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恨两茫茫: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连载)》 第1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 一 记住我的名字 朱见深出生的那一年,万贞儿已经十九岁了。 时光对于女人总是特别地不留情。男人到了十九岁正是英姿风发,准备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但女人却刚好相反。十九岁的女人,仿佛是秋风中的一朵菊花,虽然美丽,却已经预示着迟暮的来临。 自从四岁入宫以来,已经十五年过去了,皇上也换了一个了,但万贞儿却仍然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看着许多姐妹,有的出宫嫁了人,有的被皇上看中选作了妃子,有些被送进了道观佛堂,有些年老了,头发白了,却仍然还是宫女。自己呢?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却仍然得不到恩宠,难道也要像那些白发宫女一样,终老于禁宫之中? 这紫禁城可也真是大啊!总是走不完,但每天都在这城里走,走来走去,永远是红墙黄瓦的宫殿,次次第第,错错落落,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城去看一看,也不知道城外是什么样的光景。 万贞儿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上片片白云,悠闲自在地飘着。她又不由得感伤,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了吗? 这时候,她与许多宫女站在周贵妃的清宁宫外,等着那孩子的降临。 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太子。皇上至今还没有子嗣,这孩子是全国上下满朝文武的共同期望。 周贵妃怀孕以后,就有异人来朝,告诉大家,这胎儿必定是一个太子,而且文成武德,将来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自那天起,所有的人就都在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连钱皇后也不例外。 有的时候真不明白钱皇后,明明是一国之后,却事事都让周贵妃占了先机。除了面子上好看以外,谁都知道,这禁宫之内,周贵妃才是真正的得势者。 然而钱皇后却有容人之量,什么事都不在乎,每日礼佛念经,布施斋僧,功德倒是做得无量,却仍然不能生子。 也许这就是命吧! 谁都知道孙太后也一样不能生子,却可以阴取宫人之子做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就是现在的皇上。皇上连生母到底是谁都不知道,一直尊孙太后为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钱皇后不同样做呢? 万贞儿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想笑,这帝王家的事和自己有什么相干,要去操这分闲心? 这时,稳婆忽然跑出殿外,大声说:“生了,是位太子!”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是太子就好! 立刻有内监把消息报到皇上那里去了。 不一会儿,孙太后的銮驾便急急忙忙地来了,而稳婆也把太子抱了出来。 外面站着的宫女内侍都伸着头张望,却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一个宫女奇怪地说:“太子怎么不哭呢?” 第2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 大家忽然领悟,原来是少了太子的哭声。 孙太后亲自接过太子,仔细端详,显然是十分满意。她用手拍了拍太子的屁股,但太子却仍然不哭。 太后有些不放心,她问稳婆:“太子为什么不哭?” 助产婆接过太子,万贞儿看见她偷偷地在太子的胳膊上拧了一把,但太子却仍然不哭。她想,这孩子真奇怪,听说小孩子生下来都是大哭不止,这孩子为什么不哭? 稳婆头上冒出了冷汗,她说:“启禀太后,太子天生神异,降生后不哭泣,大概是上天的指示吧!” 孙太后皱眉不语,她显然不放心,她说:“谁能让太子哭,赏十两金。” 宫女太监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大的接过太子,却不敢做什么,看着太子发了会儿呆又摇了摇头,换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于是太子便开始在宫女内侍的手中传开,却没有人真敢动太子,如果弄伤了太子,这罪过可不小。 等到了万贞儿,她接了过来。孩子才刚出生,脸色是粉红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有些贼兮兮地盯着她,不哭也不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异常。这样的神情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脸上出现,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万贞儿忍不住想笑,她俯下身子,用牙齿轻轻地咬了襁褓中孩子的耳朵一下。 抬起头的时候,这孩子忽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笑了,太子笑了。” 孙太后接过太子,说也奇怪,孩子一离开万贞儿的怀里,立刻放声大哭,哭声洪亮,几重宫殿外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孙太后也笑了,“这孩子,哭声可真惊人啊!”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了万贞儿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万贞儿连忙跪下行礼,“奴婢万贞儿。” 孙太后点了点头,“以后,你就服侍太子吧!” 从那一天起,万贞儿就搬到了东宫,开始了她另一段生命。 太子朱见深似乎与万贞儿特别投缘,无论是谁抱他,他总是痛哭不止,只有在万贞儿的怀里,他才会破涕为笑。 万贞儿就不得不成天地抱着这孩子,他睡觉了,她才可能有休息的机会。 那样的日子也真是辛苦,她是一个从未生养过的人,对于带孩子根本毫无经验,而且所带的孩子又偏偏是太子,每天都得打点出十二万分的精神,赔着许多小心,还怕有什么差池。 有的时候抱着孩子在花园里走走,也会怕风大吹着了太子。 太子却很喜欢让她抱着走,在太阳底下走,太子就会嘻嘻哈哈地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万贞儿看。万贞儿也便忍不住欢喜,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 为了保卫太子的安全,东宫外总是有许多锦衣卫在来回巡视,抬起头就会看见宫墙上错落的身影。 第3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3) 那些护卫并不着铠甲,却身着锦衣,腰悬长刀,太阳光下,刀鞘上的亮银发着耀眼的光芒。 万贞儿总是眯着眼睛去看那些侍卫,侍卫也会看她一眼,窃窃私语。 她便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不合礼仪的,但是,她却想,也许这是离开这深宫的一种方法。 她知道皇上有时会把宫女赐给侍卫或官员,而接受赏赐的官员也会因为这女子是来自内宫而特别优待她,这也是很好的归途。 她抱着太子在阳光下走,太阳光反射着她莹白的皮肤,有一双眼睛便一直注视着她。她知道那眼睛的主人是谁,那个青年男子似乎官衔比较高,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完全不知道避讳。 从眼角扫到那个男子长刀的黄金吞口,万贞儿注意到他的腰带上挂着一枚虎形的玉饰。 那男子远远地站在宫门旁,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地面。 万贞儿似有意似无意地从那身影上踏过,目光一转间瞥见那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便不由脸一红,知道自己的动作太过轻佻。 这时怀中的孩子忽然放声大哭。她吃了一惊,这孩子在她的怀中还是第一次这样哭泣,她连忙轻声哄着太子,来回踱着步,但太子却仍然啼哭不止。 她有些惶急,也许是饿了,便抱着太子向宫内走去。临转身时,看见那青年男子关切的目光,她又脸红了,她想,这人是谁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冬天来的时候,太子也长到半岁了。 十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整个皇城都在一片银装素裹中。 东宫的院落里种的杨树落了叶,枝头顶着雪,偶尔有一两只寒鸦停在枝上,呱呱地叫几声。 万贞儿很喜欢雪后的院落,这样冷的天气,太子不能再抱到院里来了,她有时一个人溜出屋外,冷风吹着肌肤,冰冰的,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清冷的感觉。 这院落就变得越发凄清起来,皇城也仿佛凄清了起来,人们活动的范围都开始局限在屋子里。 那锦衣卫仍然每天站在宫门外,身上积了雪也一动不动。但炽热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万贞儿,使她不由得有些不安。 隔着窗子,看着他那么高大健壮的身影,万贞儿却又觉得喜欢,这样的男人和宫里的太监也太不相同了。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有时也会成双作对,假凤虚凰,太后皇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些太监和宫女的生活也太寂寞了,少了许多正常人的情感。只是,万贞儿却总是不喜欢那些太监,每当她一想起太监们尖细的嗓音,扭捏的动作,潮湿的手,她就会觉得恶心。她不明白为何有些宫女却乐此不疲,也许真的是生活太寂寞了吧! 看着宫门口的那个锦衣卫,万贞儿就忍不住想,如果哪一天真的出宫了,能嫁这样的人,也很幸福,也许比当上贵妃还幸福呢! 第4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4) 这样想着,她就不由得露出微笑。 这时,一个人忽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贞儿,你在看什么?” 她回过头,原来是迎春宫的姐妹李香儿。 她脸有些红,说:“我看那树上的乌鸦。” 李香儿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笑着问:“哪里有什么乌鸦?” 万贞儿掩着口吃吃地笑道:“你一来,乌鸦就飞了。” 李香儿不依道:“好啊!你这样说我。”便上来捏她的脸,两个人笑作一团。 李香儿忽然说:“贞儿,说实话,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万贞儿脸红了,她说:“没看什么。” 李香儿便说:“我猜啊,你是在看他!”伸手指着宫门口站着的侍卫。 万贞儿立刻惊慌失措,她连忙说:“香儿,不要胡说啊!” 李香儿笑了笑,“别怕,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不过,你可要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是不是在看他。” 万贞儿低下头,“关你什么事啊?” 李香儿笑道:“当然关我的事,因为他是我表哥啊!” 万贞儿吃惊地抬起头,“是你表哥?” “对了,你忘记了,我和你说过我表哥是锦衣卫,就是他了。” 万贞儿向外张望着,说:“你表哥怎么和你一点也不像啊?” 李香儿笑嘻嘻地说:“是啊,我花容月貌,他哪点像我。” 万贞儿瞥了她一眼,掩嘴偷偷地笑,不置可否。 李香儿俯身到万贞儿耳边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万贞儿一惊,啐了她一口,“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 李香儿咬着唇吃吃地笑,“你别怕,我表哥老是站在东宫外面,总看见你,他说啊,你一定是喜欢他,所以让我来问问你看。” 万贞儿哼了一声,“谁喜欢他,自作多情。” “那么你就是不喜欢他了?” 万贞儿白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李香儿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表哥自作多情,他本来说想请王公公帮忙,把你许配给他呢!原来你不喜欢他啊。我告诉他去,让他找别人吧!”说罢站起身来就要走。 万贞儿连忙拉住李香儿,“谁说我不喜欢他了。”这话一说出口,又不由得脸红。 李香儿掩着嘴笑,“你自己说的。” 万贞儿有些急了,她说:“你这坏东西,就知道来消遣人。” 李香儿笑嘻嘻地说:“那么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呢?” 万贞儿垂下头,面红过耳,想说是又不好意思,想说不是又不情愿,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香儿说:“早说了,害我费了半天工夫。”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虎形的玉饰,塞到万贞儿手里,“这是我表哥给你的,你可要小心收着,别让人看见。” 第5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5) 万贞儿急忙藏到怀里,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又觉得羞赧。 李香儿道:“你等着,我去和我表哥说,让他去求王公公。你放心,王公公很欣赏我表哥,他一定会同意。” 万贞儿脸又红了。 李香儿便匆匆走了,再隔着窗户望出去,那些锦衣卫已经换了班。她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却又忍不住一种渴望,离开这个深宫的渴望。 高墙深院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呢? 几天后,李香儿又带来了消息,但并非如万贞儿所愿,据说是孙太后不同意万贞儿现在出嫁,原因是太子离不开她。 李香儿叹息着说:“谁让你有本事,让太子离不开你呢!” 万贞儿看看襁褓中的太子,心里也不由得怨恨,都怪这个小杀才。 李香儿又说:“不过你别担心,我表哥真的很喜欢你,王公公说等过两年,太子大一些再提这件事,我表哥让我告诉你,他会等的。” 万贞儿勉强笑了笑,这样的话她却不相信,男人们素来喜新厌旧,过了一些时候,也许他就不再记得她了。 李香儿悄悄对万贞儿耳语说:“我表哥叫杜缄言,他让你记得他的名字。”李香儿轻轻地掩着口笑。 万贞儿面红过耳,啐了她一口说:“谁高兴记他的名字。” 但心里却不由得思量,他让她记住他的名字吗? 那人仍然每天站在东宫外面,万贞儿却有些踌躇不敢再踏入宫院之中。有时偶然与他迎面相逢就更加尴尬,只能羞赧地一笑。他却依然故我,总是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她,那样的目光好像能烫伤人的肌肤一样。 总觉得过些日子他便会忘记她了,谁知道却并非如此,一直又过了两年,他也仍然未娶妻,可能还是记着对她的承诺。 但又觉得其实那并不算是什么承诺,心里便乱起来,时间过得真快,青春也过得真快,太子两岁多了,可是仍然离不开她。 从牙牙学语,到现在开始走路,什么事情都得依赖着她,也许要做一辈子这个小杀才的保姆了。 有的时候真恨他,小小年纪就那么拖累人。可是看着他对她嘻嘻哈哈地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总有眷恋之意,她又忍不住心喜,这孩子虽然是周贵妃的骨肉,却一直跟着她长大,与她之间的感情恐怕更胜过了与亲生母亲的感情。 又忍不住自豪,太子都是她带起来的。 这一年的八月,北方的瓦剌向大明发起攻势,王公公一力主张御驾亲征,虽然大臣们极力反对,但由于王公公势倾天下,而皇上又十分听从王公公的言语,因此反对也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于是皇上便率倾朝之兵北征。 那一段时间宫里真是忙乱,太后皇后都忧心忡忡,准备皇上的随身衣物,又钦点了御膳房的太监,怕皇上沿途的饮食不习惯。 第6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6)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忙脚乱,虽然说从军是不应该带着太监宫人的,但这一次是御驾亲征,与往日不同。许多太监宫女准备随军而行,虽然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私下里却忍不住哭泣,仿佛这一去就不回来了一样。 这一阵的忙乱却未波及到东宫,无论怎么样,太子是不能动的。 万贞儿已经二十一岁了,每日里带着太子在花园里,有时教他说话,有时教他走路,有时喂他吃饭,太子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别人服侍,只要万贞儿。对她的依赖情绪甚至超过了对于乳母。 那一日,从未和她说过话的杜缄言忽然轻声喊了她一声:“贞儿。” 万贞儿刚刚把太子领回宫内,独自走出宫院,听见他这样叫她,微微一愣,因为从未听见过他说话的声音,她分辨了一下才明白原来是他在叫她。 她半垂着头,轻声问:“什么事啊?” 那人说:“我给你的玉佩,你带着吗?” 她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她这个,犹豫了一下,她有些紧张地问他:“你是想要回去吗?” 杜缄言摇了摇头,“不是,只要是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永远不会要回来的。” 万贞儿有些欣喜,她抬起头,就看见那男子深情的目光。她立刻又垂下头,觉得脸热热的。 杜缄言说:“明天我就要随御驾亲征了。” 万贞儿心里一惊,“你也要去?” 杜缄言点了点头,有些意气风发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我一定会作出一番事业来的。” 万贞儿有些崇拜地看着他,他微笑了笑,“等到我立了功,就一定请求圣上把你许配给我。” 那年轻男子这样说,秋日的阳光照着他的锦衣,闪耀着五色光芒,他剑上的黄金吞口也反射着阳光,万贞儿想,他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他含笑看着她,忽然问:“我叫什么名字?” 万贞儿一愣,忍不住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不知道吗?” 杜缄言也笑了,“我当然知道,但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万贞儿有些羞赧,她故意不答。杜缄言却不肯放过她,“说啊,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万贞儿轻轻点了点头。 但杜缄言却仍然追问,“那么你叫我一声。” 万贞儿笑了,这人真会磨人。她说:“我不叫。” 杜缄言笑道:“你不叫,我怎么知道你记不记得,叫我一声吧,我明天就走了,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 听到他这样说,万贞儿心里就有些酸楚起来,她幽幽地抬起头,那青年男子专注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而深情,他说:“叫我一声。” 万贞儿叹了口气,她轻声说:“杜,缄,言。” 说完了忍不住脸红,连忙跑回宫内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不合礼仪。 宫外杜缄言仍然痴痴地站在那里,隔着窗户看见他的身影,万贞儿忍不住用手捂住脸,却在心里想,你快点回来啊! 许久以后,万贞儿仍然记得他对她说的话,“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杜缄言。” 第7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7) 二 夺门之变 土木堡之变后,一切也都变了。 皇上的大军被全部消灭,圣上也成了瓦剌人的俘虏,当前方的残兵败将开始出现在北京城时,一种惊恐与焦虑的情绪充满了每个人的心。 万贞儿从来不问外面的事,她总是在默默地祈祷杜缄言能够平安地回到北京。当失败的消息越来越成为事实以后,她却并不觉得惶急,她想,杜缄言一定还活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她坚定地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北京来。 然而,阵亡将士的家属却开始终日哭泣,无论白天黑夜,万贞儿都能听见那样凄恻的哭泣声。 纵然是在深更半夜,她也会忽然被这种哭声惊醒,然后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沉思。她想,他不会死的,他对她说,记住我的名字。她坚信他不会死的。 瓦剌的军队越来越靠近京城,在于谦等人的一力主张下,成王登基称帝,这样就可以避免瓦剌以圣上来威胁大明。 万贞儿虽然并不关心政事,却对此事觉得不安,她总觉得杜缄言一定是和圣上在一起,如果新帝称制了以后,还有谁会记得去迎接圣上呢?如果没有人去迎接圣上,也许杜缄言便也无法回来。 她这样想着,却无可奈何地看着事态发展下去。连孙太后都不能阻止,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这一段时间里,最悲伤的人就是钱皇后,她总是日夜痛哭不止,万贞儿每每在她的宫外经过,都会听见她的哭泣声。她便也忍不住悲伤,杜缄言,他到底在哪里? 由于日夜啼哭,不久后钱皇后的眼睛就瞎了一只,但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皇后眼瞎的事情竟然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万贞儿觉得她很可怜,虽然贵为皇后,夫君在的时候并没有对她特别宠幸,而现在最悲伤的一个人也是她。 她便经常带着太子去看看皇后,而周贵妃也经常到皇后的宫中陪伴皇后,两个女人经常会抱头痛哭,那样的一段时间也许是她们两人之间最和睦的日子了。 一日,瓦剌的军队终于攻到了北京,人人自危,连万贞儿也不由忧虑,如果瓦剌的军队真的攻进来可怎么办呢? 回头看看太子,那孩子仍然不知道世事如何,总是嘻嘻哈哈地笑着,在她的身边玩着玩具。如果真的攻进来了,恐怕太子也会遭殃。 孙太后、钱皇后与周贵妃也都茫然不知所措,这些女人虽然在后宫的斗争中足智多谋,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她们也是一筹莫展。 第8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8) 孙太后有些踌躇地看着太子,“如果真的攻进来了……”她看了万贞儿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万贞儿咬了咬牙,跪在地上说:“太后放心,如果真的攻进来了,我就抱着太子投井,一定不会让太子受委屈。” 大家不由又都眼睛红了,孙太后轻轻搂住万贞儿,老泪纵横,“好孩子,难为你了。” 万贞儿也忍不住流泪,她想,杜缄言,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北京保卫战终于在每一家人民的顽强抵抗中取得了胜利,大家都松了口气,明军也乘胜追击,一直把防线推进到大同以北。 景泰元年的八月,上皇还朝,那已经是他离开北京城后一年的事情了。 瓦剌终于主动议和,这一次战争,算是大明最后得胜了。 但人人却仍然记得曾经那样惊惶失措的日子,土木堡之变的次日,满朝文武哭于朝门之外,哭声惊动整个禁城,自那日起,这一年的时光似乎都是在凄风苦雨中度过的。 还朝的上皇被直接迎入东安门,居南宫,从此后就是被软禁了起来。而新帝也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对付旧帝的支持者,和平后便意味着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新的太后和皇后进了内宫,现在太后姓吴,皇后姓汪了。 我四岁的时候开始有了记忆,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站在庭院里的一棵桑树下,树上结满了紫红的桑葚。 天空蓝得透明,一片片白云悠闲地漂浮着,一些蚊虫嘤嘤地叫着从我的身边飞过,他们谁也没有理睬我。 我东张西望,看见一只懒洋洋的白猫从我身边经过,它看了一眼我衣裳上绣的龙,似乎打了一个冷战,立刻跑到了花丛里,消失不见。 我抬起头,一阵风吹来,树上成熟的桑葚便摇摆不停,我用脚踢了树干一下,但那树却不为我所动,桑葚仍然在摇晃,我焦急地等待。终于有一颗犹犹豫豫地离开了枝头,我张开嘴等着它落到我嘴中。 然而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却在半空中接住了那枚桑葚。我回过头,她笑嘻嘻地站在我的身后。阳光从她的背后射来,她穿的月牙白衣裙在柔风中飘动,一缕散落的长发垂在她的鬓畔,她微笑着看我,像是刚刚贬落凡尘的神仙。 她问:“太子想吃桑葚吗?” 我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她甜美的微笑使我忘记了桑葚的味道。她说:“要洗干净了才能吃。”然后她牵起我的手向宫内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歪着头看她,这个美丽的女子就是我的侍女万贞儿。 在以后的八个年头里,无论是多么艰难的环境下,她总是陪伴在我的身边。而我,无论在怎么艰难的环境下,只要一看到她的微笑便会重新生起勇气。 第9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9) 我相信自我四岁开始记事的那一天,我便已经爱上了她。 我在这一年冬天来临前被我的叔父赶出了皇宫,住在临时修建的行宫里。我知道他一直想废去我这个太子,但由于他自己并没有子嗣,且由于我的婶子汪皇后的全力反对,此事一直无法成功。 我叔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婶子汪皇后,她生了两个女儿,一直致力于与杭贵妃的不懈斗争,她努力阻止叔父废我的举动,我想是另有他意。那时候杭贵妃刚刚有孕,如果所出是个男孩,那么对于汪皇后的地位是一个很可怕的威胁。然而我依然感激这个妇人,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我们,我的母亲与钱皇后一起被软禁在南宫中陪伴我的父亲,周太后虽然免去了被软禁的命运,却也自身难保。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汪皇后经常会召见我,也许她并非真心喜欢我,但这种姿态却使我在绝境中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然而十个月后,当杭贵妃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后,我便不得不接受被废的命运,而她,也同样不得不接受被废的命运。 自那后,我便成了沂王,而她则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幽居在迎春宫。 那时候,我虽然才五岁,却已经懂得很多的事情了。 人总是在忧患中长大的。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身边只有那个女子陪伴着我,我住的沂王府是在城郊的一个荒芜的地方,只有两进院落,比一个四品的官员还不如。 府中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个负责饮食的老妈子,两个家丁。从早到晚都有锦衣卫严密地保护着我。 所谓之保护,也无非是监视,我虽然年幼,却也算是我叔父的一个威胁。 我总是回忆着秋日午后东宫中的安宁生活,那女子在阳光中美丽而纤柔的手,紫色的桑葚映着她几乎透明的肌肤。 现在她不得不终日操劳,为我洗衣物,照顾我的饮食,整理房间。她虽然是宫女,但我相信,在宫中她一定没有做过这些粗活儿,但她却默默地忍耐着,全无怨言。 我总是寻找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月牙白的裙裳。由于一直没有新衣,她的裙脚都有些破烂了,但是她却永远是那样净洁而轻盈,纤细的足,踏在地上的时候不动纤尘。 在她工作的时候,我总是不停地问她:“我的父亲呢?” “在南宫里。” “我的母亲呢?” “陪着你的父亲。” “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们?” 她便叹口气,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然后抱着我的头说:“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们的。” 我的头靠在她柔软的胸口,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微香,我总是满足地叹气。能不能见到父母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完全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只要我这样问她,她便会怜悯地搂住我,我便可以依偎着她。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样的时候,我知道,她是我的。 第10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0) 但,她并不是我的。 有个宫女每过一个月都会悄悄地来找她,两个人窃窃私语。我不知道她们说什么,但那个宫女走后,她总是会一个人默默垂泪,我看见她经常抚摸端详一块虎形的玉饰。 她对于那块玉饰的热爱使我怒不可遏,在朦胧的记忆中,有一个高大而健康的男子的脸。那男子与她默然相对,眼中的深情,似乎可以熔化金石。虽然并不确定,但我相信这块玉饰与那个男子有莫大的关系。 然而我并不表现出自己的愤怒,我总是对她的异样漫不经心,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久后,翰林学士徐有贞开始教授我经文,他是副都御史,与杨善同僚。在教授我课程的时候,他总是会提到杨善到瓦剌迎回我父皇的故事,我想他必是心里对新帝不满。 我也对新帝不满,他废去了我的太子之位,还将我的父皇母后囚禁于南宫。 我九岁的时候,机会又一次来临,太子朱见济不治夭折。我从未见过这个堂弟,但从他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便在默默地祈祷着让他快一点死去。 我的叔父再无其他子嗣,只要他死了,我便还有机会重新登上太子之位。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我的话,见济只活了四岁就死去了。 那一段时间,我每日在焦急中等待,但是,我的叔父不管朝臣的建议,一直不愿立我为太子。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在戒备着我们父子,唯恐我们会重新把他赶下皇位。 我身边的锦衣卫越来越多了,那都是我叔父派来监视我的人。 我开始试着收买一些人,这些事情都是我的老师徐有贞在暗中进行的。他总是恩威并施,晓以大义,因此,看守我的锦衣卫慢慢地变成了我的人。 后来我亲自接见并与锦衣卫指挥史王广明交谈,让他明白我的叔父总是会死的,而且我的叔父并没有儿子,那么他死了以后,谁会拥有天下呢?只要有一点脑筋的人都会猜到。 这段时间里,我想,我的叔父同我一样的痛苦。 随着我的长大,太监曹吉祥慢慢与我取得了联系。他说,叔父在宫中与不同的女子欢爱,以期得到一个儿子,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却一直不能如愿,反而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越是这样,他便越着急,便越要与女子欢爱,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我觉得这样下去,他会不久于人世。 真正的时机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来临。 我的叔父终于无法经受长期的焦虑不安与纵情声色,一病不起。这便是我们的机会,是我与我父皇等了八年的机会。 八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八年里,我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虽然在许多人眼里,我还是太小了,但是我却正在慢慢地掌握着某些力量,静静地寻找时机,伺机而发。 第11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1) 我比绝大多数的同龄人都要成熟得多,也工于权谋。这个天下,毕竟还将是我的。 那一天晚上,有一个男子忽然造访。他是通过曹吉祥的努力从南宫出来见我的锦衣卫。 那男子双鬓微白,脸上颇见憔悴之色,但身材却依然高大。 他在我的跟前跪下,我注视着他的脸,然后又瞟了一眼他腰间黄金吞口的长刀。我想,这个男子我一定见过,在许久以前,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我便已经见过他。 一种淡淡的仇恨便悄悄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想,他是同我来抢东西的。 徐有贞仔细地告诉了这男子明夜我们将执行的计划,他沉默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我冷冷地注视着他,一个念头上了我的心头,以至于当他告辞的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回答。 我看见明月的庭院里,万贞儿静静地站在一棵杨树下,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那男子走出屋去,便看见了绿杨树下的万贞儿。虽然时隔八年,我相信万贞儿仍然像八年前一样美丽动人。 他毫不迟疑地向她走去,我分明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这种感觉简直让我发疯。 那两个人默然相对了很久,他说:“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万贞儿点了点头,“我一直记得,每天夜里我都在心里叫你的名字。杜缄言。” 这个不贞洁的女人,她居然在叫别的男人的名字。 十一岁时,我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更加自私。对于太子之位的患得患失已经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是我的东西,我就要牢牢地抓住,绝不能让别人夺走。 我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慢慢地转到屋后。锦衣卫指挥使王广明站在阴影间,他将是明日计划的参与者。 我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他点了点头。 我说:“杀了他,明天乘乱杀了他。” 他眼中掠过了一丝阴桀之色,然后点了点头。 这人有嗜血的本性,这种个性是我极欣赏的,利用它,我可以做许多事情。 被后来的史家称为夺门之变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正月的壬午,我的叔父已经许久没有上朝了。 那一天的白天,又有许多大臣联合上章,请求复立我这个太子,因为他们都怕我的叔父忽然死去。 但即使是这样,他终究还是没有同意。 当天晚上,我与武清侯石亨、杨善、徐有贞等人,带着一些锦衣卫向南宫而来。在禁宫门前,我们遇到了我叔父的嫡系亲兵的阻拦。 小规模的战争迅速展开。 我站在徐有贞的身后,听着两军交战的声音。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兴奋的时刻,我将要改变历史,夺回本来属于我的东西。 第12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2) 敌军甚是矫健,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我军似乎就要不敌了。然而此时,敌军却后方大乱,我知道是曹吉祥来了,他带着一群太监和一些锦衣卫从后方而来,我方乘乱而上。 我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切,全无危险的感觉。 黑暗中的战争,有如默剧。为了不惊动生病的皇上,敌军都没有出声,而我方则为了不惊动敌人其他的人马也没有出声。战场上只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声音。 即使在黑暗中,我仍然清楚地看见临死前敌人的脸。痛苦与恐惧控制了他们,他们肌肉抽搐,五官扭曲,摔倒的时候十分缓慢。 敌人战到最后一个人,没有人投降,他们全死了,忽然之间尸体便堆满了宫门。 我从敌人的尸体上走过,那种践踏生肉一般的感觉让我不寒而栗,我拼命忍着呕吐。 然后我们便顺利地到了南宫,再也没有人阻拦,那时候,已经快四更。 南宫的宫门紧锁,谁也没有钥匙。我让锦衣卫用刀剑劈门,过了不久,门就被劈开了。 里面是一片黑暗,大家忽然面面相觑,到了这个地步,却没有人敢再进一步。 此时一个人掌着灯火而出,孤灯清影照着他的脸——是他,杜缄言,身后跟着我的父皇。 大家便立刻下跪,口呼万岁。 我在跪倒的时候,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杀他的机会,我知道他一直拼死保护着我的父皇,即使在瓦剌也从未离开过一步。这样的一个功臣,一定会论功行赏,到时候他便会要求娶我的贞儿了。 大家蜂拥着父皇而去,杜缄言落在后面。我用眼睛瞟了王广明一眼,他心领神会。 他便故意走到杜缄言的身后,然后举起了刀。 那美丽的刀光,在黎明前的夜空中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在刀光闪烁下,我忽然想起万贞儿美丽的手。那双手在秋日的阳光里有着玉石一般的颜色,从此后,这双手便只属于我了。 我唇边带着冷笑,他倒下时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他在不知不觉中便死去了。没有人注意,所有的人都在准备新皇的登基,天地间只有我知道,不,还有王广明知道,还有杜缄言知道。 夺门之变后,万贞儿很快便得到了杜缄言的死讯。那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出去了,去做他们该做的大事情,她在灯下为朱见深缝衣,灯光昏黄。 这是一个雪后的深夜。 窗外的院落是白茫茫的一片,时而有一两只寒鸦的啼叫声。 她在绣着一件新的黄衣,衣上有一条戏日的龙——只有未来的皇帝才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她一针一针地绣着,听着外面的更鼓声。不知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不知道皇上可平安,太子可平安,还有杜缄言,他可平安? 一阵冷风吹入窗子,烛光摇了一下,她愣了愣,手指一颤,针便忽然扎到手指上,一滴血忽然落下来,落在龙的眼睛里,便如泣血一般。 她心里一紧,多么可怕的征兆啊! 放下黄衣,她有些焦急不安地在屋子里踱了几个圈子。 东方开始泛白,她走出院子,望着皇城的方面,好像没有什么动静。 忽然,钟鼓齐作,她倒被吓了一跳。 钟鸣九响,又杂了鼓声,歇了歇,又鸣了九响,然后又是九次,是新帝登基了。 路旁摆摊的商贩停下了手里工作,走在路上的人们停住了脚步,妇女们也不再谈话,大家一起看向禁宫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是皇上驾崩了吗?” 万贞儿站在北京冬日的街头,她的目光似乎透过了清晨的薄雾。新帝登基,终于登基了。 仁寿宫中的景泰皇帝吃惊地询问内侍,“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敲的钟?” 内侍们纷纷跪倒,失声痛哭,“是太上皇,他回来了!” 景泰皇帝发了半天愣,才无奈地苦笑着说:“好,好,这样也好。” 这个中年男人慢慢地躺回到床上,自言自语地说:“终于还是来了。” 第13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3) 三 一个皇帝的恋爱 在万贞儿看来,朱见深在重登太子之位后,便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协助他的父亲杀死旧皇的余孽,手段残忍,赶尽杀绝,完全不遗余力。有时,她忍不住在想,这真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吗? 初春的时节,她重新搬入东宫,那时候正是这次屠杀的收尾部分。 景泰皇帝在七日后于仁寿宫无疾而终。在他死前,人们看见太子带着内侍出现在仁寿宫中,太子离去后不久,他便死了。 他死了之后,所有他曾经宠幸过的女子全被杀死殉葬,包括他的母亲吴太后及他的妻子杭皇后。 而所有服侍过他的宫人及太监也全部被处死。 那段时间,宫中一片腥风血雨,到处可以看到四处躲避的宫人。 曾有一个宫人慌不择路地跑到东宫,万贞儿将她藏在寝宫,但不久后,朱见深发现了她的存在,他便亲手让她押解。万贞儿一直记得她离开时凄惨的叫声,那叫声时时在她的梦中出现,使她心惊肉跳。 她问太子,“何必杀那么多人呢?” 太子看了她一眼,冷淡地回答:“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她不明白一些宫人能有什么后患,但她却不能再言。她只是一个宫女,这些事情本来便与她无关。 这场肃清运动进行了许久,提拔了一大批人,杀死了一大批人,连于谦也被斩杀了九族。 新帝表现出的决心是前所未有的。 第14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4) 唯一能够活下去的人只有景泰的废后汪皇后及她的两个女儿,她因为曾经为太子进言而得以幸免。 夏天来了后,京城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 万贞儿如今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她成了东宫中除了太子外,最有权势的人了。因为她曾与太子共过患难,因此,她便得到太后和皇后的格外恩宠。 然而她却开始觉得生活寂寞。当得到杜缄言的死讯时,她并没有十分惊讶,仿佛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到。 曾经的八年里,她苦苦地坚持,完全相信他并没有死去,后来他果然又出现了。如今只是一夕之间,她便相信他是真的死去了。 太子已经长大,东宫中的那棵桑树仍然像许多年前一样茂盛地生长着,她总是独自站在树荫下,想着过往的日子。 东宫的锦衣卫已经全换过人了,都是一些年轻英俊的少年人,万贞儿时时看见他们亮银的刀鞘,就会想起八年前的那些时光。但她已经老了。 揽镜自照,虽然她的肌肤还像是二八少女一样细柔,头发也漆黑柔顺,但是她毕竟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想到这里她便不由得悲哀,看来这一辈子真的要老死在宫中了。 但是,她已经不再着急,已定的命运,便只想顺着它走下去,也不想再有所改变。 那虎形的玉饰总是挂在她的身边,用手指去抚摸它时,总会感到那种冰凉而细腻的感觉,这玉石便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总是那么莹润通透,虽然冷,却很是温柔。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转眼间,朱见深也十六岁了,皇上身体越来越差,看来也快不久于人世。 太子这样长大起来,万贞儿也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也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那种不加掩饰的欲望,经常使她心惊肉跳。她已经老了,三十五岁的女人,真的十分老了。 她已经不再羡慕那些做过了妃子的宫女,太子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 于是,她开始回避太子,无论有人无人,东宫西宫,只要是太子在的时候,她便匆匆避开,这样的情绪有时真的觉得好笑。 忽一日,多年不见的李香儿出现在她的面前,几年的时光,李香儿脸上便已经有了皱纹,头发也开始枯黄。 万贞儿暗暗责怪自己,这些年居然从未照顾过李香儿。 那女子见到她的时候眼中似乎隐有深意,又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态。 她便拉住她的手,想将她让进东宫,但李香儿却摇了摇头。 “贞儿,我就要走了。我年纪大了,太后的恩典准我回乡。” 万贞儿愣愣地看着她,大家年纪都大了,韶光便是在这样不经意中度过了吗? 李香儿有些嫉妒地看着依然年轻如昔的万贞儿,“贞儿,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第15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5) 万贞儿勉强笑了笑,她说:“再什么样子,也都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不同吗?” 李香儿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说:“太子他,他很宠爱你啊!” 万贞儿脸上微微一红,她说:“他是我养大的。” 李香儿淡淡地说:“恐怕不止如此吧!” 万贞儿愣愣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香儿忽然叹了口气,“贞儿,你还记得我表哥吗?” 万贞儿心里一酸,“我怎么会不记得。” 李香儿目光一转,看到她腰间的玉饰,她用手摸了摸,“你还戴着呢?” 万贞儿点了点头,李香儿忽然说:“还是摘了吧,不要让太子看见。” 万贞儿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 李香儿苦笑了笑,“你真的不知道吗?” 万贞儿摇了摇头,“我表哥是太子派人杀死的,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万贞儿心里一惊,“你说什么?” 李香儿凝视着她的眼睛,“五年前,我遇到一个被追杀的人,他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太子要杀他灭口,因为他替太子杀了一个叫杜缄言的人。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才说了这两句话,就有两个侍卫找到了他。” 李香儿若有所思地看着万贞儿,“你总该知道太子杀他是为什么吧?人家都说红颜是祸水,看来真的没说错。” 万贞儿默默地听着李香儿的话,虽然早有了这种预感,但被人说出来,她却很难讲清心里的感受——朱见深,那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 如今他是太子了,但是她是看着他出生的。 夕阳如血色般燃烧着,万贞儿独自站在桑树下,思绪不由得飘远,有一个人对她说:“记得我的名字。” 我在傍晚回宫的时候,看见万贞儿独自站在桑树下。 微风吹起她的裙裳,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夕阳的方向,那如血的夕阳便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投下光影,使她的脸色看起来带着一些粉红。 我看见她裙带上系的玉饰便不由得心如刀割,过分的嫉妒经常使我无法控制自己。 但我选择故意漠视,我使自己都相信并没有看见那个玉饰。 然后我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着夕阳的方向。 她一直沉默地站着,我知道她一定感觉到我的到来,这是一种反常的现象。我便问她:“你站了很久了,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不语,晚风拂起她的发丝,吹到我的脸上,我便也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摇曳的树冠间,一个成熟的桑葚落了下来,她伸手去接,桑葚落在她的手上。 她美丽的手仍然像玉石一样白皙,岁月未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她凝视着桑葚,然后忽然对着我嫣然一笑,她说:“太子,你长大了。” 第16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6) 便是这样一笑,我不由得有些心神恍惚,我说:“是啊,我长大了。” 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向宫内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在进入宫内时,她忽然又回头对我嫣然一笑,“我是不是老了?” 我立刻摇头,“不,你很年轻,比我还年轻。”这话一说出口,我就不由得有些脸红,她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比我还年轻啊,恭维得太离谱了。 但她却并不说什么,只是仍然嫣然一笑。这些年,我都几乎没见她笑过了。 后来她关上门脱下衣服的时候,我几乎昏了过去。我虽然十六岁,却已经宠幸过几个宫女,但看到她的身体时,我却仍然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我想,我是太喜欢她了。 然后,她便抱住了我的身体,用赤裸的身体抱住了我的身体。我颤抖着抚摸她,却有一种危机莫名地升起。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便轻轻地咬了一下我的耳朵。慢慢黑暗下去的宫宇间似乎杀机蓦然而至,但我却不由得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持。 我在第二年的时候,做了成化皇帝,万贞儿便成了我的贵妃。 有了她以后,我对其他的女人感到厌倦。但是,我却是一个皇帝,我不能立一个比我年长十九岁、只是宫女出身的女人做皇后,这世界上,存在许多约束人的东西。 贞儿完全明白这些,她从未向我要求什么。这一年来,她似乎变了许多,她开始纵情声色,开始喜欢金珠首饰,开始将自己装饰得异常妖媚。 每天早上她用西域进贡的玉乳洗脸,然后要求宫女用舌头把她的头发舔一遍。对于她的这种习惯,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她说,这是保持年轻的方法。 只要是她喜欢的,我便都任由她,但我却并不觉得她快乐。 女子的悲伤是无法掩饰的,我看见在她眼眸深处的悲伤,仿佛已经深入到骨髓中,即使在她开怀而笑的时候,我也能看见那一点针尖般冰冷的悲伤。 这种感觉总是使我不寒而栗,我看到她那双因悲伤而变得冰冷的眸,这样的眼眸经常会刺伤我的心。 只有当她凝视腰间所系玉饰时,目光才会变得柔软起来。 秋风起时,是另一个狩猎季,贞儿原本不出皇宫,但她却一定要和我一起去狩猎。 皇妃狩猎本是不合礼仪,然而,只要是贞儿喜欢的事情,我便从来不会违逆她的意思。 她总是着男装骑马跟着我,她的那匹马是西域良马,高大而温驯,四蹄落地无声。我在前面奔驰的时候,她总是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每当我回首时,便可看见她娇美的容颜。在奔驰后,她本来苍白的面颊会浮上一层淡淡的红色,看见她这个模样,我便不由得失神。我常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原因可说呢? 第17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7) 我不知道是否有原因,有的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何会喜欢一个比我年长十九岁的女人,即使她看起来再年轻,毕竟也比我年长十九岁。但我就是喜欢她,喜欢得莫名其妙,没有来由。 这一年的秋季,母后积极地筹备我的婚事,她说我是皇帝了,需要一个皇后。 对于此事,我并不热衷,我只喜欢贞儿一个人,虽然对于皇帝来说,这样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办法再喜欢任何人。 不久后,便是我的大婚,皇后吴氏,出身名门,年轻貌美。这些我都不介意,既然大家认为她应该是我的皇后,那么她便是吧。 然而我却仍然如此地依恋贞儿。大婚后三日,我便立刻回到了宁贞宫。虽然说这样做使皇后太失面子,我也明白不该如此,但我就是思念贞儿,只有三日不见,我便无法抑制对她的思念。 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不得不使我开始正视我对贞儿的感情。 大婚后方七日,退朝的时候,我看见贞儿披散着头发痛哭,脸上明显有被打过的痕迹。我大吃一惊,连忙询问宫侍发生了什么事情?宫侍回答说,方才皇后来过,因嫌贵妃礼数简慢,因此令人杖责贵妃。 我不由大怒,连我都舍不得动贞儿一下,她居然敢杖责于她。 我便上前去揽住贞儿,轻声安慰她。 她看了我一眼,我分明看见了她眼中的那一丝针尖般的恨意,但我却仍然像往日一样故作不知。 她说:“她做了皇后,我还有什么安生的日子,我要你休了她。” 我吃了一惊,废后可是一件大事,何况,我才娶了她七日,如何便能废后。 我说:“我会责怪于她,只是废后似乎太仓促了些。” 贞儿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这里地方小,皇上还是去皇后那里吧!”说完了,她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也不由生气,平日是我太宠她了,居然这样无法无天。 我便转身而去,果然去了皇后处,心想过了几日,也许她会后悔如此对我。但谁知,一直过了七八日,她仍然冷淡对我,每当我去宁贞宫,她便以各种理由避开。时间久了,她仿佛全无所谓,我却越来越是思念她。 狠下心待要不想,却偏偏又不能够。 有的时候,我真想,是不是她在我的身上种了什么蛊,为何我就是对她念念于怀。 相持了一月之久,她依然故我,我却无法忍耐。终于有一日,在宁贞宫里,我问她:“贞儿,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瞥了我一眼,“你是皇上,废不废后当然是你一句话的事情,我就是要你废了她。” 我咬了咬牙,“好,我废她,但废了她后,母后还会要我再娶一人的。” 第18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8) 她笑了笑,“娶王氏吧,我看她挺不错的。” 我愣了愣,原来她已经想好了。 好,既然如此,我认输。我知道这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因为皇后责打了贵妃而要废后,从来未曾听说过,但我必须得那样做,只要是贞儿想的。 我仔细地考虑了很久,才下了一封诏书,说是先帝已替我定了王氏为后,而太监牛玉受了吴氏的贿赂,将本来已经落选的吴氏又送到了太后的面前。结果现在我发现这个吴氏态度轻薄,礼度率略,不足以母仪天下。 母后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不过,我的诏书已经下了,她也没有办法。 于是,王氏便匆匆地进了宫,我甚至连立后的大典都没有举行。 如今想来,这可能是我与贞儿之间的战争中第一次输给了她。如果我有先见之明,就会知道这样的事情还会不停地发生下去。 但就算我有先见之明,我又能如何?我还是一样会输给她,只是因为我喜欢她。 一个简单而无理的原因。 这件事后,我便开始思量我与贞儿的关系。我忽然明白了一点,我的一生好像都要受制在这个比我年长十九岁的女人手里了。 而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田地,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成化二年正月,万贞儿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一年,她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这么大的年纪生孩子本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而且生的还是第一胎。 怀孕的时候,她常想,为什么要让我怀了他的孩子呢? 但她却偏偏就怀了他的孩子。 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子,也看着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如果能生下来,却也未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然而她却有些犹疑不决,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便这样下意识地拖下去,十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到了临盆的时候才惊觉,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 现在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很艰难地生下了孩子,几乎连命也一起送掉,但总算母子都平安。 看着襁褓里粉嫩的幼儿,不由得笑了,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真实地微笑。 然而命运却待她甚薄,孩子生下来才七日,便夭折死去了。 皇上为了不让她知道,一直没有告诉她,过了一个多月,她才终于从躲躲闪闪的宫人口中得到了孩子的死讯。 死了也好,死了就少了麻烦了。 她仿佛有些漠不关心地想,却禁不住心痛如割。忽然看见朱见深凄凉的面容,才一个月,他便仿佛瘦了一圈。心里便不由得酸楚,这却让她如何是好? 但手却立刻握住了腰带上的玉饰——不,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嫁他本就是为了要报复。 泪水再也未流出来,这一世都毁在自己的固执下了。 第19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19) 四 太子佑堂 于是一切便都如常,还是专宠于前。新皇后也对万贞儿十分客气,嫔妃们更是望而生畏,仿佛是都如意了。 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那么多的美人,年轻而娇媚,总是时时就会临幸什么人。万贞儿却不在乎,这男人本不是她的,她也从未曾想过他会是她的。 一日,内侍悄悄禀报,张淑妃有了身孕。 她沉思许久,开了一剂堕胎药命人送给张淑妃,果然傍晚时分便传出消息,张淑妃失足跌倒,致使龙种流失。 她笑笑,又命人送去补品,只要是能如她心愿的,总是能好好地存在于这个宫中的。 然而皇上看她的眼神却有些不同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怀了龙种的人自然会处处小心,怎么会失足跌倒,然而他并没有说什么。 有一时,她心里有些微的悔疚,但只要是手指一触到玉饰,便立刻心硬如铁。 然而却总是防不胜防,不久又有宫人来报,说是柏贤妃悄悄地产下了一个男婴,如今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她便不由得恼怒,然而却不动声色。 皇上忽然有了儿子自然是十分欣喜的,不久后便封这孩子为太子。 她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来,只是静静地等待一个机会。 忽一日,从贺县夷疆进献了美女。 万贞儿亲自挑选,许多女子体态妖妍,容貌各异,年轻而妩媚。她从她们身前穿过,她们便恭敬地跪在地上,她觉出自己的老来,岁月真是不肯留人的。 忽然见到一个女子,雪肤如玉,眉若远山,双眸如点漆。她凝神看着她,看了许久,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回答:“小女子纪春红。” 纪春红?她又熟视了这女子半晌,笑道:“很好,你到掖庭看管内藏吧!” 纪氏女子连忙叩谢,她若有所思地又说了一句:“皇上经常会去翻阅书籍,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地伺候着。” 转过身,唇边不由得挂上一丝冷笑,心里却冰冷如水,到底这样做对不对呢? 成化四年春,我在掖庭观书,偶遇宫女纪春红。 这女子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全无声息,仿佛不是活物。 我从她身边过,手里的经书落在地上,她便走上前来帮我捡起了书。 我接过她手里的书,然后便看见了她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种悲伤的感觉立刻涌上了心头,这女子的双眸居然与贞儿长得一模一样。 年轻的女孩总是有她们的可爱之处,更何况这个女子又是十分美丽的。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样的一双眼睛,除了更加年轻外,几乎就是贞儿的翻版。 我不知道这个女子从何处而来,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第20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0) 她回答说:“奴婢纪春红,本是贺县土官之女,因为在与天朝的战争中失败了,所以才被进献入宫的。” 我点了点头,这女子口齿清晰,说话的声音十分悦耳。 我看着她的模样却总是觉得悲伤,可能是因为她和贞儿长得太像了。这些日子,贞儿一直在努力地刺伤我的心,她做的事情我并非不知,但我却不敢询问她。那样虚幻般的感情,总是在困扰着我,我知道她从未真正喜欢过我。 想着我那些被强迫堕胎的嫔妃,我不明白到底因什么使她这样恨我。 我说:“我在找《十三经注疏》,你可知道放在哪里?” 她立刻找到了那书的位置,并送到了我的面前,我说:“你读过书?” 她羞赧地笑了笑,洁白的脸上飞起了一朵红晕,“我小的时候读过一些,不过现在都忘记了。” 我笑了笑,“很好了,我的那些贵妃,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会写。” 她抿着嘴笑,不说话。 我便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细柔而光洁,我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心里却又涌起悲伤,贞儿,她为何要如此刺伤我的心。 她像一只羞怯的兔子一般面红过耳。 我轻轻一拉,她便跌进我的怀里。 解开她的衣带时,我分明感觉到了心里报复一样的快感。 这女子长得实在是太像贞儿,因此我便毫不怜惜地摧残她,使她在我的身下娇呼落泪。我心里也不由刺痛,我努力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下去。 自那日后,我便日日与这女子欢爱,几乎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万贞儿。 然而,在心里最深的地方,总有一个角落是我不愿意正视的。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我也会忽然感觉到悲伤如潮水般来临。我的爱情,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三个月后,有宫侍急报,太子夭折。 我大吃一惊,忽然发现,这三个月来,我忽略了柏妃母子。 我连忙赶去东宫,太子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鼻耳中均流出黑血。 我看了太医一眼,太医垂手站在旁边,面无表情,我知道太子是被人毒死的。 无法压抑的愤怒终于涌上心头。 我立刻直奔宁贞宫,在这个皇宫中,只有她才敢这样做。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太阳已经开始向天边落去,几只鸽子在宫宇间惊起,那是我的妹妹养的。 宫侍噤若寒蝉般地沿宫墙而立。 偌大的皇宫中死气沉沉,竟仿佛是没有什么活物的。 我感觉到心里无法抑制的愤怒,伴随着悲哀,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几乎无法控制地要冲出体外。 然而,到了宁贞宫,这波浪便无由地低落了下去。 第21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1) 我看见宁贞宫外盛开的牡丹花,已经有了一些残败的痕迹,遍植于宁贞宫外的桑树,也开始飘下了一些树叶。 而在我的脚下,桑葚被纷纷踩破,流了一地紫色的血液。愤怒便越来越少,更多的悲伤出现。 然而,我死去了一个儿子,我不能就这样算了。 闯进宁贞宫,看着那些淡紫色的熟悉的窗纱,我忽然发现,自从我恋上纪氏以后,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宫里并没有宫人,贞儿从来不喜欢宫人,她总是愿意独自一人。 于是便也没有人禀报。 虽然还是夏日的光景,这宫里却没来由地冷落。一进这里,便仿佛有一丝寒意扑了过来。 一直走到最里面,才看见贞儿独自倚在绣榻上,桌上薰着檀香,香烟袅袅地升起来,贞儿的脸便隐在烟后,如梦如幻般不真实。 再见到她,我忽然发现,我的一切愤怒居然全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这却让我尴尬异常,难道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个女人吗? 贞儿瞥了我一眼,并不起身,她只是淡淡地说:“你来了!我计算着,你也该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虽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冷淡的态度,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但,我是皇帝,她只是一个女人。我说:“这么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笑了笑,“太子无疾而终,真让人惋惜啊!” 我咬了咬牙,“是啊,但太子一向健康,怎么会无疾而终呢?” 她仍然那样虚无缥缈地笑了笑,“因为有人下了牵机毒药。” 她这样的笑容总给我一种感觉,她仿佛不愿久留在人世一般。我咽了口口水,“你怎么知道?” 我很希望她回答,她不知道,或者说是她猜的,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抬头看着我,十分认真地说:“因为是我下的毒。” 我便立刻愣在那里。 是她下的毒,她这样对我说的。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叫人来,把她拖出去斩了?不可能。那么我该厉声叱责她,叫她以后再也不敢这样做?可能性也不太大。那么我至少应该说两句,表示一下,那是我的儿子,是龙种,她不能这样做。 我说:“为什么?” 她笑了笑,“没什么,我高兴。” 我便像一个白痴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也含笑看着我。 我们便这样默默相对了许久,我忽然说:“我喜欢一个姓纪的女子,我要立她做贵妃。” 她笑笑说:“好啊,好极了。” 我又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才说:“我是说真话。” 她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然后,她慢慢地把脸转向窗外,她说:“我老了,我已经四十岁了。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一定不能再生孩子了。” 第22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2) 她忽然转过头对着我妩媚地一笑,“所以我也不让别人生孩子,谁也不可以。” 我便又忍不住悲伤,我彻底屈服,我当时做了一个足以使我一生后悔的动作。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她软软地倒在我的怀中,我感觉到她无声地哭泣,泪水便也忽然涌出了我的眼眶。 贞儿她老了,总有一日她会离我而去的,那么以后的日子让我怎么过呢? 我知道当时我不该抱住她,这个动作使我在这场战争中完全失败了,再也没有与她斗争的可能性了。从此后,我的生命便操纵在她的手里。 如今想来,也许那真是我的错,但我却无法后悔,只要是看见她哭泣,我便再也无法恨她,只有悲伤占据了我的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见那个姓纪的女子。 那一年,天现彗星,朝臣都以此事劝谏我,说是阴星克主。我笑笑说:“宫内的事,诸位大臣就不要操心了。” 阴星克主,所有的人都知道指的是她——贞儿,但我又能如何?我是一个皇帝,同时我也是一个男人,只是深爱一个女子的男人而已。 每天早上,在银镜的前面,万贞儿都会仔细地数数鬓边的白发。身后,有宫娥用舌头将她的头发细细地舔过一遍。然而再怎么努力想保持青春,都是不可能的,人老了,就像是花朵凋谢了一样,即使还挂在枝头,也曲卷了,枯黄了。 朱见深早上是最忙的,用过早膳便马上走了。 看着他依然年轻而健康的身形,万贞儿便不由得叹气。 纪氏怀了身孕,她按从前的做法,让太监张敏送去了一剂打胎药。 张敏回来的时候,却有些惊惶的神态,她问:“可办妥了?” 张敏连忙说是,她便不再深究。 心里不由疑惑,却觉得疲倦。随她去吧。 女子纪春红却是十分聪明的。张敏来时,便苦苦哀求,皇上至今还未有龙种,总是要为皇上留下一点血脉吧? 张敏也犹疑不决,这样的事情,他本也不敢做,但万妃的吩咐却又有谁能不遵? 便将药剂减了一半,对纪氏说:“这药,我减了一半,你喝下去,如果这孩子还能活,那就是天命,如果不能活,也不能再怨我了。” 纪氏无奈,只好喝下了药,谁想,居然没有把孩子打掉。她便悄悄地藏在冷宫,静静地养着身子,总算到了十个月,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 她不由得笑着哭泣,这孩子活得可也真艰难啊。 因为吃过了打胎药,孩子生下来后便一直身体不好,但总算还是活下去了。到了长大后,头顶心没有头发,大概也是拜那药所赐。 孩子一直没有名字,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孩子才能得见天日。总是想着万贵妃,连睡梦中都会惊起,唯恐宫人忽然出现,夺走她的孩子。 第23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3) 然而,她却并不恨万贞儿,想着初见她的时候,那个女子默默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睛中蕴藏着悲伤之意,那悲伤是如此浓重,连她见了也不由得酸楚。只是,这个悲伤的女子为何如此狠毒,连一个未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 孩子慢慢长大,一直被关在冷宫里,吃的东西也是张敏偷偷送来的。 那时废后吴氏也住在冷宫,她是痛恨万妃的,因此就对纪氏特别照顾。两个女人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吴氏经常把自己的东西拿给孩子吃。 但谁也不敢放他出去,怕一出去就会有杀身之祸。 有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窗前,悄悄在向外凝视,他会问她:“母亲,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她便忍不住悲伤,抱着孩子默默垂泪,那孩子便再也不问,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她从未奢望皇上会解救她们母子,只希望这孩子能长大,得享天年。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孩子的头发长得都拖到地上了,也从来未曾剪。她自己也一样,镜中的容颜憔悴而瘦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成化十一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也许是年少登基的原因,过多的国务和内务使我迅速苍老。我只有二十八岁,看起来已经像是四十岁的人了。 而贞儿却依然年轻,她的容颜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基本没有改变过,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来保持的,她仍然肌肤似雪,鬓发如云,状如二八丽人。 我自从悼恭太子事后,便少近女色,每夜都宿在宁贞宫,夜晚的时候只要静静地看着贞儿便已经觉得满足,只是同时我对她怀恨在心,我总是想着那些死在她手中的孩子,他们或者还未出母腹,或者中途夭折。 这样的爱与恨总是交织在一起,每日里都折磨着我,经常使我痛不欲生。 有时,在夜深人静时,看着她熟睡的脸,我便有一种想杀死她的冲动,这样我就可以从她的网中解脱出来。但每当看见她那样恬静的脸,我又无法真的去行动。我想,如果她死去了,我也活不长久的。 我的母亲虽然对此十分不满,但她也无可奈何。贞儿在景泰年间一直跟随着我,在那个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抛弃我,所以母亲也只能任由我们这样下去。 六月的望日,太监张敏替我梳头,那是在我寝宫里,贞儿并不在左右。 我看着镜中衰老的容貌,与日俱增的白发,忍不住叹气,“我已经老了,却还没有子嗣,也不知道死了以后社稷江山交给谁呢。” 张敏站在我的身后,有一刻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忽然跪在我的面前,说:“万岁,老奴死罪,万岁已经有了儿子了。” 我吃了一惊,审视着他的脸,“你说什么?” 第24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4) 他回答:“万岁的儿子如今已经六岁了。” 我心里不由一喜,“我的儿子在哪里?我为何不知道。” 他回答:“皇子一直养在冷宫,不敢使人知道,怕会遭到毒手。” 我想起了贞儿,我说:“你带我去。” 张敏便引我向冷宫而去,一路上我却不停地想到万妃,如果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会如何呢? 我想在我到达以前,一定已经有宫监去通了消息,一个穿着红衣的小男孩站在冷宫的门前焦急地张望。 我到了以后,他仔细地看着我,看了许久,忽然扑到我的怀里说:“父皇,我是您的孩儿啊!” 我抱着他,把他放在我的腿上。这孩子头发很长,也没有好好梳理过,他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不由得心伤,这孩子长得十分像我,真是我的儿子啊! 抬起头,纪氏倚在冷宫门口,她并没有跪拜,我也没有怪她。我看见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双眸中盈盈含泪,我知道这些年她也受苦了。 我回头对张敏说:“传旨,封纪氏淑妃,移居永寿宫。” 那孩子却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低下头,他说:“父皇,您救我母亲一命吧!” 我愣了愣,“谁要伤害你的母亲吗?” 孩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母亲刚才对我说,父皇来了,她就活不长久了。父皇,您救救她,不要让母亲死好吗?” 我抬起头,纪妃泪水夺眶而出,她跪下说:“皇上,请宽恕这孩子的无心之言。” 我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笑笑道:“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我给孩子起名叫佑堂,却未封太子,我总是怕贞儿伤心。我想,封太子的事还是缓一步再说吧。 傍晚时分,我回到宁贞宫,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背叛了贞儿,仿佛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并非她的过错,而是我的过错,这样想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贞儿仍然独自坐在窗前,宁贞宫像往日一样看不见宫人。 我觉得她坐着的样子,仿佛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她并不像活物,倒像是一个雕塑。 我坐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那双苍白的手也同样是冰冷的。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拉她的手,因为她的手温暖而柔软,但自从嫁给我后,她的体温就越来越低,有的时候,我觉得那样的冰冷会从她的身体传到我的身上,使我不由寒侵肌骨。 她并没有看我,说:“你找到他了?” 我沉默不语,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了她的。她笑了笑,“现在你不用担心了,你不仅有了儿子,而且儿子都已经六岁了,还很聪明伶俐呢!” 第25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5) 我仍然不语,她瞥了我一眼,说:“你不怕我再杀了他?” 我深深地看着她,“贞儿,为什么?就算你恨我,也不要去伤害孩子好吗?他们是无辜的。” 她有些疲倦地笑笑,“我不恨你,我谁也不恨。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把他送到太后那里去养,以防万一。” 我笑了笑,道:“我已经这样做了。” 她也笑了笑,没再言语。 我们沉默地坐在黑暗中,一种寂寞孤独的情绪忽然涌上了心头,我再次抓紧她的手。这样的人生,真令人伤痛。 三天后,移居永寿宫的纪妃便自缢而死,而张敏也吞金而亡,我的儿子因为是养在周太后处,倒是平安无事。 我不知道他们的死是否是万妃所为,我已经早就预感到这一天的来临,只是来得太快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探询贞儿的态度,因此,当我得到他们死讯的时候,便到宁贞宫对贞儿说:“纪妃死了,张敏也死了。” 她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说:“他们两个人一起死,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看了我一眼,说:“有什么奇怪的?” 我叹了口气,“他们两人都是自尽的。”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是她干的,也许不是她干的,但就算不是她干的,他们也是因为她才不得不这样做。 然而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很残酷,我只在乎我的儿子,只要我后继有人了,那么他的母亲如何,我并不介意。 除了这个外,我就只在乎贞儿了。 佑堂知道他母亲的死讯后十分悲哀,一直痛哭了许久。这孩子异常聪明,才几天的时间,他便已经把宫内的形式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了我对万妃的宠爱,因此在他见到万妃的时候,总是眼含恨意。 他的恨意全不加掩饰,不仅是我,连周围的内侍都感觉到了。 而贞儿呢?她也一定感觉到了,但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那孩子并不存在于她的眼前,也仿佛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于她的眼前。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冷漠。然而这种冷漠的态度却益发地深深吸引着我,我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总是想激起她的情绪。我常想,这个女子冰冷的面容后,是否还存在着情感? 我不能确定,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个女子经常微笑,也会为了花谢月缺而落泪。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是什么改变了这个女子?是我吗? 是我吗? 我想起那个死去的男子,他死在我的阴谋下,是因为他的死夺去了贞儿的笑容吗?是这样吗? 我扪心自问,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会否还那样做? 这样考虑了许久之后,得到的答案居然是一样的。如果早知如此,当初仍然会那样做,只要他活着一天,贞儿就不属于我。 一旦他死去了,贞儿才能被我所拥有,就算为此我不得不付出可怕的代价,为此我不得不抹杀贞儿脸上的笑容,我也义无反顾。 生命再来一次,还会是同样的。 第26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6) 五 万贵妃之死 成化二十三年,朱佑堂十八岁了。 他有八个弟弟,五个妹妹,那些弟弟妹妹都比他小许多,最大的一个,现在也只有十岁。所以在他看来,那些弟弟妹妹都离他很远,偌大的一个皇宫中,他是孤独的。 他和他的祖母周太后住在一起,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学习一些朝政,便别无他事。 在剩余的时间里,他总是去向万贵妃请安。 她是一个寂寞的老女人,她年纪已经很大了,眼角也出现了鱼尾纹,鬓边也开始出现了白发。但她看起来仍然是年轻的,皮肤仍然光洁,只像是三十许的妇人。 看见她在这样的年龄仍然比绝大多数宫人美丽,朱佑堂就明白为何他的父亲会这样喜欢她。 然而他却记得她是他的杀母仇人。 许多孩子在六岁的时候可能什么事都不懂,许多孩子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懂了许多事情。他刚好是后一种。 六岁以前的生活里,他只见过母亲和废后吴氏两人。他总是怀念着他年轻美丽的母亲,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如果当初知道见到父亲以后,他就不得不与母亲分别,那么他宁可不见父亲。 然而,他的母亲却一直在对他说:“总有一天,你的父亲会来找你的。” 他知道她希望他能回到父亲的身边,现在一切都如他母亲所愿,他回到了父亲身边,而且是太子。 然而,自从他回到父亲身边以后,万贵妃仿佛不再控制宫人的怀孕,不久后,他便开始有了弟弟妹妹。 于是,另一个威胁便也出现了。 君王的宠爱总是像天上的云一样变幻莫测,不仅对于大臣,也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一些嫔妃便开始勾结朝中大臣,希望能够立她们的儿子为太子,而他因为母亲出身低贱的原因,总是成为别人的口实。 已经发生过几次大臣上书请求另立太子的事情,然而,他的父亲却一直没有同意。 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万贵妃起着极大的作用。 自从七岁以后,他便每天到宁贞宫请安,陪伴万贵妃度过下午的时光。 这个女人似乎总是神游物外,即使是他在她的身边,她也会经常默然不语,静静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尘世到了一个不知道远近的所在。 她腰间挂着一个虎形玉饰,他看见她有时会低头抚摸这玉饰。每当她抚摸它时,眼中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神色,有时像是怀念,有时像是热爱,有时像是痛恨。 第27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7) 当她抚摸这玉饰的时候,他便也会呆呆地盯着这个玉饰看。万贵妃虽然已经老了,却仍然保养得很好,他看见她雪白的有些透明的手指抚过淡绿色的玉石,玉石淡淡的光芒似乎透射到她的手里。他想这双手长得真美丽,有些像是他母亲的手。 想到他的母亲,深入骨髓的恨意便会慢慢地在心底滋生,然而,年纪越大,他却越会掩饰这种恨意。如今,他十八岁,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将万贵妃当成自己的新生母亲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他的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已经死去了。 他这样呆呆地想着,没注意到万贵妃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便随口回答:“想我的母亲。”这句话一说出口,他便忽然醒悟过来,冷汗立刻从心底里冒了上来。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仿佛没有在意。 然而,过了一会儿时间,她却说:“你还记得你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我的光景吗?” 他勉强点了点头。 她便笑了笑,“一个七岁的孩子像你那样聪明,真是很不简单啊!” 他垂下头,不敢回答。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万贵妃的时候,她让他吃东西,他推说吃过了,后来她又让人倒茶给他喝,他回答说:“不喝,怕有毒。” 当他这样回答的时候,万贵妃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寒意,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立刻便过去了。 他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你那一天给我吃的东西里到底有没有毒?” 万贵妃沉默地看着他,他勇敢地抬起头,迎视着万贵妃的目光,万贵妃说:“你年纪大了,和你的父皇一样有胆识。”他觉得她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奇特的欣慰之意。 她又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可能马上就要死了,所以你现在也不必再怕我了。” 他咬了咬牙,回答说:“皇娘一定会寿比南山的。” 她微微一笑,淡然道:“但有许多人都很希望我快一点死呢!” 他便沉默,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到底有毒吗?” 她笑了笑,他觉得她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妩媚,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不错,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便告辞离去,万贞儿看着他高大而健康的背影,这孩子十分像是见深年轻的时候,只不过见深在他这样大的岁数时却比他要沉默一些。 见深一直不快乐。 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有些沉郁不安。到了如今的年纪,似乎有许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然而,又不像是这样。 又是晚霞满天,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长了,然而见深却只有四十岁,对于男子来说,这样的年纪应该还算是锦绣般的日月。 第28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8) 但她却老了。 总是隐隐地感觉到一切都到了完结的时候,恩恩怨怨,情情仇仇,这一切,也都该结束了。 她慢慢地走出宁贞宫,宫外遍植桑树。自从回到皇宫后,见深便叫人在宁贞宫的附近都种满了这种树,到了夏末秋初的季节,树上结满了桑葚,却并没有人吃它们,一任落下。落得多了,被宫人践踏,变成深紫的泥,虽然被人扫去,那颜色却还在上面。时间长了后,宁贞宫周围的地面都变成了淡紫色。 到了落日的时候,映上日光,那淡然的紫色,便仿佛罩着整个宫宇。 她站在一棵桑树下,许多年前,她也曾经这样站在这里,那时候,那个年幼的孩子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树上的果实。 她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这孩子从生下起便一直不愿放过她,恐怕到她死的时候都是如此。 一个人静静地走到她的身旁,她不必回头,知道必是见深。 她问:“奏章都批完了?” 他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看他,却知道他是在点头,这些年,真是太熟悉了,像是一个人一样。她说:“那一年,你十一岁的那一年,你派人杀死了杜缄言。” 他又点了点头,如今也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为何?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会有那么狠毒的心胸?” 他沉思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回答:“不为什么,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便不会是我的。” 她转过头,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阳光下,这男子的黄色衣袍幻化着奇异的光彩。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凝视她,却让她觉出心底的伤痛。 她便微微笑笑,他也微微笑笑。 夕阳慢慢落下,时间不多。 她挽起他的手,两个人并肩站在夕阳下。 她说:“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不要忘记我的名字,这句话,我记得了一生。” 他沉默不语,心痛如死。这么久的时间,无论如何努力,原来终于还是失败的。 “如果可以重来,你会怎么样?” 他回答:“如果可以重来,一切还是如此的。” 太阳慢慢落下,最后的光辉在大地上的投影温柔而宁静。沉默的皇宫中,仿佛并没有人气,于是天地间便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点点空间。 这一年的春天,万贵妃无疾而终。 在她死以前,我已经感觉到这一天要来临了,只不过,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记忆里,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看见了她的笑脸,如今,她终于离我而去了。 于是,我便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许久以来一直的重负,终于得以放下了。 那一日,佑堂匆匆而至,他未经通报便闯入了我的书房。我含笑看着这个我最喜爱的儿子,他脸色有些苍白,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惶急之色。 第29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29) 他说:“父皇,万贵妃薨了。” 我一愣,却并不是十分吃惊。我说:“怎么会?”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去请安时,便见万贵妃薨了。” 我笑了笑,十分冷静地说:“我知道了。” 他有些吃惊地注视着我,他说:“父皇,你不悲伤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春日的天色,许多杨花柳絮吹起。这北京城一到了这季节,就漫天的飞花,像是正在下着雪。 我便吟了一句诗经中的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佑堂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说:“佑堂,你不恨她吗?” 他闻言心里定是一惊,然后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神色,我想他一定是在揣度着该如何回答我。我便笑了笑,“佑堂,对我说实话!我是你的父亲,你心里的话都可以对我说。” 他有些感动地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回答:“恨。” 我笑了笑,“我猜你也该恨她的。” 我又加了一句:“不仅你恨她,我也恨她。” 我看着他吃惊的神色,微微笑了笑,“佑堂,在你之前,她杀死了我许多儿子,所以我恨她。” “不过,如今我却已经不再恨她了,一切都只是因缘而已,我只是没有办法逃脱这样的宿命,其实,她也和我一样。”我冥想着贞儿苍白的面颊,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我说:“佑堂,我老了,以后,朝事都交给你吧!” 我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我,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字地说:“父亲,我恨她,不仅是因为她杀死了我的母亲,而且,也因为她是你的妻子。” 我心里一惊,我的儿子略显悲伤地看着我,他说:“我今年十八岁了,我听说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娶她为妻了。” 他忽然转身而去,我儿子的背影寂寞而孤独,这些年来,我一直忽略着我所有的儿子,我终于省悟了这一点。 但我却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并不能将我和没有贞儿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么久以来,仿佛世界只是她的一部分。 辍朝七日后,我宣布由太子监国,而我每日只是待在宁贞宫中不再见任何人。 时间慢慢地过去,这样的日子过得更加慢了,我只是四十岁的人,却很快便满头白发。 这宁贞宫中仍然没有什么宫人,我每日起居由一个老太监服侍,除此之外,便是佑堂每天傍晚时例行向我汇报朝中大事。 不久后,我对他说:“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决定吧!不必再对我说任何事情了。”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我,这一段时间我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命人送来的补药都被我倒掉了。 他眼睛里的悲伤常使我心痛,他说:“父皇,您为何要如此消沉呢?” 第30节:成化年间的爱情故事(30) 我笑笑不语。 他忍不住说:“如果万贵妃地下有知,她一定不希望您变成这样。” 我沉默,我说:“佑堂,做一个好皇帝,不要像我一样。” 他的泪水终于流出眼眶,他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他说:“父亲,您是一个好皇帝。”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与我如此亲近,只有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曾经这样抱着我。 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比我聪明,不再需要别人照顾了。” 他并不言语,却仍然哽咽不止。 后来,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虎形的玉饰,“父亲,贵妃死以前,我偷走了这块玉佩。” 他把玉佩交到我的手里,我慢慢地抚摸着它。我早就发现它失踪,然而我却从未问过这件事。 我的儿子对我说:“父亲,难道你要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吗?” 我笑了笑:“儿子,这样的日子不长了。” 我们父子默然相对,夜色开始降临,贞儿的灵魂似乎在什么地方悄悄地注视着我们。 我的儿子忽然说:“父亲,我总觉得贵妃还在这里。” 我抬头四顾,桑树的树影投在窗棂上,有几声虫鸣传来。我握住佑堂的手,他的手冰凉,我说:“是的,佑堂,我们都感觉到她。” 这一年的秋天,成化皇帝无疾而终。朱佑堂即位,号弘治。 第31节:龙女(1) 一 那一年,我七十岁,住在南海的最深处。 更南的地方是鲛神的住处,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从外表看,她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但据说,在我的父亲成为南海龙王以前,她就已经住在那里了。 这许多年,她从未老去,一直是貌美如花。 她的住所是由五光十色的贝壳制成的,这些贝壳十分坚硬,历久不坏。围绕着住所的是珊瑚海莲花构成的花园。 我寂寞的时候就会到她的住处观看她炼制珍珠。这个过程繁杂异常,她将采撷自各地的珍珠汇总在一起磨成粉末,用自己的眼泪将那些粉末重新搅拌,放入炼丹炉中炼制九九八十一天。 这样炼制的珍珠,色泽圆润,光彩照人,即使在黑暗的海底,也如同明烛一般。 我听说鲛神的珍珠服用后可以长生不老,许多水族迷信这个传言,他们用高价购入珍珠,服用后仍然无法逃脱生老病死的命运。然而更多的水族却仍然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 鲛神甚为厌倦金银,但她仍然索取高价。 我曾经询问过,到底是否存在服用后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的珍珠? 鲛神神秘的微笑,“那只是一个谎言,如果不是这个谎言,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买我的珍珠呢?” 我半信半疑,一个谎言能够一直流传,必然有支持它流传的真实部分,鲛神青春永驻,也许就是使那些水族迷信这个传言的原因吧! 闲来无事时,我们坐在花园里仰面看着天空。 然而,在海底是不可能看到天空的。 我们所见,只是一片宽广没有边际的碧蓝,因为隔离而略显寂寞。 “你见过那个尘世吗?听说那上面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鲛神微微蹙起了眉,她这个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很多年前,我到过那个尘世,正如你所说的,那里有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还有……人。” “那为什么还要回到海底来?如果我能够去那个尘世,我就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鲛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尘世又有什么好?那里是一个喧嚣的地方,充满了可怕的声音。何况,你忘记了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了吗?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其实完全不必她提醒我,七十年来,每当我想离开大海时,就会有人阻止我,“那迦,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在你出生的时候,风后预言过,第一个见到你的人会杀了你。” 这陈词滥调让我厌恶极了。 “你相信一个普通的人会杀死一条龙吗?” 鲛神微笑,“世事无常,谁又能知道呢?” “可是我想去看一看那个尘世,我想知道尘世到底是什么样子,我讨厌这里的安静和寂寞。你怕喧嚣吗?我已经厌恶透了用气泡来传递声音,我喜欢自由地交谈。而且,我想看一看人。” 鲛神摇了摇头,“人并不可爱,其实人是六道里最可怕的生灵。” 但我还是决定逃离海底,不久后,在我七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我避开了所有水族的监视,向着海面上游去。 水波的温度在我周遭改变,我感觉到一丝暖意。头上的蓝开始变得明朗,隐隐可以看见一轮日影,我知道我已经接近水面。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大海龟挡住了我的去路。 它固执的龟壳如一面墙一般横在我的面前,海龟的嘴边吐出一连串气泡,“那迦,快回去吧!你是不能离开海底的。” 我甩了甩长尾,一个低等的水族,居然也敢来阻止我。长尾毫不客气地击在海龟的背上,它被击得飞了出去,然而更多的虾兵蟹将正在迅速地靠近。<u>http://w</u> 我不顾一切地向着水面游去,四面八方都是阻截我的身影。海水变得透明,我知道海面近在咫尺。 奋力一跃,出了海面,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蓝天,明朗如水的蓝天,却比水要轻灵。 太阳无比明亮,刺得眼睛生疼。 然后我看见一艘楼船,它就行驶在离我不远的海面上,船头站立着一个少女。那少女镇定地注视着我,神态冷漠。 第32节:龙女(2) 我还来不及思想,身体便又落回海水中。 潮水般涌至的水族们已经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甘心就此返回龙宫,绝望地挣扎翻腾,想要冲破这个包围。我全未想到,由于我的行动,海面上一瞬间阴云密布,巨浪骤起。 海水的颜色变得墨黑,此时大姐蓦然出现,她一掌拍在我的额上,大喝一声:“那迦,别闹了,跟我回凌波殿。” 这一掌击得我有些晕眩,我留恋地抬起头,我知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重返海面。此时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不见了。 跟着大姐回到海底,我即伤心又绝望,不愿去见我的父母,我想这根本就是他们的阴谋,将我永无止境地困在海底,为什么所有的龙子龙女都可以自由出入大海,只有我是个例外? 我躲在一座礁石的后面,周围是往来巡逻的水族。他们并未将我当作龙女,却将我当成一个囚犯。 我固执地想,我再也不愿离开这块礁石,再也不想去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水波轻轻地动荡,大姐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温言安慰:“那迦,刚才有没有打痛你?”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大姐用手一指,一个少女的尸体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惊奇地看着那具尸体,不久以前,她还活生生地站在楼船上,用一双冰冷的眼眸凝视着我,现在她却躺在水底,全无生机。 “你刚才的胡闹使海面上狂风大作,那艘船已经翻了,船上所有的人都葬身海底。”大姐淡淡地说,我听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低下头,我可不知道我有那么大的能耐。 “虽说生老病死,皆有前定,但龙即是水族之王,就不能随便伤害人的性命,你明白吗?” “我可没想淹死她。”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大姐瞪了我一眼,我吓得噤声不语。大姐凝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刚才你见到她了?” 我点了点头。 大姐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是风后的预言一向准确。”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大姐的意思,风后说我会死在第一个遇到的人手中,可是这个人却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杀死一条龙呢? 大姐叹了口气,“你的禁令已经解除了,以后你可以自由地出入海面。” 我呆住了,想不到我大闹一场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本来以为父母会想出更加恶毒的办法将我关起来,想不到他们居然屈服了。 难道是因为这个第一个见到我的人死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那么我自己呢?为什么一听见禁令解除反而觉得不喜,难道我只是叛逆,并非是一心一意要到海面吗? 大姐悄无声息地消失,她总是这样,行动不带一丝声息。 第33节:龙女(3) 少女的尸身仍然在我面前,我看见她美丽的脸苍白无一丝血色。我想起她刚才注视我的目光,镇定里略带矜持。 低头看一看自己,长长的身子盘在海底的礁石上,白色的鳞片没有半点光泽,就算是龙,也是一条很失败的龙。 一个想法慢慢地涌上心头,反正她已经死了,身体也没用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烟尘,何不让我利用起她的身体呢?还能保住她的美丽。 主意已定,忍不住佩服自己,这样聪明的主意,也只有我能想得出了。 缩小了身子,进入她的躯壳,一个漂亮的身体,现在归我所有了。 忍不住兴奋,先到鲛神处展示给她看。鲛神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我,笑问:“你终于到海面上去了?” 我叹气,“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是我?” 鲛神笑了笑,“再怎么变,你还是那条龙啊!” 她这样说,让我有些伤心,我总是那条很失败的龙吗? “我要到海面上去,我的禁令解除了,我终于可以看一看海上的世界了。” 鲛神默然,半晌方问:“那个预言呢?你不怕吗?” “我才不管什么预言呢!我一早就想看一看那个尘世了,现在总算有机会了。” 鲛神微笑,她从袖里拿出一颗黑黝黝不起眼的珍珠,“吃了吧!对你有好处的。” 我漫不经心地塞到嘴里,这些年我吃了她不知道多少珍珠,她常说总有一天会被我吃到破产,但她仍然有数不清的金银,而我也早就吃腻了。 后来,我离开海底,向着海面而去,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游向海面,这一次与头一次全不相同,我放心大胆地从鱼虾中游过,它们再也不会阻拦我,从此后,我就是自由的了。 再冲出海面,太阳已经西斜,光线不再那么强烈。海面上没有其他生灵,那艘楼船已经变成碎片,虽然我只是一条失败的龙,但到底还是水族之灵。 天边有红霞,蓝色不像日间那样明朗,风从水面上过,这是海底没有的感觉。 然而还是寂寞。忽然省觉自己心情的改变,朦胧地感觉到少女残存的记忆,她的灵魂似乎并未完全离开身体,正在悄悄地进入我的灵魂。 心里隐隐不安,若是有了她的灵魂,我会否不再是我? 不管了,记忆全不清晰,但她一定比我懂得多,从未有过的幽怨开始涌现,她不快乐。 站在海面上四下张望,才发现上下六合,宇宙洪荒原来是如此的。向北的方向是陆地,向南还是海洋,人是不能存活在水中的生物,他们的生命脆弱如同朝露。 这一天风从北方吹来,我逆风而行,很快便看见一片黄色的沙滩。 那就是陆地了。 第34节:龙女(4) 正要踏上那片黄沙,忽觉天空中风声鹤唳,抬起头,一片白云疾如闪电般地逸去。我注视着那片云消失的方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行动这样快的云,但似乎有一种本能在提醒着我,那是有人作法的结果。 我几乎完全没有思索,立刻追着那片白云而去。 许多年以后,我常常想,是什么原因促成我追赶那片云呢?是因为刚刚离开海底,对于周围的一切过于陌生,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个方向行去,才决定去追赶那片白云? 或是我的个性过于好奇,见到有人施法,立刻就想看一看施法的人?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命运简单的安排。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时我追着白云而去。它消失的地方是一片竹林,我降下云头,落在竹尖上。 脚下是连绵不断碧绿色柔弱的枝条,在几百年后有人这样描写竹子:栖凤枝头犹软弱,卧龙形状已依稀。 那个时候我当然不知道这句诗,那个时候虽然是物华天宝的大唐,又是开元盛世,但像是李白杜甫那样著名的大诗人还没有出现,就算是出现了,我也不会知道什么诗。我开始学习人类的文明,是在尘埃落定后,生命却又寂寞而无聊地永无止境。我每日游手好闲,实在无事可做,才开始慢慢地背诵诗歌或者看一些书。 人的身体是有重量的,我落在竹尖上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许龙的身体也是有重量的,只是在水中的时候,我从未感觉到。 竹枝上下起伏,我的新身体也跟着上下起伏。我看见暗红色的天空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鸟飞过,它慢慢地舒展着自己的双翅,在暗红的云彩间自由地穿行。 我效法它的样子伸开双臂,我是一条龙,可以在天空飞翔,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鸟。 竹林中传来奇异的声音,我分开竹叶向下窥视,两名赤裸的少年男女纠缠在一起,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竹林中闪烁着微弱的白光。 我好奇地观察着他们,注意到他们的私处紧密地结合。这种情形是我从未见过的,虽然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觉得脸红耳热。 待到动作终于停止以后,少年随手从身边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嘴边吹气,竹叶就发出清越的声音。 他仰面躺着,目光从竹叶上扫过,与我的目光轻轻一触。在昏暗的竹林中,他明亮的双眸显得有些突兀。 他仍然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竹叶吹出的曲调忧伤而凄凉。 少女穿好衣服,俯在少年的耳边窃窃私语,少年并不回答,仍然吹着那支曲子。一曲吹罢,少年笑着向少女说了一句什么,少女脸色变了,忽然一掌击在少年的脸上,然后站起身来向着竹林的深处飞奔而去。 第35节:龙女(5) 在我看出,这就像是一出默剧,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在窃窃私语。我那时对于自己的神通还并不完全明了,后来我才知道,只要我愿意,我能够听见任何人的私语声。 他漫不经心地穿好衣服。然后抬起头,淡淡地问:“你还没有看够吗?” “你们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发问。 他笑笑,岔开话题:“你是龙?” 我点了点头,“你呢?也是龙吗?” 他轻轻一跃就上了竹枝,“是的,我们都一样,是轮回的意外产物。” 轮回的意外产物,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上天的安排。虽然一生下来就有各种神通,但说到底也无非还是畜生。可是龙却从来不愿意把自己当作畜生,你看,你我都有个人形,虽然人只是既愚蠢又无能的生物。” 我哑然失笑,他说话的口气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同,鲛神不会用这样彻底的方式说话,就像大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身体比我原来的身体美丽,我原来的样子就像是一条蛇,可是我讨厌蛇,现在的样子不是好得多吗?” 他淡淡地回答:“就算变得好看了又怎么样?本来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 我一怔,这话与鲛神不谋而合,难道希望自己美丽也错了吗? 他瞟了一眼我的衣袂,“你是南海龙王的女儿?” 我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他笑了笑,“这有何难?还用以前见过吗?” 他这样举重若轻地回答,倒是叫我不由得惭愧起来,我怎么就不知道他是谁呢?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却忽然转移话题,用手一指天空,“你看天上,有奇异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冰晶一般的星辰缀满天空,陡然间,紫青之气冲天而起。是什么?是妖气吗? “不像是妖气,倒像是剑气。”就像是回答我的话,他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约而同地向着紫青之气所指的方向而去,落下云头,到了一处大邑。长街上灯火通明,似乎是个节日,到处都有菊花的香气。 问了路边的行人,才知道今天是重阳节。 原来我出生的日子,是人间的一个重要节日。 眼见一些人在酒肆中买了菊花酒,也有一些人象征性插了茱萸。我与他从人群中穿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龙。 他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龙,否则的话,你就会有许多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那就多了,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他们会请求你下雨,会向你要口水治病,会请你教他们神通,更有甚者会向你要金银珠宝。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人类真是贪得无厌,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永无止境。更麻烦的是,如果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龙,他们就会跪在地上不起来,看了反胃。” 第36节:龙女(6)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经你一说,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但我大姐以前说人很聪明,甚至比龙还聪明。” 他不屑地撇嘴,“那只是个别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么蠢,蠢得无可救病。” 我忽出其来地问:“那个跟你在竹林中的女人,她知道你是龙吗?” 他笑道:“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让她知道呢?” 原来自己的身份是那么机密的事情,但我却知道他是龙,就像他知道我是龙一样。心里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我们知道对方的秘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都是龙。 他已经向前走去,全没注意到我心猿意马。其实那种念头也只是在我的心底一闪而逝,我马上就被路边的铁匠铺吸引了注意。 铁匠铺的门前挂着两把剑,剑鞘上锈迹斑斓,然而剑气却透鞘而出。我们是寻着紫青之气到了这里,莫非就应在这两把剑上?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抽出一把,寒气扑面,剑光流动,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南海之底虽多奇珍异宝,却很少有神兵利器,我并没有见过什么剑,但人说剑和龙同宗,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在我第一眼看见这把剑的时候就爱上了它。 也许是手中持剑的关系,我分明感觉到背后一点尖锐的杀机正在慢慢向我逼近,我毫不犹豫转身,手中的剑向着身后疾刺而去。 剑尖凝住不动,他的手指夹住剑尖,我看见他冰冷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而这种神情一闪而逝,他的眼神又变得散漫不羁。 “你想杀了我吗?”他笑言。 我默然,他是谁?他刚才想干什么? 他脸上的微笑温暖如同日光,难道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放开手指,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个女杀手。” 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亲近,他的手如同任何水族的肢体一样冰冷光滑。手指从我的脸上掠过,慢慢地向下游移,停在我的嘴唇上,“别那样盯着我,我会觉得害怕。” 然后他忽然放开我,拿起另外一把剑,“你的眼力不错,这是龙泉剑和太阿剑,是战国时名匠欧治子所炼,早就散佚人间,有人传说是化龙归去,想不到却藏身此处。” 我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剑,“我喜欢这把剑。” 他微微一笑,“喜欢就买吧!我们是龙,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招手叫来店主,高价买下两把剑,一并交给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剑,到底都是凶器,小心拿着。” 我连忙把另一把剑也抱在怀中,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 他笑着摇头,仍然是漫不经心,全未在意。 我呆呆地看他,是什么心情,这就叫情窦初开吗?忽听不远处楼台歌管: 第37节:龙女(7) 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我心里暗惊,问道:“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如此凄凉。” 他侧耳听了听,“这是乐府古诗《秋胡行》,说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 我默然,心下踌躇,他却全未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地解释:“秋胡是个贞妇,刚刚嫁给令尹,令尹就出外做官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当日秋胡在路旁采桑,令尹见到秋胡,为她的美色所迷,想要纳她为妾,被秋胡严词拒绝,想不到回到家,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夫婿。秋胡为表高洁,投河自尽。这首诗就是歌颂这个故事的。” 他故事说完,我的主意也打定了,“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私奔吧!”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 他惊疑,眼中神色数变,我默默地记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藏着秘密,他想隐瞒我的秘密。不过我不在乎,秋胡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是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傻。 “好!那我们就私奔吧!”他爽快地回答。 我笑了笑,“但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南海边等我。到时候我就和你私奔。” 为什么定一年之期,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想定一年之期,即是考验别人,也是考验自己吧!我并不确知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之外,必然还有已死的女子的想法,她在悄悄地影响着我。 我把手中的一把剑塞在他的手里,“记得,一年以后,带着剑来找我,我就跟你私奔。”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天空,果然市井里发出潮水般的惊呼声,那些本来在忙于各种杂事的人们纷纷跪了下来,还有许多人从屋子中涌出。我故意在天空中现出本来形状,还特地变得很大,一时之间,风云际会,雷声轰轰,虽然我只是一条很失败的龙,但我到底还是龙。 我看见那些愚蠢的人,看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如同明星。 我忽然就觉得悲伤,虽然我是龙,却到底还是畜生,我们都想要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想变成那种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 第38节:龙女(8) 我向着南海落荒而去,怀里紧抱着宝剑,这应该是雌雄的一对,就算是分开了,雌的也总是会找到雄的,雄的也一样会找到雌的。 二 接下来的一年,我再也没有离开海底。 海面的那个尘世,我更愿意它只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次日,我喜滋滋地抱着宝剑到鲛神的住处,她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淡淡地问我:“雌剑在这里,雄剑呢?” 我故意卖关子,“雄剑当然是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她洞察世事的眼睛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只到海面一天而已。” “有什么关系?”我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是那首《秋胡行》,我才不要做秋胡。 她默然,过了半晌才说:“那迦,小心,你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命运?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可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会死吗?” 鲛神微微一笑,“任何人都会死,龙也会死,虽然龙有很长的寿命,但长并不等于无限。” “那你呢?水族们说你是这南海里最老的生灵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年轻?” 鲛神诡异地微笑,“你忘记我有长生不老的珍珠了吗?” 我才不相信呢! 抬起头,仍然是那片因隔离而略显寂寞的碧蓝,落在我的眼中,到底还是不同了。我偶然想起竹林中看到的情形,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人们都有七情六欲,龙呢?大概也是有的吧! 在有这个人类的身体以前,我的头脑懵懂无知,有了这个身体后,一些事情就在慢慢地改变。 有空的时候,我开始安静地思索,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思索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者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这个身体的记忆。 然而想起来的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每个片段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并不着急,因为有了我,这个身体就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寿命,她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龙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年来临的时候,大姐远嫁到北海。听说那是一个四季严寒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天,海面上也会漂浮着碎冰。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梳妆,依北海的规矩,新嫁娘穿白色的嫁衣,这和南海全不相同,在我们这里,白色的衣服是在丧礼的时候穿的。 当她穿上那件冰蚕丝织就的白色嫁衣时,我分明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并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镜前,我不能感觉到她有任何喜悦,也同样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大姐淡然回答:“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按照命运走下去。” 第39节:龙女(9) 她乘坐着海鲸的迎亲队向北方游去,路途十分遥远,即使是龙,也不是瞬息能到。 我听说她的队伍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北方那个白色的海洋。 半年后,北方的使者送来消息,大姐自尽身亡,她用一支尖锐的寒冰刺入自己的心脏,当场毙命,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几天后,大姐夫亲自将大姐的尸体送回,他跪在凌波殿外,水族们将大姐的尸身迎进来后,就紧紧地关上殿门,没有人再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透过水晶的墙壁,我看见大姐夫苍白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见了同样的麻木,即不喜悦,也不痛苦。 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的龙族是这样一种没有勇气的动物,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命运的一切安排,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不会表示自己的悲喜。 可是我不同,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龙,我有一半是人。 我每天在珊瑚树上刻下一条痕迹,暗暗地记忆着再次回到海面的日子。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水族们有精确的历法,我们根据潮汐来记日,从未有过错误。 三百六十天过后,又到了重阳。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一条龙的生命里,可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生日,所以我们谁都不在乎过不过生日。生日只是用来记忆年龄的简单方法。 那一日,我到鲛神处与她告别。 她仍然炼制珍珠,如同往常。 看见我抱着宝剑,她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我附身在她耳边,“我要私奔了。” 她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我摇了摇她的胳臂,“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会想你的。记住,这里是你的家。” 我点头,在她的身边踱着步子,她全神贯注在珍珠上,似乎完全没有注意我。还要说什么?似乎也没什么说的了。那就走吧! “别告诉别人我私奔了,就说我出去玩了。” 临行以前,我忍不住叮嘱,她好笑地看我,“就算我不说,他们也会知道的。” 我笑了,“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知道听谁说的,好像私奔的人都是这样形容自己的。 来到海面上时,艳阳高照。 隐隐听见一缕笛声从远处传来,寻着笛声过去,见他站在波浪上,身着绛紫的长衫,手持玉笛。 一见我来,他便展颜一笑,我看见他腰侧系着那把宝剑。 他说:“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私奔了。” 我咭咭地笑了,他微笑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我。波涛起伏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攻守之势在那一刻似乎改变了。 第40节:龙女(10) 我跟着他在天空飞行,地面上的人们只会看见两片形迹可疑的白云,没有人知道那是两条私奔的龙。 还是重阳,渺小如同蝼蚁的人们在登山,他们给自己制定了各种习俗,唯恐生命太单调,无事可做。 一直向北飞去,见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河,他指指河底,“那里就是我的家。” 跟着他潜入水中,水是黑色的,全不像海水那样碧蓝明净。河底遍布淤泥,淤泥中腐烂的菜叶子味道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并非所有的龙都住在海底,有些是河龙,有些是湖龙,有些是井龙,还有一些更凄惨,他们主管沼泽,终生都住在沼泽地中。” 我瞟了他一眼,他是在吓我吗?我率先向着河底而行,在最深之处,见到石头建成的龙宫。 若是世上有千奇百怪的龙,想必也有千奇百怪的龙宫。 龙宫中悄无声息,时而游过一两条懒洋洋的鲤鱼,这也和南海底热热闹闹的情形全不相同。 “水族都去了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四顾,“这河底水族不多,都被渔夫们打捞光了。人们很可怕,连刚刚产下的小鱼也不放过。” 这话多少带着一丝忧愁的味道,我好奇地看着他,在今天以前,我都以为他只关心他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进了龙宫,直奔他睡觉的地方。那是一间石室,除了一榻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我痛恨河底,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解开我的衣袂时这样说。 他的手指仍然像是一年前那样冰冷光滑,熟练地滑过我的肌肤。后来他握住我的脚,在上面吹了口气,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他掩住我的口,低声在我耳边说:“别笑。” 我停住笑声,听见呜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抓住他的手,“你听,是什么声音?” 他的头枕在我的胸口上,“哪里有什么声音?” “有啊!你听!” “是风声吧!” “不是风声,是哭声。” 他笑了,“是风从水面上穿行的声音,你在海底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 几日后,从河面上落下许多猪头、羊头,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大批的鱼类,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将猪羊头吃得只剩骨架。 “这是干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他微微一笑,“这是河畔的居民送来的礼物,他们每年都会送几次来,希望求得下一年的风调雨顺。”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我所处的这条河名为泾河,他是泾水龙王之子,人们都叫他泾阳子。 “这名字听起来像个道士。” 他笑笑,“我和你不同,你是海的女儿,我只是一条河的儿子。龙族的名字在我根本毫无意义,当人们一提到龙的时候,他们只记得你们这些海龙,没有人会记得我们这些河龙。” 第41节:龙女(11) 我没有见过泾水龙王和龙婆,他既然没有提出让我去见,我自己也不想见。反正是私奔,又不是明媒正娶。 偶然的机会,我与龙婆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冷冽地从我的脸上扫过,完全没有交谈的意思。我也不想交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 然而我发现,我无法再到河面。 每当我想走出龙宫,就必然会有鱼虾阻止,这种情形倒是和我七十岁以前有些相似。 他时时来陪我,经常有事外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在我看来,龙们是一些游手好闲的生物,除了偶尔行一次雨外,就是无聊度日。 为什么阻止我离开?我不问,他也不说。 不久后,我发现,每当他外出后,身上都会带着不同的香气回来。我猛然想起,我初见到他的时候,他是和一个少女在一起。 那么他仍然四处寻欢作乐?不过我不在意,因为我只是和他私奔的,私奔一词之下,女人就失去了盘问的权力。 泾河底只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不大的龙宫,不多的水族,河泥的味道常常使我头晕。 他的秘密并没有保留多久,在我跟着他私奔三个月后,我听到龙婆与他之间的谈话。 他们谈话的内容显然是关于我的,但我仍然觉得困惑。 “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是的,南海的水族已经通告了天下所有的水域。” “我们不必急于一时,等所有的水族都以为她已经死了,我们再把消息放出去。” “他们会交换吗?” “会的,我知道南海龙王,他什么都舍得,唯独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他们想用我交换?交换什么? 怪不得一年以后,他会在南海等我,因为他早就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已经想到了利用我的计划。 石室内忽然安静,他蓦得推开门。我看见他苍白的面容,这一个月来我更少见到他,他现在的样子即苍白又憔悴,一个费心机的人,日子总是比较难过。 我对着他微笑,“你没有出去吗?” 他摇摇头。 我甩了甩衣袖,夸张地转过身子,“可是我要出去了。我在泾水底已经住得很厌倦,我想回到水面上去。这河泥的臭味已经使我几乎窒息,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龙住在这种地方。” 他冷冷地注视着我,淡淡地回答:“你也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你以为你很高贵吗?你只是一个跟着我私奔的不贞洁女人。” 我漫不经心地作了个鬼脸,“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知道吗?龙生下来就是有等级的,就算我跟着你私奔,我还是一条海龙,而你。”我故意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只是一条河龙,住在淤泥里的河龙而已。” 他的脸上慢慢地升起一团紫色,我知道他是被我激怒了。 第42节:龙女(12) 我转身欲去,故意漠视他的存在。水波微动,他已经一个箭步闪到我的面前。 “你要阻拦我?” “这是泾河,不是南海,如果我不想让你离开,你是不可能离开的。” 我仇恨地看着他,说起来奇怪,我并不是真的仇恨他,但我必须使自己露出十分痛恨的神情。我毫不犹豫地抽出身旁的宝剑,这剑是我们一起在街市中觅得的。在那一天,我已经感觉到他的杀气。 “让开,虽然我是龙女,可是你也不能蔑视我的神通。” 他微微笑了笑,也抽出了宝剑,“你想和我动武吗?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哼了一声,一剑向他刺去,他轻轻一挡,只守不攻。我却只攻不守,仿佛一心想要杀死他。 泾河的水更加昏暗了,河底的淤泥被我们的剑气击了起来。 我不要命地向他进攻,他开始不耐,一剑击在我的剑脊上,我虎口一麻,宝剑失手落了下去。 他嘲弄地微笑着,虽然默不作声,却让我更加尴尬。 我咬了咬牙,现出原形,我是一条白龙,长尾向他卷去。他向水中跃起,也现出原形,他是一条紫色的龙。 我们两个翻翻腾腾地交战,他紫色的鳞甲,在幽暗的河水中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他紧紧地卷住我的身体,我们两人凝住不动。 我满怀嫉妒地注视着他健壮的身体,虽然我是一条海龙,却只是一条瘦弱而失败的海龙,他却不同,他的身体既美丽又有力。 我垂下头,“好吧!我保证不逃走,但你让我到水面上去吧!我讨厌透了这河底的气味,这种气味要让我发疯了。” 他有些怜悯地看着我,他的长尾轻轻地划过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一丝温情。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眼睛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又恢复人形,那个神情冷漠的人类,我也恢复人形,一个美丽得不像我自己的女人。 其实我们都戴着面具,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到了水面,眼前的情形使我大吃一惊。河中的水流正在不可遏制地向着两岸冲去,许多普通人在水中挣扎哭喊。 他收束了水流的曼延,但河边已经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 “不要再反抗我,记住,不要再反抗我。”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垂头不语,心里却在想,“不可能。” 连命运都要反抗的我,更何况是一条龙呢? 但我仍然觉得后悔,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不该在水中与他打斗,我发誓,以后我的任何反抗都不会再诉诸武力,因为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我和无辜的人们两败俱伤。 他将失落的宝剑放回到我的身边,与我坐在高山上看着脚下的土地。 第43节:龙女(13) 沮丧的人群开始重建家园,太阳灿烂地在天空放射着光芒。我见到太阳的机会并不多,这只是第三次。 “你知道那个尘世吗?我是为了想知道尘世才离开海底,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尘世是什么样子。” 他指了指天空的浮云,“云是尘世在天空的倒影,有一天你明白了浮云,就会明白尘世。” 我总是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悲凉,“你是龙,还有什么是你不满意的吗?” 他露出一丝冷笑,“其实龙和人一样贪得无厌,总是想得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想得到什么?要用我交换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是南海的珍珠,吃了以后可以长生不老的珍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是一个迷信鲛神的水族。“你真以为世上有那种珍珠吗?我住在南海那么久都没有见过。” 他淡淡地说:“你没见过,是因为鲛神没有给你看。如果没有那颗珍珠,她又怎么能活那么久的时日而从来不老去呢?” 我一怔,“你那么肯定?而且知道是一颗珍珠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想了想,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摇了摇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其实我见过他的次数也很少,大概不超过五次吧!” “为什么?他去了哪里?” “他哪里都没去,他也在泾河底,但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很少有水族能够知道他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冷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的母亲,他讨厌我们。” “不会!”我肯定地摇了摇头,“天下没有讨厌自己子女的父母。” “他讨厌我,我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冷静而客观,就好像在说着另一个人的事情。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是他不喜欢的女人生的,他喜欢的人住在南海之底,他为了这个原因,曾经一心想成为南海龙王。可是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南海龙王不是他却是你父亲吗?” “为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事情。 “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而我的父亲却是河龙。七百年前,天帝公开招募南海龙王,他们本是好友,一起去应招,结果只因为你父亲是海龙的原因,他就成为新的南海龙王。” 我默然,海龙做大海的龙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他就像是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一样,“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吗?为什么生下来就有等级?为什么河龙永远都不能成为海龙呢?” 第44节:龙女(14) 我打了个哈欠,我才懒得想这些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不会为了这些事而烦恼,因为你天生就是龙中最高贵的一种。” 我笑笑,“就算是这样吧!可是我还是觉得烦恼,因为我长得又瘦小又丑陋,甚至远不及你这条河龙。我的兄弟姐妹都长得比我漂亮得多,我实在是一条失败极了的龙。” 他默然不语,半晌才说:“如果我的母亲是鲛神,那该多好。” 其实他想要的并不是那颗珍珠,也许他想要的根本就是鲛神。他并不太确知自己的想法,就像是我。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私奔,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 天空中浮云变幻莫测,也许不仅这个尘世像是浮云,一个人的心也像是浮云一样,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他封住了我飞行的神通,让我自由出入泾河。 不能飞行后,他不必担心我会跑得太远,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跑得太远。因为雄剑在他的手中,而雌剑在我的身边,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一样能找得到我。 我每天赶着一群羊在泾河边徘徊,宛如一个牧羊女。 羊是雨神,当它们用角撞击山石时,就会有轰轰的雷声和闪电。 时而有幼童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嬉戏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丝快乐。但他们却看不到我的身体,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泾阳子在我的身上动了手脚,他用了许多机心来防备我,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我仍然把他视做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事实也确是如此。 他偶尔带着美丽的姬妾回来住宿,那些姬妾品种繁多,有些是狐仙,有些是花神,还有一些只是鱼精。他也同样与人类的女子发生暧昧关系,对于此事,他从未隐瞒,我也浑不在意。 无论什么身体都是短暂而虚幻的,我不知自己是从何时领悟到这个道理。 我同样感觉到他缥缈的快乐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他努力寻找的快乐,却使自己堕入更加悲伤的境地。 我不同,我只有一半是龙,还有一半是人,这是我与任何龙都不同的地方。 有一天,我在河边牧羊时,从远处走来一个年轻书生。 我漠然地看着他经过,以为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甚至会从我的身上穿过,如同穿过虚空。 然而,事情却忽然转变了。他莫名其妙地停在我的身边,大睁着双眼,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几乎是尖叫着说:“洞庭公主,真的是你吗?” 我前后左右环顾了一圈,除了我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在,当然还有那些羊,他不会是叫那些羊做公主吧? 我疑惑地伸出手,他能看见我? 第45节:龙女(15) 这么久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我的人。 三 洞庭公主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的哥哥高宗皇帝的妻子武氏皇后派人送来了贺礼。 贺礼是来自暹罗的一串珍珠。 珍珠珠圆玉润,每一个都有径寸大小,送贺礼的人说这是采自南海之底,鲛神的眼泪所幻化,世人最珍贵的珍珠。 与珍珠同来的是一纸诏书,珍珠是贺礼,也是骋礼,三个月后,她就不得不出嫁到南海一域的暹罗国去了。 与大唐所有和亲的公主一样,这道命令使洞庭公主暗生怨恨。她是高宗最幼的一个妹妹,是伟大圣明的太宗皇帝最小的一个女儿。 她想,哥哥的新妻子武氏皇后,怕是要把宫中所有的公主都远嫁到边关去吧! 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她很愿意相信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劫难,是上天派来惩罚她好战血腥的李氏家族的。 诏书宣读完后,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谢恩,却一溜烟地跑出宫外。许多宫人在后面追赶着、呼唤着,她置若罔闻,像小时候一样,她将自己藏在假山的牡丹花丛后。 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纷纷匝匝地从牡丹花丛前经过,不知他们是故意或者是无意,谁也没有看见藏在花丛后面的公主。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丛之后,抬头看着天空,这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中白云缥缈,不知是谁说过,浮云就是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她不由悲从中来,为什么要嫁到那些夷蛮之地去呢?大唐的公主只是为了和亲而存在吗?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分开花丛,她抬起头,就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姑千金公主笑嘻嘻的脸。 眼泪仍然毫无阻碍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有些负气地说:“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千金公主挽住她的袖子将她从花丛后面拖了出来,“嫁到暹罗有什么不好?总比嫁到突厥好吧!” 她撅着嘴,“都是一样糟,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新科状元呢?” 千金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会试还在一年以后,那时候你已经是暹罗的皇后了。” 洞庭公主默然,还是怪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听新皇后的话。 千金公主轻叹一声:“别想这些事了,跟着姑姑到外面去走走吧!” 洞庭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只有自己最悲哀。 乘坐着千金公主的黑色马车在市集上经过,耳边是千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声,她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车窗边,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市集上小贩们的摊子上掠过。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市集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