,想和女人左依娜相濡以沫一番。女人左依娜没有兴致,草草地应付了一下,怀抱一只毛毛公仔沉睡过去。 第十章 陪领导跳舞 装修大约花了二十天。平头前进坚持自己买材料和监工,晒得很黑,像头瘦驴,混在装修工人当中,不太能轻易分辩出来。新居入伙时间选在礼拜六,其实搬进来都快一个月了,因为陆续在添置家什,没腾出时间来操办而已。这个时候,女人左依娜已经能炒出几个家常小菜,厨房几件武器已经操练的比较娴熟,所以她勇敢地承担了入伙大餐的掌勺任务。惟一的要求就是平头前进能与她一同前往菜市场,当搬运工,帮忙提菜,平头前进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手挽手,很恩爱地踱着一致的步伐到了市场,菜买得差不多时,平头前进和一个小贩为两毛钱较起了劲。女人左依娜当时在另一个摊位上,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平头前进已经气咻咻的了,他似乎是说了他是政府部门的之类的话。那个小贩一点也不卖账,挥舞着黝黑的手臂唾沫横飞。关我屁事啊,你坐你的办公,我卖我的菜,你供我吃住啦?贩子一吆喝,立即有些人上来围观了。那个被小贩侮辱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女人左依娜顿觉很难堪,埋首扯了一下平头前进的衣袖,平头前进不理,女人左依娜就远远地站着,背对着他们,心里慢慢涌起一股鄙夷。不一会儿,她从闹哄哄的声音里分辩出平头前进的脚步,那声音与一切剥离了,很清晰地在天空中回旋,感觉到他脚步的力量使地面震动。平头前进的身体带过一阵风,女人左依娜像只小船摇晃了一下。她追着平头前进的背影,说,人家一天能赚几块钱,你跟他们有什么好争的。 你很有钱吗?你一天能赚多少钱?你不知道你有多穷吗?平头前进的愤怒像海浪一样拍打过来。 女人左依娜嘴里就分泌出一股咸味,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这么吵,很失身份。 你像个外人一样躲得远远的,他妈的什么意思?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面抵面。 没意思。女人左依娜嘟嚷一句,偏过头避开他的阴影,然后顾自往回走去。 晚饭时分,客人陆续到了,一个个光彩照人,满嘴喜气洋洋。小嘴温倩带着一股香水味卷进来,她穿件蓝旗袍,小巧的屁股裹得像个球,一对玲珑的Rx房,还是像球。肩上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好像随时准备起飞。所有零部件和小嘴温倩的身材十分相配,组成这么一个精致的人儿。可是这么个小东西曾经是个警察,拳脚功夫能降伏不少男人。后来小嘴温倩的父母不愿意她干警察,就把她调到市委宣传部,暗底里给女儿铺路,培养她走仕途。 女人左依娜心里对小嘴温倩的疙瘩,在小嘴温倩的男朋友亮相后,自动平复。小嘴温倩的男朋友是医生,名叫罗建兵,和大家一起聚过几回,只是最近才与小嘴温倩有染,身份突变。罗建兵一头卷毛,长着一双迷人的媚眼,眼睫毛很长,形成一种清晰的微笑的弧度,总像在和蔼地观察什么。幸亏他皮肤黑,剃过胡子的青色下巴还有几分粗犷,否则都可以当女人来认了。罗建兵看上去有点腼腆,显得诚实,并且善良,仍保留着农家孩子的质朴。胖子王东似乎是一个最专情的人,胳膊上吊着女友瘦子尹莉,从来没有换过,他像眷恋他那个旧款手机一样眷恋着她。女人左依娜的同事挺拔苏曼最后一个来,苏曼有具挺拔的身材,挺拔的胸脯和一只挺拨的鼻子,走到哪都很挺拔。挺拔苏曼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她从不会倒下。 操,就我打单?挺拔苏曼一进来就发现了问题。挺拔苏曼身体很长,手脚也很长,像猿一样随意地摆动四肢。 来来来,借你临时靠一靠。胖子王东拍一拍厚实的胸脯,瘦子尹莉就讪讪地笑。 男人肩膀不可靠。我靠沙发。挺拔苏曼扫他们一眼,摆摆手。 女人左依娜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偶尔瞟一眼客厅那群生龙活虎的男女,偶尔出去呆了一分钟,他们也会偶尔进来厨房,慰问一下,或者传个什么话。小嘴温倩要留下来帮厨,被女人左依娜赶了出去。被赶出厨房的小嘴温倩欢欣雀跃,向众人汇报情况,说里面油烟味好大。但是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因为大家打开了罗建兵带来的贺礼,一幅由他亲手制作的字画。大家没想到一个医生还有这种才能。于是,客厅哗一下空了,大家簇拥着平头前进到了命名为书房的地方,在众目睽睽的监督下,平头前进把字画挂上墙壁,大家倒退几步,走近几步,近看远看,不同角度地欣赏,评说,这时厨房传来一声呼叫,开饭啦。 大家都很熟,也不必谦让,屁股纷纷落座。吃饭的时候,女人左依娜才发现小嘴温倩嘴角有一颗小痣,说话时一跳一跳,很好看。小女人左依娜就喜欢了,觉得小嘴温倩的女人味就是从那里来的。罗建兵刚给小嘴温倩夹一筷子菜,胖子王东就说,罗建兵,你让我们很难做人嘛。罗建兵眉毛一挑,为什么?挺拔苏曼夹起一筷子菜,说,反正我没人指望,我自己夹!苏曼话音一落,在座的男士迅速伸出筷子,眨眼间苏曼的碗里只见肉块不见米饭。女人们都笑了,大家玩起了“英雄狗熊怕老婆”的游戏。 大伙作鸟兽散后,墙壁上的啄木鸟“叩叩叩”啄了十一下。收拾完杯盏狼籍,再搞完个人卫生,啄木鸟又叩了十二下。能不能让它不要成天叩叩叩地响?很烦人。女人左依娜手指墙壁的石英钟。平头前进连说好好好,就把电池取了下来。从朋友们进屋一刻起,平头前进一直兴高采烈,立刻顺从了她,上了床仍觉意犹未尽,想和女人左依娜相濡以沫一番。女人左依娜没有兴致,草草地应付了一下,怀抱一只毛毛公仔沉睡过去。 周行长、张行长、赵书记……李行长逐一介绍。女人们鼓掌,巴掌少,掌声也就稀稀拉拉。女孩子们的热情都不在掌声里,后来从她们跳舞的姿势可以看出来。也不知是拦在腰间的那只男人的手用了力,还是腰肢太软,四川女孩丁蓉蓉已经不顾一切地粘上了秃头,他俩身体的中间部份看不出有任何间隙,但是两颗脑袋顽强地保持国标舞的姿势。丁蓉蓉是女人左依娜的一个竞争对手,她的学历比女人左依娜高,社交广,有一张灵巧的嘴,至为关键的是,李行长对她也有偏爱。每逢转圈,丁蓉蓉的一头秀发,像电视广告里那样飘扬。大约每隔三曲,也就是当丁蓉蓉和三位领导跳过一遍后,李行长就会把丁蓉蓉拉进舞池。他和她交谈,听不清谈的什么,但李行长似乎很不高兴。 秃头不高,和挺拔苏曼跳舞的时候,好像是挺拔苏曼在揽着他,拎着他,他那颗秃头快跌进挺拔的双乳里。跳舞的时候,挺拔苏曼总是不断地朝女人左依娜使眼色,尤其是当她与秃头行长共舞之时。秃头比女人左依娜稍微高一点,秃头似乎是找到了理想的舞伴,跳得很舒心。尽管女人左依娜舞步生疏,不时会采一下秃头的脚,舞步有时莫名其妙地中断,需停两拍重新开始。秃头的手指头在女人左依娜腰间用力,女人左依娜觉得它在摩挲,当她想求证那只手在腰间的动作,却什么也没有。女人左依娜与秃头的胯部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转圈的时候,秃头的脚总是从她的两腿中间插进去,在那里立定后,几乎是抱着把女人左依娜带过来,很不成功地完成一次花样操作。后来秃头就不跳花样了,只是慢慢地走着舞步,和女人左依娜聊天。 “你叫什么?”“左依娜。”“什么?”“左依娜。”“还很年轻嘛,有二十几?”“二十五了。”“哪里人?”“新疆人,户口过来了。”“哦,漂亮的新疆姑娘。在这边结婚了?”“嗯。”“噢,工作怎么样?”“挺好的。”“你不是在编的吧?”“不是。”秃头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舞曲却终了。再跳时,就一直没有续上关于工作的话题,女人左依娜也没有提起。但女人左衣娜明显感觉秃头的手上的力加重了,但是女人左依娜的腰肢不像丁蓉蓉的那么绵软,她僵硬地挺着腰板,感觉这舞跳得异常吃力。 休息的时候,女人左依娜随意翻查了一遍传呼机,发现二十分钟前,平头前进呼她了。电话回复太迟,平头前进满肚子不舒服。 你在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吗?在行里的卡拉OK厅。 怎么现在才复机。 太吵,我根本没听到。 几点钟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该回家了! 我们这里有五六个女人。大家都在,先走不好。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什么重不重要?这只是一种礼貌。更何况来的是分行的领导。 原来是当三陪去了! 平头前进说完就摞了电话。女人左依娜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觉得卡拉OK厅闷得透不过气,在后面的时间里,她不断地吃水果拼盘,不断地上洗手间,不断地去走廊外面透气,没有再跳一支舞。挺拔苏曼知道怎么回事,就给平头前进打了一个电话解释。不过,挺拔苏曼的电话起了反作用。 刚进门,啄木鸟叩叩叩地啄了起来,三根时针在十二那个数字上叠成一捆。怎么又装上了电池?听着就烦。女人左依娜换鞋,并摔出一句话。她很想把啄木鸟砸了。它天天在啄,你今天才听见,怪事。平头前进阴阳怪气地挑衅。经过长时期的磨练,他俩的吵架水平越来越高,常玩战略战术,声东击西,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但是这一次平头前进没什么耐心玩这个。 跟苏曼这种拉皮条的女人在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请你尊重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你有像样的朋友? 跟你说了,不许侮辱我的朋友! 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平头前进的巴掌就那么飞快地扇到了女人左依娜脸上。女人左依娜没有听到声音,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往右边歪了一下,一扇风从耳边吹进左眼里,凉嗖嗖的,片刻间,她睁不开。接下来,她看见平头前进的影子,还是像张照片,在水里一晃一晃,看不清他的表情。慢慢地,女人左依娜觉得左脸有无数针尖扎刺,然后,像棉花一样弹了起来,接着她就失去了这边脸,手摸上去毫无知觉。清醒回到她的脑海里,她的力量从嘴里反弹出来,你,废物,无能!女人左依娜概括的是平头前进近几个月的床上表现,他根本起不来。平头前进稍微一愣,转而鼻孔里哼哼一声,我是不是废物,我自己知道。没有更恶毒的武器了,两个人都冷了下来。这一次战争结束得比任何一次都快,他们像岔路口的两道水流,平头前进流向卧室,女人左依娜流向客房。 这一夜,“离婚”这个词在女人左依娜脑海里跳跃,一直跳到天亮。 第十一章 朋友的婚礼 胖子王东和瘦子尹莉是同学,从大三开始谈恋爱,一直谈了五年。据胖子王东一次酒后的私下坦白,大四第一学期刚天始不久,他俩糊里糊涂就要了对方的第一次,或者说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对方。胖子王东详细描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两人忽然心血来潮,如何一前一后地从晚自习课里溜出来,上了瘦子尹莉宿舍里六张小床中一张,手忙脚乱,尹莉那张可爱的文静的小床折腾得狼狈不堪,斯文尽扫。胖子王东讲起这个,一脸幸福的光泽,像肥膘里溢出了油脂。现在胖子王东和瘦子尹莉要结婚,准备从一而终了。这是一个若干年前就决定了的结果,所以无论是两位当事人,还是身边的朋友,没有特别的惊讶。结吧,天黑了,夜深了,就该睡觉了。大伙的表现像一堆呓语。不过,光呓语是不行的,面对红红的请柬,就得奉献红红的礼包,情有多深,红包就有多重。所以,红包包多少,是令平头前进头痛的问题。眼下经济拮据,供房养家,刚够维持生活,不时还得扼杀女人左依娜购买时装的欲望,牺牲去咖啡厅歌剧院小资一下的想法,当然别人买单可以在所不辞。 包二百怎么样?平头前进打开钱包,翻来覆去捣腾那几张钞票。女人左依娜早看得不耐烦了,说,人一辈子又不是不断地结婚,这其实也是一次性消费,好朋友又不是一把一把,再说,这些红包不是能收回来吗?平头前进想了想,说,既然能收回来,那二百五百就一样了,但是,对我们目前的状态来说,又很不一样。女人左依娜却很坚持,包五百吧,要不显得多寒酸。平头前进嗓门大了些,几乎是喊着说,虚荣!你总是这么虚荣!女人左衣娜不高兴,你总是这么吝啬,吝啬!她想起来,有一回逛街,一条顶好看的裙子,她想买,平头前进却说,你一柜子衣服了!都没见你穿,有的穿一次就扔在那里了,浪费。类似这样的事情不少,女人左依娜想想就来气,懒得说话了,心想,一柜子,一柜子欲望就满了吗?真是木头。女人左依娜知道,平头前进早就决定了包多少钱,他与她商量,就好像是对自己的影子说话,影子终究是随同他的。 胖子王东结婚,给平头前进一份任务:扛枪。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平头前进就开始扛着摄像机开始东拍西拍,连胖子王东上厕所,都给拍他了一个屁股大特写,说是留一个未婚大屁股做个纪念,结了婚不一定还有这么壮观的屁股。平头前进是有感而发,婚前他的屁股还算浑圆的,现在只靠骨头撑着屁股的面子。胖子王东备了六辆婚车,车外花朵烂漫,车牌号一律是红牌“同心永结”。 平头前进扛着枪扫来扫去,镜头忽近忽远地推,感觉像演一场电影,他是惟一的观众。等拍新娘前,平头前进搁下机子,觉得嘴中无味,就剥了一颗糖,像猫弄老鼠一样,舌头把那颗糖在嘴里赶来赶去,最后崩儿咬碎了,咽了,这时候新娘的车来了,平头前进赶紧把枪架上肩头,向接娶新娘车描准。披一身白色婚纱的尹莉不瘦,却有点臃肿。忽然一张微笑的脸进入镜头,洁白齐整的牙齿,像一幅广告画。女孩子与新娘并肩行走,她装束简单,但不随便。平头前进把镜头定格在女孩脸上,慢慢拉近,半晌,心里叹了一声,好一个漂亮的伴娘。 男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紧紧地盯着女人不眨眼,不会挨揍,或者不被人定为神经病?眼下平头前进这样就不会了。他不断地长时间地对准伴娘,恨不得把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拍下来。有时候他根本没拍,只是以摄像镜头做掩护,假装卖力地劳动。婚礼上有个漂亮的伴娘,事情一下子就有了趣味,扛在肩头的机子也轻松起来。立在酒店门口迎宾,伴娘忽然朝镜头笑了,平头前进把埋在摄像机里的脸侧出来,朝伴娘点头,伴娘的脸上却飞过两朵红晕。新娘尹莉把平头前进叫过来,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叶小枫。尹莉把介绍平头前进的环节省掉了,显然她跟伴娘提起过他,那么伴娘对自己是有些了解的了,于是平头前进就很快乐地叫了一声“叶老师”。叶小枫的脸上再次飞过两朵红晕。 你在学校? 是的。 噢,当老师很好。 带学前班的孩子们玩呗。 听你说话不像广东人。 我是江苏的。今年才过来。 很有勇气啊,不容易。 你更像幼师嘛。 说话间又来了一拨客人,道完喜,群鱼一样向餐厅游去。其中有一个平头前进的熟人,打着哈哈说,今天你扛枪,大饱眼福啊。是啊,是啊,我不扛枪谁扛枪。平头前进和来人握了个手,又回到叶小枫身边,像一个汇报完工作的士兵,重新站入队列。这种自觉归队的行为,引起死了平头前进自己的警惕。于是他走开了,走到新娘和伴娘的对面。但是拍了一会,他又把摄像机对准她们。这时候,他发现叶小枫有点不自然,东张西望,始终不敢再朝镜头微头。平头前进再次拉近了镜头,很有目的性地对准了叶小枫的脸。她的脸像剥掉了壳的荔枝,纤细的柳叶眉,没有经过修饰,自然舒展。平头前进见过许多纹眉的女孩子,那种脸经过人雕琢,显得媚俗,远没有一张平淡的脸来得自信。新娘尹莉嘴巴在动,平头前进听到见她说什么,叶小枫嗔怒地推了尹莉一下。然后胖子王东走到镜头里,他西装笔挺,神色疲乏,显得强作欢颜。胖子王东已经操劳好几天了,前期的结婚准备工作不算,单就今天天亮起到现在黄昏,整整一天,胖子王东的壮观屁股根本没有落过座,颠着一身肥肉忙乎了一天,让人担心稍不留神,他就像泥一样软下去了。但是胖子王东撑得住,声音还是那么浑厚,只是中气不那么十足。他对前进说,枪手,你辛苦,一会多喝一杯。平头前进很隐晦地说,今天谁也没有你辛苦,任重道远啊,准备倒下吧你。胖子王东就将巨大的身体晃了晃,然后继续忙去了。 晚宴开始的时候,平头前进才发现女人左依娜没有来,就往家里挂电话。女人左依娜说,我不去了,刚吃过东西。声音懒洋洋地,似乎在为什么事情郁闷。过来呀,新娘子很漂亮啊!平头前进吹嘘了一番。不就是尹莉么?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左依娜不屑一顾,她不相信就瘦子尹莉那样子,往脸上堆点脂粉,就能脱胎换骨。结婚不一样,是女人一生中最漂亮的时候啦。平头前进依旧兴致勃勃。一生中就最漂亮的时候?结婚后女人就不漂亮了?见女人左依娜有点转不过弯来。平头前进就说,反正来学习学习,我们摆酒的时候,也有点经验嘛。这时女人左依娜扑哧笑了,问,伴娘漂亮吗?平头前进停顿一秒,说,伴娘……还是新娘最漂亮。女人左依娜仍说,我不去了,我看VCD。 平头前进直到凌晨一点钟才回到家。那时女人左依娜正在看碟片《钢琴别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不算他俩一起看的那一回,她已经看了三遍了,每次都被那个爱情故事搞得泪眼花花,这次也没例外。 你怎么还没睡? 你怎么才回来? 我才拍完,尽量帮人拍完整一点。 入洞房上床睡觉都拍了吗? 啊?他们要同意我也会拍的。 那现在拍了没有? 没拍。他们不够胆。 放来看看。 电池不够了。 充电呀,一边充一边看。 前面的内容快速推进,到新娘和伴娘出场时,慢下来了。 啊,伴娘挺漂亮的呀!尹莉真傻。女人左依娜嚷道。 尹莉怎么傻了? 怎么不傻?这么漂亮的伴娘抢去了她的光彩啦!噫?怎么这么多她的镜头?你怎么尽拍这个?女人左依娜坚持着沉默了一会,她看到了更多关于伴娘的镜头,局部的,特写的,独个的,和新娘一起的,喝酒的,吃饭的,甚至走神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婚礼上很多人,来来往往,喜气洋洋。他一直盯着她,追踪她,捕捉她,忘了拍新娘,忘了拍其它的场景。他找机会和她说话。她和他可能说了很多话。她的声音像鸟,或者慵懒如猫。她把娇媚的笑给了他,他肯定像条公狗一样快活地摇头摆尾。她还脸红,她还低首,她还假装娇羞,在一个已婚男人面前搔首弄姿。他通摄像镜头,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她的头发,眉毛,嘴唇,细长的脖子,隐藏的胸,没有哪一处,不暴露在他的面前。他和她很快熟络了,他用幽默逗得她快乐地发笑,驱散脸上她的红晕。他问她在哪里工作。他告诉她,他在机关工作。她露出欣喜的神情。吃饭时她和他坐在一起,继续聊天。她给他留下联系电话。新娘新郎入洞房后,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他们在有树影的人行道上,故意走得很慢。过马路时,他牵了一下她的手。他没有进她的房间。不是他还记得家里有老婆,而是女孩子没有发出邀请。女人左依娜不愿再往下想,就这些已经够了!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一声轰响,一坛子醋爆裂了,酸水四处流淌。她咬着嘴唇,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她心里涌起一阵厌恶,蔑视。平头前进在洗澡,水哗啦哗啦声音很大,女人左依娜听出那里面有一种隐蔽的快乐,短暂的心满意足。他在擦身体,他擦身体时观察身体。他在回味,他的眼睛还在摄像镜头里。他在想吻那个女人的滋味,或者操她的感觉。他肯定硬起来了。 第十二章 袁西琳与苏蔓 有必要讲一下袁西琳这个女人。袁西琳是广东人,中文系出来的,听起来有点可爱,遗憾的是,她长得太不诗情画意了,脸像只茄子。不过,这并不影响袁西琳由衷的自恋。她每天早上对镜贴花黄,装饰茄子脸,至少一个小时以上。袁西琳活得很松散,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削尖脑袋拼命往上爬,她不爱权势,她爱自由的思想,仰慕西方的生活,并深受影响。她曾经一门心思想出国,或者嫁一个一身膻味的鬼佬。但时运不济,一晃到了三十岁,梦想没有成真,在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遍地皆是的地方,失去了某种优势,也有些惶惶不安起来。袁西琳最爱的还是画画,无奈画画不是她的专业,因此,她只是在组织部搞材料,后来又去了文化部门,她搞的东西不出色,远不如她涂一回唇膏那么认真。她不在乎牙齿上粘了唇膏,就像她不在乎领导对她怎么评价。 袁西琳发现自己的特区户口、机关的工作等优越条件,随着青春的流逝,筹码的重量也减轻了,于是放低了条件,国内的、经济特区的、身边的,都在考虑范围内。眼看着三十的门槛又迈过去了一年,还没有上钩的,袁西琳就急。女人一急,就老了。三十二岁这年,袁西琳已经满茄子脸的雀斑,她灵机一动,登了一则征婚启事。一个叫马小河的男人从天而降。这个马小河,二十八岁,是广东某县人,在蛇口开了一个小工厂,也算一老板。马小河并不牛高马大,但有一张诚实的马脸,茄子袁西琳很喜欢,马小河也很热爱茄子袁西琳,热爱她的深圳户口和银行的存款。二个月后,他们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尾,幸福地结合了,并且买了一套分期付款的商品房。 袁西琳的小金库一直被马小河折腾着,被马小河挪到厂里搞活资金周转,小厂也有了起死回生的经历。马小河的厂里景气起来,马小河仍是常常“出差”,进门也什么好脸色,也许天生马脸,就那种神情。马小河性格粗暴,有点爱动拳脚,好几次对袁西琳进行拳脚按摩,好几次袁西琳鼻青脸肿。袁西琳一生气就和马小河分房睡觉,可是夜晚,马小河翻窗而入,要和袁西琳的身体亲热,袁西琳就大喊强xx。楼下的听见了,只道这对年轻夫妻玩刺激,玩花样,自然不去理会。后来袁西琳就把窗户也锁牢了,才把马小河关在门外。 挺拔苏曼她们单位组织去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观光旅游,袁西琳也报名参加了这个团。袁西琳本来不想去,但凑巧马小河保证过不再动手打人以后,再次打了她,把她的腰踹伤了。有的女人生气了,喜欢睡觉,或者绝食,袁西琳恰恰相反,她一生气就喜欢花钱,购物,比如现在,她要去旅游,和马小河分别十来天,让他一个人好好反省。要花的钱不算多,旅行社只收四千八香港的币,有些景点门票可能得自己另外买。袁西琳心想,四千八都掏了,那些零头也算不得什么了。倒是女人左依娜遇到了麻烦。不去新马泰,没有一分钱补助,班还得照上,想想很不值得。关键是机会难得,女人左依娜非常想去。但是,若去,至少还得另花个四五千人民的币。这个数额,女人左依娜既羞于在同事面前讲,更胆怯于向平头前进提出来,她感觉像冬天烤火,前面热乎乎的,后面凉嗖嗖的。最后她想了一个办法,找平头前进要一千块,再找挺拔苏曼借几千,以后再去欺瞒平头前进,把有些奖金私下扣留,再慢慢把挺拔苏曼的钱还了。 女人左依娜这天弄了几个菜,清蒸鲩鱼、啤酒烧鸭等,都是平头前进最爱吃的。没有酒,似乎测量不了进餐时间,大约是酒过三巡的样子,气氛很融洽,并且活跃的时候,女人左依娜给男人添了一碗汤,说,我们单位组织去新马泰旅游呢。是吗?全包吗?平头前进很警觉。全是单位付费,不去的没有钱发,还得照常上班。女人左依娜顺便把退路也堵死了。那不去白不去呀!平头前进很支持。她们都带一万多现金上路,我觉得两三千差不多,可能还会剩一些回来。两三千?你不能和她们比,能够不花尽量不花。总会想买些小东西的吧。一千块钱差不多,你少乱花。一千块钱怎么花呀,你不知道香港的东西多贵。你想想你一个月赚多少啦。你把我工作解决了,我工资就比你高。那只有等机会,我不是市长。女人左依娜收拾碗筷,结果是在她的预料当中,她有思想准备。接下来,她有了迫切建立小金库的想法,并开始盘算如何“偷税”、“漏税”。 这个旅行团,除了袁西琳,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插队。泰国塞车是很著名的,插队的男人与茄子袁西琳,挺拔苏曼很快熟悉了,把车内的气氛搞得活跃,笑话里头都带有某些色彩,解了一些烦闷。其中有一个律师,叫庄严,高一米七多点,爱走八字步,脚尖朝前方两边撇开,走起来就很自信,且旁若无人。庄严爱讲笑话,但是他能把有趣的故事,讲得枯燥无味。因为他一个很实在的人,缺乏表演能力,不能声情并茂,但他讲得很卖力,他的这种卖力本身就成了一种幽默。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名片,说,回去后多联系,能成为团友,也算是份缘。看得出他是一个很珍惜和热爱生活的男人。茄子袁西琳当时就有点喜欢庄严,但是庄严却没把茄子袁西琳往心里去。就算袁西琳坐在他旁边,庄严也会隔着座位间的走廊和女人左依娜闲聊。女人左依娜只是有问必答,作为一个已婚的女人,她不太好意思和陌生男人表现得太过热情。后来挺拔苏曼对女人左依娜说,庄严看上你了吧,想和你有戏。女人左依娜说,乱说,他也结婚了。挺拔苏曼一阵狂笑,说你真傻,结了婚对异性兴趣更大。你保证前进不喜欢别的女孩子吗?心病被挺拔苏曼戳中了,女人左依娜就郁郁不乐。 在泰国的最后一个晚上,男人们都去洗泰国浴了,在挺拔苏曼的鼓动下,女人左依娜和她们一道去了芭堤雅酒吧。巴台里面和外面坐了些无所事事的男人,眼睛闪闪发亮。喝了好几支啤酒后,茄子袁西琳的兴致高了很多,她变得眉飞色舞起来。不一会,茄子袁西琳慢慢地用还没有丢干净的英语,和一个坐台的黑人小伙泡上了。比起黑人小伙的恐怖样子,茄子袁西琳显得颇有姿色,茄子袁西琳挺会体现自己的优势,她的皮肤陡地变得异常洁白了。黑人小伙子兴致勃勃,翻动厚厚的嘴唇,不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和那条结实的舌头,还不断朝女人左依娜和挺拔苏曼挤眉弄眼耸肩。过了一会儿,茄子袁西琳俯过身来,兴奋地说,哎,我看这黑家伙挺性感的,你们想不想缠绵缠绵?挺拔苏曼说,我不喜欢黑人,要是白种人,我愿意让他伺候一下。茄子袁西琳又和黑人小伙说了几句,黑人小伙点点头,朝某个角落挥了挥手,就有两具高大威猛的躯体走过来了。挺拔苏曼愣了,她以为茄子袁西琳开玩笑,因而也随口一说,没想到真搞了两个大家伙过来。两个大家伙像职业杀手一样微笑,直笑得挺拔苏曼心里发毛。女人左依娜窘迫得埋下了头。 依娜,他想和你上,只要你付五百泰铢。茄子袁西琳指黑人小伙,嘿嘿地笑,笑中带点醉意,显得邪恶。女人左依娜摇摇头,装出瑟瑟发抖的样子。茄子袁西琳朝黑人小伙摊摊手,黑人小伙很遗憾地耸肩,重新对茄子袁西琳激情饱满。袁西琳感觉很是新奇,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脸像春天刚长成的茄子。茄子袁西琳是忽然间做出一个决定的,苏曼正和那个杀手一样的大家伙吃力地交谈,她说,试试用英语做做,先回酒店,你们慢慢搞掂。挺拔苏曼愣了一下,没想到茄子真的要干,她和茄子袁西琳关系很铁,所以也就暧昧地一笑,说,慢慢操他,慢慢享用。茄子袁西琳走后两分钟,黑人小伙也消失了。 袁西琳走了,给她们添了两具威猛躯体的问题。那两具躯体像山一样踏实,任何一具压过来,都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为表达歉意,挺拔苏曼请他们喝了一瓶啤酒,并简单地闲扯了几句,两具威猛的躯体颇为失望地走开了。挺拔苏曼喝了两瓶啤酒后,神色黯然。女人左依娜觉得挺拔苏曼根本不挺拔,至少现在是,她像那只啤酒瓶,虽然还挺立在桌面上,里面却是空的,并且,被人遗忘。酒吧粉红色的灯光,透着肉欲色彩,有人穿来穿去,基本上是泰国女孩和其他国家的男人,他们喜欢泰国女孩健康的皮肤,挺翘的屁股与胸脯。 苏曼,你真的不打算结婚了吗?到处是男人搂着女人,女人左依娜很自然想到这个问题。 把男人和女人绑在一块,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很乏味地解决生理需求,把爱做得像嚼渣,这就是结婚。 你说得很对。 我结婚时,有美丽的爱情,算幸福的婚姻,可这都是一件好看的睡袍,有多少隐蔽的欲望,像虱子一样,爬行在睡袍的里里外外。他和别的女人搞了,我也出过墙,只不过他不知道。后来我觉得大家没有必要这样相互欺瞒,分开来,松了绳索似的。你看,像这个酒吧,多少有妇之夫,有夫之妇。依娜,如果你现在没结婚,我劝你不要结婚。但是你已经结了,我劝你最好不要离婚。 女人寂寞,有了家的女人更寂寞。 你这话说得很深。 人到底为什么非结婚不可? 也不是非结不可。避开传宗接代的因素不讲,原来是结个婚找个伴相互照料,现在变化了,也不存在谁养家的问题,我的工资比他的还高。男人们简直就是只公鸟,只管操。在女人承受怀孕、生产的痛楚,不能供他们操的特殊时期,他们就毫无愧疚地到处面找操,其它时间就更不用说了。这是一个操混乱了的世界。 苏曼,你偏激了吧。一叶障目。我觉得你看到了一个片面,就当作了整体。 当然不是百分之百,但是在朝百分之百发展。没有在外面操的,只是没有条件和机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整体是相当宠大的了。在深圳这个地方,尤其不一样。你没听男人们说吗?按时“交公粮”的男人,可悲啊。反过来想一想,一个只能被操的女人,不同样是可怜吗? 女人,没长那东西,怎么去操人嘛。那东西,是长在心里的。 女人左依娜诧异地盯着挺拔苏曼,她的脸在酒吧的灯光里,开始像只粉球,慢慢地,毛孔变得很大,皮肤像猪皮一样粗糙,眉毛色彩浓了起来,嘴唇周围长出了一丛黑色的胡子。她打了一个嗝,又招手要了两瓶啤酒,嘴对着瓶子吹了起来。然后,她借台上的蜡烛,点燃了烟,用两只关节很粗的手指夹着,吸毒一样狠抽了几口。她把衣服从肩上半脱下来时,女人左依娜尖叫了一声,但她只看见挺拔苏曼强健的胸肌。 有什么奇怪?依娜,那东西长在心里,女人就是可以操男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在现实面前,人,是不得不妥协的。女人左依娜还是怪怪地看着她。刚才苏曼的那个模样有点恐怖。 我还是拿睡袍做比喻。睡袍,原本是卧室舞台的表演服,男女分别表演并感受睡袍表现的性感、随意与舒适。不可否认,在睡袍吐着鲜花一样的芳香时,无论这袭睡袍是廉价,还是昂贵,每一个赤裸的灵魂,每一具赤裸的肉体都能体验到无尽的甜蜜和温馨。引车卖浆之流拥抱着恋人的躯体,亲吻恋人的嘴唇,也会有帝王的幸福。遗憾的是,这袭睡袍,总得经过生活的浆洗,岁月的曝晒,有哪一种质地的睡袍,经得起洗衣机的搅拌,捣衣女的捶打,洗衣粉的刺激。而那些贪恋其它美丽睡袍,想将其它新颖睡袍披在自己身上的欲望,像虱子一样,在已经褪色的睡袍内外跳动,它不时咬你一口,让你骚痒,或者仅仅在你的汗毛上爬来爬去,就足以让你坐卧不宁。 也许是吧,照你这么说,存在的婚姻,就是一座无止境的忍耐的炼狱了? 可以这么认为。有的人,可能会把睡袍脱下来,抖一抖又重新披上;有的可能一抖,就把睡袍抖到了楼底下;再有的,可能就是忍耐着,东抓西挠,把睡袍里头的肉体抠得血迹斑斑,一抠就是十年,二十年。我不赞同以这种并不快乐的方式来维护一种表面的光洁。 苏曼,这跟女人要在心里长那东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比如,我就很了解袁西琳的现在,她为什么要花钱让一个男人伺候她。 我不明白。 当男人那东西也可以卖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平等了。钱也可以使女人心里长出那东西。我听你这么说就知道,一直是前进在操你,对不?你要学会享受性生活。身体姿势,有时是会改变生活局面的。 呵呵,做得很少了,快忘记啦。 才结婚两三年,就这个样子啦?还有几十年,怎么办?你可别指望用生孩子,或者变成工作狂来代替操这件事。操是无可替代的。 也没有想过生孩子,条件不成熟。 你们之间有问题了,要引起重视。 有什么问题呢?我现在发现,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结婚,要磨炼品性,最好的办法,也是结婚。 那你这两年多没白过,婚姻会让你熬成婆的。当然,熬,也会有快乐。 喝完最后一滴啤酒,茄子袁西琳回来了。袁西琳穿的超短裙,高跟鞋的鞋跟比一分钱的硬币还小,猛然把她支得很高,可能是这个缘故,让人觉得得,她那两条半裸的鸟腿一样的细腿有点打颤。袁西琳要了一杯喝冻可乐,埋首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半天不说一句话。黑人小伙神采飞扬,开始做他的下一笔交易。 感觉不好吗?挺拔苏曼很担心。 不知道,那么巨大,像马一样。茄子袁西琳好像撞了鬼。 怎么又嫌大了?可见操这个事情,还是需要上半身配合的。是吧?挺拔苏曼脸向女人左依娜。 女人左依娜笑笑,心里忽然有些想念她的男人。 第十三章 意外流产 结婚不摆酒,等于没结婚,这是平头前进老家的风俗习惯,这也是法律与风俗认可的不同。平头前进的父母已经择定了一个黄道吉日,让他们回老家摆结婚酒。结婚都快三年了才捣腾这事,或者说结婚很久后才摆酒,其间有许多原因。平头前进认为没有必要摆酒,,一结婚就是分房买家俱电器,经济上紧张,他没有摆酒的情致,与女人左依娜的感情总是很不稳定,有些灰心丧气。可是父母说了费用问题不用他操心,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之间似乎步入正轨,滑入平和状态,因此平头前进答应了父母三番五次的催促,把摆酒的日子定了下来。 整个上午,女人左依娜感觉很不舒服,只觉得人不对劲,事不对劲,浑身上下不对劲。心想是昨天订做西服,挑选婚纱,逛了一天,过于劳累原因。没多久,她觉得腰部涨痛,好像有人往里面填了一块石头,石头正在穿越肌肉,下腹总像有什么东西在坠下去,把她的身体拖得越来越沉重。上洗手间的时候,女人左依娜发现了短裤上的血迹,她推迟了十三天的例假终于来了,她的情绪因此也迅速陷入复杂当中。女人左依娜原来是担心自己怀孕的,并且一颗心因为这件事一直悬挂着,在洗手间的那一刻终于落下去了,隐隐的失落感却浮了上来。 平头前进一直认为,女人左依娜还没有正式调入银行,工作暂不稳定,收入与正式职工有很大的悬殊,两人薪水本来不多,还要供楼,如果再添一个孩子,无疑会增添更大的经济压力与精神负担。因此,生孩子的事,应摆在解决左依娜工作之后。女人左依娜是同意平头前进的观点。所以怀孕两次后,都毫不惋惜地做掉了。 怕什么,你才二十五岁。平头前进这么说。好像做人流对于年轻女人来说,不过是撒泡尿一样简单。年轻的身体容易恢复,做两次人流对女人左依娜的身体确看不出有什么影响。打两次胎似乎是一个必需的筹码,女人左依娜知道,如果不小心再次怀孕,她无论如何都会顺从与尊重这个事实,这是无奈的,也是肯定的。最近她隐藏的母性情感像受到某种刺激,想做母亲的愿望慢慢地强烈起来。因此,女人左依娜倾向于每一种可能,既盼望,又担心,忽然结局是这样,她的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了。 这次来例假,身体反应异乎寻常地强烈,女人左依娜有点奇怪,这股奇怪冲淡了她“不是滋味”的感受。下午三点钟,女人左依娜办完一笔十万元的存款业务,浑身软了下来,直不起腰,像被人抽断了筋骨,连手指头翻动一张钞票的力气都没有了。由银行至住处的路程,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钟,女人左依娜破天荒打了一回的士。她没有去市场买菜,也不能再用高跟鞋和一步裙的速度,去与高速公路上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抢那三十秒时间。她根本走不动了。 女人左依娜一到家就把自己扔在床上。她想睡一觉。肚子开始疼了,有一双手在里缓缓地绞,少量温热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女人左依娜越来越觉得不像是来例假。她有点害怕了,她害怕这种不明不白的疼和血。于是她给平头前进挂了电话。我肚子疼,有血。女人左依娜带着哭腔。我在开会,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平头前进那头的会议气氛相当热烈。女人左依娜挂了电话,呜呜地哭,哭了一阵,她又给同事苏曼挂过去。苏曼离过婚,对人一贯是热心与你知心。 你个傻女,流产你都不知道?快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连挺拔苏曼都紧张地嚷起来了,女人左依娜知道事情大了,脑海里“轰”地窜腾起一团火焰,瞬间烧成一片空白。 医生开了一堆保胎药,女人左依娜捧在手里,觉得那是婴儿的尸体,她像个母亲一样悲痛欲绝。挺拔苏曼送女人左依娜回家后,嘱咐她千万别动,就躺着,等平头前进回来。她走后,女人左依娜的身体告诉她,一切无可挽回。只要她稍微挪动屁股,或者轻轻咳嗽,血就像虫子一样爬出来。女人左依娜不敢动,不敢哭,眼泪缓缓地流淌,枕头上湿了很大一片。天完全黑下来时,门铃响了,然后是钥匙转动。女人左依娜听见平头前进的脚步在厨房转了圈,然后向卧室这边走过来。 怎么没做饭?这个时候睡什么觉?平头前进的疑问堵在门口。女人左依娜不吭声,眼里开始山洪爆发,泪水汹涌,身体在被子里颤抖。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平头前进把疑问带上来,坐在床边上。女人左依娜咬了半天嘴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哗啦啦一群鸽子从她的嘴里放飞出来。结婚两年,平头前进还没见过女人左依娜这种哭法,不敢想像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他有点惊慌。 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平头前进这么翻来覆去地说,慢慢俯下身子,想抱女人左依娜,不知从哪里下手。 别碰我……我在流血……孩子快没了。女人左依娜呜呜咽咽。平头前进一愣,把台灯拧到最亮,台灯下女人左依娜的眼睛发了酵一样浮肿,像已经开始发育了的Rx房。眼睛能肿成这个样子,这真是个奇迹,平头前进完全被眼睛吸引住了,怔怔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怀孕了,为什么不跟我讲?半晌,平头前进胆颤心惊地问。 我也不知道怀孕了,一点症状都没有。有了我也不敢告诉你,我怕,怕你又要我去医院做了。平头前进似乎停止了呼吸。 没有关系,我们以后再要。别哭了,嗯?平头前进越温情就显得越生硬,他没料到温情捅动了马蜂窝。 没有关系?以后再要?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不是撒尿,不是来例假,是我们的孩子!女人左依娜撑起上半身,突然怒不可竭,她的嘴像一条缺氧的鱼,绝望地一张一翕。 你怎么到这个时候,仍没有女人味?”平头前进说。 前进,你有没有良心,呜呜呜,去你妈的女人味!痛恨使女人左依娜扑向平头前进,她想将他撕咬。忽然,女人左依娜僵住了。她看见遥远的地方,大地正在崩裂,有一个城市,正在坍塌,沉陷,一团热血从她的下体逼出来,女人左依娜立即感觉她的身体无比轻松与舒畅,紧接着,她像一件被抽掉衣架的衣服,瘫软下来。 第十四章 左伊娜的外遇 女人左依娜的那一次自然流产,就像大水冲洗过的泥土,她和平头前进的感情,裸露出荒凉的泥土,变成一片废墟。阳台上的盆景,已经只有枯枝,和悬而未落的枯叶,没有谁管它们。或者是被心底里的绝望压倒了,都没意识到,阳台上的盆景,曾经春意盎然。废墟上还活动着两具有生命的肉体,进入了淡然平和的状态。女人左依娜一如既往,上班、买菜做饭,甚至比以前更为卖力,餐桌上的菜肴也更为丰盛。同时,她开始有自己的朋友。她在努力改变一种局面。 庄严的脚就是那四个轮子,因为他总是在他的白色本田车里。除非是车开不进的地方,否则他肯定不会轻易摆动他自信的八字步。他对车的依赖,就像瘸子离不了拐杖。一个不怎么走路的人,跳起舞来也是硬梆梆的。女人左依娜只和庄严跳过一次舞,她说,你应该多走路。于是庄严就约她去公园走路。如果是近处的公园,那就只限于晚上,并且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因为公园里随时可能碰到熟人。白天的话,庄严就会用四个轮子把他们的脚带到远一点的地方,在海边或者草地上走路。似乎真的只是为走路而走路。只有脚知道,他们走了多少路。 这个时候女人左依娜已经离开了银行,丁蓉蓉和其他有办法的人抢占了编制,并且,自然流产后,只要一点钞票,她就头晕,并伴随有呕吐的恶心,就像一个对于油漆味过敏的人,点钞成了对她的巨大的精神折磨,她没有留恋,更多的只是厌倦。新工作是庄严联系的,在一个企业编一份内部刊物,时间上很松散,每个月只有几天算得上忙碌的时间。这给他们练习走路带来很大的方便。在某种程度上,左依娜感觉无形中释放了一股压抑的情绪,获得一种独立与解放。 女人左依娜调换工作前,正和平头前进打冷战,冷战持续时间打破了历史纪录,已经整整两个礼拜,家里没开火,彼此不说话,并且都很小心地错开碰面机会。哪个野男人帮你联系的,翅膀硬了,可以飞了嘛。知道女人左依娜换工作的事后,平头前进阴阳怪气。哼,这就叫飞吗?还有飞得更远的时候。女人左依娜说得很轻。飞吧,飞远点不要回来。平头前进声音很硬。女人左依娜不吭声,心想,飞远了,就不会回来。 今天去哪里练习走路?下午四点多钟,左依娜一上车,庄严就问。他总喜欢听从她的意见,尊从她的意愿,与平头前进截然相反。左依娜获得一种小小的满足,带着快乐的眼神,她只是笑着看了看庄严。但是,她看见庄严的眼睛,里面有种很饱满的东西,当她碰触到它,那东西猛然进入了她的身体,那股力量的冲击很大,刹那间涌向身体的每个角落,她立刻一阵头晕目眩。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躯体像水一样,融化,荡漾。女人左依娜很吃惊,她已经,干涩很久了,现在,这样简单,就已湿润。 你怎么了?庄严声音好轻。他的手落在左依娜的头上,摩挲。她禁不住想用脸,去蹭那只手。脸只是这么想,那只手立刻感觉到了,它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脸上,有点贪婪地扩大抚摸的范围,还有抚摸的力量。手停在她的嘴唇上,食指在嘴唇四周徘徊,像一只寻找入口的兽。被食指抚弄的两瓣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开启,像一只蚌,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信任,还有渴求。食指还在逡巡,嘴忽然一张,迅速地咬住了食指,然后放开。庄严用被咬过的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左依娜咯咯咯地笑。庄严也不说话,缓缓地把车开到车少的公路上,停下来,默默地看着左依娜。左依娜低着头,脑海里一片混乱。风灌到耳朵里,像刀片刮过玻璃,无比尖锐,刺耳的声音把她搅得烦躁不安。但是很快,有一种东西,又迅速地把这些声音淹没,人像在绵软的沙滩里,被沙子摩挲着,渐渐的,搓热了皮肤。庄严的眼睛,是那一片汪洋大海,她渴望,投身里面。 还是那只手,压在左依娜的手上。手背青筋突起,但他表现得想当轻柔。他仅仅是压在她上面,食指弯曲,在她上面,划着小面积的圈。她忽然翻了过来,手心朝上,手指与他互相交叉、套牢,手心和手心印在一起。他的手心在跳。她的手心在跳。他和她一动不动。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他说。嗯。她已经说不出话。我结婚八年了。她叫杜梅兰,比我大三天。很漂亮,比你漂亮。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他捏了一下她。她手指软软的,不做反抗。我和她经人介绍相识,三个月内,就闪电式的结婚了。你想知道原因,对不?原因很简单,一是我和她相爱,二是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三是身体也很需要了。她觉得,该把那美好的灵肉相交,保留在新婚之夜。我也是第一次。我们的确等到了那个晚上。很好。后来的日子就有些平淡。杜梅兰怀了四次孕,每次都自然流产,问医求药,无济于事,婚后第五年,杜梅兰再次怀孕,并且生下了我女儿。 你女儿,在哪里? 在老家湖北。她外婆带着。杜梅兰一直想出国,想疯了。去年借公派考察时机,留在了英国,在那边赤手空拳博绿卡,说要为孩子创造良好的条件。 她的想法很好。 她向往国外的生活。我不想出去。矛盾。你呢?跟我说说你。他把她翻上来,他自己垫到下面。她有点红,是他压的。他心疼的揉了几圈。 我是要离婚的。我想了很久了。我离只是因为我想离,并不是因为…… 知道。我知道的。他在她上面使点力,打断了她。她感动他的理解,点了点头。 她又说了很多。天黑了。眼里亮了。夜鸟在巢里飞出来了。 一个巡警走过来,敲着车窗,说,不要长时间在这里停靠,最近抢劫十分猖獗。庄严朝巡警敬个礼,把车发动,说,我带你去一个安全地方。左依娜浑身酥软无力,闭上眼睛,脑海里彩蝶飞舞。一会儿,车进了一片住宅小区,躲进了停车场的树影里,熄了火,四周围安静得吓人。两人往车后排一坐,四长手臂立刻缠紧了,并且难解难分。他掀起她的外衣,嘴唇触上她的Rx房,她立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尖叫。当他包含着它,她被一股力量席卷而去,穿越车窗,向天空飞翔。她飞过六栋501的楼顶,围绕那个小区旋转,像刚刚领到新房钥匙那样,接着她穿越501卧室的窗户,在哗啦哗啦的玻璃碎裂中,向另一扇窗口呼啸而过。她看到平头前进躺在床上,满怀疲惫,她还听到他肚子里饥饿的声音。她心里闪过一丝疼,想停下来,去给他弄点吃的,但是,她已经被那股力量席卷,飞出了501。那力量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狂野,所到之处,树被连根拔起,海上掀起巨浪,天上地下,茫然一片。她管不了。她不管了。她感觉胸在膨胀,它们像她的另一个她。它们说,我爱你。她心里也说,我爱你。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头,紧紧地贴着它,好像洪水中,抱紧一棵树;溺水时,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驾车时,握住手中的方向盘。他在两只Rx房上长久地劳作。她的身体扭曲成浪,一波一波往前推拥。车窗上凝结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他慢慢地剥光了她,再迅速地剥光了自己。 车内的热量加大了,雾气凝结成无数颗水滴,从玻璃窗上下滑,蚯蚓一样,爬行。 第十五章 水与火的矛盾 女人左依娜的偶尔几次夜归,并没有引起平头前进太大的疑心。他确信,他是最好的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泡女人,他像一株经过修理的盆景,干净整齐,没有杂枝与多余。那些野男人,跟你玩玩而已,你自己聪明点吧。平头前进这么说,似乎期待她碰得鼻青脸肿地回头,以证实他的先见。有几次,他死死的拧着她的胳膊,恶狠狠地审问,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左依娜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他很恼火。和这个女人完蛋了吗?他想。她怎么变成这样了?她爱上别人了吗?不可能。她飞不了多高,她要吃点苦头,才知道眼前的这些,来之不易。有好几次,家里的电话响,平头前进一接电话,对方就挂了。这时,平头前进就会冷冷地嘀咕,找你的,给人打回去吧,别让人等急了。是不是找她的,左依娜心里有数。但是左依娜也遇过类似的情况,她一接,对方就把电话挂了,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有一回是袁西琳打电话,照例是平头前进接听,他不认识袁西琳。等她们讲完,平头前进幸灾乐祸,讽刺她,注意点啦,老女人找上门了,搞出麻烦了吧。女人左依娜相当平和,她的脾气好的令她吃惊。她轻蔑地笑,觉得他捕风捉影的时候,也还是那样自作聪明。她想着庄严,他也许已经把车停在十字路口附近,或者护城河旁边,正朝她的阳台张望。庄严已经这样做了很多次了。她不方便出来,也不方便接电话,她就会站在阳台上,让他能看到她。即使有很远的距离,左依娜也能认出他的车,感觉他按下了车窗,向她微笑。 真的非离不可吗?尽管女人左依娜的心和身体,遗留在那个车窗上爬行无数蚯蚓的夜里,她还是不断地质疑。真的非离不可吗?想离的欲望很强烈,整个事情,在想像中很容易地,一遍一遍的实现。但是,她还没有开口提出来,她的心里背上另一个包袱,或者说,一件新的事情,抢先横亘在她的婚姻面前。她离婚,只是想离,并不会因为有外遇。她在乎这个结果。但是,她和平头前进不再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它们成了整个事情的同谋,悄悄地隐藏起来,窥视。在平和的关系中,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说,没有勇气和狠心,这时,一种新的情愫又诞生了,不安和愧疚的鞭子,每天抽打着她。她需要借助愤怒和蔑视,才能顺顺当当地对平头前进说出那两个字:离婚。 可是,她和他之间忽然没有了战争,那个机会,好像永远不会再来了。而且,事情默默地向另一个方向转变。忽然有一天,她发现阳台上的盆景全部换了新的,一盆红玫瑰开得正火。客厅里也摆上一盆很高的绿色植物,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冰箱里开始堆满了她喜欢吃的水果和雪糕。他还买回一个小金鱼缸,两条活泼的金鱼在里面嬉戏。做这些时,他什么也没说。他的默默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在心里骂自己是个肮脏的女人。某个夜晚,他把她从客房抱回了那张大床。他不知道一切已然发生质变。他探进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时,眼泪迅速地冲出她的眼眶。她没有力量拒绝。睡进了他的怀里。他的手深夜摸进她的睡衣,她的身体不再无动于衷。夜好黑,黑夜里好多魅影。她急急地赶路,她要回家。她很害怕,她找不到六栋501,她转了很久,她害怕被遗弃。终于找到了那张门,楼梯间的那张大门,她紧张地掏出钥匙,摸索着那个锁孔。但是,钥匙插进去,她刚要拧转,钥匙像棉花一样,软软地断了,断在锁孔里。她和钥匙,都是轻飘飘的。她突然醒了。恐惧还在。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泪流满面。 又一天,她看见,他陪她照的那张大照片,已经装裱了,挂在卧室床头。那个巨大的乳白色的镜框,她曾经非常喜欢,因为太贵,他犹豫了,没有买给她。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已经淡忘了,他却记着。那是在步行街,他和她随便逛,随便看,就看到一个小影楼。他说,你想拍艺术照不?她说她想拍婚纱照。他说,婚纱照太贵,我们以后再拍。于是她化妆,换衣,他笑咪咪地等了一两个小时。现在,他似乎在翻找所有的细节,一一在她的面前展示,让她不断地惊喜。然而,她是痛的。她的身体里,已经染上另一个男人的味道。她不可原谅。她必须蔑视自己。她看见自己的微笑。那一刻,她是快乐的。这一刻,她不知道,她该怎么面对。庄严仍在找她,她避而不见,她的心里又多了一道裂痕。可是,庄严的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我在你对面,你一定要见你。他说。她撩开纱窗,马路对面,他在他的车里。我不能出去。她很坚决,声音却很软弱。为什么,我很想你。他坚持。他已经下了车,她感觉他看着她,他的眼睛像水一样覆盖过来,她摇晃了一下。那我上来,你开门。他正穿过马路。不,不要,他在家。她慌了。我看见他刚刚出去,我已经呆了整整一个上午,依娜。他唤她,他避过一辆车,继续走过来。她慌忙挂了电话,匆匆对着镜子把头发梳了一遍,睡衣还没来得及换,门铃就响了。门铃的声音像雷一样轰炸,她明明做好了见他的准备,但是,她不敢开门。他执著地按,很有耐心地等待。铃声尖锐,刺激着她,近乎崩溃。她终于按了开门按钮,她感觉拉开了一枚手榴弹,她将和他同归于尽。 什么也没说,就相互抱紧了。他像一只获得自由的豹子,渲泄被囚禁的疯狂。积蓄的激情骤然爆发,他跑遍了她这座森林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汪湖泊,每一条溪流,那些起伏的山峦,平坦的草原,清幽的深涧。风在他的耳边呼啸,清冽湿润,还有海水一样的咸与冰凉。什么也没说,就相互抱紧了。巨大的浪潮拍打过来,她来不及想什么,就失去了知觉。在平头前进面前,她总是羞涩的花蕾,顶多呈半开状态。现在,她的身体像阳台的玫瑰一样,全部开放。我在干什么?我这是在干什么?她一边心里质问,一边紧紧地贴着他,仿制贴着他才能找到答案。我这是在干什么?她终于说出了声音。在和我做爱,在和我做爱。他说。她的身体忽然一紧,像从哪里跌落。豹子奔跑,风驰电掣,他快把她碾碎,她发出痛苦的呻吟,流出了幸福的眼泪。他要是回来了,怎么办?豹子不跑了,她问。那我就直接跟他谈,我要娶你。他说。不要,你还是走吧。我不能伤害他。她慌乱了。他迟早会知道。也好,你找个合适的机会,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庄严抚摸着她的胸,继续说,我要让它们大起来。她自己捏了一下,说,它们已经大了一点。你不要再躲着我,我和她肯定会离婚的,说不定我比你还先办好。他说。又和她纠缠了一阵,才离去。旧的浪潮退走了,新的卷过来,她的心又凌乱不堪了。整理一下床铺,呆呆地坐着。满眼是前进的身影在晃。前进收拾房间,前进晾衣服,前进提着炒田螺宵夜,推醒梦中的她,他笑着看她睡眼惺松吃完,替她抹了嘴,抱她上床,一起睡去。她很难受了。不明白先前对他的痛恨到哪里去了,现在想起的,都是这些温暖的细节。她忽然为刚才的幸福感到耻辱,觉得身上沾了一层令她窒息的东西,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冰,冰与火相互转化,她觉得一身都焦虑坏了。 第十六章 别人眼里的幸福 看起来,人们活得很自在,很像那么回事。公园里散步的男女,意满志得,裂着嘴,看爱情的结晶——他们的孩子——在草地上蹒跚,他们是否真的幸福。商场里过日子的男女,满提着生活五味及日常用品,女的手臂懒懒地插在男的臂弯里,很难说是否貌合神离。女人在美容院把脸面整理得干干净净,说不准她取悦的对象。某些娱乐场所里挥霍钞票的男人,谁知道他是哪个女人的丈夫。这个周末,逛了一大圈后,在去游泳馆的路上,挺拔苏曼甩着她的长臂说了一大通。引发挺拔苏曼大放劂词,是因为小嘴温倩和茄子袁西琳,两人对一路的男女景色露出极为羡慕的神色。挺拔苏曼觉得她俩仅看到事情的表面。要能看到生活中,你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你就真正成熟了。温倩还小,她羡慕,我觉得情有可缘,可是袁西琳,你比她大将近七八岁啊,七八年,怎么,白过了?挺拔苏曼继续说。 苏曼,要永远保持初恋的感觉,我就是这样。生活很美好啊。你看那些花呀草呀,还有这蓝天,我们现在去游泳。袁西琳的茄子脸并不变色,像个诗人。对,茄子袁西琳原来就写诗,诗没写出什么名堂,诗人的情怀还在。大家都习惯了挺拔苏曼的偏激,她并不要求都像和她观点一致,她只是表达自己,最后还会很羡慕地说,像你们这样,也不错。当然挺拔苏曼不会受影响,她总是坚持自己。女人左依娜和小嘴温倩看俩争执,觉得挺有意思。常常一个正方,一个反方,一个注重实际,一个喜欢虚幻,好像是两个不同行业之间的冲突。 生活这东西,打个比喻吧,就像你乘火车,你看到有人在山头劳作,一闪而过,像米勒的《拾麦穗的妇女》或者《晚祷》画面,优美感人,可是如果那劳作的是你呢?又比如你向往田园的宁静淡泊,你去居住吧,像陶渊明那样,保管不出半个月,你就会憋出病来。挺拔苏曼这次激情持续时间比以往长,所以一时打不住,她故意抖一抖大学时在图书馆里翻过的东西,她只求在理论上说服茄子袁西琳。 苏曼,你的意思是说,幸福和美丽,只是在别人的眼里。茄子袁西琳还没开口,女人左依娜接上来了。 挺拔苏曼哈哈一笑,说,依娜,你上路了。 我觉得都只是一种感受。贺拉斯说,幸福并不意味着事事如意。幸福地生活,或者只是意味着少一点不幸,亦即过着一种坚忍的生活。普遍的人不一定意识到这个东西,但是都是这么做的。不能因为痛苦而放弃幸福,也就是说,我愿意是拾麦穗的女人,或者田园里的陶渊明,凡生活所赐予的,人都应该坦然接受,或者说承受。茄子袁西琳严肃起来,她以浪漫承受生活的真实。 挺拔苏曼站住了,很陌生地盯着袁西琳的茄子脸。 有时候,痛苦和幸福,是分不清楚的。它们是一对连体婴儿。女人左依娜深有感触。她心底的秘密,目前没人知道。 你们说远了,但是我还是要插一句,当痛苦真实存在,它的忽然消逝才是幸福的真实。游泳馆到了,眼下,游上两圈才是最幸福的事啦。小嘴温倩一嚷嚷,大家嘻嘻哈哈地挤进更衣室,每个人不失时机地迅速观察了别人的身体,比较一番,打趣几句,一起扭着屁股,舞着胖瘦长短不一的腿,下了水池。 黄昏的余光浮在水面上。人浸在金色光晕中。挺拔苏曼的蛙泳姿势标准,动作到位,四肢配合得好,很快就游了几个回合。小嘴温倩和女人左依娜沉到水里,忽然在几米外的地方哗地冒出水面,甩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吐水,一边张嘴大笑。茄子袁西琳扑腾了几下狗趴式,就累得喘不过气,靠到一边歇息去了。但袁西琳很快又下水了,因为她的阴部又开始发痒,她不得不躲在水里,借着水的掩蔽,咬牙切齿地挠了起来。 袁西琳的下身具体哪一天开始痒的,她记不请了。开始她以为是长了阴虱,自己检查后,没发现有那些东西寄生。心想是什么炎症吧,上药店胡乱买了些消炎的,内服外用的,双管齐下。有几天,痒减了一点,似乎是转好了,但是,更凶猛地痒来了。有时使她很尴尬,尤其是走在大街上,她不能挠,只有强忍着,或者赶紧找一个有洗手间的地方,借小解之名痛痛快快地挠一回。但是,小解时她感觉有点灼痛,她想可能是挠破了皮,可是不狠劲地挠,就有点隔靴搔痒,更憋得难受。于是她每天只要一上洗手间,就涂抹消炎灵或者皮康霜,身体一天到晚滑腻腻的。但是,痒很顽固,它们就像生长在她的身体上面,怎么也不能清除。这时候,袁西琳想起泰国那个黑人小伙,那个驴子一样的东西,事后她有点破裂的刺痛感。说不定是那个家伙,把毛病留在了她的体内。 怎么回事,呆着自摸啊?挺拔苏曼向茄子袁西琳游过来。下面痒得很厉害,折磨死人了。后者的茄子脸变成了苦瓜,一边说一边手还在动。挺拔苏曼两手一撑,嗖地窜上池沿,只剩两条腿浸在水里,眼睛瞪得很大,声音压得很小,说,袁西琳,你,操那黑家伙时,戴没戴帽子?茄子袁西琳的眼睛本来就大,一下变成两个小柿子,等两个小柿子萎下去,她沮丧地说,开始没戴,后来戴了,又摘了。噢!你完蛋了!挺拔苏曼把水中的两条腿缩上来,你快抓紧时间去医院检查,此痒不可小覷。苏曼,不会,是,性病吧?!茄子袁西琳终于说出这个词,这个词像块石头,搁她心上,已经好多天了。有可能是比较严重的炎症,但是,不排除是别的东西。你回来和你老公一直在操吧?建议你俩个都去看看。挺拔苏曼表情凝重。 我,我,我怎么和他说? 嗯,也是。他身体有什么反应没有? 没听他说过。 你先确诊一下,这件事有点麻烦。 如果真的是,我完蛋了。 你先注意一下。 完了,没有脸面了。 不要太担心,先检查再说吧。 茄子袁西琳挠够了,和挺拔苏曼并肩坐着。这时泳池边的灯亮了,灯光惨白。左依娜和小嘴温倩游过来,也坐上去,脚击打出水花,四个人连成一排。挺拔苏曼体格匀称,属健壮型,她捏了一下左依娜,说,看来看去,你的身材最好,白皙修长,线条柔和,它们要是再挺一点,就更完美了。她指了指左依娜的Rx房。把你的给我,行不行?左依娜笑。那不行,天使脸蛋加上魔鬼身材啊,你老公可就圈不住你了。挺拔苏曼伸了伸腿。左依娜笑得发涩。茄子袁西琳把两条细细的鸟腿放到水里,无聊地搅动。袁西琳,你说是不是嘛。挺拔苏曼推了她一下。袁西琳茄子脸凑合着没精打采地一笑,说,圈得住圈不住,谁说得准。就是呀,依娜小俩口,多么恩爱,前两天还见他们在名典咖啡厅搞烛光晚餐哩,两颗脑袋凑得多近乎哟。小嘴温倩嘻嘻地调侃。左依娜笑笑,恍惚间,听得她们在谈小嘴温倩和罗建兵。小嘴温倩说正在和罗建兵赌气,半个月没联系了。后面说什么,左依娜听不见了。她的脑海里飘荡着的另一个记忆。是前进拉她去名典咖啡厅的,他说今天不做饭了,名典的竹筒饭很香。她说不去,太贵了。他说没关系的,吃不穷咱们。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乐趣。她的心里却在黯淡下去,忽然觉得比那未加糖的咖啡还要苦涩。她还在等待着一个具有突破性的机会,盘算着怎么跟他提出离婚。她和庄严之间,越来越水乳交融,身体的,以及心灵上的,她感觉和庄严更为接近,舒畅。庄严不断地催促,她已经有点作不了自己的主了。 第十七章 袁西琳与马小河 马小河痒得有点受不了,就把裤子脱了,拿了一面镜子,放在胯间,躬着腰,脑袋也差不多掉到胯里。这一下,看得到的地方,看到了,看不到的地方,通过镜子的反射,也看到了。他看到什么?当然除了他自己的那个东西,更为重要的是,他看到少量不起眼的红颗粒,像脸上的青春豆,露出了生机勃勃的脸。青春豆,怎么长到这个地方了。马小河狐疑地看着自己,摸了一把疙里疙瘩的脸。从十八岁那年开始,他脸上的青春豆,就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枯荣交替间,已经整整十年了。现在,眼看着它们肆无忌惮地扩展到了一个特殊的领域,他除了感叹它们不同寻常的繁衍能力外,竟有点束手无措。马小河尝试用原始的方法,来对它们进行某种清除,但是不行,那一带的肉格外娇嫩,靠手指头挤压,等于是取他自己的命。马小河痛得咝咝倒抽几口冷气,又不无怜爱地抚摸了一下自己。马小河休息了下,扭了扭劳累的脖子,脑袋继续掉进胯里,对着镜子,又深入细致辞地研究了一遍。这一次他有新的发现。他觉得它们不像青春豆,较之青春豆,它们具有某种他还不能完全认识的陌生,它们或许是青春豆的变异,或者是类似于青春豆的一种东西。这时,在东莞某个酒店,和那位纯情的四川小姐的一夜风情,缓缓地流进马小河的意识里。马小河的手缓缓地松开自己,他看着它缓缓的垂下头去,他因为自己的猜测怔住了。 马小河记得那件事,茄子袁西琳去了新马泰,他和几个男人开车到东莞玩。他们说那里的服务很出色。他看上了一个四川小姐,大约二十出头,皮肤很嫩,样子纯情。四川小姐说她刚刚出道,他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她还说会记着这种缘份。他问她是不是处女,她说,她谈过男朋友,她都给过他了。他还遗憾地说了一句,要是给我就好了,你可以赚更多的钱。四川小姐把头羞涩地一低,他就确信,她是还没经历几个男人的。他很放心,节省了准备好的帽子。但事实上,一旦上床,她的表现判若两人。她每提出一个他没有试过的方法,挑起他的兴致,她就要他加价。他因而发现,她其实是个老手。 马小河这时想到了袁西琳。他暂时抹了点皮康霜。他不敢再看,把镜子扑下来,穿上了裤子。他决定马上去医院检查核实。去医院之前,马小河仔细想了想,该到哪一家医院检查。附近的医院,不好去,遇上熟人,会很尴尬。谁往性病科里钻出来,没有性病,也会是可疑的性病患者,一个有过淫乱生活的性病患者。当然,性病医生除外。远一点的,远一点医院不太熟悉,且不知是否有性病科。马小河拍了一下脑袋,他想到了广告。马小河开始翻茶几上的旧报纸,很巧,最上面那份当地的晚报,就刊有一则很醒目的广告。福音医院。马小河默默地念了一遍。广告内容在一个小框框里,大约有一两百字。马小河仔细阅读了,也读到了关于他觉得像青春豆的那些颗粒,刺痒。马小河准备把地址撕下来,想了想,还是把整张报纸揣上了。 马小河顺着报纸上划下的歪歪扭扭的交通路线,拐弯抹角,连问带找,总算在一个不算偏僻,也不很热闹的地方,找到了福音医院。还得上楼。上楼时,马小河明显没有路上那么从容。他甚至有点发抖了。有几个护士穿来穿去,手里拿着瓶瓶罐罐,或者打点滴的针头。马小河有点怕,想退缩。眼尖的护士看到了,说,男性病科门诊在301,直走左拐就到了。马小河一愣,不知护士怎么知道他有病,他还是赶紧点了头,几乎是缩着脖子往前走去。医生是男的,马小河放了心。但医生很年轻,年轻得把马小河吓了一跳。年轻医生脸上的平淡,消除了马小河的紧张,他从年轻医生的脸上看出,性病,并不那么可怕。马小河在医生任命的地方坐下来。医生手上还有点别的事情,马小河就四周打量。墙壁上有张图,马小河看着眼熟,又有些陌生,他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看过去,终于认出了图上的东西,图上那东西是有毛病的,像镜子里他胯下的那个东西。马小河摸了摸脸,手指感觉了一下青春豆的硬度。接下来,他看到台面的玻璃下压着一张同样的图,只是缩小了很多。马小河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正当马小河想仔细地看一看,医生忙完了。 医生领马小河到了另一个房间,然后轻轻掩上门。大约五分钟后,医生出来了,马小河慢两步,跟在医生背后。结果不是马小河想像的严重,但就是那么回事。医生说,刚刚开始,不严重,坚持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了。医生先给马小河打了一针,说是进口药,效果好。这一针就是一百三十块钱。后来又开了一些药,不多,药费却很不便宜,把马小河心疼得直后悔,在心底狠狠地咒骂那个四川小姐。马小河领完药,才知道这是一家私人诊所。马小河管不了那么多,把药抱在胸前,如获至宝,脚步比来的时候轻快了一点。经过另一个科室,哪一个科室,马小河没看,因为他被到里面一个熟悉的女声吸引了。他谨慎地朝里瞟了一眼,就看见一个女人,一个不管从哪个角度,他都能毫不迟疑地认出来的女人——袁西琳,她背朝门,面向医生,穿着高跟鞋的脚很别扭地歪着。和她并肩站着的还有一个高大的背影,马小河知道那是苏曼。马小河差点张嘴喊了出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一个特殊的场所,连忙加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福音医院。 马小河猜测,袁西琳和苏曼,到底谁身体有毛病?有可能是自己将病传给了袁西琳,也有可能是苏曼碰到了问题。马小河想不清楚,探询过几次,但没有结果,马小河就不去想这件事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马小河与袁西琳商量好了一样,彼此都不向对方发出求欢信息,温存的更温存,体贴的更体贴,尽量把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马小河不再动手动脚,积极参加朋友的聚会,日子忽然像蜜糖一样甜腻,别人只道是俩口子准备造小人了。马小河越对袁西琳好,茄子袁西琳越是悔恨交加,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她好几次一冲动,差点告诉马小河,她在泰国跟那个黑人小伙的事。她想告诉马小河,请求他的原谅。但是,苏曼警告过她,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对男人讲,男人的心胸远不如女人的宽广。苏曼说,大部份女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男人的肉体外遇,并且宽容他,但是绝大部份男人,是坚决不会原谅女人的出轨的,袁西琳你要是告知真相,去请求马小河的宽恕,你就是自讨苦吃。让袁西琳奇怪的是,马小河在晚间睡得很死,也没有要求她和做点什么,他和她之间纯洁无欲。没有这一层担心,袁西琳稍微轻松了一点,于是每日吃药,用药,一周上福音医院打一次昂贵的进口针,只知道身体好了,什么都好了。 第十八章 紧张的散步 晚饭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吃完饭,雨就停了。空气很清新,等左依娜收拾完碗筷,平头前进就提出来,到楼下散散步。平头前进兴高采烈,顺便削好一个苹果,分了一半给左依娜,两人啃着苹果,趿着拖鞋出了门。散步这个事情,原来很少,左依娜提起过,但是平头前进下班时间没个准,回来就喊累,大家都没有兴致。可见,散步这东西,只是个情调,人在疲劳时,是不需要这个东西的。就像做爱,兴致来了,随时随地,只要是安全做的地方,都可以做一下。出门时,左依娜特意看了一下门上的锁孔。某个晚上,关于断钥匙的梦,梦中那枚坚硬的钥匙在手中的绵软感觉,怎么也抹不掉,她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握成捏着钥匙的形状,她感觉钥匙在她的手中,一直在她的手中。她开门的时候,背后昏暗,似乎有什么东西,一路追了过来。她怕黑,怕鬼,怕一切眼睛看不清楚的东西。想着这个梦,左依娜心头一冷,挽紧了平头前进的手臂。她从没对他说起过这个梦。她做的梦太多了,只要醒来后还记得的,她都会讲给他听。但是这个梦,她没有对他说。 公路上的车不多。平头前进说走远一点。他指向了护城河那边,一条相对幽静的海边公路。那里两边的绿化很好,花草繁茂,适合于散步,当然因为有些僻静,不宜带上钱包,以免遭到抢劫。他们就慢悠悠地,像一对老年夫妻那样,踱过了护城河上的桥。桥连着那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所以,过了桥,他们就走到了十字路口的左侧,再左拐,就沿着护城河,一路往海边公路走去。左依娜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她控制着心里的紧张,松开了挽着平头前进的那只手,装作很惬意的样子,甩动手臂。她害怕,庄严的车忽然停靠在哪棵树下,用他那双海水一样的眼睛,卷起浪潮,向她涌过来。而她,还挽着平头前进的胳膊。她不能那样,庄严肯定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可是松开平头前进的胳膊,她又觉得很难过,她其实是很想挽着他的。可是,她不得不松开了,松开了,还和平头前进保持几拳头远的距离。于是,她听着拖鞋的声音很单调,她有点心不在焉。每次有车子开过,她的心都会随之一紧。如果是白天,一定能看清,她的脸色变了,并且眼神慌乱。但夜色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夜色,做了她的同谋。没这么巧吧。她想,宽慰自己,并且慢慢放松。然后,她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平头前进的手臂。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他小时候的。海风穿过一片正在开发的平地,穿过树的间隙,穿过他们,向城市中心奔跑。她穿一条线条简单的黑裙子,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髻下纤细的脖子,有点白,远远看去,有一个落寞的亮点,在缓缓地往前推移。 公路边一对吵架的男女。女的骂什么,听不清,只见那男的火了,伸手一推,女的倒在了地上,男的补了一脚,女的哇哇大哭。过了两秒钟,男的把女的提起来,女的好像一件东西,男的花了好一阵才把她放稳。女人没有再倒下去,两只手里好像握着榔头,朝男的捶打过去。男的用胸口挡了一会,又伸手一推,这回比上回猛然,女的扑嗵倒地的声音很响。女的没有哭,好像不知发生了什么。男的脚又踢过去,一下又一下,像踢一头牲口那样自然。左依娜有点很愤怒,她觉得踢在自己身上。在男的踢到第八下的时候,左依娜厉声喊了一句,不要踢了!男的停下来,男的和女的都诧异地盯着她。你不能这样打女人。还有,你不能任他打你。左依娜分别对男的和女的说。男的凑近几步,影子灰糊糊的,把左依娜上下看了一遍,说,关你什么事。平头前进跨前一步,挡在左依娜面前,说,你想干什么?我现在就报警,你殴打女人。这时,地上的女人迅速地爬起来,和男的并排站立,忽然间精神抖擞。 管这么多闲事干嘛!我俩公婆打架,关你俩公婆什么事?女的说完,扯着男的,骂骂咧咧地走开。这时候,一辆白色小车,从那对男女和这对男女之间缓缓滑过。车没有开远灯,因此光线不么刺眼。左依娜首先看见她和前进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像树影一样,在公路与人行道的那个台阶上,影子被折了一下,继续向人行道伸展。随着车的前行,影子往后推移,从脚底消失。左依娜已经瞥见车窗里的庄严,她感觉到,车擦过她身边时,庄严踩了一脚刹车,但又迅速地松开了。正是这个时候,平头前进把左依娜往旁边一扯,对着车子嚷了一句,喂,看着点开啊!车提了点速,并没有急于开走,停靠在前方二三百米外的路边。 那这伙肯定在泡妞,你没事吧?平头前进怕车把她擦伤。左依娜惊魂未定,胸口擂鼓一样。在那个短暂的时刻,庄严的眼神从她身上滑过,仅一秒钟,她感觉被网罩住了,他的眼光沾在身上,她像长了一层鳞。她看见车熄了火,庄严从车里钻出来,一星点火星划来划去,忽明忽灭。她知道庄严在抽烟,而且是“芙蓉”香烟。他只抽一个牌子。我没事,差一点儿,这人车技还行。她扭转身,背对着车,继续往前走。掉头吧,前面有点荒凉,不安全。平头前进拉住她。她的心又跳得厉害了。她无论如何不敢从庄严身边旁若无人般,走过去。庄严是一个哨岗,她是一个非法囚渡者,她不是个囚渡老手,她不能镇定自若。只是看着哨岗,都已经有点颤栗,她知道自己不能成功地穿越。她环顾一周,走到草地上,说,累了,歇会儿吧。平头前进说声好,紧靠着她,在草地坐了下来。 你看你,才走这么一段路就累了,将来怎么生孩子?以后天天散步,先强身健体。平头前进用肘子轻轻地捅左依娜。谁知道还能不能有孩子。左依娜笑容惨淡(她自己觉得是惨淡)。你不想跟我生孩子么?平头前进误会了,他很惊讶。我的意思是,谁知道还能不能有啊,我们单位有一个女的,一连流了四胎,有的是一个喷嚏就没有了,怎么保都保不住。左依娜很随意地眺望,庄严的车还在,但是人不见了。傻女,不要乱想。平头前进宽慰她。嗯?怎么想到生孩子的事情了。她问。才缓过气来了嘛,前段时间的压力实在大太了,拿房、装修,多麻烦,多累人,你不操心不说,还总和我闹别扭。平头前进现在才说心里话。她抬起眼睛看他,暗夜里的线条是真实的,他的确瘦了,她才把他的瘦看到心里了,愧疚轻刺着她的心,她去抓他的手,感觉他手的粗糙和掌里的茧。她数了一下,每个手指的根部,都有一个茧。一共有十个茧。她把脸埋在他的手心,嘴触在那些茧上,眼泪从他的指缝里滑落。他抽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抱着她,却没有用力。两个人像一团黑影。车子启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猛然抬头,她只是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四只脚,她听见车油加得很猛,呜地一声,车就远了。她看见有两只脚挪动了一下,立在草地上,紧接着他把她拉起来,说,我们也回家吧。 第十九章 一片幸福的油花 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圣经》说,每个人心中有个律,当人愿意为善的时候,便有恶与他同在,因为按着人里面的意思,人是喜欢神的律,但人觉得肢体中另有个律和心中的律交战,把人掳去,叫人附从那肢体中犯罪的律……人内心顺服神的律,肉体却顺服了罪的律了。女人左依娜承受着欲望与抗拒的双重煎熬,背负着沉重的愧疚,不能回头。于是,她盼望有神将她解救,让她脱离这肮脏与欲望的海。可是哪来的耶苏,人就是自己的耶苏。她只是像个垂死的病人那样,不得不迷信巫婆的咒语,和她手中的卦。 她又躺在了庄严的床上,当然,是在他的怀里。他已经把她带回家了,当着他老母亲的面,他把她带回家。他的老母亲满头白发,由于老伴在文革时期被殴打致死,老母亲的脸上比任何一位母亲都要苍桑与苦难。因而,她更为珍惜时间,亲情,和一切人世间宝贵的东西。她的身体很差,犯着一种不死不活的病,药吃得比米饭还多。老母亲珍爱生活,对于儿媳妇抛下男人和孩子,去到一个遥远的,操外语的国度而耿耿于怀。庄严对老母亲说了,他会和杜梅兰离婚,左依娜是她未来的儿媳妇,但是庄严没有告诉老母亲,左依娜还是别人的合法妻子。老母亲很赞同,她不愿意儿子正当壮年,身边没有女人,孤单地生活。老母亲很高兴,她的焦虑减少了很多。老母亲年轻起来,她撑着身子,坚持要让未来的儿媳妇尝尝未来的婆婆的良好手艺,庄严打下手,于是左依娜吃了老母亲做的饺子,粉蒸肉和鸡汤。这是左依娜吃得最香的一次,不用自己劳作,就能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有点幸福。于是她感觉身价和地位,在这个餐桌上非常突出,这使她心里像那碗鸡汤,洋溢着一层幸福的油花。 说实话,左依娜并没想到,庄严会这么快把事情告诉老母亲。虽然,她知道庄严有这样的决定。经过在他的老母亲面前的一番表达,这件事情就连一分的游戏色彩也没有了,变得无比严肃,并且真实得不容丝毫怀疑。由于老母亲的介入,这件事情就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情,明显复杂了很多。左依娜是快乐的。庄严的这种做法,给予了她很高的地位,她不是一个他随便带回家,随便过一次性生活的女人,不是商场买回来的一次性用品。她是他要娶的女人。左依娜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件事。 左依娜依然每天给平头前进做饭。做饭是女人的天职,男人是不做饭的。平头前进这么认为。并且列举了身边的几位朋友,说人家胖子王东连家里的煤气灶都没碰过。左依娜曾经辩解,家庭不要什么模式,都是两个人协调好了来的,你不是王东,我不是尹莉,我们为什么要和他们一个模式。自从和庄严好上以后,她再也没提出过做饭的异议,连碗也不要他涮了。于是左依娜获得了贤惠的美名。左依娜赎罪的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暗底里做起了庄严的未婚妻,老母亲的未来儿媳妇。她的心,有一半,已和庄严一起生活,一半,停留在原地。谁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承受这些东西的。 我必须送一样东西给你。在庄严的卧室里,庄严神情严肃。对于庄严的卧室,左依娜总是不舒服。她总在那张大床上,看到庄严和杜梅兰交媾的身影。庄严按她要求,把床单和被子换了,把杜梅兰时期的装饰撤了,连那个厚厚的窗帘都扯掉了,只剩下光溜溜地家俱,然后按她的想法,重新装了可能透气的百叶窗,摆了一个花瓶,插满新开的玫瑰,还有一盆长势很好的君子兰。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很不舒服。庄严说要送一样东西,她心思不在,就懒懒地说,什么东西,拿来看看。庄严递给她一个精巧的手机。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新的那种。她的眼睛一亮,有了点精神。噫,哪来的呀。她不敢表现的太快乐,免得有见财眼开的嫌疑。 当然是买的,而且是买给你的,已经入户了。他为自己的做法得意。很喜欢啊!她还是忍不住这么喊了一声。这下我可以随时找到你了!他讲出了送手机的理由。她的心沉了一下,这个手机,在平头前进面前,会是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平头前进知道,手机入户也得二千多,她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她在想,怎么对平头前进撒谎。这个问题一直压在她的心上。 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不过,给你三次机会,你猜猜。庄严坐上窗台边的矮柜,抱着左依娜的腰。这时老母亲的拖鞋在客厅里叭哒叭哒,嗓子里也不断地咳嗽,好像是被水呛了,或都被药丸卡了。庄严出去看了一下,回来,重新坐下,仍抱着左依娜的细腰。 猜出来没有。他说。 我猜不出来嘛。他手中的腰扭了几扭。 就要你猜。他把手中的把腰扭了几扭。 香水? 不是。 发夹? 也不是。还有一次机会。 短裤!她说完嘻嘻直笑。 差一点。 庄严拿出一个纸盒,打开,取出一个粉红的、沉甸甸的乳罩。左依娜捏了捏,奇怪地笑,这是什么东西,好像两袋子水。美容的呀,珍珠按摩乳罩,坚持天天戴,你的Rx房就会大起来。庄严很相信这一点。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左依娜一边把乳罩在外衣上比划,一边问。你的其它乳罩上有嘛,我还算细心的。依娜,美丽,是女人一生的事业,我不要你做饭,像个厨娘。我要我的漂亮老婆精神焕发。左依娜心里一热,就抱住了他。她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油烟味,脑海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像飞机隆隆地飞越。平头前进说,做饭,天生是女人的职业,女人不做饭,那还叫女人么。同是男人,为什么想法有这么大的差异。 噢,对了,还有这个,你配合着用。庄严从她臂弯里钻出来,又从盒子里拿出两小瓶粉红色的东西。这又是什么啊?护肤品吗?不是,擦Rx房的丰乳霜,你看说明,和乳罩是一套的。这贵吗?不算贵,一共一千多,给你用,一点也不贵。女人左依娜微笑着,Rx房像球一样,隆起来了,乳沟深深地,深深地探进衣服里面。她的游泳衣隆起来了,它们的弧度,拉直了所有人的眼光。她挺着腰杆,围着游泳池行走,她感觉Rx房在她的胸脯行走,随着她的脚步起伏,它们轻轻地耸动,拍打着,像麦浪。忽然,又来了一阵风,开始只是抚摸,推搡,接着,这股风产生新的力量,挟裹她,席卷她,以时速百里的速度,穿越黑暗的隧道,向宇宙狂奔。 你对它有信心,也就是对我有信心。庄严说,离开了她的胸,她的飞越戛然而止。 我想挽你的手,去散步,去逛街,去会朋友。我想整晚和你睡在一起。她乱说了一堆。 很快就会可以了,它们和我们一起成长。 我跟他说过一次了,他不同意。 给他一点时间,你也需要一点时间,它们也需要时间。都需要时间。你当好事多磨。 谁知道磨出个什么结果嘛。 依娜,你又灰心了。如果你爱他,我还是希望你们幸福。 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我跟他和好? 我在等你,和我结婚。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从头至尾都不是。 嗯。我知道。 记着,晚上睡觉,锁好你的房间门。 女人左依娜咬咬唇,嗯了一声。她怎么能对庄严说,自从平头前进把她从客房抱到大床上,他和她就一直睡在一起。他们之间又很温存了。他们温存的时候,她又想着庄严,愧疚的球,抛向了庄严。现在她和庄严在一起,愧疚的球又滚到了平头前进那边。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我正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在不断地反省中,左依娜才知道,她的那个家,一直都是他在操劳,她只是像一个雇用的人,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她不管钱,懒得操心,她真的没有替他分担一点忧愁。如今,她又躺到了别人的床上。 庄严在闭目喘息。左依娜翻过身,滚下一串眼泪。真的非离不可吗?她问自己。问着,就觉得一股依恋从心里生长出来,紧紧的缠绕着她。她想起刚和他认识的时候,她离他有将近一小时的车程。她来看他,不管多晚,他都会送她,然后,再坐车回来。其实路上是很安全的,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喜欢喂她吃饭。他用勺子,把饭和菜搭匀了,喂她一勺,自己吃一勺,好吃的,让她先吃,她吃饱了,他也饱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有在他的怀里,才睡得安稳。很遥远的事情,一点也不模糊。 我要回去了。她睡不住了,悄悄地抹眼泪。 你哭了?他把她搂在怀里。 她心都碎了。 舍不得他是不是? 她不吭声。 跟我说说,我不生气。 有时候,觉得他还是很好。 说明你还是重感情的人。你要是对他没有一点留恋,我也觉得你可怕。 她心里一酸,眼泪又流下来。他替她抹去了,说,我不催你,你好好想一想。她钻到他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抱住他。她想这就样,睡过去,永远不起来。可是庄严不让她睡,他又玩弄她的身体。她翻身跨上了他,她想以这种方式来抛下缠绕她的东西。她从他的额头、鼻子、嘴唇一路下来,停在他的Rx房上。她学着他的样子用舌尖舔、嘴唇吸吮,发现它们也突起来。他闭着眼睛,张着嘴,无声地呐喊,幸福得不能说话。她才知道男人的Rx房不只是装饰。这一发现使她突然增加了兴奋,她继续劳作。她渐渐感觉她身体长出了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紧绷着脸,张着小嘴四处探寻。她想起苏曼说过的,女人学会操男人了,就有真快感了。她现在就强烈地想操庄严,她把他全身调拨得像一根弦一样紧崩,坚硬。她并不急于给予,一切由她掌握,由她操纵,她始终在上面,她听到他喊,噢,受不了,我会离不开你的,我会离不开你的。她说,就是要你离不开我。就是要你离不开我。 第二十章 夫妻各有秘密 左依娜心虚,就像一身珠光宝气,怎么藏怎么掩,那光都能透射出来。她拿不准平头前进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真的这么愚钝。她把手机调到震动。她不敢让它在家里响,更不敢在平头前进面前接听电话。手机很小,可以揣在口袋里,贴在她的肌肤上,它震动起来,像按摩器。 把丰乳霜放在哪里比较安全?这是左依娜面临的一个新问题。如果让平头前进发现她用这种东西,肯定会有一阵争执,他可以先不问钱从哪里来,只说你把Rx房搞大了,要去干什么,心里隐蔽的情感,被人窥视到了,这也足以让左依娜难堪半死。平头前进不在乎她Rx房大小,他早就将她的Rx房忽略不计了,她没有理由再去折腾它们。家里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是不上锁的。这样她和他没有自己的秘密,这是平头前进要求的,好比家里的每一个电话,都必须公开来电者及来电内容。褐色梳妆台有三个抽屉,她可以放进任何一个,若无缘无故上锁,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我暴露。她在梳妆台前面转了一圈,梳妆台背后的墙壁有几道细细的裂缝,像地图的分界线,歪歪扭扭。大衣柜有两个抽屉,放的是存折和户口本之类比较重要的东西,虽不常动用,但丰乳霜放那里,显然还是不安全。排除了把丰乳霜放卧室的可能,左依娜转到书房,她四处张望了一阵之后,她蹲下来,打开了书柜最底层的两扇小门。打开小门时她看见墙角上有几道裂纹,一只不知名的黑虫子从里面爬出来,探头探脑地溜进书柜后面。她懒得拍死它。她在书柜里找到一只装鞋子的纸盒。觉得这个地方比较隐蔽,相对安全,在她用完这两瓶丰乳霜前,估计平头前进不会到这里面来翻找什么。她拖动纸盒,纸盒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空,似乎装满了东西。打开来看,竟是一盒子碟片。她从来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多碟片,都拆了封,但左依娜一张都没看过。图画让左依娜瞠目结舌,裸体女郎巨大的Rx房从包装盒的正面延伸到反面,落在一个男人的嘴里,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两个赤裸的女人,还有人和野兽。这些画面,在左依娜的眼里活动起来。当她从强烈的新奇里退离,她的身体已经湿了,并且抽空了,身体像刚搬进来的房子,空荡荡的,渴望填满和坚实,但是她心里却很厌恶。她很仔细地边翻边数,一共有三十五张碟片,可以计算出平头前进花了多少时间,一个人悄悄地品味,但没法想象,他一个人看这些东西的滋味。左依娜记起来,有一回,她曾在客厅里看到一张,现在回想来看,应是平头前进的一次疏忽。当时她要求两个人一起看,平头前进不同意,说,你是女人,你不能看。她坚持要看,平头前进当即把碟片掰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没想到闯到了平头前进藏碟的窝点。左依娜当即选了几张去播放。十分钟后,她关掉了,没有动人的故事,只有纯粹的交配动作,她感觉恶心。里面的女人Rx房比腰还粗大,比蓝球还圆,比石头还重,摆两下就能把人砸晕。男人牛高马大,东西驴一样,不知会让多少男人由衷地自卑。左依娜不知道平头前进从哪一天开始看这些东西,也不知道,看这些东西,已是一种家庭时尚,或者说,是男人的时尚。庞然大乳,是男人的幻想。她能猜想他的身体反应,她不能想象他坚挺着,他如何使自己疲软。她有点愤怒。她看见平头前进满怀爱恋地抚摸那对庞然大物,像一个农人,抚摸成熟的果实,他的快乐不需要与人分享,更不可能需要她来分享,独自体验丰收,喜悦就更加饱满。那会儿,她可能睡着了,或者外出了,或者当她出现,他就把调到了电视频道。她已经很久不和他一起看电视,遥控器总在他的手里,当她屡屡失败,失去和他争夺的兴趣后,她就很少在电视机面前出现。她又记起来了,有几次她从里间出来,他见她就很怪异地笑。有一段时间,他们的作息时间是一样的,晚上必定同一时间上床,后为,他总说,你先睡。想必,这些时间,他都是在看碟片。从三级片到顶级片,人与人交与人与兽交,他都是看过的了。 左依娜把碟片统统倒出来,狠狠地用脚踩、跺,碾,塑料壳咔嚓碎裂,碟片完好无损。她又找来一个锤子,没头没脑地砸,直到看不见一个完整的,然后扫起来,倒进了垃圾桶。她松了口气,往沙发上一靠,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等汗消了,左依娜把鞋盒重新放进书柜,并且,还是把丰乳霜放在了鞋盒里,像猎人摆放诱饵。当她直起腰,她已经不再担心丰乳霜,不再担心他质问,她甚至觉得好笑,她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两盒东西东躲西藏。左依娜平心静气地等着。她知道平头前进必定会把那两盒东西拿出来,然后,对她进行一系列的质问。两盒丰乳霜还没有过夜,平头前进很快发现了这件事情。 你把碟片弄哪里去了?大约十一点钟,左依娜刚睡下,平头前进把她拉了起来。 什么碟片?左依娜慌乱地把手机塞枕头下,她刚给庄严发完一条晚安信息。 少装傻,盒子里的碟片弄哪里去了? 就那些三级片?顶级片? 弄哪里去了?他抓着她的手臂拖动了一下。 疼啊,你紧张什么?我全扔了。 扔了?扔哪里了?搞错没有?我要还给人的! 扔垃圾桶了。找回也没用,全碎了。 你他妈怎么乱扔我的东西?平头前进火了,把左依娜扯起来,坐着。 你那些算什么东西? 你那些才算东西了?丰乳,丰给谁看? 丰给你看看,你不是喜欢吗?碟片里的,好大啊,过瘾。 那都是文化局查收的,我根本没看。你居然还看了? 我就想知道有什么看头。作呕。低级趣味。 你有什么资格扔我的东西?以后不许乱动我的东西! 那你说,哪些东西是你的! 哪些?哪些东西不是我的?你有什么?你结婚你家里送你什么了? 好,是你的,都是你的,我是你家请的保姆,不用付工资的保姆。左依娜哆嗦着嘴唇,冰冷而低声地说。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吗?我身在福中吗?左依娜苍白地重复了一句。 你想一下啦,多少条件比你好的,还在打工哪!平头前进讥讽。 你的意思,我要对你感恩? 比较一下,你就会知足了。 我的工作,不用你管了! 我能力有限,可能真管不了。 我说真的,不用你操心了,我受不起。左依娜抱起她的枕头,把手机攥在手里,往另一间卧室走去。房子大了,闹起分居来很容易,不像挤宿舍,怎么躲也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大房子好像专为吵架准备的。大房子给了婚姻许多暗示。它或许能调节感情,或许使关系疏远,但谁也不能论断,大房子对于婚姻,是利还是弊。她又睡到那张小床上去了。她很奇怪,她睡得很舒坦,好像一关上房门,那间房子里发生的不愉快立即被关在门外。以前,每次吵架,她总会憋一肚子气,翻来覆去,整夜不眠,或者通宵看电影频道,看VCD,恨不得往谁身上捅一刀子。现在,没有时间烦恼,实际上她也不烦恼,她好像一直期待着这样的局面,期待着睡在小床上,享有这么一个自由的小空间,自由地和庄严在一起。此刻,她右脸贴着枕头,左侧脸上放着手机,缠缠绵绵地说,我好想和你睡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准后妈体验 左依娜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明天独自回新疆过年。她是这么对平头前进说的。这期间她写了一封离婚协议书,平头前进看一眼,当即撕个粉碎。他什么也没说,似乎认为事情不至于那样,或者他正在考虑。她没问,她只是那么猜测。她和他已经不沟通了。她坚持每天晚上回来睡觉,时间不定,有时是十一点,有时凌晨一两点,有时就没有出去。平头前进不再过问。她和他各自睡一间房,根本不必锁门,她不进他的房间,他也不会走进她的地方。 曾经有一个晚上,很夜,周围的窗都黑了,车声也稀疏,左依娜不知怎么苏醒了。朦胧中睁了一下眼睛,立即被一个模糊的影子吓了一大跳。平头前进坐在她的床边,面朝她,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坐了多久。夜晚的人,最脆弱。他的影子又一次刺痛了她。她坐了起来。黑夜里,他的影子也是那样憔悴。她仿佛看见他的眼睛,混合了迷惑、痛惜、疑问、追问等情感,她忽然想抱着他,言归于好,让一切重来,重来。但是不行,她颓丧地倒下去,头重重地落在枕头上。庄严在等着她,杜梅兰已经请了律师,不用多久,她就会把判决书从英国寄回来,宣判彼此获得自由与解脱。如果左依娜也办好了离婚手续,他们马上就可以登记结婚。庄严答应了左依娜的所有要求,包括婚后不住他和杜梅兰住过的房子,不使用所有的旧器具,给她一个崭新的家。庄严已经在最新竣工的湖心花园买了一套商品房,交付了首期,户主名字,是左依娜的。她去看过,那栋楼高三十八层,在公园边上,像从绿草丛中生长出来,楼顶像支利箭,直指湛蓝的天空。他们买在三十二层,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可以鸟瞰整个城市,云就在眼前飘浮,人就像在海里。她爱这些,深深地爱这些。她能不爱这些吗?她已经受不了公路边六栋501的嘈杂,尘土,不到深夜静不下来的车流声,还有那条所谓的护城河,其实是排污的臭水沟,她厌恶了黑水的味道。于是,她那颗被一个憔悴的黑影软化的心,又变得坚硬起来。 怎么不去睡。她对影子说,冷冷的。 睡不着。影子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飘来。好像一个千年的幽灵。 人都有睡不着的时候,慢慢习惯吧。她不敢看影子了。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个女巫,面对一个占卦的信徒,她只负责卜卦,其它事不关己。她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被这个憔悴的影子击溃。 鼻孔里一声沉重的叹息。影子站了起来。影子不动。影子僵在那里。影子弯下腰来,摸了半天,摸到她的两只手臂,手从她的腋下插过去,要抱她起来。她不配合,身体很沉。影子放弃了,怔了一会,影子又试了一次。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挪开影子的手。影子的手,真实,温热,她又摸到了他手上的茧,她觉得它们在说话。它们在说话啊,它们在说话。可是,她不想听了,她不敢听了。她挪开影子的手,又迅速地松开,避免被手的温度暖化。她翻身朝里,背对影子。很久,没有动静,黑夜如水凝滞。她忍不住了,翻转身说,离了吧,这样大家都累。但是,她发现,影子,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他请她吃饭,为她送行。他已经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她这是头一回,坐在他的车后。摩托车慢慢地滚动。摩托车在思考。上哪里吃?他问。你定吧。她答。你爱吃竹筒饭,就到名典吧。他提了点车速。 车很快就到了。进名典后,她就后悔。那里头不知播放的什么曲子,遍洒一种低调的情绪,绿色植物的叶瓣里,惨白无色的柠檬里,香味诱人的竹筒饭里,统统跌进了伤感。她吃得很快,她想快快逃离这种氛围。赶时间啊?这么急。他说。实际上他已经先放下了筷子。不急,我吃饭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说。我知道你吃食堂时很快,在餐馆就不一样。他想开玩笑。她抹了抹嘴,说,吃完了,我走了。她背起双肩包,里面有一些换洗的衣服。我送你。他说。不用,我自己走。她有点紧张。他还是坚持。她觉得他知道了什么,忽然担心摆不脱他,顾自上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往机场方向走。什么叫往机场方向走?是到机场吗?司机不明白。就往机场开吧。她补充了一下。她看见他紧跟着车屁股。开快点。她对司机说。司机纳闷地往反光镜里看了一眼,加大了油门。她忽然担心他的安全,他到底要干什么。的士过了两个红绿灯路口,拐了三个弯,她再回头,他已经没有跟上来了。她松了一口气,对司机说调头,车往庄严的住处开去。她的心里一阵凄苦,这凄苦不是她的,而是她替他感受的。她不得不欺骗他。她不让他送,是因为有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是因为她要和一个男人,去另一个地方过春节。她不得不欺骗他。她欺骗他时,有只大手把她的心揪紧了,直到到了庄严的家里,经过庄严的轻抚,才慢慢地松散开来。 你怎么慌里慌张的?看,还出汗。庄严替她拿下背囊。庄严的老母亲已经先自回了杭州,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左依娜的确有点惊魂未定,她总有作贼的感觉,她甚至害怕突然有人敲门,然后平头前进凶神恶煞似的站在门口。上楼梯累的嘛,没看还背个包么?左依娜自圆其说。她也只有对庄严欺骗,她不想告诉他,她和平头前进在一起吃饭,他跟踪了她一段路程,是她把他甩掉了。庄严呵呵呵笑,赞同左依娜的说法,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一会儿你帮我收拾一下东西,看看你这个老婆当得怎么样。庄严穿着大裤衩,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两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搞活动。老母亲走了,他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活动时间自由了,活动次数也频繁了。先是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沙发柔软,底下的那具躯体完全淹没了,好像是被上面的躯体吃掉了,覆盖了,接着他们从沙发里浮上来,粘连着滚落到客厅的地毯上。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湿润过,她和他的每一处都吻合了,每一处的演奏都很和谐。此刻她就像浮在水面上,身体随着波浪漫无目的涌动,或者她只是一艘船,被一个出色秀的水手操纵着,乘风破浪。后来,风浪渐渐大了,从四面八方逼涌过来,快要将她挤碎、颠覆、淹没,她尖叫起来,而他,像个徒步跋涉了无数山川的勇士,最后訇然倒下。 然后,她帮他收拾东西。她打开了衣柜,她并没有立即动手做事,而是对这个陌生的衣柜开始某种探索。她发现了女人的衣服,毫无疑问,是杜梅兰的。她把衣服提起来,大致知道了杜梅兰的身材,高矮胖瘦。衣服花花绿绿,色彩鲜艳,她可以判断,这是一个性格外向的女人,喜欢交际,可能大方得体。衣服有些过时,当然对左依娜来说是的,必竟有一个年代的差距。她统统翻出来,喊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另外装起来。庄严腰间卷着一条浴巾,走过来,笑着抱走了那堆衣服,转回问,还有没有?她差不多回来,到时候会全部清走的,你不要着急嘛。左依娜眉头锁了起来,这些衣服像异味充斥在她的空间里,影响她的自由呼吸。后来,她在衣柜的上层,发现了杜梅兰的照片。她看了一眼,扔一边,又忍不住捡起来,再看一眼。这杜梅兰不丑,笑容开朗,眉清目秀。她把照片塞进衣服堆里,又叫庄严处理好,这才开始替他收拾行李。眼中看到的东西,可以立即清除掉,心里的,就没有这么容易。尽管庄严完全按照左依娜要求,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左依娜的心里还是疙里疙瘩。这个疙瘩到杭州后,像个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刚出杭州机场,一个小三四岁的小女孩,哭喊着爸爸爸爸,向庄严奔跑过来。庄严就松下了牵着左依娜的手,抱起了她,似乎是从那一刻起,左依娜就失去了他的手。庄严说,庄一心,喊阿姨。庄一心喊了,左依娜挤出一个笑容。庄一心很漂亮,长得像杜梅兰,左依娜不喜欢,不喜欢她漂亮,不喜欢她长得像杜梅兰。但是,她不得不很客气,在庄严的老母亲面前装作快乐。真正快乐的是庄一心,她跑啊跳啊唱啊,身上穿着杜梅兰寄回来的衣服,她不断地缠着庄严。庄一心要求晚上跟庄严睡,庄严征求左依娜的意见,左依娜坚决不同意,她的理由是,晚上她要和他做一夜爱。庄严笑骂她,变成了贪婪的小淫妇,且愉快地接受了她的理由,然后花了一点时间和心计,说服了庄一心。左依娜的性欲似乎是受到庄严的开发,她每天都想和庄严来一次,事实上,她和他做的远比她想的一次要多。 除夕夜,一共十几号人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孩子叫,大人喊,打牌的,嗑瓜子的声音、冲厕所的声音,此起彼伏。到央视联欢晚会播出时间,大家又拥到电视机前。二十九英寸的电视机还有点小,装不下这么多脑袋,所以密密麻麻地挤着。正中间的三人长沙发上,连同扶手,一共就挤了七个人。其他人以电视机为中心,呈椭圆形围拢了。庄一心一直在庄严的怀里,由于是远客,他和左依娜被荣幸地安排在电视机的正前方。晚会开始前电话铃响了。先是庄严的老母亲接,老母亲接了交给了庄严,庄严说了几句交给了庄一心,庄一心对着话筒喊妈妈。为了不影响庄一心聊电话,老母亲把电视声音调小了,大家自觉停止说话。大约讲了七八分钟,庄一心又把电话交给庄严,说,爸爸,妈妈要和你说话。庄严接了电话,平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不断地嗯嗯嗯,感觉对方在吩咐什么事情给他。左依娜觉得索然寡味。她站起来上了一趟厕所,就再也没有回到电视机正前方的座位,她和庄严他姐姐的孩子挤在一块,那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很高兴她坐在身边,并且很有兴趣地问了一些深圳的事情。左依娜一直很感谢那个女孩子,她缓解了她的不安与烦躁。庄一心和庄严在左依娜眼角的余光里。庄一心在庄严的怀里撒娇,占据本应属于左依娜的领域。左依娜慢慢地孤独。她在想平头前进,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她去房间往家里挂电话,没人接。她有些失落、沮丧,憋闷,无聊,再看着庄严搂着一个孩子,别扭。时间的针尖在左依娜的心头滴答跳舞,一下一下地刺痛,慢慢的,她的心就千疮百孔了。好不容易挨到新年的钟声敲响,仿佛是解放区吹响胜利的号角,监狱的闸门向囚犯敞开,马厩的栏杆倒塌,阴霾的天空下起了酣畅的雨,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坚持着微笑,与大家道了晚安,钻进了房间里,如释重负,把自己扔到床上。 你不高兴了。庄严说。他居然知道她不高兴,可他居然这么晚才来关心她是否心情舒畅。左依娜想,气忿地别转了头,不理他。你别不高兴了,你都听到了,我没和她说什么话嘛,总不至于像仇人一样吧。他压在她身上。她不高兴的理由,他只估到一半。她默认他说得对,就顺手推舟,气呼呼地说,她说什么了?她又吩咐你干什么嘛?庄一心读书的事情,过完年带她回深圳上幼儿园,这也是我的想法,我正想和你商量。庄严很随意地把问题摆了出来。左依娜闭上眼,在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感叹,噢,我完蛋了。 好不容易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像所有的情侣那样行走、谈笑的机会,可是,庄严手中或者背上多了一个庄一心。他一会儿牵她,一会儿背她,庄一心一会儿要撒尿,一会儿要吃泡泡糖,庄严的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庄一心那里。来往的行人打量着她,左依娜觉得很尴尬,她觉得孩子很烦人,甚至很讨厌。她慢慢地落后于父女俩,盯着父女俩的背影,然后加快了脚步,把自己的背影甩给了父女俩。 庙会广场上,有许多民间艺术家在现场编做手工艺品出售。左依娜躲避瘟神一样,庄严保持两尺远的距离。她和他一路没说几句话,彼此都感觉有点沉重。这时,庄一心被一只巨大的青篾做的绿色蝴蝶吸引住了。那只蝴蝶被民间艺人挂得高高的,展开灵动的翅膀像风筝一样飞翔。庄一心满心欢喜,满眼渴求,连声说,爸爸爸爸,我要那只大蝴蝶。庄一心穿着红花对襟小棉袄,她的装束和声音吸引了别人。左依娜走上去,问老艺人,蝴蝶怎么卖?老艺人看看左依娜,再看看庄一心,说,三十块钱一个。三十,太贵了嘛。庄严用当地话说。老艺人笑呵呵地,立即降低五块。左依娜付了钱,把蝴蝶递给庄一心。 到动画舞台的时候,人多了起来。庄一心举着挤变了形的大蝴蝶,嚷着看不到孙悟空猪八戒,庄严又背起了庄一心。但是庄严的背上仍不够高,于是,他把庄一心驾在脖子上。这样,庄一心就高高地突出于人群。骑在脖子上的庄一心洋洋得意,而庄严却很吃力的仰着脖子,不堪重负的样子,显得很猥琐,这幅原本幸福的父女图,在左依娜眼里很不谐调,她终于忍不住了,好像有一根棍子拨动了火炉的干柴,一股明火陡地从她心头窜起。下来!不要骑在脖子上!左依娜严厉地一声喝斥,庄严和庄一心都怔住了。庄严放下庄一心,庄一心小小的身影在腿与腿之间站立,庄一心的脸在腿与腿之间茫然,庄一心的眼神在腿与腿之间惶恐,庄一心在腿与腿之间充满不知何去何从的困惑。左依娜心头忽然又浮现了怜悯,她蹲下来,对庄一心说,爸爸太累了,阿姨来背你。庄严黯然的脸上勉强带了点暖色,而庄一心的表情似乎一直沉陷在被喝斥的恐惧里。事实上,左依娜只是象征性地背了几步,就放下了庄一心。 好像降了一层霜,万物失去了生机勃勃。 第二十二章 袁西琳坦白了 过完春节,马小河小厂又招了些人,业务扩展了,赚了些小钱,厂里景气许多。马小河就对茄子袁西琳说,你不要给政府打工了,辞了,就在家闲着当太太好不好,要嫌闷,就到厂里帮帮忙,当散心。袁西琳不肯,说,在家闲着多没意思,厂里的事我做不来,我工作没有什么压力,工资也不低,旱劳保收的,万一厂里效益不好,还有我这里顶着,何苦辞掉呢。袁西琳挺高兴马小河有这么个想法,她霎时有夫贵妻荣的感觉。但她这么一表白呢,就显得她不贪图富贵,是可以作贫贱的恩爱夫妻的料。当然,袁西琳最终还是没答应辞去工作,尽管上班比闲着还没意思。 袁西琳心藏愧疚,她发现,马小河越对她好,她向马小河吐露真情的愿望就越大,这种愿望越大,也就越来越有脱口而出的危险。她也想知道苏曼的高论是否正确,只要她对马小河坦白,结论如何,将立即证实。当然,袁西琳不是为了求证苏曼理论,而冒这么的大风险,她始终是从心灵出发。袁西琳是个善良的、糍粑心的女人。她的善良介于纯朴与愚蠢之间,或者说,是一个诗人的率直与天真。马小河听她说得有道理,也没有坚持。他忽然也想好好地疼爱一下袁西琳,弥补弥补从前的鲁莽过失。 你们女人在一块,都干些什么?马小河旁敲侧击。多少天以前,袁西琳和苏曼在福音医院,到底去干什么,到底是谁有病,马小河还是很想知道。 聊天、逛街呀,前天跟苏曼在一起吃午饭。苏曼谈了一个男朋友,新疆人,当然只有我见过,她不让我讲,我想,跟你讲没关系的吧。袁西琳好像不想对马小河有任何秘密,她试图以这种坦诚,来减少隐藏那个巨大秘密带来的心理压力。 我是你老公啊,对老公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再说,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拿这些东西到处宣传嘛。马小河说。 是呀,苏曼又不结婚,难免总会换男朋友,所以,她觉得也就没有必要把每一个都带出来亮相。她的自由,女人眼红,男人妒忌,谁都想自由,但是自由要付出代价。袁西琳这才觉得她和马小河像是一家人,因而有点滔滔不绝起来。马小河比她小,以前,总是她让着他,宠着他,现在,马小河不但不打人了,而且还变得非常体贴,她一高兴就有点收不住嘴。 谈很多男朋友,那她身体会不会有毛病?正是一个机会,问题回到马小河想了解的东西上来了,马小河来了精神。 什么毛病?苏曼身体很好啊,她还喜欢女上位,呵,她说,女人学会了操男人,就有乐趣了。 她女权。她乱搞会不会得病。 后来没往下谈,两人就躲闪关于性的话题。因为他们很长时间没做,没提起,好像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做爱这么一回事。两人各自心怀鬼胎,互相避免肉体接触。晚上,或者是马小河先睡,或者是袁西琳先睡,床就成了简单的睡觉的地方。他们恐怕是世界上配合最为默契的夫妻。这会儿,两人再次不约而同,转移了话题。大约是治疗状况比较满意,马小河的马脸虽然还是很长,但看起来长得比较舒展。马小河说,我们去吃海鲜,要不要喊上苏曼?茄子袁西琳忽然觉得马小河说话的样子很帅,原来她还没在意,只顾急匆匆地嫁人,没有注意这些细节,现在她发现,马小河的眼睛有些机警的亮光,看起来精神奕奕。茄子袁西琳心里一颤,婚是结了,恋爱似乎刚刚开始,好像很多年前诞生爱情那样,她忽地柔情满怀。恩爱是需要展示的,有些调情,一旦有了观众,主角会格外兴奋与骄傲。所以袁西琳往马小河怀里一蹭,说,好呀,叫上苏曼,你也顺便见见她的帅哥。马小河马脸回蹭了一下茄子脸,看上去像两只交颈示爱的动物。 袁西琳打挺拔苏曼电话时,挺拔苏曼大约在床上,她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还混杂比较粗重的呼吸,显然那呼吸不是来自于苏曼,很有可能两颗脑袋凑得很近,或者是叠起来了。什么时间呀,还赖在床上?真淫荡啊。袁西琳听出猫腻来了。干嘛,没操的眼红啦?挺拔苏曼笑。考虑到你们体力消耗比较大,晚上请你们吃海鲜补充一下,我老公亲自出马。袁西琳的隐私不想除苏曼以外的人知道。哟,你老公,新鲜词汇呀,怎么不说马小河马小河的啦,最近好像挺滋润的嘛。得,犯不着眼红我了。袁西琳听到苏曼尖叫一声,大约是谁掐了她一下,掐在哪里,袁西琳不知道,可能是屁股,可能是Rx房,可能是别的地方。苏曼的尖叫马小河也听到了,马小河已经做好出门的准备,因此袁西琳又催了一下,说,我们十五分钟后到枫林海鲜馆,快点呀,饿了。 马小河和袁西琳坐下约二十分钟,挺拔苏曼来了,穿条牛仔裤,宽松的白T恤,隐约见挺拔Rx房影踪。身边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像保镖一样紧护着苏曼。咱们各介绍各的,这我老公马小河。茄子袁西琳对苏曼的保镖说。他,他,喊他朱涵文就行。挺拔苏曼故意磕磕巴巴的。于是马小河站起来和保镖朱涵文握手。朱涵文比马小河高出一个脑袋,他的手很大,一下子把马小河的手吞噬掉了。马小河望着朱涵文宽广的额头,嘿嘿一笑,说,是不一样。朱涵文笑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说,短小精悍好,我这是浪费材料。马小河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边笑边琢磨,听说牛高马大的,那家伙不一定大,不知道这个家伙怎么样?同时在想这个问题的还有茄子袁西琳。她想苏曼和朱涵文,他俩的型号,按道理比她和马小河的要大一号,甚至几号,但她就遇过一个不按道理生长的男人的家伙,简直是太没道理,让人觉得他晃动的大个头,虚张声势得很。女人为平胸自卑,男人的家伙小,同样也应自卑。眼下朱涵文笑声爽朗,风趣幽默,自信心爆棚,理当是个对得起人的家伙,要不,也制服不了苏曼这副强劲的躯体。 表面谈笑,内里的心理活动照常隐蔽进行。四个人,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但是谁都知道,谁都在想什么。朱涵文想,他和苏曼干的情景,肯定在马脸和茄子的脑海里上演过了。就像他刚才和马小河一握手,立即想到这个马脸男人和茄子做,或者泡妓的样子。朱涵文是搞房地产的,搞建筑设计,包揽一些建筑工程,看样子是赚了些钱,把休闲服也穿出品味来了,混身上下透着一股很懂吃喝玩乐的潇洒味。 不过,朱涵文还挺照顾人,喝的吃的,总不忘给苏曼搞一点。袁西琳见了就不断地朝苏曼使暧昧的眼色,意思是朱涵文人粗心不粗,可以考虑收一收网。苏曼媚笑不语,嘴里啃着一边大螃蟹,反朝袁西琳使眼色。苏曼的眼色信息量更大,茄子袁西琳只读懂一二,于是袁西琳也低头啃螃蟹。吃螃蟹有方法,蛮干不行,所以袁西琳的手指头被划出血来。大约是受朱涵文影响,马小河递给袁西琳一张干净纸巾,替她把螃蟹卸成几大块,关键环节也处理好了。马小河把这几件小事做是认真出色,无微不至,谁看谁羡慕。苏曼的眼色使得更欢。 话题没有离开吃,本来就是吃来的,所以没有什么非聊不可。如果没有夹两个男的在一起,苏曼和袁西琳肯定是聊性为主,吃很容易,花点钱就行,性这东西就不一样了,越是花钱的感觉越差。四个人喝了五瓶啤酒,袁西琳酒量不行,就爱凑热闹,不知不觉就有点过量。不过,她过量时,菜也上完了,碟子基本上也空了,各样的海鲜几乎都尝了一遍,已经到了尾声。喝完龙虾粥,大家扭腰的扭腰,挪屁股的挪屁股,好像干了一场很累的事情。的确,吃也是件累人的事,不停地咀嚼,不停地吞咽,像一个加工厂,一条流水线,所有的活却只有一个人干,开始是还有点味道,慢慢地就只是填肚子了。苏曼暗自发笑,因为她忽然想到做爱,做爱这东西,跟吃海鲜一样,开始是嘴馋,怎么吃都香,吃多了,做多了,基本上就只是完成本能需求了。吃完了,服务员要收拾桌面,做完了,该起身穿衣,整理床铺,暂时离场了。走的时候才发现,朱涵文还开一辆黑色帕萨特,好像刚从水里拖出来,感觉湿漉漉的,干净铮亮。 马小河的表现,使袁西琳脸放光彩,倍觉温馨。她相信,是幸福把她的心里撑得很饱满,而不是那些螃蟹和龙虾。朱涵文把他们送到楼下就载着苏曼走了。风一吹,袁西琳觉得酒劲有点上涌,说不清是幸福得飘飘然,还是酒精的昏昏然。袁西琳进门就扑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压在胸口下,嘴里喊着,小河,小河。马小河说,我给你泡杯浓茶,醒醒酒。然后他嘴里嘟嘟嚷嚷,没怎么喝呀,怎么就醉了。袁西琳听见杯子碰撞的声音,像在芭堤雅的酒吧,那个白牙齿的黑人,很暧昧地用他的酒瓶瓶颈,和她的酒瓶瓶颈纠缠,每喝一口,就纠缠一次,她当时还故作娇媚地笑,现在,她有点想吐了。小河,小河。她又喊。别吐,别吐,我把垃圾桶拿来先。袁西琳耳边“咚”一声,不重,马小河把垃圾桶放在她的头边了。“咚”的声音,像黑人的皮带落在床头柜上,她惊悚。黑人剥光自己,光溜溜像只大黑猩猩。大黑猩猩比马小河壮实,器官膨胀起来,比马小河大一百倍,比马小河的大腿还要粗壮。她很惊讶,惊讶得都不知道激动。大黑猩猩用英语和她调情,用英语抚摸她,用英语赞美她,说她是娇小玲珑的东方美女,她昏昏然,飘飘然,糊里糊涂解了衣宽了带。 小河,小河。袁西琳又喊,她恶心了,那只黑猩猩把黑手伸进了她的嘴里,在她的肚子里搅拌,她恶心了。小河,小河。她喊。马小河拍着她的背,说,吐吧,吐吧,可以吐了。哗啦,她顺从他,不顾一切地吐了出来。她哗啦吐了三个回合,仰身往沙了一翻,嘴里说,小河,我对不起你啊!袁西琳眼睛湿漉漉的,也不知是呕吐的眼泪,还是哭泣的眼泪。怎么了,你怎么了?马小河警觉的竖起耳朵。马小河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把袁西琳的话给吓得缩回去了。我,我,我做错了事,我在泰国,叫了鸭。袁西琳断断续续地说,马小河一字不漏地听清了,怔了一下,也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说、—、遍。这时候,袁西琳似乎清醒了,眼里满是恐慌。马小河的眼睛紧咬着她,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听到了什么?他没听清什么?袁西琳惶惶地想,她希望他什么也没听清楚。但是,等于某次登陆注册,她已经输入了第一次密码,马小河这台电脑,已经记下了第一次输入的密码,他的眼睛,在等待她再一次输入,然后确认。 我说什么了?她含含糊糊地问。苏曼的警告忽然跳进她的脑海,她想搪塞。再说一遍,快点。马小河不耐烦,态度像那只事后收钱的黑猩猩。小河,冷静下好吗,我承认,我一直想对你说,我没说,我怕说。袁西琳语无伦次。说什么?马小河顽强地等待确认。他明明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就是要让袁西琳羞耻。我喝多了酒,和一个黑人搞了。袁西琳声音衰弱。她终于成了俎上的肉,任马小河剁砍了。“啪”,袁西琳还没来得及痛苦一下,脸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差货!马小河狠狠地骂。 马脸变了形。 茄子脸变了形。 小河,对不起你,我说出来,心里好受些,欺瞒你,我也很累了,我现在有病。袁西琳摸着一边脸,仍坚持着说。 什么病? 性病。 丢你老母,你这个贱货,肯定传染给老子了! 小河,你原谅我。 袁西琳准备好了,让马小河打,让马小河骂,让他气愤,她都不还击。但是,她没想到,马小河仅骂了一句,就走开了。他的裤裆垂得很低,看不出干瘪的屁股的具体位置,但一起空荡荡地走开了。马小河进了洗手间,袁西琳听见噼哩啪啦的声音,她知道马小河在整理东西,他肯定把她的浴具清到一边,尽管早就分开了,他把两人的用品挪开了更远的距离。她听见他甚至把牙刷牙膏也拿出来,不在一个筒子里放了。他恨不得把她清理干净,他觉得满屋子都飞舞着传染的细菌。袁西琳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头还是有点昏,她不想动。她从马小河的声音里,判断他的情绪,再想着自己怎么办才合适。后来,她听见马小河在洗澡,洗完澡,他往另一个房间里扔了些床被,然后怦地把门一关,就再也没有出来。 第二十三章 签了离婚协议书 太阳,又矮下去了。 左依娜一个人在书房呆坐了很久。东看西看,反反复复的看,实际上也没有看什么,看到的都是白糊糊的墙,或者说都像墙一样,白糊糊的。书柜旁的那个墙角,残缝又宽了一点,差不多可以塞进一个小拇指。有只大蟑螂探头探脑地爬出来,爬了几步,又掉头缩了回去。说不定,是一只正要偷情的蟑螂,或者它已经偷情完毕,又恋恋不舍地继续回去温存。 左依娜不懂蟑螂,就像蟑螂不懂左依娜,她和它之间永远无法沟通。当然,如果它是一只母的,左依娜想,她和它之间应有很多相通的东西。虽然蟑螂的寿命非常短暂,它也要完成左依娜一生的经历,比如恋爱、结婚、做爱,体验性高xdx潮,生孩子。它可能被人类一脚踩死,结束生命,相当于人类的天灾人祸。自然,它也会遭遇失去亲人的痛苦,失去配偶的悲伤。它可能会有外遇,偷情,乱伦。南方的气候,特别适合蟑螂的繁殖,这些家伙抓紧时机,繁殖得很快,好像生育是它们的事业,谁也阻止不了。左依娜有点纳闷,第一只蟑螂从哪里来?这么新、这么干净的房子,它们从哪里来的。可是她接着就想到了别的问题,比如,第一个人从哪里来,第一只鸡从哪里来……左依娜不再盯着蟑螂,眼睛继续漫游。她又看到远处的墙边,有一条更细的裂缝,像地图上的分界线,歪歪扭扭,绵延过来,和墙角的裂缝汇合。 粉刷质量真差,偷工减料,这么快,就有一种要剥落的衰败。左依娜站起来,手指顺着细细的裂缝,一路摸下去。不由想到这房子,时间和她的婚姻是一样长。房子这样了,感情也这样斑斑驳驳的了。感情有谁在偷工减料啊,影响工程质量的因素有很多,谁能够细究出来,或者垮都要垮了,细究出来,又顶个屁用。左依娜的离婚协议书写了几个字,又撕了,再写,总不如意。她已经是第三次写了。前两次都被平头前进坚决地撕了,她必须写得更坚决,更有力度。 在平头前进回来之前,左依娜已经做好了饭,并且也写完了离婚协议书。这一次,她写了下“感情完全破裂,矛盾无法调和”等终结性的词语。她是狠着心写的。她不得不狠下心来。这期间,左依娜把首饰盒拿出来,翻看了一遍。有一条翡翠项链,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平头前进送的,很新,她几乎没戴过。这是他送给她惟一贵重的礼物。那个心型翡翠坠子,是她和他同时看上了的。左依娜看看镜子,很奇怪里面的女人并不伤感。她甚至是漫不经心的,脸上还有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又不是因为翡翠项链。她朝镜子里骂,无情的女人。这时,她左腕上的伤疤在眼前一晃,她的眼前又划过一道闪电。像花瓣一样开放的肉。牡丹一样盛开的鲜血。她闭上眼睛。她不敢相信,那个朝自己的肌肉上划刀子的人是她。 协议书我写好了。左依娜说得很随意。好像说衣服洗了,或者衣服干了。几天前她和平头前进谈过,是他要她写协议。她还开玩笑说,不许再撕啊。她真怕他撕,这回写了备份收起来了。平头前进嘴里正嚼着一口饭,听到这话还是一愣,很勉强地把饭咽下去,说,拿过来。左依娜就进书房,像拿份家庭帐单,把协议书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放下碗筷,很认真地看了,并且把关键的几句念出了声音:感情完全破裂,无法弥补。是这样的吗?给我找支笔来。他说。她在电话机旁找到一支圆珠笔,他接过来一秒钟都没有耽误,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干脆利索得让她难以置信。她倒有点发愣,她以为他还会和她谈一谈,至少问一下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这个时候,她捕捉到了天黑的瞬间,因为她感觉房子里忽然暗了下来,昏暗中有很多东西在跑动,偷情的蟑螂,唱歌的苍蝇,来来往往的风和尘粒。她的躯体撞碎了玻璃。她尖叫着从一扇窗户穿进来,从另一扇窗户飞出去。她的庄严在那张床上躺着。庄严压在她的身上。她感觉那是一种耻辱。平头前进的面孔模糊了。她看见他还在吃饭,往嘴里扒,一下接一下,但是他碗里的饭一粒未动。他不断地夹菜,伸伸缩缩的筷子总是空的。有一条金鱼不游了,肚皮朝上,另一条金鱼头朝她,看上去它的嘴很浮肿,比原来要大很多倍。她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她想告诉他,死了一条金鱼。但是他站起来了。他离开了餐厅,在茶几上的牙签盒里取了一根牙签,然后往里面走去。她听见他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并没想开灯。她在昏暗中摸索着,把碗筷收拾了,再洗了一个澡。她习惯这样,她不喜欢一身的油烟味。然后,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有点不知所措,好像来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而主人又在忙自己的事情。她开始打量四周,像刚拿到新房钥匙那样。她是真的陌生,还是要记下这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她看见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一角,有一条黑线歪歪扭扭地,探向地面,或者说,从地面往上生长。这是很显眼的,平头前进应该看到了,当然这也是微不足道的,像他这样稳重的人,不会大惊小怪。一会儿,黑线被更暗的黑夜包融,她眼里看不到什么了。这时,她有点奇怪,他关着门在房间里干什么。她起身去找他。她拧了一下门锁,不动,他从里面反锁了。她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声音,她就用力地敲,并且喊道,开门呀!开门呀!里面还是没有响应。她就急了,拼命地擂门,门在她雨点般的捶打中突然打开,倒把她吓了一跳。 干什么?他的鼻子严重堵塞。你在干什么嘛。她听到他的声音反常。她打灯开了,她发出他满脸眼泪,整个面孔都很浮肿,像刚才的那条金鱼。他的眼泪就像鱼缸里的水,他浸泡着,背对着鱼肚朝上的另一条金鱼,眼珠子凸出,呆滞的一动不动。她又吓了一跳,不断地受到惊吓,把她弄傻了。有一条金鱼死了,肚皮好白。她说。她也不知道她说这个干什么。死了就死了,要死的总会死。他咕噜咕噜冒着水泡。是了是了,人都是要死的,一条鱼算什么。她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思路说话了。他哭什么?她想问。她拿不准他哭的原因。为感情破裂伤心?为几年的辛苦操劳伤心?舍不得我?他爱我?她拿不准他哭的原因。但他就是在哭,她从来没见他哭过,哭得像条金鱼。你好自为之,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好,记得当好后妈。他继续冒泡。她又吓了一跳,他都知道了!狗日的哪里传的消息,她和庄严很隐秘的。她没有问。她知道他肯定会回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很好,比你要好。她就这么顺着心把话说了出来。她看见他好像要翻白过去。好,比我好,就好。他游开了。于是她看不见他浮肿的嘴,只有安静与削瘦的尾巴,无力地摆动。 有人说,笼中养两只鸟,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忧郁而死;鱼缸里养两条金鱼,一条死了,另一条也活不了多久。现在,那条死金鱼躯体边的活金鱼,也像死了。嬉戏的时光,随着一条金鱼的死亡而静止,它在想什么。她走近那尾活着的鱼,一个手指头搭上它的脊背,它没有动,她又搭上两个指头,拨动了一下它。它调头向她缓慢地游过来。她被它的躯体紧紧的包围了。他抱她上了床。他膨胀得让她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强壮的样子。她也很激动了,久违的东西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好像做完这次,她就要死去,悲壮的激情推动她,或者他们,要把那只玻璃缸冲碎。他们相拥休息,沉默。她又看到地图一样的细线,在卧室的门背后歪歪扭扭的延伸。她想他也看见了。这些线很快就跟她没有关系了,会有另一个女人,和他一块去涂补,修整。所以她也没有说。一会儿,他又来了,这次关了灯,呼吸或者别的,反而更清晰与真实,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兴奋。她惶恐了,她为自己体内还存在巨大的激情与欲望惶恐了。我怎么了,我是淫荡的女人啊,我怎么在两个男人的身体下,都会颤栗。她对自己说。后来,又做了两次。一个晚上四次,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神话。荒诞啊。她想。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发现,两条金鱼肚皮朝上,已经全身浮肿。他把鱼缸连同死金鱼一块扔了。 第二十四章 送孩子上学 协议书签了,要到民政局盖完戳,家庭才算正式瓦解,但左依娜基本上自由了。她可以不管平头前进,平头前进也不用管她,她已经解下了油腻的围裙,开始充分享受庄严的烹饪。庄严的饭菜做得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既能赚钱,又愿意下厨,而且是为左依娜下厨。当然还有庄一心。庄严原准备就把庄一心放市区哪个幼儿园,每天接送。但是左依娜很多顾虑,她说,你我的手续都没有办好,会影响不好。左依娜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十分不情愿庄一心在她的眼皮底下晃动。她刚被松开绑,不想立即又被束缚起来。庄严想了想,说,暂时送南方英文书院吧,我跟院长熟,学费有点贵,院长应会给个折头。和庄一心见面的机会降到了最低,仅限于周末,左依娜当然很高兴。她立即说,花点钱无所谓,庄一心在英文书院可以打英文基础,她以后去英国,对她有利啊。但是庄严又犹豫了,说庄一心这么小,就寄读,她晚上会哭。庄严在屋里转了几圈,接着说,只有这样了。 到南方英文书院大约有四十分钟车程。庄一心的头发刚够扎起来,左依娜替她梳了两个牛角。庄一心见自己长出两个牛角来,很新奇,一路上对它们爱不释手。庄严不断地交待庄一心,要听老师的话,晚上不许哭。庄一心盲目地噢噢噢,她还不知道这些问题,是她要面临的问题。左依娜心里挺别扭,总是不知道庄一心从哪里来,从哪里来这么一个家伙,叽叽喳喳,耗费他们的精力与时间。等她和庄严结了婚,这个家伙就会喊她妈妈,和她一起生活,左依娜觉得这很滑稽。左依娜没什么情绪,听父女俩唠唠叨叨,一个人坐在车后发呆。 车子颠簸了一阵,穿过尘土飞扬的一段山路,拐个弯,忽然间神话般出现山清水秀的景色,具有欧陆风情的“南方英文书院”建筑,像别墅山庄似的,静卧青山绿水中。庄严的脸色舒展开来,说,庄一心,快看啊,你学校到啦。庄一心看一眼,失去了先前的兴致,表情茫然。牛角辫经不起她的折腾,已经散了一个,她噘着嘴,索性把另一个也扯掉了。 院长不在,但他一切都安排好了。院长说过,把庄一心交给叶老师就行了。叶老师是庄一心的班主任,熟悉每一个孩子的家庭状况,了解每一个孩子的脾性,兴趣和爱好,这很不简单。院长对叶老师评价挺高,这使他们对叶老师几乎是向往了。在寻找叶老师的过程中,庄严已经开始把叶老师灌输到庄一心脑海里。他牵着庄一心,左依娜跟在背后,三个人穿过浓密的树林,走进一栋红色的童话式的建筑物。 请问,你是叶老师吧。办公室有一个白衣女子,正在剪彩纸。办公桌上的姓名牌上写着:叶小枫。女孩子闻声抬起头,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展颜一笑,说,是的,我正在等你们呢!这是庄一心吧?叶老师蹲下身子,用手指梳理庄一心凌乱的头发。给她梳了辫子,在车上她又扯掉了。听起来庄严在为庄一心的乱发解释。没关系,庄一心,要学会自己梳头,嗯?叶老师跟庄一心交流一会,才站起来。左依娜一直看着叶老师,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好像什么西哽在喉咙里,有点难受。所以她不断地想,不断地走神。 来,看一看庄一心的宿舍。叶老师说。草坪里有一条石径,把宿舍和教室连接起来,大约一两百米远。草坪中间有些低矮的灌木丛和盛开的鲜花。叶老师牵着庄一心走在前面,腰和屁股摆动的幅度极为恰当,既不夸张,又不拘束。叶老师的裙子刚刚遮住膝盖,两条白皙的修腿,在绿草丛里一划一划,格外耀眼。左依娜忽然觉得叶老师的两条腿,像肚皮泛白的金鱼,在碧水里游动。噢!左依娜失声叫了出来。她想起来了,这位叶老师,她在平头前进拍的录像里看到过,就是她,尹莉的伴娘,那个在镜头前搔首弄姿的家伙。左依娜脚步乱了一下,与并排行走的庄严拉开了一步的距离。后者问,你怎么了?左依娜说,没什么,想起一个答案而已。 宿舍干净整洁,房间并排六张小床,每一个人有一个鞋柜,一个衣柜。庄严很满意,摸着庄一心的头说,很多小朋友在一起,晚上睡觉别哭,记得听叶老师的话。庄一心糊里糊涂地点头,她还搞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取了几个关键词,比如读书、听话、睡觉。放心吧,庄先生,庄一心会喜欢这里的。叶老师宽慰道,然后弯下腰说,庄一心,跟爸爸妈妈再见。庄一心愣了一下,机械地摆了摆手。当庄严和左依娜走到十米外,庄一心忽然哇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爸爸,爸爸,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挣脱了叶老师的手,奔向庄严。左依娜和叶老师迅速对视了一眼。叶老师胸有成竹地微笑,她知道怎么说服孩子。左依娜觉得很尴尬,庄一心没有扑向她的怀里,她想叶老师大概能明白,她和庄严的关系,她会知道她是一个后妈。后妈,后妈。左依娜心里反复地念,她觉得很没面子。尤其是在叶老师面前没有面子。幸亏叶老师不知道,她就是平头前进的——差不多可以说是——前妻。 左依娜一下子很拘束,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庄严抱起庄一心,越哄她越哭,越哭他越哄。孩子的哭声使左依娜心烦。她烦庄一心,就像烦杜梅兰一样。左依娜懒得看,干脆走到一边,等该哄的哄完,该哭的哭完,然后离开。这个叶小枫不知哪来的耐心,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总之,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让庄一心停止了哭喊,并且抽抽答答地说了“再见”,左依娜才得以如释重负地离开。 左依娜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庄一心,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第二十五章 孩子搅乱了生活 因为有庄一心,整个生活都变了味。对左依娜来说,她是完完全全的丧失了周末,她讨厌周末的来临,甚至恐惧周末。但是,对于庄严和庄一心来说,周末的意义,不同一般。庄严每天打电话给叶小枫,或者说是打给庄一心。有时叶小枫主动打电话给庄严汇报情况,比如庄一心晚上哭,庄一心不吃午饭,庄一心上课用心,或者庄一心聪明。庄严高高兴兴地这些信息反馈给左依娜,左依娜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秒钟都没停留,就消化得干干净净。到后来,左依娜耳朵长茧,根本听不进,庄严也住口了。庄严一住口,他们之间忽然失去了共同语言和交谈话题,两个人的沟通渠道似乎阻塞了,出现前所未有的艰涩。 左依娜对庄一心的态度,庄严心知肚明,他会微笑着谈他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庄一心终究是跟她母亲,不会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他只要求左依娜像个一般的阿姨那样,稍微地喜欢庄一心,就觉得可以了。这个要求很低,也许只有庄严这样的男人,才会这么退让,顾全大局。庄严这么说,已经无可厚非,甚至是很偏袒左依娜的了。很明显,庄严的爱,有一部份转移到庄一心身上了。左依娜感觉渐渐地被庄严冷落。热恋的化学因素被庄一心消解了,一块热铁被送进了冰水中,再捞起来,温度全没了,要加温,又没有那烧得正旺的火炉。于是,左依娜和庄严的关系,就退降到一块温铁的状态。庄严没有错,左依娜连责怪的理由都没有。 周末像过节。周末的菜肴总是非常丰盛。庄严把周一至周五的父爱全当成佐料,放到汤汤水水里,迅速地补充给庄一心。庄一心得到庄严偶尔会问左依娜,你想吃什么?左依娜知道,庄严只是随便问,她不能忍受他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也不再像以前,撒着娇说,说出一连串自己想吃的菜。于是,周末的宴席,像一场盛大的演出,贵宾总是庄一心,享受公主般的宠遇。第一筷子菜,无一例外,庄严是夹给庄一心的,像臣仆给公主献礼,无限忠诚。然后再给左依娜夹一筷子,左依娜觉得没意义,有一回很粗鲁地打断,说,不用你夹行不行?因此,庄严的后补筷子也就消失了。可是没有庄严的后补筷子,左依娜更不是滋味了。她曾暗地里期待庄严固执些,硬是要给她夹一筷子菜,她也会觉得幸福。慢慢地,盼庄严给自己夹一筷子菜,成了左依娜隐秘地渴望。有一回,庄一心夹了一块磨菇放到左依娜的碗里,笑咪咪地说,阿姨,这个好吃。左依娜正为庄严不给她夹那一筷子菜而闷闷不乐,面对庄一心的举动,像个被当场捉住的贼,很是羞愧。左依娜在那一刻发现,庄一心那两只小船一样的眼睛,漆黑清澈。 晚饭过后没多久,杜梅兰从英国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与庄严吵起来。左依娜听到她放鞭炮一样,噼哩啪啦没完没了。庄严靠在沙发上,像富人面对乞丐那样微笑,耐心地忍受杜梅兰的脾气。过了一会,庄严忽然敛住微笑,支起半靠的身体,很认真地对准话筒,厉声说,可怜?你也知道她可怜啊?你扔下她跑了,你配做母亲吗你?电话那头停止说话,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庄严又反过来安慰,她在学校很好,条件也不错,我跟老师都保持联系。她在学英语,会说简单的单词了。 他们还在聊。船已离岸了,庄严这片码头,在左依娜的眼中渐渐地退缩,一会儿就变得朦朦胧胧了。乌云卷来了风,风掀起了浪,浪击打着船,左依娜就有些摇摇晃晃地头晕目眩。 还有完没完啊!左依娜一直在心底里喊这一句,她不知道她怎么就喊出来了。她喊的声音不小,杜梅兰在英国也听到了。 这个时候,你应该避开。挂了电话,庄严很平和地扔下一句话。 笑话,我为什么要避开?有些情绪发泄起来是很痛快的,左依娜正需要这种痛快。她不想憋着,她想不出凭什么要憋着。 你更不应该这样喊,只会让人笑话你没有修养。 她回来,我让床位,够有修养了吧? 你怎么蛮不讲理?你这样只会自己吃亏。 叫她以后往你办公室打,不要打到家里来。 不要把你原来的习惯用到我们之间,都应有一点私人空间。 我烦她,我烦她这样支使你。 她没有支使我,是在和我商量。 我烦她和你商量。 你知道我和她有一个共同的女儿。 那也不用她操心。 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 我不要孩子。 好了,别耍脾气了。结婚后,给我生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多好啊。见左依娜流眼泪,庄严心软了,就抱她哄她,左依娜噘着嘴,身体扭来扭去,既撒娇,也抗议,心里稍微舒服些,事情就算告一段落。 第二十六章 因为孩子风波迭起 星期天上午,庄严要给庄一心剪头发,庄一心自己扎的辫子歪歪扭扭,有的头发也没有扎上去,乱七八糟的。庄一心两只手牢牢抓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说,不,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庄严就笑着征求左依娜的意见,说,庄一心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庄一心很着急,她发现取得左依娜的支持,可以改变爸爸的决定,带着哭腔地哀求,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庄一心的这句话把左依娜的心撞了一下。左依娜本来觉得庄一心扎辫子好看,但庄一心提到了杜梅兰,杜梅兰这人女人,远在英国,却介入到给庄一心剪辫子的事件里。看你管得了多少,左依娜想,庄一心的辫子非剪不可。再看庄一心,她越漂亮,就越刺左依娜的眼睛,现在,庄一心的这对牛角辫,以及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她要它们立马消失。 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庄一心自己哪里梳得好。左依娜掩饰自己的私心。看着庄一心要哭的样子,她产生了厌恶,就像厌恶杜梅兰。 见两个大人达成共识,庄一心死死地保护牛角辫,紧抓着不肯放手。 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啦。左依娜骗她。真的吗?阿姨?庄一心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左依娜点点头,夸张地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所以才长这么长的!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庄一心相信了。左依娜心里高兴,又点点头,说,好的,只剪一点点。庄一心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交出了牛角辫,眼睛像月芽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左依娜怕她变卦,松开了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庄心一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她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自以为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对着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左依娜头一回看她这样哭。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在头发被剪和被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庄一心伤心,没人知道。左依娜有点快慰,证明了她有操纵一切的权力,或者说,在这个环节上,杜梅兰败了给她。因此,左依娜剪完头又去抱庄一心,安慰她,似乎惟有把庄一心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她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 辫子风波平静后,失去了牛角辫的庄一心趁机给大人们一个赔理道歉的机会,下午的校车她不愿坐了,她要庄严开车送她。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在车的问题上,左依娜有先见和预谋。左依娜觉得那段路对车子的损耗很大,一直坚持让庄一心坐校车,每到周日下午,她都会开车出去那个有名的美容院。美丽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庄严这么说过的,他没有理由不支持她把美丽当成事业来追求。因此,庄严对庄一心说,你问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庄一心怯怯地走到左依娜面前,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般的眼睛浸在泪水中,她抽泣着,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左依娜烦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她想庄一心必定是受了杜梅兰的指使,就冷冷地回答,不行,你还是坐校车吧。左依娜厌恶地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杜梅兰的公主。但她需要一丝面纱遮掩,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必竟庄严在一边看着。因此她又笑着对庄一心说,阿姨有事情嘛。 庄一心遭到拒绝,立刻转向庄严,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把凄惨绝望的哭声扬得更高。但她只是从庄严面前经过,她好像对任何人都失去了信赖,呜呜哇哇泪眼朦胧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庄一心脸上一片狼籍。似乎屋子里哭得不够痛快,庄一心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嘴巴张到极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哭喊,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庄严看着庄一心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庄一心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把庄一心抱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房门走出来。 车钥匙放哪里了!庄严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左依娜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左依娜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但是,她蔑视庄严这种挑衅的态度,她倒想看看他发脾气的样子。我要用车。左依娜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她的声音冷得让她自己吃惊。 我操!老子用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庄严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猎物吞下。左依娜轻轻地一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庄严的野蛮,然后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这时她听见庄一心在另一间房里吓得哇哇大哭。 左依娜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庄严在外面踹门。她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她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左依娜半躺在床,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起来。有一霎那,她的心头升起了一缕恐惧——她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踹门声大约停顿了五秒,左依娜以为庄严放弃了,妥协了,神经刚放松下来,只听轰——怦!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左依娜还没反应过来,庄严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她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左依娜就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左依娜听见左臂一声骨响,要扭断一条黄瓜那么清脆。她还没开始说话,庄严已经把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左依娜躺着的地方。左依娜瘫软在地。她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她支撑着想爬起来。她不知道血从哪里流出来的。她衣衫狼籍,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慢慢地,她感觉了痛,全身每一处都在痛,她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 庄一心走出房间。庄一心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左依娜身边,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左依娜,看着那些血。左依娜仿佛看见庄一心走近了,发出小猫一样地声音,……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左依娜看见自己在庄一心的眼睛里,荡漾。 第二十七章 没办成离婚 看见受伤的左依娜和焦急的庄严,罗建兵眉毛挑动了一下,想问什么,但什么也没问。我摔的。左依娜说。她觉得她在回答罗建兵的问题。还好,没摔断,当然,得拍一下片。罗建兵又挑了一下眉头,像从地上捡起跌落的什么东西,捏摸与翻看。我听见响声了,好像扭断一条黄瓜那样的脆响,我以为断了呢。左依娜微笑。幸好没断,断了的话,我上哪吃你做的菜去?可见我还是有口福的嘛。再说,断了,也要帮你接上来。罢工不能像你这样罢嘛。罗建兵手脚麻利。当庄严去缴费的时候,罗建兵抓紧时间问了一句,前进到哪里去了?要不要电话通知一下他?刚才是你朋友么?左依娜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是摇了摇头,温倩还好吗,都很久没在一起玩了。左依娜摇完头只觉得了阵晕眩,脑袋里还有嗡嗡地声音。 叩过她两次,她没复机,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 怎么,闹别扭了? 也没什么,她耍小姐脾气。 你主动点,不要和她赌气了。 你的手伤得不轻呢,都差点报废了,你还不以为然。 从医院出来,庄严一直像影子一样跟着左依娜。左依娜没有上庄严的车,庄严已经替她拉开了车门,她径直往前走,上了一辆的士。 两串沉甸甸的钥匙,使左依娜觉得口袋很沉。她翻找任何一套,都得把另一套一起拿出来,放在手中略作选择,才拿准哪套钥匙开哪套门。她常常会看着两串钥匙发怔,她不知道她怎么会有两串钥匙的。她要尽早还掉一串,两串钥匙太重,也太占地方。 的士经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打了左向灯,正要左转前行,右前方一辆货柜车飞奔而来,从的士面前擦鼻而过,左依娜似乎还看见夏利的士的车头伸到了货柜车的轮子下,她觉得车子差点飞起来。司机一个紧急刹车,系了安全带的左依娜,还是差点撞到车窗上。操你妈,赶死!的士司机朝飞去的货柜车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怎么连个红绿灯都没有!司机赶骂了一句,车才惊魂未定般,慢吞吞地穿过横在护城河上的桥,停在6栋楼下。 或许是刚才受了惊吓,左依娜觉得一身绵软。钥匙在手里,也像握的一团棉花。她找到楼梯间大门的钥匙,塞进锁孔,心想,有几天没回来了?钥匙套进去了,她漫不经心地一拧,不到一毫米的旋转度,钥匙立刻像块奶糖,扭曲,并且,有半截就断在了锁孔里。左依娜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半截钥匙,手中钥匙断裂的绵软感觉,和多少天前的梦如出一辙。她忽然些害怕。她想刚才在十字路口,她是不是被车压死了,现在,她是她的魂魄,游荡在人世间,像在月球上一样,轻如鸿毛。她等了一下,希望有人进出,她顺便溜进去。想到这个溜字,她觉得好笑,她得溜回家。没有人进出,她不得不按下501房号。 谁啊? 是我。 你是谁? 我啊! 你是谁? 我是左依娜。 你有钥匙的。 断了。 左依娜慢慢地往501走。这个楼梯过道,曾掉落一大块石灰,从她的鼻尖处砸在地上。后来来了一个工人,往爆裂的地方糊了水泥,重新刷得雪白。现在,粉刷过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裂缝,已经越裂越宽,能看到锈迹斑斑的钢筋,像泥土里腐朽的棺材,手一掰,就有一块落在手里。又要修补粉刷了,真差劲。她想。 501的门虚掩。她把钥匙放进包里,推开门,她闻到了方便面的味道,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方便面面前,左依娜一阵愧疚,然后,她心里的那只鼻子,使劲嗅寻屋内的一切。她觉得有点不同,又觉得没什么不同,说不清是陌生还是熟悉,她闻不到自己的味,或者说到处都是她自己的味。她和他没打招呼,他也没有理她。她往里走。她先是把包放到自己的房间,她有点头晕,她没有立即躺下。她转到书房,书房的东西没动,甚至那本她翻过的书还是原样摆放在桌面上。书柜后面的裂缝,没什么变化,偷情的蟑螂不在,可能被他灭掉了。搬新房时,罗建兵送的字画蒙了一层灰,罗建兵刚才还说要来她家吃她做的饭菜。她转到卧室时,脚步放轻了。她首先往床上看去,并且掀开了床罩,她只是想发现一点变化。 看什么,没有女人来睡过。她刚掀开床罩,他的声音就冒出来,好像已经在被子里捂了很久的一只鸟,忽然扑腾飞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和庄严搞上后,她的神经越来越脆弱,胆子越来越小,一点突如其来的声音,都会使她的胸口狂蹦一阵。平头前进看不见她的心脏,他没打算看她的心脏。 我不会乱搞,这段时间我会保持贞洁。他继续说。因为被他看穿插了心里的东西,她有点窘迫,无话可说。她不是想贼喊捉贼,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掀开了被子。 怎么啦,挨揍啦?他看见她手上缠着白纱,他故作惊讶,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摔了一跤。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快慰,她知道一种熟知的讥讽马上就要从他嘴里爆发出来。她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体。她朝梳妆台的镜子瞟了一眼,她的Rx房还是那么平,丰乳霜并没有像发酵粉一样,把Rx房催起来。 摔的?别不好意思,打架很正常啊,我们不是总打吗?只是没有打到上医院这么严重啦!看来,我们之间,不是我的问题了。她到客厅里了,他追上来说。 你少废话,你懂个屁!他的奚落惹怒了她。 我不懂?好戏在后头哪!像你这样,三天不挨打,身上就痒。 去你妈的!挨打也没和你在一起这么窝囊。 女人家,不要骂粗口。吸取教训好好做人呐。 去你妈的!她朝茶几踢了一脚,高脚茶杯倒下来,半杯子水洒了一地。憋了很久的眼泪,流淌下来,她迅速地回到了她的房间,关上了门。他听见她把门反锁了。他有些颓丧,在沙发上坐下来。方便面里的水已经干了,面条泡得格外粗松,即将变成一团灰糊糊的东西。默默地坐了一会,他觉得应该看看她的伤势。但是他没有动,他陷在沙发里,没有力量让自己站起来。他正在犹豫,她却走了出来。 明天去办了!她说。她像另一扇门,立在门框边。他总算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她的手。她冷冷地摔掉了。他再去拿,她一扭身又回了房里。他跟进来。她包里的手机响了。先接电话吧。他说。她忘记调回震动。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有了手机。她知道是庄严打的,不想接。怕什么,接呀?他令她讨厌的语气又来了。她把电话掐断了,然后关机。 明天去办了。她说,完全是前一句的复制。 他答应了。 他们是下班时间去的。还是那个干瘪的女人。平头前进和她很熟,像结婚那次一样,她特意下班留下来,给他们办这件事。左依娜比平头前进先到,傻愣愣地坐着等他,也懒得和干瘪女人说话。干瘪女人还在案头搞些什么资料,不时瞥一眼左依娜缠着纱布的手臂。她的嘴张了几张,很想说点什么,但总是碰不到左依娜的眼光,左依娜脸上冷漠的神色又使干瘪女人很知趣地闭上了嘴。黄昏的余光穿过窗户,照射在另一面挂满锦旗的墙壁上。左依娜发现,几年过去,锦旗多得快摆不下了,所以有些重叠在一起。在满屋子锦旗的环抱中办公,一定很有成就感。左依娜想。办公室里原来的茶几和沙发搬掉了,增添了几个档案柜,因为结婚或者离婚的太多,才使得办公室日渐逼仄起来。只有日光灯还是那么明亮,清晰地照出干瘪女人脸上,新添了很多斑点与皱纹。 选择下班时间来办理,平头前进考虑得很周到。这种事情,遇上熟人总会有些尴尬。自己尴尬可以不提,让别人尴尬,明显就有点过意不去。比如熟人A不会大声地说,祝贺你们离了婚啊!获得自由了!这种话听起来刺耳,好像平头前进和女人左依娜早该离婚,是别人期望已久的结局,他们早该让别人快乐地送出祝贺了。熟人B也不能异常沉痛,这让人觉得前进和女人左依娜经过一年的离婚鏊战,所做出的决断是错误的。熟人C也不好轻描淡写地说,事情怎么这样了?这问题谁可以解答,即问倒了男女主角,也显现一种窥探隐私的心理,总之办理离婚遇上熟人,是令彼此都很拘束的事情。 等平头前进一来,干瘪女人就把所有表格全拿出来了,堆在她自己面前。就像一个屠夫,宰杀前把刀子等有关工具备置齐全了,然后对面前的一男一女说,你们想清楚啊,盖了戳就没办法改变,就解除关系了,唉!屠夫对着牲口惋惜,惋惜它年轻的生命行将结束。好像说,不是我要杀你们啊,谁让你长一身人爱吃的肉啊!不知道干瘪女人每次持刀前,是不是总会这么无辜一番。两头牲口沉默,没有经历过白刀进,红刀子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惶恐与紧张。 财产全归男方?房子也归男方?干瘪女人吃了一惊,脸迅速地长了几公分,更瘦了。她觉得这里头有错。 嗯。没有错。左依娜回答。 你一分钱都不要?干瘪女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 哎呀,好多人离婚,为了钱,离得打破脑袋,你们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我没什么文化,他愿给就给。 噢,协商解决,这样也好。 是的,我们自己协商。平头前进补充。 看你俩挺般配的呀,一分钱都不要,多好的女人呐,你想清楚啊!干瘪女人对平头前进说。 都想清楚了。平头前进苦笑了一下。 证件,你们的。 左依娜和前进把各自的红色结婚证摆在干瘪女人面前。两个红本本之间的距离,恰好是干瘪女人双乳间的间距,它们和干瘪女人隐约突起的Rx房连成两条平行线,像正挨刀的牲口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左依娜脑海里一片空洞,她盯着结婚证,胡乱地想它们和婚姻的关系。它们使婚姻牢固,还是使婚姻碎裂得更快?它们介入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来,产生了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作用。左依娜记得当初拿到这个红本本,她的手脚就放开了,很多事情肆无忌惮,很多事情随心所欲,红本本加固了她和他的关系,给了她一个新的称谓:妻子。这双巨大的、血红的眼睛,也在思考,在左依娜与婚姻的关系中,是它们在为左依娜服务,还是左依娜在为它们服务? 平头前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在窗户面前站住了。前进的背影遭受了痛击般,既坚定,也沮丧。他一动不动。两分钟后,他转过身,匆匆地从干瘪女人的办公桌上扯下一截纸巾,又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女人左依娜心里痛了一下。他比她先哭,这让她很惭愧。她觉得应该是她先哭。她不能这么无情无义的样子。于是女人左依娜的眼圈红了,但她强忍着,她知道一旦哭了,就难以收拾。她不愿意掉让人误会的眼泪。现在,她的眼泪还是掉了,她一掉泪,他那边就掉得更厉害,他那边更厉害,她这里就有点泣不成声了。 我看你们还是很有感情。要不你们先回去,再冷静一段时间。干瘪女人把红本本推过去,资料表格统统塞进了Rx房下的抽屉。屠夫心软了,在磨刀石上劏了一下刀子,决定让牲口再自由几天。 不用了,都考虑好了,拖一段也没有意义。左依娜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平头前进原谅她,她也不可能和他继续生活。她永不可能在平头前进面前获得任何尊严。至于和庄严的关系,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按她的意思办吧。平头前进也坚持。于是干瘪女人惋惜地摇摇头,重新拿出那堆家什。 对了,你们各自单位的调解书呢?干瘪女人还没忘按规矩办事。 暂时不想让单位知道。 没有?那不行。干瘪女人把那堆家什又移进抽屉,并且坚决地上了锁。单位出面调解很重要,好多对要离婚的,都是单位出面调解好了,现在过得很幸福。干瘪女人讲得很神奇,好像是她拯救了很多男女,保全了许多幸福的家庭不至于碎裂。 过得很幸福?左依娜在心底轻蔑地一笑,她想起挺拔苏曼在泰国时说过的一段话:美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都是一件好看的睡袍,谁知道有多少隐蔽的欲望,像虱子一样,爬行在睡袍的里里外外。 第二十八章 没有答案的迷越来越多 庄严很有耐心,他不断地给左依娜打电话,为自己的粗暴道歉,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吧,让我来照顾你,你的伤还没好,我给你做好吃的。庄严是诚恳的,他的诚恳和他的粗暴一样真实。左依娜不认为庄严有错,他不过是表现了一个父亲的天性,他不应受到任何的责备。所以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左依娜坦白承认了她的自私,她的独占欲,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妒忌与排斥。这种东西像疾病一样潜伏体内,不定期发作,根本无药可治。我知道,都是因为你爱我。庄严替她寻找病源。而这个病源使左依娜心安理得,庄严也可以此宽慰自己。任何东西只要冠之以爱的理由,都是可以宽恕的,都是不难理解的。 左依娜回去了,回到庄严的身边,但是一切并非期望的那样美好如意。她以为她可以克服一些东西,可是她看到庄一心的衣服、鞋子、玩具,甚至是庄一心吃饭的小碗小勺,她都止不住一阵厌恶,而这种厌恶她不能流露出来,更不能说出来。她忍着,像憋泡尿一样,浑身都不舒坦。但有一个消息,像憋尿者梦寐以求的厕所,给人希望,并减轻了茫茫无止境的憋忍中的负荷与压力。 杜梅兰下周一会回来,办理庄一心带到英国的手续,判决书这几天也可以下来了!说庄严眉飞色舞也不为过。但他显然不是个抒情好手,兴高采烈地,反倒显出很笨拙的夸张,使他真实的兴奋看上去是装出来的。左依娜笑,是因为他的样子好笑。这是左依娜第二次看见庄严很激动的样子。他以为她会跳起来欢呼,却不知道她被那泡尿憋得神经麻木,她还未找到真正的厕所,所以还不到可以倾泄的时候。她很努力地挤出快乐,配合他。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好像她就是那一堆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庄严搞了小策略,先让兴奋冲晕她的头脑,让她得意忘形。 什么事哩?她知道他大智若愚。 杜梅兰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说嘛。她还很清醒。 她想,来家里看看,清理一些东西,希望你能避开一下。 我为什么要避开呢?我可以当她是朋友,我为什么要避开呢?如果这是我的家。 你理解一下她好不好,必竟这个家里有她的汗水功劳。你别让她难受了。 我不希罕她的家,她的汗水,她的功劳。谁让谁难受? 你看,要让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了。 我说了,我给她倒茶,像朋友一样对待,还不成吗? 你怎么这么刻薄?她不想见到你,你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下另一个女人行不行? 那她为什么不理解一下我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该再进来。干嘛呀,参观历史纪念馆啊? 依娜,我对你越来越失望了! 是吗?说实话了吧?新鲜感过了嘛,很正常。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类人。如果你觉得刺伤别人你很痛快,那你就刺吧。 她不说话,一边玩弄他的手机,一边想,自己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嘀”,短消息的声音吓她一跳,她顺便按了一下,看见一个字:想。发送者,叶小枫。她怔怔地看着,半天没动,然后她往下翻,又看到叶小枫发的几条同样性质的短消息。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哪类人?这个短消息来得真是时候。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得穿射了大理石地板,再通过他的脚心,传输到他的耳朵里。 什么怎么回事?他气弱了些。 她把手机朝他一扔,他居然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庄一心的老师,开玩笑的。他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阵,若无其事地说。 开玩笑?是你和我开玩笑吧?当我白痴么?她妒火上来了。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大的火,最易烧毁世界的火,就是妒火。这种妒火,一旦燃起来,就很不容易扑灭。 你随便查看我的手机,这是对我的不尊重。他一看火烧起来了,马上给她扣大帽子。 你认为这样就可以和我扯平? 我跟她只是朋友,随你信不信。 我信与不信,并不能改变你和她的关系。 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她。 我没有弱智到那个程度。 晚上我的一个当事人请吃饭,有个官司要谈,晚饭你自己安排。他不再像以前,只要她生气,他就想方设地哄,哄得她带着眼泪笑起来。现在,他只说了一句“冰箱有菜”,就消失在门后面。 女人一撒娇,男人就想和她做爱,男人爱她。女人一生气,男人就选择出门,这个时候,女人基本上就失宠了。男人出门有几种可能,一是事情没法解释,暂时逃避;二是证实清白,表示抗议;三是模棱两可,让女人永远也不知道哪个结论是正确的。庄严属于哪一种,只有庄严自己知道。左依娜陷入了第三个可能中。他说是玩笑,有可能真是开玩笑。她记得,她也发过类似的消息给异性。但是,并不能因为这样,而推断只是玩笑。她想。叶小枫喜欢庄一心,叶小枫比左依娜漂亮,叶小枫温柔,最主要是叶小枫喜欢庄严,要不,她不会这么频繁地联系一个孩子的家长。 左依娜的胃口总是和情绪连在一块,她没有任何食欲。她像一头困兽,迈起了随时攻击的步子,有可能,她会穿墙而过,以求突围。世界上最折磨人的监狱,就是心狱。她把自己罩在密不透风的铁房子里。她必需不断地活动,不让自己停下来,不让烦躁、痛恨、憋闷、绝望等东西占据脑海,把她撕毁,把她逼迫。怀着极其厌恶的心理,她把庄一心的东西,捡进了庄一心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她的门,她永不想看见庄一心的痕迹,杜梅兰的影子。现在,庄严抛下了她,她对庄一心不光厌恶,还有憎恨。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套进去来的。 满屋子的无聊。她想,她的手为什么没有摔断,断了,让庄严一辈子都欠她的,一辈子都对她心怀愧疚。他肯定不敢把独臂的她这么抛下不管。她呆呆地从一个屋子转到另一个屋子,她在酒柜里找到一条的中华烟。她知道这是别人送的,庄严只烟“芙蓉”,包括酒柜里那些酒,都是庄严的当事人送的。她拆开了,拿出一包,并且点燃了一支。她蜷在沙发上,不停地抽,不停地咳嗽,呛出了眼泪。抽到第十根的时候,她找到了感觉。她停止了咳嗽。她已经不再是机械地吞吐,而是产生了吞吐的欲望,像饥饿的人面对面包,口渴的人面对凉水。她的注意力放在烟身上,舌头感觉烟的味道柔和馨香。她嘴里不断地喷出白烟,烟白嫩的躯体越来越短,她端起烟灰缸,笑。烟是有形的,她让它灰飞烟灭,它成一堆渣子。据说烟灰可以抹在伤口上。她不知道往哪里抹。烧烟的过程,与伤口抹烟灰一样,她觉得舒服了一些,好像有些酒醉,头和脚都像棉花一样松软。她想起来,就像断钥匙那回一样,她和钥匙都在月球上奔跑,也像在海底里游泳。她的身体在跳霹雳舞,轻盈柔韧。她舞着,舞到了床上,半卧,随手把另一只枕着扯来来,抱在胸口上。一片红色的东西随着枕头翻飞跌落,她摸起来,是个开了口的空壳。她精神了,像发现物的豹子,目光炯炯。她有一个星期没回来了。这个东西若和短信挂上钩,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她有点兴奋。她抽了整整一包烟。 你猜我在床上发现了什么?她打通了他的手机,咯咯咯地笑,笑得眼泪满脸乱爬。 床上有什么,我在吃饭。他说。她看见他的脑海里有手电筒的光束来回扫描搜索。 吃饭,这么安静啊。她还是笑,好像小狗在舔她的脚心。 刚好在洗手间。你弄点东西吃了没有。 咯咯咯,一只避孕套,红的,在枕头下,跟谁用的呢。 噢!想起来了。昨天,我自己一个人用的。咯咯咯。他也像她那样笑起来。 一个人用。咯咯咯咯咯咯。她笑得更厉害。 咯咯咯咯咯咯。是啊。他的笑声像回音壁。 哈哈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人个用那东西?闻所未闻!她的笑嗄然而止。 干净嘛,没那么复杂。他停止笑,没缓过劲,说话气喘吁吁。 戴着套子手淫?脱了裤子放屁!她狠了一句。 真的是的,你不信也没办法。 别以为我不知道男人手淫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波洗浴怎么回事。 我操,以前不该跟你讲那么多。 和谁用的,告诉我,我想知道。 自己用的,看A片时。谁让你不在我身边。 想一想,好像有点理由,她就迷糊了。这件事像叶小枫的短信一样,她一时不能判断真假,每一个的可能性都占百分这五十,判断来判断去,自己被两种可能拉锯一样,拉得头晕脑涨。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没有答案的迷,越来越多,她和他之间,不再是清澈见底。他变得朦胧了。她觉得荒唐可笑,他的理由和一种可能的事实,都荒唐可笑。挂了电话,她又止不住咯咯地笑,边笑边把电话拿起来,扔到地板上,再捡起来,重新摆好。摆好以后,她又拿起话筒往电话机上砸了几下。听到这些响声,她感到快慰。接着,她拉开床头柜,数了数盒子里剩余的避孕套,数完了她也不知有多少个,或者说,原本有多少个。她从来没想过,她会背着他用这些东西。抽屉里有三四盒顶级碟片,她抓起来扔到天花上,她看着它们落下来,塑料盒子碎了一地。她又耐心地收拾干净了。把赤身裸体的狗男女扫进垃圾桶,她很快慰。再后来,她撕了几张庄严和庄一心的合影,一张撕四下,碎成八瓣,不留全尸。听到咝咝的撕布料一样的声音,她很快慰。做完这些,她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胸口很堵,想吐,想吹野外的凉风。风像水一样,洗掉她身上的脏泥与汗臭,像那把牛筋梳,梳理头发,一根不漏。 现在,凡与庄严有关的东西都令她反胃,他们都是尼古丁,她中毒了。她开始出汗,眼泪很快混进汗水里,无数条水渠缓缓向下,滑向乳间,她听到汩汩的流淌声,又好像巨大葡萄园里的葡萄,叮叮当当地掉落,像冰雹砸在地上。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青涩的果子还结实地悬挂。吉姆郎格头顶到了葡萄架,葡萄垂挂在他的脸上,他掀起了她的白裙子。他掀起了她的白裙子。他掀起了她的白裙子。吉姆郎格抛下她,不知行踪。 她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拉开门,把自己扔进都市繁华的夜里。 第二十九章 重逢初恋情人 雨不大,在左依娜的脸上飞来飞去,皮肤感觉清爽。她穿过它们。鞋跟叩击地面,声音嘹亮,向四面八方扩散,在某一个地方又被弹了回来,重新归入鞋跟与地面的叩击处。雨不大,她从容地穿过它们。穿过它们的同时,她想到了一个地方,就是挺拔苏曼说过的迪厅——人间天上。人间天上,就是人间天堂。没有烦恼与苦难的人间,就是天堂。雨在抒情、煽情、不顾一切,她穿过它们。她一身黑衣,像只夜行的蝙蝠,飞翔。她在建筑与建筑间穿梭。窗户朝她眨着怪异的眼睛。身体等不到夜深的男女,已经在床上干起来了。女人在为孩子洗澡。沙发上一个翻阅当天晚报的男人横躺。老头在看戏曲频道。男人煽了女人一巴掌。客厅豪华,酒具闪闪发亮。一个秃顶朝向窗户写字。女人在阳台上浇花。有的窗户闭上了睛睛。垂着梦涎的呼噜从窗口飞出来。她觉得嗓子痒,她想放开喉咙歌唱,她张嘴时已听到耳畔和声不断: 心血蘸泪/写下生命的颓废/夜行装让我有冷艳的美/跌入没有阳光的黑社会/穿梭妩媚/穿梭妩媚/黄昏中你的目光尚有余味/冷月纯澈中却成无边的追悔/发端的思念扫荡着无尽地累/轻指已染昨天的憔悴/我想买醉/我想买醉/路过的草地绿色已褪/墨镜下逝去枯黄的轮回/群蝇乱舞远山失翠/你的微笑忽然市侩/谁说我对/谁说我对/怀疑你便怀疑生命是累赘/享受幸福本身便是一种罪/一场浩劫我心向背/万劫不复只是我一个人的悲/无路可退/无路可退 她被人间天堂里露着乳沟,甚至差点露两点的小姐们吓了一跳。接着她满怀羡慕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它们很有活力,她看出来了,如果她有,她也愿意这么穿。这样的Rx房,没有家,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它们摆在庄严面前,庄严想摸它们,粗暴地把它们挤得泥一样滑溜,应该很好玩,应该是正常的男人行为。它们兴奋,她对它们也有欲望。小姐们斜睨着眼,看她裹到脖子的穿着,扭扭她们的上半身,唇彩闪亮。但是,她很快发现了,她们有冷漠,有不屑,也有羡慕。因为她带着与她们不同的气息走进来,她吸引了男人的眼光,和男人另一部份驯服的欲望。进入迪厅的暧昧走廊之前,她在一面哈哈镜前停留了一阵,分别欣赏了自己被缩短,拉瘦、扯胖,变成水纹的样子。其中有一个样子她很迷恋,她的胸脯很挺,Rx房变得很长,绕到了哈哈镜的另一面,看不到止境。她的眼睛很大,比原来的要大很多倍,镜面光洁,能清晰地看出她眼里兴奋的亮点,像一颗沾着水珠的新疆大黑葡萄。她的皮肤很白,白得跟镜子一样,黑衣把镜子涂黑了一大块。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非常年轻,不像已婚,神情像唱诗班的修女。她打量着她,形容她,她喜欢她。她已经听到强烈的鼓点的催促。她喜欢这些强劲与混乱。她并不常来这种地方。 她和她面对面。这时,一个同样的黑影叠在她的身上。一颗脑袋,从她的脑袋上面生长出来。脑袋上面的眼睛上眼皮与下眼皮的距离很远,似乎用牙签撑开了,均有一个尖峰。像她的母亲庵制咸鱼前,为了让太阳晒到肚子里面,用棍子撑开的剖开了肚皮的鱼。那张脸面皮肤比她要黑,嘴唇周围的一圈更是模糊,好像戴着口罩。她一动不动,她在等它挪开。那颗脑袋也没动,好像粘固了。她往左边移了移,给后面的黑影腾出一片空地。从这个角度,她基本上看清了黑影原貌。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微曲着一条腿,站立。她在哪里看到过,或者是某个西服品牌的广告形象,或者是某个杂志的封面男郎。镜子里的黑影扩大了,水一样向她覆盖。极淡的香水,像剥开一颗葡萄时,忽然散发的味道,飘到她的鼻孔里,很遥远的,她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 黑影水一样覆盖过来。 依娜?遥远地呼唤。 依娜?葡萄叶子沙沙翻动。 依娜。依娜。 她猛地扭转头,视线被宽广的胸脯挡住了。她的鼻尖快要触到黑色的衣服。这种站立的姿态,她很熟悉,她的嘴唇测量出对方一米八的身高,比尺还准。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身体爬上去,艰难、缓慢、慌乱、胆怯。爬上去,人在井里,往井口爬去。她的手臂被一双手捉住了,那双手提了她一把,迫使她仰起头。 依娜!是你! ……吉姆郎格……你。她微张着嘴,葡萄的青涩味在她的嘴里漫延,眼前葡萄叶纷乱翻飞。他被她眼里很深的东西怔住了。他的手一使劲,她迷迷糊糊,跌倒在他的胸口上。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也不管人来人往,他的唇紧锁住了她的唇,像粮仓的大锁一样牢固。她感到她和他同时升腾起一股激情,像带着邪恶的火焰。 依娜。他说。 带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她急促地说,仿佛随时会改变主意。她看到哈哈镜里,他拉着她的手,进了他的车,一辆黑色帕萨特。他和她都急匆匆的,好像怕炽热的情感如雪糕一样融化。 他带她到了他的住处,在本市有名楼盘里的一个套间。屋内摆饰像他的车一样,光洁发亮。灯光是温暖橘子的色彩。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急迫,把她扶坐到沙发上,倒了两杯水。她这才有机会认真地看他。他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只是胡子长得更茂盛,但他又不是几年前的样子,似乎已经脱胎换骨。令她既熟悉,又陌生。她的眼睛看出来,他是有女人的。但她还是用鼻子暗暗地嗅了嗅,屋子里似乎有女人味。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她的周围就一片温热。她和他都没有说话。缓慢地,极为缓慢地,一种妙不可言的脉脉温情使她全身躁热。她开始晕眩,爱情像缆车一样,从对面的山头滑过来,在高空中颤颤微微。那情景就像世界从缆车旁荡开去,爱情在云巅,在山尖,被迷蒙的轻雾缠绕。几年前的感觉,好像一直潜伏在她的体内,从来没有消失过,在一瞬间里使她苏醒过来。她的眼前晃过那片枫叶一样火红的空壳。她想把自己抛出去,像一只球那样。 你还是这么瘦。他拿着她的手。 她把嘴角上翘一下。她觉得他的每一处的色彩都重了一些。眼里的,皮肤的,轮廓的,她重新发觉他很迷人,还是深深地吸引她。他也爱穿黑衣服,像个杀手一样冷酷的黑。他的生长着短胡茬的下巴含着笑,嘴唇坚毅,刚才还紧锁着她的嘴唇。她心里一阵荡漾。 你结婚了。他把水端给她。她喝了一口放下来。她的舌头已经没有那么麻木了,她现在才品出他嘴里的味道。清凉的,带着薄荷味。 你呢?她点点头反问。 你看,就这样,去年离了。他摊开手臂环指了一下整个房间,然后重新捉住她的手。忽然,他把她的手腕拧转,手心朝上,她手腕处的那条多脚蜈蚣在灯下煞白,她的眼前划过一道闪电。她慌忙抽回了手。 你,这么傻?什么时候?他凑近来认真地看,手指头细细地抚摸过去。她咬咬嘴唇,显得难以启齿。怎么这么傻。他追问。他焦灼的样子启发了她,于是,她说,好几年前,在新疆,我爱的男人抛弃了我,第一次没有他期望的红色。泪花在她的眼里闪烁,没有滴落。 他怔住了。他重重地搓着她的手,然后吻了一下那条蜈蚣。他吻她的手心时,她的心颤栗,手心感觉他嘴唇的形状,温暖,还有胡子的坚硬。依娜,我一直在找你。他把她的手放到怀里,微躬着身体,像农夫要用体温救活一条蛇。她的身体不由得靠过去了,泪滴在他的胸口上。他把她的人和她的手一起并在怀里。 你在深圳做什么呢?她看着他的胸膛。 搞房地产,建筑工程,赚了点小钱。他说得很谦逊。她看到了,他赚的不是小钱。 你住在哪里?吉姆郎格接着问。 听海花苑。左依娜说。 噢,是我们公司开发承建的。 是吗?这么巧。 你看,我建房子,你住。他开玩笑。 你有孩子吗。她问。她有点高兴他是一个人。他摇了摇头,说,你也没有,根本不像结了婚。结婚不结婚是看不出来的,多一张纸而已。没有结婚的人,性生活比结婚的人过得更多,更纵情。他又说。她有点信。因为她结婚后,性生活的确很少。说到这个事情上,他和她仿佛才记起来,他们是有性行为能力的。他的嘴搜索过来,在她嘴的四周摩挲,然后用舌尖抵开她的嘴唇,慢慢地深入进去。他发现她的嘴滚烫而湿润,他再一次猛烈地锁住了她。 她不知道她怎么充满了如此迫切的情欲,她像一根导火索一样,被点燃了,咝咝地燃烧。她在他的嘴里化了。她觉得她像一根管子,被他吸着,吹着,快要发出芦笛那样尖利的声音。她的肉体被烤出了香味,像块烤牛排,她觉得很饥饿,食欲迫使她的嘴唇也在不断地吸吮,翻滚。第一百零八棵葡萄架下,他掀起她的裙子,那时候她不能闻到肉体的香味,心被一只手紧紧地攫住、压制,现在,没有了,除了偶尔翻飞的枫叶一样火红的空壳,什么也没有了。 他引导着她。她赤裸着落在他的怀里。轻巧的、诱人的、冒险的、复杂的、简单的、含蓄的、活跃的、犹豫的、精确的,全部落在他的怀里。他发现她变了,她和身体更加柔韧,弹性,她像一只鸽子,一只灵巧的鸽子,在他的掌心,轻理羽毛。 喜欢它吗?他说。当它弹跳出来,她吃惊地看着它。它在和她打招呼,冒着腾腾热气,像刚从浴室出来,露出粉红的小嘴,甜蜜地微笑。一只燕子呢喃着从南方飞过来,在她的双乳至肚脐间飞上飞下,划出一道道温热和晶亮的痕迹。 喜欢,喜欢。她说。她俯下身子,它像婴儿的脸,纯洁无暇,憨稚可爱;她渴了,她啜饮它,她饥饿,从很多年前一直饿到现在。它像一根魔棍,不断地变大,变长,最后像棵树耸立在她的面前,树尖冲破了房顶,穿过茫茫夜空,一直往天上长去。她摸着它的枝杆,手中有一圈一圈的年轮,有时候一片光滑。春天阳光的温度,是它的恒温,所以它的四周长满叶子像花,嗅它,芳香飘逸。她迷路了,她想靠着这棵温暖的树,躺在芳香的叶子丛中,睡去。树不让她睡,它挪动了,张着嘴,漫不经心地,孜孜不倦地、带着好奇心,在她的地球上移动。它像个盲人,摸索着,经过她的臀部、她的腹部、划过她的Rx房、她的手臂,她的脖子,她的嘴唇,她的耳朵,然后折回来,依从往下摸索,她的腹沟,她的大腿。一只鸟停在荷塘边,月亮从云层里爬出来,屋檐的滴水声,像石子落在井里。 你不是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的那个女孩子了,你在驾驭我。他压在她的上面。多么奇妙的充实与满足,她的整个生命仿佛因此而丰盈。她昏厥过去。而他也似乎也昏厥过去了。我要死了!她喊了一句。我们一起死去啊。他说。 第三十章 袁西琳被甩了 马小河觉得,前一阵子疼袁西琳,算是白搭,就像努力地摆出美好姿势,寻找合适景点,拍照留影,最后发现相机里没有胶卷,浪费表情不算,还把自己折腾得很累,那睁眼上当的滋味,总不好受。马小河心想,花三百块钱请一顿海鲜餐,袁西琳喝醉,爆出猛料,实在是超值,增值,就像顺便把小姨子也睡了一样。马小河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把包袱松了,立刻神气起来。那个四川小姐,本来就是挺干净的,手上脚上身上,哪一处处都干干净净,我差点冤枉了四川小姐。马小河这以想着,顺便对四川小姐充满了蒙着歉意的想念,便寻思着再去东莞,一定要向四川小姐特别地表示一番。 自袁西琳醉了到醒着,醒着到活着,马小河对袁西琳都是横眉冷对,马脸含恨,一副蒙受奇耻大辱的表情。老婆叫鸭,奇闻啦,多荒谬啊,老婆被人操了,被人操了不说,还要倒给钱,倒给钱不说,还惹回一身病,惹回一身病不说,还瞒着,传染给老子!你说说,你说说,老子哪里还有脸见人?马小河的舌头长了轮子,一溜烟滑过,最终把重点落在自己的“脸面”上。人活一张脸啊,马小河的脸虽是马脸,比一般人的要长,这脸面更大一些,理当更在意一些。所以不论袁西琳怎么哀求,发誓从此滴酒不沾,马小河至死不渝,正气凛然,说,你把责任推到酒精身上,那造酒的人就该犯法了啊。马小河和袁西琳划清了阶级界线,每回袁西琳和他谈话,试图削弱一下矛盾力量,她不求化解,但求缓和,但每次都是阶级斗争的再一次爆发。马小河总是让袁西琳摸不着头脑,她不断地对他有新的认识与发现,而这新的认识与发现,使袁西琳进一步摸不着头脑,她对马小河心性的了解,简直是混沌一片。 袁西琳的茄子脸越发茄子了,在这只茄子的身上,几乎找不出一丝明亮的色彩。见过那种彻头彻尾暗黑的茄子吧,就那种,蔫不拉唧,绵遢遢的,想像不出怎么能把它做成一盘好吃的菜。它已经被从树上摘下来了,除了顾影自怜,没有别的办法。马小河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好像在暗地里操作一个巨大的工程,而袁西琳对此一无所知,未来的不可预知使她芳心惶惶。她期待马小河态度缓和一点,柔软一点,那么,她有望离他近一点,改善这种一触即发的崩溃局面。但马小河是只无缝的蛋,她不知从哪里去叮他;马小河是只骄傲的刺猬,她只能在他的附近独自徘徊。 你以后不要到我厂里丢人现眼了。马小河的炸弹扔得很突然,把袁西琳炸得双眼发昏。 难道,你把家丑当作荣耀一样外扬了?袁西琳震愕半晌,犹犹疑疑。 知道丑了吧,承认丑了啊,你说我有没有对外人说?你说我想不想说?要不,和你离婚了,人家会说老子结婚是贪你的财。马小河迫不急待地洗清自己。 你要……离婚?把事情说出去了?你,狠!袁西琳两瓣惨淡的嘴唇颤动,它们已经好多天没有红艳艳的了,现在是委屈地左扯右扯,几乎说不清完整的话,极力忍住哭或者骂,像平静水面的影子,忽然被风东拉西扯,搅得乱七八糟。 不离?不离干嘛?想我戴着绿帽子耀武扬威啊?谁知道你干了多少次! 你……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你不要再这样侮辱我。 侮辱?你有耻辱啊,嘿嘿。 马小河,你……你……那就离吧。 房子给你。就这样。 …… 谁知道还要花多少钱治病! 你,把钱还给我。 什么钱?我欠你钱了吗? 你,一共三十万,把投入到你厂里的三十万还给我。 笑话。想敲诈?你有什么证据给了我三十万? 马小河,你耍赖,别不要脸! 我不要脸?好,你是要这三十万呢?还是要你的脸面?你愿意所有人都知道你叫鸭,有性病? …… 茄子袁西琳全身抽搐,口吐泡沫,立刻就要昏厥过去。她的嘴在嚼动,泡沫源源不断,部份溢出嘴外,部份在嘴里循环,手指张得极开,关节弓突,好像高xdx潮来临时的亢奋。她深一脚浅一脚,轻一下重一下往地上蹬,两条腿忽然间变得长短不一,好像有人捂住了她的呼吸道,越蹬越猛烈,最后绝息般松缓下来。 第三十一章 从未有的平和 站在501房号的阳台上,比在单位宿舍那猪圈大小的地方舒服多了,九天外的风很抒情地吹过来,某些成就感也就抵消了某些挫败。平头前进孤枕难眠,在阳台上搞精神自慰,正搞得心情稍微舒坦,筋疲力尽地来了睡意时,他看见一辆黑色小轿车悄悄地趴在楼底下。平头前进不知道那是一辆什么车,他对车没有认识,没有研究,只觉黑糊糊的、很庞大的一片。过了一会儿,只见冷光一闪,一小团黑影从一大团黑影里分离出来,车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清了,那小团黑影是左依娜。 结婚前,平头前进和左依娜当中曾出现过一个男人,很短暂。男人一表人才,但硬件没有平头前进强。虽然她和那个男人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也算是犯有前科,也算是左依娜的一次小小的出轨。可见,他和她之间带着某种隐患的,如今这样的局面,也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这个开黑车的,深更半夜送她回来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平头前进把客厅的灯打开,他很想看到左依娜进门一霎那的表情。他有点激动。他找了一个最佳角度,坐下来,若无其事地翻开一张抵纸。如他所想的那样,三十秒钟后,左依娜开外层防盗门,十秒钟后,一股风哗地冲进来,客厅的灯光太白,在黑暗中太久的左依娜半眯着眼,不适应屋子里的亮度,他看到她迅速的扫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并没有他期望的那样,诧异并且难堪,她脸上的坦然和从容,反倒让他先诧异了。 你最好注意一点影响,替我保全一点脸面。他和她说话总是忽然崩出来,无头无尾,好像彼此都已熟知上下文。相濡以沫三四年,像平头前进说的那样,翘起尾巴就知道你要拉屎还是拉尿,彼此了解对方,就像左手了解右手。左依娜知道他在骂她。她不生气,或者说生不来气,在某种程度上,她还为他的自以为是替他可怜。在没离婚前,左依娜还是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换上她熟悉的拖鞋,按照一个标准女主人的姿势走路,拖鞋啪哒作响。她照例看了看墙角线上的裂缝,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管隔多少天进屋,她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那里望过去。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感觉不到他的胖瘦,如果分离一段时间,就能立即发现对方的变化。对于墙上的裂缝,正是这个道理,所以它一直在平头前进的疏忽当中,而左依娜一眼看见,裂缝细线繁华密集起来。不过,这跟她没有关系了,房子归他,她怎么进来的,将怎么离开。 吉姆郎格屋子里的豪华与馨香气息缠绕在左依娜身上,她忽然感觉眼前的苍白。但是一切还是近乎固执地井井有条,毫无颓败气息。平头前进是个永远热爱生活的人。他看着她从她的房间到洗手间,来来回回,不免有些恍恍惚惚。她准备睡觉时,他喊住了她,并且拍了拍沙发,笑着说,来,聊一阵再睡。她觉得他笑得很憔悴,就放弃关门睡觉的想法,在他身边坐下,她和他之间隔着一个空位。他和她都朝那个空位上看了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有什么事?她问。没什么,关心一下你呐。他开起玩笑来。她还是觉得他装轻松。关心你自己哪,找女朋友没?她是真的希望他找。哪里有你这么大的本事。他自嘲。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是那种容易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他没有一丁点坏,没有一丁点邪恶,连坏的想法都没有,像机关的制度一样,装进了玻璃框。主动点嘛,不要等人家找你。她笑着鼓励他。接下来他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知道他不是真要她结婚的时间,所以也含含糊糊地没说清楚。他也没在意她说了什么,后来发了些感慨,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过,什么毛病也没有,比正常夫妻更为正常。聊到最后,两人不再打趣,开始掏心窝儿说话,掏得彼此一阵唏嘘,只觉得对方的面部慢慢柔和,他觉得她的脸就是他的,他的脸就是她的,他和她浑然一体。最后,他们一起睡在大床上,像坐在沙发上那样,中间隔着一个空位。朦朦胧胧中,他听见她说,你单位的手续办好没有?他说还没有,这段时间我母亲身体很不好,叨念着我们,我还想着能一起回去看她一下。她“哦”了一声,接着都安静下来,一个朝左,一个朝右,相安无事地睡去。 第三十二章 与情人的前妻会面 杜梅兰回来,接待工作是左依娜弄的,她主动要求庄严把这些交给她来做。她为杜梅兰订了四星级的宾馆,花费高,左依娜不放在心上,反正是庄严掏钱。倒是她的热情大度让庄严大跌眼镜,庄严更没想到,左依娜主动提出要请杜梅兰吃饭。这样,两个相互闻名的女人,就要在一张餐桌上碰头,中间夹着她们共同的男人。这种场面左依娜没遇过,所以她做出这个决定以后,心里面还是有点打鼓。她知道或许是一场演出,她必须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预先设想了许多细节,怎样显得不卑不亢,从容自信,怎样通过这些细节,不动声色地传递某些信息,她搞了一番模拟。 她订的是卡啦OK的包间,有些档次。主要吃蛇和海鲜。率先熟悉环境,有利于打好心理战,出于礼貌,主人应比客人先到恭候,所以左依娜早早地来了。来了以后,左依娜发现来得太早,在等杜梅兰的时间里,她神魂不定。包间空气不流通,中央空调和抽风机轰轰地抽,当然并不是真的轰轰地声音,总之是有点不太安静,左依娜心绪不宁,所以对噪音很敏感。深色墙纸使空间显得逼仄,好像都朝胸口挤压过来,好在餐桌上的白色桌布洁白耀眼,新雪一样干净,给左依娜些许缓解与宽慰。酒楼的包间基本上都这个样子。左依娜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茶,忽然很无聊,觉得自己搞这些并没有意义,见杜梅兰也没有意义,本来活得好好的,这阵子被搞得忐忑不安,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但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用古人来劝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包间门开了,左依娜心里一紧。服务小姐领进来的是满面笑容的庄严。他迈着八字步,从容不迫,好似战局在胸,稳打稳胜。当然,庄严总是这样胸有成竹的,临危不惧,更何况,今天这个特殊场合里,有他的两个漂亮女人。 她们呢?左依娜松口气,她指的是杜梅兰和庄一心。她们五分钟后到,我先把菜点了。庄严也不用菜谱,要了个鸡汤锅底,水鱼、蛇、虾都叫足了份量,外加一些疏菜。服务小姐像秘书一样聆听并记录了庄严的谈话,她手中的圆珠笔沙沙沙沙,笔头摆动的幅度很大,猛一看去根本不像在写字,倒像是玩剑的闻鸡起舞。庄严说“就这样”,服务小姐就像听到宣布散会那样,合上笔记本,重复了一下庄严的思想,庄严点点头说没错,服务小姐就微笑着一扭身走出包间。庄严从餐桌边拖出一把椅子,和沙发上的左依娜面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摆了几碟花生和萝卜干之类的东西。 他怎么样?还有没有讽刺挖苦你?庄严呵呵地笑。他只知道左依娜不回他这里,就是回了自己的家。左依娜还没有离婚,她还是自由的,他相信她不会乱来。不过,他在催促她快点办手续,因为,杜梅兰这次已经把离婚判决书带回来了。庄严叉开两条腿,地上的两只脚呈八字形摆放。左依娜看着庄严的两只八字脚,没有接他的话茬,却说,她要呆多久?庄严不知道,说一会聊聊看。 杜梅兰牵着庄一心进来时,带着和她的一头卷发一样妩媚的微笑。左依娜立即感觉这个女人来者不善,于是她从沙发站起来,先从高度上跟她来个平等。但是杜梅兰比她高。杜梅兰首先伸出右手,很客气地和左依娜握手,说,听人说起左小姐很久了。杜梅兰不卑不亢,说话还带着一股英语的音调,左依娜觉得有点矫揉造作。左依娜发现杜梅兰在先发制人,因而也笑着说,也算久仰。左依娜与她握手,当她要扎扎实实地完成握手的动作,杜梅兰却只是手指与她的手指搭了一搭,体现了一下她握手姿势的优雅,就缩回去了。似乎是虚晃一招,左依娜立马有中计的难堪。请坐,请坐。杜梅兰对左依娜说,进一步占了上风,抢占了主人的身份。杜梅兰比左依娜大七八岁,姜还是老的辣,左依娜暗暗地懊恼,不由得集中精神,全力以赴对付这块老姜。 两个女人寒喧的过程当中,庄严一直微笑着,等大家坐定,庄严说,左依娜说你大老远回来不容易,执意要请你吃饭,今天的客就是她请了。杜梅兰立即说,真是非常感谢左小姐,特别是要感谢左小姐对心心的照顾,孩子调皮,给你,你们添麻烦了。杜梅兰明知左依娜对庄一心并不怎么样,庄一心小嘴巴也跟她投诉过,这会儿把客套话说得圆溜溜的,分明是要让左依娜受之有愧,于心不安。 那就不好意思,都是庄严在照顾,我还小,没生过孩子,当母亲没资格,所以也没经验。左依娜很客气。 我听说左小姐结了婚,还没离吧?也不容易。杜梅兰漫不经心地说,一边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庄一心嘴里,突然记起什么,继续说,心心,叫左阿姨没有?怎么没有礼貌呢?庄一心看着左依娜鬼笑一下,朝杜梅兰点点头,说叫过啦。 我觉得你才难,一个人,抛下孩子,在异国他乡拼搏,我真的很佩服。左依娜笑。 都不容易,都不容易,我更不容易。庄严发觉不太对劲,就呵呵呵呵地打圆场。 心心,去,亲爸爸一口。杜梅兰始终带着卷发一迷妩媚的微笑。庄一心在庄严的脸上叭地一个响吻。左依娜没说的了,就端起茶壶添茶。杜梅兰很客气地说谢谢。左依娜觉得很这个女人很无聊。她厌恶她的装腔作势,她原本以为可以和她做朋友。她才发现她根本不屑与这个虚伪的老女人搭上关系。左依娜只想认真的对待这个人,这件事,但是,杜梅兰的表演出色,是左依娜没料到的。她努力营造一家三口的氛围,让左依娜感觉她们三人的一体,从而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当左依娜把煮好的虾放到庄一心面前的碟子里,杜梅兰把它们重新放回锅里,说还要煮一下。其实虾早就熟了,杜梅兰的动作,无非是强调一个母亲与一个阿姨的不同。 吃得差不多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大话西游》,中央空调有点冷。左依娜要了庄严的西服披在身上,同时她看见杜梅兰摩挲着自己的手臂,显然是要擦出一点热量来与空调抗衡。左依娜立即快慰起来,并且斜靠在庄严的半边肩膀上,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她和庄严都看得咯咯咯发笑,庄一心也笑了。 心心,吃好了没有,我们逛街去。杜梅兰说。庄一心早吃好了,正看得有趣,哪里肯走。杜梅兰没办法,因为到这个时候,大家话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只有看电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投入。杜梅兰如坐针毡,没有开始的从容与镇定。左依娜穿着庄严的西服,当着她的面亲昵地靠在一起,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其实左依娜自己也没有想到,她本来不想这么做,实在是开头杜梅兰把她压得太狠了。在男人面前,嫩姜比老姜要有优势。庄严也没有推开左依娜,庄严或许也想气气杜梅兰,是你杜梅兰抛弃这些的,现在别人拿走了,就是别人拿走了。 因为庄严的配合,左依娜有点洋洋得意。庄严在她身后,她的背抵着他的肩,因此她和他说话时,必得稍微把头扭过去,她扭过头去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杜梅兰,杜梅兰摸着自己的手指头,百无聊赖地样子。左依娜说话就越发温柔,当杜梅兰透明物件。不过,有时候,赢得太简单,也会觉得无趣,于是左依娜又同情起杜梅兰来。杜梅兰终于没坐多久,就把庄一心哄开心了,再次道了谢,匆匆地离开了包间。左依娜觉得杜梅兰的离去,多么仓遑。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 我们唱会卡啦OK吧。杜梅兰像块石头,点据了很大的空间,把她搬走,包间里立刻就空了,气氛也就松弛下来。左依娜就想唱歌。唱什么,不过是缓解与掩饰一下。庄严也忙不迭地说唱吧唱吧,我给你点。庄严把摇控器握在手里。左依娜翻着点歌本,问,判决书给你了吗?庄严说,给了,我放在办公室,得到我们这边的法院再办个手续,就算了结了。左依娜“噢”一声,说,好啊。隔了一阵,她又问,什么时候带庄一心到英国?屏幕自动播放《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庄严迟疑了一下说,她那边还没办好,可能要到明年了。庄严怕左依娜不高兴,又过来抱她,补充道,没有关系的,明年很快就到了。左依娜怔了一怔,又“噢”了一声,干巴巴地唱了几句,撤出了包间。 第三十三章 女人们的聚会 左依娜的心,像只燕子,衔着春泥,飞向吉姆郎格,在吉姆郎格那里筑起了小巢,爱情就嗷嗷待哺了。当然,左依娜有时间就去哺一下,爱情小鸟羽毛渐渐丰满起来。吉姆郎格对左依娜出手很大方。左依娜知道,无论如何,吉姆是爱自己的,尽管多年前,他逃避过什么。现在,她和他之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他离过婚,她也准备离婚,就像同是进过监狱的人一样,产生的患难感情,不是常人所能体会的。吉姆郎格越来越像个有修养的绅士,从他内心里出来的情感,只有当局人才体会到那种真挚,真挚得略显虚伪。很多事情都这样。一个文明人,或者说一个绅士,需要金钱佐助,就像吉姆郎格,如果让他在街边卖烧烤,烟薰火燎的,左依娜也难以重回他的怀抱。但是吉姆郎格的户口、工作关系都在新疆,他只是在这里发展事业,某种意义上,不像庄严这么有稳定感。再说,庄严在市府大院和各机关单位进进出出,办起事来,顺溜得很,左依娜的工作问题,还得指望庄严。嫁不嫁庄严,左依娜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周末,左依娜有时是一个人打发时间,有时到吉姆郎格那里为爱情哺乳。庄严觉得庄一心被关在监狱,一到周末就疯狂放风,带她到处溜玩。左依娜不愿去,她还是少女的身材,少女的情怀,少女的脸蛋,怎么能和孩子扯上关系,这种一家三口的情景对她是种耻辱,或者说是讽刺。她拒绝和他们在一起,但可以和任何一个单独在一起。她和庄严做爱的频率由每周七次,降为每七天一次。庄严本为缺乏些攻击性,略属被动型,左依娜激情都跑吉姆郎格那里去了,这件事情就有点不了了之,凑凑合合。庄一心像一只套子一样,让左依娜不舒服,要排除,她不喜欢套子的隔阂,套子不除下来,她永远没有兴奋的高xdx潮。一想到还得戴着套子生活一年多,左依娜就觉得绝望与厌倦。 无论是庄严还是左依娜,当初那股子要结婚的冲动,慢慢萎了下来。 去不去,不去我们走了。出门前,庄严照例会问一下左依娜。这一次他们要驱车去一个较远的地方,要在那里停留一个晚上。庄严是希望她去的,有时候,他眼里隐含的东西,让她觉得难过,她发现自己真的很过份,对他很残忍。但三个人厮守在一起,她就吃没胃口,玩没心情,那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不去。她总是坚定地回答。她知道他有些伤心。不过,他抛下她,带着庄一心,说明他也是狠心的。她这么想,心里就舒服多了。心里一舒服,想干的事情就很多。左依娜想起来,很久很久没和挺拔苏曼联系了,她和平头前进矛盾开始后,沉缅于新的情感当中,倒是苏曼主动打过几回电话,约一起玩,没成,就疏远了一些。这一次,电话一约,居然凑齐了,好像大家都在等着。小嘴温倩说,啊,我明白一点啦,原来每个人的生活,并不是真的那么丰富多彩嘛,周末一个个憋在家里,都出了毛病。小嘴温倩后来才知道,的确都出毛病了。 小嘴温倩,袁西琳,挺拔苏曼,左依娜,四个女人决定周末大放纵,先敞开购买欲。逛街,对“女人世界”、“曼哈商场”、“紫荆城”以及“新大好”的大小柜台最熟悉不过的,当属小嘴温倩。一个正拍拖的女孩子,除了自己要逛,讨好她的罗建兵也会主动拉她来逛,逛街的频率自然就是一个人逛的双倍。因此,小嘴温倩对这一带,像个地痞一样熟悉。 人是流动的,车是流动的,腾云驾雾般穿梭。在紫荆城,这件摸摸,那件试试,这个等那个,那个等这个,一个说好,一个说勉强,所以逛了半天,都没挑一件如意的。四个人的审美及兴趣有很大的分岐。不过这是一个沟通机会,大家叽叽喳喳,兴致越来越高昂。乘电梯上了二楼,二楼品牌专卖柜台多,某些人的眼就直了。直,看不过来而直,就像男人面对一群姿色超群的漂亮女孩。挺拔苏曼说,咱们兵分两路,可以节省一点时间,五点半到大门口集合。说完她和袁西琳一路,消失在五颜六色的衣服里。 左依娜试的是“城市丽人”,黑色套裙,小嘴温倩看了看标价,一千五,打九折。就悄悄地捅捅了左依娜,说,这么贵,快赶上你们一个月的房款了。左依娜笑笑,是贵,牌子就是不一样,我很喜欢,要买。左依娜付款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小嘴温倩惊讶得小嘴张大到极限,说,你们家前进赚大钱了吧?左依娜说,非得赚大钱么?我的私房钱呐,你可别告密。左依娜撒谎,庄严的经济大权都交给她了。小嘴温倩吐吐舌头,你也真黑心啊,前进连件上百块的T恤都舍不得买哩,你穿一千多的! 噢?这下轮到左依娜吃惊,温倩你怎么知道他舍不得买?呐,依娜,我跟你说,你不许生气,我陪他买一个什么生日礼物送给朋友,顺便逛了一下,在一楼的专卖店里,他看中一件天蓝色T恤,一百六,他没舍得买。哪间,你领我去。左依娜说。两个人下到一楼,找到了那件蓝色T恤。 要多大的?服务小姐问。 多大的?左依娜真不知道,想了想,转头问小嘴温倩。 我觉得小码差不多,确实不行再来换可以吗? 服务小姐说,当然可以,不要超过三天。 买完T恤,左依娜忽然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变得焦躁不安。 温倩,他买的什么生日礼物? 一盏台灯。 什么样式的? 很漂亮,宫廷式的,还有一圈流苏。 那是送给女人的。 是送给一个女孩子。 你认识吗? 哦,我见过,尹莉结婚时的伴娘。 叶小枫! 你知道? 不,我听他说过。 你和他真的要分开吗?他很痛苦的。 是啊,只差手续没办了。两纸袋衣服在左依娜腿上一搭一搭,显得很无聊,也很无奈。 我前段时间跟罗建兵闹别扭,一个月没碰面,差点崩了。现在好了,谁知道崩了好,还是不崩对? 没什么对不对吧,每一种结果都是必然的。我们走吧,到时间了呢。 挺拔苏曼和袁西琳已经在了。大家相互翻看了一下所买的东西,啧啧感叹一番,就去了附近的乌江活鱼店,搞了一个小包间,四个人放松地坐下来。袁西琳脸色不好,一直郁郁不乐,嘴唇苍白。其实也不是苍白,一个经常涂唇膏的人,忽然间不抹了,就会给人苍白的印象,甚至整张脸都惨淡无光,可以想象,一张红艳艳的嘴唇起多么大的作用,尤其是在袁西琳脸上起多么大的作用。 乌江活鱼很辣,最好每人喝点冰镇啤酒。挺拔苏曼点完菜,给每个人一支啤酒的任务,当然,喝不完的,她全权代理,因为她一个人喝四瓶也没有问题。 温倩,什么时候结了算了啊,再不结都没新鲜感了。结婚要趁热,离婚时要冷。这才不会后悔的。苏曼总有自己的道理。 你们说我要不要结,苏曼离了,西琳现在没心情,依娜她,也不好,都像要散伙的样子,我,我,我这不是偏向虎山行吗? 温倩,别人散伙,跟你没鸟关系,任何一对狗男女,都不是你和罗建兵。所以嘛,人家离人家的,你结你的。离离合合,都是别人的事。你该怎么样还得怎么样,到哪个山头唱哪支歌。你不能说因为人要死亡,就拒绝诞生。要像体验生死一样,体验婚姻。结一次,再离一次,这才是完整的婚姻,或者人生。只是一个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那是很弱智的。我喜欢身体自由,充分享受性爱。而婚姻对于自由就是一种束缚,受不了。挺拔苏曼爆了一阵豆子,很乐意给小姑娘们上课。 你打不打算和朱涵文结婚?袁西琳忽然插一句。 朱涵文,和他结婚?哧。吵过一架,住回来了。朱涵文那种多情种子,天生的情人。我相信不出三五天,就会有女孩子住进去了。在深圳这个地方,很多闲置的美丽的躯体,专等着这种空隙。不过他挺有能耐,让女人恨不起来,没有谁怀疑他的真诚。现在和他保持密切联系的女人,不说一打吧,也有八九个。苏曼可能是憋坏了,心里有气,喝了点啤酒,就说开了。 苏曼,这么长时间没见,原来你恋了一场。朱涵文是什么人,我见过没有?左依娜听着新鲜。 是我原来的一个客户,来贷款认识的,也算是一见钟情。贷了二千多万给他搞房地产,现在还欠五百多万没还清。 他风流倜傥啊,依娜。你觉得这回爱了没有,苏曼。袁西琳问。 哈哈,你问得真有意思。什么爱不爱呢,有兴趣和他做,就是爱,爱就是这么简单。他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你身体发湿,那就爱得很深了,见到他总想和他做,这就是激情。这才是真正纯粹的爱,其它都是扯淡的。 那朱涵文还能不能让你……湿?小嘴温倩毕竟没结婚,所以说得不很流畅。 当然能。距离一搞近了,不约而同会产生一种抗拒。嘿嘿,不用过一周,他准得找我,然后疯狂地干上几次。对我来说,爱情,意味着能跟一个有诱惑力的男人睡觉,并对这个男人产生诱惑力。苏曼把其余三个人说得瞠目结舌。 我觉得爱情本性就是昙花一现的,谁要是想寻找一种能使它永恒不变的秘密,谁就是白痴了。你们说是不是?结了婚,哪里还有爱情啊,能做几次成功的爱,已算顶不错了。左依娜摸摸手提包,摸出一盒烟来。 依娜怎么抽起烟来了,哇,都潇洒起来了啊!小嘴温倩呱呱乱叫。 有一次坐着抽了一包,就那样有点喜欢烟的味道了。我的男人不抽烟,所以,我有责任为烟草公司做点贡献。左依娜本想就自己抽一支,结果四个人都抽起来,如果这个时候进来一个陌生人,肯定会怀疑这四个人的职业。 结婚真是一件庸俗的事情!苏曼吐了一口烟。 你们结婚都不庸俗,我才是,我是个庸俗的想结婚的女人,找了个庸俗的男人,组成一个庸俗的家庭,虽然也要散伙了。袁西琳对自己不留情面。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持续不断地生活在一起,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就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状况。所以,有婚姻就有外遇,要结婚的同志,要正确看等外遇问题,并且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包括自己红杏出墙。苏曼是主发言人。 照你这么说,这么多家庭,都发生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小嘴温倩咳嗽几下,想笑笑不出来。 温倩,我敢肯定地说,是。如果没发生,那就是没有机遇。苏曼玩得挺哲理。 我忽然想起绦虫。人要一条绦虫就好了。绦虫的身体有几百个节片,每一个节片都有一整套雄雌性器官,它一生都在这些节片中与自己交媾,人们的生活就彻底简单了。袁西琳奇想联翩。 错,西琳,人是情感的东西,必得多种情感经历来丰富生活。苏曼打断袁西琳,舔了一下嘴唇。乌江活鱼很辣,苏曼的眼圈都是红的,好像在跟袁西琳急。 人生,就是痛苦烦恼组成的吧。我觉得婚姻是没有意思,倒有些实际的意义。比如房子,户口。说白了,结婚还是带点商业行为的东西。左依娜还沉浸在结婚庸俗的话题里。 小嘴温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稍微有点明白左依娜的话。 不过,有这些原因,也好啊,否则都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嘛。左依娜又补充。 依娜说对了一部份吧。像我就不是为了房子或者户口。我是非结不可了,不知道结婚的滋味,悲哀,知道结婚的滋味,还是悲哀。袁西琳说,真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我还是那句话啦,谁爱结谁结去,结完婚奶孩子的奶孩子,泡女人的泡女人,一把屎一把尿地经营婚姻,然后慢慢老去。我当时就是很爱情地结婚的,也没什么后悔的。苏曼开怀一笑,接着说,谁敢陪我一起这个汤? 乌江活鱼的汤,红色,浮着一层炸干的红辣椒,花椒,油。苏曼用大勺子掠开这些东西,开始往她的碗里舀汤。袁西琳是广东人,能一起吃乌江活鱼,已经是很不广东了,再看苏曼要喝辣椒汤,只觉得惨不忍睹,闭上眼睛达十秒钟之久,仿佛在苦冥想一个深刻的问题。 散伙后,袁西琳神神秘秘地,要去苏曼的宿舍,和她单独聊一聊。苏曼住的是二室一厅,对于一个单身女人来说,最合适不过了。苏曼取出些水果,打开剑五牌的音响,准备完毕,往沙发上一坐,盘着腿,问,搞这么神秘干嘛? 人多不好说,马小河要跟我离婚。 你,跟他讲了? 是。就那天,咱们吃完海鲜,我喝多了一点。 我操,你真是冲动。他不能原谅你? 不止这么简单。如果我要财产,他就要公开我叫鸭染病的事,丢我的脸,出我的丑。 马小河居然这么阴险。 我想要回我的三十万。 你处于不利地位。操,偏偏染了病,否则,也没什么大不了。染了病,没有男人敢操你的。你会守活寡。钱可以再赚,性享受只有趁年轻,到你老了,想操也操不动了。苏曼也不能给袁西琳明确的选择,只有旁敲侧击。三十万,毕竟不是小数目。 袁西琳茄子脸忽紧忽松,举棋不定。 第三十四章 决定与情人分手 左依娜和庄严的关系是骑驴马看唱本——边走边瞧。庄严的那个枫叶一样的红壳,那些暧昧的短信息,增添了她和吉姆郎格一起时的快慰。和庄严、庄一心生活,本来就像吊着半条命,活得很压抑,但她暂无完全挣脱的勇气,或者动力,或者信心。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促使左依娜离开庄严,彻底地转向吉姆郎格的怀抱。 一宗官司能否打赢,有时候全看律师的能耐。庄严的牌子在本市有些响亮,因此,请吃喝玩乐的多,只要他愿意,每天都可以花天酒地。庄严本性不好那些,他更愿意下班回家给左依娜做做饭,享受爱情和天伦。事情,就出在偶尔身上。庄严的这次偶尔,是有点反常的。敏感的左依娜捕捉到这丝反常,并且大做文章。 请庄严吃饭的是一个开金行的老板,潮洲人。左依娜对东莞这个词有点敏感,她听说深圳的有头脸的,有钱的,都爱跑那地方去消费。那地方安全,腐败也不会遇到熟人。男人的消费,除了吃,管好上边一张嘴,余下的就是女人了。东莞那地方,因此云集了一些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温柔的小手,丰满的Rx房,结实的屁股,男人指定哪个局部服务都可以,只是价码不同而已。传闻有的男人,两分钟内就会被温柔的小手搞定,听起来神乎其神。这种事情,不是那行业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享受过温柔小手的男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滋味。因此,左依娜听庄严说去东莞,立刻就警惕起来,并且半真半假地说,不许乱来啊!庄严笑呵呵地说,怎么会,乱来,也不一定非要到东莞才能乱来,我天天有机会乱来的,这一点你要相信我。左依娜心想,我是相信你,但我不相信那些女人,不相信这个社会呀。左依娜只是这么想,没有说出来。 晚上九点钟,左依娜坐不安稳,就给庄严打电话。他们正在吃吃喝喝,好像人不少,她在电话里都闻到了酒和放纵的味道。左依娜说,少喝点,喝多了犯错误,什么时候回来。庄严听起来喝得很爽,左依娜知道他只有一杯啤酒的量,但明显有点过了。庄严说,不知道啊,可能一会要去……嗝……去桑拿。桑拿?什么桑拿!不就是女人拿吗?女人帮你洗澡吗?左依娜声音立即尖利起来,好像已经看到女人在帮庄严洗澡搓身体。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啊,真桑拿,憋一身汗的。我不要小姐,你放心吧。庄严话说到这份上,左依娜不信也得信,心里终是七上八下。心想,大家都要叫小姐,你不叫,不和群众打成一片,谁还会对你信任?左依娜惟有寄希望于庄严的自制力,他叫了小姐,什么也没做,只和小姐聊了聊天。但左依娜很快就发现自己在哄自己,有什么可能什么也没做?他不做,那小姐要抓收入,还不千方百计么?若那小姐妖艳动人,你犯不着她搔首弄姿,庄严肯定就硬了,硬了,还硬挺着,什么也不做,就更不可能了,庄严又不是神仙。 左依娜边等边看电视,边看电视边看时间,边看时间边揣测庄严那边的情况。十一点多时,左依娜忍不住又挂了一个电话,但电话里说,您拨的用户已关机。关机,这很不正常了。庄严的手机一般是二十四小时开着的,现在忽然关机,有现种可能,一是没电池了;二是不方便接听。第一条,不可能没有电池,庄严一共有三块电池,一般是手机装一块充足的电池,包里放一块,每天晚上,更换一次,雷打不动的习惯。这一点,左依娜掌握得很清楚。那么,排除第一个可能外,就是不方便接听。不方便接听的可能,只有一种,在享受温柔小手,或者丰满胸脯。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胸脯,丰不丰满,有多么丰满,都不重要,关键是,庄严在享受另一个女人。左依娜确定了,毫不怀疑了,怒火旺旺地燃烧起来,她觉得毛发都烧尽了,咝咝地,毕毕剥剥地,然后是皮肤,皮肤的焦糊味弥漫到整个屋子里,到处是铁栏栅,到处都上了锁,她出不去,她就在屋里东冲西撞,她喊,嘴里却没有声音,她骂,却紧闭着嘴。鸟男人,臭东西,牲口,交配。这些词汇在左依娜的胸腔里滚动,轮子碾得她心里疙疙瘩瘩,像一条走了千百年的老路那样,沆沆洼洼。左依娜觉得,如果自己的男人被千万人搞过的小姐搞了,那就是对自己的侮辱,如果不算侮辱,那所有女人都该去做小姐。 接下来,左依娜又不断地打庄严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直到凌晨二点钟,左依娜怀着满腔愤恨放弃拨打时,庄严却回来了。左依娜见他满面春光,神采奕奕,丝毫没有挨夜的疲惫,就阴冷地说,桑拿真见效啊,洗得这么精神。庄严乐说,呵呵呵,浑身出汗,爽透了。我看不止出汗这么简单,应该是还出了些别的东西。左依娜并不着急质问什么。她开始这样逗他,看看他的反应,像一只猫那样,撩拨爪子下的老鼠。她觉得一下子把愤怒撒出来,太便宜他了。庄严笑得更厉害,简直是花枝乱颤,上次说空壳的时候,庄严也是这么笑的,庄严笑完说,你胡说八道,就出了汗,别的都没出,不信,你可以验证。左依娜没有心情验证,她不愿碰他,也不愿他碰她,再说,真去验证,事情就搞得很无聊了。左依娜换上一副娇媚笑脸,说,你跟我讲讲,讲一讲是怎样弄的?她缠着他,发誓不会生气。左依娜磨了很久,施了迷魂药一样,令庄严招架不住,招架不住就说,真的没有性关系,是,那种,波洗浴,身上涂些很滑的东西,女人用Rx房来洗,洗着洗着就受不了,就没了。左依娜按耐着满心的鄙夷,嫌他讲得太粗糙,一定要听细节,听庄严当时的感觉。听着听着,她真的兴致勃勃的了。没什么的啊,很刺激喽,一会就没了。庄严拖着长音,似乎这种身体体验不值一提,刺激过后是一片没有余味的苍白,当然还显得他很不屑于搞波洗浴,都是群众活动,他不得不参与而已。庄严以为讲完就没事了,洗个澡,并没有真正的性关系,这在男人当中,是非常平常的事情。谁知左依娜终于发神经一样抽搐起来。 多刺激啊,行啊,我可以和别的男人接吻、抚摸吧?保证没有性关系。左依娜尖声叫起来,她已经憋了好久,当时恨不得庄严立刻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把他撕了。 你看你,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吗?庄严发现上了左依娜的当。 说好,说好,不是说好不叫小姐的吗?左依娜反应很快。 你还发火,告诉你,像我这样的好男人,没有几个啦!十次机会,能拒绝九次,更何况,我不是主动找这些事情。 主动和被动,十次和一次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结果,和女人干了。男人都一样!没有不吃腥的猫。左依娜喊出一个结论。 庄严无话可说,气呼呼地倒头就睡。可能是累了,可能是并不真生气,一会儿就打起了轻酣。左依娜被晾在床边,像一截树桩,沉默许久,她躺下来,心里已经做出一个秘密决定。 第三十五章 初恋情人的真实面目 在企业编内部刊物,既没前途,又没钱图。这种意思,吉姆郎格表达过多次,只有当左依娜决定与庄严分开时,她才也觉得这份工作没有意义了。工作是庄严找的,工作与庄严是联在一起的,因为,这只是一个过渡,没有结婚,他觉得帮得名不正言不顺,跟某些领导说起来也不太管用,如果是老婆,那就理所当然了。吉姆郎格并不知道左依娜还有个庄严。左依娜自然不会告诉他。她手腕上的伤痕,她说过是为吉姆郎格留下的,吉姆郎格应该能原谅她有婚姻,如果在婚姻当中,她又有外遇,吉姆郎格就不会觉得她有多么痴情了。 女人应该学会赚钱,女人赚了钱,不如意的事情就会少很多。吉姆郎格说,并且给左依娜提供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吉姆郎格把左依娜安排在他公司的售楼部。这是一个很肥的部门,能耐大,赚的就多,有的售楼小姐的提成拿得很高,干几年,完全可以在深圳自己买房买车,给政府部门打工的那点小钱,相比之下,不过是杯水车薪。 于是第三天,左依娜和庄严摊牌了。摊牌的理由很简单,她不能原谅他在外面胡搞。这些都是在电话里讲的,庄严觉得左依娜是在赌气,他道歉完后也没放在心上,他知道左依娜爱耍性子,过两天气消了,就没事了。庄严不知道左依娜又住进了另一个男人的家里。 今天有个女人找你。左依娜在吉姆郎格的家里接了电话,转告他。左依娜感觉那个女人听电话时,犹疑了一下,在停顿的几秒钟内,女人肯定有些吃惊,她并没有盘问左依娜是谁,左依娜也没有问女人是谁。她说找谁?你们说什么了?吉姆郎格严肃起来,情绪在脸上一堆一堆的。左依娜立刻警觉了。那人说找吉姆,我说吉姆没在。她说哦,谢谢。这就几句。左依娜飞快地复述。以后不要接我家里电话,这很不礼貌,知不知道?吉姆郎格脸上平了一点,接着说,没事,没什么事。跟礼不礼貌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那我算你的什么东西?左依娜很不快乐地嚷。我就和你有这种关系,其他都只是好朋友,真的,现在,我只喜欢你,但是,我不能阻止别人喜欢我,你说是不是?吉姆郎格扪着胸口,忽严肃忽调侃,轻易就把左依娜哄高兴了。他说得没错,别人要喜欢吉姆郎格,他有什么办法,只有她可以住在这里,仅此一点,她就应该满足,并且完全可以蔑视其他女人。左依娜这么想着,就有些得意。她可以从容地使用房子里的一切东西,最主要是从容地使用吉姆郎格。 这天夜里八九点钟,吉姆郎格家的电话响,左依娜正在看电视,铃声震得她心慌意乱。她傻愣愣地盯着电话机,好像穿过电话线,能看清对方。电话断了。隔一阵,又响了起来。铃声充满神秘,充满诱惑,要拒绝它,很困难。左依娜的手就探了过去。 喂,怎么才接电话。一个女人迫不及待的声音。 你找谁?左依娜说。女人的声音有点熟悉。 你是谁?女人说。 你到底找谁?左依娜问。 女人不说找谁,重复了一下电话号码,没有错。女人索性连门牌号也说了,也没有错。 你是苏曼?!左依娜跳了起来。她听出来了。 左依娜?哈,就觉得像你的声音嘛。苏曼乐哈哈的。 我也觉得熟悉,可能是一警觉,就影响了听力。左依娜也乐了。两个人乐完,才想起事情有点不对劲。左依娜说,苏曼,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苏曼说,奇怪啊,你怎么在他的家里?左依娜说,你才怪啊,你怎么打到这里来了?苏曼顿了顿,问,你住在这里?左依娜说,算是。 住多久了? 三五天。 我操,我刚搬出来不到十天。 苏曼,什么意思? 你等我,我二十分钟内到。 在等苏曼的时间内,左依娜始终没弄懂,苏曼与吉姆郎格有什么关系。苏曼,她怎么在这里住过,门牌号,电话,都没有说错。一会儿,苏曼将出现在这个房子里,她将带来什么?左依娜仍是穿着睡衣,简单整理一下凌乱的东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觉得不太可能,太富于戏剧性,只有小说或者电影里才有,生活从来不会这么富有刺激。吉姆郎格在外应酬,左依娜忽然觉得,她没有资格冒昧地接受另一个女人登门,这才是不礼貌。不过,左依娜已经懒得管是否礼貌,礼貌有时是虚伪的面纱。现在,她只是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曼来得比左依娜预想的要快。尽管都有思想准备,进门的时候,还是相互嘀溜溜瞪了半天。苏曼还是挺拔的,她的身体总是生机勃勃。左依娜穿的是吉姆郎格的睡衣,这又吸引苏曼多溜了几眼。我看看,我先看看。苏曼说着,径直往里走,一间一间,最后进了吉姆狼格的卧室。这些我太熟悉,太熟悉了。左依娜听见苏曼在卧室里说。左依娜一动不动,呆在沙发上。苏曼进门的那一瞬间,她感觉苏曼与这房子里有一股相同的东西,苏曼与之立即融,而她顿觉自己有入侵的难堪。 这些我太熟悉了,你肯定没我熟悉。这些家俱,都是我陪他一起买的。苏曼在左依娜左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并且双腿缩了上去,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像自己家里一样轻松随意。我就是这样看电视的。果然不出我所料,朱涵文真是够手段。苏曼又说。 苏曼,我不明白,朱涵文和吉姆郎格什么关系?左依娜点燃一支烟,并不抽,只是看着它冒出青烟,慢慢燃成一段灰烬。 吉姆郎格,是他很久前的名字。他现在叫朱涵文。我操,也许那天吃饭,我该告诉你。 吉姆郎格是我的初恋情人。我跟你说过,二十岁时的第一次做爱,就是和他。 你二十岁之时的事情,和我们现在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现在的关系是,我和你,是他同一个时期的女人。如果不是你接电话,你和吉姆郎格操,我和朱涵文操,也不知操到哪一天才能操出个真相。 你为什么搬出去,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没有分手,只是想让距离来培养一点激情。你看,把你培养进来了。太脆弱了,感情太脆弱了。你要知道,他在上海,还有一个女人,一个等着和他结婚的女人呐!我知道啊,我容忍了,因为他给我快乐,那个女人在我先前就存在的,我不想管他的历史。 他在上海还有女人?! 是,一个放纵他的女人,一个认为只要他快乐,她也就快乐的女人。她知道我的存在,她觉得有个女人在他身边照顾他,她还宽慰。操,这也是爱。 伟大啊!她也许愿意看着他高兴地和别的女人做爱?!左依娜被苏曼的话引出某个角色圈子,她还可以跳出来,进行一点评议。 在我发现了上海女人后,我问他为什么要欺瞒我,他说这是对我的保护,他不想伤害我。我操!行为上他已经构成伤害,难道欺瞒真成美德了?现在已经超过了我忍耐的度,我也说服不了自己。 你们做起来,感觉,好么。 非常好,每天都做,每天。 左依娜似乎被虫子咬了一下。她看到吉姆郎格在苏曼身上劳作的情景。他的身体被她的身体抛得老高,说不清谁是弹簧。当然,她知道,不管吉姆郎格身体下的女人是谁,他都是那么劳作的。做完他会半靠在床,久久的抚摸女人,手臂套着女人的脖子,抽支烟,说些话,喝点水,把女人安顿好,他才躺下来睡去。像吉姆郎格,在做完爱还能这么细致的男人,很少,也许就是这一点,使女人们总恋着他,恋着他的怀。她和他做起来是最美最好的,他怎么把这种好,也给了别的女人,而且是她这么熟悉的一个女人。左依娜隐忍着心里的痛,苏曼一副快发疯的样子,她不能火上浇油。她出奇地冷静,冷漠,好像事件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两个女人忽然沉默了,好像都在琢磨对方和那个男人做爱的情景,或者彼此在回味那些死去活来的夜晚。 吉姆应差不多回来了,或者,你打一下他的手机。左依娜想尽快结束这种时间。她很想立马看吉姆郎格,看他怎么面对两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一句话也不会说,她要死死地盯着他,看他还能怎么表演。那个时候,她想,没什么痛苦,有的只是痛快,让一个男人无处躲藏的痛快,撕下他虚伪的绅士面具的痛快。 你在哪里?我在咖啡厅等你,我想见你了。苏曼真的打通了吉姆郎格的电话。左依娜头一回见苏曼这么温柔妩媚,完全不是那个操来操去的女人。吉姆郎格似乎在说没有时间,最近都没有时间。苏曼就说,那我到你家里去,到你家里去。苏曼握着手机,玩弄自己的指甲,过了一会,她生气了,说,为什么嘛?你家里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没有?没有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冷静,你觉得我们还需要冷静多久?苏曼的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显然吉姆郎格在极力解释,并企图说服苏曼理解他,相信他。但是,吉姆郎格这一次,不能如往那样让她如愿。左依娜听着,心里不断发出阴冷的笑,慢慢的,身体也冷了起来。两个女人看起了韩国电视连续剧,似乎都没节目内容吸引了,都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像那么回事。苏曼伸了伸腿,继续盘起来。但她有些气馁,吉姆郎格的所有措辞,都是因为他现在有了左依娜。 男人,真他妈的没劲。苏曼叹了口气。 本来就没劲。左依娜说。 没有男人,更没劲。 相比较而言了。 你觉得,他进来后,会怎么办? 他会说,你俩都给我滚。左依娜不断地点烟,焚香一般,一支又一支。 大约十二点,左依娜听到吉姆郎格汽车上防盗锁的声音。吉姆郎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楼下按对讲机。对于两个女人的同时在场,吉姆郎格没有丝毫诧异。 你们,都可以走了!吉姆郎格换完鞋,神情异常严肃。 哈哈哈……左依娜猛然发出一串狂笑,差点就往沙上倒过去。太好笑,与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吉姆郎格果然是叫两个一起滚,只是他用的“走”,因为他是个绅士。左依娜笑得吉姆郎格心里发毛。他看了她一眼,他还真不知这个女人,是不是还和他别的女人有来往。女人和女人在背后联合起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吉姆郎格不是一般的男人,他保持镇定与君子风度,很礼貌地下了逐客令,然后,从容地经过两个女人,穿过客厅,往里面走去,神情仿似经过两个卑鄙小人。这时候,苏曼站了起来,尾随他进了卧室。苏曼在说什么,左依娜听不清,她觉得事情不是一般的滑稽,她完全沉浸在这种滑稽的感受当中。他们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事情,她会给他们时间,把他们的问题先解决了,再轮到她。她把电视的音量调高了一点,她还是忍不住想笑,实际上她一直在笑,只是不是哈哈大笑,而是嘴角微微上翘,像一弯新月。忽然她听见苏曼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就呜呜咽咽的了。 苏曼在一个男人面前哭,左依娜吃惊不小。她想起苏曼平时的言论,那股洒脱的劲头,她们几个人望尘莫及,简直是把她当偶像一样崇拜。现在,嘤嘤啜泣的那个女人,是苏曼么?生活真是个骗局。左依娜不笑了,于是替苏曼难受起来。 过了一阵,吉姆郎格从卧室出来了,他们好像谈妥了,而且谈得很成功,因为苏曼也停止了哭泣,她跟在吉姆郎格身后,身体不再挺拔。 你还有什么问题?吉姆郎格对左依娜也下了逐客令。 左依娜扫他一眼,忽然对吉姆郎格产生一股强烈的厌恶。但她咯咯咯地笑,她笑吉姆郎格在这个时候,还在装绅士,一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样子,好像是她和苏曼两个人背底里算计了他。左依娜一直咯咯咯地笑,坐着不动,笑得吉姆郎格没有办法,一声不吭出了门,苏曼影子一样跟了过去。他们走后,左依娜收住笑,迅速地从沙发上窜下来,在酒柜里找出半瓶茅台,回到沙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身体一点一点地温暖,温暖爬满了她的身体,像酒一样使她麻酥酥。她越喝越快乐,越喝越想笑,嘴里冒出青葡萄酸溜溜的泡泡,满屋子的飘浮。到吉姆郎格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会说话,只是看着他傻乐,一边乐一边嗝泡泡。吉姆郎格的脸在泡泡中飘渺,他用手打碎泡泡,或者说挥赶着这些飞来飞去的东西,像条金鱼那样游到左依娜面前。你这是干什么?我可不喜欢作践自己的女人!吉姆郎格是这么说的,左依娜隐约听到了,他好像挺凶的,从来没这么凶过。他回得好夜哟,苏曼肯定在他的怀里哭了,像只可怜的猫那样哭了。但是,他和她怎么谈的,谈了些什么?左依娜还是咯咯地笑,她觉得他说话也像她一样,只是一些泡泡,一些大小不一的泡泡,满屋子飘,满屋子游。她咯咯地笑,浑身像泥一样揉不到一块,他使劲在揉她,把她揉成一团,然后抱到床上,她立即昏昏地睡过去了。 第三十六章 袁西琳的兴奋 袁西琳考虑了一下苏曼的建议,觉得苏曼说的也有道理。钱可以赚,有些东西,却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幸福的。再说,她的钱是从股海里捞上来的,没费什么力气,像发蘑菇一样,一夜之间,长得满院子都是。算马小河运气好,比她的运气还好,不用一点本钱,就把她的新生蘑菇装进口袋了。但是,那些钱,毕竟生长在她的存折上,那些钱,已经姓袁,被她捂热了,有她的体温,它们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与它们有了骨肉亲情。这么想着,袁西琳角觉得心头被剜却一块肉,很不是滋味。岂止不是滋味这么简单,是痛,很真的痛啊。袁西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手掌缓缓地攥起来,像揪住了什么,然后慢慢地松开。 是或者不,两个答案摆在袁西琳面前。生活从来没这么简单过,她不能选择立于“是”和“不”之间,马小河不同意,临分手,马小河还要和他玩这么一个简单的游戏。马小河不动声色,仍然像遭了天大的不幸,进进出出,阴沉着脸。一天逼问袁西琳三次以上,你单位证明打好没有,打好没有。袁西琳说,我昨天交了,领导把条子放进抽屉,要过几天。又是等等等,没完没了,关他们屁事,这些王八羔子,就会给人添乱!马小河撒不完的怨气。袁西琳无限幽幽地说,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撒泡尿也是需要时间的啊,你急什么,说不定我突然死了,事情就更简单了。袁西琳好像已经死了,阴冷的气息逼得马小河直哆嗦。马小河倒不是怕袁西琳突然死亡,而是怕她故意死了,搞个什么遗书,把钱捐给希望工程之类的,那他也会气得悬梁自尽。让马小河暗自高兴的是,袁西琳没有要自杀的迹象,她像向日葵那样,努力地向着阳光开放。 其实这个时候,马小河的身上已经不痒了,或者说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痒了,但他仍在坚持用药。医生认为,不痒,并不代表病菌已经消灭,很有可能潜伏起来,像发生一次军事突变一样,再狠狠地偷袭你的身体,那时,等于堤坝垮了,需要的沙包更多,后果自然不可估量。袁西琳也一样,在福音医院复查过,医生说,你感觉不到痒了吧,已经扼制住了,万恶的病毒,是欺软怕恶的家伙!一物降一物,我们先进的药物,坚决能干掉它们,你再坚持治疗半年,当然,用药可以减量。于是,一周打一针,改为半个月打一针,这么持之以恒地干一件事,大约是袁西琳和马小河这辈子的头一次,也会是惟一的一次。 但是,偏不巧,袁西琳单位一年一度的体检时间到了,事情忽然间挤到一块,袁西琳觉得简直就是一场预谋。体检表发下来,袁西琳看了看要检查的项目,跟往年一样。袁西琳知道,不检查不行。怎么样才能躲过这次体检?晚上,躺在床上,袁西琳想歪了茄子脸,也没想到好的办法。想不出办法的袁西琳开始安慰自己,我不像有病的人啊,我感觉不到有病毒在身上啊,这种匆匆忙忙的体检,哪一次医生不是马虎草率,敷衍了事的?想必也查不出什么。不过,查一查也好啊,省得总提心吊胆,对福音医院的检测将信将疑,结果只有不得不信。想到这里,袁西琳胆子大了起来,索性就想敞开身体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大医院设备比私人医院先进,万一病全好了,那三十万,那原本姓袁,此刻还姓袁,不久后将要姓马的人民币,不就能继续安安全全地姓它的袁么?其他,其他的事情,他有什么证据!袁西琳一拍茄子脸的脑门,顿觉豁然开朗。 人在夜里的勇气总是比白天强,夜里想得好好的事情,到白天就变样了。所以早上七点半,空腹赶到人民医院的袁西琳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她简直无法相信,是她自己到医院来体检的。她的腿根本没有走路,她甚至都想好了,横竖就是不体检,必要时还可以反脸,永不接受这种群体检测。但她已经伸出了手臂,橡皮管条已扎在手臂上,针筒插入血管,红红的血液标本立即贴上了她的标签。袁西琳做完这些,她的同事们才来,她比他们早到了半个钟头。 接下来的时间,袁西琳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与慌乱,在走廊里徘徊又徘徊,像约会情郎的痴情女子。不时把目光抛向窗子外面,专注地欣赏形状各异的盆景,度过了她生命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检测结果,检测结果是怎样的呢?有很多人听到袁西琳当时发出了一声惊叫,紧接着她开始奔跑,划动两条稍有点罗圈的腿,像个神经病患者一样冲出了医院。 袁西琳直接回了家,她将所有的医药收据撕毁,连同正在使用的药物,统统扔进垃圾桶,并带到离住处更远的地方,扔到了一个大型的垃圾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丁点有利于马小河的蛛丝马迹,她都消灭了。她像个老练的罪犯,把一切整理得干干净净。搞完这一切时,袁西琳给挺拔苏曼挂了一个电话,但是她没找到苏曼。下班后,她又给苏曼打了电话,苏曼手机关机,宿舍也没人接听,袁西琳还是直接到了苏曼住的地方。袁西琳敲了很久的门,她总觉得里面有人,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她就是想见苏曼,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顽强地敲了十分钟,心想,她可能出去买水果了。于是,袁西琳靠在走廊旁的栏杆上等她。出乎意料的是,五分钟后,门打开了,苏曼刚刚探出脑袋往外一瞅,袁西琳就大喊一声,苏曼!苏曼一愣,见是袁西琳,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苏曼做了个抱歉的动作,说,我睡着了,做梦听得有人敲门。袁西琳满脸闪光,说你怎么啦,做起白日梦来了。苏曼漫不经心地说,这几天失眠,状态不佳。袁西琳明白,问,朱涵文惹你了!西琳,算了,别提了。苏曼摆摆手,全身肌肉包括Rx房,都呈下垂状态,好像一夜间长了许多脂肪。袁西琳见苏曼这副模样,也就把自己的兴奋压制了一下,暂时不打算说出来。 看你的样子,好像喜事不小,病好了?苏曼斜睨着眼,懒洋洋地。 今天去人民医院体检了,屁事也没有!苏曼一句话,又把袁西琳的兴奋劲勾了出来。 那就有两种可能,一是你根本没得性病,福音医院骗你的钱,二是治好了。 不管哪种了,反正,我现在没有毛病。我还是要离婚的。袁西琳坚决起来。 你自己掂量,人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好像我,明明知道朱涵文是花花公子,还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只爱我。 他,你看到他和别的女人了? 我顶不住了,银行会催他还贷款,我,也会有点麻烦,西琳,如果我被关起来了,你不要吃惊。假如我主动交待,可能一两年就可以了,否则得三五年。但我看三五年和一两年,没什么区别,我不会主动。苏曼神色坦然。 你说什么呀,苏曼,你睡糊涂了吧。袁西琳怪异的叫了起来。袁西琳叫得装模作样,她确信苏曼是清醒的,她只不过是想以她奇怪的声音表示,此事发生在苏曼身上,不可思议。苏曼鼻孔里发出自嘲的声音,脸上的笑容像墙壁一样苍白,她心里有数,她挪了多少公款给朱涵文。 第三十七章 前进的母亲病逝 平头前进忽然找左依娜,左依娜以为他单位的手续办好了,要去民政局办离婚。这件迟早必须解决的问题,仍使左依娜心里格登了一下。平头前进说话很客气,不再是丈夫对妻子说话,也不像朋友与朋友说话,像什么,左依娜说不上来。总之感觉像隔一层厚厚的塑料,透过塑料能看到对面的身影,猛然看去,轮廓有点熟悉,越想看清楚,越看不清楚,最终只是模模糊糊。左依娜有些天没和平头前进碰面了,平头前进萎靡不振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她只关注自己的情感,一直觉得,有些事情,必得各自承受各自的,没想到平头前进是一副这样的精神状态。左依娜鼻子发酸,再一次觉得自己欠平头前进太多,欠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爱与体贴,她甚至盼望叶小枫或者像叶小枫这样的女孩子,来爱他,照顾他。她在别的男人身上尝到了甜头和苦楚,她永远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 我母亲已经躺进医院三天了,麻烦你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她,让她宽点心。平头前进说。听起来,像是公安局的人说,我们初步怀疑你与某某案件有关,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事实上,他母亲的病,已经很危急。左依娜当即同意了,向单位请了假,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去向。前天晚上,左依酒后醒来,吉姆郎格就对左依娜解释,他已经和苏曼分手,不过,分手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是苏曼自作多情,或者误解了吉姆郎格的意思,因为分手后,吉姆郎格对她,还是很关心。吉姆郎格说,关心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应该的,正常的。左依娜默默地听着,这一页似乎就这样揭过去了。最近事情很多,好像一下堆积在一起,一古脑儿泼了过来。她想正好借这次机会失踪一下。玩失踪,这很有意思,男人们会不会满世界找她,找不到她时,是不是有些担心,着急。左依娜想一想,就觉得有些快意,好像近些日子的不痛快全得到了发泄。 平头前进和左依娜一下车,就直接到了医院。平头前进的父亲和前行一家,都在病房,似乎就等他们了,一瞬间左依娜才知道老母亲病情的严重性,立即感觉一阵恐惧。平头前进喊了一声“妈”,左依娜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喊了一声“妈”,左依娜就看见这个因偏袒儿子曾经让她气忿的老母亲,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左依娜立即原谅了她,并为自己感到惭愧。她刚才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妈”,但她并没有为这个妈做些什么,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没有尽过一点做媳妇的孝心。 虚弱的老母亲捉住平头前进和左依娜的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在上面拍几下,再重重地拍几下,没有说话。或许是说不出话。但是这对年轻的夫妻似乎明白了,都点了点头,把那只拍他们的手挪到被子里。 老母亲得的什么病,左依娜听了几遍,都没有记住。 大约十一点多钟,当老母亲睡去,平头前进对大家说,你们都回去睡吧,我留在这里。左依娜说,我不回去睡。于是,其他人走了,他们俩个留了下来。灯光是白的,墙壁是白的,床单是白的,夜越深越疲倦,白色世界越来越空旷,整个病房在往一个方向漂去,像一颗白亮珠子在黑色宇宙中滚动。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左依娜靠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那个酒吧在众多酒吧间,像一个人在人群里,眨眼间就不能再加辩认。她不知道是怎么溜进那个酒吧的,像一滴水融进水里,她闪身进了酒吧的门,铜质门把挂住了她的手袋,绊了她一下,她骂了一句,在半人高的圆凳上坐下来,腿搁在凳子的横杠上。忽然对面多了一个男人,笑眯着眼,头发带卷,有一绺很长,在眼睛前面飘忽,使得他的眼神显得闪烁不定。他也许并没有笑,只是长着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他请他喝啤酒,啤酒瓶像xxxx那么小,比膨胀的xxxx还要小,她是握不下的,但觉得很温暖。每次她喝的时候,他很专注地看她,表情很享受。啤酒瓶口有一瓣柠檬,每一口酒都有酸涩的味道,像青葡萄。他似乎总在赞美她,她从来没听一个男的说这么多倾慕的话。她有些醺醺醉。她觉得全身都湿透了,就上了他的车。他从后面贴着吻她,她觉得她的Rx房和他的xxxx一样哗地膨胀起来。她看不清他,她的身体感觉,这个人是吉姆郎格,他给她的颤栗,与吉姆郎格给她的颤栗,是一样的。几乎是重复了和吉姆郎格的兴奋,她甚至发现她痉挛般的高xdx潮也是一样的。她正要昏眩过去,她听到有人喊,也不知喊的什么,声音冰冷坚硬,她被刺了一样,弹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是睡在窄窄的病床上,她差点以为自己是个病人。她的眼睛使劲眯了几下,觉得房子里更白更刺眼。 老母亲似乎睡得很香,平头前进坐在椅子上假寐。她想她怎么睡着了哩,她不应该睡着的,她本来应该陪他聊一下,他心情肯定不好,也担心,很焦虑。她想真不应该睡着,睡着了不说,还做起了春梦。她有些歉疚,就过去推他,示意他到小床上躺一会儿。这时候,值班的医生进来了,是个年轻的小护士,走路轻盈,不刻意听不到鞋底的响声。小护士往老母亲床边一站,一看,一摸,就发出惊讶的声音。 怎么啦?平头前进不解,往床边靠过来,左依娜也凑了过来。 她,死了。小护士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她来不及,用一个柔和的词来代替死这种刺耳的说法。她不是诗人,不会说,她走了,或者说她到了天国,她是个医生,医生说死,是很正常的,死是准确的说法。但是小护士立即遭到平头前进一顿恶骂,小护士委屈地说,你摸,你摸,都凉了。 你滚!你滚!平头前进把小护士骂走了,小护士却带了一群医生进来,似乎是紧急抢救专组的。然而新来的医生,搭了一下脉,翻看了一下老母亲的眼睛,就摆摆手,宣布了一个结论,以匆匆而来的样子,匆匆离去。 左依娜吓得屏住了呼吸。她在梦里听到有人喊,有人喊,是不是老母亲在喊呢?她迷迷糊糊地想,就觉得浑身发冷,汗毛竖起来了。平头前进几近嚎啕大哭了,她哪里有伤痛。只觉这些东西都在梦里一样飘浮,而梦反倒清晰无比。她不知道怎么办,呆呆地立着,看人忙来忙去,像个弱智。 接下来,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平头前进身边,一边是想给他一点安慰,一边是自己做些补偿,顺便也清理一下自己。她总在想,她和死者到底有什么关系,虽然她喊了死者一声妈。喊妈时,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妈仿佛是别的东西。比如她喊自己的妈,心里面立刻就在阐释妈的意义,油然涌起一股亲情。如果她和平头前进的离婚手续办好了,她肯定不会出现这个丧礼上,不会戴着黑纱巾,站在悲痛的亲人队伍里,因为他们的悲痛而悲痛。 在情绪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平头前进对左依娜说,我妈已经见到我们,很安心的离去了,我很感谢你。你先回去吧,我会跟家里人讲清楚。左依娜听了不说话,吧哒吧哒直掉眼泪。这时,她才真正地伤心起来。平头前进的妈妈,还不到六十岁,平时也没什么病,忽然就这么走了,人生多么无常。假想着某一天,平头前进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左依娜就害怕起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似乎无足轻重,像满嘴的牙当中的一颗,然而,一旦这颗牙坏了,掉了,那一个空缺,再也不会有新的牙齿生长出来。左依娜用舌头将自己的牙齿逐一搜索一遍,每一颗都健康,每一颗都结实地生长着,但她忽然感觉某一颗酸痛了,她找不出是哪一颗,有时好像是满嘴都在痛,有时好像是右边那颗犬牙,当舌头摸索过去,痛却消失了。 前进,我与你同去同归,你就不要赶我走了。什么庄严,什么吉姆郎格,此时都被左依娜抛到脑后,或者是他们自动隐退,在这种生离死别之中,那一些人和事轻飘飘地飞起来,像一瓣羽毛。 第三十八章 袁西琳的反击 袁西琳哼着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已经好些天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畏畏缩缩地,寄人篱下般抬不起茄子脸。袁西琳今晚有点反常。马小河纳闷,眼角余光追着袁西琳的影子,他在一边观察与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袁西琳一身换了新毛似的轻爽。他看见袁西琳穿起了吊带睡衣,她有一段时间不穿它了,一般是睡衣睡裤,绝不露乳沟和大腿,Rx房和屁股藏得更深。但是今天晚上,袁西琳穿得这么性感,却并没有诱惑马小河的意思,她眼光都不扫他一下。马小河暗自愤怒了,他想,这个骚货,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袁西琳脸上的肤色,总像刚被太阳晒过,红里透黑,和身上的皮肤差距挺大。其实袁西琳的皮肤挺白的,马小河以前没发现,大腿那地方尤其白,白得晃眼,晃马小河的眼。她的屁股在衣服里面滚动,圆圆的,显得很结实,满手质感。这个骚货脱了衣服比穿了衣服好看,身上比脸上好看。马小河恨恨地想。袁西琳好像知道马小河在注意她,屁股扭得更欢,充满了不屑与蔑视,屁股里那股神秘的快乐,更是令马小河摸不着头脑。 马小河等了半天,总算等来一个合适的时机。因为袁西琳就在他右手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并且翘起了二郎腿,白晃晃的东西,晃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袁西琳拿起摇控器,选中了一个频道,然后顾自看了起来。袁西琳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马小河一眼,好像他只是一件家俱。袁西琳现在的姿态,凌驾于马小河之上,马小河感觉到了,这个骚货,他要痛痛快快地休掉她。 你单位证明什么时候拿得到,抓紧时间办了,总拖不是个事。马小河马脸依旧。 明天。明天无论如何拿到,然后上民政局。袁西琳茄子脸含笑,对明天充满神往。这又使马小河纳闷。马小河快憋不住了,他想立即从她的喉咙里掏出她的秘密来。但他的手伸不出去,袁西琳神色凛然,况且,她已经说好了明天,马小河有点烦躁地嗯一声,无话好说了。 协议书关于财产一项,我修改了,三十万还给我,你厂里的财产,我分文不要,各自的财产,归各人拥有,就算从没来没有相遇。袁西琳一口气说完,把马小河噎个半死,心想这女人要钱不要脸了,真要钱不要脸了,他也毫无办法。不过,马小河想,袁西琳是在将他的军,袁西琳从来没有搞个鱼死网破的劲头,这一点,马小河早就摸准了。于是马小河嘿嘿几声干笑,好啊,可别忘了把离婚理由写清楚,不用我教你吧?袁西琳回敬几声冷笑,说,性格不合,感情破裂!就这么多。马小河一听,嘴里咝咝有声,噫?这么简单?那叫鸭呢?那性病呢?你那些风流快活的事情呢?你,想抹掉?脸也要,钱也要?告诉你吧,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马小河在屋子里团团转,袁西琳觉得他像个陀螺,被她抽打了一鞭子后,就满屋子旋转起来。她暗自好笑,她笑马小河以为自己还握着一张皇牌哩,哪知道已经作废了。袁西琳并不急于放下鞭子,她心慈,他不会手软,马小河抽得她够多了,她要趁这个机会,痛痛快快地补上几鞭子。于是,袁西琳不紧不缓地说,我脸也要,钱也要,脸和钱,本来都是我的,都姓袁,要改姓,不是很容易。现在,你上派出所改个名,要多少道手续啊,非得所长局长亲自批了才行。马小河一听,停止了转动,死死地立在袁西琳面前,说,可能吗?贱B,你脸早没了,老子替你遮着点,兴许还能保全一下。袁西琳哈哈一笑,说马小河你嘴里放干净点,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厂里新弄来的那个四川小姐,是什么货色?马小河一愣,心想这婆娘还掌握了一点情况,就说,老子厂里的人进进出出,关你什么事?袁西琳冷哼一声,是不关我事,就是要你明白一点。老子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明白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马小河还是骂。马小河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回我自己钱,比你骗钱还不要脸哪?告诉你,一分钱都不能少,再说我叫鸭,有性病,我要告你诽谤,污蔑!袁西琳拿起法律武器来。哈哈,好啊,那上医院检查,敢吗,你敢吗?马小河轻轻地晃动他的身体,愉快地逼问,好像是因为袁西琳的提醒,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时袁西琳就把体验表拿出来,摆在马小河面前,什么敢不敢,我根本就没病。马小河一看,完了,袁西琳真没病,真没有性病,健壮得像头母牛。马小河静默下来,他立即想到自己的身体,他的病,他承受的精神压力,也不是一般的重啊。 第二天,马小河到福音医院复查,他再也不接受医生含含糊糊的态度与检查结果。你说,你说清楚,你们已经骗了不少钱了!老子得的根本不是性病!马小河壮着胆子吼了一句,他想试一试这招灵不灵验,结果真的把医生怔住了。医生含混不清地说,我们确实怀疑是性病,当时化验结果就是有性病,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消灭了病菌,也是可能的。这时马小河心里就很明朗了,他猛拍一记医生面前的办公桌,狗屁!你们,害得老子夫妻感情不和,家庭破碎,你们!马小河顿了顿,双手一扫,医生办公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部落到地上,破碎的破碎,滚动的滚动,摊散的摊散,被马小河搞得一团糟。马小河在医院纠缠了许久,他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也没办法怎么证实,当初医院的检查结果有错,也不能确信,是这一段坚持不懈地治疗的效果。马小河满肚子怨气,好像一切都是福音医院造成的,他有翻身落马的感觉。 第三十九章 回前进老家送葬 冥乐呜咽,天也阴沉昏暗。其实是有阳光的,只是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没有谁能感觉到阳光。左依娜不断地把死者想像成自己的亲人,甚至设想死的是平头前进,这个方法很凑效,她立即感到死别的悲痛,活着的珍贵。她忽然想和平头前进,好好地生活,生活到死去的时候,没有遗憾,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依恋。好几次,左依娜刻意去看棺材里的老母亲,看那张死人的脸。她是头一回这么胆大。老母亲满脸安详的皱纹,皱纹里还隐藏着最后弥留的笑意,那是因为她和平头前进一起回来了。老母亲的笑有很多暗示,也许。只有在这么一张死人的脸,才会写很多道理。生命是眨眼间的,幸福也是眨眼间的,能微笑着瞑目,就获得了永久的安心。精瘦的老父亲没有流露更多的悲痛,他把老母亲常用的一把梳子,放进她的口袋里,没有人能比老父亲更理解他这么做的意义。这一些,深深地刻进了左依娜的心底。 这个粤北的小城,很陌生,陌生得像梦里放逐的地方。左依娜几乎都没有去想深圳的人和事。一是没有时间想,二是想起来也觉恍若隔世,那些肉体的狂欢与刺激,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就像香烛的青烟那样冒出来,便立即烟消云散。老母亲是第三天火化。那天下午,左依娜接到庄严的电话。当时她离骨灰盒很近,她记得她是关了机的,或者是不小心挤压,碰到了开关,所以电话响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好像看到骨灰盒弹开了,声音从里面冒出来,她全身肌肉一紧,又一次感觉汗毛倒竖。接还是不接?她不想接,又怕有什么事,想了想,还是接通了,并且走到另一个房间。 依娜,我爱你。我保证下不为例,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嘛?庄严的声音近乎哀求。左依娜心里一热,身边环境使她紧张,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让庄严这么低声下气,很不容易。她其实已经不生气了,她现在想不出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尽管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认为,庄严仍是个很好男人,出色的男人,左依娜并没有因此而鄙视他。现在,左依娜心绪有点平和,积累的怨恨和妒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左依娜闻到一股药味,才发现走进了老母亲的房间,不知怎么她觉得脊背凉嗖嗖的,她想退出去,到别的房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动不了,或者是她觉得没有必要重新转出去,引起大家的注意,总之,她就站在离老母亲的床不远的地方,和庄严打电话。 老母亲的房间特别大,大得不像卧室。茶色窗玻璃使房间不太明亮,再加上窗帘拉合了一大半,天色也黄昏,老母亲的房间就特别昏暗,有些东西不能辩别,只看见一团一团的黑影。老母亲的床铺凌乱,她的大花衣服,散落在床被上,她的鞋子,像刚从她脚上脱下来似的,桌面上,她用过的扭秧歌的红绸子,还留着她随手一掷的痕迹。左依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四处搜索,总往看不清的地方看,越看不清楚,越是想看清。她始终没有挪动脚步,她想很随意地边走边说,或者把灯打开。但是她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个地方,她想去把窗帘打开,把窗户打开透点空气进来,但她只是想了一下,她没有动,她动不了,她或许是专注于听庄严的电话,而忘掉了手头想做的事情。 依娜,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们当面说好吗?左依娜听到庄严的声音,像从一个空旷的山野传来,撞到弹簧上,弹簧发出嗡嗡震动的声音。 不,庄严,让我再想一想。左依娜感觉有一只耳朵失去了听觉,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遥远。她并不说她现在没在深圳,她暂时不想把话说死。左依娜的话引发了庄严的执著,他以为左依娜觉得他不够诚恳,继续说,依娜,我们都是有过一次婚姻的人,我真的格外珍惜,我好想见你,如果因为那件事情分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依娜,你不要折磨我了。左依娜眼眶发热,眼泪正要落下来,天忽然间就黑了,房间里的一团一团的黑影就越来越多。这时,那块随意扔掷的红绸子(此时是黑色的了)从桌面滑下来,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左依娜头皮一紧,好像什么东西在扯她的头发。紧接着,她仿佛看见被子抖了一下。她想她眼花了。于是她想庄严的话,她其实已经原谅了他。她知道,相对于庄严的这种波洗浴,她更为不忠,更为无耻。虽然她和吉姆郎格的关系,本身是真诚的。之前,她下了决心离开庄严,离开这个带着孩子的男人。然而,吉姆郎格给了她一闷棍,把她想和庄严断开的决定打乱了。 依娜,依娜,依娜,你快下楼来,我马上就到了。庄严在喊。左依娜眼前的黑影越来越多,越来越乱,好像在房间里奔跑,嬉戏。她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她有些疲倦,才会有这些头昏眼花的景象。这时左依娜看见了庄严的白色本田,已经从立交桥上开下来,快要经过那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然后穿过护城河上的桥,就要趴在六栋501的楼下了。一股柔情在左依娜的心里激荡,她又觉浑身绵软无力。她想说,庄严,我不在家,你别来了,我回去再和你联系,我是想你的。但是她浑身一激灵,握电话的手很重地抖动了一下,冷冷地说,谁叫你来的?永远都不要找我,我恨你,去死吧!左依娜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声音苍老沙哑,像从地面深层喷发出来。左依娜刚刚说完,就听到电话里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音,像刀片划过玻璃一样尖锐,她感觉满嘴牙齿全部松动了,紧接着,她似乎听到砰地一声巨响,哗啦一下,她的牙齿噼哩啪啦一瞬间掉个精光。她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在那一刻,她耳鸣得厉害,全世界都响起警车尖锐的呼叫。 喂,喂?左依娜喊,电话里一片音波不稳的噪音。庄严?庄严?左依娜又喊,并且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她发现天其实没有黑,甚至比她进来的时候还要亮一些,房间里的东西清晰可辩,只是她发现床被上,根本就没有老母亲的大花衣服,床边也没有她随意摆放的鞋子。那块红绸子是掉下来了,红红的,像一滩粘稠的血。 这时,左依娜发现自己满身大汗,衣服湿漉漉地紧贴肌肤,好像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搏斗。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老母亲的房间,脑子里仍回荡着那一声巨响,或者说耳鸣仍在继续。 第四十章 袁西琳坚决离婚 马小河到医院闹了一通后,拖着四肢回到家,浑身软了下来,像台风横扫过的树枝,垂头丧气。马小河一路都在想,婚还离不离?怎么个离法,袁西琳要取走三十万,他的厂里就要断气。不离又怎样?不离又会怎么样噢?马小河想不到,不离会是什么样。袁西琳叫一次鸭,这肯定假不了,他嫖了妓,这也是事实,或者两个人可以扯平一下,相安无事?那个四川小娘们,必要的时候,可以炒掉她,这个女人是小问题,好解决,但是,袁西琳这个女人,她,她怎么想?现在看来,这个女人有点棘手了。 马小河没怎么想明白,就到了面对袁西琳的时刻。袁西琳紧锣密鼓地办事,一副决绝的态度,现在,她和他所处的位置调换过来了。马小河见袁西琳回来,想也没多想,就马脸堆笑,热情洋溢,绝不是装模作样,百分之百地诚心诚意。西琳,单位今天事多不多啊?想不想吃海鲜去?马小河闲扯淡瞎关心。多啊,主要是领导忙,好不容易盖了戳,你看看。庆贺啊?没有必要了吧。袁西琳递过一张证明,把马小河呛了一口。马小河原想好好套套近乎,却弄巧成拙,让袁西琳顺理成章地接上这个话茬,他下面准备好的表现,就有点没法施展。目标无法实现,马小河暂时陷入无语境地,草草看一眼红戳子,写些什么也懒得管。半晌,马小河似乎很悔疚地抬起头,说,西琳,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前些天我也太冲动了,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应该珍惜缘份,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也好几百个日夜了。袁西琳的眼睛围马脸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爆发出一串哈哈大笑,说,你马小河,什么时候开始讲缘,讲恩,讲情,讲义了啊?变天了,真是变天了!哈哈哈哈!袁西琳的爆笑很伤马小河自尊,他有点恼火,但他不能发火,他必需忍受袁西琳的牢骚,怀疑,质问,甚至漫骂。因此,马小河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马脸很深沉,西琳,你说得很对,我差点是个混蛋,你骂吧,真的,我该骂。马小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把一生的悔恨都吐了出来。这时候,袁西琳就有点摸不准马小河,或者说,女人心太软,于是,袁西琳重重地看了马小河一眼,她骂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们很好,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想回到那个阶段,好好的过日子,赚钱。马小河见袁西琳精神出现溃败之象,有机可乘,顺势继续往下猛灌。袁西琳沉默,马小河以为加把劲就妥了,紧接着又灌了一堆忆苦思甜的话,信誓旦旦,要与袁西琳共创美好家庭的辉煌明天。袁西琳的眼神渐渐地像面对新奇事物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嘲弄马小河了。从现在开始,马小河快乐,马小河痛苦,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喽。袁西琳这么想着,就像抖掉身上的灰那样,把马小河撇下了。 你到哪里去?你倒是说句话!马小河一把扯住了她,好像她欠了他的什么。 你干什么啊?没什么好说的了!袁西琳一甩手,似乎被马小河咬了一口。 西琳,你真的一点都没听进去?马小河把声音压得很低,眼光倾斜,带点不可置信。 好自为之吧,说什么都没用了!袁西琳看也不看马小河一眼。 嘿?你他妈的,真不识好歹,牛B起来了?马小河早就按捺不住了,一把揪住袁西琳脑后的头发一拽,袁西琳不得不仰着脸,面朝天花板。放开我,干什么啊。她说话有点困难。你看看,看你这张茄子老脸,还会有哪个傻B娶你?马小河并不松手,拽得更紧,袁西琳只觉得嗓子发痒,一阵咳嗽,她没办法挣扎,只有用指甲掐马小河,掐他的手,她感觉掐破了皮,掐出了血,马小河的手钳子一样,就是不放松。马小河从后面看袁西琳雪白的乳沟,那两个东西比它的主人好看一百倍,马小河憎恶它们,它们引起了马小河身体愤怒的冲动,马小河决定收拾她。马小河松开拽住袁西琳头发的手,去撕她的衣服,袁西琳身体获得自由,反抗的力量大得出乎马小河的估量之外。她先是掴了他一巴掌,紧接着朝马小河裤裆踢了一脚,虽然穿的拖鞋力量不大,马小河还是嗷叫一声,放开了袁西琳,抱紧自己裤裆。趁马小河还不能动,袁西琳立即打电话,通知朋友们,完了,在离马小河稍远的安全地带,以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势大吼,滚出去,马上滚出去! 第四十一章 没人找得到佐伊娜 左依娜从喝醉酒的第二天开始,就从吉姆郎格的世界里消失了。左依娜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并且没有和任何人请假。吉姆郎格没想到左依娜也会像苏曼那样躲着他。他以为他和苏曼的关系解决了,已经得到了左依娜的谅解。事实上,那天左依娜醒来后,极为平和地原谅了吉姆郎格的做法,他们之间,吉姆郎格觉得,是翻过了那不愉快的一页的。因此,左依娜的突然消失,出乎吉姆郎格的意料。吉姆郎格有点担心葡萄架下的那个女孩子,她手腕上那道闪电一样的伤疤,总在他的眼前闪现。 吉姆郎格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得把电话打到苏曼办公室,但他同样找不到苏曼,她的手机也总是关机状态。吉姆郎格决定到苏曼的住处等她。晚上八点钟,他先是上楼敲了苏曼的门,没有人应答,他回到车里,打开着车门,靠在驾驶座上,准备一次没有时间止境等待。期间,吉妈郎格又给苏曼打了四次电话,依然联系不上。晚上十二点,吉姆郎格渐渐失去耐心,频繁地看表,手指不安地敲打着方向盘。 身边紧跟着一个护花使者。苏曼没想到吉姆郎格会在,刹那间惊喜交加,并且在一瞬间原谅了吉姆郎格,她愿不顾一切,回到他的怀里。护花使者看明白什么,很知趣,也很不情愿地走了。 我想,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你。吉木郎格说。小区的银色路灯光正好适合这种状态的男女。 涵文,到我家里说话。苏曼很温柔,身体像颗小树。 太夜,不上去了,有件事求你帮忙。吉木郎格走近苏曼,站好,路灯在他身后,背光。 太客气,不知能不能帮到。苏曼的热情被风一吹,立即凉了。 已经一周联系不上左依娜,有点担心。你不知道,几年前,我伤害过她一次。苏曼,她没有你坚强。吉姆郎格说。苏曼感觉有把刀子在她的心上溜过去。 我坚强?苏曼哈哈一笑,谢谢你夸奖我。苏曼边说边往左依娜家挂电话,没有人接听,然后她又分别给袁西琳和小嘴温倩打过去,后者略微知道一点情况。左依娜家里没人,她老公家里出了事,估计是一块回粤北了,我只知道这么多。苏曼转告吉姆郎格,心头一阵难过。吉姆郎格深夜出现在她的家门前,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苏曼一阵痛苦,吉姆郎格说她坚强,也就是说她有点无所谓的意思,他哪里知道,她和左依娜一个外刚内柔,一个是外柔内刚。吉姆郎格只担心左依娜,只关心左依娜,眼泪从苏曼的眼角滚下来。 吉姆郎格“噢”一声,舒了一口气,顿了一顿,说,苏曼,我对你是真诚的,这一点你不要怀疑。 是吗?我不怀疑,你将感情分成真诚的十份,给了真诚的一份给我,我明白。 苏曼,不是这样。 你真的不上去了吗? 苏曼…… 真的不上去了吗? 苏曼,我……没有心情。 也好。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钱的事情,迟早会有麻烦,你自己保重。 有什么动静? 是我的预感。贷款近期不还,你的固定资产,你的房,你的车,怕到时就不属于你了。我已经尽力了。苏曼说完转身就走了,在楼梯口,她回首张望,吉姆郎格还呆在那里,她的心都碎了。 刚进屋,电话铃响,苏曼以为是吉姆郎格,她以为是他才接的。她希望他改变了主意,愿意留下来,像以往那样,在她的床上,翻天覆地。但苏曼又一次失望,电话是小嘴温倩打来的。 我就知道你没睡嘛,我有点兴奋,就干脆给你打电话了。 有喜事,温倩? 是啊,刚写完一堆请柬,下周六在阳光酒店哪,你一定要来! 什么事啊? 哦,你看,我都糊里糊涂都忘了说,我和建兵结婚摆酒啦! 恭喜啊,温倩,我当然要来。 来呀,携男友哟,我在请柬上写谁的名字呢? 不写,带哪个前来,我到时再定。 朱涵文嘛,多有脸面呀!尹莉怀孕了,要做妈咪了。哦,你和她不熟,算了,我太兴奋,都搞糊涂了。睡喽睡喽,明天很多事情要准备。 晚安吧,美丽的新娘。 第四十二章 恢复异常的安宁 左依娜的耳鸣延续了四天,天一黑就两眼昏花,到处都是黑影,一团一团。她很害怕,睡觉时就得贴着平头前进,像只小猫那样,往他的怀里钻。平头前进就像只母猫似的张开怀抱,任她钻,手搭在她的身上,很安份。每天晚上,大猫小猫小心翼翼地翻动身体,这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再恍恍惚惚地醒过来。 左依娜的耳鸣延续了四天,直到离开粤北小城才消失。 老母亲火化那天下午,和庄严断了联系后,左依娜给庄严打过两回电话,响两下没人接听,她就掐了,因为她又觉得庄严并没有打电话给他,她主动找他,很没有脸面。但是,左依娜又想,那天她好像比较凶,说了些严重的话,庄严可能生气了,生气也很正常。具体说了些什么呢?左依不记得了。她的耳鸣让她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她甚至会觉得,她只是个梦,那个下午,她在老母亲的房子里,可能是太过疲劳,睡着了,于是做了那场噩梦。可是,究竟是梦是真,左依娜始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实。 深圳狂风暴雨。护城河的水满了,水上杂物飘移。护城河的水在流淌。 左依娜和平头前进默默地进了家门,两人的动作都很缓慢,都很沉重。左依娜的眼光习惯性地朝墙壁扫去。她发现,书柜后面、卧室以及客厅里墙角的裂缝,已很显著。她想和平头前进聊一聊这些裂缝,但是她的目光又被家俱上的灰尘吸引过去了。她知道,平头前进现在的心情,不适宜和他说这些,至于离婚,这个时候提出去民政局办理手续,更是不合情理。平头需要安静,需要调整,左依娜尽可能不骚扰他,把生活还原到以前的秩序,其他,可以慢慢再议。 信箱里塞满了过期的报纸,平头前进在两天前的《深圳晚报》上,看到一则台风消息: 本报讯:今年5号“鸿雁”台风将于本月8日凌晨二点左右登陆深圳。台风中心位于北纬18.5度,东经122.3度,中心最大风力12级,达35米/秒的风速。根据目前的气象资料分析,这个台风将继续向偏西方向移动,速度有所减慢,逐渐穿过巴林塘海峡,进入南海。受其影响,全市今天将下起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据介绍,深圳历史上出现这样强劲的台风尚属罕见。 今天几号?平头前进关严窗子。7号。左依娜说。啊,晚上有12级台风,不要出门。平头前进说着打开了电视。12级台风啊?那房子会不会塌啊!我们迟两天回来就好了!左依娜惊讶地说叫了起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想到墙上的裂缝。躲到哪里也不行,房子里最安全。平头前进好像经历过无数次台风事件。左依娜想想也是,她觉得她总是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恐吓自己,她又不是没见过深圳刮台风。左依娜看见在离市中心较远,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水漫膝盖,人们不得不在水中行走,有些车死火了,停在水中,等待风雨过去。然而,这些只是台风来临的前兆。 夜越深,风越猛,像一群狼,嗥叫着,围着房子追逐,狂扑。窗台上的挡雨板,被暴雨凶猛地捶击,叮叮哐哐乱响,偶尔能听到什么东西掉下的巨响,没有谁敢开窗开门,怕风把人卷出去,像根稻草一样抛到某个地方。左依娜和平头前进都呆在卧室里。她把台灯拧得很柔和,缓和心中的恐惧,好像怕太过明亮而吸引了外面群狼的注意,它们会冲破窗户进来,将他们俘获。她还听到了狮子的吼声,满山遍野的狮子,在一齐咆哮,仇恨的,愤怒的,挑战的,龇牙裂嘴,等着有什么东西撞进它们的嘴里,让它们撕碎,嚼烂,吐出满嘴的渣沫。间或有呜呜咽咽的,鬼哭一样阴森恐怖的声音,好像全部阴间的鬼魂都出来了,都在喊冤叫屈,好像在向左依娜讨债,她浑身发抖,一道闪电划过,左依娜迅速地缩进毛巾被里,蒙住了头。 平头前进的表情无比柔和,好像外面有宁静的月夜,沉到海里一样地宁静,深到睡梦里一样的宁静。平头前进先是打开了音箱,插入一盘欧美爱情经典歌曲CD,然后,他开始说话。他的话在左依娜的耳边隐隐约约,有时被台风卷去了,又时又被送了回来。他好像在说,他和她相识的过程。她不知道她在听音乐,还是在听他说话,她听得断断续续。她并没有想要听清楚,无论音乐,还是平头前进说话。她为什么要听清楚呢,她只要他在说话,这就够了。他似乎也知道,就不停歇地说,也不要她的回应。他的声音或者抒情的音乐,渐渐地平息了外面的狂啸,像一只催眼曲,梳理了她心里的不安与恐惧。后来,她的耳边没有了鬼哭狼嗥狮吼,只有平头前进的呼吸,他好像在她耳边说,我不觉得你平胸不好看,从来这样没有认为。他的身体海水一样淹没了她。 这个夜里,少数没有睡熟的人们,听见了狂风暴雨中夹杂了一声奇特的巨响,响声持续了五秒钟左右,然后,一切戛然而止,“鸿雁”台风瞬间无影无踪。 夜晚恢复安宁,异常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