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王》 引 子 诗云: 乱世英雄起四方 有枪就是草头王 话说清朝光绪年间,湘西南武冈北乡,出一奇人,姓钟名显尾。钟显尾排行第四,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那年头饥荒不断,匪祸连连,父母生下他后,不愿再生,遂为他起名“尾”字。无奈天不遂人愿,次年母亲又为他生下一个弟弟。 钟显尾自幼天资聪颖,颇识礼义。私塾先生见其可爱,许他随村上大孩子入塾听课。钟显尾三岁背《百家姓》,四岁背《三字经》,五岁背《大学》、《中庸》。六岁那年天降奇祸,他一双眼连痛三天三夜,随后失明。 穷人家养一名盲童,不啻雪上加霜。父母焦虑之际,恰一老叟路经北乡,将钟显尾领走。 十几年后,钟显尾返乡,已学成算命绝技,为乡中父老卜算,十分精确,很快名声不胫而走。从此,钟显尾以算命为业,名声远播,被誉为“钟半仙”。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武冈大旱,五十天不见降雨,资江干涸见底。大旱年月,人心惶恐,匪贼蜂起,民不聊生。此世道不用半仙卜算,谁都知道是死路一条。 钟半仙生意清淡,只好游走四乡。仲秋季节,钟半仙来到黄桥铺石背乡。此地毗邻资江,旱涝保收,是武冈有名的鱼米之乡。钟半仙期望在此地赚几升大米。 谁想一进村便碰上一位老叟,他苦着脸说:“半仙呀半仙,你来得不是时候,石背虽是鱼米之乡,但匪盗猖獗,稍有余谷即被洗劫,谁还有多余的米请人算命?” 钟半仙又累又饿,叹喟世道不济,正欲离去,忽一中年农夫指点道:“今天早晨石背张家张心桂新添一儿,说不定他会请半仙卜一卦,赏你几升大米。”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钟半仙喜出望外。 张心桂也是穷苦人,无田无地,惟一的家产是祖宗遗下的两间破烂木房。年轻时,靠帮长工、打短工、捞鱼摸虾过日子。成家后,靠佃耕财主的田地养家活口。 眼下,他年过四十,有二子一女,大儿子张顺风年近二十,二儿子张树卿也有十岁了;如今又添了幼子,心里的高兴自不必说。 老远,张心桂就喜滋滋地迎上来,高兴地说:“天意,天意,我儿晚上刚刚降世,半仙就如期而至。人说半仙神机妙算,看来此话不假。有请有请!” 钟半仙被迎进张家,老大递上葵扇,老二倒过茶水,张心桂则从厨房里取出几只烤红薯给他充饥。 钟半仙将红薯大口大口地吃罢,很快恢复了精神,请张心桂报婴儿生辰八字。张心桂照实报了,且不无得意地说:“我这小儿确实不同寻常,怀他时,他妈妈梦见黄蛇入怀;今早出生,哭声宏亮,一连三个时辰丝毫不减弱。我想这小家伙将来一定有出息,正要找一位八字先生,没想到半仙恰在这个时候到了!” 钟半仙撇开唠叨的张心桂,将新生儿的生辰八字按四柱、八卦排列组合,然后皱了皱眉头。 敏感的张心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半仙,小儿莫非有不吉?” 钟半仙欲言又止。张心桂急了,央求道:“半仙,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 “说出来,只、只怕你……”钟半仙仍然吞吞吐吐。 “我不怪你,你直说了才好,要不我一辈子都会不安心。” 钟半仙这才壮起胆,郑重其事地对张心桂说:“张家老哥,你儿子是条孽龙,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生灵惨死他手……我劝你忍痛割爱,早早把他……”他做了个拤死的手势。 张心桂吃了一惊:“你、你在说糊涂话吧?” “不,我说的是实话,你这儿子命中匪气旺盛,长大必将残害百姓!” 张心桂望着钟半仙,半晌,冷笑道:“你算什么半仙,学得几句疯言疯语,四乡骗饭吃!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你以为我真会弄死自己的骨肉?呸!别说我儿子成不了大盗,真要成了,才是好事呢。我们石背张家世代受土匪骚扰,真有那一天,我张家岂不要扬眉吐气了!滚,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钟半仙被张心桂骂得面红耳赤,临走时,仍说道:“你不信我言,将来这孽龙连累张家株连九族,那时就悔之不及了!” 张心桂更加上火,端起洗过儿子的脏水,向钟半仙背上泼去…… 闲话休提,却说张心桂晚年得子,本期待讨几句吉利话,万没料到钟瞎子竟要他将儿子弄死! 张心桂轰走钟半仙,请出族上有点文墨的尊长为儿子取名。老先生翻看了一本《康熙字典》及一套发黄的《张氏族谱》,给张心桂的儿子取名为张云卿,谱名顺路,别号剑横。 俗话说,穷人养娇子。张心桂一家对张云卿呵护有加,张心桂在外面累得死去活来,一回到家中,再疲倦也要把儿子抱在怀中。他常常对大儿张顺风、二儿张树卿说:“爹老了,不知什么时刻一蹬腿去了,你们可要照看弟弟呵!” 一日,老二从河里捉回一条两斤多重的大草鱼,老大说:“我们好久没吃白米饭了,我看把鱼卖了,买两升米回来,全家好好地吃一顿饭。” 可张云卿却嚷着要吃鱼。 张心桂同意卖鱼,张云卿即大哭大闹,竟从厨房取出一把菜刀将大哥砍伤。张心桂气得对着张云卿的屁股狠狠地打了几巴掌,但最后鱼还是用来煮稀粥吃了。 张云卿十岁那年,张心桂夫妇贫病交加,相继去世。两个哥哥成家后便分了家,姐姐做了童养媳。张云卿成了孤儿。 孤儿求食无门,找到二哥张树卿。树卿说:“我成家不久,爹娘还留给我一身债务,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大哥成家早,又得过爹娘不少好处,你还是找他去吧。” 张云卿找到张顺风,大哥留他吃了一顿饭,然后送他出门:“弟,不是我不管你,可是你嫂嫂……这样吧,我给你找户人家,帮他放牛,弄口饭吃。” 就这样,张云卿成了本村财主张光火家的放牛娃。 在放牛的日子里,张云卿常常衣不遮体,食不裹腹。长工中有一位名叫张亚口的见他可怜,提议道:“以后,你早点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张云卿次日提前赶牛回家,谁想张光火立即将他打了一顿,还不给他饭吃。张亚口很过意不去,以后宁愿自己少吃几口,每餐都给他留一些饭。 放牛娃一当就是数年,张云卿在苦水里慢慢泡大了。十六岁那年,他离开了张光火家,开始摸鱼捞虾,打短工,抬轿子,做挑夫,靠卖苦力谋生。几年下来,终于有了积蓄,他在祖屋门口建起一栋茅屋,娶邻村尹氏为妻。他与穷苦出身的尹氏相依为命,勤俭持家,蒸酒磨豆腐,日子还算过得去。 1919年,武冈遭遇百年罕见的大水灾,田地歉收,穷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很多人落草为寇,跟随附近的大土匪张顺彩打家劫舍。 大哥张顺风来劝道:“弟呀,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弟媳也快要临盆了,跟了张顺彩或许还有生路。” 这话恰让在屋内蒸酒的尹氏听到,她疾步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张云卿面前:“顺路,我一个女流之辈,本不该干预男人的事,但是,如果你要落草,全家人迟早要死在刀下……” 张顺风自觉没趣,悻悻离去。这以后,张顺风虽然没有落草为寇,但风言风语还是不少,说他已沦为偷牛贼,四乡丢牛的事都与他有关。甚至邻村谭帮才丢了牛,有人指证说也有他在场。 张云卿忙于自己的生意,对哥哥的事不大理会。一天早晨,张云卿挑了一担新酿的米酒准备出门,突然乌鸦声掠过屋顶,紧接着门口传来急促的狗叫声。他感到情况不妙,放下担子细察。一会,只见十数个荷枪实弹的团防兵到了屋后,将正在酣睡的大哥张顺风抓了起来。 张云卿很快从妻子尹氏口中得知,大哥等一伙偷卖谭家耕牛的事已被人告发,这帮团防是应谭帮才之邀前来办案的。 张顺风被团防兵五花大绑着从门口经过,押往黄桥铺。 张云卿知道大哥这回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回不来了,便要十七岁的侄儿张慕云随后跟去。 寒风凛冽,号声呜咽,张顺风被直接押入黄桥铺法场,打手忽地闪将出来,手操发亮的马刀,刀过头落,那颗头滚到张慕云跟前。张慕云抱起父亲的头,一路哭着往家走。 张慕云将人头放置在禾场上,低头跪在张云卿面前:“满叔,我要投靠张顺彩,替爹爹报仇!” 张云卿想了想,提醒道:“到了这一步,也只有落草这条路可走了。只是你千万别投靠张顺彩。这年头官匪一家,谭帮才与他也有交情,绝不会答应替你报仇。” “满叔……我该怎么办?”张慕云泪如雨下。 “依我看,你不如自己拉杆,要么不做,要么做大的,让官府都拿你没法。” 张慕云是聪明人,经满叔一指点,便胸有成竹了。他磕了几个响头:“谢谢满叔!他日若有出息,一定报仇雪恨。” 不久,张慕云以九十块大洋的价格卖了壮丁,离乡背井当兵去了。 是年深冬,尹氏为张云卿生下第一个儿子,取名张中怡。 辛酉年(1921年),天又大旱,6月天禾苗正在抽穗时节,无水润养,农民们只得眼睁睁望着它变成枯草。 每天一早,张云卿挑着烧酒走村串户叫卖,竟无人问津。有时恼了,他骂几句娘,窗口便探出个头来,有气无力地说:“这年头饭都没得吃,谁还敢饮酒!” 烧酒卖不出去,总不能留着自己喝,况且,家中快揭不开锅了。尹氏对他说:“当家的,这担酒快卖了半个月了,一两也没卖出去。张亚口常年在外面跑,又很有办法,何不去找找他。” 张亚口比张云卿大七八岁,早不在张光火家干长工了,一直在武冈通往怀化的古道上当脚夫。长年在外闯荡,他见多识广,有丰富的江湖经验。张云卿苦着脸和他一说,他略思片刻道:“你家烧酒在这附近是卖不出去的。不过,你若有胆量,我倒可以给你指条出路。” 张云卿瞪着眼:“我是不怕死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我?” 张亚口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你大胆。可是,胆子再大,有时也有舍不得的地方——你老婆细皮嫩肉的,你舍得一夜不碰她?” “亚口,我家快揭不开锅了,你还拿我开心。” 张亚口点点头:“好吧,明天一早到我家来,我保证你的烧酒能换成大米。” 次日晨,张云卿穿了一双新草鞋,腰上还系了一双备用的,挑着一担烧酒和张亚口一起出门。他们的方向是雪峰山腹地。 过高沙,经洞口,前面便是雪峰天险。 在雪峰山脉的门户处,大自然鬼斧神工,将万仞大山劈成两半,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水流经谷底,这里便是有名的“双壁岩”。 路系在山腰,水流在谷底。一两个人置身其中显得何等渺小。 路由青石板铺成,已经历经上千年。据《武冈县志》记载,从宋代开始,这里就是连接长沙和湘西的重要驿道。若不是身临其境,它的险要是难以想象的。行走时若向下望,再镇定的人也会头晕——脚下是万丈深涧,呜咽的河水奏出恐怖之音,古往今来,这里不知吞噬了多少冤魂! 提起双壁岩,方圆百十里没有一个人不毛骨悚然的。倒不是因为这里险要,而是由于这里历代都是强盗出没之地! 宋代,武冈籍绿林好汉杨再兴在没有投靠岳飞之前,正是在这双壁岩剪径为生的! 前面的张亚口停住了脚。张云卿换了一只肩,一边抹汗,一边抬起头看了看,问道:“双壁岩到了?” 张亚口点点头。按出门的规矩,凡过关卡或穿过强盗、野兽出没之地,是不能够答话的,否则,就被认为是一种不好的预兆。 两人开始提心吊胆走路,越是接近岩口天桥,心跳越激烈——那正是土匪行劫之地。 在这里出没的土匪大多数受洞口巨匪朱云汉翼护,他们三五成群,手持利器,凭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此地袭击过往路人。由于反抗,自然也少不了常有人葬身岩下。清早,如果有人发现这双壁岩下的河里浮着尸体——在此处,这现象和浮着几条死鱼一样平常…… 过天桥时,张云卿还是忍不住向桥下望,下面果然浮着一具无头尸体,内心禁不住又是一颤,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幸好今天早晨没有土匪“关羊”。走过双壁岩,下一道坡,便是古凉亭。凉亭在古枫树的浓荫下,另有一口清澈的古井。 喝饱水,抹干身上汗渍,张云卿这才松了口气,回头发现双壁岩石壁上悬挂了两颗人头。心里暗自庆幸刚才没有抬头。 “前天,官府派军队来过这里。”张亚口解释说,“其实这两名死鬼并不是在这里抓的,官兵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在城里抓了两名盗贼,充做土匪在这里杀死。” 凉亭里早有一群路人在小憩,他们议论着双壁岩的土匪,都说官军才剿了匪,土匪会隐匿一段时间,目下是做生意的最好时机。无论针头、线脑,或布匹、烟土、烧酒,只要挑过武冈界过到黔阳那边,就能换来白花花的大洋。 这消息是最令张云卿振奋的。见他那兴奋的样子,张亚口道:“越是闹匪患的地方,生意越好做。物以稀为贵,道理很简单。等会儿遇上店家,他们会买你的酒——如果你想卖高价,就一直往深处走,别理他们。” 张云卿知道,张亚口是在向他传经授道,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起程了,成群结队的生意人、挑夫浩浩荡荡向雪峰山纵深处迈进。张亚口很快也揽到了生意——替一位商客挑布匹上洪江。 到了溪,果然有店家想买张云卿的酒,而且价格比家乡高一倍多。张云卿不会说话,他一口拒绝,立即引起了店家的不快。张亚口见状,忙赔着笑脸说:“老板,这担酒是我的,几天前黔阳一个酒店就订下。如果你们要,下次我一定带来。” 离开这个店,张亚口告诉他,凡在这条古道上开酒店的人,都有来头,大多数是巨匪朱云汉的属下,对他们必须客气,得罪不得。 张云卿连连点头表示领会。 张亚口问:“过了黔阳,生意就不会好了。卖了酒,你是先回家去,还是在路上等我回来?” 张云卿说:“我既不回去,也不等你。我要跟你上洪江,一路了解烧酒销路情况——往后,我就专做这行生意。” 张亚口点点头:“看来你还真是有心人。实话告诉你,这条路的烧酒生意绝对好做——只是双壁岩不好过呀!”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黔阳,张云卿以每斤酒换三斤大米的高价把一担烧酒卖了,这价格比村庄附近高了三倍。因二百斤大米挑在肩上吃力,到了下一个酒店,他只好把米换成大洋。酒店老板见他是卖烧酒的,十分客气,并感慨这些年送酒进来的人少了,客人很难喝到酒,叮嘱张云卿下次一定送担酒来。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张云卿喜不自禁,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并感叹这几年的生意都白做了,若一开始就来这地方卖酒,说不准早就发了。最后,他向张亚口提议道:“亚口,你这脚夫不用当了,跟着我一起做烧酒生意吧!” 张亚口不置可否,很久才说:“这条路你才第一次走,久了,你自然会明白。上路吧!” 从黔阳到洪江不到半天路程。交了货,打了尖,就有人来联系回程的货——张亚口又揽了一担盐,从洪江挑至洞口,可得半吊脚钱。张云卿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程,还胜任不了挑夫的差事,更主要是因为他一心想做烧酒生意,对做挑夫不屑为之。 在洪江旅店住了一晚,次日天未亮就起床,十几个挑夫担着盐开始上路。 自古,湘西驿道上的挑夫都练成了一身绝好的肩上功夫和脚上功夫,他们“两百斤不算重,百五十斤最轻松,百二十斤压在肩上快如风”。湘西腹地原是封闭野蛮的不毛之地,正是通过一代代挑夫肩担手提,翻山越岭,把外面的文明带进来,才有了现在的境况。 张云卿随着挑盐的队伍沿石板古道翻山过岭,一直往南走,到下午时分,前面出现一座古凉亭,西向的那一面,悬挂一块大木牌,醒目写道: 前面双壁岩,请结伴通过 张云卿定睛细看,才发现正是来时休息过的地方:高大的枫树,古色古香的杉木结构凉亭,清洌甘甜的古井。 亭中、树下坐满了商客、脚夫,计有三十余人,他们全都形色惊慌,在一起谈论着一件令人惊怵的事情: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两名持刀土匪在这双壁岩行劫,有一位烟土商不服,被推下岩去…… 很显然,这些人是不敢过去才聚集在一起的。张云卿全身一个激灵,他身上有八个大洋,这是他长这么大拥有的是最大一笔财产,也是目下全家赖以活命的救命钱,万一……他不敢往下想……张云卿忧心忡忡找一荫凉处坐下。张亚口一边抹汗,一边挨近张云卿,眼望着双壁岩说:“你不是问我为何不做生意么?现在你该明白了,我挑的盐是老板的,丢了无关紧要。不是我幸灾乐祸,现在你肯定很难过吧。” 张云卿确实很难过,他痛苦地垂着头,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双手抓紧张亚口的肩:“亚口,你愿不愿意跟我过岩——我想把两个土匪弄掉!” “就凭你一个人?”张亚口吃惊地望着他,“人家可是专干杀人越货勾当的,你是‘白票’。” 张云卿认真地说:“正因为我是‘白票’,他们才不会防备,我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你放心,我只要你跟在后面提醒,杀人的事我来做。” 张亚口被张云卿的胆量征服了,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说:“我们两个冒险,得利的是众人,我有点不甘心。” 张云卿扫视周围,脸上掠过一丝奸笑,招手要张亚口附过耳朵来,如此这般一番叮嘱。 张亚口大喜,立即起身,用手拍去屁股上的枯草,粗着嗓门喊道:“兄弟们,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有人立即接声:“好呀,你走前头!” “我走前头?”张亚口冷笑道:“我走前面,如果被土匪打死,你替我养一家老小?还是你们走前头吧!” “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少,死不得呀。”有人嗫声说。 张云卿接声道:“说来说去,你们都怕死,我问你们是不是等到老?我们一大帮人,彼此又不相识,什么时候土匪冲下来打劫,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到头来大家还是死路一条。” 张云卿的话果然管用,一些货老板开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张云卿说完干咳一声,向张亚口递了一个眼色。 张亚口又粗着声音说:“各位兄弟,我有个提议,”指了指张云卿,“这位张先生自幼习武,有万夫不挡之勇,特别是一双健足可以扯到疾走的狗尾巴。各位如果肯破费一点小钱,他可以护送大家过双壁岩!”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张云卿双手抱拳:“众位兄弟,并非张某有意乘人之危,但总得有人领头,不能等死。如果你们中谁的胆量更大,为了大家,我张某愿意带头奉送两个大洋!” 一听说要收两个大洋的护送费,几位卖草鞋的立即说,我们倾其所有,也没有两个大洋。张云卿灵机一动,提出按货物价钱提成,让绸缎商、烟土商多出钱。有钱人最怕死,现在有人愿意替他们去冒险,就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就这样,张云卿的钱袋里,轻而易举地多了一百多个大洋。 张云卿喝了水,换了一双新草鞋,用旧草鞋绳子把钱袋一道又一道地缠紧,牢牢地系在腰上,再束上一条腰带,挑上一担空酒坛,回头望了张亚口一眼,从容迈开脚步。 装了一百多个大洋的钱袋在张云卿的背脊处晃荡,每走一步,都发出叮之声。张亚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袋,腿却站立不动。 张云卿走了几步,察觉到后面没有动静,回过头对张亚口说:“钱暂时在我身上,过了岩我会分一半给你。”他拍了拍那钱袋。 张亚口欣喜地挑起担子上前几步,说:“我俩谁跟谁呀,三七开就够了。” 张云卿没有吭声,抬头望望双壁岩,开始走路。 听那些早等在凉亭的路人说,在这里打劫的两个土匪十分凶残,行人稍有反抗就动刀子。张云卿已做好了多种打算,如果有机会把土匪弄死那是最好了,让这条路太平无事,他也可以安安稳稳做烧酒生意;如果没有机会也无所谓,他自信凭着自己的一双健足,绝对能够逃脱,一袋大洋也足够一家人吃两年。 太阳西坠,山上凉风习习,沿途立满了明代、清代的各类碑刻,给这条古道平添了几分历史的沉重。张云卿不会发思古之幽情,此时,他像一头野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度警惕”。 突然,耳畔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好比虎出丛林,又似蛇游深涧。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脸涂黑墨的大汉手持明晃晃的马刀跳上岩石,大声喝叫:“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张云卿止步,盘算着如何应付这场面。正欲抽出扁担,冷不防旁边的巨石后面闪出另一土匪,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把寒光逼人的马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后面的张亚口不知从何时已躲开了。 张云卿感到马刀锋刃已割破脖子上的皮,小股的血正在缓流。 “把手举起来!”身后的土匪喝道。 张云卿顺从地把手举起,肩上的担子因为失去了手的扶持滑了下去,两只装了酒坛的箩筐在山道上前后滚动,前面那一只在转角处停下了,而后面的那一只被前面的弹起,坠入了万丈谷底…… 张云卿没有听到箩筐落谷之声,他感受最大的是土匪身上的狐臭令他苦不堪言。这厮甚是讨厌,命令他张开口查看,是否含了银钱,又像摸女人那样在张云卿上身各处抚摸,然后那只邪恶的手又伸到胯下捏弄,当摸着了那一袋大洋时,惊喜地冲着岩石上的同伴叫道:“发财了!” 土匪弯下腰开始解张云卿的钱袋,但一下子无法解开。 张云卿顿觉时机到了,故作驯顺地发话道:“兄弟,我打的是死结,我自个帮你解吧。”他盘算着一旦钱袋解开,就用坚硬的钱袋击土匪…… “不许动!”土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用心,扬了扬手中马刀,“当心老子宰了你!” 张云卿仍旧举着双手,那样子像托起一只金鼎,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地上打碎似的,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身边。 土匪用一只手自然是解不开这个精心织结的疙瘩的。一种贪钱的欲望令他一时放松了警惕,他本能地把马刀弃靠在张云卿的脚旁,腾出右手帮助左手解疙瘩。这个疏忽给了张云卿绝好的下手机会。 眼见钱袋就要从身后脱离,张云卿灵机一动,鼓足气,肚皮与裤带紧紧地将钱袋夹住,土匪恼怒地骂道:“操你——” “娘”字尚未出口,土匪只感到眼前一黑,紫血从脊背喷出,一头栽倒在地…… 站在岩上的土匪没料到会有这意外发生,他跳下来,手舞马刀直取张云卿。这时,躲在暗处的张亚口提了一条木扁担上前助阵。 愤怒的土匪用极不熟练的刀法乱砍几刀,自知不敌,虚张声势准备夺路逃走。张云卿看出破绽,提醒道:“亚口,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张亚口的扁担难敌马刀,见土匪来势凶猛,一闪身,放他逃过。张云卿望着土匪像猴子一样上了山,一转眼钻入一个山洞中,这才埋怨同伴:“亚口,你这是留下了祸根——这条路我们以后不能再过了!” 张亚口也不分辩,把一条快要断做两截的扁担扔在地上。张云卿摇头叹道:“天意,这是天意!” 等在古凉亭的人一直关注着双壁岩的动静。见土匪已一死一逃,大家兴高采烈,拥上来纷纷向张云卿道贺。 此时,张云卿全无胜利后的喜悦,他想到的是那名逃走的土匪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来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死匪的头被割下来了,悬挂在天桥处的石壁上。这里有一溜专门用做悬挂人头的铁钩。排在前面的两颗人头已经发臭,招惹了大群苍蝇和蝴蝶。新悬的人头仍在滴血,点点滴在石壁上。人血把这面石壁染成黑色,年复一年,任风吹雨打,石壁成了一道永恒的黑色风景。 人们赞扬张云卿,夸他是好汉,张云卿却一肚子火:“闭上你们的鸟嘴,我不要听奉承话!什么时候土匪寻仇,你们谁也不会关心我!” 张云卿说的是实话,众人缄口。 路上,张亚口几次对张云卿说:“我不是故意要放走土匪,一下子慌了神。” “没什么,”张云卿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拍着张亚口的肩膀说,“我们在一条船上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一起!” 张亚口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云卿、张亚口这一次出门发了笔小小的横财。然而,就在他俩回家后的这两天,石背乡发生了一桩令人十分惶恐的事情:黄桥铺新出了一位名叫黄大顺的匪首,他拉起了十几条人枪,夜里将邻村大财主谭帮才家洗劫一空,杀死谭帮才一家十三口人,并将谭帮才的美妾蒲胡儿掳去做压寨夫人,然后,一把火烧了谭家大宅。 这年头拉杆子落草为寇本不算奇,只是“黄大顺”其人,黄桥铺父老闻所未闻,但大家都猜出,他不会是外乡人,因为本地已经有了一个张顺彩,外面土匪,便是犯了行规。除非黄大顺与黄桥铺有某种渊源,那又另当别论。 处在紧张状态中的人总是十分敏感的,张云卿很快就把这个黄大顺与那天在双壁岩脱逃的土匪联系在一起。 谭帮才全家被血洗的第二天,张亚口也心神不宁来找张云卿:“顺路,黄大顺莫非就是双壁岩逃了的那一个?” 张云卿思忖片刻分析道:“不会吧,若是那个家伙,昨晚遭殃的是我们。他们拿谭帮才开刀,依我看,或许是谭帮才在江湖上结下的‘梁子’。” “谭帮才一直受张顺彩保护,他不会在外面结下梁子。至于黄大顺杀他全家,可从两个方面解释:谭帮才全家反抗;黄大顺见色起恶心。”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找我们,却先去暴谭家?”张亚口说。“暴”是土匪行话,即攻打、抢劫之意。 “这个也好理解,”张亚口卷起一根旱烟抽了一口说,“大凡土匪寻仇,不会只找某个仇人报复,而是迁怒仇人全乡。我们等着瞧吧,如果黄大顺暴了谭帮才之后,还继续在黄桥铺作恶,接下来就是想把我们碎尸万段。” 数月后的深夜,黄大顺果然又明火执仗,把石背张家财主张光火家的财产洗劫一空。接着,又在附近抢走村民数十头耕牛和三百口肥猪。同时,还有二十多名少妇、闺秀被黄大顺及部下强xx…… 张云卿、张亚口预感到黄大顺下一个目标就是收拾他们了。张云卿一横心,对张亚口说:“亚口,我们不能坐着等死,你有四兄弟,拉出来我们一起干!” 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张亚口问道:“那么,谁为头?” “当然是我!”张云卿说,“你虽然有点文化,看过《三国》、《水浒》,但你没有魄力,制服不了别人。另外,你的三位弟弟也只配做杀手。” “什么时候举事?” “事不宜迟,就在今天晚上。”张亚口心急如焚。张云卿说,“我这里有一把现成的马刀,你回家找四把菜刀,磨得锋利一些,天一黑来我家聚会。” “第一个目标暴谁家?”张亚口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咬着牙道:“张光火过去欺压了我们,今晚先拿他开刀!” “可是,黄大顺才暴过他呀!” “没关系。”张云卿脸上的横肉搐动着,“船烂了还有三百斤钉。先杀他一个人,不怕他不把埋在地下的资财挖出来进贡!” 张亚口离去后,张云卿令妻子尹氏把家中惟一的老母鸡杀了,又去镇上割了三斤肉,在家中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尹氏不知道丈夫要请什么人,几次欲问,均遭到张云卿怒声呵斥。她不敢再问,含着泪抱起四岁的儿子张中怡躲在床上。她觉得丈夫这段时间十分反常,预感到家中很快要发生大事。 天擦黑,张亚口四兄弟腰间各插一把菜刀来到张云卿的茅屋里。这四兄弟在黄桥铺十分有名,光他们的长相绰号,见一次面就能让人记住一辈子。老大张亚口一张大嘴十分夸张;老二张钻子獐头鼠目;老三张箩箩身材短胖,酷似一只谷箩;老四张四狗长手长足。 张云卿早已摆好了酒菜,见四位来了,打了声招呼,点上三炷香面向南天拜了三拜,然后回到席上取出一大海碗烧酒,一口咬破右手中指,将血沥在酒中…… “我是个粗人,不大懂得江湖上的规矩,今日我们五位结为兄弟,一同举事,杀尽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四位若没有异议,也请沥血入碗。” 张亚口、张钻子、张箩箩、张四狗依次咬破手指,把血沥入海碗中。 张云卿叫了一声好,用手指搅动血酒,端过来说道:“如今我们五个人的血已融为一体,喝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如果有谁背叛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完,饮下一大口血酒,再传给张亚口。 五个人喝完血酒,然后各就其位,开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边商量等会儿如何暴张光火家的具体细节。 草房的另一头,尹氏哄儿子睡下来,偷偷起来探听,当得知丈夫真要落草时,禁不住泪如雨下,意识到这个家很快就要破离了。 五个初结盟的绿林一阵风卷残云很快把一桌酒席吃个精光,然后开始用锅底灰涂黑面孔准备动身去张光火家行劫。 恰在此时,外面一片火光,并夹杂凌乱的脚步声、打杀声。张云卿顿觉不妙,准备突围,但茅屋已被重兵团团围住。 张云卿镇定地稳住大家:“弟兄们,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不要惊慌,弄清他们是何方神仙再作打算!”说罢推开窗户,只见火把下一列荷枪实弹的土匪队伍站立在禾场上,为首的却是本镇巨匪张顺彩及另一个面目陌生的匪首。 张云卿向张亚口递了个眼色,张亚口会意,拱手向张顺彩问道:“张老爷,俗话说一笔难写两个张字,加之我们平素无冤无仇,今日兴师动众,不知晚辈何处得罪了老人家,请教正。” 张顺彩原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生,曾在蔡锷的护国军中做过营长,统领过八百余人枪。蔡锷死后,因受到排挤,一气之下拖了百余人枪回黄桥铺为匪,在四乡打家劫舍。他见张亚口动问,拈着山羊须道:“亚口,你休要仗着一张毛嘴在老子面前撒野。俗话说,老鹰不打窝边鸡,我张顺彩虽为绿林,但从未危害乡里。冤有头,债有主,今夜找你们是有我的道理。这位老爷你们认不认识?”他指了指身边的陌生匪首。 张云卿、张亚口摇摇头,他们确实不认得。 张顺彩鼻子哼了哼:“我说出来你们自然认得!这位是洞口的朱云汉老爷。前几日,他的两位弟兄在双壁岩讨生活,其中一位被你二人杀了。” 张云卿与张亚口互瞟一眼,来者不善,这一场灾难看样子是躲不过了。 张顺彩不等张云卿他们申辩,接着说:“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和朱老爷早在数年前就私下订了协议,他占据洞口,我驻扎黄桥铺,互不侵犯。现在,你们犯了规矩,朱老爷本欲率部攻打黄桥铺,诛灭张姓人。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先礼后兵,特地来向你们讨个说法!” 朱云汉在火把下干咳一声,阴森地问道:“谁是张云卿?” 朱云汉的声音好比丧钟,令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但张云卿天生秉性不怕死,他毫不畏惧地应道:“我是张云卿,前些天双壁岩那个土匪是我所杀!” 朱云汉认真地打量他好一会儿,像看一个难得一见的珍稀动物。他高高的喉节蠕动着,他就要发话了,只要他一声令下,张云卿顷刻即为刀下鬼。 第一章 双壁岩抗匪惹祸 黄桥铺杀妻落 张云卿点了点头,望着结发妻尹氏,他脸上终于露出少见的笑容,温和地说:“贤妻,你真善良,善良得我不忍心伤害你,连累你!但今天我已别无选择,惟有投身绿林一途。今后,如果你每天眼睁睁看着我杀人放火,你的日子肯定比下地狱还要难受。所以,活着受罪还不如死去痛快,而且像你这么好心的人去了阴间,阎王也会特别关照的。”说着,他举起了明晃晃的马刀,张云卿把妻子血淋淋的人头扔过去。 火把下,朱云汉赞道:“现在正是子夜,你没有失约,果然是一条好汉!” 话说明朝永乐二年(1404)某夜,湘西会同县一位受尽土司盘剥的易姓瑶民忽做一梦,梦见雪峰山腹地有一片无人经管的土地,那里土肥水美,与世隔绝,漫山遍野生长着玉米、小麦……瑶民一觉醒来,向家人述说,说得家人对那个世外桃源十分神往。次日,全家经过一番打点,带上干粮、种子、农具,爬山过岭,入雪峰山腹地寻找梦中的乐园。 说来也巧,这家人经过数日跋涉,在武冈、绥宁、黔阳三县的交界之地,果然寻到了一片与梦中相似的伊甸园。 这里四面环山,形似铁锅,锅内面积纵横二百余里,二条河水分别穿流南北,西注沅水。于是,一家十几口就在溪边搭棚定居,以茅草盖棚抵御风雨。瑶语“茅草”即“”(音罗),故将此地取名为溪。 溪四周耸立若干山峰,每一山峰均在海拔一千四百米之上,高峻险要,难以登陟,故千百年来被山外遗忘。 易姓瑶民从此安下家来,刀耕火种,很快开拓出大片肥沃的土地,因气候宜人,风调雨顺,收获十分可观,成了真正的世外桃源。 然而,山再高,阻挡不了人迹的蔓延。不久,山外许多受官府欺压的瑶汉农民也发现了这块宝地,纷纷举家迁来。特别是湘黔交通驿站设立以后,溪已成为雪峰山腹地的繁华驿站,时局也开始与这里息息相关,人口增至一万五千余人。 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湘西地区有数千人响应。湘军头目曾国藩想通过“平乱”以达到其效忠朝廷之目的,令其弟曾国荃在黔阳、溆浦两县募兵四个营编入湘军,镇压了湘西起义军,继又转战金陵(南京)。1864年湘军攻陷南京后,湘西士兵退伍还乡。这些人由于过惯了抢劫掠夺生活,又得不到曾国藩的妥善安排,便先后啸聚山林,立寨称雄,打家劫舍,沦为土匪。 溪与黔阳、绥宁接壤,是武冈鞭长莫及之地,自然成了土匪的首攻目标。 从那以后,溪匪患不断,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既然土匪要抢,溪人自然会反抗,要反抗就少不了流血,在一次次的血腥屠杀中,溪由鸦片战争前的一万五千多人,至民国初期,锐减到不足五千人。纵然如此,湘西土匪仍不放弃对溪的蹂躏。 1921年,武冈大旱,资水枯竭,数十万亩良田眼见颗粒无收,四乡人心惶惶,但溪凭着它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玉米、大麦、高粱、黄豆,硕果累累,丰收在望。 盘踞在洞口境内的巨匪朱云汉对溪虎视眈眈,隔三差五派人进山要粮要肥猪。 溪宝瑶有易姓兄弟二人,哥哥易豪,弟弟易放,父母早亡,兄弟俩相依为命靠耕种自己的土地过日子。如今土匪屡屡摊派,且欲壑难填,眼见这日子无法过了,弟弟易放提议说:“哥呀,土地耕不下去了,是不是该另找出路?朱老爷手下有百十条人枪,在洞口境内连官府都让他三分,我们何不投到他的旗下,过几天痛快日子?” 哥哥易豪早有此意,经弟弟一说,当即表示赞同。于是两人将农具高挂,耕牛卖了,一起去投靠朱云汉。 朱云汉系土匪世家,他的祖父曾是曾国藩的传令兵,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斗中为湘军立下过汗马功劳。曾国藩攻下南京后,将湘籍子弟兵遣散还乡,朱云汉的祖父也回到了洞口。由于对朝廷的极端不满,加之当了几年兵不愿再耕种土地,遂邀了一帮战友,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传到朱云汉手中,已有百十条人枪,形成一股势力。 易豪、易放兄弟二人来到朱云汉的老巢洞口花园,在门外向卫兵言明来意。卫兵通报了,稍顷,来了两名腰插驳壳枪的亲信将两人带至深院大宅。接待他们的是朱云汉的军师杨相晚。 杨相晚是洞口茶铺人,父亲杨守迪是本分农民,生有二子一女,长子杨相晚,次子杨相斌。 杨守迪由于家境贫穷,长女杨春姣十二岁便做了童养媳。杨春姣过嫁后即随丈夫到绥宁红岩谋生。经杨春姣劝说,杨守迪也携带全家老小迁到红岩。 红岩镇上有两间百年老店,这里是土匪经常聚集之地,刀光血影,死了不少人。当地人说,这两间老店常闹鬼,住下不吉利,所以一直空着。杨守迪一家便住在这里,并开起了伙铺。 当时,到伙铺来住宿的,多是来往于双壁岩古驿道的客商。在双壁岩古驿道拦路抢劫的土匪很多,这些土匪,也常来杨守迪伙铺饮酒、赌博、奸宿强抢来的妇女,摊分强抢来的钱财。在这些人的影响下,杨相晚知道了江湖上的许多事情,加之他自小听惯了《水浒传》,对打家劫舍的行当情有独钟。土匪中,有不少是朱云汉的手下,经介绍,他也加入了朱云汉的匪帮。 杨相晚天资聪颖,足智多谋,很受朱云汉赏识,不久就提升为军师。他的弟弟杨相斌在他的带动下也落了草。 1921年农历六月某日,溪易豪、易放兄弟两人前来入伙。杨相晚见两人生得粗实,且面目无奸相,遂决定收留。 按湘西土匪入伙规矩,面试通过,下一关便是“过堂”。所谓“过堂”,就是测试投奔者的胆量,干杀人越货行当的,最忌讳胆小鬼入伙。 杨相晚端来两碗水,让易氏兄弟各顶一碗在头上,站在大厅南头的那一端,他一声口令,大门口闪出一位彪形大汉。大汉瞅了瞅兄弟俩,站在距离约五丈远的地方,“嗖”的一声从腰上抽出卡上枪弹的驳壳,抬起手来做射击状…… 易豪兄弟听说过入伙要过这一关,如果吓得尿湿裤裆或瘫倒在地,就要被淘汰下来。若过了这一关,就可以正式入伙拜香了。他们还知道,拜香时老大才会出现在正厅。入伙人自己栽香,香有十九根,十八根是给十八罗汉烧的,中间一根代表匪帮老大。十九根香分五堆插,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再插一根。栽香完毕,入伙人跪下向正厅坐着的老大起誓,直到老大发话:“都是一家人,起来吧!”仪式才算完毕。最后一关是与直接领导自己的土匪小头目见面。 易豪、易放估计站在对面的大汉可能是他们以后的头目,但此刻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虽然知道对方不会有意杀人,可如果万一失手…… 想到这一步,兄弟都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但又怕闹笑话,只好咬着牙齿硬顶。 大汉轻蔑地哼了哼鼻子,“砰!砰!”两声枪响,把两个碗打得粉碎,水自头顶淋下,将易氏兄弟上半截身子淋湿。 “硬顶,”大汉收起枪对杨相晚说,“还得‘过溜’(考验)才能入伙。” 杨相晚点点头,指着大汉对易氏兄弟说:“这位叫杨相斌,以后归他管了。希望你们能顺利过溜。” 易豪、易放相视一眼,然后随着杨相斌走出厅来,来到一间耳房。杨相斌坐下劈头就问:“你们看过《水浒传》么?” 易豪回答说:“我们不认字,听说书人讲过。” 杨相斌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们知道林冲初入梁山时,王伦要他交‘投名状’的故事吧?” 易豪、易放一惊。因为王伦说的“投名状”,是要林冲提一颗人头上梁山,否则不予收留。莫非杨相斌也要他们杀人? 杨相斌紧接着说:“我们不会像王伦那样有意刁难你们。干我们这行,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你们的胆子太小,必需提高胆量。从明天起,二位去双壁岩向路人收取买路财,半月内如果不出差错,即可正式入伙拜香。当然,你们若觉得为难,我们也不强求,现在即可送客!” 易豪、易放纳头便拜,齐声说:“我们愿意‘过溜’!” 次日一早,杨相斌让易豪兄弟各缴五十大洋押金,领取两把马刀,用布裹了,一身短打扮,风尘仆仆步行至洞口塘附近的双壁岩行劫,开始他们的土匪生涯。 双壁岩是雪峰山的门户,亦是湘西腹地的枢纽中心,北通淑浦、麻阳、凤凰、四川,西至洪江、会同、贵州,地势险要,过往商贾颇多,山高林密,历来都是绿林活动的理想场所。 易氏兄弟曾去洞口出售山货,常路经此地,亦多次遭遇土匪。那些人剪径前多藏身石林、荆蓬,遇有人通过,大喝一声将路人唬住,实施抢劫。得成后,虚张声势,向山上撤退——在天桥南侧半山腰上,有一山洞,洞内四通八达,可自由逃逸。 因初入绿林,必须小心行事,易豪、易放甫抵双壁岩,即装扮成路人,在周围仔细察看,熟悉地形,又入山洞,来回钻了几遍,选好路线,沿途做上记号,以便紧急时快速脱逃。 一切妥当之,已是下午时分。兄弟俩躲在石壁后,议好由易放出击,易豪爬上高处望风。 守候了半个时辰,一队布帮二十余人自西迤逦而来,由于人多,不好下手。待傍晚时分,四名盐客经过,易放向哥哥递了暗号,大喝一声,持刀拦路。四名盐客见状,吓得弃了担子,连滚带爬逃命,其中一位不小心坠入崖下,惨叫一声,成了双壁岩冤魂。 易豪兄弟首战告捷得了四担白盐,又等了一个时辰,见再无人通过,才将盐藏匿至洞内,吃了干粮,寻了个干燥之处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杨相斌派人来查看,易氏兄弟将盐交了战利品,吃罢干粮,仍出洞伏击。 有顷,有五六个纸客通过,易放一声断喝,纸客吓得魂不附体,也要弃担逃命,这次他有了经验,虚张声势道:“谁敢跑,老子开枪了!举起手来!” 纸客果然止步,乖乖地举起双手。当他们发现只有两名土匪,又并无枪支时为时已晚,只好任由搜身。 这一次易氏兄弟得了五担白纸、三十块大洋。 有了这两次经历,兄弟俩胆子更大,断定行劫也不过如此,比耕地还来得容易。心中窃喜,认定干上了好行当。 清朝末年,这条路上曾出现过一奇人,他的事迹一直在湘西地区流传。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大家管他叫“柴刀大哥”。“柴刀大哥”据说也是溪人氏,无父无母,靠砍柴度日,经常挑着柴担去洞口出售,换几升大米。一日,他从洞口返回,途经双壁岩遇上“关羊”。那天,他恰好买了四两猪肉,用草绳缠好吊在腰上。他告诉土匪,身上没有一文钱,只有一点点肉,如果想要,可自行去取。那土匪不知有诈,真个去取。就在此时,“柴刀大哥”从腰间拔出柴刀将土匪劈死。他不但没有失去什物,还从土匪身上搜出十几两银子。这意外的收获使“柴刀大哥”明白:打劫比砍柴日子好过。从此,他便坐镇双壁岩打劫。由于他长年累月用惯了柴刀,砍起人来,觉得比砍柴更省力,只要磨利锋口,“一刀过去,一颗人头便滚下岩去,十分过瘾”。久而久之,他杀人成癖,如果连续三日杀不到人,就会口吐白沫,双手发抖,直至杀了人、见了血才会恢复常态。倘若哪天生意旺,连杀数人,他会全身兴奋,面色红润,行走起来快步如飞。 当年,“柴刀大哥”的名字曾令多少出门人胆寒,官府迫于民愤,派出大队捕快几经周折才将他捕获。这消息一经传开,整个武冈一派沸腾,人们纷纷打听“柴刀大哥”临刑的时日,争相一睹他的容貌。临刑当天,武冈全境八十余万人围观,这在有两千余年历史的武冈恐怕是空前绝后的。 其时,易豪、易放兄弟才十来岁,为看热闹提前两天和村里大人步行一百余里到武冈城。因哥俩人小,挤不进皇城坪,只远远地看到“柴刀大哥”在囚车上。 回家之后,兄弟俩才听村里大人说,“柴刀大哥”的相貌并非凶神恶煞,和常人无异。只是他的胆量大得惊人,游街时昂首挺胸,毫无惧色。临刑时他根本不要执刑官指挥,自己跪下去,声如洪钟地呵喝刽子手:“给我办好一点,不要拖泥带水,十八年后我再来办你!”刽子手本是全县经验最丰富的,被他一喝,自己反而怯了场,由此可见“柴刀大哥”煞气之大。 易豪、易放等得无聊,便东拉西扯地说话解闷,谈到“柴刀大哥”。易放说:“小时候,大人说‘柴刀大哥’杀人成了瘾,感到不可思议。现在联想到我们的经历,才知道这是很自然的事,说不定过不了几年,我们也成了‘柴刀大哥’了。” 易豪点头表示赞同说:“万事开头难,杀人可能跟女人偷汉一样,开了头,一辈子就没完没了。” 易放下意识地看了看山路那头,回头说:“哥,我有个想法。” “你说。” “以后我想长期呆在双壁岩。”易放说,“我觉得很有意思,一声喝叫,别人就乖乖地把钱财献上,这比干什么都来劲。不过,我认为还有许多值得改正的地方。第一,人要增多十几位,抢得的货物才可以及时运走;第二,必须配备枪,万一肉票反抗,马刀没有威力;第三,不能每天守在这里,要多开发几个场地,来回走动,让人摸不清底子,就算官府出兵围剿,我们也不用怕。” 易豪笑道:“弟弟才干了两天,就抵得上老手了,长此下去。将来你一定能超过‘柴刀大哥’。” 易放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玩笑之意,叹道:“其实,我们早就该入伙了,回想起我们过去苦做苦累,吃没得吃,玩没得玩,真是白过了。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快活么,我们才两天功夫,不流一滴汗,收入抵得上半年,就算哪天死了也值呢。” 易豪见弟弟提到“死”字,立即紧张起来:“乌鸦嘴,休要乱说!” 按土匪行规,这种时候忌讳提到“死”字,这是极不吉利的兆头。 易放转身张望山路那头,他发现了秘密:“哥,你看,过路的都躲在凉亭里久等不见人过来。莫非他们听到了消息?” 易豪也张望,点头道:“正是呢。” “怎么办?我们不能总是白等。” “耐心一点,他们总要过来的。” 易放突然问道:“哥,如果他们结伴过来,你敢动手么?” “这……” “别怕!”易放说:“他们不敢过来,说明很害怕。我有个办法,如果他们结伴过来,我们就虚张声势,吓跑他们,他们的东西岂不又成了我们的?” “你看,有两个上路了。”易豪提醒道。 易放也看到一个挑烧酒担的、一个盐客相隔一段距离朝这边走来,心里立即兴奋起来,喃喃道:“好得很,这两个家伙一定是穷光蛋,如果没有油水,我就先开杀戒,尝尝杀人的滋味!” 眼见酒贩和盐客离双壁岩不远了,易豪、易放慌忙用早备好的墨水把脸涂黑。待前面的酒客出现在伏击圈内时,易豪跳上一块岩石,舞刀呵喝叫:“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未及酒贩反应过来,易放从后面冲出,将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易放觉得对付一位酒贩易如反掌。于是,他大大咧咧地搜身,并很快发现了酒贩的一大袋光洋。 由于这袋光洋用草鞋绳扎得紧紧的,无意中易放放下了马刀,没想到这一疏忽造成雄心勃勃的易放初入绿林就付出了生命。 易豪见弟弟惨死,悲愤交加,跳下岩石,挥舞马刀直取酒贩。无奈刀法不熟,对方也有马刀,易豪砍得十分吃力,就在此时,酒贩的一位宽嘴同伴提着扁担前来助战。 易豪渐渐不支,见酒贩气势凶猛,锐不可当。在这紧要关头,宽嘴的扁担被他砍中两刀,险些折断,他虚张声势,夺路而逃。 易豪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钻进山洞,估计不会有人追来了,才放声大哭,哭弟弟命苦,哭匪业难操。 且说洞口花园朱云汉,自从接过祖上匪业,雄心勃勃,意欲称霸江湖,成为湘西第一号匪首。无奈志大才疏,几经努力,十数年仍是百十条人枪,毫无进展。正万分苦恼之际,他的新任军师杨相晚向他献策道:“自古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当年刘邦得韩信而定天下,刘备有孔明成霸业,朱老爷若想发展事业,最紧首要是广罗人才,对那些有特殊本领的人才更不要错过。” 朱云汉依言。为求得好人才,杨相晚订立一套系统的策略、方法。比如入伙的人很多,但良莠不齐,特别是一批庸人入帮后非但起不了作用,反而还有碍发展。针对此种情况,朱云汉对入伙者亲自目测,依据《麻衣相法》认定来者可靠之后,再测试胆量,让其头顶水碗接受枪击。如此一来,入伙人员的素质明显提高,打起仗来就颇具威力。 一日,朱云汉在内堂与军师杨相晚议事,忽闻外厅有人哭哭啼啼,接下来便是杨相斌的叱骂声。 一会,杨相斌进来,朱云汉问及何人哭泣,杨相斌骂道:“两个废物,要他们去双壁岩‘过溜’,结果被人杀了一个,另一个也差点丧命,他竟有脸回来求我替他报仇。”接着,杨相斌将易豪兄弟在双壁岩遭酒贩抵抗之事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杨相晚听后,眼睛发亮,由衷赞:“好汉,好汉,真正难得的好汉!四五十人都不敢通过,他竟敢闯关,而且还杀了我们的人!由此可见他的胆识和智慧是何等卓尔不群!” 朱云汉不解地问:“杨军师,这个酒贩杀了我们的人,你为何还夸他?如果所有肉票都像他一样,我们哪里还有生路?” 杨相晚道:“朱老爷,请问,自湘黔驿站设立以来,肉票中几人有如此胆识?” 朱云汉想了片刻道:“大概就两位吧——过去的柴刀大哥和现在的这位酒贩。” “说得对!”杨相晚说,“柴刀大哥这样的绿林豪杰,湘西两千年才出了一个,将来能与他齐名的,恐怕也只有这位酒贩了,如此大勇大智之人,若能为我们所用,我们的势力何愁不发展壮大?” 朱云汉恍然大悟,立即吩咐杨相斌:“那位酒贩想必也是常从双壁岩过路的,你下去令易豪务必尽快查明他的底细,有了消息,火速汇报!” 杨相斌领命退出。 易豪得了杨相斌的旨令,以为朱老爷真要替他报仇。当天便化装成草鞋客人到湘黔驿道打探。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宽嘴脚夫,很快便问出他是黄桥铺石背张家人,名张亚口,另一个酒贩是他的同伴。易豪马不停蹄,又去石背张家打探出杀死他弟弟的酒贩名叫张云卿,别号剑横,家有一妻一儿,父母早亡。 易豪回到花园镇向杨相斌汇报,并要求亲赴黄桥铺诛杀张云卿、张亚口,替弟弟报仇。 杨相斌说:“报仇之事不用你操心,朱老爷自会有安排。” 朱云汉、杨相晚得知张云卿底细,两人一番商量,决定择日去黄桥铺。朱云汉与张顺彩曾订立了互不相犯条约。一日,朱云汉、杨相晚来到黄桥铺,借口张云卿杀死易放,请张顺彩陪同一起去捉拿张云卿。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将张云卿的茅屋团团围困。 话说张云卿、张亚口、张钻子、张箩箩、张四狗喝血酒准备去暴本村财主张光火,忽被大军围住。冤有头,债有主。很快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便更加镇定,面对朱云汉,从容地承认:“我是张云卿,双壁岩那个土匪正是被我所杀!” 火把下,朱云汉认真地打量张立卿,见他毫无惧色,置身重围中,如此镇定的人是少有的,更何况他还是一位酒贩! 朱云汉摸着下巴,赞叹道:“果然是一条好汉!但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很怜惜你,不忍心教你就去死。我让你一步,如果你有胆量,今天子夜,我在黄龙桥东头等你,不过,你可不能空手见我,手中必须提一颗人头!”说完一挥手,火把齐刷刷向后转,旋即,茅屋外一片黑暗,留下寒星在远山闪烁。 五个人终于回过神来,张钻子摸摸自己的鼠头,喃喃道:“脑袋还在,这不会是梦吧?” 张箩箩长长地舒了口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就要过好日子了。” 张四狗搔首问张亚口:“大哥,朱云汉要顺路提人头去见他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有诈?” 张云卿也征询地望着张亚口。 张亚口未开口,脸上先露出轻松的笑容:“这是好兆头。” “什么好兆头?”众人不解。 张亚口得意地看着张云卿:“这些年我在湘黔驿道上算是没有白跑,今天能够破译朱云汉的话就是证明。你们不会知道,朱云汉欲称霸绿林,听信军师杨相晚的话准备广罗人才。顺路那天杀了他的手下,有这样胆识的人是少有的,因此,今晚他们来收编我们。” “我们走运啰!”张氏三兄弟齐声呼喊。 张亚口又把目光定在张云卿脸上:“顺路,你愿不愿意投到他的旗下?” 张云卿脸上的横肉搐动着,他以首领的姿态下令道:“准备出发,先取张光火人头,一切事情我自有安排!” 张亚口兄弟估计张云卿已决定投靠朱云汉,便不再多问,各自从腰际摸出磨利的菜刀准备出门。 也就在这时,内室传来脚步声,接着木门“吱呀”开了,尹氏捷步迈出,跪在张云卿身前:“顺路,刚才你们做的事说的话,我全都看到听到。你要提人头去见朱云汉,求你不要伤害别人,就把我的头割下来好了!” 众人冷不防会节外生枝,张亚口劝道:“弟媳请起身,男子汉的事你不要多管,今后你只管享富贵荣华。” 尹氏摇头:“这样的富贵荣华我不要,宁愿死,你别劝我。顺路,你动手吧!” 张云卿面无表情,抬眼看内室。 “不用担心,怡儿早睡熟了。”尹氏一提到儿子,泪水便禁不住汩汩下淌,“等他明天醒来不见了我,你就说,他妈这辈子因为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被神仙接上天享福去了。如果他想见妈妈,就要规矩做人,积善积德,终有一天也会感动神仙的。” 张云卿解下腰际的汗巾替妻子拭泪,哽咽道:“你我夫妻一场,难道缘分就这样尽了?” 尹氏推开张云卿的手:“顺路,别替我揩泪,我这泪在我活着时可能不会停了。如果你还念着夫妻情分,一定要把我的话告诉怡儿。另外,我还求你一件事。” 张云卿:“你讲。” “今后无论你在外面干些什么,我都不会知道,只求你千万千万别抢张家的东西,更不能杀姓张的人。我知道你一直仇恨张光火,求你别杀他,他的命由我抵了。顺路,你能满足我的要求吗?” 张云卿点了点头,望着发妻,他的脸终于露出少见的笑容,温和地说道:“贤妻,你真善良!善良得我不忍心伤害你、连累你。但今天我已别无选择,惟有投身绿林,今后如果你每天眼睁睁看着我杀人放火,你的日子会比坐地狱还要难受,是不是这样?” 尹氏连连点头。 “所以,”张云卿长叹一口气说,“活着受罪还不如死去痛快,而且像你这么好心的人去了阴间,阎王也会特别关照。” 尹氏点头,本来还有话要说,尚未出口,只感到眼前一黑,头便脱离了脖子…… 张亚口兄弟失声叫道:“顺路,你……” 张云卿又是一笑,将马刀拭去血迹,认真地对张亚口说:“你不是常对我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脚断了不可接,衣服破了还可补?” 张亚口面部扭曲地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三国演义》中刘备对关羽、张飞说的。” 张云卿点头:“不管谁说的,我觉得这话太对了!”他动情地望着四位,哽咽道,“现在我连老婆也没有了,目的就是为了无牵无挂和你们一起打天下。今后,我就是刘备,你们是我的关羽、张飞……” 院子里传来“喔喔”的鸡叫声,张亚口看看天上的北斗,提醒道:“顺路,子夜到了,快去桥头见朱云汉吧。” 张云卿点点头,提起妻子的首级,吩咐道:“把她的尸体埋了。” “不买棺椁?”张亚口问。 “不买吧。”张云卿摇头:“目下我们都穷,加之停尸在家,儿子不好交待。” “今晚还暴不暴张光火?”张亚口又问。 张云卿看了一眼手中的人头,叹道:“放他一马吧,夫妻一场,我总得遵她的遗嘱。”说完,把右手中的马刀扔在地上,从容赴约。 张亚口惊道:“你不带刀去?” “不带。他们会小瞧我的。”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向黄龙桥走去。 干旱年月的子夜,星星格外明亮。张云卿借着星光,踏着田埂上的露水穿过一片田垄,远远地发现黄龙桥东头打着数个火把。 上了桥,那边放话过来:“来者可是张云卿?” 张云卿右手挽紧尹氏的头发,将人头举了一下:“在下正是。” 火把下,朱云汉赞道:“现在正是子夜,你没有失约,果然是一条好汉!” 张云卿走近,将人头提着扬了扬:“朱老爷要的东西送来了。” 朱云汉令一位马弁接过人头:“谢谢你送来见面礼。走,朱某特意备了薄酒,我们边吃边聊!” 张云卿跟着朱云汉,来到镇上的醉仙酒店。店门口吊着两个大红灯笼,店外的木桩上缠了几匹骏马,马儿一边吃草,一边打着响鼻。店掌柜慌忙出来迎接,那十数个随行马弁将火把扑灭,分头在店外负责警卫。 随朱云汉、张云卿进入二楼雅座的是一位高个子男人。坐定后,张云卿才注意到此人大眼、高鼻、颧骨突出,不及朱云汉介绍,张云卿即抱拳施礼:“这位兄弟可是杨相晚先生?” 高个子男人还礼:“在下正是。我们以前并不相识,顺路兄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云卿道:“杨先生的名字传遍江湖,今日得见果然气宇不凡。幸会幸会。” 朱云汉干咳一声,用手指敲打桌面,掌柜的闻声亲率店小二呈上酒菜,然后带上门悄然退出。 朱云汉举杯相邀。张云卿本是粗人,并不注重礼节,见了这一桌好酒佳肴,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大吃大嚼,竟当是来赴宴一般,不问其他。 朱云汉向杨相晚使个眼色,杨相晚干咳一声,望着张云卿说:“顺路兄,今晚朱老爷请你,你可知道他老人家的用意?” 张云卿正大嚼鸡腿,满嘴油污,他说:“知道。朱老爷求才若渴,要拉我入伙。” 朱云汉满意地点了点头。 杨相晚脸上的肌肉开始放松:“果然是位明白人!实不相瞒,我们远道而来,正是赏识你的胆量与机智。朱老爷是绿林世家,到了这一代,他意欲扩大队伍,成就一番大业。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帅难求,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少有。今日顺路兄加入,朱老爷真是如虎添翼,来,为我们今后的共事干杯!” 朱云汉笑吟吟地跟着举起酒杯,然而,张云卿却无动于衷。 朱云汉见状,脸色骤变,将酒杯重重地摔了下去,雅座内立即闪进四名马弁,各持一支驳壳,将枪口直接对准张云卿。 张云卿撩起衣摆揩去嘴上的油,目光定在杨相晚脸上。 杨相晚征询地看了朱云汉一眼,做了个手势,四支枪一齐放下,他说道:“有个问题想讨教顺路兄:人头既然已经送来,何故突然变卦?莫非你只知朱老爷有收你之意,不知提来人头便是呈递‘投名状’?” 张云卿不语。 杨相晚耐心道:“那好吧,你不是绿林中人,不知道也情有可谅。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必须投靠朱老爷。” “何以这么肯定?”张云卿说。 杨相晚道:“第一,你杀了我们的人,从道义讲,我们不追究你就该感恩戴德;第二,你已经杀了无辜,除了投身绿林,已别无出路!” 张云卿端起身边的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喝干,又拿过酒壶连倒两杯喝了,放下杯,望着杨相晚说:“是的,我已经杀了无辜,已别无出路。不过,是自己干或投靠朱老爷,仍由我自己做主。至于杀了你们的兄弟,我已经给了你们一个很好的说法——我今天提来的人头是我妻子的,我用妻子换你们一位兄弟,难道还不公道?” 朱云汉、杨相晚,面面相觑。 “实不相瞒,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拉起了自己的杆子。”张云卿略显醉意地说,“我很钦佩朱老爷的雄才大略,更羡慕你有杨先生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军师。张某人出身粗野,但天生无法无天的性格,不愿受制于人。很抱歉,这一顿盛宴暂且记下,待张某打出一片江山再加倍偿还。” 朱云汉自己斟满一杯酒,嘿嘿笑道:“不错,不错,有志气!”他把酒杯端起贴近嘴唇。 四名马弁见状,又一齐将枪口顶住张云卿的头。 张云卿意识到朱云汉已动了杀机,大笑不止。 “笑什么?!”朱云汉瞪起眼,“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好笑的?” 张云卿说:“我笑你并无杀我之意,不过吓唬吓唬罢了。” “何以见得?” “因为杀了我,对你来说全无用处,如果留下,好处多多。” 朱云汉知道张云卿在故弄玄虚,目的无非苟延残喘,冷笑道:“像你这种无情无义,心如蛇蝎之人,就算你现在反悔愿意跟我,我也不会要你!” “如果我张云卿现在反悔,说明我太没有价值了,传出去要遭天下人耻笑!” “那好,我就成全你,给你留下一个至死不改初衷的好名声!”朱云汉端起酒杯—— “慢!”杨相晚连忙制止道,“别杀他!” 朱云汉咬牙道:“此类连自己妻子都杀的禽兽留下是个祸根,说不定将来会连累我们。” 杨相晚说:“我不是不同意杀他,他刚才说,如果留下他好处多多,何不让他说出来再动手?” 朱云汉的酒杯已送至唇边,四名马弁的枪都卡上了子弹,目射凶光地等待朱云汉将酒喝下。 第二章 藏奸诈虚情假意 迷蜜语怀德感 张云卿环顾一周,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他以长辈的口吻抓起张慕云的手说:“慕云啊,正因为我们是骨肉之亲,我更不能接替你的位置。虽然你自愿,弟兄们也无异议,可是,叔叔篡夺侄儿之位,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天下人岂不都要耻笑我?……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对我敬重,可你毕竟太年轻、太没有江湖经验了……所以,我要扶你上马,再送你一程……” 张慕云很受感动,哽咽道:“满叔,我都知道了,你是来救我的……” 朱云汉将酒重重地放下,桌面溅湿了一大片:“看在杨军师的份上,由你多活几分钟,我倒要听听一个心如蛇蝎之人死到临头如何替自己辩护!” “心肠毒辣是投身绿林的先决条件,”张云卿说,“否则留下我对你全无益处。朱老爷不是要称雄湘西绿林么,如果你是菩萨心如何能成此大业?告诉你,你若想实现这愿望,第一个对手便是黄桥铺的张顺彩。以你现在的势力想一举吃掉张顺彩,恕我直言——那是痴人说梦。” 朱云汉、杨相晚吃了一惊,想不到一个才入绿林的人竟能说出这么有份量的话。杨相晚身子前倾:“依你之见,怎样才能吃掉张顺彩?” “只有一个办法。”张云卿指着自己的胸口说,“留下我,并且给我以适当的扶植。俗语说一山难容二虎,我和张顺彩同为黄桥铺人,自然会相互觊觎,终至斗个你死我活。以敌制敌,这是最高明之策。你们可以趁我们争斗之际,大肆发展,养精蓄锐,待到张顺彩、张云卿两败俱伤时,再全面出击,这样岂不事半功倍?” 杨相晚笑道:“你既然早知会有覆灭的那一天,为何还要自己拉杆子?说来说去你还算是个人才,我劝劝朱老爷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云卿摇头:“我并没有说我会覆灭,如果早就做好失败的准备,只有傻瓜才去拉杆子。我认为张顺彩终会被我消灭,将来湘西绿林争霸战必在我与朱老爷之间进行!” 朱云汉一阵冷笑,从腰际摸出一把精制的勃朗宁手枪顶住张云卿的额头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现在兵没有一卒,枪不见一条,居然大言不惭要和我争高下。好,我今天放你一马,倒要看看你的能耐!”说毕,朝天开了三枪,枪声划破了山村小镇的寂静。 却说张云卿提着人头赴约去后,张亚口兄弟七手八脚将尹氏尸体裹在竹席里,抬到邻近山上的乱坟冈里埋了。 张亚口很担心,他是看着张云卿长大的,这家伙因在张光火家吃尽了苦头,成年后养成孤傲的性格,不愿受制于人,担心一旦不接受朱云汉的收编定难生还,同时他兄弟四个也要受到牵连。 四个人回到自己家里,提心吊胆等待。凌晨时分,三声枪响自黄龙桥那边的镇上传来,他们心中一惊。张四狗道:“顺路已经没命了,我们赶快逃命!” 张箩箩一吓,紧张得就要逃奔。张亚口毕竟经验丰富,很快省悟过来:“你们不用怕,刚才的枪声非常清脆,听人说打中目标的枪声尾音沉闷。我们还是耐心等顺路回来再说。” 又等了半个时辰,村外传来狗叫声,接着便是一阵风似的脚步声向这边传来。 这脚步声对张亚口来说是十分熟悉的,他慌慌张张准备迎接,就在此时,门已经敲响了。 果然是张云卿,大家松了口气。张四狗说:“刚才枪响,我们以为你没命了呢。” 张云卿一屁股坐在张箩箩为他搬来的椅子上:“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否则,我还有什么资格做你们的头?” “顺路,他们鸣枪,莫非是因为你不愿归附?” 张云卿点点头,把刚才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并特意把自己的勇敢、机智渲染一番,说得四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朱云汉最后羞辱他,张亚口插嘴道:“朱老爷说的也是事实,我们目下确是兵无一卒,枪没一条,兵倒不会成问题,关键是没有枪怎么?” 张云卿不以为然道:“自古成大器者,谁不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人,只要有志气,什么大事办不成?朱云汉那娘卖×的,靠祖上传下几条枪,我从心里瞧他不起!” 张亚口说:“当然,志气是重要的,可是,我们一把马刀、四把菜刀能跟人对抗?充其量只能去路口吓唬几个手无寸铁的人,弄点财物。顺路,其实你可暂时答应朱云汉,到他那里混一段时间,拖一批人枪出来,这样岂不更好?” 张云卿摇头叹道:“实不相瞒,起初我也是这念头。你们哪里知道,他手下的军师杨相晚是一个何等精明之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周易八卦、人情世故无所不晓。这个对手太强大了,在我们起事之初,不能野心太大,更何况洞口我们不熟,舍近求远乃是办事之大忌。” 张亚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先搞倒……” 张云卿点点头:“你总算能捉摸出我的一点心意。你别得意,比起杨相晚,你差得远!” 张亚口红着脸说:“我没有和人家比高下。顺路,我们什么时候投靠张顺彩?一笔难写两个‘张’字,我们投奔他,他应该不会怀疑。” 张云卿说:“现在为时尚早,大家先安下心来,打好经济基础,待有了十来条枪,再去搞张顺彩不为迟。天不早了,各位回去饱饱地睡一觉,天黑后仍来我家集会。” 五个人各自散去。张云卿回到家,儿子张中怡已经醒了,醒来后就要妈妈。张云卿就把尹氏说的话向儿子重复一遍。张中怡听说母亲已被神仙接上天,便扑闪着一对纯真的眼睛跑到禾场上张望苍天。 张云卿冲着窗外喊道:“中怡,爹很累,不要叫醒我,饿了就去你二娘家弄口饭吃。” 张中怡叫张顺风的老婆“大娘”;“二娘”是张树卿的妻子,三兄弟各自成家后,张云卿与二哥家的关系较好。 张云卿实在很累,头一贴枕便睡着了,醒来时正是掌灯时分,他随便吃了点干粮,准备晚上“出朝”(抢劫)弄到东西再大吃大喝一顿。 天黑了一阵,哄儿子睡下,张亚口兄弟各自怀揣菜刀来了。他们一边抽着劣质旱烟,一边讨论今晚的行动方案。近来,这附近出了一位“黄大顺”,一些有钱人大多数已经被抢劫一空,张云卿最后决定,先去邻村谭家抢一位富农,弄点粮食、猪肉,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以后再从长计议。 初次出朝,张云卿依张亚口之言,烧了香,拜了苍天,然后用锅灰涂黑面孔。正要出动,外面走来一人,敲门叫道:“这是张云卿的家吗?” 张云卿示意张亚口兄弟先躲进内室,自己从水缸掬水洗净面孔,待门外叫了十几声,才装做刚刚睡醒,问道:“谁叫我,什么事?” 外面说:“你让我进来,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张云卿将头悄悄探出窗口,借着外面的月光,见对方只身一人,且无凶器,遂开门放他进来。 来者二十多岁,个子不高,操本地口音,面貌似曾相识,可又叫不出名字。张云卿手中拖着马刀,边退边问道:“你是……” “我是黄大顺大哥的下属,奉大哥之命,特来邀你入伙。”来者不亢不卑地说。 “黄大顺是谁?我并不认识。”张云卿知道对方没有恶意,放下心来,“在我未弄清他的底细之前,我不能轻易入伙。” 来者说:“你入不入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传递大哥的话而已。如果你有入伙之意,明天中午黄大哥在马鞍山古庵等你。”说完,不再多说半句话,调头就走。 张云卿定定望着门外黑洞洞的世界,张亚口来到他身后说:“顺路,这位黄大顺到底是哪路神仙?” 张四狗插嘴道:“刚才那位我认识,他是黄桥铺谢家的谢老狗!” 张亚口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啊呀,我知道这位黄大顺是谁了!顺路,明天我跟你上马鞍山!” 张云卿举手,制止众人说话:“今晚我们的任务是去谭家捞水头(钱财),其余一切明天再议。” 张云卿重新在脸上抹了锅灰,提马刀,率先冲进黑暗。 这一夜张云卿十分顺利,他选好一谭姓富农,捏着嗓门声明打劫,吓得富农躲在床上不敢出声。张亚口兄弟在屋里大搜大刮,抢得大米一百斤左右,铜钱十几串,猪油三十斤,又在栏里宰了肥猪一头。这些东西用四担箩装了,张云卿押后,借着夜色向马鞍山方向撤退。 马鞍山是石背乡境内最高的山,海拔千余米,山上古树参天,茅草丛生,有一条石板路直通山顶,山顶上有一古庙,居住十余名诵经拜佛的和尚。逢初一、十五,四乡善男信女上山朝圣。 近来,古庙已被自称黄大顺的匪首占领,和尚不知去向,一些拜佛的香客也不敢再上山去。这里遂成了黄大顺的大寨。 事前,张云卿已到马鞍山附近观察,山脚下原有两户人家,因山上闹土匪,不敢居住,已举家迁走,留下两座茅屋。张云卿选定此处为临时落脚点。 锅灶是现成的,张云卿操起马刀,割下一大块猪肉,一边在砧板上大块切肉,一边发号施令:张亚口生火做饭;张钻子、张箩箩肢解猪肉,明早拿去镇上销赃;张四狗去门外望风。 一阵忙碌,饭菜做好,没有碗筷,五个人便在锅边用手抓着吃,依次端起抢来的酒罐喝酒。酒醉饭饱后,因嫌茅屋内闷热,遂横七竖八醉卧屋外松下,头枕松根,身披漏下的月光,任蛇虫过身浑然不晓,一觉天明。 张云卿迟醒,张钻子、张箩箩已遵嘱挑肉上镇卖,张亚口、张四狗正在屋中做饭。几袋烟功夫,张钻子、张箩箩挑着空箩哼着下流小调回来。张钻子将所得十余块大洋悉数交给张云卿,又从箩里取出十余副碗筷,得意地说:“多买了几副,图个吉利,要不了几天我们的人口还会增多。” 吃完饭,张云卿慎重地说:“若继续这样干下去,要不了几天,就会被人发现,那时候官府一出兵,我们的人头便要搬家。现在,我决定入伙。” “入到哪里?”张亚口四兄弟目光齐齐定在他脸上。 “黄大顺。”张云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休息一会儿,大家收拾好行当随我上山,勿须多言。” 张亚口的三个弟弟对张云卿的决定都感到不可理解。散开后结伴去林间小便,张钻子埋怨道:“顺路不知吃错什么药,朱云汉特意请他他不去,现在却要投到一个无名山大王下面。” 张箩箩说:“依我看,顺路一定是为了女人。谭帮才的小妾蒲胡儿如今在黄大顺手中,顺路私下里一直垂涎于她。” 张四狗说:“真不知道黄大顺到底是哪路神仙,顺路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底?要不,他是不会突然这么决定的。” 三个人本来还要说下去,这时身后传来咳嗽声。张亚口咳嗽完对几位弟弟说:“你们在这里瞎扯什么,顺路说趁着天凉早早上山。” 上路了。 张钻子、张箩箩、张四狗各挑着一担昨晚抢来的东西,张云卿、张亚口压后,五个人沿着古老、光滑的青石板拾级而上,直奔山顶古庙。 仰起头快要看到古庙的整个屋顶了,突然从一株樟树后闪出一名汉子,他端起一支“汉阳造”,拦在路中央喝问道:“什么人?站住!” 前面三个人都停下了,张云卿疾步上前,答道:“自己人!” 持枪马弁上下打量张云卿,再问道:“上山干什么?” “找张慕云!”张云卿有意把声音提高。 “我们这里只有黄大顺,没有张慕云,兄弟,你找错山头了。” 马弁此地无银的辩说使张云卿放下心来,他高兴地说:“没错,黄大顺就是张慕云,张慕云就是黄大顺。请你转告他,说有位名叫张云卿的人求见。” 马弁愣了半晌,手指地上说:“站着别动,我先去通报一下。” 一会,马弁回来,口气缓和多了:“大哥在庙里等你。不是说好中午才上来的么?” 张云卿一边挥手令挑担的向前走,一边回答说:“中午天热,怕中暑。” 五个人来到庙前,那位昨晚到张云卿家跑腿的马弁迎了上来:“大哥午睡刚起来,几位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我叫人去后面收拾房子。” 这是座瓦木结构的古庙,四周墙壁、柱子都涂了很厚的土漆,占地面积约半亩地,除了主庙,两厢有耳房,后面有后堂。脚下则是由麻石拼成的坚硬地面。 张云卿正认真打量,主庙内已经走出一个身穿黑色丝绸长衫的年轻汉子,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张云卿一眼认出,失声道:“慕云,果然是你!” 张慕云疾步迎上,动情地说:“满叔,屋里请,叔侄俩好好叙叙。” 张云卿随张慕云进了后堂的一间木屋,甫坐定,张云卿就问道:“慕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这一份家当你是如何挣来的?” “说来话长,暂且不说。满叔,我正要问你,你怎么知道黄大顺就是我?” 张云卿“嘿嘿”一阵奸笑,说:“你一回来就拿谭帮才开刀,你满叔又不是傻瓜,还能不知道?” 张慕云搔首,傻笑一阵说:“满叔的脑瓜就是好使。你刚问我这份家当怎么挣?”张慕云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亏得满叔指点。那时候若依了自己的主意,现在仍是张顺彩手下的一名马弁,报仇的事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我离家后,到广西陆荣廷的部队当兵。陆荣廷是广西大军阀,也是绿林出身,手下有十数万人枪。为了扩充势力,他借用军政府的名义到处招兵,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去了广西的。当时,除了我之外,黄桥铺还有谢乐球、尹东波、谢老狗等十几人在桂系当兵。1920年冬,陆荣廷被以陈炯明为首的粤军打败,他率领我们撤回广西老巢。今年春,我联络好十几个同乡,趁作战之机拖枪逃了回来,化名黄大顺,先杀死仇人谭帮才替父亲报了仇,然后在这里立寨。” 张云卿边点头边听张慕云说,忽闻丁当之声,张云卿双眼一亮——他发现美艳撩人的蒲胡儿正掀帘进来,不等丈夫介绍,便向张云卿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皓齿,声如银铃:“满叔今日上山,我婆母在家可好。” 张云卿未说话,全身已酥软,好在他有极强的自制力,随机答道:“大嫂嫂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有了你这样一位孝顺媳妇!她没事,能吃能动,就是常常牵挂慕云。”说完,便悄悄偷看蒲胡儿。 蒲胡儿穿一袭印花纺绸旗袍,把她那绝美身段包裹着,那Rx房、那屁股若隐若现,最撩人处是叉开得很高的旗袍下摆时不时显山露水,一扭动,便现出雪白的大腿,令人遐想无限……她伸出纤纤玉指,在张慕云的肩上碰了一下:“你真是个不孝之子,回来这么久了,竟忍心不回去看她一看!” 张慕云摇头,面露痛苦之色:“你以为我不想看她?我这样子能回去看她吗?我已经入了绿林,一旦让人知道底细,还会连累她。如果被官府抓住杀头,更令她受不了。只好隐姓埋名,每月暗中给她点钱算了。” 在蒲胡儿面前,张云卿突然有了要显露一手的欲望。“慕云,这马鞍山古庙原有十几名和尚,他们现在何处?” 张慕云说:“我把他们都赶下山去了。” “你怎么能这样做!”张云卿故作吃惊。 “难道让他们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成?我们的秘密岂不都要被他们知道!”张慕云不以为然地回答说。 张云卿连连摇头:“你太没有江湖经验了。这庙中方丈悟了和尚是黄桥铺团总兵刘异的亲戚。此地不能久留,团防局迟早会来围剿!” 这下张慕云也紧张起来,搔首道:“这我真是没想到。” 张云卿不满地说:“当家的,应该想到!干这一行,脑袋系在腰上,必须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各种危险都要估计,否则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当初,你既然要在此处立寨,就该把这些和尚一个不留杀掉!” “……”张慕云惊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十几条人命,我与他们无冤无仇……” 张云卿冷笑道:“干土匪本身就是以杀人为业,你这么仁慈,应该削发出家,不该干这一行。再则,你的思维方式也大有问题,所谓‘冤仇’,并不一定要指杀父之仇,凡妨碍你利益,都算仇人。你要选马鞍山为寨,偏偏和尚住在这里。我问你:这种狭道相逢的冲突不算冤仇,什么才算冤仇?!” 张慕云连连点头:“我早说满叔是非凡人,想的问题就是全面透彻。现在好了,有满叔,兄弟们不用愁出路了。满叔,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立即离开此地!” “离开此地附近没有可立寨之处呀?”张慕云苦着脸说。 “如果没有暴露,本来有个最好的办法:把枪藏起来,各自回家,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再集合行动。可是,这办法没有用了,悟了和尚是本地人,他一定认出了你们,所以只能找一个新地方立寨。你马上把弟兄们找来,大家商量一个妥善的办法。” 张慕云依言,把十几名手下找来。这帮人听张慕云提过张云卿,见了面,也不用介绍,很快就熟识了。 张慕云把张云卿说的话转述了一遍,众人愕然,不知如何是好。 张云卿见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说道:“黄桥铺团防局有三十余条人枪,团总刘异是退役军人,曾就读保定军校,手下的三十余人多数出身行伍,具有战斗经验,一旦过来围剿,我们肯定不是对手。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存实力。” “既然刘异要来围剿,呆在这里是等死,我们不妨立即下山,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再说。”性子比较急躁的谢老狗说。 “现在就下山?”尹东波反对,“那我们的枪怎么处理?” “枪是我们的命根子,当然背在身上。” 尹东波冷笑道:“亏你还是行伍出身,一点常识也没有。青天白日背枪下山,不是等于告诉别人我们是土匪?我们连去的方向都没有。” 谢老狗、尹东波是张慕云的左右手,谢老狗虽急躁却行动敏捷,打起仗来颇有经验,尹东波沉稳,在很多大事上能够替张慕云出主意。张慕云见两人争执,把目光投向张云卿。 张云卿说:“谢老狗的提议没有错,干我们这一行应该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谢老狗得意地瞟了尹东波一眼。 张云卿把目光移向尹东波:“不过,比较起来,老尹考虑问题似乎要全面一些。我们现在还没有选好去的方向,日间带枪下山是大忌。依我看,团防也怕死,若没有绝对把握不会出动。为安全起见,我们不妨先派一位合适的兄弟去黄桥铺打探,如果他们无兵,我们就据险坚守,如果正在准备,我们正好抓紧时间选定新寨,准备迁移。” 张慕云见众人没有异议,点点头:“还是满叔的话有道理。各位,发表意见,新寨该选在何处?” 谢老狗率先说:“当然是离家越远越好,黄桥铺本来就不富,况且还养了一个张顺彩,惟有出乡才有发展前途。” 尹东波笑道:“老狗,不是我存心要和你抬杠,你这话太没有道理了。干我们这一行,光从名称上做文章,土匪的‘土’字就是本土本乡之意,离开了本土本乡,等于脚下没有土壤,我们岂不成了无本之木?” “说得好!”张云卿赞道,“老尹不愧是在外见过世面的人,这比喻太贴切了!不过,我们既然是树木,树木也有大小之分,弟兄们,你们说,是小树好,还是大树好?” “当然是大树好!”众人异口同声,但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的用意。 “对,当然是大树好,所以我们要干就干大的,成为参天大树。小地方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我们就该把根须向四处无限发展、伸延——当我们的根伸延到哪里,哪里不就成了我们的土壤了” “叭叭叭”,张慕云率先拍起了巴掌,赞道:“精彩,我满叔还真有一手。弟兄们,我临时有了一个想法,说出来希望大家赞成。我满叔的能力已经摆在这里,如果由他来带领大家,前途会更加远大!” “慕云!”张云卿不等各位的反应,大声叱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作为一位首领,你就是这个队伍的灵魂,你才出道没几天,就要把自己的权力拱手送人,你太让弟兄们失望了!” “满叔,我是诚心的,你不是别人,是我的亲叔叔,我的父亲死了,这世界上就你是我的亲人了……”张慕云说着开始哽咽起来。 “顺路,”张亚口说,“慕云既然一片诚心,你还客气什么?” “是呀,你还客气什么?”张钻子、张箩箩、张四狗异口同声。 张云卿环顾一周,泪水禁不住流了出来,他以长辈的口吻抓起张慕云的手说:“慕云呵,正因为我们是骨肉之亲,我更不能接替你的位置。虽然你自愿,弟兄们也无异议,可是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放?叔叔篡侄儿之位,天下人岂不都要耻笑我?如果我有心做山大王,完全可以建立自己的势力,用不着入你的伙。不瞒你说,在不知你下落之前,我有过那念头,可是,当得知你已拉起杆子在马鞍山落草,我的心就平静不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对我孝敬、尊重,可你毕竟太年轻、太没有江湖经验——你心肠太软,容易感情用事,干这一行是大忌啊!你爹死得早,身边又没一个能真正替你分担危险的人,想到这一切,我只好放弃自己的事业,过来帮你一把……云儿,真的,满叔说的都是真话。满叔若想入伙,前些天洞口的朱云汉亲自来过我家中,我没有答应。” 张慕云很受感动,揩去泪,哽咽道:“我都知道了,你是来救我的,没有你,我们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满叔,谢谢你,以后全仰仗你了。” 张云卿从感情中挣脱出来,板起面孔说:“你又说没出息的话了,你是这群人的首领,你时时刻刻要想到你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说一不二的威望,怎么说要仰仗我呢?今后,你不要把我当叔叔,只能把我当成部下,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你就成不了一位优秀的山大王!” 张慕云点点头,很快也从感情中挣脱出来,扫视一眼部下,以首领的口气问道:“大家说说,我们的新寨该立在何处?” 谢老狗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好地方来,便白了尹东波一眼:“怎么,现在哑巴了?” 尹东波望着张慕云:“山门……可以吧?” 张慕云不置可否:“你先说说山门有什么优越条件。” “我是山门人,”尹东波有几分自信地说,“那里是雪峰山的东向门户,土地广阔肥沃,旱涝保收,是武冈最大的粮仓,富人也比其他地方多。武冈首富、拥有万亩良田的梅满娘正是山门人。而最好的条件是,山门不是朱云汉的区域,也不是张顺彩的地盘。我们的队伍若要发展壮大,还非得以那里为根据地不可!” 张慕云边听边点头,等尹东波说完,仍把目光投向张云卿:“满叔,你认为呢?” 张云卿本欲发表自己的看法,对尹东波说的作一些关键性的补充,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刚才太锋芒毕露了,现在有收敛的必要,他摇摇头,说:“你是首领,你有权决定一切。” 张慕云叹了口气,说:“好吧,就这样定了。老狗,你立刻去黄桥铺走一趟,如果刘异已经行动,赶紧回来汇报,我们今晚摸黑去山门!” “我不能去!”谢老狗急着说,“我是本地人,谁都知道我到广西当兵去了,如果在镇上碰到熟人,事情不就露馅了?我看,最好是老尹去。” “我更不能去,”尹东波说,“黄桥铺我根本不熟,要我向谁打听?” “这样吧。”张云卿打圆场道,“张钻子过去经常在黄桥铺赌钱,团防局的丘八他也认识几个,让他去最合适。” 张慕云允许,他抬起头,猛见身后的妻子蒲胡儿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张云卿。他的内心掠过一丝不快,鼻子哼一声道:“女人家,听男人议事干啥?”又对各位,“如果没事,大家先回去。” 蒲胡儿像被丈夫发现了什么秘密,脸红了,低着头,转身款款走进内室。 张云卿悄悄目送着蒲胡儿的背影,直至见不到,才和张亚口兄弟回房休息。 尹东波回到自己房里,急忙掩上门窗,小声对谢老狗说:“老狗,我不和你抬杠,想跟你说件正经事。” “什么事这么重要?”谢老狗懒洋洋地躺在铺上。 “事关我们这伙人的前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不就是一个刘异么。”谢老狗坐了起来。 “对我们威胁最大的不是刘异,据我分析,刘异根本不会来,不过是张云卿故弄玄虚。我们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张云卿!” “你……没有喝酒吧?”谢老狗吃惊地望着尹东波,“他是慕云的叔叔,他若有野心,刚才为何不接受慕云的让位?” “我没说胡话,正是这号人才危险。他很有能力,能力在你我之上,你以为真如他说,是诚心来扶植他侄儿?我看他八成是冲着我们的枪来的。” 谢老狗有点相信了:“那……如果真是这样,你要马上提醒慕云,枪可是我们的命根子,大家冒掉脑袋的危险从广西带回来,任何人也别想打主意。老尹,你快去跟慕云说说。” “说,肯定是要说的,”尹东波叹道,“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听。” 尹东波回到张慕云房里,张慕云知道有事找他,示意蒲氏回避。 尹东波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张慕云不耐烦地说:“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忸怩了?” “话肯定是要说的,可是,就怕你不愿听。” 张慕云很快明白,不等尹东波开口,自己先点破说:“你怀疑我满叔心怀不轨,是不?” 尹东波点头:“慕云,你可得小心,我们是经过九死一生从广西逃回来的,千万别被人轻易夺去枪杆子。你满叔——” “别说了!”张慕云粗暴地止住他,瞪起双眼问,“有证据吗?” “他说刘异会来攻打,我看他是有意危言耸听,刘异根本就摸不清我们有多少人枪,怎敢轻易出击?还有,他说朱云汉专程从洞口来这里拉他入伙,这一点,我也表示怀疑。” 张慕云口气缓和下来:“刘异会不会来,时间会回答我们的。要弄明白朱云汉是不是来拉过他,这事我交给你去调查。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尹东波悻悻退出。 张慕云目送尹东波,然后陷入沉思。 再说张云卿一行回到房里后,张亚口就开始埋怨:“顺路,我们现在除了四条光汉,枪没有一支,好不容易张慕云让位给你,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白白放弃了,真为你感到可惜!” “是呀,我们真为你感到可惜!”张钻子等人附和说。 “有啥可惜的?”张云卿说,“我不需要别人让位给我,真正的好汉要靠自己的本领夺取地位。你们先回去吧,我送钻子一程。” 张亚口三人悻悻回屋休息。张云卿上前,与张钻子并排着下山,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钻子,这一趟你的任务很艰巨,它牵系到我们今后的前途。” “顺路,你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团防局大多数人我认识,你等着,我一定能打探准确。” “不,你误解我的意思。”张云卿说,“钻子,我派你去黄桥铺是办一件大事!” “大事?”张钻子一愣。 “是的,”张云卿认真点头道,“事关重大。”张云卿,谨慎地四处张望,见并无旁人,才神秘兮兮与张钻子一番耳语。 张云卿送张钻子回来,张亚口忍不住问道:“顺路,你说刘异要来马鞍山围剿,真有这回事吗?” 张云卿反问:“难道还会有假?” “我总觉得,”张亚口说,“悟了和尚虽会告诉刘异,但刘异不一定敢来。他也怕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马鞍山上到底有多少人枪。所以,他不敢轻易出动。要知道,团防局才三十来条人枪。”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这样他就不来了?他不是笨蛋,难道不知道搬兵?” 张亚口息话。一会,张箩箩说:“顺路,别的我不多说,今天你谢绝接替张慕云,总有一天会后悔。” 张四狗附和道,“我们现在缺的就是枪,没有枪寸步难行,有人拱手相送,你还客气,我真的不理解。” 张云卿叹道:“是的,我们确实很需要枪,这愿望我比你们更强烈——因为我是首领。可是,你认为张慕云的权力和枪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吗?就算他是真心的,可是,他的手下会同意吗?他们是一帮从外省死里逃生的难兄难弟,多年间,他们彼此有了很深厚的感情基础,我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如果一开始就取代张慕云,有谁会服呢?这位置就真的那么容易坐稳?你们别小看张慕云,他不傻,特别是他的手下尹东波更不是一位寻常角色……”有一种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张云卿立即改变口吻,提高声音说,“别说是他的手下还没有表示赞同,就算他们和慕云一样要推举我为首,我也不会干。原因还是那句话:如果我张云卿想做山大王,就不会入他的伙,自己拉起杆子自由自在。可是,我和他毕竟是骨肉之亲,他现在有危险,我必须帮他渡过难关!这样,我才对得起祖宗,我也不枉做长辈……” 外面有人干咳一声。张云卿停止说话,故意问道:“谁在外面?” 话未说完,张慕云已背着手踱了进来。张云卿起身让座:“慕云请好。” 张慕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满叔还不休息,这几天不累么?” 张云卿苦着脸摇头叹道:“紧急关头,叫我如何睡得下。” “哦?”张慕云亦感到张云卿有点危言耸听,问道,“刘异真的会打过来?” 张云卿从张慕云的口气里感觉到他有几分怀疑,就说:“是否会打过来不能光凭我嘴巴说的算数。家乡的事,这些年你出外当兵不知道,县政府规定,凡剿匪有功的团防,除了奖赏大洋,还有升官的机会。刘异是位官迷,加之他上头有背景,一旦有功绩,很快就能升官。” 张慕云想想张云卿说得有道理,点头道:“说的也是。” 张云卿起身道,“慕云,我们不妨先去四周察看一番,万一打起来,也好有个谱。” 张慕云点点头:“亏得满叔提醒,好吧。” 叔侄俩出了门,径向山顶爬。 站在一巨石上,眺望对面的山峰,张云卿说:“慕云,我们驻扎的位置不理想,一旦打起来,对方只需切断一条路,不须攻打,就能把我们饿死在山上。” 张慕云也看出了这一点:“真是这样。” 张云卿:“屯兵马鞍山只有驻扎在中间,才能做到攻守自如。走,我们去实地看看。” 两人沿羊肠小道来到“马鞍”处。这里地势平坦,占地约一里,杂树丛生。马鞍山属东西走向,南北坡势较陡。黄桥铺位于马鞍山南面。张慕云指着黄桥铺说:“如果刘异来攻,必定是从这个方向来,我们可从北面脱逃。” “那不一定,”张云卿说:“万一他采取南北夹攻的办法,我们怎么办?” 张慕云望望两边高山,西边是百丈悬崖,没有路,东麓较缓,似乎不很显要,他立即有了主意:“如果是两面夹攻,我们就从东面脱逃。” 张云卿点头,“我们去东麓看看。” 张慕云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皱起眉头道:“算了吧,时候不早了。” 张云卿说道:“不行,玩命的事,来不得半点疏忽。” 张慕云只好同意。 俩人至半山腰,忽见一人沿着石板山路跌跌撞撞而来。张云卿眼尖,一眼认出道:“钻子,快过来,说说那里的情况。” 张钻子手脚并用,爬上山,气喘吁吁地说:“大、大事……不好了……” 张云卿瞟了张慕云一眼,对张钻子说:“别急,慢慢说。” 张钻子喘着说:“顺路,大事不好,刘异联合张顺彩,说是今晚围攻马鞍山。他们的口号是:割下黄大顺的头,向赵融(县长)请功。” 张慕云大惊失色:“消息是否可靠?” 张钻子拍着自己的脑袋说:“我用这里做担保。” “钻子,这消息是如何得来的?”张云卿盘问道。 张云卿问这话,张钻子便得意的说:“除了派我,不管是谁,今天绝对是空手而归!刘异手下多数是我的赌友,有的还共玩过女人呢!嘿嘿,没有这样的交情,他们肯说真话么?今天上午,我去到黄桥铺,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风吹草动。那样子不像有事情发生。我去到团防局大门口,站岗的是我过去的嫖友郑正息,郑正息是张光火的帮工,我奇怪他怎么也当了团防,后来才知道他的二东家张光文当了团防局头目,我也跟着去。他一见我,老远就喊:‘喂,钻子,你来干啥?’我说,‘来这里还能干啥,当然是赌钱啦。麻烦你帮我叫几个弟兄出来好不?’郑正息说:‘你今天不凑巧,弟兄们都在屋里睡觉,不能出来赌钱。’我缠着他不放,他为难了好一阵,最后悄声对我说:‘钻子,你可千万别对人乱讲,团防局今晚准备上马鞍山剿匪,弟兄们都要睡足觉。’我故意逗他说:‘你别哄我,马鞍山的黄大顺听说有一百多条人枪,凭你们几个人就敢去剿?’郑正息说:‘我真的不骗你,悟了和尚告诉团总,说黄大顺其实不足二十条人枪。另外,张顺彩主动提出愿意出兵帮忙围剿。’我说的句句是实,没有点半假。” “到了这一步事不宜迟。”张慕云说:“满叔,我们马上打点行装,争取在他们来到之前离开马鞍山。” “不可以!”张云卿说,“就算我们扔掉所有财物,只带武器,最快也会在山下开阔地遭遇。人家人多势众,有备而来,我们打不过,不如就在山上抵抗一阵,然后再摸黑逃脱,这才是上策。” 张慕云依言,将查看地形之事丢在了脑后,回到古庙聚集匪众,简单动员几句,将不值钱的东西全部扔掉,然后各自荷枪实弹,来到“马鞍”处。 张云卿、张慕云、蒲胡儿三个在阵地前沿找到一个山洞,这山洞地处西边山坡,看样子像是野猪窝,是最好的指挥场所。 匪众在黑暗中忍着蚊虫的叮咬熬到九点多钟。这时,南面山坡上出现了一群黑影,在阵地指挥的谢老狗不问青红皂白,先瞄准放了一枪。枪声划破山林的寂静,紧接着就是此起彼落的各种枪声。 数分钟之后,枪声更密——原来山北面也有一群剿匪部队。 “果然是采取两面夹攻!”张慕云冲出山洞,提醒手下两边兼顾。 山洞中只剩下张云卿和蒲胡儿,洞内潮湿,弥漫一股野兽特殊的膻味,处在战斗中,人不会计较环境的。望着漆黑的夜空不时闪烁着流弹,蒲胡儿有点怕,恰在此时她感到身子已被紧紧搂住,旗袍胸处也被解开,一只粗大的手紧紧地捏摸着Rx房……蒲胡儿小小地吃了一惊,央求道:“满叔,不可以……” “你不喜欢我?” “你看,这是什么情形……” 张云卿微喘着说:“别怕,一切有我。” 蒲胡儿感到旗袍下摆被揭开了,她惊愕地说:“这种时候你也有心情!” “现在……”张云卿将嘴唇贴在蒲胡儿颊上,“我觉得这世界只有你和我,外面的夜色、枪声、双方交战的人员……都是我们的背景。自成年后,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太阳、是我一生的梦。那时候,你是谭帮才的爱妾,我只能从远处看你,在梦中与你交欢……想不到真会有这一天……” 蒲胡儿很快被张云卿感染了,同化了,身上有了酥麻感,内心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渴望。 张云卿如堤缺口一般,粗鲁地将蒲胡儿的双腿扳开…… 恰在这时,枪声骤止,张慕云急匆匆从阵地赶回来:“满叔,那帮王八被我们打下去了,弟兄们很勇敢,都是好样的!” 张云卿将万丈欲望在一瞬间敛起,他觉得这是人生最难受的经历。他冲着洞处说:“马上撤退,他们很快会组织更猛烈的反扑。” 张慕云离去,很快,十几个黑影离开阵地,向东麓转移。 “我们走吧。”张云卿拉着蒲胡儿走下一面长满茅草的山坡,追赶队伍。 十几个人顺利地来到东麓的关卡处,从这里下去,他们才能逃脱刘异的追击。走在前面的尹东波回头问:“我们到哪里去?” “去山门!”张慕云果断地说:“弟兄们万一走散,就在山门镇上会合。 枪声又起,不用猜,那是刘异发起第二次冲锋。“快,马上离开!”张慕云催促着。 “救命——”前面传来惨叫声,接着是人体坠落崖底的沉闷声。 “不、不好了。”谢老狗跑过来报告张慕云:“大哥,这里没有路,是一个悬崖!” 张慕云心里一惊,上前查看,下面果然是悬崖黑洞洞,那位掉下去的兄弟显然已经死了……这时他才后悔没有听张云卿的话,查看地形。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枪声越来越近,团防和张顺彩的匪众们发现阵地空虚,就无所顾忌地冲上来。 仿佛连老天也有意为难张慕云似的,月亮偏偏在此时钻出云层,照见他们十几个人全部聚集在马鞍山东麓,进不能,退也不能。 刘异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兴奋得手舞足蹈:“弟兄们,我们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那边是悬崖,黄大顺无路可逃了!” 枪声大作。 张慕云部下被迫还击。 张云卿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问张慕云:“我们还有多少子弹?” 张慕云发出号令,查实全部子弹加起来不到十发,即仰天捶打胸部:“天绝我也!天绝我也!!” 第三章 马鞍山死里逃生 燕子岩安营扎寨 来到曾府,十几条恶狗狂吠着一字儿排开,与张云卿等人对峙,龇牙咧嘴,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话说湘西铲匪总司令陈光中,原是邵阳土匪,为匪不久,其势力迅速发展,数年间,拥有匪徒数千,一支庞大的队伍,要维持下去,自然少不了危害社会。国民党政府迫于民愤,派军队围剿,但屡剿不灭,最后,只袭用过去朝廷的办法,将其招安。陈光中摇身一变,由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成为铲匪司令,颇受何键器重,不久,又升至少将师长,红极一时。 俚语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过去跟随陈光中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匪徒们,跟着升官发财,连最没出息的也成了地方头面人物。 陈光中的数千徒众中,有一姓刘单名一个“异”字的,原是陈光中的传令兵,陈光中招安后,将其安置在黄桥铺团防局任总兵,管着三十多条人枪。 刘异对这个职位十分不满,曾多次找陈光中希望得到提拔。陈光中说:“现在不再是过去了,升与降凭我一句话。我现在是总司令,做事一定要服众。据我所知,自从你担任团总,除了领赏,从未有过功绩,叫我如何提拔你?有本事去剿灭一股土匪,我保你做武冈义勇总队副队长。” 刘异知道,义勇总队副队长是武冈军界最大的官,因队长是由县长兼任的。这顶乌纱帽很诱人,要得到却非易事。 为难之处倒不是黄桥铺没有土匪可剿,而是他没本事剿。当地巨匪张顺彩,在刘异上任之初,便派人送去五百大洋见面礼,希望相安无事,彼此照应。刘异以为对方惧怕他,欲剿灭立功,谁想手下一个个吓得脸色大变,说张匪有百余人枪,团防局根本不是对手。 刘异大惊,想不到土匪比官兵还多数倍,同时亦叹自己时运不济,当不了总队副。 一日,黄桥铺来一位瞎子,卜算十分准确。刘异手下都争先恐后要瞎子算命,其中有一位对他说:“刘总兵,武冈有名的钟半仙来了,何不叫他算算,看看有没有大官当。” 刘异也只能把愿望寄托在命运上,令手下请来钟半仙为其卜算。不想果真算出他最近鸿运当头,可在一方土地上呼风唤雨。刘异大喜,赏了钟半仙两个大洋,自此便做起了走好运的美梦来。 好运未交,先来灾祸:黄桥铺本来就受到张顺彩骚扰,最近突然又有个为首者自称黄大顺,赶走僧人,立寨马鞍山,在附近打家劫舍,将乡绅谭帮才一家灭门,抢走其美貌小妾。接着,周围富人轮流抢劫一空。石背财主张光火因全家被劫,发狠心送了一笔钱财给刘异,将弟弟张光文插进团防局,希望能保全家小。 张光文进到团防局,见刘异唉声叹气,大骂钟半仙,便对他说:“刘总,在武冈,钟半仙没有算错八字的先例,依我看,这黄大顺是小股土匪,说不定正是上天安排他来给你剿灭的。” 刘异觉得有理。为弄清黄大顺到底有多大势力,他特地找到与他有亲戚关系的马鞍山寺方丈悟了和尚。无奈悟了已看破红尘,不愿掺与人间恩怨,一口咬定不清楚。 也许真是刘异鸿运到了。一日,他正百般苦恼,突然小头目张光文领来一名獐头鼠目的人来见。 刘异见这副尊容左右看不顺眼,只冷冷说:“你叫什么名字,什么事找我?” “小人张钻子,”张钻子嘻皮笑脸,“特送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刘异来了兴趣。 张钻子神秘兮兮地对刘异耳语,“黄大顺总共才十来条人枪,你们何不去围剿?” 刘异喜出望外:“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大顺本是石背张家张顺风之子张慕云,那年张顺风因偷牛被杀,张慕云为报仇出外当兵。今年初,他约了一帮武冈籍老乡拖枪逃离部队,回马鞍山立寨为匪。我是石背张家人,我当然知道底细。” 刘异恍然大悟:“难怪他一回来就杀了谭帮才一家。这消息很好,等我剿灭他之后再谢你。” “万万不可等下去!”张钻子说,“黄大顺准备今晚摸黑逃去山门。刘总如果今晚不出兵,机会就不会再来了。” “今晚?我手下的人……” “刘总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张顺彩也恨透了黄大顺,你何不与他联手,把马鞍山踢平?他去了心腹大患,你立了功,各得其所。” 刘异笑道:“看你长得七分像人三分像鬼,脑子还不笨!” 张钻子离去,刘异即骑马去找张顺彩,俩人一拍即合,张顺彩当即答应派五十条人枪协助作战,并商量好两边夹攻:刘异攻南,张顺彩部由他儿子张文、张武率领攻北。 天擦黑,刘异率部出击,到马鞍山下,张文、张武已等候多时,双方首领碰头做了详细的部署,然后分南北包抄马鞍山。 战斗打响了,山上果然只有十几条人枪。对方自知不敌,向东麓逃窜。刘异急了,欲派兵下山拦截。张文、张武喜道:“不用下山去截,东麓没有路,是悬崖,这回黄大顺死定了!” 书接上回。却说张慕云祸不单行,本来已陷入绝境,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子弹已经打完。 张慕云仰天长叹“天要绝我”。张云卿以长辈身份骂他:“你是头目,尚且如此,那弟兄又作何想!” “我是头目,”张慕云哭丧着脸说,“十几位弟兄的身家性命都在我的身上,弟兄们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责任都在我。满叔,你说,这么大的罪孽,教我如何承担?” “你总算明白了!”张云卿说:“一点点疏忽就酿成全军覆灭的惨境。我早说过,干这一行是玩命的游戏,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细枝末节都不可放过!” “满叔,等我明白过来我已经没有改正的机会了。”张慕云泪流满面对手下说:“弟兄们,是我害了大家,我无能无才,愧对你们的一片忠心。现在大兵压境,生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怎么个死法,请大家最后听我一句话——绝不能落到刘异手中。我们还有八发子弹,只有八位弟兄可以留一具全尸,其余跟着我跳崖。”转过身摸着蒲胡儿的脸:“我俩刚刚夫妻一场,一切就要成过眼烟云。跟着我你没享过一天福,每天都担惊受怕……也好,总算到头了,我们来生再做夫妻吧,下辈子我们好好过日子。”他一咬牙,卡住了蒲胡儿的脖子。 蒲胡儿双眼翻白,求助似的发出压抑的叫声。张云卿见状,大喝一声:“住手!” 张慕云松了手,望着张云卿。 “你这也算是首领,你配吗?你连做男人都不配!”张云卿对耷拉着头等死的众人说,“弟兄们,不要怕!困境是暂时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对阵的刘异见这边久久没有动静,又尖起嗓门喊道:“想好了没有?快点投降,不然我们就要开枪了!” 张云卿说:“别听他的。各位,把剩下的子弹交出来。” 匪众依言,逐一交出子弹。张云卿珍惜地放在手心,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八粒。他径至谢老狗面前,郑重地把子弹交给他,沉重地说:“你枪法最好,全体弟兄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不要浪费一粒子弹,一定要等到对方走近身前,才能放枪。记住,只要你支撑两袋功夫的时间我就有办法让弟兄们逃出马鞍山!” 谢老狗慎重接过子弹,点了点头。 张云卿从尹东波手中拿过一支手电,走近悬崖查看,回来后对匪众慎重宣布:“弟兄们,快,把衣服全部剥光,扯成布条!” 众人明白过来,学着张云卿把衣服、裤子脱下,扯成布条,再一截截地接好……月光不时透出云层,照着这一群光屁股的人,最后只剩蒲胡儿还穿着旗袍。张慕云令她脱下。 张云卿制止,叱骂张慕云:“你越来越没出息了,亏你做得出来,要老婆光屁股,我是你们的亲叔,亲叔可以看侄媳光屁股吗?” 张慕云羞愧难当。 谢老狗以巨石为掩体,以一当百坚守。刘异方面发起两次小的冲锋,结果丢下两具尸体,只好改变战术,派张文、张武兄弟率二十余人下山从东麓拦截。 一条十数丈长的粗布绳接好了,张云卿把一端系在崖边的柏树上,扯了扯,令张钻子先试。 张钻子战战颤颤沿绳而下,终于安全落地上。众人松了口气,依次而下。死里逃生的感觉,令他们无比兴奋。 张文、张武率人赶到崖下,但为时已晚,远见一群赤身裸体的人沐着月光涉过一片广阔的田野渐渐消失…… 在尹东波的带领下,众人裸体奔跑了五六里路,确认后面没有追兵,才停下来喘气。 张慕云清点一遍,发现除了在马鞍山东麓悬崖摔死一人,其余全部到齐,他问尹东波:“老尹,这里叫什么地方?离山门还有多远?” 尹东波四处辨认,见前面有一座四合天井院子,回答道:“这里是茶铺,距离山门只有十几里了。” 张慕云看了看北斗星,下令道:“时间不早,我们上路吧,争取天亮前抵达山门,我们光着屁股太惹人耳目了。” 尹东波望着那座四合院,打起了鬼主意,提议道:“大哥,我们光着屁股走路确实不像样,不如这样,我的亲戚就在前面,不妨进去向他借几套衣服。” 张慕云觉得有理,点头道:“快去快回。” 尹东波说:“最好大家一起去,要不,怎知道哪些衣服合身。” 张慕云笑道:“都什么时候,有一片布遮羞就行,谁还讲究合不合身。” 尹东波这才不得不说真话:“大哥,实不相瞒,这户人家主人叫彭斌,是教书先生,他养了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叫彭丽。我见了这女子就动心,常常借口口渴去她家讨水喝。有一次,我以为她家中没人对她动手动脚,谁想到在房里看书的彭斌操着木棒冲出来把我打得半死。今夜路过此地,怎可轻易放过他!” 张慕云跟着尹东波一起过去。 尹东波佯称途中发病要讨茶吃,骗得彭斌开了门。当彭斌看见一群赤条条的带枪男人站在眼前,吓得连连后退。 尹东波说要借衣服,直闯彭斌女儿闺房,吓得彭丽缩在床上,全身颤抖。尹东波狞笑着用枪撩开彭丽的胸罩,枪管顶着她的Rx房说:“敢不从,我就从这里打一枪!”尔后把枪扔在一边,喃喃道:“美人儿,我怎舍得你死呢!”淫笑着扑向彭丽…… 他们终于赶到了山门镇,尹东波带领大家住进尹家祠堂,开始打火做饭。 山门是武冈有名气的集镇,位于雪峰山东麓,是跨越雪峰山、抵达溆浦的必经之地。黄泥江从中穿过,江上架有石桥,两边田垄平坦、土地肥沃,俗称山门田凼,是武冈的粮仓之一。尹家祠堂位于黄泥江左侧的上首。 吃完饭,天麻麻亮,十几个人关上祠堂门,在祠堂的戏台上横七竖八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尹东波是本地人,对山门情况熟悉。张云卿把他找来,问清这附近有多少财主,姓甚名谁,再令张亚口写好字条,令对方送大米多少,现钱若干,限令两日内交到尹氏祠,否则诛杀全家。这办法叫“送片子”,系土匪勒索的方法之一。 “片子”仍以黄大顺名义送出,从第二天上午开始,陆续有人如数送来大米大洋。到下午,只剩少数几家说暂时无法凑够,请求宽限几天。惟独本地最大的富人梅满娘,不但没有送来摊派的钱粮,甚至连一句回话都没有。 次日一早,张慕云和张云卿在尹东波陪同下,考察周围环境。 尹东波是山门人,十六岁那年,因奸污十四岁的妹妹,母亲被他活活气死。成年后,又和大嫂通奸,闹得全家不和。等到他弟弟娶了老婆,他又和弟媳有染。父亲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家门。当时适逢陆荣廷在湖南招兵,便和张慕云一起去了广西。 张慕云、张云卿发现山门最适宜于发展匪业,长据此地不仅给养有足够保障,万一有官兵大规模围剿,只须数十分钟,就可钻入雪峰山逃离打击。 张慕云、张云卿基本达成了共识。张云卿认为,在据点的选择上,尹家祠堂虽然也可以,但不能作为主要住地。“狡兔三窟,”张云卿说,“我们起码要有四五处驻点,而且要以山洞为主。老尹,这附近有没有理想的山洞?” 尹东波点头道:“山洞很多,理想的也不少,先去看看燕子岩。” 张慕云派马弁回祠堂带来手电筒,然后随尹东波沿着茅草丛生的小路进入山谷。沿途不时惊起野鸡或山羊。 “很早以前,”尹东波边走边介绍说,“我们山门也是常闹土匪的地方,有不少山洞就是土匪的窝点。燕子岩做窝点确实很理想,你们看了就知道。” 燕子岩位于山谷西面的悬崖下,洞口够两个男人并排走出或进入,有一股不大也不小的清泉从洞内流出。张云卿来到洞口,发现这里确实很隐蔽,然后随着张慕云钻入洞内。 洞中凉爽、黑暗,张慕云亮起手电,见泉水是从一个小岩孔里流出的,而主洞却很干燥。 主洞口一直保持均匀的宽窄,再往深处走三四丈,却突然宽广起来,像一个大厅,面积不小于一亩地,可容纳二百多人。张慕云用手电筒四处照,突然“哗啦啦”一阵巨响,上千只燕子从顶上的窝中飞起,冲向洞外。 四个人吃惊地躲闪,待最后一只燕子飞走,才敢继续前行。 显然,这里曾是土匪居住的地方,周围除了有很多人为的痕迹,地下还散满了各个朝代的古钱币,最多的是明代的“永历通宝”。 永历皇帝是崇祯皇帝煤山自杀后一帮朝廷残余势力扶起来的皇帝,这段历史史称“残明”时代。永历皇帝曾在武冈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在这里大量铸造钱币,故武冈人都叫铜钱为“明钱”。当然,并不是说这燕子岩从明朝末年就开始有土匪居住,但土匪在这里确实有过一段悠久的历史及演绎过不少惊天动地的故事。 从洞中出来,张慕云大赞不错,张云卿总感到有点美中不足,具体又说不出来。但他还是同意把队伍迁到这里来。 想在山门立足,十几条人枪远远不够。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是购买枪支。 归途张慕云拍着尹东波的肩说:“老尹,你是本地人,扩大队伍的事交给你了。要注意,被吸收的人一定要知根知底,绝对可靠。” “这事不难,山门人哪个的底细我不知道?过去我常常赌钱,结识的朋友都向往绿林生活。只要有饭给他们吃,有女人让他们玩,不出三天,保证可拉起一支百多人的队伍。关键是枪不容易弄。” 张慕云叹道:“枪确实是个大问题。好在我们在军界混过,只要有钱,不愁买不到枪。” “我说的就是没钱。”尹东波愁着脸说。 “钱好想办法。”张云卿说,“如果找到买枪的地方,钱可以摊派给当地富人。” “当地富人水头有限啊!”尹东波长长地叹了口气,“山门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良田、山地都是梅满娘的,我们送去的片子连回音都没有。” “老尹,梅满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张云卿问。 “四十多岁年纪,一个不寻常的寡妇。” 回到祠堂,经尹东波查对名目,发现所有没送东西来的富人,都与梅满娘沾亲带故。 张云卿恨得直咬牙,再问尹东波:“老尹,梅满娘到底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背景来头?” 尹东波沉思片刻:“梅满娘是什么人,你知道蔡锷是谁么?” “他是推翻袁世凯的大将军,听说是在山门长大。” “没错,”尹东波说,“蔡锷的外婆是山门人,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山门度过。梅满娘正是蔡锷姨妈的女儿。” “不就是蔡锷的表姐罢了?如今蔡锷已死,谁还理她?”张云卿不以为然地,“马上派人再送一张片子过去,限她三日内送一百担谷、一万大洋过来!还有她那些沾亲带故拒不送东西来的人,一律加倍,必要时先杀他几个以示我们的威风!” 张慕云又派谢老狗过去送片子,一会,谢老狗回来汇报说:“梅满娘说,我们要的东西她答应一个不少给我们,但提出个条件一定要‘黄大顺’亲自去取。” 张云卿脸上的肌肉搐动。张慕云怒道:“他以为我不敢去?我这就去看她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别急,”张云卿止住道,“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的话明显是在挑衅。依我看,这事不能鲁莽。”转问谢老狗,‘她家里有没有武装?” 谢老狗说,“她家靠近客厅的楼上好像有一挺机枪。” 众人愕然。 张云卿说:“去肯定是要去的,否则怎能在此立足?当务之急,是把队伍迁移到燕子岩,以防梅满娘夜晚突然袭击。第二步,我们才派人去过梅满娘家。为了让她感到我们有胆,不是一班吃软不吃硬的乌合之众,这两件事应同时进行。” 张慕云点点头:“谁去最合适?” 张云卿道:“当然是你去最好,她指名要你去。” 尹东波忙道:“依我看满叔最合适。俗话说擒贼擒王,梅满娘的目的是要捉拿慕云大哥。” 张云卿点头:“好吧,那我就去一趟。” 尹东波频频递眼色给张慕云,张慕云会意叮嘱道:“满叔,小心点。” 张云卿点头:“没事。只要你和弟兄们能安全撤退,梅满娘就不敢动我。” 张云卿离开祠堂,从容走向梅满娘的大宅。 梅满娘,姓名不详,夫家姓曾。丈夫早亡,遗下两个儿子,在省城长沙读书。曾姓祖上曾中过举人,属官宦世家。到梅满娘的公公适逢洪秀全起义,被曾国藩委为湘军重要将领,为打败太平天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同时,曾家在历代为官的过程中,大肆搜刮钱财,在山门购买田地、山林,成了武冈首富。 梅满娘的大宅距离尹家祠堂三四里路,坐落在黄泥江畔,占地四亩多。四周围青砖围墙,奇怪的是槽门不在正南方,而是开在靠东面,一条麻石铺成的马路由槽门口伸向村外。 槽门口没有守兵,左右蹲着的两尊巨大石狮,门楣刻了几个由曾国藩手书的大字:曾氏大宅。 走进槽门,里面豁然开朗,一正两横的大屋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气势豪华,乍入此地,令人有置身人间天堂的错觉。 忽然,一阵犬叫声传来,十几条毛色光洁、膘肥体壮的大狗一字排开,虎视眈眈向张云卿发出警告。 狗叫声突然被一声叱骂喝住,俄尔一个账房打扮的老年男人从朱门走出,他扶了扶金丝眼镜打量张云卿,问道:“先生有何贵干?” 张云卿回答道:“我是梅满娘约见的黄先生,麻烦你通报一声。” 老账房过一会,屋内传出一位女人的干咳声,一听到声音,刚才还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狗们立即变得温顺起来,甩着尾巴让开一条道来。 “黄先生请进,”老账房态度十分客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云卿步入正屋,里面摆设更加豪华,一色红木家具,珍贵古玩、名人真迹字画随处可见。张云卿是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的老粗,自然不会知道这满屋文物的真正价值,他只觉得像梅满娘这样的大户,每月至少负责五人的给养。 踩着柚木地板,张云卿来到客厅,一名珠光宝气、徐娘半老的贵妇人站坐上首。只见她不施胭脂脸自红,樱桃口,丹凤眼,翘鼻子,蛾眉淡扫,全身透出诱人的性感。 张云卿瞟了她一眼,不待招呼就对面坐下。 双方沉默良久,梅满娘忍不住先发话:“你一个人来了?” 张云卿反问:“一个人就不能来吗?” “你叫黄……什么?” “不,那是对外的代名。本人真名张云卿,黄桥铺石背张家人。” 梅满娘点头:“这名字很陌生,新出道的?” 张云卿不语。 “有多少人枪?” 张云卿瞪起眼:“什么意思?莫非要向官府告密?” 梅满娘神态十分坦然,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只金质水烟枪,一年轻男仆慌忙替她装烟、点火。她抽了几袋烟,望着张云卿:“你害怕告密?” 张云卿摇头。 “我看你也不像一个胆小的人。”梅满娘再抽了一袋烟,放好烟枪:“你送的两张片子我都收到了,我是一个女流之辈,兵无一卒,但我十分敬仰英雄人物——最瞧不起贪生怕死的男人!我看得出,你不会是那种男人,你很有胆识,初出道就瞄上我,摊给我一百担谷,一万大洋。很好,一看这气度就不像小打小闹的。我问你有多少人枪并无恶意,如果你不让我失望,我可以考虑把你们养起来。这样可以告诉我了吧?” 张云卿说:“不多,才五十条人枪。” 梅满娘不语,却发出冷笑。 “你不信?”张云卿急道,“我没有骗你。” “你当然不会骗我,难道我自己还能骗自己?尹家祠堂十几条人枪已经很拥挤,如今又要迁到燕子岩去。你很聪明,知道要发展得从我梅满娘腰包里掏钱买枪——”梅满娘身子前倾,“张先生,是不是这样?” 这一番接触,张云卿确实感到这女人不同寻常。他记起谢老狗说过的话,眼睛在周围扫视。果然,在对面的小阁楼上,那里有一架轻机枪,不过,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不用看,”梅满娘说,“那是一架旧枪,早就坏了。当年我表弟回家看他外婆弃置在这里的。我是财主,上万亩良田、数十里山地、十多家纸厂都要照应,哪还有时间玩武装?” “武装是不可少的,尤其对你来说,”张云卿道:“上万亩良田、数十里山林,没有武装怎么保护?比如,天灾年月,盗匪蜂起,有人今天送片子要一百担谷、一万大洋,明天又有人送片子要买枪,碰上这种情况,没有武装怎么应付?” “匪盗?”梅满娘故意瞪望着张云卿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来的匪盗?就算有,自有官兵来围剿,哪用得着我自己办武装?张先生,你用不着试探我,我的确无一兵一卒,满门孤寡,好在世界太平,有生之年并未遭匪盗欺侮。我也不会恃财横行乡里,该忍之处必忍。不知你进来时可曾注意到,我的槽门本应开在正南,可正南的那丘地是别人的,我多次要用双倍的面积换那丘田,人家死活不依,并扬言哪怕我用白银把那丘田铺一层,也不会卖给曾家。由此可见,在山门梅满娘一家是软弱无助的。” 张云卿从一进门,就悄悄地注意四周,发现这曾家大宅除了不到十余名仆佣,确无武装家丁迹象。他感到很奇怪,像这样的大户人家,最起码也该养一个排的家丁。 “所以,”梅满娘接着说,“我们谁也得罪不起,不管哪路神仙路过,都要烧香进贡。不过,像张先生这样大的胃口,我还是头一次碰上。由此可知张先生绝非等闲之辈。只是一万大洋,我一时半刻凑不足这个数,三日后,随便张先生什么时候过来,老身都在家恭候,一个也不会短了你的!三日,张先生肯给这面子吗?” 张云卿点了点头。 张云卿回到燕子岩,张慕云已率众在洞内安顿好了一切。听罢张云卿的叙述,众人哑然,一致认为这是梅满娘的陷阱,一万个大洋,再富有、再大方的财主都不可能这样爽快答应交付。 张云卿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问题是,无论她是真是假,我们对她的底细仍一无所知。”转对尹东波,“老尹,你是山门人,难道一点也不了解她?” “了解倒是了解,但不是很详细,只知道她很富,有上万亩田,几十里山林,十多个小造纸厂。” “她家里的情况呢?” 尹东波摇头:“她家里养了十多条大恶狗,谁敢进去?出入她家大门的,不是骑马就是坐轿的。” “就知道这一点点?” “就这点点。”尹东波回答张云卿说。 “她家槽门向东开,这是什么原因你知道吗?” “知道,她家正门口的那丘田是邻村农民万春发的,万春发不愿意换给她,具体细节只有万春发本人才清楚。” 张云卿:“万春发你熟不熟?今晚你带我去访他,我定要解开梅满娘之谜!” 万春发是山门农民,住在黄泥江东岸的村子里,与梅满娘的大宅相隔四里路遥遥相望。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尹东波领一位外乡人打听他与梅满娘换田之事,也不问来者是何用意,就说:“为这件事不知底细的人以为我有意跟梅满娘过不去,人家愿意五亩换一亩我还不干。我又不是傻瓜,可别人哪里知道,我家与曾家的仇恨。几十年前,梅满娘的公公在外面做官发了大财,回来大买田地,他看上我家的一丘大田,愿出高价买下。我父亲是老实农民,一向奉行‘好儿不卖爷娘地,好女不穿嫁时衣’的古训,对曾家的无理要求不予理睬。谁想,这就惹火了曾家,他用高价把我家大田周围的田全部买下。涨大水时,不许从他的田排水;天大旱,又不许通过他家的田灌水。我家生计全靠这丘大田,从那以后,变成了一丘收不到谷的废田!多少年来,我家每年都要挨饿。万不得已,只好跟别人换了一丘,最后,那丘田还是被曾家买去了。可能是老天有眼吧,多年后,梅满娘当了家,大兴土木,经风水先生测定,曾家的宅地正在我换来的那一丘田的正南面。开工前,曾家派人探过我的口气,说曾家槽门可能要通过我家的田,想用好田换我的。我不置可否。等到大宅修好后,再派人来问时,我公开宣布:别说是用三倍面积的田来换,就算是用银子铺一层买我的田也不会干!就这样,梅满娘才不得不把槽门改到靠东那边去了,马路也绕了一个大弯。” 张云卿问:“梅满娘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这样做,不怕她报复你么?” “怕什么?”万春发无所谓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只要我不偷不抢、不犯王法,她能拿我怎么样!” “听说连朱云汉、张顺彩这样的大土匪都不动她,有这回事吗?”张云卿直奔主题。 “这倒是真的。”万春发点头,“并且与她沾亲带故的土匪也不敢动。” “这是为什么?梅满娘也没有养兵?”张云卿身子前倾。 “她没有养兵。但她很有来头。蔡锷是她的表弟。” “蔡锷早死了了?死人也能保护她?”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俗话说‘虎死不倒威’,蔡锷虽然不在,但他的旧部遍布军界,有的还是举重若轻的大将,加之蔡锷讨袁有功,国民党也很买她的账。洞口原来有一个大土匪邓双发你们知道么?” 尹东波点头:“过去邓双发的势力比朱云汉还大,我当兵回来就不见他,他现在哪里去了?” “他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万春发叹道,“以为梅满娘一个寡妇人家,又没养家丁,送片子要她交三千大洋。梅满娘也爽快,当即答应,三日后他派人去大宅取,谁想刚刚把大洋取到手,武冈县长赵融即派来大兵,把邓双发及手下当场打死,躲在燕子岩的部下闻讯,纷纷逃走,投到朱云汉部下去了。” 张云卿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即起身向万春发告辞。 回到燕子岩,张云卿一语不发,尹东波把从万春发那里听到的故事详述了一遍,众人听罢都神情黯然。 沉默了很久,张慕云说:“我们早就估计到了,梅满娘的钱不可能轻易到手,只是万没料到她如此厉害!我想问问大家:三天后,要不要去取财喜(钱)?” 众人全都垂头丧气,都表示不愿去送死。只有张亚口清醒地告诉大家:“现在,无论我们去不去都一样危险:不去,意味着我们怕了,山门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去吧,老尹已说得很详细,邓双发那样的大股土匪都全军覆灭,更何况我们?” 此时,谁都清楚,大家都陷入了绝境,是死是活全由命运定夺。 一直沉默的张云卿见大家不说话,抬起头,打量着每一个人:“弟兄们,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该我来说两句。大家应该知道,用武冈人的说法,土匪的‘匪’字是一具装了人的棺材,只差一个盖,就可以拖去坟地掩埋。但是,回过头来想,我们既然敢进入棺材内,说明我们都是不怕死的好汉!富贵险中求,不玩命,哪来的快活日子?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勇往直前,冲过这道关,说不定那边就是一片新天地!” 张慕云率先鼓掌,接着,谢老狗也钦佩地鼓起掌。 张云卿见大家的情绪不再像刚才那样蔫,继续说:“人争口气,佛争炷香,如果连朱云汉、张顺彩都不敢碰的梅满娘一旦被我们把持,我们在江湖上会名气大振,四方英雄好汉自然会归顺我们!当然,并不是说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取到那些钱财,想想办法吧,尽可能避免牺牲。梅满娘约我们三天再去,我们偏要提前一天。明天弟兄们有没有胆量跟我去闯虎口?” “有!”众匪齐声应道。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大家打火煮饭,饭后,早早回洞内休息,只留几个马弁在洞口放哨。 次日临行,张云卿在洞门口牛氹中洗了澡,搓去衣服上的汗渍、泥污,再把衣服拧干了又穿在身上。 太阳出来了,张云卿走出山谷,身上的衣服凉干后显得更加干净清爽,他率领十几位匪徒,各挑一担空箩,准备装稻谷和银子,枪支全藏在洞内——都是空枪,带去也没用,不如干脆在梅满娘面前逞逞豪气。 来到曾府,十几条狗狂吠着一字儿排开,龇牙咧嘴,与张云卿一干人对峙,只要主人一声命令,它们就会不顾一切扑过来。 那位戴金丝眼镜的账房见状,喝住恶狗,然后进屋通报。他很瘦,薄薄的长衫裹着的屁股似乎只有窄窄的两瓣。 一会,老账房回来对张云卿点头哈腰:“满娘有请,只是这些弟兄要在外面委屈一阵,等点清银子,才能进来。” 张云卿向众人递个眼色,他们便横七竖八地坐在槽门外。十几条大狗虽不再吠叫,却如临大敌地守在门口,如果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是绝不会擅自离开的。 张云卿走进后堂客厅,面对梅满娘而坐,一男佣端来盖碗茶。他喝下一口,说:“早来了一天,你不会介意吧?” 梅满娘摇头:“你运气很好,一万大洋刚好凑齐,要不要先看看?” 张云卿起身,梅满娘在前引路,七拐八转,走过一道游廊,她终于在一间安置了铁门的屋前停下,取出钥匙打开门,张云卿双眼一亮,看清了里面堆成小山似的银子…… 张云卿来到世上,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他眼睛发绿,贪婪地咽着口水。 “都是你的!”梅满娘平静地说。 “谢谢。”张云卿说。 “不客气。”梅满娘说,“不过,你得自己把它们从这里搬出去。在这座大宅内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当然,如果你是真正的男人,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你也能闯得过去——那时,这些银子才真正属于你。” 张云卿脑海里回响起昨天下午万春发说过的话,他意识到梅满娘已经做好准备,但此时已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他脸上的肌肉搐动一下,问道:“可以拿了吗?” “听便。” “请叱开你的狗——我请来挑银子的弟兄还在门外。” 梅满娘点点头,走出仓库爬上楼在走廊上对着槽门叱叫一声,狗们便放匪众进来。 众匪徒涌进仓库,见了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惊喜不已,扑上去用手捧起往箩筐里装,嘴里发出兴奋的呼喊声。 一万大洋有五百多斤重,他们用六担箩筐盛好,等着张云卿发号施令。 “你们先挑到槽门外去,等我出来一起回家。”张云卿听四处没有动静便吩咐道。 梅满娘从楼上走下来,望了一眼已经动步的匪徒,问张云卿:“怎么就来这几个人?不是说你们有五十多个人么?一百担稻谷不要了?” “稻谷先寄在你仓库里——我信得过你。” 匪徒们都出了槽门,张云卿已感到耳畔隐约传来马蹄声,紧接着,远处扬起的灰尘,正滚滚而来。张云卿于是向槽门外喊道:“弟兄们,你们先回去,不要等我。” 梅满娘皱了皱眉头:“怎么,不一起回去?” “不一起回去。” “不怕他们把银子私下分了?” “你说过,真正的男人,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能闯得过去,难道还怕手下敢背叛我不成,满娘,你说我是真正的男人吗?” 马蹄声更急、更清晰,夹杂嘶啸和人的呐喊,一大队官兵横枪跃马,掠过一片田野,在曾氏大宅门口把十几名匪徒挡住。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开外、肥头大耳的男人,他骑在一匹大白马上,喝问道:“什么人,到哪里去?!” 走在前面的张亚口答道:“我们是梅满娘的工人,帮东家办事去。” 后面的匪徒见了这阵势吓得双腿发抖。这里左右是禾田,后面是大宅,前面是官兵,没有一条可逃走之路,有人想退回屋里去。恰在这时老账房和一名男佣各推一扇大门,将匪徒关在槽门外…… 仓库门外的梅满娘露出了得意之色,问张云卿:“怎么样,没料到吧?” “不,早就料到了。”张云卿面色冷峻,“昨天下午有人告诉我了。” “万春发?他告诉你什么了?” “他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邓双发惨死的故事。”张云卿火辣辣地望着对方,“不过,满娘这回认错人了,我不是邓双发,是张云卿——一个真正的男人!”说着,他将上衣扯去,露出宽大、性感的胸膛,他的肌肉被太阳烤成古铜色,放射出熠熠之光。 梅满娘感到张云卿的目光有点异样,惊慌地向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向你证明我是血性男人!”张云卿目射邪火,将梅满娘逼入墙角,然后狞笑着扑了过去…… 第四章 半老徐娘燃欲火 包天色胆为红颜 “账房——”张云卿在梅满娘脸上亲了一口,站起身来,边穿裤子边叫。 “别——别这样!”梅满娘央求道,“这事不能让下人知道。” “没事,”张云卿大大咧咧继续喊道,“寻一套满娘的衣服送来!” 账房闻声,梅满娘羞得赶紧往仓库里藏。一会,老账房送衣服过来,张云卿指了指仓库……接着便是梅满娘叱骂账房的声音。 话说山门巨富梅满娘,夫家祖上曾为朝廷命官,娘家亦是望族,可谓树大根深,历任武冈县长,要想在武冈站住脚,非得拜梅满娘这个码头不可。山门系武冈粮仓,历来为土匪横行之地,自从梅满娘的公公发迹,各路土匪非但不敢骚扰她家,还争相在暗中送礼结识。到了梅满娘当家,洞口巨匪邓双发见她丈夫早丧,一门孤寡,就恃强欺凌,结果遭遇灭顶之灾。为此,梅满娘的盛名就在江湖远播。 梅满娘丧夫后,两个儿子在长沙读洋书,家中只有十几名男仆,负责收租、跑脚及各类杂务。一般外勤由心腹邓集华主事,内务由老账房邓集让操持。她喜欢养狗,家中经常养了十几条凶悍威武的大黄狗,被驯服得十分听话。养狗除了娱乐,还有另一用处。虽说山门无大匪,但小偷却多如牛毛。这些人多是穷苦出身,熬不住饥饿才撬门爬墙,捉住了也不好重罚。有了狗,小偷就不敢来。梅满娘还养了六七匹骏马,傍晚时常见她在田垄驰骋。她的两个儿子也喜欢马,暑假回家以马为伴。 1921年初秋某日,有自称“黄大顺”的土匪送来片子,索要粮食、银钱。梅满娘确实吃了一惊,她吃惊并非害怕,而是惊诧武冈境内居然有这样大胆的土匪。她叫来邓集华,问黄大顺是何路神仙。想不到连消息灵通的邓集华亦不知“黄大顺”为何人。她私下想:这黄大顺想必是刚刚上山为匪的生手,也难怪,不知者无罪,由他去吧,他最终会有认识我梅满娘的一天。 岂料过了几天,黄大顺狮子大开口,索要稻谷百担、大洋一万。接着,她的亲戚也来告状,说黄大顺给他们加码,央求搬兵去剿灭他。 如此一来,梅满娘竟对“黄大顺”有了兴趣,遣邓集华下去打探,并去函要求一叙。更出她意外的是“黄大顺”居然敢来。 为匪者都俗不可耐,可梅满娘初与假冒“黄大顺”的张云卿见面,却感觉到他全身溢满阳刚之气,谈吐中机智与霸气并存。梅满娘寡居多年,本已心静如水,但在这个男人面前,竟难以抑制某种潜在的冲动:她对张云卿产生了好感。 送走客人,梅满娘冷静下来,理智战胜了感情。她叫来邓集华,吩咐道:“下去盯紧‘黄大顺’,要切实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 邓集华很快探得张云卿一伙已迁到燕子岩,并向万春发打探梅满娘的底细。 邓集华回府报告,梅满娘情不自禁称赞:“果然是一位十分了得的土匪!” “满娘说谁?”邓集华不解。 “张云卿!” 邓集华讨好说:“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敢把片子送到我们家。等他知道满娘是什么人,他肯定来向满娘赔不是。” “难说,你还是快马加鞭到县城,向赵县长告急,最少得派三十匹快马在天亮前赶来!” “你是说张云卿真有狗胆来索要钱财?” 梅满娘点点头:“是的,他知道我三天后必然有防备,可能会提早一天过来。” 邓集华不再多说,去马栏牵了一匹快马,飞奔武冈县城。 次日一早,邓集华报告赵融亲率剿匪团队已经到了洞口镇。与此同时,张云卿果然率匪徒提前来索要钱财。 梅满娘即令邓集华从后门抄小路去洞口镇催赵融速来救援。 书接上回,却说自以为得手的土匪在槽门外被赶来救援的官兵团团围住,留在曾府的张云卿感到情况不妙,突然凶相毕露扑向梅满娘。 梅满娘奋力反抗,但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几个回合下来,渐渐不支,躺在地上质问张云卿:“你、你想干什么?” 张云卿淫笑。 “你——难道不晓得官兵已经到了门外面?” “晓得了又怎样?”张云卿反问。 “那你放了我,或许我能救你。” 张云卿冷笑:“你太小瞧我了。我是你随便能哄的?放了你,我死得更快!” “你不放我会死得更惨——会将你碎尸万段。” “只要是死,好死和惨死没有本质区别。但现在如果我不玩你却会是一生的憾事。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我——”张云卿粗暴地扯开梅满娘的旗袍,白白的酥胸呈现在眼前…… 梅满娘就要被剥光衣服了,不由得大声呼叫,话尚未喊出,一张滚烫的嘴已将她的唇咬住,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直灌五脏六腑。她全身一热,刹那间久违的本能欲望被唤醒,然后她没有再作任何反抗,仿佛又回到了少妇的时代…… 外面的匪徒很快被赵融全部制服,一个个五花大绑,准备交给梅满娘处置。 老账房邓集让因为未得到梅满娘的指令,不敢开大门。突然,他听到梅满娘的呼救声,但却只叫了一声。他感到情况不妙,就手持一根木棒,循声来到仓库,听到过道里有窸窣之声,探头一望,妈呀,一个光屁股男人正压在东家身上动作,东家则在下面发出愉悦的呻吟之声。老账房立马掉头走开。 暴风骤雨过后,云收雨住。梅满娘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恢复了本能的羞耻感。她红着脸道:“我的衣服被撕烂了,你叫我怎么离开?” “账房——”张云卿大声叫道。 “别——别这样!”梅满娘央求道,“这事不能让下人知道。” “没事,”张云卿大大咧咧继续喊道,“帐房寻一套满娘的衣服送来!” 邓集让听到呼叫,不假思索寻了主人的衣服,可是到了门口又犹豫起来——想进去又怕主人怪罪,恰好里面的张云卿又叫了一遍。邓集让斗胆走进,结果看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场面。 邓集让放下衣服转身就走,却被张云卿叫住。 “老邓,过来一下,有点事。” 老账房听话地回过头来,但张云卿随即又说:“没什么,下去吧。”就在邓集让转身之际,眼前一黑,脖子被铁钳般的手抓住…… 梅满娘更衣出来时,见邓集让口吐白沫已倒毙在地,惊问:“你——为什么杀他?” 张云卿搓了搓手,淡淡地说:“为了你。我无所谓,但你的名声要紧。” “你不必杀他,警告就可以了。” “不,警告是一句空话,起不了任何作用,任何警告都取代不了叫他永远闭嘴。现在我的弟兄是死是活就看你的了。” 梅满娘拢了拢零乱的头发,走向槽门,外面的刘异正在等听她的吩咐。 “梅姐——”赵融从白马上翻身下来,“让你受惊了。” “没什么。”梅满娘四处望望,“邓集华呢?” “他步行,稍慢一点,很快就到。”赵融手指被绑的匪徒问,“怎么处置?” “把他们放了。”梅满娘说,“这些银子是我借给表弟的。邓集华混蛋,话都不会说,叫赵县长白辛苦一趟。” “没事就好。”赵融故作轻松地说,“我这就走,就不打搅梅姐了。” “不进屋坐坐?我表弟也在。” “谢谢,赵某还有公务在身。”说完跃上马背,率部离开。 马蹄声远去,梅满娘目送马队消失直至看不到,回过头来——张云卿正站在身后。 获救的匪徒们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个目瞪口呆。 “弟兄们,银子是梅满娘借给我们的,大家好好干,一年后要双倍偿还!”张云卿大声宣称。 匪徒起程了。张云卿再次走近梅满娘,“刚才我说的不是玩笑话,一年后真会双份还给你!” “你以为我很在乎钱?” “你想歪了。我是个男人,男人该有男人的气派。专占女人便宜的男人难道你也会在乎?” “很好,如果你明年真能双份还我,算我没看走眼。” 张云卿叮嘱道:“多保重,我会常来看望你!” 张云卿回到燕子岩。匪众一时沉浸在欢乐中,想着用这笔钱,发展人员、购买枪支,然后吃香喝辣称霸绿林。 一段时间过去,大家冷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张云卿身上,他卓尔不凡的能力与胆识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个匪徒。特别是随张云卿去过曾氏大宅人,对张云卿的崇拜与仰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形中已将张慕云摈弃于脑后。 敏感的张慕云也意识到,张云卿取代自己已是迟早的事,内心的不安熬成了心病。 最近一段时间,大家忙于安顿和整理。燕子岩是个死洞,一旦打起来不利于逃走,张云卿建议在岩顶开阔地造茅屋、筑工事。张云卿和张亚口则苦练枪法。 这天晚饭后,张慕云正准备与蒲胡儿就寝,尹东波与谢老狗却心事重重来找他。 尹东波进屋后又望了一眼门外,欲言又止。张慕云会意,对妻子说:“胡儿,帮我去望望风,不许任何人进来。” 蒲胡儿走后,尹东波说:“大哥,有些话我憋住已经好久了。” “我也是,和老尹憋着同样的话。”谢老狗附和道。 “说吧。”张慕云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是我有意要挑拨你们叔侄,”尹东波说了这半句,观察到张慕云没有大的反应才继续说,“常言道,一山难容二虎。如今你满叔的能力、威望已经在弟兄们心目中……这对大哥难道不是威胁?” 张慕云脸上的肌肉搐动着,突然怒目圆睁:“放肆!我和满叔是骨肉之亲,他的所作所为有哪点对不起我?有哪点危害了你们?你还说不是有意挑拨,这不是挑拨又是什么!” 尹东波站起来,嘴唇抖颤着跪了下去:“大哥,请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三年前,我们十几个武冈同乡在离开家乡之前,一起歃血为盟酒,结为异姓兄弟。你年纪最大,我们推举你为大哥,一起发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一起离乡背井,广西当兵。三年军旅生涯中,我们出生入死彼此关照,真正无愧于当初的誓言。后来,大哥向弟兄们说起自己的仇恨,我们又义无返顾拖枪回家,杀了谭帮才。现在,弟兄们已无回头路可走,都一心一意跟着大哥打家劫舍,过几天快乐日子。仅此而已。自从满叔入伙后,明白人都知道他的大略雄才,恕我直言:大哥与他比较,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我再斗胆说一句——以满叔的大才他竟愿意屈居大哥之下,若非别有所图,实实无从解释!” “扑通”一声,谢老狗也跟着跪下:“大哥,你就听老尹一句话吧。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满叔要称霸绿林,我们只图几天快活日子,志不同,道不合,教我们如何能成一家?大哥,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你要替弟兄们想想啊!” 张慕云内心虽不认为张云卿别有企图,但两名心腹的分析却无可辩驳,他痛苦地捶着太阳穴,仰起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两位起来吧,容我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尹东波说,“问题已经很明白,快请他走路,你还犹豫什么?” “就算你们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我如何向满叔开口?”张慕云痛苦地摇头。” “大哥你只要点个头,其余的事由我来做。”尹东波说,“我会告诉他,我们胸无大志,是一群小打小闹的小山贼,别误了满叔的万里前程。听了这番话,他心里自会明白。” “他劳苦功高,难道就让他这样空手离开?”张慕云质问尹东波。 尹东波摇头:“大哥放心,我会让他满意的。实不相瞒,来这里之前,我和老狗把什么事都想好了。满叔投靠我们,是因为没有枪。如果我们在提出分家时,瞒着他先弄一批枪,然后分一半给他,双方也就扯平了。” “弄枪?现时我们去哪里能弄到枪?” “先把黄桥铺团防局‘暴’掉,找刘异借枪,他们虽有三十条人枪,但平常都很松懈!” 张慕云:“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们连最后一颗子弹都留在马鞍山了,难道就用十几条烧火棍去打黄桥铺!” 大哥你别担心,我们既然敢提出来,自然就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尹东波说到此处,把嗓门压低与张慕云耳语。说得张慕云连连点头。 尹东波、谢老狗走后,蒲胡儿走进屋里随意问道:“你们又在商议什么事情?” “一个女人家只管过日子,男人的事不要掺和。”张慕云心情正好,看着姿色动人的胡儿,不觉来了兴致,一把将她拽过搂在怀里。 蒲胡儿本是诗书人家出身,原姓邓,武冈大甸人。其祖上曾有过显赫的历史,并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过一席之地。其祖邓厚甫,清朝进士,官至道州布政司,与近代史上洋务派首领左宗棠有同僚之谊,交往颇深。后因愤世嫉俗,弃官归隐。归隐时,左宗棠特意题诗相赠: 题邓厚甫采芝图 飘然曳杖息尘肩,归种都梁二顷田。 却恐采芝云雾窟,世人又谤是神仙。 邓厚甫归隐后,有子邓辅纶(史称邓弥之),自幼天资聪颖,熟读诸子百家,博采众长,自成一派,为“湘中五才子”之首。咸丰元年(1851年)中进士,充任曾国藩幕僚,颇受器重,后官至浙江道尹。 邓辅纶之子邓国献,也是一代奇才,五岁时,父亲邓辅纶的好友王闿运来到武冈。一日,王以“三人成众”为上联,要国献联对。国献不假思索,即拆“王”字为题续出下联:“一士为王。”王见状大喜,认为儒子可教,长大必有出息,遂将女儿无非(闺字娥芳)许配给国献为妻。 王闿运,字壬秋,湖南湘潭人,咸丰二年举人。先后为肃顺、曾国藩幕僚,近代著名文学家,历主成都尊经、长沙思贤、衡州船山诸书院及江西大学堂讲席。 王闿运见邓国献颇有天资,厚爱有加。邓国献亦不负岳丈所望,十岁那年,翁婿游黄鹤楼。黄鹤楼上历代文人墨客墨迹颇多,王闿运令女婿也来一副对联。其时,正值春和景明,邓国献略加思索题曰: 把酒对晴川,无数白云都过去 题诗问芳草,何年黄鹤再归来 王闿运赞叹不已。及邓国献成年后,与无非完婚。按武冈习俗,新婚夜亲戚朋友来闹洞房。新娘无非落落大方地说:“你们要闹洞房可以,但我作一上联,你们要能联上才能闹。”说着,就用手指着桌上的灯盏说出上联: 花烛蟠龙,水里游龙火里去 众人听了,绞尽脑汁竟无人能对出。正在为难之际,新郎国献出来解围,他以新娘绣着金凤的鞋为联,对出下联: 金莲绣凤,天边彩凤地边飞 联对一出,众人称妙。 然而,这一段姻缘并不美满。为了让丈夫早日取得功名,婚后,无非督夫甚严,国献不堪重负,竟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整日疯疯癫癫,不理世事,夫妻向背,竟若路人。无非在“有婿如此,不如为娼”的哀叹中,久病不起,终于弃世,留下一女。 无非死后,无人管束,国献疯癫更甚,流落长沙,乞食街头,路人遇之,皆呼为“邓疯子”。岳丈王闿运却宽大为怀,惜才之心不死,撰联相赠,劝他回家读书,钻研学问。其联云: 久客人情当自惜 倦游诗赋始名家 但邓疯子却不领这份人情,反借“疯”行“讽”,骂到岳丈头上。有一年,王闿运在家大宴宾客,席间诗兴大发,遂举杯作一上联曰: 春明二月齐眉酒 王是名人,又是饱读诗书的文坛名家,众宾客自然对他的上联鼓掌称好,谁知国献不但不叫好,反而趁岳父下联未出之际,举杯而起,毕恭毕敬地对出下联: 王老一言狗屁诗 众客愕然,王闿运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此不再理会这个女婿。 邓国献后来一直在外疯癫,终至死于他乡。留在家中的女儿,虽天资聪慧,美丽动人,奈何无人照料,加之家道中落,亲友不予接济,长到十二岁,被县城五里牌鸨母看中,沦落风尘。按妓院规矩,凡姑娘都得有个叫得响的艺名。鸨母虽不懂诗为何物,但见邓家是诗书世家,常听说书人讲蒲松龄的《聊斋》故事,故事中的狐仙都美丽动人,遂给新来的姑娘取名“蒲胡儿” 蒲胡儿挂牌之后,嫖客盈门,时有黄桥铺大财主谭帮才进城狎妓,即被胡儿的美艳迷住心窍,遂出资八百大洋,将蒲胡儿赎出纳为小妾。 蒲胡儿来到黄桥铺,这小地方的男人们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都为之眼亮,虽自忖不一定能上手,只要看上眼心里也能舒服半天。那时的张慕云、张云卿自然也不例外。有时运气好,能跟蒲胡儿说上几句话,那可是最大的享受。 张慕云对蒲胡儿存有非分之想是在他的父亲被杀之后。他决心落草,除了复仇,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想占有蒲胡儿。 张云卿对蒲胡儿存有非分之想,则是张慕云占有了蒲胡儿之后。张慕云的成功让他明白:只要敢想,这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 张慕云与蒲胡儿一番温存后便相拥而卧,正酣时突然被敲门声惊醒。 张慕云连忙起身,已是下半夜,他知道是尹东波、谢老狗回来了,他推了一下身边的胡儿,见她还在梦中,便摸起枕边的手电筒亮了三下,门外亦干咳三声,果然是尹东波他们。 “子弹的事落实了么?”张慕云问。 “落实了,一听说是要与张顺彩作对,朱云汉和他的军师杨相晚十分慷慨,卖给我们一千发子弹。”是尹东波的声音。 “你说的话他们都信?” “张顺彩帮助刘异在马鞍山攻打我们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还说,我们早就该报这一箭之仇了。”尹东波说。 “很好,这事你们办得很成功。”张慕云亮起手电,开箱查看了子弹,满意地连连称好,吩咐谢老狗道,“把它藏到我的床底下,小心,别惊醒你嫂子。” 谢老狗力大,轻松地把一箱子弹塞进张慕云的床底下,站起来时,仍不忘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贪婪地瞅着罗帐内的蒲胡儿舍不得离开。 “老狗,怎么那么慢!”张慕云不满地催促道,“出来我们再认真商量商量。” 谢老狗出来,在原来的竹椅上坐下,面对张慕云和尹东波,说:“出谋划策的事我做不来,打仗的事算我的。” “我们正是要叫你去打仗。对了,”张慕云又记起一件事来,“在去和回的路上,有没有人发现你们?” 两人都说没有。 “没有就好。”张慕云松了口气,“这事必须保密,也只能等到临出发时才通知弟兄们。关于我满叔的事,朱云汉他们说什么没有?” “说了,杨相晚说得最多。”尹东波捂住嘴轻咳一声,“他们确实想拉满叔入伙,满叔没有干。” “为什么?” “因为满叔的野心不小,不愿受制于人。” “难道在我这里就不受牵制?”张慕云皱了皱眉头。 “所以杨相晚特别提醒我,说张顺彩不足为惧,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是张云卿。他投到你手下并非像他说的那样想帮你一把,而是想借鸡下蛋,兼并我们。他的说法正好和我的估计相吻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不要脸,你算哪路英雄?”谢老狗揶揄道。 “我没说我是英雄,这不过是比喻。”尹东波分辩道。 “你还不承认,你红口白牙——” “好了好了,别抬杠了。”张慕云道,“我们下一步是研究行动的具体计划。两位有什么高见?” 在张慕云这股土匪中,比较有能力的也就是他们三个。尹东波足智多谋,但缺少魄力;谢老狗作战勇敢,特别是举枪击落天上飞鸟很能服众,但谋略不够;张慕云并无特别突出之处,但办事沉稳,能平衡谢、尹之间的关系。这三人正好成为三足鼎立的关系,撑起这一个绿林整体。 “俗话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 “不对,不是‘俗话说’,是‘兵书云’。”谢老狗不等尹东波说完即打断道。 “老狗!”张慕云用手按住尹东波的肩,示意他不要计较,一边教训谢老狗说,“现在是关键时候,你少说句废话好不好!” 谢老狗果然噤若寒蝉。在陆荣廷部服役时,三人同在一个连队,打过大小数十次战斗,经历过九死一生,每次都是尹东波出谋,谢老狗不服,最后张慕云支持尹东波,才一次次大难不死。 张慕云等谢老狗不吭声了,就转对尹东波道:“老尹,你接着说。” “兵书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尹东波说,“所以,我们首先要干的事,就是彻底摸清黄桥铺团防局的底。具体的做法是先派一个可靠机灵的人和团防局的丘八混熟,将他们的作息规律、生活习惯摸准,特别要熟悉周围地形,然后,选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出其不意地将他们打死在睡梦中,夺取那三十条枪!” 张慕云说:“这办法很不错,只是选派谁去最合适呢?” “我去。”谢老狗应道。 “你?”尹东波说,“你上次不是说那里熟人多,怕被人认出来么?” 谢老狗说:“上次我是不信刘异真会来攻,所以才不愿去。这次不同,是为自己办事(不包括张云卿),碰上熟人我可以说是刚从部队逃回来,没事干,想到赌场混一阵。而且最有利的条件是团防局有几位丘八和我熟,我可直接进去找他们赌钱。” “这样吧,”张慕云最后决定,“你们两人一起混入团防局,等摸清楚底细再回来进一步研究袭击的方案。好吧,今晚就到这里了,两位回去抓紧休息。” 尹东波、谢老狗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恰在这时,竹墙外有响动之声,张慕云条件反射似的喝叫一声:“谁在外面!” 没有人答应,只有一阵柴草的响动从墙外直至黑处…… “不好,有人窃听!”张慕云二话没说,亮起手电,打开门遁着响声处寻找,到了尽头,只有一个尚未竣工的茅棚,四周空荡荡,无一可藏身之所。 “发现什么没有?”尹东波随后也赶到,问道。 “没有。”张慕云用手电四处照着说,“我明明听到柴草的声音很响,一直响到此处,真是怪事,这里什么也没有。” “呶,那不是一堆茅草么!”尹东波指着废弃茅屋旁边的一堆茅草说,“找找看。” 张慕云亮着手电走向茅草堆,恰在此时,茅草堆里一阵响动,拱出一个东西来——竟是一条足有八尺长的大黄蛇! 两人打了个寒噤,看着黄蛇摇头摆尾地窜向一处密林,才壮着胆子往回走。走了十几丈远,谢老狗也出来了,问道:“是谁,认出来没有?” “没有谁,是一条大黄蛇。”张慕云说着啐了一口唾沫。 “不是蛇,”谢老狗肯定地说,“我个子高,在窗口看得明明白白,是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不跟上来!”张慕云埋怨道。 “我尿憋得慌。” “快!”张慕云说,“如果真是人,那堆茅草肯定有变动。”说着要再次往废茅屋里走。 “慢!”尹东波说,“只要不是满叔他们,有人窃听也不要紧。这一去一回要一段时间,我们可径直去满叔屋里查铺,看看少了人没有。” 张慕云觉得此举甚妙,就快步向张云卿的茅棚走去。 张云卿和张亚口兄弟同住一间茅屋,距离张慕云的屋约十余丈远。这里的屋都是木桩、竹墙、茅草顶结构,布局按象棋的形式,栋与栋之间都有一定距离,为的是万一危急,可彼此照应。 张慕云来到张云卿的茅屋窗口,干咳一声,装成查房,用手电在屋里照了照,见一张木板大铺上一路躺着五个赤条条的大汉,才放下心来。 回到自己屋里,尹、谢两人仍等在那里,问明情况后,才各自回去休息。 次日,大家仍像往常一样,在林子里认真练兵。特别是张云卿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刻苦,他练快慢机,瞄准时手上还吊着一块石头,练得满头大汗,仍咬着牙坚持。 张慕云见他们几个都没有异常表现,然后当众宣布要尹东波、谢老狗去广西全州采购子弹。 张云卿及所有匪众都知道目前最受困扰的是没有子弹,十几杆枪等于一条木棍,一旦打起来起不了任何作用,都盼望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因此,以此为借口派尹、谢离开燕子岩,任何人也不会产生怀疑。 当天早晨,尹、谢两人离开山门,于下午抵达黄桥铺,因两人身上带了不少银子,团防局的人很快把他们当成座上客,一起在宿舍中大赌三日。 第四天早晨,尹东波、谢老狗借口钱输光了,对赌友说:“我不服输,你们等着,今晚我要拿更多的钱把本扳回来!” 尹、谢回到山门燕子岩已是中午。饭后,张慕云宣布子弹已经购回来,令弟兄们带枪列队逐个领取。 发子弹时,尹东波、谢老狗在门口按册叫名字,被叫的人应声“有”,然后进来,由张慕云亲自发放二十五发子弹。趁这机会,逐个耳语:“回去马上休息,半夜后若有人推醒你,只管穿戴好携带枪支去岩洞里集合。千万别吭声,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走漏消息,切记切记!” 轮到张云卿,张慕云把自己的快慢机及五十发子弹交给他:“满叔,这个归你了。” 张云卿也不客气,接过张慕云的快慢机和子弹,当场往枪膛装了十发,然后爱不释手地边把玩边回到自己屋里。 张云卿走后,张慕云对坐在床沿绣花的蒲胡儿说:“屋里太闷,去外面乘凉吧。” 蒲胡儿抬头望了丈夫一眼,收起针线,搬了一张竹椅一声不响地去屋外的一棵树下做针线去了。 这时,尹东波、谢老狗走进房里,与张慕云并排坐在床沿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商量大事。一切妥当之后,才各自回去休息。 一直未曾合眼的张慕云听到身边的蒲胡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用手推了推,见没有反应,才蹑手蹑脚钻出罗帐,摸黑穿上衣服,带上汉阳造步枪及手电筒。 门外,尹东波、谢老狗已等了多时。见张慕云出来,尹东波轻声说:“弟兄们都起来了,在岩洞里等候大哥。” 张慕云点点头,亦轻声问道:“满叔那里有无动静?” “没有,他们都睡了。” 张慕云仍不放心地来到张云卿窗外,借着星光,五条大汉一溜儿躺在铺上,有的打呼噜,有的磨牙,有的梦呓……他松了口气,率尹、谢两人攀藤附葛,下到崖下,鱼贯进入燕子岩。 岩洞内火光明亮,十几个弟兄见张慕云来了,迅速列队。 张慕云满意地扫视一眼部下,从谢老狗手中接过一把香,在火把上点着了。他站在队列前,宣布道:“今晚我们去‘暴’黄桥铺团防局,弟兄们一定要听从指挥,不许擅自行动。时候不早了,出发吧!”然后逐个发一炷香,下令将火把熄灭,由谢老狗领头,走出岩洞。 洞外很黑,通往山外的路两旁是高高的树林,把仅有的星光都遮了。匪徒们惟有看着前面的香火行走。 压阵的张慕云远远地看到十几个红红的火点如蛇一般在黑暗中游动,偶尔有风穿过山谷,那火点便散落一抹火花,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成功后,张云卿对他们这帮行伍出身的人自然不敢小瞧——他若有自知之明的话,会自动退出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团体。 经过四个多钟头的急行军,匪徒们来到黄桥铺街外。他们的出现立即引起一阵狗叫。但这不要紧,现在是凌晨四点左右,镇上的人都在梦乡,别说是狗叫,就是枪声也惊不醒这些后半夜酣睡着的人。 在进街前,张慕云到一隐蔽处再次点燃一把香,分给部下。匪徒们各持一炷香,用右手举起,半蹲着快步入街。 黄桥铺的房子多系瓦木结构,窗口开在三尺高处,蹲着走路可避免睡醒者发现,最主要还是不会惊扰各家各户关在屋里的狗——这年头匪盗太多,连夜晚游走的狗都要被偷。 从街口到团防局附近,一路顺利。他们躲入一座祠堂内,就近进行分工。团防局是一座四合天井的瓦木屋,外面有一堵约六尺高的青砖围墙,正大门口是两扇大铁门,不分昼夜有哨兵把守。尹东波详细地向匪众介绍:“这四合天井虽有四栋房屋,但只有两栋住了人,前面是过路,东厢是厨房、饭堂,西厢是仓库和厕所,正屋才是团防局的睡房。刘异住了一个小房间,其余三十人全部睡大通铺,枪就在床头的枪架上。等会儿我和老狗把放哨的干掉,打开大门,弟兄们就冲进去。”说到这里,转对张慕云:“大哥,是不是分两部分行动——你领几位在外面接应?” 张慕云点头表示同意。 一切布置妥当,尹东波、谢老狗把装满子弹的驳壳枪藏好,走出旧祠堂,一路哼着黄色小调,大摇大摆地向团防局走去。 老远,团防局门口的哨兵喝问道:“站住,什么人?” 谢老狗听出是郑正良的声音,大声回答道:“是我,光文你没听出我的声音吗?” 那边说:“原来是谢老狗呀,这么晚来干什么?” “嗨,你装什么蒜,昨晚赢了我和老尹的钱,不是说好今晚来扳本的么?” “嗯,有这么回事。”张光文打着哈欠说,“他们都睡了,我进去看能不能叫醒。” “不用你叫,”尹东波忙说,“你守你的门,提防土匪过来暴团防局,我们自己去叫吧。” 这时,团防局的三条狗对着尹、谢两人吠了一声,郑正良在其中一条狗的头上拍了一下,狗们就不叫了。他又打了个哈欠,说:“那好吧,我肚子痛得厉害,可能是要屙屎了,你们自个去吧。” 原计划是先干掉郑正良,见他向西边的厕所走,尹、谢只好取消这个计划。来到大门口,将门大打开,向外面吹了声口哨,十余名如狼似虎的匪徒不问青红皂白地一拥而上,对着里头就是一通乱打。 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很顺利地来到正屋,对着大通铺又是一阵乱枪,并齐声呐喊。打着打着,他们感到很奇怪:里面并无任何动静。 尹东波亮起手电一照:大通铺上空空如也,枪架上连一支枪也没有。 “不好,我们上当了!”尹东波话音甫落,外面即响起了枪声。 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凭丰富的战场经验,知道这是团防局在旧祠堂前与张慕云交上了火。 实战经验最丰富的谢老狗说:“大哥有难,旧祠堂里人少,无力抵挡刘异的强大火力。弟兄们,救大哥要紧!” 匪众转身欲打回旧祠堂,然而未出大门,对面街上一挺轻机枪从墙洞里喷出火焰,把他们打得抬不起头…… 第五章 慕色贪权双毒辣 失妻丧命半糊涂 “慕云是真男人,你是伟男人。” 张云卿脸上露出笑容,捧起女人的玉脸,重重地吻了一口:“谢谢你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就凭这句话,我会好好待你……” 张慕云整个身子都钻出来了,他还对手下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来。张云卿咬紧牙瞄准,扣动扳机……枪响了,张慕云身子晃了晃,栽了下去…… 话分两头,一毛不拔的梅满娘竟被张云卿借到一万大洋,张云卿的非凡能力引起了张慕云及其心腹的疑忌。 匪部在燕子岩安营扎寨,为了安全,又在岩头上建造了五六个茅屋作为住宅,然后开始练兵。张云卿十分谦虚,认真向行伍出身的匪徒学习枪法,他所到之处匪徒们对他敬重有加,开口闭口满叔长、满叔短,甚至把在场的张慕云冷落在一边。 张云卿预感到,张慕云及心腹不再像过去那样亲热了,有时碰在一起,表情十分生硬。 张云卿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嘱咐他的班底暗中留意张慕云及其手下的动静。 一日中午,张云卿因苦练枪法累得全身散了架似的准备午睡,张亚口稍稍告诉他:“顺路,刚才尹东波和谢老狗去了慕云屋里,现在还没出来呢。还留了蒲胡儿在门口望风。” 张云卿知道尹东波诡计多端,一定又在出鬼点子了。他走出门,果见蒲胡儿坐在门外…… 一股男人本能的醋意从心底涌起。自从在马鞍山野猪洞与蒲胡儿有过肌肤之爱,张云卿一直没有机会再与胡儿亲近。 亚口在门口坐了一阵,见尹东波、谢老狗从张慕云屋里出来并没有回自己屋里,而是去了山外…… 张亚口立即向张云卿报告。张云卿沉吟半晌,点头道:“没你的事了,休息去吧。” 张云卿认为尹、谢二人与张慕云商议后又去了山外,此事必与自己有关。他下决心要把真相弄清楚——能帮他这个忙的,惟有指望胡儿,想到这里,他再无倦意,他必须想办法与胡接上头…… 作为从风情中过来的女人,蒲胡儿虽然阅人无数,但此生最令她刻骨铭心的,还是与张云卿在马鞍山野猪洞里的那一次野合……那一次,她的灵与肉达到了最高境界的交融,以至外面的枪林弹雨都被忽略。也正是这一次,她被张云卿彻底征服。 此时已是午夜,身边的张慕云早已进入梦乡,但胡儿久久无法入眠——她知道张云卿一定会来,已经好久没在一起,白天,他终于主动约她了。 柴屋外传来鸟叫声——那是她和张云卿的约定的暗号。睡在里头的胡儿悄悄越过张慕云下了床…… 果然是张云卿,两人不约而同走向一个地方…… 张云卿早已欲火烧心,不顾一切地将胡儿抱起,三下五去二地将女人的衣服剥光,锐不可当地扑了上去…… 这里是一间没有筑好的茅棚,初建时没有注意,待割好了茅草准备盖顶,才发现背后是个山谷,一旦下起雨来水没法排泄,只好废弃。周围的柴草已经割光,只留下这一堆没派上用场的茅草。张云卿、蒲胡儿干柴烈火,把这里当成了洞房。 有风自山外来,满山树叶在絮语,星星狡黠地眨眼,夜莺正起劲地鸣唱,月亮也偶尔从云层钻出,瞧着张云卿很白的屁股……这时候,这对男女除了如火山般喷涌的情欲,在他们心中,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终于云消雨住,蒲胡儿喘息着第一句话就埋怨道:“你、你胆太大了,慕云知道了怎么办?” “没事。”张云卿平静地说。 “我该走了。”蒲胡儿欲起身。 张云卿将她强拉入怀里:“告诉我,今天下午尹东波、谢老狗和慕云商量什么?” 蒲胡儿望着张云卿,不语。 “你不肯说我也知道,”张云卿冷笑道,“他们要赶我走,是不是这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蒲胡儿吃了一惊,露了真话。 “奇怪吗?对我来说雕虫小技而已。你喜欢我吗?” “只要是男人我都喜欢。”胡儿说。 张云卿:“男人也有各种各种样的。有假男人、有真男人,还有顶天立地的伟男人,让你选择你喜欢哪种?” “我选择伟男人。” “慕云属哪一种?我又属哪一种?”张云卿进一步问。 “慕云是真男人,你是伟男人。” 张云卿捧起女人的玉脸,重重地吻了一口:“谢谢你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就凭这句话,我会好好待你——尹东波、谢老狗今晚好像不在山寨,他们去了哪里?” “洞口花园。” “找朱云汉——找他干什么?” “购买子弹‘暴’黄桥铺团防局。” “为什么瞒着我?” “顺路你别误会,慕云他们并无恶意,只是觉得你太出色了,想分家。他们‘暴’黄桥铺团防局,是想弄几杆枪分给你。真的,他没有恶意。”蒲胡儿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张云卿长长松了口气,说:“慕云没有错,是我太出风头了。回去吧,别乱说话,当心祸从口出。” 蒲胡儿点点头,转身离去…… 胡儿走后,张云卿一直处在兴奋状态中——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可借刘异之手除掉张慕云,来个权色双收。 张云卿在草堆上坐到后半夜,直至看见尹、谢两人回来…… 深夜,刘异正准备上床,一陌生人在张光文的引见下来到他房里。刘异极不耐烦地问:“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何事?” “刘总,”陌生人抱拳说,“我是什么人,说起来我们还有过一段交情呢。” 刘异认真打量,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刘总真是健忘,上次有人向你报告马鞍山的匪情……” “那不是你,是一个獐头鼠目的瘦男人。” “那人叫张钻子,是我派他向你报告情报的。” “你、你是张云卿!”刘异后退一步,下意识地往腰间取枪。 张云卿大大咧咧地在刘异对面坐下,说:“刘总不要这样,如果我有歹意,敢冒险进入团防局吗?” “你想干什么?” “想给你升官发财的机会。” “你还想耍我?”刘异冷笑道,“上次的账还没找你算呢!” “上次是刘总不够朋友,连我都一起吃了。蝼蚁尚且偷生,难道我愿意死吗?这次你相信我,绝对立上大功。” “说!”刘异从鼻孔里哼出声。 “今晚黄大顺来团防局抢枪。” “你说什么?黄大顺什么时候来?” “他们已经出发。”张云卿平静地说。 “你、你怎么不早点说!”刘异急得跳了起来。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啊,我是黄桥铺有名的快腿,起码比他们早一个钟点赶到——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刘异松了口气:“他们有多少人?拿的什么枪?” “他们一共十六个人,拿的汉阳枪,子弹很充足,他们对团防局内部了如指掌——前些天来这里赌钱的老尹、老谢,正是黄大顺的探子……”张云卿把张慕云的部署一五一十地向刘异汇报。 刘异突然问:“听说黄大顺是你亲侄,你一再出卖他,是何缘故?” 张云卿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因为我想当山大王。” 刘异听罢哈哈一笑,当胸打了张云卿一拳:“爽快,爽快!来人啦!” 门外的丘八应声而至,问道:“刘总,有什么吩咐?” “据确切情报,今晚有大股匪徒要来偷袭,快去叫醒弟兄们,听候我的命令!” 丘八用枪托推醒每个熟睡的人,不停地吆喝:“快起来,快起来!土匪来偷袭我们了!” 三十余名团防丘八一听土匪来了,紧张地从铺上弹起,先从枪架上取了武器,再摸黑穿裤子。当时武冈男人习惯裸睡(为了节省衣服),忙乱中裤子互相穿错。 全体丘八总算集合起来了,刘异长话短说,把队伍分成两队,各队配备十几支汉阳枪,另有一挺轻机枪。一队去街头埋伏,放匪徒入镇;一队埋伏在团防局大门对面的民宅里,等待匪徒进入四合院…… 一切布置妥当,刘异问张云卿:“你就要回山门去吗?” 张云卿摇头:“张慕云很狡猾,我要亲手帮你取下他的人头才放心。” 刘异点点头:“好吧,你跟我走。” 张云卿随刘异来到镇街的最西面,这是一片稻田,但早已龟裂,便于隐蔽。 刘异、张云卿在齐腰深的枯禾中隐蔽起来后开始注意西北方向,很快视线里就出现十几条黑影……黑影来到街口被一条狗发现了,寂静的小镇于是被狗吠声打破…… 张云卿眼尖,很快认出了黑影中的张慕云,并与刘异耳语:“那就是张慕云!他在点香。” 刘异见黑影全部入了镇,学了一声青蛙叫,率先尾随。 张慕云率部进入一座旧祠堂,刘异提议把他们打死在祠堂里。 “不妥,”张云卿提醒说,“这座旧祠堂我熟悉,后墙连通田垄,一旦打草惊蛇,追剿不易。” 刘异道:“我派人封锁后墙,两面夹攻。” 黑影进入旧祠堂后,不一会又出来向团防局方向移动。 借着星光,张云卿数清了出祠的只有十一人,其余匪徒仍留在祠内。 “出去的是尹东波、谢老狗他们,”张云卿对刘异说,“张慕云还在祠内。不如这样,你守在门口,我一个人去后墙。我保证提了张慕云的人头来见你。” 刘异觉得有理,允许张云卿一个人去后墙。 张云卿紧了紧裤带,从黑暗中跃出,逼近旧祠堂,背脊紧贴墙壁移动。 这是一座青砖黑瓦结构的古屋,年代久远,墙上长满青苔,还有藤蔓爬满各处。据说,这是当地一个杂姓家族的祠堂。早在明代,这个家族曾出过一位权倾一时的大人物,因此才有如此气派的祠堂。后来这位权贵卷入宫廷权力之争,被革职还乡,从此家道中落,祠堂废弃,家族的辉煌也成了过眼云烟。 张云卿绕到后墙,恰好团防局那边传来了枪声。他知道,尹东波已经冲进四合天井了。接下来,枪声稠密,团防局埋伏在对面民宅的机枪吼叫开了。 旧祠堂后面是一垄干死的禾苗,有半人深,无建筑物。再一查看,墙壁已被人拆开一个洞,可供一人出入。张云卿探头张望,发现有五六个人正向外冲——这时张慕云听到枪声,准备去增援尹东波,但很快被守在对面的刘异用火力顶了回去。 枪战激烈,团防局除了机枪,还使用了手榴弹。巨大的响声把狗叫声也炸哑了。 张云卿估计到张慕云顶不住时,一定会从此洞逃走。他悄悄退开,躲藏在近旁…… 刘异的火力越来越强大,张慕云自知难敌,开始撤退…… 终于有人从洞内钻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最后一个出来了,正是张慕云…… 张云卿瞄准,果断地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张慕云身子晃了晃,栽了下去…… “大哥——”已经逃了很远的匪徒折回来要救人。张云卿又开了几枪。随后刘异率部进入了旧祠堂,匪众纷纷自顾逃命。 枪声停了,刘异打着手电筒发现了张慕云的尸体…… 却说尹东波、谢老狗在团防局扑了空,忽听得旧祠堂有枪声,欲回去搭救张慕云,却被对面民宅里的丘八的火力阻住了。 尹东波知道对方已有防备,坚持下去凶多吉少,只好趁黑撤退。 逃亡的路上尹东波、谢老狗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是谁出卖了他们,但又不敢完全肯定。 尹东波说:“我有点想不通,难道他对亲侄儿也能干出这种事?” 谢老狗说:“我也想不通,出发时明明白白看到他们几个赤条条睡在铺上。” 尹东波说:“我们快回山寨,如果张云卿不在,一定就是他干的!” 尹、谢疾步回到燕子岩,正遇上张云卿从茅屋里出来小解,他见二人一身褴褛,故作吃惊:“老尹、老谢,你们这是干什么?” 尹东波见张云卿的表现,疑团顿消,只好支支吾吾道:“我们昨晚去了黄桥铺。” 张云卿:“去黄桥铺怎不通知我?慕云呢?” 尹东波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急急和谢老狗走进自己屋里,趁换衣服之际,说:“老谢,我想起来了,这几天我俩在团防局赌钱,可能引起了刘异的怀疑。” “是的……我们误会满叔了……那么,大哥的事怎么向满叔和大家解释?” 张云卿随后和张亚口几人跟了进来,质问暴黄桥铺为何不让他们去。尹东波解释说,这是张慕云的决定,理由是张云卿几个没有实战经验。 尹东波如此解释,张云卿也巴不得装糊涂,适可而止停了问。 参加黄桥铺夜战的匪徒陆续回来了,一个个衣服破脏不堪,有的还挂了彩——独独不见张慕云回来。 在张云卿的一再追问下,同张慕云一道留在旧祠堂的小头目钟雪华泪如雨下说:“大哥他……为了掩护弟兄们撤退,他再也回不来了……” 众匪垂下了头。 张云卿顿时大哭道:“大哥,你命好苦,当年偷一条牛,就白白送了命。剩下一根独苗,如今也落到这个下场。呜——慕云啊,我的儿,你叫我如何向你爹、向你爷爷交代呀!” 张云卿的表演十分到位,令在场匪众无不落泪。这时候,蒲胡儿也从茅屋出来,听到张云卿的哭喊,她什么都明白了,但她没有哭,目光呆呆地望着大家。 “嫂子,”尹东波走近胡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我们会替大哥报仇的。” 群龙无首,两个主要头目尹东波和谢老狗各有所长,但又各有所缺,而且互相不服。张云卿于是趁机说:“报仇之事不宜操之过急,目下的首要事情是把慕云的尸首寻回来。” 众人觉得在理,都愿意听张云卿的安排。 张云卿于是以长辈身份当仁不让地暂时掌权发号施令。他派张钻子去黄桥铺打听慕云的尸首。 次日,张钻子带回准确消息:张慕云在当晚激战中饮弹身亡,刘异把他的头割下拿到县城邀功去了。 消息传开,匪众恸哭不已,扬言要再暴黄桥铺,杀死刘异,血祭大哥。 张云卿见众怒太盛,不好硬阻,含着泪说:“我知道你们和慕云是结拜兄弟,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而我又何尝不是?我大哥就一个儿子,他的死,几乎是断了我家一脉香火,这深仇不报,我有何面目为人?但是,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去暴黄桥铺,无异以卵击石,非但报不了仇,还要白白损失。如果慕云泉下有知,也不会同意我们冒险。弟兄们,请相信我,相信我对慕云的爱和大家一样,相信我的悲痛不比你们少。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拧成一股绳,达到报仇之目的!” 众匪默然。 张云卿望着众匪道:“回去吧,我会尽快想出一个办法来——用刘异的血祭奠我的侄儿!” 众匪互相对望了一眼,低着头散开了。 回到茅屋里,张云卿令张箩箩、张四狗在门口望风,他与张亚口、张钻子在铺上坐下来商量要事。 “顺路,你真的打算去暴黄桥铺?”张亚口问道。 张云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们跟慕云的感情很深,如果不依从他们的意愿,很难服人心。不过,也不一定要去暴黄桥铺,这样风险太大了。现在,哪怕只死一个人、丢一条枪,也是个巨大的损失——钻子,刘异真的去了县城吗?” “这还有假吗?”张钻子瞪着鼠眼说,“我不会骗你的。” “我是说刘异仍留在团防局,只是派手下送人头去县城。” “不会,我亲眼看见刘异骑着一头枣红马,慕云的头由后面的丘八提着。” 张云卿点点头:“既是这样,今晚再辛苦你去一趟县城。” “去县城干什么?”张钻子不解。 “追上刘异,告诉他,这段时间他不要回黄桥铺……” 外面有人干咳一声,那是尹东波的声音。望风的张箩箩大声喊道:“顺路,老尹找你!” 尹东波探了下头,见屋里有人,就说:“满叔,去外面走走可以吗?” 张云卿二话没说,趿拉着一双草鞋就跟尹东波走。 密林深处,尹东波转过身望着张云卿:“刚才弟兄们说,只要满叔你能够替慕云哥报仇,大家就心甘情愿听从你的指挥。” 张云卿望着尹东波,半晌才说:“他们怎么说,我并不在意,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尹东波避开张云卿的目光,不语。 山风吹来,刮得林间的枯叶沙沙作响。山外的风到了这燕子岩已经弱了很多。因为,岩背后没有峡谷,只有一座万仞高峰,高峰后面仍是高峰,难怪这里就叫“山门”。 张云卿手搭在尹东波肩上:“老尹,不要回避,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 尹东波:“大哥去得太突然了,我也来不及细想。不过,我觉得大哥已经去了,大家就要面对现实——接受一位新的首领。我觉得满叔很有能力,由你统领大家,前景远大。我不是有意奉承你,以前我也是这么说。问题是大哥尸骨未寒,满叔得拿出实际行动证明你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实不相瞒,这想法是我提议的,为了让大家心服口服。” 张云卿:“谢谢你的信任,我会让大家心服口服的。告诉弟兄们,从明天起,我们在高沙设卡,那里是黄桥铺至武冈城的必经之路。只要刘异回来,我就割下他的人头给弟兄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尹东波赞道:“这个办法好!” 两人分开后张云卿仍回茅屋,入屋之前他的视线被一道风景吸引住了:蒲胡儿正目光痴痴地望着窗外,张云卿循着她眺望的方向看——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道很高的山梁…… 忧郁的女人最迷人,此时此刻,张云卿恨不能把胡儿搂在怀里,尽情亲热、温存……然而他不能,这是大白天,他咽了咽口水,把目光收回——他要回屋里睡觉,为晚上的幽会蓄养精神…… 张云卿醒来时已是午夜,张亚口三兄弟睡得正香,他和衣枕着双手,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现幽幽的光。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用两只敏感的耳朵静听四周的动静。 屋外,夜莺在放歌,蟋蟀在鸣唱,不知名的虫子在啾叫,还有蛇的“丝丝”声……终于,一种异样的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镇住了——那是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清晰,最后,柴门开启,一个人站到了张云卿床铺前,用手推他:“顺路,我是钻子。” “我知道是你,快把门掩上。” 张钻子把门掩上,爬上铺,附着张云卿的耳朵说:“我从城里回来了。” “事情办好了吗?” “全照你说的办了。” “刘异带话了吗?” “他说这次谢谢你的鼎力相助,他明天从另一条路去邵阳,回来后希望和你见见面。” “他去邵阳干啥?” “他没讲。” 张云卿“唔”了一声,刘异虽没讲去邵阳干啥,但他已经猜出了八九分。“睡吧,我都知道了。”张云卿翻了个身,给张钻子一个宽大的脊背,并故意打了一声呼噜。 张钻子的鼾声响起时,张云卿坐起来,从铺底下摸出烟枪,填上老旱烟,抽了几口,过足瘾,就在门口草坪上撒尿,宣泄完毕,他又想起白天的那一幕,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栋茅屋。 在门外,他站了片刻,然后从柴条编成的墙上抽下两根木棍,露出一个洞来,刚好够伸进去一只手。 张云卿伸手把木闩拨开,柴扉便开了。他轻轻地干咳了一声,里面没有动静。他径直走到床前,撩开罗帐,扑了上去—— 张云卿虽然没有把他渴望的女人扑在肚皮下,但他还是摸着了一条腿。沿着这条腿,他很快就把一个尤物搂入怀中,压在下面,让全身的激情无遮无掩地尽情释放…… 云消雨住,张云卿仍搂着胡儿问道:“今天上午你朝窗外看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吗?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 “我看到的是一道山梁。” “我看的就是山梁。” “胡儿,别瞒我。你一定有心事!” 蒲胡儿不语。 “胡儿,你告诉我好吗?我会帮你!” “你能帮我?”蒲胡儿冷笑,“你帮不了我。” “我一定帮得了!” 蒲胡儿支撑起上半身:“我是富家千金出身,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应该住深院大宅,穿绫着缎,吃香喝辣,身边有丫环老妈子使唤,出门有仆役前呼后拥……可是,我命苦,不到成年就进了窑子,纵有花容月貌,却只能过‘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客尝’的下贱日子。好容易熬到谭邦才怜香惜玉,赎我出来,虽是做妾,可总比窑子强上千倍。谁想没有几年,谭邦才卷入江湖恩怨,全家惨死张慕云枪下,我又成了‘压寨夫人’…… 张云卿说:“你的身世像你的容貌一样令人怜惜。有了我,你今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我不是谭邦才,他不是男人,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守财奴,他没有资格拥有你;我也不是张慕云,他只是一个男人,但不是真正的男人,因此,他也不配做你的丈夫!” 蒲胡儿望着张云卿幽深的目光,突然问道:“顺路,是不是你杀了慕云?” 张云卿坦率地以问代答:“你怎么知道?” “你能哄别人,但瞒不住我!” “我并没有在你面前有过这方面的表示。” “我的感觉告诉我,从马鞍山野猪洞那天开始,你终会有一天要杀了慕云。” 张云卿:“为了一个女人连亲侄儿都杀害了,你是不是感到我有点不可理喻?” 蒲胡儿摇头:“为了女人,父子、兄弟反目都正常,何况叔侄?” 张云卿:“谢谢你能理解我。慕云错在不该娶你——你太美了。我不杀他,终会有别人为了你要杀他的。” “你就不怕别人杀你?” “不怕!我既然敢娶你,就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征服你、制服一切敢于对你动淫心的男人!如果这世界还有比我更强的,我死在他的手下也心甘情愿——你能归属于那样的男人,我死而瞑目……” 张云卿一席话,释解了蒲胡儿内心的坚冰。“想不到世界上还真有你这样的男人。顺路,我是个不易动情的人,如果你能征服我、征服天下的男人,我蒲胡儿愿做牛做马伺候你终生!” 张云卿将胡儿揽在怀里:“我会实现自己的诺言——你信不信?” 蒲胡儿连连点头:“这个时候我是信你的。我这样说你生气吗?” “这才是真话。你说真话我干吗要生气呢?难道我需要欺骗吗?” “我也希望你永远不要骗我。”蒲胡儿说。 “我不会的。我也要告诉你一句真话——我杀慕云并非全为了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得到这一支人马。”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我把你摆在次要位置上,你生我的气吗?” 蒲胡儿摇头。 次日,张云卿率众去高沙的竹篙塘设卡。 这是一条宽阔的马路,由鹅卵石铺成,过往客人如鲫,有挑担的、骑马的、坐轿的,川流不息。因为是通往邵阳、长沙的要道,有时有骑马的官兵巡逻。骑马在这条路上是最威风的,马蹄踩在鹅卵石上,“得得”之声十分悦耳,如果快马加鞭,扬起一路灰尘,更会招惹无数羡慕的目光。 古人云,富贵而不还乡,如着锦衣夜行。因此在武冈,那些衣锦还乡的人,谁都不会放过在这条路上耍威风的机会。 为了便于行动,张云卿特意从梅满娘家里借了三匹骏马,他、尹东波、谢老狗各骑一匹。他们并没有抢劫,只在附近租借了一栋木屋住下,日夜监视着那条路。 一连十天,都没见刘异从武冈回来,连尹东波都耐不住了,他主动提出:“满叔,我们老是等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派人去城里打探,要不心里没底。” 张云卿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点头道:“好吧,你和钻子一同进城去。” 尹东波明白张云卿的意思,摇头说:“钻子对城里情况很熟悉,他一个人去足够了,去的人多容易出漏子。” 次日中午,张钻子风尘仆仆从城里赶回,匪徒们一齐迎上,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张钻子稍稍喘了几口气,喝完张云卿递过来的茶,抹抹嘴说:“我们在这里白等了——刘异不会从这里经过了!” “为什么?”众人齐问。 “他提了慕云的头去县城邀功,县长赵融马上派快马去邵阳报喜,说刘异功绩卓绝,率黄桥铺团防局一举剿灭一支百余人枪的土匪,保了一方平安,人民拍手称快。陈光中师长立即提升刘异为武冈义勇军总队副队长(队长由县长赵融兼任)。刘异可威风了,一出门就前呼后拥,身边随时有十余名枪法好的卫兵,谁也别想近他。” 张云卿听后暗自高兴,他早就料到刘异会当上义勇军总队副队长,只是没估计到会有这么快。“刘异原来的位置有人接替吗?”这是他最最关心的事。 “有。” “谁接替刘异?”张云卿身子前倾。 “张光文。” 匪众吃了一惊,连张云卿都不大相信这是事实,质疑道:“张光文进团防局不久,连小头目都不是,上头还有副团总,团总的位置怎么会是他呢,你听错了吗?” “没有错,委任状都送到黄桥铺去了。”张钻子认真说,“本来我也不相信,可是县城新贴出的公告白纸黑字是这样写的,还有官府公章,赵融的亲笔签字也在上面。” “公告上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内容吗?”张云卿细致地问道。 张钻子搔着头皮说:“上面还写到张光文剿匪有功,特别是在铲除张慕云匪帮的战斗中立下汗马功劳,特提升为黄桥铺团防局总兵,以资鼓励。” 张云卿松了口气,现在他可以实施第二步计划了。他望着匪众说:“弟兄们,我们报仇的最好机会终于来到了。张光文是学生出身,进团防局才几天,根本不会带兵打仗。最重要的是,他从一名丘八一跃而为团总,其他人自然不服。因此,我们暴黄桥铺,有绝对获胜的把握!” 匪众亦齐声说这是难得的机会。 张云卿接着说:“机会虽是千载难逢,但我们也不能鲁莽,更不能蹈前次的覆辙,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力量薄弱,当务之急,就是招兵买马、购买武器!” “说得对!”匪徒齐赞。 回到燕子岩,张云卿召集张亚口、张钻子、尹东波、谢老狗四名骨干开会。 张云卿手头有梅满娘资助的一万大洋,足够买一批军火。问题是尹东波他们对本省的军火行情不熟,要到广西去购买。 张云卿把大洋换成全国可以通用的银票,全部交给尹东波、谢老狗,用于购买军火。 接过张云卿的银票,尹东波受宠若惊,但他还是建议说:“满叔,还是留点钱在家里吧。” “不,你都拿去,出门没钱是很难的,家里我可以想办法。另外,你们每人还要买一匹马,弟兄们这么辛苦,总不能走路回来。” 尹东波一行启程了,张亚口埋怨道:“顺路,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多钱交给别人,他们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张云卿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万大洋数目不少,你怎能保证他们不见财起歹意?” “我凭直觉。加之他们都是本地人,有根可查。” “可也不能全给他们。” “全给他们说明我胸怀坦荡,不存私心,是值得相信的头目。”张云卿面带得意之色说。 张亚口仍有几分不放心,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们起歹意,或者在路上被人抢……” 张云卿极不耐烦说:“所以你这种放不开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他们真要起坏心,就不能为我所用。花点钱除去一大隐患,这不是好事么?而且,他们还有十条枪在这里。如果像你说的在路上被人抢了,他们十个大活人连那么一点财物都保不住,要他们何用!” 张亚口虽然挨了骂,但他心里很高兴,一来他开了窍,二来他钦佩张云卿想得如此透彻。有这样的领头人,将来不愁前程。 尹东波走后,张云卿发动留下的匪徒,物色愿意入伙的人。入伙者第一个条件必须是知根知底的,第二个条件才是各方面的素质。 这年头天灾人祸频繁,很多人都在饥饿线上挣扎,张云卿一声号令,匪徒们便纷纷将各自的亲友拉进来,不出几天功夫,报名者竟逾百余人。 由于武器未购回,发展太快给养也有困难,张云卿只招收了四十名合格者。 这天,张云卿正在屋里擦拭快慢机,忽听外面吵吵嚷嚷。 随后张钻子进来报告:“有位年轻人想入伙,我见他生得单薄,不想要,他硬是不肯离开,吵嚷着要见你。” 张云卿说:“就让他进来见我吧!” 不一会,一位体型干瘦衣服却整洁的年轻人随张钻子进来。他不等张云卿发话,行了拱手礼说:“你就是张大老爷吧。我叫邓联佳,武冈东乡扶冲人氏,是贵部钟雪华的表兄,今特来投奔大老爷。可你们死活不收,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 张云卿有意拉动枪机,又在黑洞洞的枪口吹了几口气,一边把玩着枪,一边望着邓联佳说:“干土匪时刻有被官府杀头的危险,你不怕死么?” “大老爷问这话不是多余么?若怕死,我来入伙干啥?” 张云卿见邓联佳口齿清楚,又是东乡人,留下来有利于今后向东乡发展势力,因此,进一步问道:“古人说,蝼蚁尚且偷生,你为啥不怕死?” “古人也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一生下来,就注定有死亡的一天,最多不过百年。即使一百年,相对浩浩历史长河,也不过弹指一瞬。因此,如不利用这短暂一生干一番事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让后人知道有这么个人在世界上生活,我的一生岂不是白过了?这和死有什么两样?古往今来,要留名无非两样,一是流芳百世,二是遗臭万年。流芳百世我不能,而且往那条路上挤的人也太多,因此,我决心投入绿林!” “好,讲得好!”张云卿把枪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爽快,再说说,你打算怎样留名?” 邓联佳几乎不加思索道:“绿林中出名的人不少,但以梁山最为典范,足可流传千古。因此,我把大老爷看做宋江,而我正是吴用。若干年后,我要让世人夸赞你是当代的宋江,我呢,就权当民国的吴用吧。” 张云卿点点头,突然问道:“敢过堂么?” 邓联佳挺起胸膛道:“过刀山都敢,过堂何足惧!” 张云卿令张钻子打一碗水顶在邓联佳头上,并叫他站到二十丈远处,说:“你站好,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张云卿才入住绿林不久,这是我第一次打枪,瞄不准请不要见怪。” “快打吧,你吓不住我!” “你真的不怕死?” “我干吗要怕死?” “你说过想留下痕迹在世上,如果现在死了,名从何来?” 邓联佳从容地说:“如果现在被你打死,那也是天意。天意难违,我死何足惜!” 匪众是第一次见这场面,纷纷围拢来看热闹。因大家不曾见过张云卿打枪,都为邓联佳捏一把汗。 张云卿额上的青筋动了动,举起枪也不瞄准,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邓联佳头顶上的碗,突然,他转过身去,反手“嘭——”地打了一枪。 匪众惊愕。邓联佳安然无恙。而他头上的碗不见了,水流了他一头一脸…… “好枪法!”邓联佳率先鼓起掌来。匪众齐发呆,随后也跟着鼓起掌来。 张云卿得意地摆摆手,他告诉大家,梅花香自苦寒来,他的枪法不是与生俱来的。为了练枪,他的右手臂经常绑着沙袋,练瞄准时还吊着石头,练枪的那段时间,自己也记不起流了多少汗。 邓联佳被收下来后,张云卿对他格外器重。由于他接受能力强,各项军事训练在四十名新匪中总是最好,张云卿便提拔他当了头目。张亚口极为不满,提醒道:“顺路,干我们这一行不宜轻易相信一个人。邓联佳虽有钟雪华介绍,有根可查,但扶冲离我们老家毕竟太远。这号人可用,但不可重用。” 张云卿知道他心存妒意,说:“亚口,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这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他这样的人才太少,我宁愿错信,也不想放过一员将才。” 张亚口不再多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三个月过去,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队伍训练出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们只等尹东波买回武器,就可以去打家劫舍,去暴黄桥铺团防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尹东波仍杳无音讯,最后连钟雪华都认定他们不会回来了。他对张云卿说:“广西路途再远,来回也要不了一个半月,而现在三个月过去了。满叔,我们不能再等了。” 张亚口附和:“出发前我就预计到他们不会回来。一万大洋足够他们做生意了。” 钟雪华道:“我相信老尹、老狗他们不是那号人。可能是发生意外了。” 邓联佳说:“前段时间广西发生了大规模战争,陆荣廷被广东的陈炯明打得一败涂地,广西全境到处是散兵游勇,他们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想必老尹他们的钱被抢,无脸回来了。” 张云卿心里被部下说得七上八下的。事前,他虽对张亚口说过,不在乎那一万大洋,可事实上,那是他的所有家底啊! 张云卿坐卧不安。好容易熬到天黑,他下令匪徒按时就寝,自己则借巡房之机,悄悄溜进蒲胡儿屋里,与她温存,寻找慰藉。蒲胡儿见他长吁短叹,关心地问:“顺路,何事令你如此焦虑?” “我说过暴了黄桥铺就正式娶你,恐怕我要食言了。” “就为老尹他们没有消息的事?” 张云卿点点头:“现在我的摊子拉得这么大,每天五十多人要吃要喝,我总不能老向梅满娘要这要那。现在天气冷了,弟兄们急需添置棉衣、棉被。俗话说,一日无粮千军散,如果老尹他们真的回不来……胡儿,如果某天真的要散伙,你不会嘲笑我吧?因为我曾经向你夸下海口,说我是真正的男人。可事实已经证明,我不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不仅要有雄才,也要有大略,我在尹东波出门时,就应做好他们有可能回不来的准备,并为自己留下后路。但事实上我没有,我只能算赌徒,敢做孤注一掷的豪赌,却无决胜千里的大略。胡儿,对不起,你是不是已经小瞧我了?” 胡儿摇头。 “你在骗我。”张云卿把女人的手放在自己颊上。这时候,他极需要女人的慰藉,他的泪水滴在蒲胡儿的手背上。如果蒲胡儿承认小瞧他,他张云卿就只能去死。然而,蒲胡儿语出惊人,不仅使张云卿顿觉充实,甚至对他的一生都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欲知蒲胡儿说出何种振聋发聩的话,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章 洞中魔头阴风鬼火 军校才子武略文韬 张云卿细忖,若要弄清楚寨内的底细,惟一的办法是先看看路上的脚印。如果正反两个方向的脚印一样多,证明张光文已经走了,否则,寨子已经落入张光文手中。他摸出手电筒,猫下腰尽可能照低一些。脚印很零乱,几乎很难区分。恰在这时,四处爆发出呐喊之声,无数支手电筒齐齐照过来,两边山上站满了团防局的丘八……张光文大声喝叫:“不许动,缴枪不杀!” “我没有骗你,”蒲胡儿说道,“天下没有百战百胜的英雄。恰恰相反,最后的英雄正是从无数次失败中脱颖出来的!没有失败,就不会有成功,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真正的男人不是他取得胜利之后享受胜利,而是在失败之后能够承受失败。” 张云卿茅塞顿开紧紧搂住胡儿说:“你说得太有道理了,不愧出身书香世家。有你在身边,我就有足够的底气承受失败!”他颊上的一滴泪淌了下去,落在女人额上,蒲胡儿本能地伸手擦拭。他不好意思地说,“胡儿,我流泪了,你不会笑我吧。” “这才叫真实。”蒲胡儿仰起脸说,“越是真男人越有脆弱的一面。顺路,你很可爱!” 这一次,两人心心相印,倾情投入,彼此将对方融化了…… 过了几天,尹东波、谢老狗一行十二人都回来了。他们各骑一匹骏马,把枪拆成零件藏匿马鞍。此外他们还带回一个好消息。尹东波对他说:“满叔,陆荣廷被陈炯明打败了,广西全境到处是散兵游勇,枪支弹药大批流散民间,便宜得很!这次从全州一路深入桂林、柳州、南宁,最后我们发现中越边境的靖西、凭祥的枪支更多、更便宜,只花十块大洋就可以买到一支汉阳枪和二十发子弹。我们算计着,如果做枪械生意,也不失一条生财之道。” 在一派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张云卿显得更冷静。他提醒自己,越是得意,越要记住那晚上自己滴在蒲胡儿额上的泪珠,记住胡儿说过的那句令他刻骨铭心的话:“真正的男人不是他取得胜利之后享受胜利,而是在失败之后能够承受失败。”他告诉自己:这次尹东波能够满载而归,只是他凭运气赌赢了。 在尹东波得意忘形、唾沫四溅地讲完之后,张云卿说:“你们走得太远了,整日让我提心吊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们的亲人交代,如何向泉下的慕云交代?”说完,他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众匪都垂下了头。尹东波、谢老狗一愣,眼睛一潮也流出泪来。尹东波哽咽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满叔,你虽然没有表扬我们,可这句话,我们感到温暖和关怀……” 接着,十二位刚从广西远道回来的匪徒也一起哽咽。 “好了!”张云卿抹去泪,挥着手道,“快去休息吧!”说完,扭头走了。 张云卿的运气确实很好,这一次他的孤注一掷不仅赚回了一批好枪,同时还赢回了十几位日后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 数日后,张云卿匪部扩展到六十余人,四十余条枪。这在湘西绿林中,已算中股的匪帮。而这样的匪帮又往往是官府重点打击目标。因为如果不加以扑灭,很快就会发展到一百条人枪,势力已可以与县政府的义勇总队相抗衡,剿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张云卿匪帮的当务之急,是速暴黄桥铺团防局,夺得那两挺机枪、三十条步枪,突破百数大关,在地方形成一股坚不可摧的势力。 经过整编,第二步是分配武器,除了原来的匪徒,还有二十名新入伙的可分得步枪。在骨干会议上,大家一致认为应该把枪发给军事素质好的,只有邓联佳一人说,枪是团体的生命,不能随便发给不可靠的人。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敢保证新加入的人个个忠心耿耿。因此,他提议,要想得到枪支的新匪,除了有老匪担保,还要交十五担谷子做“抵押”。 此举深得张云卿赞同,遂当即拍板。会后,尹东波私下里问张云卿:“刚才那个发言的新面孔是什么来头?” 张云卿如实以答。尹东波说:“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不过,没经过‘三伏天’考验还不能重用。” 张云卿点点头:“我会有分寸。” 尹东波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行动?” 张云卿分析说:“我们的给养有限,不能再拖,暴了黄桥铺,除了夺得枪支,还可以解决棉衣、棉被、食盐、煤油等问题,就定在10月份吧。” 尹东波说:“给养问题好办,我从广西回来还剩下四千多大洋,足够开销一段时间了。依我之见,时间最好定在腊月,那时候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再穷的也备有两三斤猪肉,过年团防局防备也松懈。” “那就定在腊月吧。”张云卿说,“此事一定要保密,包括弟兄们,不到行动那一天,千万别透露半点风声。” “我知道。” “你马上把钻子叫来,团防局的情况必须提前摸清。打仗要知己知彼。”张云卿说。 张云卿如今已有单独的茅屋。他回到屋里才抽了两袋烟,张钻子就来了。张钻子一进门就被老旱烟呛得喷嚏连天,猫着腰说:“顺路,你都什么身份了,还抽老旱烟。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吃福寿膏(鸦片?)” 张云卿叩了叩烟枪,示意张钻子落座,叹道:“刚刚起家,哪有资格享受?你来得正好,黄桥铺好久没去了,你能不能再去打探情报?” 张钻子晃动着身子说:“除了我,谁还能胜任这差事?” “我担心的是现在不同过去,张光文认识你,你这副尊容别人也容易记。一旦被抓住,那可是丢脑袋的事。” “你不相信我?实不相瞒,我去打探情报根本不用抛头露面。在黄桥铺我交了个最要好的朋友,我晚上去他家中,就可以把我需要的情报全部打探到手。” 张云卿松了口气:“那好,今晚你去打探张光文的内部情况。” 张钻子去了两天,这天深夜正遇上张云卿召开骨干会议,部署攻打黄桥铺。 众匪头目认为,张光文是学生出身,谈不上有什么指挥能力,加上是快速提拔上去的,团防局内从下到上不会服,势必影响战斗力。以目前的实力,对付团防局绰绰有余。 正说到兴头上,见张钻子回来了。 张云卿起身道:“钻子,你先坐,再慢慢介绍那边的情况。” 张钻子坐下,满脸严肃地说:“弟兄们,我们的估计错了,张光文不是草包!” 张钻子一语惊人,众匪愕然,等听下文。 “他当上团防局总兵后,采取恩威并施的办法,很快制服了部众。接着,又雷厉风行整顿,把那些不愿听话的赶出团防局,从社会招收了新成员,制订新的规章制度,现在的团防局与过去比简直是天上地下,除了军容严整,内部管理井然,还有许多奖罚制度,鼓励训练,鼓励立功。丘八再没有赌钱、离队的,特别是严禁带外人入内。” 张云卿过去在张光火家当放牛娃时,张光文在外面读书,很少回家,到后来,也一直是读书。听张钻子如是说了这些话,张云卿几乎还有点不相信:“张光文一介书生,哪里学会了这一套?” 张钻子睁着鼠眼道:“这些年,你知道他在外头读的什么书?” 张云卿摇头。 “他在武冈毕业后,就去北方读保定军官学校。”张钻子唾沫飞溅,说,“读了两年当上了连长,因水土不服,只好跑回家。恰在这时,慕云率弟兄们暴了他家,他大哥张光火一气之下把弟弟送到团防局。” 张云卿若有所悟,又问:“他是怎样当上总兵的?” 张钻子摇头:“我那位朋友也没探得清楚,只知道刘异升官那阵子,张光火卖了十亩良田给张顺彩。” 张云卿点头道:“果然是一个厉害角色!” “他还有更厉害的呢!”张钻子说,“他估计我们终有一天要打他的主意,因此早早做好准备,增兵、备弹、与张顺彩暗中勾结,订立合作条约,特别提到年关要提防我们行动!” 张云卿与尹东波面面相觑。关于春节行动之事,仅他们两人商议过,甚至连张亚口都不曾知道。张云卿问道:“他凭什么说我们要在年关行动?” “因为过年,家家户户都有点年货,比平时油水足些,张光文是根据这一点来推断的。”张钻子说。 张云卿暗暗地抽了口凉气,不得不佩服张光文料事如神。现在,才走出第一步,这第二步原以为很容易,没想到更加艰难。 “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角色。”尹东波搔着头皮说,“有这样的拦路虎挡在前面,对我们发展十分不利。” “不如这样,”张亚口提议,“我们干脆避重就轻,绕过他,另找一个力量弱的团防局吃下去。” 头目们各抒己见,最后把目光定在张云卿脸上。张云卿知道,关键时刻,首领是众人的灵魂,他的从容可给大家以力量,以希望,他的颓丧会令众人失去信心。他抑制住内心的苦闷,表情平静地说:“我也承认张光文能干,但他不是天上降下来的神仙。只要他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就没什么可怕,我们不是也有双手双脚么?弟兄们,如果对手不堪一击,与他交手还有什么兴趣?我正巴不得张光文是一个有点棱角的人物!” 匪众果然被他打了气,不再有惧怕情绪。张云卿又进一步说道:“当然,我说不怕他,并不就是说要硬拼。我不是这意思。古往今来,在战场上硬拼的往往是武夫、蛮汉!真正的英雄豪杰要斗智斗勇!” 匪众知道张云卿一定又有锦囊妙计,都支起耳朵等着听下文。 张云卿顿了顿,果然抛出了妙策:“我们的目的一是报仇,二是夺取枪支,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准备把张光火全家老少掳来,逼张光文离开武冈,趁团防局群龙无首之际,再给予重创!” “妙!”匪众击掌,交口称赞。 张光火与张云卿同住石背张家,门前是资水,背后是马鞍山。大约在明洪武年间,张姓祖宗从江西迁来。那是历史上一次规模最为浩大的迁徙,江西省的平民百姓迁到湖南,湖南的居民迁至四川,而四川的百姓则迁到江西。这三个省的几千万人几乎是在同一时期背井离乡,永远迁去一个新的地方。这次行动,史称“江西填湖南,湖南填四川,四川填江西”。这样做,据说是皇上害怕一个地方的人联合起来造反,故把他们分散到外省,在一个新地方除了彼此不熟,还因“插旗占地”相互之间少不了产生矛盾,这样就不易团结一致造反。由此可见,当时的皇帝为了巩固政权费尽了心机。 张氏先祖先是迁到湖南衡阳,因来得太晚,好的地方都被人占去,其中一支就马不停蹄地向西深入,终于在当时的武冈州东北乡占了十来里的土地,遂在此地安家落业。他们就是张云卿的祖先。 张云卿与张光火本属同一宗族,因年代久远辈分距离拉得太大,几乎无法称呼。加上张光火家财万贯,良田数百亩,而张云卿家一贫如洗,他们之间就只剩下贫富关系了。 闲话休提。却说张云卿为了牵制胁逼张光文,准备绑票张光火一家老少。 1921年冬日的一个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张云卿率尹东波、张亚口等二十余名土匪,荷枪实弹冒着呼呼寒风毛毛细雨,骑马飞奔石背张家。 在石背,张光火住宅占地两亩多,漂亮、豪华,二正二横的四合天井,门口是两尊从东安购回来的石狮。张云卿从十岁开始,就从这门出入。那时候,在他心目中,张光火是天下最富有的人,那份羡慕与景仰直至他成家立业后,在外面见到了更富有的财主才消失。 一条马路直通大宅正门。这时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张云卿原计划先不打草惊蛇,把周围全部封锁,防止有人越墙逃走。现在则不能按原计划进行了。张云卿在正门下了马,把马匹在槽门栓好,然后朝天打几枪,率众齐声呐喊:“不许动,你们全被包围了!” 张云卿率众冲入内房,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但很快,他感到不妙——屋里空空如也,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张光火全家亦不知去向…… 众匪全都傻了眼。很明显,张光文早有防备,把家人和财产全部转移了。 一股无名火从张云卿胸腔涌起。他咬牙切齿道:“弟兄们,点起火来,把这个灵棚烧掉!” 于是,匪徒们七手八脚去点火。但偌大的屋里连一根引火的干柴也没有。好不容易才从内房寻出一堆烂衣。 火是放起来了,但因入冬后阴雨潮湿,加之晚上雨大,无法形成燎燃之势。 张云卿更加窝火,下决心一定要烧光此屋。他下令张亚口、尹东波去村里找煤油。也就在这时,一匹马冒雨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边策马,一边叫喊:“大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来人是邓联佳。张云卿一愣,问道:“邓联佳,你不好好跟谢老狗守寨,跑到这里来干啥?” 邓联佳翻身下马,抹着满脸雨水道:“大老爷,大事不好,你出来后,张光文联合张顺彩来攻打我寨,战斗十分激烈,谢老狗招架不住,要我特地赶来向你禀报!” 匪众大惊失色,张云卿挥手道:“走,立即回燕子岩!” 二十余匹快马冒着风雨,一路驰骋,两个多小时回到山门。此时,燕子岩方向仍有零星的枪声。 因通往燕子岩的路狭窄,不能骑马,为了方便,张云卿令人把马牵到梅满娘家中。他一刻不停地率部杀回老巢。 这时大雨停了,匪徒们全身湿漉漉的,路滑难走,为了不暴露目标,手电筒也没有使用。好在是熟路,可也免不了不时要摔跤。 张云卿心急火燎,心系战局。一路不见敌军,估计敌人不是已经回去,就是已攻下了燕子岩。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以张光文的军事才能,事前必定做过周密的部署,他是有备而来的。谢老狗能不能守住?一旦连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老窝被端去,从此就要变成丧家之犬了。 张云卿细忖,若要弄清寨内底细,惟一的办法是看路上的脚印。如果正反两个方向的脚印相等,证明张光文已经走了,否则,寨子已经落入张光文手中。他从怀里摸出手电筒,猫下腰尽可能照低一些。脚印很零乱,几乎很难区别。恰在这时,四处爆发出一阵呐喊,无数手电齐齐照射过来,两边山上站满了团防局的丘八……张光文大声叫道:“不许动,缴枪不杀!” 话分两头,却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张光文的父亲原本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靠佃地主家的田地为生,三十岁时仍孤身一人。后经人撮合,与武冈城的从良妓女桃花成亲。桃花在卖身生涯中有点积蓄,再加上见多识广颇有头脑,成亲后准备开家店铺。因在本地名声不好,怕人背后笑话,便远离家乡,在湘西芷江开了一家小客栈,号“又生春”。“又生春”开张伊始,生意并不兴隆,仅能维系。1841年春,春水泛滥,芷江河盈涨数尺。一日,桃花去码头浣洗,见一客人撑舟过来,询问芷江城哪家店铺信誉最好。桃花是位聪明人,知道对方要住客栈,遂极力鼓吹“又生春”。 是晚,那位客人果然寻来,在“又生春”住下。客人自称姓刘,芷江东乡人氏,长年在外贩卖茶叶,因近来生意萧条,要在城里住一段时间。次日,刘先生出外一趟,果然用船运来十三担货物,桃花专门为他腾出一间仓库。 刘先生住了十数日,突然犯了思乡病,欲回家看望妻儿。临行,他提前交付半月房租,声言半月后回来取货。 转眼半月已过,却不见刘先生回来。桃花估计他家中可能有事,要拖延几日。谁想又是半个月过去,还是杳无消息。开客栈靠的是服务好多招徕客人,桃花劝丈夫说:“刘先生现在还不见回来,他放在这里的十几担货恐怕变霉了,我们又不好私下拆看他的。东乡离这里也就一天路程,你不妨去告诉他一声。”老张是位老实人,听了老婆的话。次日一早,吃了早饭,换上麻绳草鞋去东乡刘家。傍晚,他总算找到刘先生的家,但门上铁将军把守。老张认为附近会有他家亲人,遂大声叫喊,邻里都从门缝或窗口探出头来,却不答话,令老张好生奇怪。 这时,恰有老农掮犁出门,他告诉老张说:“客官,你叫也没用,没有人答应的。” “老兄,请问刘先生去了哪里?” “他呀,半个月前到那里享福去了。”老农指了指对面山坡。 老张心里一惊,那山坡是片坟地,坟地上果然有一新冢。 “他是怎么去的?” 老农摇头叹道:“可能是中暑吧。算他有福分,几年没回来了,总算没有死在外头。” 老张心生哀凉之感,又问道:“他家还有什么人?” “没有啦。”老农摇摇头,“有老婆、一个几岁的女儿。前些天他老婆已经改嫁,女儿也带走了。” 老张不再问,转身就走。才走了几步,被老农叫住:“客官,你是哪里人,找刘先生贵干?” 老张虽老实,但不傻,回答道:“我是芷江城里‘又生春’的老板,刘先生欠了点房租,说是过半月给我,可过了一个多月了,故来讨要。现在人都死了,还讨什么债。也罢,也罢!” 老张回到家中,向老婆说了原委。夫妻这才打开仓库看那十三担货物。桃花撕开一层油纸,二人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茶叶,竟是十三大担上等鸦片! 其时,正值林则徐两广禁烟,这批货正是从虎门销烟运动中侥幸逃脱的。桃花是见过世面的,知道价钱,这宝贝已涨到每两可换半两黄金了! 桃花不动声色,利用她在欢场中相识的官佐、富人,巧妙地把十三担鸦片销售出去,在芷江买下一整条街,开设钱庄、绸缎庄、杂货铺、纸店……又将其中部分钱让丈夫带回老家,在石背张家买下六百亩上等良田,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 桃花未生育,虽四处求神拜佛,无奈总不见效。老张心里焦急,也不敢开口。十几年后,桃花衰老,不得不自己做主,为丈夫买下一妾姚氏。1857年,姚氏产下一子,取名张光火,字耀祖。不久后,姚氏被桃花做主卖到远处,她对光火却十分疼爱,视若己出。 张光火童年和少年时代,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读过几年私塾。父亲本欲让他求取功名,但他天生不爱读书,加上母亲桃花溺爱,老张无可奈何。后来,桃花过世,年过花甲的老张又娶了填房,生下一子,取名光文。张光文的名字有一段来历。原来,老张在芷江虽然富倾全城,但并无地位。城中一浪荡子弟与张光火交友,趁机盗取了张家一百两银子。张家本已人赃俱获,告到官府,谁想窃贼家中曾出过一位举人,虽然中落,但存有一件顶子。他们把顶子带到公堂,振振有词道,他们是诗书世家、礼仪之族,怎会出窃贼,反告张家栽赃。结果,官府竟打了老张一百大板,还责令赔几百两银子。老张虽然有气,但也无可奈何,他发誓要让子孙读书,求取功名。恰在此时,他的填房产下一男婴,便取名张光文。 张光文自幼聪明过人,在私塾读书几遍能诵,很得双亲和兄长疼爱。老张年迈,自知不久于人世,就经常对光火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张光火不负父望,在父亲去世后,对弟弟疼爱有加。 张光文十几岁时,清朝灭亡,但旋即中国人民又被卷入军阀纷争的旋涡里。到处兵荒马乱,匪盗蜂起,张家自然成了土匪绑票勒索的对象。张光火曾数次被土匪掳去,每次都花重金才赎出。 痛定思痛,他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除了要他读书,还叮嘱他有机会最好投身军界,有枪才能保住财产。 为了培养弟弟,张光火将芷江的业务托给一位信得过的管家打理,举家迁回武冈。 武冈是历史名城,得风气之先,文化进步,信息灵通。张光文从芷江回来,便入读洞庭中学,这是湘西南最大也是最早的一家洋学堂,学校订有《申报》、《大公报》、《东方杂志》以及南京大达图书社出版介绍新的时代思潮的各种图书,与外界沟通十分灵便。 从洞庭中学毕业后,张光文考入保定军官学校。在外面的几年,曾任过吴佩孚部的上尉连长。因从小养尊处优,难耐北方的干燥严寒,最主要是厌倦军阀之间的你争我夺,于是弃官还乡,静伺时机。 张光文回到家乡,适逢遭遇张慕云洗劫。 哥哥张光火守着他哭诉。老哥虽不责备,但他却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痛楚。自叹堂堂男儿,却辜负了父兄的期望,连家里人都保护不了。他对张光火说:“哥,你别哭,弟弟也是晓事的人,在外面多少见过世面。你的意思我明白。今天太晚了,明早你送份厚礼去团防局,一定要请那位总兵来吃晚饭,弟弟自有安排。” 张光火依言,当晚,刘异果然成了张家座上客。 一开始,刘异只当张光文是个纨绔子弟想跟他套近乎,可相谈之下,不觉大大惊异。张光文谈吐不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尤其对当今局势了如指掌,什么孙中山、黄兴、汪精卫、宋教仁、袁世凯、张作霖、吴佩孚、蒋介石……一大串名字随口道来,还随手展示笔记本,那上面有这些风云人物的签名。 刘异惊愕、嘘唏之余,问张光文何不留在军中,大展宏图,成为本地继蔡锷将军的第二个名人。张光文侃侃而谈,说他不过一介书生,无法与蔡锷相提并论,像蔡锷这样的人物几千年才出一个,湘西南这块宝地的风水、灵气全被蔡锷吸尽,短时期再无法养育第二个。 刘异是土匪出身,迷信风水,张光文谈议风水,马上把话题转到这上面。谁想张光文对风水、八卦亦颇有研究。谈到最后,张光文称,他不想留在军中,是为了坐观时局。刘异赞不绝口道:“果然是一代雄才,武冈真乃藏龙卧虎之地!” 夸归夸,如果没有实惠,他刘异也是不会轻易与人深交的。席间,张光文有意无意向他透露张家底子,惊得他嘴巴都无法合拢,暗叹眼皮底下藏巨富,自己竟浑然不知。接下来,他暗暗盘算,这种人最好拉在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要想揩富人的油,最起码也要靠得近一些。他主动邀请张光文加入团防局,同时也暗示,他将升迁到县里去任义勇军总队副,团防局总兵的位置暂无人选。他仰脖喝下一杯酒,说:“光文兄乃堂堂保定军官学校的高才生,当然瞧不上小小的总兵位置。不过,依我之见,光文兄既然回家静观时局,不如暂到团防局混混。” 张光文先是推辞,他知道刘异不会放弃他,就故意吊吊胃口。刘异果然执意相邀,张光文这才答应下来。 张光文初到团防局,刘异正为一事所困扰。一自称“黄大顺”的新匪累累犯案,先是杀了本地财主谭帮才全家,继而又骚扰全乡,各村的告急信雪片般飞往县城、邵阳和省府长沙。湖南省府饬令武冈县长赵融尽快剿灭黄大顺,《大公报》对此事亦予以极大关注。迫于各方压力,刘异如芒刺背,一旦匪患无法清除,别说晋升,恐怕连总兵的位置也难坐稳。因此,他大骂钟半仙是江湖骗子。 刘异拉张光文,除了垂涎他的钱财,更希望他帮助自己清除匪患。张光文进入团防局,才干很快就表现出来了。 当时,刘异最棘手的是不知“黄大顺”为何方神圣,因而无从剿起。张光文根据黄大顺杀死谭帮才全家这一线索,理出黄大顺很可能就是张慕云,他的帮凶则是跟他一起去广西陆荣廷部当兵的同乡。 这一估计很快得到证实。不久,即有人来团防局报告马鞍山匪情,建议尽快进剿。但令张光文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出卖张慕云的人竟是他的亲叔张云卿。 为了弄清底细以免上当,张光文回到家中向哥哥了解张云卿的底细。张光火一听,立即肯定说:“不必怀疑,这事很符合张云卿的为人。他极端自私、阴毒,八岁时,为了争鱼吃,竟动刀杀伤哥哥张顺风!” 张光文因长年不在家,不了解内幕:“就算张云卿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出卖侄儿,他应该有目的。” “当然有目的。张慕云抢了谭帮才的小妾做压寨夫人,这个女人貌比娥嫦、姿色倾城,张云卿一直垂涎她。张慕云不死,他就没有机会。” 张光文恍然大悟,立即回到团防局要刘异放心围剿,为了万无一失,还建议联络张顺彩。但这一次张慕云福大命大,居然在团团围困中从马鞍山东麓逃脱,又在洞口山门燕子岩立了寨。 张慕云虽然离开了刘异的辖区,不再骚扰当地,但失去了这次立功的机会,刘异深感遗憾。张光文劝慰他:“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刘总只管做好捕杀的准备。” 刘异天分不高,没有立即明白张光文的语意。张只好解释说:“张云卿这次未达到预期目的,他还会想方设法把张慕云往你枪口上送。” 张云卿果然深夜造访,报告张慕云前来攻打团防局。张光文的料事如神,令刘异更加刮目相看。在割下张慕云人头去县城请功的那一天,刘异亲自把团防局的权力交给张光文。 官场之事无定数。为了稳坐团防局总兵的位置,张光文要哥哥卖了十亩良田,交给刘异带到县城打理。张光文家中本来有的是钱,他卖田的用意是给乡邻制造他家无钱的假相。 刘异临走,要大家服从张光文。那些老资格的小头目有抵触情绪,刘异抖露出张光文的身世来头,丘八们听张光文是保定军校毕业生,哪敢不服。 刘异去了县城,很快升任义勇军副队长。不出数目张光文正式升任黄桥铺团防局总兵的委任状也送达。 张光文上任伊始,预知张云卿会杀上门来。为了掌握准确的情报,他在整顿、训练团防局的同时,又设想物色一个可靠的人选潜入山门,打入张云卿内部。 张光文想到他在洞庭中学读书时的一位老同学、武冈扶冲乡的邓联佳。邓联佳读书不行,但能说会道,交游广泛,认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十分聪明能干。 张光文马上派心腹郑正良把邓联佳请来,并叮嘱道:“此事必须保密,绝不可走漏风声!” 过了两天,郑学良于一个深夜领着邓联佳来见张光文。两个老同学已有五六年没见面,这次重逢,彼此高兴。叙了一番旧情,张光文问道:“邓兄,现在何处高就?” 邓联佳突然板起面孔说:“什么兄呀弟呀的多见外,我俩不需要虚假的客气。你若还当我是知心朋友,就叫我过去的绰号好了!” 张光文一愣,继而哈哈一笑,叫道:“‘肥肉’,你没有变,果然还是原来的性格!” “肥肉”是邓联佳的绰号,这个绰号还有一段来历。在洞庭中学读初中时,因邓联佳极善讨好班主任,为班主任担水、扫地、抱小孩,加之为人风趣、大方,班主任就安排他当了班长。一次,地理老师提问上一节课的内容:“澳大利亚主要出产什么?”话音甫落,邓联佳霍地站起,用最响亮的声音回答道:“主要出产男人和女人!”引起哄堂大笑。地理老师气得脸上通红,用教鞭指着他骂:“一个十足的草包!班主任还把你当成一块肥肉!”(武冈当年生活贫苦,缺食油,肥肉一般比瘦肉要贵几倍。)从此,“肥肉”的绰号就在学校叫开了。邓联佳喜欢这个绰号,每叫必应,而且还向新认识的朋友自我介绍。 邓联佳见张光文叫他的绰号,高兴起来,说:“你总算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同学。这些年来我四海为家,到处漂泊,吃的是朋友饭,没有一个正式职业。这次我刚从广东回来——” “你去广东干啥?”张光文问道。 “嗨,还不是在家里混不下去。听说孙中山正招兵买马,准备北伐,我想去投奔他。谁想到根本见不到他本人。如果能见到,相信我用对付班主任老师的那一套对付他,何愁不升官发财?因为没有饭吃,不得已投到陈炯明部下,当了一名丘八。后又听说,陈炯明要把孙中山赶出广州,北伐军不会北伐。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开小差逃回来了。” “你是当逃兵回来了?” “可不。”邓联佳接着说,“我回来后,想起自己老是际遇不好,听人说武冈的钟半仙料事如神,能断人生死前程。我经不住诱惑,加之一位堂妹就嫁在扶冲钟家,于是我借看堂妹之机,找钟半仙卜了一卦。第二天,你光文兄就差人找我,我知道必有好处。光文兄如今做着大总兵,权倾一方,叫我过来不会是仅仅为了叙旧吧?” 张光文点头道:“我确有用你之意。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打入张云卿匪部去。” 邓联佳想了想:“我堂妹村中有一个人原先曾到广西当兵,现在回到家乡为匪,据说是在洞口一带活动。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在张云卿手下混。” “他叫什么?”张光文问。 “钟雪华。” 张光文点头道:“这个人正是在张云卿的部下!” “吉人自有天相!”邓联佳喜出望外,“光文,事成之后你如何谢我?” “你自己说呢?”张光文望着邓联佳那张油滑的脸。 邓联佳眨了眨眼,说:“我想要中国整块土地——提这个要求当然不现实。事成后升我做你的副手怎么样?” 张光文认真地点点头,问:“什么时候行动?” “今天我就去山门找钟雪华。”邓联佳说,“只是你得派人经常去山门与我联系,我会及时把张云卿的内部情况摸清。” “我派细狗扮成猎人与你联系。你要万分小心,切莫露出破绽。” “光文兄放心好了。我邓某虽然油腔滑调,但办起事来还是有一套的。”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邓联佳走后,张光文叫来郑正良,要他每隔一段时间去山门打猎,与邓联佳取得联系。 过了半个月,郑正良去山门打猎回来,转告从邓联佳那里听来的情报。 邓联佳已打入张云卿匪部,并颇受器重。张云卿匪部据山门燕子岩,岩门口是一条狭谷,岩洞为粮食物资仓库,岩顶上才是土匪的茅屋。那里既可看到山外的情况,又不易被发现,一旦打起来,还可以向后面撤退。山门燕子岩是个易守难攻的好窝点。 郑正良与邓联佳的接头地点定在山门镇上,邓联佳经常出来采购蔬菜、野味,郑正良就借卖野味之机与他接头。 张光文听了郑正良的介绍,放下心来,又问道:“目前张云卿内部有什么情况?” 郑正良:“张云卿刚刚接过侄儿的匪业,老匪们报仇心切,张云卿为笼络人心,准备暴黄桥铺团防局。”说到此处,郑正良趋前半步,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报,老邓要你立即去燕子岩剿匪,刻不容缓——目前张匪内部空虚,十二名行伍出身的老匪到外省购武器去了,岩里虽然有十六条枪,但只有不到十人会用,没有半点战斗力。” 细狗走后,张光文立即召开团防骨干会议,讨论剿灭张云卿匪部事宜。他把邓联佳探来的情报说了一遍,众头目一致认为机不可失,表示要坚决剿灭。 有人提议拉朱云汉加盟。人多力量大,能拉来更好。但更多的人认为,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团防队去攻打一群才十六条枪的股匪,实在没有必要再去联合别人,传出去会遭人笑话。 张光文也觉得没必要兴师动众,遂决定当晚出发,争取在半夜捣毁燕子岩。 散会后,张光文令伙夫去镇上采购酒肉,大家饱食一顿,于傍晚整装待发。恰在这时,张光火骑马从家中赶来,说是有急事要和弟弟商谈。 张光文被哥哥拽着进了内房。进房后,张光火又把窗户和门一起关紧,这才在弟弟的对面坐下,开口道:“光文,你真要出兵剿灭张云卿?” 张光文点点头。 张光火皱了皱眉头,又问道:“燕子岩属于哪一个团防局的管辖区?” “山门。” 张光火点头说:“既然人家已逃到山门,你当的是黄桥铺团总,你去打他,岂不是有狗咬耗子?” 张光文明白哥哥的意思,回答道:“老鼠是人类公敌,只要能咬住,无论狗还是猫,都有咬的义务。” 张光火叹了口气:“弟啊,你虽然跑的地方多,可这人情世故哥经的事比你多。我家的发迹史不长,并没有形成势力,说白了就是还难以自保。冒冒失失去燕子岩剿匪,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与人结仇?你打死他一个,他就要杀你全家;你打死他一帮,他就要灭你九族、掘你祖坟!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就算你把他们杀光,可人家也是父母养的,谁没三亲六戚?他们要报起仇来防不胜防。谭帮才全家惨死的事才发生不久,这件事难道还不发人深思?当初,谭帮才只要宽容一点,放张顺风一条生路,弟啊,他家会有现在的下场吗?” 哥哥的一席话,把张光文说得心上心下,但他还是说:“哥,你说的虽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全对。张云卿与他大哥张顺风不同,后者是偷牛贼,前者是土匪应杀该杀之人,谁也不会说过分。至于燕子岩不是我的辖区,但我已经得到情报,张云卿专以我为敌,要抢我的枪、杀我的家人。为了自保,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想必郑正良把所有的情况都跟你讲了,现在这次机会确实难得。” “你听老哥一句话!”张光火说,“现在,张云卿正恼恨我早些年欺侮了他,如果这次你放了他一马,就算前后恩怨扯平各不相欠。俗话说贼有贼理,匪亦有匪道。他干的虽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也有他们的规矩、准则。像我们这样人家,只求自保,不指望把势力扩展到别人的地盘上。因此,尽可能不与人结怨,是我们的处世之道。这次就不要去了,适当的时候,要让他知道这件事,今后还可以暗中往来。如今官府里,哪一个当官的不勾结土匪?这年头谁都怕死,就连过去的皇帝,都要招安土匪呢。弟,这事就算哥求你了。哥可从来没有求过你啊!” 张光火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了,张光文心肠再硬,也不好坚持,于是长叹一声道:“哥,你回去吧,我答应你了。很多事我也难以预料。是错是对,要等若干年后才能证明。我们暂时留下这个伏笔,但愿将来事态不要向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 张光文走出门,编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将已经荷枪实弹等待出发的部下说清,然后把队伍解散。 信心百倍的丘八们一听团总这么说,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拖着枪,懒洋洋地离开天井。张光火这才放心地骑马回家去了。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三个月过去。这段时间,卧底的邓联佳时有情报传出。他告诉张光文,由于尹东波携众匪的全部财产去了广西至今杳无音信,燕子岩股匪已陷入空前恐慌,甚至连给养也成问题。他建议张光文将此消息转告山门团防局或张顺彩,使一个借刀杀人之计。 张光文觉得此计甚妙,经过再三权衡,他认为最好是以匪制匪,利用张顺彩消灭张云卿。 为避嫌疑,张光文与张顺彩接洽选在深夜。 这天深夜。张顺彩依约前来。双方在内室坐定,张光文先说道:“顺彩兄最近对燕子岩的情况可有了解?” 张顺彩不知张光文找他何事,摇了摇头:“燕子岩离这里太远,没办法了解。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况。” “顺彩兄既然想知道,何不派探子深入他的内部?” 张顺彩叹道:“我是有这个念头,只是手下没有适合的人选可以胜任。莫非光文兄已经有人在他那里卧底?若如此,不妨透露一二……” 张光文狡黠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深夜请你来,是有个情报透露。张云卿为了能早日杀回黄桥铺,取代你的地位,三个月前已派出张慕云的十二名旧部去广西购买枪械。那帮人如黄鹤一去,留下一帮乌合之众,不敢出外打食,目下已陷入绝境,人心惶惶……” 张顺彩是明白人,一听便知他的用意,点头道:“只要情报确凿,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只要顺彩兄敢当机立断,我光文敢用一家老小性命担保——” 两人正密谈,外面传来哨兵的咳嗽声。张光文向张顺彩投去歉意的一瞥,起身开门:“什么事?” 不等哨兵答话,郑正良就神色慌张地挤进屋里,说道:“满老爷(指张光文),大事不好了,张云卿——”说到这里,发现屋里有外人,连忙打住。 张光文:“你说吧,这位老爷不是外人。” 郑正良这才接着说:“张云卿派到广西去的部下今天回来了,带回好多新式武器,骑回十二匹高头大马。” 张光文、张顺彩面面相觑,没料到情况会如此突变。 回过神来,张光文对郑正良说:“最近情况紧急,燕子岩的动态必须时刻掌握。今晚你就不要回家了,马上去山门。” 郑正良点头答应。张光文转对张顺彩:“从现在起,无论是你或是我,已经面临新的危机。张云卿有野心,随时都有可能杀回黄桥铺。” 张顺彩点头:“我们仍遵守诺言——同仇敌忾,共同防御!” 说着,伸出一只手。 张光文伸手与他相握。 过了两天,又得到邓联佳传来的情报:张云卿正抓紧编练队伍,计划在年底来一次大的行动,提醒张光文务必做好充分的迎战准备。 张光文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不到张云卿真有如此大的胃口。他后悔不该听信哥哥的话,如果及早把他剿灭,就不会留下后患。 郑正良在汇报完主要的情况后,又说道:“满老爷,最近是非常时期,张云卿提防也格外小心。老邓说,如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出山送情报,要你凡事小心,多加提防。” “忘了,这些天张云卿要派张钻子来打听情报。” “知道了。团防局的弟兄都认识张钻子。他敢来,我下令当场抓住他。” “是这样的。”细狗说,“张钻子都是晚上过来,潜到街上一个名叫朱成生的老头家里,由朱成生提供情报给他。” 次日,张光文让手下提防。果见朱成生在团防局门口晃来晃去。张光文故意派人跟他拉话,把团防局和张光文吹上天,并说张顺彩也归顺了团防局,准备对付张云卿。 朱成生心满意足离去。张光文立即差人叫来郑正良,吩咐道:“明天还得辛苦你一趟,和老邓接上头。” 郑正良为难地说:“可老邓说,他不会轻易出来,如果——” “你放心,今天他一定会出来,而且还有重要情报。”张光文肯定地说。 郑正良与邓联佳的接头地点选在山门镇“蔡锷故居”,这是山门最热闹的地方,每逢集日,四方农民都向这里聚集,出售各种农产品或购买所需生活物资,交易十分频繁。山门的集日为每月的三、六、九,即每三天一次。细狗便选在每个集日的中午来到野味山货集中地,出售他从山上打来的野兔、野鸡或山羊。如果邓联佳有什么情报,就借买野味之机告诉他。 这天不是集日,蔡锷故居门口冷冷清清。天很冷,细狗穿着一件破棉衣,提着猎枪来到这里。他见没人,正想老邓可能不会来时,后面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郑正良,今天打了野味么?” 细狗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正是邓联佳,松了口气,低声说:“你总算来了。”说完又高声叫道,“你吓我了,叫这么大声。我才出门,没上山呢,哪来的野味!” “没有野味,来这里咬卵么?”邓联佳也压低声音,“有重要情报,我是冒险出来的。” “我去山上打猎,不从这里经过,难道要我飞过去?”也压低声,“什么重要情报,快点说吧。” “这两天张云卿和尹东波关在屋里密议,估计会有行动,要光文做好准备。” 张光文在团防局得到消息时,已是傍晚。他十分焦急,为了能及时得到张云卿的行动情报,他留细狗在团防局吃饭,吩咐他睡一觉后动身再回山门。 细狗饭尚未吃完,忽听得外面传来马蹄声,很响,很急,到了团防局门外马蹄声突然停了。 张光文迎出门,果然是邓联佳急匆匆回来:“光文,快,今晚张云卿要绑架你的家人,逼你离开家乡。” 张光文丢下邓联佳走至饭堂,对还在吃饭的细狗说:“快,快去告诉大老爷,要他们立即来我这里躲避!” 张光文随后又派几名丘八去石背张家帮助哥哥转移家中贵重物品,才回来向邓联佳致谢:“肥肉你干得不错!” 邓联佳道:“光文,你也太优柔寡断了。三个月前你听了我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 张光文摇头道:“错过了就无法挽回,我们还是谈谈目前和将来吧。” “目前张云卿已经强大,对付他不再容易。将来他更加雄心勃勃,欲称霸湘西绿林。你和我不知什么时候成他的刀下鬼。” 张光文接着说:“别说丧气话,张云卿再厉害,不过是一个斗大字不识一箩的粗人。他飞不上天。不过,话又说回来,湘西绿林像他那样有能力的匪首还真不多见。我有个计划……” 邓联佳望着张光文。 “今晚他亲率人马去洞口绑架我的亲人,燕子岩也一定空虚,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他附着邓联佳的耳朵如此这般。 “妙计,真乃妙计!”邓联佳听后大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光文兄离家几年,学会了这样的好本事。”他顿了顿,“不过,我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还骑了一匹马出来,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我不需要你回去。我俩同时出发,分头行动。你去石背报告张云卿,我率人马去燕子岩攻寨。张云卿要不了几个钟头就能到达石背,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出发!” 两人走出内室,张光文令吹紧急集合号,已经就寝的丘八们在数分钟内全副武装,到天井待命。 张光文简短一番动员,即亲自挑选八名骑术好、枪法好的丘八骑马去燕子岩附近等候,其余则一律轻装徒步,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现场。 邓联佳的任务是骑马去石背张家,一旦张云卿扑了空恼羞成怒欲放火烧房子,就告诉他燕子岩危急。 是年,是武冈民众有史以来最困难的一年,5、6、7月正需要水的时候,却一连八十余天不下雨,数万亩良田颗粒无收。中秋过后,雨水不断,打下的稻谷见不到太阳,堆在家中长了霉……无论县城、山村,到处是仰天长叹的百姓。怨老天要惩罚人,世界将要大乱了。更有谣言不知从何传出,令百姓惶恐不已。 谣言说,武冈半仙钟显尾卜算出辛酉年(1921年)是蛇精出世,5、6、7月正是蛇精孵化阶段,需要热量,故连续三个月赤日炎炎,滴水不降;中秋后,蛇精出壳,蛇和龙同属一类,故雨水不停。蛇精吃人度日,今后每年湘西境内会有成百上千百姓要葬身蛇腹……此蛇精吃够五万人,就得道成仙,修成正果,不再残害生灵。 谣言一经传出,四乡骇然。一条蛇精要吃五万人,整个武冈还不足十万生灵,岂不是有半数人要遭殃?谣言传出不久,东乡扶冲有一夏姓富人率先将家产、田地变卖,举家迁往外地;南乡有银姓老翁,因不愿死在蛇口,上吊自尽;西乡有潘姓家族,全族男丁由族长统领,操习武艺,欲与蛇精决一死战;北乡花园所有老幼女人,组成千人香队,步行上南岳烧香求佛,恳请观世音收伏蛇精……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多久,又传出蛇精出生在东北乡黄桥铺一带,一名妇女怀孕期间梦见黄蛇入腹,婴儿出生之日,适逢钟半仙路过,为其看八字。钟半仙看出男婴日后是祸国殃民之孽畜,建议他父母大义灭亲。也是蛇精命不该绝,他的父母不仅不相信,还将钟半仙大骂一顿,赶出茅屋。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光文率部向燕子岩进发,马队先行,步兵在后。时值秋末冬初,冷风呼呼,阴雨绵绵,路上湿滑,伸手不见掌,三步之外不辨南北。张光文学习土匪伎俩,走在前面的以手电照路,后面的紧紧跟上,各人臂上扎一块白布,供来者辨认。一路跌跌撞撞,到了目的地,骑马的早在等候。 正是午夜时分,大雨暂停,只有零星小雨。张光文及部下,一个个全身湿漉漉,非常时间且不管他。张光文调兵遣将,将两挺机枪架在燕子岩岩口,其余各人躲入山谷两岸丛林,再派一人去谷口放哨,如有马骑或灯火向这边走来则及时报告。同时吩咐两岸人等,如张云卿从山谷通过,勿乱开枪,定要生擒。 一切部署妥当,张光文走到前面,下令机枪向岩头射击。 枪声响起,初时岩头一阵骚乱。忽听一人大声呵斥,乃复归平静。平静不久,即有枪弹朝机枪方向飞来。 张光文暗暗吃惊,土匪中竟有如此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指挥人才。 双方枪弹你来我往,在黑夜划出一道道光弧,颇为美丽。彼此对峙,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张光文本来就没有要拿下燕子岩的意思,目的一是吓唬岩头上的土匪,使其不敢轻易出来,二是把枪声传给从石背返回的张云卿听。 双方枪战一时有许,忽有哨兵向张光文报告,称远处有马匹向这边移来。 张光文立即下令停止射击,并将其中一挺机枪调过头来。他走至山谷中间,用暗号提醒两岸潜伏的丘八做好准备,一定要生擒匪首,不许开枪击毙。 山口那边,传来马啸声。这段路十分崎岖,马不能行。张云卿一伙即下马步行,只留一个匪徒把马牵往别处。 十余条黑影向山谷摸来,没有打手电筒,不时有人跌倒。张云卿的心情十分复杂,因枪声突然停止,他摸不清山寨是否落入他人手里。 终于到了包围圈,张光文大喝一声:“不许动,缴枪不杀!” 两边手电一齐射向张云卿匪帮,黑洞洞的枪口近在咫尺……张云卿被一束手电筒强光刺得睁不开双眼。好汉不吃眼前亏,在一片“缴枪不杀”声中,张云卿把手中的快慢机举起,松开右手五指,枪从手里跌落…… 一位团防局丘八不知有诈,弯腰捡拾取快慢机。说时迟那时快张云卿突然从湿漉漉的棉衣中摸出一把勃郎宁手枪,用枪管顶住丘八的胸口,大声喝叫道:“不许碰我,谁敢碰先打死他!” 丘八们没有提防张云卿会有这一招,人人都傻了眼。 张云卿一计得逞,继而警告被挟持的丘八:“老实听话,陪我走出山谷彼此无事。否则,先要你给老子垫背!” 丘八果然被镇住了,老老实实做了张云卿的人质,在一束束耀眼的手电光下,步步退出山谷…… 第七章 争地盘美人献计 罹匪祸百姓遭殃 “古人云,两军交战,攻心为上。我并不是说非要硬拼硬与张顺彩干,这样的蛮干是毫无用处的,到头来会两败俱伤,恰好给另一个敌人朱云汉以可乘之机。” “你是说智取?”张云卿望着蒲胡儿问。 蒲胡儿点点头。 “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兵书上的韬略。胡儿,你是诗书人家出身,你说说看,我们该怎样智取张顺彩?”张云卿恳切地说。 话说张云卿于危难中挟持一名丘八为人质,想借此脱危。突然张光文手握驳壳枪出现在眼前。 “不许过来!”张云卿两次警告道。 张光文没有听,继续逼进。张云卿本欲开枪打死丘八,但转而一想,打死一个丘八没啥作用,擒贼擒王,若打死张光文,说不定还有转机。主意打定,他毫不犹豫地把枪口转向张光文,并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慌乱中他连保险都没有打开!就在他懊丧之际,勃朗宁已到了张光文手中,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当胸顶着…… 张云卿双眼充血地盯着张光文:“你很得意。” 张光文的喉节动了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称得上大智大勇,只是这种洋人生产的玩意你还没习惯。是不是?” 这支勃朗宁是尹东波孝敬他的,因用惯了快慢机,确实一下子还不习惯,加之又是在紧急关头。既然“失风”,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张云卿昂起头:“少废话,要杀要毙,爽快一点!” “果然是一条汉子!”张光文说,“你放心,我不是来取你性命的,今晚特来请你去黄桥铺一议。”张光文向手下递了个眼色。两名丘八一涌而上,反剪张云卿双手,捆了个结实。 这时,其他几名匪徒也都一一捆了,有人向张光文请示:“张总兵,这些人如何处置?” “把他们枪膛中的子弹全部退出来带走,让他们自己松绑,撤!”张光文下令。 张云卿这才松了一口气,相信张光文真的不会杀他。 张光文一行人或骑马或步行返回黄桥铺。为了提防尹东波来抢张云卿,张光文让骑马的跟在后面压阵。 天很黑,连手电筒光束也几乎被黑暗挤得很小、很窄、很弱……一路上行速缓慢,待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为不惊扰镇上居民,张光文和张云卿先一步回到团防局。 团防局伙房,伙夫已经烧好姜汤、热水,燃上炭火。饭菜亦已做好,正热在锅中。 张光文亲为张云卿松绑,拿出干净衣裤请他换上。张云卿不知张光文是何用意,直至传令兵送来热腾腾的菜肴、好酒,才忍不住问道:“张光文,有什么话难道非要等到后面才说?” 张光文笑道:“实不相瞒,光文并无甚话要说,就为一事——想请你喝几杯。因担心你不肯赏脸,才用这种方式,还望多多谅解。” 张云卿冷笑,欲说几句带刺的话,见两名丘八引来一老者,张云卿一眼认出,那是他小时候的东家张光火。 “火老爷,别来无恙?”张云卿先打招呼。 “托福托福,马马虎虎过得去。”张光火作揖,撩起长衫,在张云卿的对面坐下。 这是一栋瓦木结构的老房子,大约从清乾隆年间,就一直是地方武装的居所,虽然老旧,但质量上乘,柱子是榉树的,壁板是樟木,房里所有家具都系百年的红木精制而成。整个木屋,不见一个虫孔,没一处被白蚁损坏。 屋内燃着两盆红红的炭火,仨人几杯酒落肚,心里暖和,寒意全消。张光火率先为张云卿斟满一杯,又为自己斟上,起身举杯:“顺路,今晚这里并无外人,都是一家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来日方长,我先敬你一杯!”仰脖一饮而尽。 张云卿望着张光火,又望着桌上的菜肴,拿起杯,并没有喝。因为,他已泪流满面。 张光文是见过世面的人,忙递过一块手绢,说:“外面天寒地冻,兴许是受凉了,我也有流泪流鼻涕的习惯。” 张云卿没有接手绢,长叹一声,把酒杯放下说:“我自小孤苦伶仃,命贱如狗,从来没有娇贵过,莫说在九十月间受一夜雨淋,就算是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光身过一夜也不会伤风感冒。我流的是泪。” “哦,莫非顺路想起什么伤心事?”张光火掏出手绢抹抹胡子。 “不是,”张云卿摇摇头,“应该是高兴而流泪。火老爷,还有光文,两位是何等富贵之人。当初,你们穿绫着缎。吃山珍海味,出门骑马坐轿;而我,起五更,睡半夜,吃的是猪狗食,受的是窝囊气。有时牛吃了别人的庄稼,回来要挨饿。记得有一天,为了吃饱饭,我早早赶牛回家,火老爷打了我一顿,还不准我吃饭。挨打不要紧,挺一挺也就过去了,饥饿难熬呵!那一夜,我睡在草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连陪伴我的跳蚤、虱子、臭虫都饿得受不住,群起而攻击我。到了后半夜,我实在顶不住,爬起来去你家的马厩里掏出几捧米糠,就着井水,吃下去了。事后,屙不出屎,没有人问我,我自己拿木棍往肛门里掏,掏得出了血……那时候,我就幻想,如果什么时候能过上你们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活几个月,死了也会闭眼。可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以过上那样的日子?”张云卿说到这里,把酒喝下,“没想到,今天居然可以与你们平起平坐,同饮一壶酒,同吃一桌菜,我能不高兴得流泪吗?” 张光文默然不语,张光火则面露尴尬。 “从这件事中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张云卿用手拭去泪说,“赖活不如好死,人只要不怕死,什么都可以得到。穷可变富,丑可拥有美女,弱可以变强……我常常教导我的弟兄:人横竖一死,与其可怜兮兮地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人本来是平等的,那些富人若不是发的横财,就是为官时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抢他们,上合天理,下符民心。比如火老爷你,很早前,你的祖人和我的祖人同是贫苦出身,若不是天上掉下的十几担鸦片,你们能有今天?所以,慕云抢了你家,一点也不伤天害理。” “都是过去的事了。”张光火呐呐道,“不要再提,不要再提。” 张光文趁张云卿夹菜之际,开腔道:“顺路刚才说了很多,都很有道理。” “是的,”张云卿打断道,“道理这个东西是说不清楚的。皇帝法规也是道理,强盗收取买路钱也是道理。只要谁掌握了刀把子,他的所有欲望都是道,都是理。掌不到刀把,就只有死的道理。” “说得很对。”张光文说,“我家靠横财起家,顺路靠扛枪拥有今日,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高尚。事实上,无论为官为匪,都是靠鱼肉人民度日。所不同的是,为官光明正大吃人,为匪在暗处吃人,形式不同,并无本质之区别。我不说‘一笔难写两个张字’,你也不会信这一套。我只想说,你我同一块地皮上混饭吃,且势均力敌,只希望今后互不侵扰,免遭两败俱伤。这就是我今晚特意请你来喝酒的目的。” “什么‘势均力敌’!光文太抬举我了。”张云卿冷笑道,“如果你仅怕我侵扰,今晚杀了我,就可一了百了。” 张光文点头道:“我能杀你的机会不仅仅只有今天,早在你派人去广西购枪未归时,你的内部异常空虚,那时我就有足够的兵力把你及你部下全部收拾干净。”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干?”张云卿瞪望着他。 “因为在武冈绿林中,像你这样出色的没有第二个,时候一到一定能成气候。实不相瞒,我也不会仅仅满足于当一个团防局总兵。一旦我走出县门、省门,那时我若收编你,难道你会拒绝?” “好,爽快!”张云卿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如果你真有那一天,我张云卿一定率部归顺。来,干杯!” 张光文望着张云卿,并不喝酒:“不是我有意贬你。顺路若想更大发展,以你目前的经历和军事水准,还有点困难。我建议你有机会去军队混混。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你就很难成为一位将军。能成为将军者,不一定都要学府里出来的,恰恰相反,最优秀的统帅,往往出身行伍,没有什么文化。像东北的张作霖,他也是土匪出身,后来接受招安,在军队中混,经历上百次大小战争。这就说明,经历比说教更重要,无字的书比有字的书更能造就人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走出绿林,最多只能成为你张云卿,而无法变成张作霖!” 张云卿目光炯炯地望着张光文,他的筋有节奏地动着,仿佛一只饥饿的青蛙,正盯着一条肥硕的青虫……他终于开启嘴巴,说道:“我想,如果你能做我的军师,或许我就能成为南方的张作霖……” 张光文先是一惊,继而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张作霖不也跟我一样是个粗人,身边不照样有很多能干谋士!”张云卿认真地说。 张光文不笑了,也认真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让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俩看谁收编谁!” “一言为定!”张云卿又饮下一杯酒,抱拳道,“今天告辞了!” 张光文亦不挽留,吩咐手下:“把张顺路的子弹还给他!”转对张云卿,“你部下的那位邓联佳是我的人,我要收回。他骑的马是你的,现缠在天井中,你骑回去吧。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云卿也说道。 张云卿离去后,邓联佳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张云卿刚坐过的位置上,说:“光文,你这是放虎归山!” “是的,”张光文点头,“这头虎还太小、太瘦,优秀的猎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放过他,让他有了更大的虎皮、更大的虎骨才再捕猎。” 邓联佳冷笑道:“你也太自信了。一旦让虎长大,是猎人猎虎还是虎吃掉猎人还不知道呢。你没听到他说想要你做他的军师么?” “如果他真能成那样的大气候,做他的军师又何妨?” “我总觉得这一次卧底,我算是白卧了。今后,你还能有这样的好机会吗?” 张光文不语。 话说张云卿骑马回到燕子岩,匪徒们见他突然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尹东波得意地说:“满叔被带走后,弟兄们都要出兵抢回你。我说没这必要,因为张光文只带走你一个人,连枪都不要我们的,仅仅拿去子弹。由此可见,对方没有恶意,或许只是想利用我们。”说完,等着张云卿表扬。匪众也跟着称赞尹东波能干。 张云卿终于作出了反应,鼻子哼了一声,说:“能干个屁,十个尹东波也比不上一个张光文!人家把我们玩猴似的耍了,有什么得意的!” 尹东波面露尴尬道:“人、人外有人,张光文确是厉害。满叔,他请你去,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想收编我们。”张云卿叹了口气,望着匪徒。“弟兄们,你们答不答应?” 众匪都垂下了头。 张云卿一脸严肃:“弟兄们,我们的对手比想象的更强大,原定的计划不能实现。六十多位弟兄的吃用没有着落,面临着如此严峻的考验,大家说说,是散伙好,或是有别的出路?” 众匪面面相觑。 “张光文不是说要收编我们么?他管不管给养?”说话的是钟雪华。 “都是你!”谢老狗瞪着眼说,“要不是你引狼入室,把邓联佳带进来,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接着又有几个人埋怨钟雪华。 “别吵了!”张云卿止住匪众,“这事不能怨老钟。张光文足智多谋,就算邓联佳不混进来,他还会派别的人打入我们内部的。要怨,只怨我没有本事,斗不过张光文。但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怨谁也没用,冷静地面对眼前的困境,才是惟一该做的。如果要解散,新入伙的弟兄还来得及反悔,其余的弟兄和我一样,都有血案在身,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就各自选择吧。要走,我张云卿拱手欢送。不过,我不提醒大家也知道,今年遇上百年罕见的大灾,过了年,很多人就要靠吃野菜、树皮过日子了,不到三月,又有人连这些东西也吃不上,成为荒野饿殍……” 张云卿的话未说完,便有人流着泪跪了下来,说:“满叔,我们离开这里是死,留在这里或许还有条生路,我们不走了!” 接着,所有匪徒一起跪下,说道:“满叔你领着我们干吧!我们宁愿跟着你战死,也不要饿死!” 张云卿见预期的效果已经达到,满意地看着部下,说:“好吧,既然弟兄们都相信我,我张云卿就绝不会令你们失望。我不敢说你们跟着我可以吃香喝辣,但我敢保证只要地方上还有十分之一的人活着,你们就不会饿死!” “满叔万岁!” “万岁!” 匪徒们齐声呐喊。张云卿很兴奋,感到自己还算是个人物。 喊声平静后,他说:“既然黄桥铺这根骨头太硬,我们暂且不要啃它,而去找适合我们胃口的吃,待我们成长壮大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张光文。弟兄们是从四方八面来的,从明天开始,我领着弟兄们去四乡踩点,摸清地方上有多少富人,再放开手脚大干!” 匪徒们齐声鼓掌。 次日,张云卿扮成货郎,足穿麻绳草鞋,肩担货郎担,手摇货郎鼓,由来自各乡的部下引路,从燕子岩出发,经过黄桥,入东乡石江、扶冲,南乡龙溪、银家祠,西乡潘家所、邓元泰,北乡花园、茶铺,历时半月有余,行程二百余里,搜得情报若干。 1922年春节前夕,张云卿率匪徒六十余人枪,洗劫石江镇,抢得稻谷一万一百余石,耕牛四十二头,肥猪二百余头,银洋二千元,棉被、布匹、食盐不计其数。在抢劫过程中,因遇反抗,张云卿部下开枪打死打伤平民百余名。 春节过后,张云卿杀入东乡扶冲,抢得稻谷五千余石,耕牛三十头。因是荒月,绑架的二十名女肉票无一赎还。张云卿匪部对女肉票先行强xx,继之全部杀死。 1922年间,武冈风调雨顺,丰收在即,9月,张云卿率部洗劫南乡龙溪、银家祠,得稻谷三万石,银洋一万元。 张云卿行匪时,对内,匪徒都称其为“满老爷”,对外则化名“王先生”。他的疯狂行劫活动,惊动了四乡,各乡乡府,纷纷上书。 1922年10月,《大公报》首次对张云卿劣匪进行了报道: 各乡悍匪到处掳掠 武冈东、南两乡,股匪骚扰,劫案层出。近日来,南乡较东乡尤为猖狂,人民被害向外逃避者,指不胜屈。三日前,该乡银家祠,忽到枪匪一股,人约七十余,枪数不明,到处掳掠,被绑票而去者,已有八起,大都系中产之家,且为女流。现该乡已派团防前往搜剿云。 鉴于东、南乡大面积被掳掠,武冈境内人心惶惶,各族各乡,纷纷致函县府、省府,要求调兵进剿。 其时,中国政局动荡不安,北洋军阀操纵实权正忙于内战,无暇顾及区区匪事。着令各乡自办团练,以求自保。 1922年11月20日,《大公报》以《武冈团练防盗》为题,发表摘要: 摘要:武冈新乡土匪猖獗,该地居民为防匪起见,练办团勇,以为剿匪之计,惟此项经费筹措维艰,不得不向人民纳捐,以资办理。其捐分为两项:一、人头捐,即按每家人丁多少以为缴捐之标准;二、房捐,就乡民所居之房屋宽窄纳捐也。 在全县一片自办团练防匪之声浪中,连劫两乡的张云卿已经粮草充足,遂潜伏燕子岩,静观时局之变化。 1923年,武冈各乡筹办团练,因经费不足、人心涣散,最后不了了之。 年初,张云卿准备大干一场,先后在山门、黄桥边界地频频出击,扰掠百姓。张光文予以警告,张云卿置若罔闻,大有向纵深处进扰之趋势。5月,张光文致电县长赵融,要求以县府名义敦请陈光中派防军进剿。 张云卿闻讯,大惊失色,即亲临黄桥铺主动向张光文请罪。无奈陈光中已下令所部一个营前往武冈。张光文遂建议张云卿在山峰多辟几处据点,进行疏散。 时至民国12年10月,陈光中的剿匪部队一直未到武冈,后经打听,是武冈百姓无法供给,没有成行。 张云卿虚惊一场之后,认为发大财的机会已经来到,于11月率匪徒按部就班地杀入西乡,大肆抢劫。11月18日,大公报以《武冈土匪之猖獗》为题,进行了报道: 武冈近来土匪横行,劫舍吊羊,抄家破局,速电政府支援,防军奉令出发进剿,复以地方供给无从筹备中止。于是土匪势焰愈张。顷据城西潘公所给驻省同乡会函云,十日内被匪抄百二十二家,抢民谷一万四百余石,不知政府垂念民瘼否。 张云卿暴了潘公所后,为扩大战果,对所部又进行了调整,除已有的七十余匪之外,又发展数百名饥民为其运送财物。每出动,前面张云卿腰插双枪开路,后面尹东波持快枪压阵,中间数百饥民挑着箩筐,浩浩荡荡,气势凶猛,所到之处,刮地三尺,颗粒不留。抢至北乡花园时,有一老妇,家中仅剩一床棉被,一匪徒亦不放过。与老妇争抢,匪徒匪性大发,一枪打死老妇。适逢张云卿经过,大发其火,骂道:“混账东西,这样的老女人一刺刀就捅死了,偏偏要浪费我一发子弹!” 腊月,张云卿来到是年度最后一站——洞口茶铺乡。暴了这个乡,张云卿准备好好地过一个年,享受这两年间劫来的丰厚物质财富。 茶铺乡虽不及山门富裕,但中等地主很多,且这些土财主们都无背景靠山。张云卿率领匪徒,明火执仗,大肆搜刮,数日内百余户富人,全被洗劫一空,有的甚至连过年的物资都不曾留下。 年关,张云卿暴了茶铺乡最后一个村庄,两百多名临时雇来的挑夫,或挑着满担谷子,或牵着牛,或抬着肥猪,浩浩荡荡回燕子岩。路过一面山坡,张云卿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令张亚口压阵回去,自己率领六七名贴身马弁,来到山坡上的木屋前停下。 木屋外围着竹篱,竹篱上爬满枯萎了的瓜藤。 马匹喷着粗重的鼻息声,惊动了走廊处的一条黄狗。黄狗发现这群陌生人,奔扑过来,两条前腿趴在篱墙上,汪汪地吠叫着。 这时,一位谢了顶的老先生打开一页窗户,当他发现外面的人群时,大惊失色,忙又把窗户关上。 “彭先生,别怕,有喜事送上门来了!”张云卿大声叫道。 屋里没有回音,只有黄狗更加疯狂地吠叫,十分令人心烦。张云卿皱皱眉头,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抬手开了两枪,狗应声倒下,屋里仍没有人回答。 “彭先生,你不要躲避,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张云卿喊过后,又令两名匪徒绕过篱墙去屋后拦截,自己从马背上下来,一脚端开柴扉,走了进去。 “不许动,再跑我们开枪啦!” 这时,外面有人喊叫。没有多久,两个匪徒反扭着彭先生的手走了过来。 “你们休要无礼,放开——他是我们的朋友。”张云卿喊道。 匪徒松开手,彭先生则惊恐地望着张云卿。 “彭先生还认识我吗?”张云卿微笑着走近,把枪插回腰间,伸出一只手。 彭先生摇头,但他不敢不伸手。 “彭先生真是健忘。”张云卿握着他的手说,“你叫彭斌,原来是私塾先生,后来在茶铺小学教书。两年前的一天,我的一位兄弟看上了你的女儿,并且成了亲,你难道就忘了?” 彭斌早就认出来了,但他哪敢认,摇着头:“我女儿早已嫁人,女婿是我的一位旧亲,并不曾与其他人成亲。” “你真会装蒜!”张云卿眼睛一瞪,射出凶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女儿在哪里,给我交出来!” “我、我女儿真的嫁人了。”彭斌舌头打颤地说。 “嫁了人?你把她叫回来,她是我的一位弟兄的老婆!” 彭斌苦着脸求饶道:“女儿已成别人家的媳妇,我哪有权叫回!” 张云卿不再说话,他命令匪徒:“给我拾干柴,烧掉这栋房子!” 匪徒们忙乱一阵,从各处抱来干柴,堆在木屋四处。 彭斌见真要烧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张云卿正要下令点火,忽见门口的晒衣竿上有年轻女人的花衣,心中便明白几分,故意高声喊道:“弟兄们,等会儿点起火后,把这个老东西也扔进火里烧死!” 果然,屋里有了反应,一女子推开窗户尖声叫道:“不要杀我爹,我、我依了你们……” “好!”张云卿高声叫道,“弟兄们,不许放火,快去迎你们的大嫂!” 一会,彭丽流着泪出来,拜别父亲,说道:“爹,自从女儿两年前失身之后,就不想再活了。是您老人家劝导我,说新社会了,不要像旧女人那样把贞操看得太重,我也依了你。可我的名声已经坏了,再无人娶我。今日冤家又聚了头,女儿不如从了,一来可保一家性命,二来也续上这段奇缘。往后,父亲若嫌女儿做土匪老婆名声臭,就当女儿死了。” 此情此境,彭斌纵有万个不情愿,也不敢不答应。 彭丽被张云卿带到燕子岩,先藏在屋里,再差人把尹东波叫来,并要知道此事的人不许走漏任何消息。 尹东波进来坐下,张云卿劈头问道:“老尹,快过年了,有什么打算?” “没啥打算。”尹东波说。 “你这是什么话,过大年怎会没有打算呢。” “因为满老爷都替我们安排好了,我只管坐享其成,省得去动脑筋。”尹东波道。 “你听谁说的?我为你安排好了?” “不用听别人说,闭起眼也想得到,像吃的、穿的、喝的,满老爷不安排谁去安排?” 张云卿哈哈一笑松了口气,得知还没有人透风声给尹东波,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了。 “你难道没想过要娶一位夫人么?”张云卿眯起眼问。 尹东波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下辈子吧,这辈子休想。” “别这样说!”张云卿板起面孔道,“亏你还是个男人,这动乱、饥荒年头只要你养得起,娶一百个老婆也不是难事。” 尹东波点点头:“这倒是真话,不过,一百个老婆并不见得其中有一个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那你称心如意的人是谁呢?我给你做主!” 尹东波想想又摇头,笑道:“算了,那是不可能的。” “是不是茶铺乡彭先生的女儿?” 尹东波咽咽口水,摇头道:“人家说她早已成为别人的老婆了。罢罢罢!” “你放心,无论彭丽去了哪里,我都有办法把她找回来。大年三十夜,你等着做新郎吧。” 尹东波见张云卿一脸认真,知道定有眉目,他喜出望外,跪在地上道:“满叔若能使我完成这个夙愿,今生今世,尹东波愿意当牛做马报效你的大恩大德!” 张云卿不用多说,示意他起来,吩咐道:“你去管家那里领四百大洋,这两天去城里打制一套金首饰,买几件新衣裳。人家是诗书世家出身,你也得学会文雅点。” 尹东波感恩戴德地连连称谢。 尹东波离去后,张云卿将门掩上,踱步来到内屋。彭丽一见他,便从床上起来,央求道:“满老爷,你既然把我许配给老尹,为何还留我在这里?” 张云卿色迷迷地在彭丽身上上下细看,当彭丽预感到什么将要发生时,身子已经被一双铁箍似的手紧紧扣住。她本能地要叫,张云卿堵住她的嘴:“你敢吭声我立即宰了你,再找一个黄花闺女送给老尹!” 彭丽不敢叫了,任张云卿剥光她的衣服,把粗重的身子压了上来…… 事后,张云卿搂着彭丽说:“我准备在大年三十为你们操办婚事。离三十还有三天,这三天我要好好地享受你。你太美了。我不会让老尹欺侮你的。以后,你的一切,我都替你做主!” 彭丽流着泪道:“既然如此,你干脆娶我算了。” “我是想娶你。但是,我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失去一位得力的部下。而且我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也别有一番情趣。” “你们男人太无耻了!”彭丽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几乎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卑鄙无耻的人!” 张云卿嘻嘻笑道:“你骂的新词儿我听不懂,不过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说我很坏?那太正确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总不会去喜欢一位老实得像一段木桩的男人吧?” 是夜,张云卿将彭丽强留在屋中奸宿。次日,差尹东波进城购买娶亲的礼物,然后悄悄把彭丽带出燕子岩,在外面悠转了几圈再回来,把彭丽送往尹东波的房里。 傍晚,尹东波从城里回来,见到他思念的女人果然已进屋,一阵狂喜,不顾一切地把彭丽压在下面。青天白日的,竹墙外都是窥看的匪徒,羞得彭丽一个劲央求。尹东波哪里肯依,硬是干了那事。日后,匪徒们经常取笑他,他却不以为然,把这作为自己的光辉业绩。 却说新年在即,为了给尹东波办一个热闹的婚礼,张云卿大肆张罗,请来戏班日夜唱戏,燕子岩到处张灯结彩,每栋茅屋门楣上都张贴大红“喜”字。 尹东波对张云卿感激涕零,把他视作再生父母。 大年三十,燕子岩鞭炮齐鸣,尹东波穿上长袍、马褂,头戴黑边帽,胸带大红花,脸上溢满喜气。彭丽则头戴凤冠,全身珠光宝气。 礼堂设在新扎的戏台上。台上设了香案,供奉刘、关、张。结婚仪式仍按当地风俗,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张云卿就是他们的父母,最后夫妻对拜。仪式完毕,尹东波迫不及待地就要拉新娘进洞房。这时,张亚口用礼盒托着一套新郎、新娘服。张云卿止住尹东波,随后宣布道:“今夜,还有一对夫妻也要拜堂成亲!” 匪徒们面面相觑,正猜疑间,两位女戏子从戏台后扶出一位艳丽女子。匪众们认出这美女正是蒲胡儿。 张云卿不顾众人惊愕,把新娘服给蒲胡儿穿好,自己也穿上长袍马褂,对匪众宣布道:“我与胡儿今成佳偶,既非托天地之福,也无父母从中作主。所以,天地、父母就免拜了,但刘、关、张不能不拜。张某投身绿林,独木不成林,靠的是弟兄们讲义气、生死相顾,才有了今日,所以我和妻子胡儿,在拜了刘、关、张之后,再拜众位弟兄。今后,只要弟兄们团结一心,对我信赖,我保证大家都能娶上称心如意的老婆!”说完,拉着胡儿先拜刘、关、张神位,转身再拜台前匪徒。起身走至尹东波面前,拍着他的肩道:“老尹,我是个粗人,只会讲粗话。俗话说,‘好汉不打妻,好狗不咬鸡’,彭丽这样一枝鲜花插在你这牛屎上,你应该满足了。从今天起,我把她交给你,今后你若欺侮她,我就对你不客气!” 尹东波唯唯诺诺。张云卿这才对匪众宣布:“弟兄们各自找乐去,洞房就不必闹了。”说完,率先拉着蒲胡儿进入自己的洞房。 洞房内点着两支红蜡烛,风从竹篱缝钻进来,两朵火苗在风中忽闪。张云卿闩上门,取下蒲胡儿的头盖,帮她摘除首饰,喃喃道:“我喜欢你的本色,特别是你一丝不挂时,对我更有诱惑力,心中总抑制不住冲劲。” 蒲胡儿依从地除去所有妆饰,小鸟依人地偎在张云卿宽大的胸脯上。 “你曾经说过,你是富家千金出身,这辈子最希望的是能够追回失去的一切。我也曾许诺过,一定要帮助你实现这一愿望。现在,我的诺言就要实现了。过完年,我要回老家修建一座石背乡最大、最富丽的房子,购买大片良田,雇请几个丫环供你使唤……你喜欢吗?” 蒲胡儿点头。 张云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今晚起,我们用不着再过偷偷摸摸的日子了。整整两年,我好不容易才把慕云在弟兄们心目中的印象挤走,使他们认同我。只有认同了,他们才能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胡儿,你跟了我,以后还有没有自己的心愿?” “心愿当然是有的。我希望已经拥有的现状,不只是昙花一现。” “不会的,这怎么会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已经得来的成果。胡儿,请你相信我!” 蒲胡儿面带忧色道:“过去,我家曾经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一派繁荣。可自从爷爷死后,我那个患了癫狂病的父亲未能守住这份家业,以致繁华不再,门庭冷落。今晚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夜,本该摈弃一切,尽享于飞之乐。不过,我既然已经嫁你,来日方长,不在一朝一夕。在这第一夜中,先存忧患,设计将来,我们方可有长久之幸福。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越是得意之时,我会越担心我家前人的厄运在我身上重演。” “你说得对,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得意忘形,希望你以后能经常提醒我。胡儿,你真是我的好内助,你说,我该怎样做,才能长久地保护已经拥有的成果?” 蒲胡儿想了想道:“我认为,仅仅只有保护意识是远远不够的。比如一家人拥有很多金银财宝,引得周围的人十分眼馋,私下里相互勾结要来夺取这家人的财宝。顺路,如果你是这家的当家人,你打算怎么办?” 张云卿不假思索地说:“我已经拥有的财宝不仅不给别人抢,我还会把他们家的东西抢过来!” “太对了!”蒲胡儿惊喜地在张云卿脸上亲了一口,“有了你这一颗雄心,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事实正是如此,死守已有的财富不求进取,别人总要打你的主意,而你总是防不胜防,到最后,终会失去一切。要不满足现状,不断进取。既然你都在外面抢,谁还敢打你的主意?” 张云卿欢喜地将蒲胡儿搂紧:“胡儿,你好可爱,你的聪明一点不让须眉。从明天起,我要教你骑马,教你打枪,你一定会成为我的得力助手!有了你刚才的指点,我就知道今后该怎么干了。胡儿,你这个道理对我太有教益了,你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我好后悔我这辈子没有机会读书。” “这个道理我虽然很早就从书本上接触到,但并没有留下印象。后来,当我从一本无字书上遇到之后,我才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无字书?” “是的,”蒲胡儿点头说,“凡生活中没能变成字的经历,都是无字的书。人活一辈子除了要读有字的书,还要读无字的书,相对于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后者往往比前者更重要。我家衰落的症结,正是因为只读了前者,而忽略了后者。” 张云卿望着蒲胡儿:“你能向我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吗?” 蒲胡儿点头:“我的祖上是诗书世家,出过几代举人进士,在湘西南可称得上是个望族。这就好比在一个穷人圈子中,我家是满屋金玉的巨富,自然会引得周围人家眼馋。在当地,这种眼馋是表现得十分突出的,很多人都勒紧裤带送子孙读书,求取功名,并且也有人中举。我的祖父为了守住已经拥有的地位,拼命督促我父亲和叔叔读书。外界传言我父亲是我母亲逼疯的,这有点冤枉,我爷爷才是逼疯我父亲真正的罪魁祸首。后来,我父亲疯了,叔叔功不成名不就,爷爷本人弃官回乡没有了俸禄,家中虽有田产千亩,终因不善管理,被家奴愚弄,几年时间便一贫如洗。我也从大家千金,沦落风尘。在多年的卖笑生涯中,我受尽欺凌,几不欲生,好在我总算活过来了。到现在,当我回顾过去,突然发现我在粉楼中学得的东西,比书本上的不仅要多,而且实用。于是我就想,如果我的祖先能够从书本走出,去接触外界,或许我的家也不致衰落。事实上,我父亲只要放弃求取功名,也曾有过很好的发家机会。我爷爷的好友左宗棠见我父亲天资聪明,建议他出洋,学西方的先进思想。我爷爷则固执己见,不予答应,终致误了后代。不过,再冷静地想想,这也是必然的,因为我爷爷仅有满腹文章,没有实践体验,目光自然不会远大。到手的罕世珍宝,他也会当石头扔掉。” “不……你是罕世珍宝,我认识,我一定会珍惜你!”张云卿双眼射出光芒,他仿佛看到,他怀中的蒲胡儿就是他将来飞黄腾达的跳板。她虽是一介女流,但智慧与谋略是他部下所有的男人都无法企及的。有了她的帮助,他定能成就霸业。 蒲胡儿嫣然一笑,向张云卿投去感激的一瞥,启朱唇道:“谢谢你看得起我,我也希望能够介入你的事业。我胡儿虽不敢言是一件罕世珍宝,但自信绝不是一块无用的石头,即使是石头,也颇具含金量。实不相瞒,自从被张慕云掳出谭家,我就有做一位前无古人的压寨夫人的念头。要不,我也不会随意和丈夫的害命仇人同床共枕。可惜的是,张慕云只能算是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不但胸无大志,更不愿女人插手事业,对他我算是失望透了。感谢天公作美,让我认识了你,从认识你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有了一种预感——你就是那位能帮助我寻梦的男人。顺路,我真的很有野心,我家父辈都没能完成的夙愿,我一介女流却要争取完成!将来,我的祖父、父亲的名字人们早已遗忘,而我蒲胡儿的名字可能在湘西南大地久久传扬、老幼皆知!我的祖上以学业谋食、以文行世,我蒲胡儿将以匪业为食、以武行世,两条背道而驰之路,前者走不通,后者能通行。我要借此向世人证明:女人也是人,男人能办到的,女人也能办到!” “与夫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云卿喃喃道,“历史上曾出过吴用、朱武,但一直没有女军师,你是前无古人的。” 蒲胡儿认真道:“没出过女军师并不是说女人不行,只能说明那个时代的男人对女人的藐视与压制。” “是的,我也承认这一点。”张云卿说,“我从来就没有小瞧女人。在我心目中,女人比男人更可爱。胡儿,我们别扯得太远了,你说,我们今后该如何发展?面临的困难又是什么?” 蒲胡儿也从情绪中回转过来,冷静地分析张云卿提出的问题,说:“干我们这一行的,现在正逢上了大好时机,国家陷入混战之中,除了军阀与军阀之间的矛盾,还有孙中山与军阀的矛盾,还有国民党与共产党的矛盾,他们谁也无暇顾及我们,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大力扩张,形成一股势力。等到上层某一派占了上风,回过头再剿我们时,已不是那么容易。他们除了招抚,别无他法。至于具体如何发展,我们当然不能只满足山门这片小小的地盘。记得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要长成参天大树,就得把整个湘西、整个湖南当成自己的地盘!’这句话很有气魄,我正是被你的这句话给征服的。我们要把目光放得更远,要近交远攻。把武冈境内的股匪一个个吞掉,再回过头来把近处的收拾掉!” “近交远攻。”张云卿沉吟道,“你是说现在与张顺彩搞好关系,先把洞口的朱云汉吃掉?然后再回过头来消灭张顺彩?” “不!”蒲胡儿摇头,“我说的‘近交远攻’,是以燕子岩为基地,而不是以你老家石背为基地。” “如此说来,我们该先和朱云汉搞好关系,仍以张顺彩为首攻目标。”张云卿沉思道,“张顺彩手下有近百条人枪,我们才七八十条人枪,有取胜的把握吗?” “古人云,两军交战,攻心为上。我并不是说非要硬拼硬与张顺彩干,这样的蛮干是毫无用处的,到头来会两败俱伤,恰好给另一个敌人朱云汉以可乘之机。” “你是说智取?”张云卿望着蒲胡儿问。 蒲胡儿点点头。 “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兵书上的韬略。胡儿,你是诗书人家出身,你说说看,我们该怎样智取张顺彩?”张云卿恳切地说。 “兵书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张顺彩与你属同乡,要了解他,比了解其他匪帮容易。更难得的是,你们同姓张,大可从宗族方面做文章,只要你能沉得住气,从长远利益考虑,先认他为本家,麻痹他,一旦有了机会,再一口吞吃,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云卿连称好计,兴奋地将蒲胡儿压在肚皮下,倒凤颠鸾百事有…… 次日是大年初一,张云卿备了肥猪两口、全羊两只、红糖两担、大洋八百元分两包包了,另备红包若干,率亲随十数人,先奔石背张家给张光火、张光文兄弟拜年。 进入张家槽门,就有张姓小童迎上看热闹,张云卿令管家张亚口见到小孩都分派一个红包。凡有年尊者出门,每人分送一包上等烟丝。今天一早,蒲胡儿与他商量好了,若要吃掉张顺彩,张光文这一关不可忽略。另外,很快将要在家乡大兴土木,对乡亲一定要安抚。故备了两份厚礼,还准备对乡亲施些小恩小惠。 张光火兄弟闻得张云卿来拜年,慌忙出迎,一路鸣放鞭炮以示欢迎。 张云卿刚从槽门口下了马,张光火就跌跌撞撞迎上来,急道:“顺路老弟如此多礼,也不招呼一声,我也好做一番准备,用锣鼓欢迎。” “火老爷不必客气,自家人过年走动,越随便越好。我就是怕你铺张,才有意不事先招呼的。” 随后张光文率一群家丁迎出,将张云卿等匪徒的马牵去马槽喂料。张光文见了双份的厚礼,心里便明白,问道:“顺路,今天还准备去哪一家拜年?” “我正有求于你呢。”张云卿说,“想求你先去顺彩老哥处通通信。毕竟一笔难写两个‘张’字,又是吃同一行饭的。虽说同行生嫉妒,但我已在山门落业,不存在利害冲突。我担心到时有人要欺侮我,那时也好有个照应。故想和顺彩老哥拉上交情。” “好说好说!”张光文喜道,“你们早就该如此了。既是你主动提出,顺彩那里包在我身上!” “依我看,你还是代为辛苦一趟为好。”张云卿说,“万一他瞧不起我,面子上过不去。” “那当然,我会先去一趟的。今天先安心在这里喝两杯,别东想西想的。” 张云卿一行被迎进张光火家,受到热情接待。厨房很快摆好酒席,生上炭火,宾主分两桌在正厅坐了,上首是张光火兄弟和张云卿,下面是张亚口等随从坐满一桌。 酒过三巡,张云卿脸色微红,向张光火拱拱手道:“火老爷,你是族上德高望重之人。顺路有一事相求,望能成全。” “好说好说,只要办得到,一定鼎力相助。” 张云卿叹了口气:“我家世代贫苦,一直被人小瞧,在石背世世代代无抬头之日。古人说,‘富贵而不归乡,如着锦衣夜行’。顺路这两年在外头做生意,多少赚了点钱,想回来在老宅建屋,另买百十亩良田。如此一来,可能会惊扰乡亲,这得劳烦您老人家了。” “顺路打算建何种规模的房屋?”张光火问。 张云卿抬头看看屋顶,说:“老哥的屋子不错,不过,如果我依样画葫芦也不太好。我去过很多地方,样式好的要数山门梅满娘的大宅。我就照她的造。” 张光火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说:“梅满娘的大宅比寒舍大数倍,造价也高得多,顺路可算是石背首富了!” “见笑见笑,略有余资而已。” “不过,要修这样规模的大宅,周遭起码得搬迁十余户。你打算怎样安置他们?” 张云卿道:“都是乡邻乡亲的,照旧样另造新屋也行,要钱也可。总之,只要他们满意。” 张光火点头说:“若如此,事情就好办。何时动工?” “当然越快越好。我希望明年的今天就可以在自己新屋过。”张云卿说,“另有买田的事……” 张光火道:“这年头政局动荡不安,听邓联佳说,广东那边的共产党正在谋划什么‘共产共妻’,把富人的田地分给穷人。虽不足为据,但也够令人惊恐的。所以,有些人还是愿意卖一部分,只是百十亩太多,恐怕凑不够这数。” 张云卿道:“没关系,没关系,能买多少是多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怀表看了一眼,说,“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已不早了。光文,张顺彩那里还得劳驾劳驾。” 张光文只好起身,往后村通知张顺彩。 张云卿由张光火陪着,喝了十数杯酒后,张光文已喜孜孜地回来,对张云卿说:“顺路,我猜得没错,张顺彩一听说你有与他言和之意,全家人欢喜得不得了。过去因马鞍山之战,他一直感到于心有愧,怕你记仇,故一向小心提防。他万没料到你如此大量,对他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全家老少现正紧张张罗,要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你!” “不敢当,不敢当!”张云卿起身,向张光火兄弟告辞,“我要去他家了,失陪失陪!” 张光火盛意挽留,张云卿则非要立即动身不可,并吩咐张亚口:“快备马,把礼物抬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到槽门口,马蹄声急停,马啸声起。 张云卿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跑步进来的正是留在寨中的张钻子,他一眼看到张云卿,便喊道:“满老爷,大事不好,有人攻打我们的山寨!” 张云卿心里“格登”一下,迎上去:“什么人?” “身份不明。”张钻子摇头,“大概有五六十人。” “是不是正规军队?”张云卿估计可能是这两年他滋扰四乡,引起民愤,官方派兵来围剿了。 “不是,对方穿的是便装,估计可能是某一股与我们结怨的土匪。”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问:“那里只有一条路可出入,你是怎么出来的?” “因为对方来势凶猛,夫人摸不清对方底细,担心还有埋伏,就令我想办法送信给你。正面不能走,想来想去只有北侧有一个数十丈高的悬崖可去山门,夫人见我身子瘦小,就用数十副箩索接起来把我吊了下去。我知道情况危急,步行时间太长,就去梅满娘家借了一匹快马。” 张云卿不再多问,转对张光文,抱拳道:“顺彩的事还望你多加解释,改日再去登门致歉。这份礼物还望你转交给他。”说完,一挥手,率手下跑出大厅,在槽门外骑上马,沿马路向北方飞驰。 一路上,张云卿心急如焚,对方选在大年初一来袭击,必定做过长久的准备。最令他苦恼的是,敌人身份不明,目的不明,致使他非常被动。 马匹进入山门镇,隐约已听到枪声。 从镇上至燕子岩不能跑马,为了行动方便,张云卿令部下把马牵到梅满娘处,自己率领十余人跑步向燕子岩逼进。 尚未到山谷口,对方已经发现了他们,有一部分人调转枪口向这边射击。 张云卿等人立即以田埂为掩体进行抵抗。 双方交战了十数分钟,张云卿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提醒部下道:“注意节约子弹,如果敌人不冲过来就不许打枪!” 然而,此时提醒为时已晚,子弹已所剩无几。 对方见没有继续还击,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人叫嚷道:“张云卿没有子弹了,抓活的!” 有两个敌人试探着从掩体内站起,张云卿瞄准打了一枪。吓得对方慌忙趴下。 张云卿此时盘算着:就这样把敌人夹在中间,打持久战,消耗他们的子弹……很快他又意识到,如果没有足够的子弹,非但无法拦截,甚至连自己及十余名部下的性命都难保。他灵机一动,对张钻子说:“快,快回到北侧悬崖脚下去,要弟兄们增援子弹!” “那里太高,叫不应弟兄们。” “笨蛋,你不会打枪告诉他们!”张云卿骂道。 张钻子准备离开,这时,身后传来了呐喊声。张云卿回头一看,暗暗叫苦,一大队荷枪实弹的人一边喊叫,一边缓缓向这边逼近。 第八章 立山头异军突起 收匪众玄机暗藏 周连生道:“我们能独立当然是好事,只是这样做首先就惹火了朱云汉……” 易豪道:“这一层我已经想过了,不足为虑。这里山高林密,哪怕他出动千军万马,弟兄们往山里一钻,皮毛都伤不着。真正值得担心的是,二十多位弟兄人心不齐,各怀己见,一旦有人叛变,你我就要人头落地。如果能收服弟兄们,其他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周连生仰起头望易豪:“莫非……你已经有了收服弟兄们的妙法?” 易豪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回头说1921年仲夏,溪易豪、易放兄弟,因不堪土匪滋扰,为求自保,投身朱云汉匪。出道伊始,因“过堂”时胆怯,被派往洞口双壁岩“过溜”。易放在“关羊”时命归黄泉,易豪幸得逃脱。然而丧弟之痛,令其几不欲生,发誓此生定报此仇。 其时,易豪枪无一支,兵无一卒,报仇之事遂寄希望于朱云汉。朱云汉闻报,认为此事有损匪部名声,着令易豪盘查那胆大妄为的酒贩是何方人士。易豪顺藤摸瓜,查清杀死他弟弟的仇人乃是黄桥铺石背张家人氏,姓张,名云卿,字剑横,谱名顺路。家中有兄弟三个,大哥已故,妻尹氏,儿子张中怡。 易豪如实向朱云汉汇报,朱云汉与军师杨相晚前往石背。次日回来,声言张云卿已逃亡他乡。易豪好不怅然。 此后,易豪被朱云汉派据洞口双壁岩据点,常在双壁岩至黔阳这一段主干驿道上“关羊”。易豪行动机敏,加之死去弟弟后更加小心,在这条路上“关羊”从未“失风”,为朱匪捞得大笔财产,半年后即提升为小队长,率二十余人枪,仍活动在双壁岩至黔阳一带。但报仇之心,一直没有忘记,他经常暗中打听张云卿下落。 其时,易豪手下有一溪同乡,姓周名连生。周连生比易豪早两年投到朱云汉部下,但很不得志,一直只是匪部的“炮头”即打手之类。一日,易豪又率部来到双壁岩,睹物思人,他情不自禁爬上天桥上首的山坡上——这里正是埋葬弟弟尸骨之处。 坟包不大,当时他是用马刀挖掘成的。 时值秋初,太阳很毒,碧空万里无云。易豪走到上面,已是大汗淋漓。他在坟前作了几个揖,说道:“弟啊,哥今日碰巧来到这里,不曾带得纸钱、香烛、果品等物,望不要怪罪。七月十五,我定会隆重祭奉,请你在冥下注意查收。至于杀你的仇人张云卿,哥一定不会放过他。待查清他的下落,便会行动。无奈人海茫茫,找他如大海捞针,如弟弟泉下有知,还望暗中促成,哥好了却这一心愿。” 说来也怪,易豪说完这一段话,突然一阵清风拂面,倍觉凉爽。举头一望,原来一朵白云飘在头上,把太阳遮了,一直把他送下山坡。 驿道临山的石壁上杂树丛生,匪徒们躲在下面乘凉。周连生见易豪从坡上下来,迎了上去,拉着他到一巨石侧坐下,问道:“老易,又去看你弟弟了?” 易豪点头,叹道:“大仇未报,易豪枉为男儿。” 周连生起身望望路那边,见无人过来,复又坐下道:“老易,有一事我已隐瞒了很久,若不讲,实在对不起老乡。不过,我今天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否则我的小命难保。” 易豪预感到事情重大,就一边连连起誓,一边催着周连生快讲。 “去年你弟弟死后,朱云汉、杨相晚去石背并非要为你弟弟报仇,而是想拉张云卿入伙!” 易豪如五雷轰顶,但仍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抓紧周连生的肩膀问:“这、这不可能吧?” “主意是杨相晚出的。他说‘千军易得,良帅难求’,朱老爷若想称霸绿林,张云卿这样的人才切莫失去。于是他俩借口替你报仇,亲往石背请张云卿入伙。谁知张云卿心高气傲,想自己拉杆子,当场拒绝朱老爷。” 易豪倒抽一口凉气,又问道:“如果张云卿肯入伙,他们如何向我交代?” 周连生道:“实不相瞒,你当时在他俩的心目中毫无分量。有了张云卿,就自然不会要你了。” 虽在大热天,易豪却打了一个寒颤,泪水还不自觉地汩汩流下……伤心了很久,他揩去泪水,仰起头对周连生说:“这事我已记在心里,只是你千万要保密,一旦露了馅,杨相晚可能会向你下毒手。你耐心地等着,我不会长久受他们捉弄的!” 这一天,易豪劫了一个盐帮,得上等白盐二十余担。天黑后,他们就住在双壁岩上首的山洞里。 半夜,匪徒们都睡去了,易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子里想着这件令他寒心的事,越想越觉得被人利用和欺骗了。最后,他打定主意,推醒周连生,一起走出山洞,来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天上星星稀疏,月儿明亮,照着这巍峨的雪峰山。有风自山外来,山脚下涛声如诉。 “老周,我们寄人篱下终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我打算拉起自己的杆子,你愿不愿意跟我?”易豪望着周连生说。 “干自己的?我当然愿意。可是,能成吗?” “有什么不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易豪说,“他朱云汉能干,我又不比他缺脚少手!” “我是说,我们没有枪。” “这有何难,现成的就有二十余条人枪,再发展一下,就可立个山头。” “可是,这些人枪都是朱云汉的。他肯定不会答应。” “你真是蠢到家。”易豪笑道,“我既然有心脱离他,当然不会问他。” “你的意思是——反他的水?” 易豪点点头:“他不仁,我就不义!” 周连生沉默不语。 “你放心,事成后,我让你做我的副手,总比给朱云汉当‘炮头’要强。我想,其他弟兄也不会反对的。这一年来,我们为朱云汉赚了不知多少财富,我们自己享受到的还不足十分之一,弟兄们早就有怨言了。” “我们能独立当然是好事,但这样做首先就会惹火朱云汉!我担心,一旦他出兵来讨伐,我们是打不赢的。” “我认真想过了,但不足为虑。这里山高林密,哪怕他出动千军万马,弟兄们往山里一钻,皮毛都伤不着。我最担心的是,二十多位弟兄人心不齐,各怀己见。一旦有人出卖,你我不仅成不了事,还会人头落地。如果能真正收服这些弟兄,其余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周连生想了想,仰起头:“你今晚特意叫醒我,想必你已经有了收服弟兄们的妙法。” 易豪摇头叹道:“妙法谈不上,笨办法倒是有一个。”说着,招手要周连生附耳过去。 周连生支起耳朵,听后连连点头说:“嗯,这办法不错。好,好,我就照你说的办。” 次日一早,易豪说去附近查看有无大宗货物通过,下山去了。周连生便借机大肆煽动,很多人都被他说得动了心。 吃早饭时,易豪回到洞中,大家相对无话。吃罢饭,易豪令匪众挑上劫来的十几担盐送到花园朱云汉老巢去。 这时,大家都不肯动身,一再望着周连生。于是,周连生同易豪演起“双簧”来了。他走到易豪身边,说道:“老易,有句话大家都在心里憋了很久,又不敢说出来。今日我斗胆直言,如你认为我们有造反之嫌,拿我一人开刀好了,千万别连累弟兄们。” 易豪皱皱眉头,点头道:“你讲吧。” 周连生干咳一声:“弟兄们自从跟了你在这条路上‘关羊’,为朱老爷贡献的财富成千上万,可弟兄们都过着清贫如洗的日子,好多人家里连盐都吃不上。我知道你对朱老爷很忠心,可是,弟兄们你也不能不管呀!” “你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点?”易豪装得面无表情地说。 “眼下盐很珍贵,弟兄们每家都很需要。我想,能不能分一部分给他们……” 易豪一听,脸色骤变,指着周连生的鼻子骂道:“好个周连生,亏你还是老江湖,你难道不晓得私分赃物是要犯杀头之罪的?你说我们每年要向朱老爷贡献上万大洋的财富,可是你别忘了,这里是他开创的基业,如果没有他做靠山,你们敢大摇大摆地在双壁岩‘关羊’?周连生,你今日说出这种混账话来,该当何罪!” 周连生“扑通”一声跪下:“易头领请恕罪,连生再不敢了。” 易豪不予理会,吼道:“哪位弟兄拿扁担过来,打他一百根屁股!” 周连生老老实实趴下,并脱下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 易豪见匪众无动于衷,就从箩筐抽出一条扁担,要亲自动手。这时,其余匪徒一齐跪下,央求道:“易头领,周哥哥的话,是我们要他说的,要打就打我们吧!” 匪众接着全部趴下,把屁股露了出来。 易豪慌忙扔掉扁担,作揖道:“弟兄们,你们这是干啥呀!快起来,快起来,我不打了……” 匪徒们这才爬起,但周连生就是不肯起,并强硬地说:“易头领,我愿意挨你一千根,但你无论如何要分点盐给弟兄们!” 易豪喝道:“周连生,你给我起来!” “我偏不起!” “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么?” “我没有说你不敢打我!” “好呀,我偏要看是你的屁股硬还是我的扁担硬!” “哪怕你把我的屁股打成肉酱,我还是要求你分点盐给弟兄们!” 易豪果真抡起扁担狠狠地打周连生屁股。匪徒们被感动了,一齐跪下央求。 易豪放下扁担,在周连生的苦苦求饶声中,佯作细细思忖,才一咬牙,说道:“好吧,我遂了你的心愿。”说完,转过身,不看众人。 周连生爬起来,喜滋滋地把其中的两担盐分给大家,最后又拿了一份用衣服包着端到易豪后面,说:“这是你的。” “我不要!” “你不要就是不愿和弟兄们一条心。” 易豪转过身,皱眉道:“怎么才这点点?” “我一共只分了两担。”周连生说。 “要分就一起分了。”易豪望着匪众说,“弟兄们,这批盐是朱老爷早打探到的,一共十三担,每担一百二十斤,少一斤也瞒不了他。与其分两担,不如全分了,到时我也好向他交代,就说对方有了防备,没有关到羊。” 匪徒们兴高采烈,高呼“发财了”。 这一天,他们把盐挑回各自家里,晚上又回到据点洞口塘聚会。 在匪徒们把盐挑回家后,花园那边派来杨相斌问那十三担盐的下落。易豪和周连生一口咬定说不见盐过双壁岩。 杨相斌很不高兴,告诉易豪说:“我们又打探到明天或后天,有布帮过双壁岩,计有三百四十匹绸布,由于价值巨大,可能有卫队护送,但你们的力量足够对付。这一次希望你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否则,朱老爷那里不好交代。” 杨相斌骑马回去后,匪徒们也陆续回来了,易豪没有多说,只要求大家早早休息,说明天有大宗生意要做。 匪徒们便在自己开设的“雪峰”客栈住下。 雪峰客栈坐落在雪峰山腹地,靠近古驿道,是竹木结构的简易吊脚楼。土匪们遵照“兔子不食窝边草”的古训,在此地一般不“关羊”。这次是个例外。经常在这条路上行走的脚夫,都知道雪峰客栈是土匪的窝点,土匪们经常利用此处打探行情。 匪徒们在天未亮时即被易豪叫醒了,各自吃饱干粮,然后把枪藏在挑着的柴草中,扮做脚夫或樵夫,分批向双壁岩逼近,再隐藏在驿道旁的石洞、荆丛中。 上午时分,果然有大队布帮经过,后面有数名持枪护送的丘八。 易豪用暗号向部下发出命令,放过前面的挑夫。后面的丘八进入伏击圈,他举枪率先撂倒一个,众匪跟着一齐大声呐喊打枪,把几名丘八全都打死,前面的挑夫阵脚大乱,纷纷弃担逃命。 这一次和往常一样,干得十分漂亮,轻而易举劫得四百多匹上等杭州纺绸,尤其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得到五支上好的汉阳步枪。 事成后,易豪组织部下挑着战利品,爬上山坡,钻进四通八达的山洞,又从山洞出来,到后山休息。 这时,周连生又怂恿易豪吞下这一大笔物资。 易豪先是不肯,周连生说:“我们既然已经开了头,就要继续干下去。朱老爷手下的杨相晚不是傻子,要不了几天,他们即使不来收拾我们,起码双壁岩这个关隘不再给我们。机会难得,易头领,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匪徒们在巨额财富的诱惑下,齐声附和,要易豪决断。 易豪犹豫了很久,最后问大家:“弟兄们,你们既然都有此意,我一个人也不好反对,只是万一朱老爷追究起来,这责任该由谁担当?” “大家一起担当!” 易豪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好吧,就把布匹分了!你们趁着时间尚早,要快点把东西送回家去,天黑前务必赶回客栈——因为,杨相斌有可能会来,大家要一起商量后事。” 匪徒们拿着分到的布匹各自回家,天黑前,都遵约在雪峰客栈聚会。 黄昏过后,一匹快马从驿道那边驰来,匪众们都说是杨相斌来了,待马匹走近,并非杨相斌,只是杨相斌手下的一名勤务兵。易豪把他安顿在前厅用餐,走到后面的吊脚楼,神色黯然地对匪众说:“弟兄们,我们目前的情况十分严峻,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坏。朱云汉没什么,他反正头脑简单。但杨相晚厉害啊,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他没有要亲弟杨相斌过来,显然是知道我们有变,才只派一个勤务兵过来打探。” 匪众万没料到事情变化如此快,现在不造反也得造反了。周连生率先说:“易头领,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没有退路了。易头领,你就领着我们干自己的吧!你怎么干,我都跟你走!” “我们都跟你走!”匪众齐声说。 易豪搔着头还没有表态。这时,杨相斌的勤务兵放下饭碗走了进来,问道:“你们刚才在叫什么?” “没叫什么。”周连生答道,“我们在说,为什么杨相斌不来,怎么来的是你。” 勤务兵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杨相晚派我来的。” “他派你来,没说要你干什么吗?”易豪追问。 “说了。他要我问你们今天的布帮关到羊没有。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呢。” “关到了。”易豪点头说,“货都在那边屋里放着呢。我准备明天亲自送到花园朱老爷家里去。” 勤务兵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样就好。” “如果没关到羊就不好吗?”易豪走近道,“你说,杨相晚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还说如果你们没有关到布帮,就要我马上赶回,不能停留。” “这是什么意思?” 勤务兵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还叫我一定要亲眼看看那些货。易豪,你快领我去看看,不然我在军师面前交不了差。” 易豪点点头,领着勤务兵出门去了。没多久,那边传来两声沉闷的驳壳枪击中物件的响声…… 一会儿,易豪提着驳壳枪回来,扫视众人道:“弟兄们,刚才你们都听到了,从即日起,我们只有脱离朱云汉这一条路了,是死是活,还要看大家的造化。说明白点,就是你们能不能团结一致,能不能拧成一股绳。做不到这一点,那不如现在就散伙!” 众人默然。 “不过散也不是好办法。朱云汉知道各位的底细。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脱庙,到头来,谁也逃不脱被追杀。所以,我们惟一的出路就是团结起来,形成一股势力,与朱云汉斗、与所有胆敢欺侮我们的人斗!” “老易,你就做我们的大哥吧,我愿听你的!”周连生率先跪下说。 “大哥,我们愿意听你的!” 易豪见自己拉杆走的第一步顺利通过了,内心窃喜不已,但表面却仍十分平静。他用带几分严肃的口吻说:“弟兄们,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我易豪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大哥。我会在以后的岁月中,与弟兄们同生死,共命运,带领大家闯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路来!目前,我们的前途是很严峻的,除了要提防朱云汉派兵来攻打,最严重的还是很快就要失去双壁岩这块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盘——因为,朱云汉一定会另派忠于他的部下来接管。” 匪徒们低下了头。 “弟兄们,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我们都是站着撒尿的男人!”易豪叉开双腿,右手摸着裆部,“不过,站着撒尿,脚下的土地必须是自己的土地,否则,眼睛左顾右盼,双腿打颤,有损男人形象。因此,目前我们最急需的是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弟兄们,有什么高见,尽管提出来。” 匪徒们抬眼望着易豪,但都没有说话。 沉静有顷,周连生提议:“俗话说,打熟不打生。目前我们去别的地方根本无法立足。朱云汉虽有百余人枪,但分散在花园、红岩、沧洞、双壁岩四处,我们如今脱离了他,他就只剩八十余人枪。双壁岩距离他的花园老巢还有三十余里。依我看,我们就在原地方不动。如果他真来攻打,凭着这里复杂的地形,弟兄们一钻入深山,哪怕千军万马也伤不到我们的皮毛。” 易豪摇头:“不妥。我们脱离朱云汉以后,他会立即派人来这里据守。雪峰驿道毕竟只有一条,二虎争食,我们处于弱势,肯定要吃亏。” 周连生摊开双手,苦着脸说:“那我们就无处可去了。” “那倒未必。”易豪说,“天无绝人之路,办法还是有的。弟兄们认为溪怎么样?那里是我的家乡,发展我们的事业可谓得天独厚。” 周连生反对道:“溪虽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毕竟是我们的家乡,岩鹰不打窝边鸡,我们也不好劫夺他们。” 易豪笑道:“你真是个傻瓜,回到溪,我并不是要劫夺乡亲,相反,是为了保护他们。自从太平天国灭亡后,匪祸四起,溪乡亲深受其害。为了自保,他们曾多次成立自卫队,由各家各户分摊费用,但终因装备落后,不堪土匪滋扰而解散。现在,我们手头有二十余人枪,如果再去家乡招募一批精壮青年人,就可立下足来。更主要的是,打出‘自卫队’的招牌,我们的身份也就合法化了。” 匪众一听,拍手赞成。 事情定下来后,易豪望着匪众说:“刚才我们已经收拾了杨相晚派来的勤务兵,杨相晚不见勤务兵必生疑。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方为上策。” 正说话间,在前楼负责望风的小匪进来汇报道:“前面路上有大队人马向这边走来,这种情况十分反常,因为过去晚上这条路很少有人通过。” 易豪心里“格登”一下,惊道:“不好,杨相晚一向料事如神,说不定正是他趁夜深前来突袭我们!弟兄们,快撤!” 易豪说完,率先冲出内屋,站在客栈门口向东眺望。在溶溶月色下,果见数十名荷枪的黑衣人疾步向这边跑来。 再说匪首朱云汉,手下有百余人枪,老巢花园留下四十余人负责他的安全,还在红岩、沧洞、双壁岩设有据点,负责关羊、吊羊、送片子,各股二十条人枪,所得财物由杨相斌督促送往花园。另外,还设有名曰“巡风”的情报分队一支,“巡风”或在关隘开店,或夹在挑夫中打探情报。朱云汉根据得来的情报,着令所属地区的股匪行劫。 前段时间,一名巡风打探到有十三担盐从广西过来,经双壁岩销往贵州。得到情报后,朱云汉即令杨相斌去雪峰客栈通知易豪将这批货劫下。 当时,由于交通不便,又逢兵荒马乱,沿途劫匪多,从海边运到内陆的食盐很少,因此价格异常昂贵,劫下这十三担盐转手出售就可得到一笔巨资。军师杨相晚办事十分干练,为提防易豪等人做手脚,事前把盐帮的担数、重量一一调查清楚。在盐帮经过双壁岩的第二天,朱云汉即派杨相斌去催货,并通知有布帮经过。但易豪及部下竟一口咬定没有劫到食盐。 杨相斌回花园向朱云汉汇报,当时杨相晚也在场,闻讯大惊失色道:“不好,易豪想造反了!.” 朱云汉先是一惊,继之摇头道:“不可能!易豪一向忠实,长期以来不曾有过谋反的迹象。相晚,或许盐帮真的不曾通过,你不必多疑。” 杨相晚叹道:“正是因为太突然,我才敢断定易豪已变。这个盐帮情报十分准确,不可能不经过驿道。” “你能不能这么想:或许另有人早盯上这批货,赶在我们前头把它劫走了。” 杨相晚摇头叹道:“朱老爷,不是我说你,你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了。这样的性格,只适合做寺庙的住持,而不宜于做山寨的首领。干我们这一行,乃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必须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很多时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们目前才百余人枪,正要扩大发展,如果双壁岩易豪部生异心,这样的损失非是用十几担盐可以计算得清楚的呀!双壁岩离花园三十多里,且山高林密,即使征剿,也收效甚微。” 朱云汉不以为然道:“就算你的担心很有道理,但怀疑总得有根据,况且易豪从来不曾有过不轨迹象。” 杨相晚望着朱云汉:“我承认易豪是个忠厚人,但忠厚人一旦发现受了欺骗,认贼作父,他会怎样?” “你是说……”朱云汉惊得睁大了眼睛。 杨相晚点头说:“是的,我们过去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不仅没替他报仇,反而还想拉杀他弟弟的仇人人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能他已经知道了底细才有此举动。” “这还有点道理,不过也不是很有道理。我想,即使他要反我,其他人也不一定同意。”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十三担食盐对他们来说,是一笔诱人的财富。或许他们初时只贪一点点,易豪则故意全部瓜分,这样就可逼他们就范。你不要以为易豪老实,他鬼得很呢。” 朱云汉仍不相信,笑道:“杨军师别这么危言耸听。是真是假,明天又有布帮通过双壁岩,如果他真像你说的,必会再次瓜分,那时再想对策也不迟。” 杨相晚见说不服朱云汉,仰天长叹:“天助易豪。你不相信我,终会有后悔的一天!” 次日是布帮经过双壁岩的日子,据巡风探子报告,四百多匹杭州上等纺绸有几名持枪丘八护送。 下午时分,朱云汉估计纺绸已经到手,即派杨相斌骑马去赶货回花园,他根本不相信易豪会哗变。 杨相斌临出门,杨相晚拦住了他,说道:“弟啊,你不能去,我派一个勤务兵代你去。” 杨相斌说:“这是朱老爷吩咐的,我不能违命。” “别理他,此去一定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去死。” “你是说易豪真的变了?” “是的,我敢肯定。”杨相晚道,“朱云汉志大才疏,难成气候。这一次他是不见棺材不流泪的。” “哥,若真是如此,我们不妨再劝劝他。” “没有用,他不会相信的。”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损失二十条人枪?哥,你还有办法可想吗?” “办法是有的。我们立即率兵去雪峰客栈规劝弟兄们回心转意,劝不成,再动手打!”杨相晚咬着牙说。 杨相斌叹道:“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不过,仍得瞒住朱云汉。” 杨相晚点头道:“你马上去调集人马,稍后我就过来。” 杨相斌走后,杨相晚叫来一个勤务兵,令他骑马速去雪峰客栈找易豪,并教他如何说话。 勤务兵领命骑马而去。半个小时后,杨相晚、杨相斌率二十余人,携带新式武器,骑快马通过双壁岩直奔雪峰客栈。 天黑后,杨相晚一干人到了雪峰客栈,原打算不声不响把客栈包围,没想到易豪早有提防,双方剑拔弩张,对峙起来。 易豪以客栈木屋为掩体,而杨相晚等人则在狭窄的驿道上。杨相晚万没料到对方如此警觉。由此可见,易豪反叛蓄谋已久,这一下弄得他手忙脚乱。他尚未想出对策,易豪已经发出警告:“什么人,不许过来,否则我们开枪了!” “易豪,我是杨相晚,自己人,不许开枪!” “杨军师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没什么,我听说布帮尚未通过,因担心护送的丘八不易对付,特来帮你一把!” “不必了,布匹已经得手,都分给弟兄们了,你有何话可说?识相的话速速回转,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杨相晚冷笑,“你的话只代表你一个人吧。易豪,实不相瞒,我今日出马,是特意来捉拿你的。”他提高声音,“弟兄们,你们好,我代表朱老爷特意来规劝你们。你们要清醒些,不要受易豪蛊惑。今日之事,与弟兄们无关,只要肯回心转意,朱老爷会热烈欢迎,既往不咎,还有奖赏!如果有人执迷不悟,要和朱老爷作对,后果你们不想也知道!弟兄们,何去何从一定要想清楚,是死是活,全由你们决定!” 客栈里的匪徒一听,很多人犹豫起来,跟着易豪确实前途黯淡。 杨相晚确实摸准了这些人的心理。他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更进一步地喊道:“弟兄们哪,何去何从大家要想清楚,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替家人想想。朱老爷一向宽宏大量,只要你们回心转意,他愿以他的人格与名誉担保,绝不追……” 易豪感到若继续让杨相晚说下去,军心就要动摇。他咬咬牙,也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杨相晚,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弟兄们对你的为人了如指掌,是不会上你当的!收起你这一套吧,想用谎言诱骗弟兄们就范,缴械之后再全部屠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弟兄们,我们现在手里有枪,他想要回我们的枪,什么诺言他不能许?!一旦我们手无寸铁,他还会如此客气吗?弟兄们,大家想清楚些,反正我已头撞南墙了!”为了不使杨相晚有机会蛊惑人心,他举起驳壳枪向对面打了一梭子弹。 枪声一响,对面阵地上也有人沉不住气开枪还击。易豪趁势说:“弟兄们,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杨相晚的‘既往不咎’!为了活下去,弟兄们,给我打!” 易豪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的部下不再犹豫,举枪向杨相晚阵地射击。 杨相晚迫于无奈,只好采取最后措施,指挥手下找到掩体,凭借新式快枪的威力,向客栈发起反击。 易豪部下使用的武器,多数只是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的汉阳步枪,他自知不能硬拼,就令手下分批撤退。撤下的人先躲在山上,再钻进黑洞洞的树林里。 易豪和周连生最后撤退,并在山上用暗号联络,待杨相晚悻悻离去后,才钻出树林,星夜赶往溪。 溪属武冈县,称溪团、溪八团。它东接绥宁金屋塘,南连绥宁水口,西枕黔阳龙船塘,北界黔阳熟坪和江口之高山峻岭,为雪峰山区一部分,总面积二百四十八点八平方公里。境内高山环抱,形似铁锅。总顶山巍然其东,高登山高耸于南,安顺山横亘在西,锅顶脑、普子脑屹立其北,均在海拔一千三百米以上,高峻为城,难以登陆。溪河穿流南北,西注沅水。 溪原是一片沉睡万年的不毛之地,遍地生长参天古木、茅草。大约在明永乐年间,易豪的先祖从会同来此拓荒谋生,在溪边搭茅棚定居,瑶语“茅草”即“”,故得溪之名。 溪气候宜人,土壤肥沃,虽是刀耕火种,收获仍丰,拓荒人遂竞相而至,人口渐次增多,到19世纪初,这里相继建立了许多瑶寨和富人村落。特别是湘黔交通驿站在布溪宝瑶设立后,这里即成雪峰山腹地的繁华地段。同时,也变成了湘西土匪争夺之地。在这里,老百姓的生命财产毫无保障,许多村寨横遭房屋烧光、东西抢光、人被杀光之祸。 溪匪患严重,当地老百姓纷纷求助官府,但武冈县衙无视百姓要求,不愿派驻军队,只拨给几条破枪,要当地人成立民团自保。当地大财主阳立炉为了保全财势,牵头筹办。民团成立后,由于装备不精良,成员素质不高,土匪不来尚可,来时立即溃不成军。几起几落,时有时无,匪患有增无减。 闲话体提,书归正传。却说易豪在雪峰客栈脱险之后,率众赶至溪宝瑶,已是午夜过后。 其时,匪众既倦又饿,易豪敲开一家客栈的门,叫老板打火做饭。吃罢饭,就在客栈住下。次日上午,易豪对众匪说:“弟兄们安心在这里休息,我去见当地的一位乡绅,他是原自卫队队长,离这里不远。谈妥之后,我就过来接你们。” 阳立炉家在宝瑶米塘坳,距离宝瑶驿站不远。因他是当地最大的财主,土匪行劫、吊羊、送片子总少不了他,因此他对办自卫队最卖力。易豪来到阳家大院门口,一群恶狗立即吠叫。阳立炉从窗口探出半个脸,认出是易豪,遂推开窗户招呼道:“易豪,这里并不通往你家,莫不是走错路了?” “阳老爷,我刚从外头回来,特意来与你商量要事,麻烦你开门。”易豪隔着一道柴扉说。 阳立炉打量易豪,警惕地说:“听说你兄弟已有一年多不在溪,今天从哪里回来?” “阳老爷,我是土生土长的溪人,请相信我找你不会有恶意。你把门打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原原本本告诉你。” 阳立炉见易豪只一个人,身上又不曾带什么,犹疑片刻,才叱住狗,放他进门。两人在偏房坐下,不等阳立炉开口,易豪道:“阳老爷,我兄弟一年多不在家,乡亲们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议论了?” 阳立炉直勾勾地望着他,没有作声。 易豪似乎明白了什么,叹道:“这年头在家受土匪滋扰,出外又遇兵荒马乱。我离家很久没有音讯,也难怪乡亲们猜疑。不过,大地良心,我易豪在外绝没有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一年多前,我和弟弟易放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去城里找工作做,谁想碰上拉壮丁,我兄弟就被抓去当兵。” “你去哪里当兵,长官是谁?” “先去广西当兵,属陆荣廷部,后与陈炯明开战,做了俘虏,就留在陈炯明的部队里。不久陈炯明要回广东,我因思乡心切,也想回故乡。恰好同一个部里有二十余名武冈老乡,便约好一同逃走,每人拖出一条枪,准备回家立寨。我劝他们最好不要干那种辱没祖宗的坏事。我告诉他们,我家乡溪正缺会打仗的人,如果愿意参加阳立炉的自卫队,好歹有口饭吃,名称也顺当。大家就跟我来了。” 阳立炉听易豪说有二十余条人枪,便来了兴趣,说道:“不管你们从哪里来,只要肯真心实意在溪呆下去,吃穿用都包在我身上。只是一旦土匪来到,不要一击就溃,起码也要抵挡一阵,让乡亲们感到不是养了一群草包。” “这点尽管放心,我的弟兄都是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的,对付几个土匪不在话下。他们在宝瑶驿站客栈里正等着听我的消息呢。” 阳立炉点头道:“那好,你把他们带到后寨去,那里是自卫队原来用过的房了,我马上过来看你们。” 易豪辞别阳立炉,回到客栈把匪众叫起来,叮嘱他们统一口径,说成当兵出身。 来到陈家寨自卫队住地,刚刚安顿下来,阳立炉就领着几个当地乡绅过来看望他们,另有几个寨民挑来几担油盐柴米之类的生活用品。 陈家寨是溪团最大的山寨,有寨民七八百户,四周用石头垒砌了一堵一人多高的围墙,显然,这围墙是专为防匪而设的。寨子正门开在南面,可直通宝瑶驿站,东通武冈、邵阳,西达黔阳、芷江;正门内两侧筑有碉堡;寨子东西两面各开一个侧门,供寨民耕种出入之用,一入夜,这两扇门就要关闭;北面是山坡,自卫队便设在这山坡上。 自卫队住宅是两栋竹木结构的吊脚楼,屋顶盖树皮,只要打开楼上窗户,整个寨子可尽收眼底,并能远眺宝瑶驿站及驿站东西两头蜿蜒曲折的驿道。如有匪情,住在这里的自卫队总是最先看到,然后吹响号角,寨民们一起行动,持扁担锄头准备迎战。同时,自卫队成员则从后山下来,跑步进入正门两侧的碉堡迎战进犯的土匪。 陈家寨因地处溪门户,紧邻宝瑶驿站,寨民与外界接触较多,外出经商的人很多,故极为富裕,同时,也是土匪骚扰最多的地方。自从湘西闹土匪以来,这座寨子曾几遭浩劫,被放火焚烧二十余次,绑票、送片次数无以计算,有八百余人惨遭杀害……寨民们不堪土匪滋扰,十年前由富绅阳立炉牵头,各家出钱、出力,筑起围墙、碉堡,成立自卫队,果然能抵御小股土匪。 易豪率二十余名匪徒在这里住下后,再也不惧怕朱云汉了。为了加强实力,他请阳立炉出面从寨子里挑选出三十余名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参加自卫队,进行军事训练。有了一支五十余人的队伍,再凭着得天独厚的工事,足可以自保,不用担心土匪侵扰。从此,易豪的一门心思全放在复仇上。一日,他找来周连生,长吁短叹道:“想起来,我也实在太窝囊了,弟弟死去一年有余,不但未能报仇,连仇人的下落都没找到……” 周连生说道:“大哥不必这样。要怪,只能怪连生没有早日把内幕告诉你。” 易豪摆手:“你没有早告诉我更好,我如果早早离开朱云汉,就不会有今日的势力,即使找到了张云卿也不一定就杀得了他。连生,我想派你出去一趟,一来打听张云卿的下落,二来了解一下我们走后朱云汉的动静。另外,外面各方面的情况我们也应该了解一些。没有信息,我们躲在这深山老林,等于是一群瞎子、聋子。” 周连生领命。次日,他扮成货郎,挑着一担小百货,从陈家寨出发,望东而去。 光阴似箭,不觉间半月过去,周连生仍无消息。一日,易豪正在木楼上焦闷,听见楼下有人招呼周连生,急忙把头探出窗口,果见周连生已经回来。他发现易豪在楼上,即扔下货担,匆匆爬上楼,边走边说:“大哥,有一奇闻告诉你!” 易豪把他让进房里.递上一杯茶,说道:“别急,喝了茶慢慢讲。” 周连生接过茶,并不喝,放在身边的竹桌上,喘过气,问道:“大哥,去年武冈有黄蛇精出世的传闻你还记得么?” 易豪点头。 周连生接着说:“当时的传闻说,蛇精出世后,地方百姓将大受危害,数万人将死于这场浩劫。原先谁都以为只是无稽之谈,谁想现在果然应验,从去年冬至现在,武冈东乡、南乡、西乡相继受到蛇精滋扰,许多中等以上人家财产被劫一空,数百人被杀。如今蛇精正准备扫荡北乡,连朱云汉都感到不安了。” 关于蛇精危害四乡的传闻,易豪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对这事并无多大兴趣,目前他关心的是两件大事:一是有关张云卿的下落;二是朱云汉会不会来攻打他们。他皱了皱眉头,说:“这年头有恶匪滋扰四乡,不足为奇,蛇精的传闻,只是子虚乌有。你且告诉我,我托你的两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周连生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道:“我讲奇事并非要宣扬蛇精奇闻,而是讲蛇精正是大哥的杀弟仇人张云卿!” 易豪吃了一惊:“此话怎讲?” 周连生放下杯子,有意停了一会,慢慢说:“张云卿杀死大哥的亲弟后,投靠新匪黄大顺,这黄大顺竟是他的侄儿张慕云。张云卿迷上了侄媳蒲胡儿,设计害死张慕云,既接管了队伍又得了美人。他选山门燕子岩为寨,征集人丁,在四乡大肆搜刮财物,如今他已很有势力。” 易豪一听,咬牙切齿道:“不管他势力有多大,有了他的下落就好办!连生,你有没有办法打入他内部?” 周连生为难地说:“这个恐怕不行。张云卿虽然正在大量招兵买马,但对新入伙的人审查极严,必须由心腹土匪介绍。特别是前年年关,张云卿曾吃过一次大亏,差点丢了性命,以后收人就更加小心了。” “吃过大亏——此话是什么意思,他吃过谁的大亏?” 周连生道:“此事说来话长。张云卿刚接管侄儿的队伍时曾陷入困难,想暴黄桥铺团防局以解燃眉之急。谁想团防局新任总兵张光文棋高一着,派了一位机灵的探子打入燕子岩,把内部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张云卿因此被动挨打,而且还做了俘虏,不是张光文手下留情,早就死了。” 易豪无限痛惜道:“真是失去一次机会。可惜!可惜!你知道张光文何故不杀他吗?” “有人说,张光文手下留情是看在同宗的份上;也有人说,是张光文的哥哥害怕遭报复。据我估计,后者似乎可信些。因为,张光文家是当地的大财主,最怕与人结仇。况且,张光文俘虏张云卿的当晚,燕子岩还有数十名张云卿的手下,这就是更深一层的怕报复心理。” 易豪点头,沉思片刻,突然仰起头道:“连生,既然张光文亲自动手有顾虑,我们何不暗中与他接洽,只要他能提供准确情报,我们就可伺机行动。” “这倒是个好办法!”周连生拍着大腿道,“那好,我再去山外走一趟。” “还有一件事。”易豪见周连生马上要离开,叫住道,“我们走后,朱云汉那边有什么动静?” 周连生搔着头皮说:“这么大的事我差点忘了。朱云汉气得生病了,现正在疗养。据说,正派人四处打听我们的下落,扬言若抓到你必处凌迟之刑,抓住我抽筋剥皮,其余弟兄都杀头。” 易豪点头道:“很好,这事你一定要告诉弟兄们,惟有如此才能使大家更团结。另外,目前双壁岩由谁据守?” “据说是杨相斌。” 易豪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数日,等到这个月的十五再动身。朱云汉在病中,主事的是杨相晚。杨相晚凡事都信周易、八卦,逢初一、十五都不许手下出动。这一天是最安全的。” 所有土匪,由于过的是杀人放火、抢劫勒索的生活,经常要冒生命危险,因此都很迷信。尤其在朱云汉部,杨相晚定有很多禁忌,如“七不出,八不归”,缘于“七出”是休妻之语,“八”是“分”字头,有破家之忌。又如正月头七日都是忌日:初一不杀鸡,初二不杀狗,初三不杀猪,初四不杀羊,初五不杀牛,初六不杀马,初七不动刑。凡新人伙的土匪被正式录用后,就传一套按时辰行动的口诀: 丑不南行酉不东, 求财望喜一场空。 寅辰往西会大凶, 病人遇鬼邪害侵。 亥子北方大失散, 鸡犬作怪事难成。 巳未东北必不通, 三山挡路有灾星。 午申休往西南行, 文生下马一场空。 逢戌不上巽中去, 口舌是非有灾星。 卯上西北必不通, 隔山隔水不相逢。 在易豪正式入伙之后,杨相晚授他这一套口诀,并告诉他,易豪、易放那次在双壁岩关羊的时间正是“未时”,而双壁岩相对花园来说,又恰恰是东北方向,刚好印证了“巳未东北必不通,三山挡路有灾星”;还说,若不是易豪命硬,那一天也要死于非命。 话说周连生在溪陈家寨等到本月十五,又扮成货郎出山去了。 这一次果然顺利,双壁岩无人关羊,到了黄桥铺,在团防局与张光文见了面,周连生倾心而谈,但张光文不曾表态,只是要周连生转告易豪,在不走漏任何风声的前提下,两人可以见一次面,而且地点不能在团防局。 过了半个月,周连生把自己与张光文见面所谈转述了一遍,易豪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决定去面见张光义。 1923年农历十二月十五日。一大早,易豪备了一担礼物,扮做客商,周连生扮做挑夫,两人离开陈家寨望东而行。 这一天,沿途通畅,没有土匪“关羊”,过往商人也很多。过双壁岩时,行人虽然仍胆战心惊,但并无土匪出现。 下午时分,易豪来到石背,在一座庙宇休息,吃了点干粮,差周连生去黄桥铺团防局与张光文接头。 掌灯时分,周连生回来,对易豪说:“大哥,张光文要我们先去他家住下,他要到半夜过后才能回来。” “我们没去过他家,他家人不认识我们。” “这个他自有安排,要我们只管进去。这里最豪华的住宅就是张光文家。他哥哥叫张光火。” 易豪刚来这里时,就估计到那座有围墙的大住宅就是张光文家,经过庙宇的这条马路直通大宅槽门。两个人借着微弱的星光跌跌撞撞向槽门走去。也就在这时,槽门口突然出现两排灯笼,一群人待在那里像是等什么人,易豪正要后退,周连生说:“别怕,是迎接我们的。” 两人走近,灯火下,一位穿长袍马褂的老者拱着手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来者可是溪易先生?” 易豪亦拱手还礼:“在下易豪。老先生想必就是火老爷。” “正是老朽,正是老朽。刚刚才得到舍弟的通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光火施完礼,退至一侧,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易豪也不再客套,举步前行。两排灯宠分前后照路。 来到内厅,一班佣人女侍一阵忙碌,沏茶、装烟、摆席,往来穿梭,忙而不乱。 一会酒菜摆好,张光火歉意地说:“老朽已经用过,恕不能陪,你们慢慢用。”说完,退了出去。 易豪、周连生清早用过餐,中间只吃了一点点干粮,已十分饥饿,正巴不得无人在场。张光火一走,即开怀畅饮,风卷残云地吃,不到半个钟头,满桌美味佳肴仅剩残汤剩羹。 膳毕,有丫环过来收拾残局,有家丁端来热水洗脚、洗脸。一切妥当后,张光火才过来问道:“易先生,二位是不是到客房休息?小弟公务繁忙,大概要到子夜才能回来。” 易豪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自鸣钟,已过十点钟,摇头道:“不了,反正也不要等很久。” 张光火道:“天寒地冻,熬一刻也是难过,两位还是安心休息吧,小弟回来就差人来请。”转对外面,“满秀、满姣,过来送这两位先生去客房休息。” 话音甫落,两位十八九岁的女人应声进来,各看了易豪、周连生一眼,便羞答答地玩着衣角道:“易先生,去休息吧。” 易豪、周连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张光火。张光火向他俩眨眨眼,说道:“随便一点,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这两位小姐大的满秀,小的满姣,是老朽从芷江买回来的,虽谈不上天姿国色,但还是很实用的。”转对满秀、满姣,“好好伺候这两位先生,人家可是大贵之人,他们要干什么都是抬举你们!” “知道了。”女人齐应。接着,满秀挽着易豪、满姣被周连生搂着腰,双双去了客房。 与易豪配对的满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左腮上一个深深的酒窝。虽不甚漂亮,却也别具风骚,令易豪万分销魂。 良宵苦短,两人正情意绵绵间,有家丁在门外咳嗽,满老爷回来了。 易豪掐灭情欲,下床穿上衣服,随家丁走过游廊,来到一间带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客房。坐在红木靠椅上的年轻人见了易豪,忙起身拱手道:“光文现在才到,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佣人走后,张光文干咳一声,开腔道:“易先生的大名早就有所耳闻。” “噢,光文兄听到什么了?”易豪欠身,吃惊地望着对方。 “你原属朱云汉旗下,坐镇双壁岩。双壁岩关隘要道,一向受人关注,因此易先生的大名得以在江湖上传播。” 易豪苦笑:“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名还是不出为好。” 张光文接着说:“至于两年前张云卿在双壁岩杀的好汉就是令弟,我是近些天才听你派来的周先生说的。当时,我颇为惊异,不敢相信像杨相晚那么精明的人,会同意朱云汉派你坐镇双壁岩。” “其实,关于提拔我做头目的事,杨相晚一直阻拦。”易豪说,“可能是我弟弟泉下有知,每次关羊,从未失风,故朱云汉十分看重在下,提拔我做头领。也许当初杨相晚并没有料到他们拉张云卿入伙的事会走漏风声,要不,我这个小头目是万万当不上的。” 张光文点头道:“不管怎么说,你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二十多位惧怕朱云汉的小弟兄治理得服服帖帖,听你指挥,就凭这一点,我就相信你是一条好汉。这也是我愿意见你的一个原因。” 易豪试探道:“关于我派周连生与你商量的事……” 张光文望了望张光火,叹道:“我只有这位老哥,如今已一把年纪,可他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财产、儿女……也难怪他,都是吃五谷长大的凡夫俗子,谁又能做到不为亲情所牵呢?比如易先生你,不也在为弟弟报仇而不惜一切么?无情未必真丈夫,此话甚有道理。真人面前不说假,实不相瞒,我原本在北方带兵,虽说水土不服是我回乡的一个原因,但真正的原因还是不放心家里的老哥。特别是他写信说家乡闹土匪,我更是坐卧不安,急急赶回。” 张光火在一旁说:“我送他去外面读军校,为的也是想让他混出个样儿来,能保护这个家免遭官匪欺凌。” 易豪很快被张氏兄弟的感情感染了,随即内心涌起一股酸楚,红着眼道:“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如果我的弟弟还在……真的,我得对得起弟弟,他对我太好了,我们从小失去父母,相依为命,虽然我也照顾过他,但总感到我的那些照顾与他的死比较,我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在双壁岩的那几天,他争着打头阵,要我只坐在高处望望风就行了。我知道他一向胆大,但也有点粗心,早知粗心会酿成大错,应该是我去打头阵……最最对不起他的是,他遇难后,我与张云卿交手,没有往死里拼,呜——” “易先生别过于自责。”张光文劝道,“当时人家有两个人,你选择逃命是对的。如果连你也拼死了,日后谁给你们报仇?”他掏出块手绢递过去,“你不仅是一条好汉,更是一条有情有义的好汉。本来,张云卿已经被我摆平,用不着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你是一条有情有义的好汉,这是我愿意见你的另一个原因。张云卿是一条疯狗,集阴险、狡猾、毒辣于一身,留着终归是一大祸患。我本来完全有能力置他于死地,并且也有过这念头,但是,考虑到他和我同住一乡,身边还有一批死党——最主要是我老哥害怕冤冤相报,才放他一条生路。” “现在好了,”张光火插嘴道,“既然易先生与他不共戴天,愿意出手铲除他,我就用不着担心受到报复。只是易先生千万记住别走漏风声,万—……” 易豪抹去泪,严肃地说:“你们能向我透露张云卿的情报,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如果我恩将仇报,反过来出卖朋友,我易豪就不得好死!”说完,从茶几上操起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欲向自己的左手食指砍去。 “别、别这样!”说时迟那时快,张光文一把夺过水果刀,“易先生这是何苦呢。你不用起誓我也会相信你。你弟弟死于张云卿刀下,你要报仇,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可以堂堂正正打出复仇旗号,根本用不着把旁人牵扯进去。我们怎会怀疑你呢?” 易豪激动地点点头:“光文先生,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此生我没有大志,只要替弟弟报了仇,心里得到安慰,就死而无怨了。如你帮了我的忙,日后若有用得着处,哪怕赴汤蹈火,易豪也在所不辞!” 张光文道:“这些事留待以后再说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张光文也不敢大言一辈子没有闪失。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只是今晚谈这些为时过早。你且说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易豪从情绪中清醒过来,说道:“目前我只知道张云卿立寨燕子岩,其余一无所知。若要报仇,必须要了解他的一切。听说,光文先生曾派了一名能干的坐探打入张云卿内部,对里面的结构了如指掌,我想问问这些。然后才能做出相应的谋划。” 张光文望着易豪:“张云卿的内部情况我当然会详细告诉你。只是我不知道你目前的实力如何?” 易豪不语。 “你放心,我问这些并非有意要打探你的内部秘密。”张光文说:“兵书上云‘十倍围之,二倍攻之’,意思是说,如果你有十倍于敌的实力,就可以采取包围的战术;如果你有二倍于敌的实力,那么,就只能采取攻击的战术,否则的话,就只能智取。” 易豪说:“如果连‘智取’的实力都没有,那么又该采取什么办法呢?” “不,这不可能。所谓‘智取’,并不是非要一对一才可实施。运用之道,存乎一心,以一取十,乃至以一取百,都叫‘智取’,这就要看一个人的智慧所达到的境界。当年诸葛亮一曲‘空城计’退司马懿数十万雄师,这就是诸葛亮所达到的境界。” 易豪听张光文说了这些话,肃然起敬,同时也庆幸自己结识了一位高人。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易豪才疏学浅,更谈不上有什么境界。真人面前不说假,实不相瞒,手头只有二十余条枪、五十名手下。处于这种情况,我想讨教光文先生,该怎样个‘智取’法。” 张光文沉思片刻道:“目前张云卿有六七十条人枪,其中有一部分是从广西购回的快枪,火力强大。从实力上权衡,易先生先差了一大截。另外,燕子岩只有一条山谷可入,易守难攻,张云卿虽出道不久,但极为老辣,如此说来,你惟有智取一途。” 易豪身子向前倾,认真地听着。 “大凡智取,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寻找对方的弱点。你的优势,第一,他还不曾注意你,你在暗处,他在明处,这样你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寻找他的致命弱点;第二,你的目的只要杀了张云卿就算大功告成,如此一来,你不必采取全面打击的办法,以避免重大伤亡。我说了这些,下一步你就知道该怎么智取了。” “你是说,对张云卿采取单人狙击?” 张光文点头。 易豪搔着头皮说:“这办法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但是,必须要以全面掌握张云卿的行动为前提。” “这一步不难,我可以帮助你把握好这一环节。”张光文说,“这两年他四乡搜刮,积蓄了大笔财产,听人说他准备回石背建房、买田,如此一来,在春节期间,他绝对要回家乡拜年。” 易豪喜出望外,搓着手道:“那太好了,我弟弟若泉下有知,一定对你感激不尽!” “不过,”张光文又说,“你万万不可在他回乡的路上狙击,这样别人会怀疑是我报的信。” “那我该怎么做才不连累你?” 张光文想了片刻道:“这样吧,从初一开始,你就去山门附近埋伏,不管他哪天回乡,如果有准确情报,我会及时告诉你,然后你再走入山谷,袭击燕子岩。到了这时候,燕子岩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派人去报信,张云卿得知消息肯定也会返回,这样,你就有了足够的机会杀他。同时,也不至使人对我有所怀疑。” 易豪抱拳道:“多谢赐教,你对我的帮助没齿难忘,他日事成,定当厚报!” 张光文起身道:“今夜不能久陪,我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团防局,以免使人生疑。” 易豪点头道:“我也立即离开。离开前,我有一要求,想与光文兄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可垂青否?” 张光文爽快答允,两人来到正厅,折香为盟,互换帖子。易豪年长两岁,为大哥。正在这时,周连生也来到正厅,自报生辰八字,比张光文小半岁,于是张光文被尊为“二哥”。 村中传来雄鸡叫,时辰不早,分手之际,易豪问张光文道:“二弟,年关在即,近段时间若有情报,我们如何联络?” 张光文道:“大哥请放心,这个我自有安排。”转对偏屋叫了一声,随即走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汉子,垂手立在张光文面前。张光文指着汉子道,“这位是我家长工细狗,猎人出身,行动还算机灵,日后我有事就让他转告你们。只是最迟大哥要在大年三十把队伍拉出山,选一处既安全又离山门较近的地方住下。” 易豪拍了拍细狗的肩,以示亲热,想了想:“那我就去洞口镇找家客栈住下,那里我很熟。至于联络地点就定在廻龙洲桥上好不好?我可以每天都派人守在桥头上。” “那好,”张光文点头,“那里既僻静又便于寻找。好吧,时间不能再拖了,祝大哥一切顺利。”说完,大步走出正厅,外面,随从已经为他备好了马。 张光文走后,易豪、周连生向张光火告辞,由于彼此知道的原因,张光火也不挽留。只是临走时张光火的家妓满秀、满姣恋恋不舍地来进行。易豪、周连生也眷恋她俩。 长话短说,易豪回到溪陈家寨后,第一件事便是筹措子弹,他知道阳立炉囤积不少,但要让他爽快地拿出来,必须有一个很好的借口。于是,他和周连生统一口径,说洞口山门有一股势力弱的土匪,手头有一批快枪,想趁春节防守松懈,夺过来扩充自卫队的力量。阳立炉果然爽快地拿出了一箱步枪子弹及十余枚手榴弹。 年关在即,这是土匪活动最为频繁的时间,他们趁在外谋生的人赶回家过年之际要大捞一把。易豪准备好以后,决定在大年三十早晨出动,因为这一天除了是土匪关羊的忌日,该回家的都已到家,路上也没有行人。 1923年大年三十凌晨,鞭炮声打破了山寨的宁静。易豪率先起床,督促厨房打火做饭。饭毕,留下十个人守寨,其余四十人一律短装打扮,腰扎汗巾,穿麻绳草鞋,各挑一担干柴,把枪支藏在干柴里,鱼贯向东而行。 驿道上十分宁静,几乎遇不见出门的人,沿途经过的村舍,家家户户新桃换旧符。入冬以来下过几场大雪,虽然小年过后一直是晴天,但驿道两旁仍积雪不化,特别是各处峰顶上更是冰天雪地。 易豪及部下都没有穿棉衣,只套了一件野狗皮背心。出门没多久,因为出了汗,都把背心脱下,挂在柴担上。 下午时分,抵达洞口镇,他们在洞口客栈住下,取出枪,干柴就送给客栈。易豪派周连生去廻龙洲桥上与细狗接头。直至天黑了很久,匪众都已睡去,周连生才一无所获地回来。 次日是1924年的正月初一,易豪于早饭后又派周连生去廻龙洲桥头。 这一次,周连生去了不到一个钟头,便领着细狗来到洞口客栈。易豪心里一紧,预感到杀张云卿机会来了。他把细狗让进内房。 果然,细狗待易豪关上门就说:“易先生,我家老爷要你马上去攻打燕子岩!” “是不是张云卿已经出来了?”易豪沉住气问道。 “是的,他一早就来向我东家拜年,还说要去拜会张顺彩,备了两套厚礼,一套给我的东家,另一套给张顺彩。”细狗急急地说。 “他带了多少人出来?带的是什么枪?” “大概有十几个人吧,至于枪的品种很杂,有汉阳枪、有快慢枪,也有快枪。” 易豪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细狗:“辛苦你了,事成后另有重赏,回去过年吧,我这里早就严阵以待,立即可以行动。”说完,走出房,对匪徒简单地说了几句,手一挥,由周连生带路向山门燕子岩进发。 前些日子,周连生在山门呆了十余天,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疾走两个钟头,来到山门,迅速抄小路进入山谷口。周连生还要往纵深处带,易豪令停止前进,看了看地形,布置道:“弟兄们不要入山谷,上一次张光文正是在山谷中生擒张云卿,这一次他必定早有防备。我们分两部分行动,由我带二十位弟兄在谷口向山寨打枪,牵制他们,周连生也领二十位弟兄埋伏在那边的水渠后,等张云卿回来,再采取两边夹攻的办法。这一次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易豪吩咐毕,周连生带着手下人员,走过一片开阔地,潜伏于靠西边的水渠旁。这时,易豪才下令向山寨放枪。 山寨里正忙于玩乐的土匪听到枪声一时大乱,很久,才在谢老狗的指挥下安静下来,并向山谷打枪。 这是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狭窄山谷。寨内的谢老狗因摸不清对方底细,不敢贸然冲锋,只用绳索吊着身材细瘦的张钻子从东侧悬崖下去,向正在老家拜年的张云卿报告。 双方在你一枪我一枪的对峙中消磨时间。 下午时分,张云卿率领十余名亲随回来了,当他进入伏击圈后,易豪即调转枪口射击。 交战十几分钟,张云卿阵地上的枪声明显稀了。易豪明白,对方由于没有准备,不可能有足够的子弹。他马上向潜伏在水渠里的周连生发出了攻击暗号。 张云卿在两面夹攻下无力招架。最要命的是子弹一时运不到,眼睁睁地只有等死。 部下有人挂彩了,得势的敌方正嚣张打枪,把张云卿逼入一处不足两分地的田埂下。 田埂下几乎没有还击的枪声了。易豪从掩体站起,居然也没有子弹射来,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继而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天助我也!我的大仇终于能报了!弟兄们,张云卿弹绝了,跟我一起抓活的!” “呼——”对面一颗子弹射来,易豪慌忙趴下,但他还是对手下说:“别怕,他们可能就剩下这一颗子弹。为了万无一失,我们还是采用心理攻势吧,弟兄们跟着我呐喊——我们只杀张云卿!” “我们只杀张云卿!” “其他的人概不问罪!” “缴枪有功!” “杀张云卿者有赏!” 对面周连生听到这样的呐喊声,也跟着喊叫。一时间,“我们只杀张云卿,余者不问罪”的声音在燕子岩门口的开阔地上飞扬……此时张云卿已陷入四面楚歌之中,即使手下不杀他,面对绝境,他也只有自杀一途。 张云卿的前后方遭到易豪与周连生的夹攻。左边虽有埋伏,却是两处开阔地,但被易豪、周连生的子弹严密地封锁了。只要田埂下的人敢探出头来,顷刻就会被打成马蜂窝。 然而,就在易豪得势之际,水渠背后异军突起,把周连生弹压在水渠中抬不起头来。 燕子岩寨中的谢老狗这时也发现张云卿陷入绝地,立即组织起强大的火力要从寨内杀出救主。 战场上的转机可谓瞬息万变,刚才还得意忘形的易豪突然腹背受敌,处于劣势。欲知水渠那边新突起之异军系何方神仙及易豪的命运如何,请看下文。 第九章 双壁岩旧恨寻仇 陈家寨老谋失算 望着阳立炉远去的背影,发愣的杨相晚突然一捶胸,大叫道:“不好,我们又上当了,这次我又办了一桩错事!” 张云卿、朱云汉齐问:“何错之有?” 杨相晚道:“阳立炉根本不是来谈判,而是来探听虚实。现在,我们的底已经露了,恐怕一场麻烦少不了。” 张云卿、朱云汉大吃一惊。 话说1924年正月初一,张云卿突遭来路不明的仇人狙击,很快陷人绝境。 仇人很擅长于煽动,一遍遍高呼“只杀张云卿”的口号,要置他于孤立状态。张云卿清楚地意识到,他已处在内外的双重枪口下,而此刻,来自内部的危险,更直接地威胁着他。瞬间,张云卿泪盈双目,望着他的部下说:“弟兄们,喊叫声你们都听到了,既然他们是冲我而来,我也不忍心连累大家,与其死在身份不明的敌人手中,还不如死在自己弟兄的枪口下。你们跟着我出生人死,情同手足,今日天要绝我,非人力能挽回。我死而无怨,如果我的死真能换来敌人对弟兄们的宽恕,那么,我就死得其所!开枪吧,弟兄们!” 张云卿的这番话使一部分有过异念的无耻之徒反而取消了原先的念头。 枪声明显稀疏了,只是呐喊声仍在原野上飘荡。张云卿从田埂探出头来,发现山谷口已有人走出掩体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他举起快慢枪放了一枪,再打时,子弹已没有了。但这一枪却给他赢得了时间。 否极泰来,两军对垒,战机瞬息万变。恰在这关键时刻,水渠那头突起异军,把埋伏在渠内的敌人打得阵脚大乱。 尹东波眼尖,一眼认了出来,高兴地叫道:“是张顺彩的队伍,我们有救了!” 与此同时,燕子岩寨内的谢老狗也组织火力突击。山谷口的敌军难招架,慌忙向西撤退,与退到水渠尽头的那一股同伙汇成一处,边打边逃命。 危险过去了,张云卿走出田埂,与赶来的张顺彩拥抱,流着热泪说:“顺彩老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不报,张云卿枉为一世人!” 张顺彩亦拍着他的背说:“顺路老弟不必如此,你我本属一家,早就该并成一肩,共御外侮!” 两人正说着,张光文也领二十余名团防局丘八来,径至张云卿面前,握着他的手说:“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离去后,我心里一直不安,本欲一同随往,无奈身无一兵一卒,团防局离得又远,故此迟来,还望顺路兄恕罪。” 张云卿少不得又是一番致谢,抬头望天,见时候不早,拉着两人的手说:“已到了家门口,走,进去饮几杯,哥们好好叙叙。” 张光文道:“我出来得匆忙,不曾备得礼物,新年大节的,不太妥当。” “光文兄这就见外了。”张云卿说,“危难之中见真情,今日拔刀相助,如此厚礼,我已受领了,不再需要别的。” 张顺彩在一旁说:“光文,你就别客气了,还是一块进去吧。” 张光文无法推辞,只好随往。 到了山寨,匪众为张云卿脱险举杯相庆,为提防再有敌人滋扰,山谷口又添了岗哨。 在山寨正厅,张云卿与张光文、张顺彩三人同聚一席。酒过三巡,张云卿放下酒杯,叹道:“今日之事实在冤枉,白白地挨了打,可至今连对方是哪方妖道都弄不明白。惭愧、惭愧!光文兄,你是我们的诸葛亮,你能不能帮忙解开这个疑团?” 张光文故作惊讶道:“怎么?你们打了老半天,连对方是什么人都没弄明白?” 张云卿又叹了口气,认真道:“光文兄,我不是装糊涂,从开始到现在,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清对方是什么人。” 张光文沉思一会,摇头说:“连顺路兄自己都弄不明白,局外人就更不用说了。” 张云卿转望张顺彩。张顺彩摇头:“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 张云卿连连叹气:“冤枉,冤枉,真是冤枉!” “不过,我认为,”过了一会,张光文说,“冤有头,债有主,对方选在正月初一来打你,想必一定与你有过仇恨或过节。” “我也是这么想。”张云卿点头说,“不过,搜肠刮肚,我张云卿出道至今,除了跟二位仁兄有过冲突,还不曾与他人结仇。难道会是你们?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事。如果再把地盘放宽,朱云汉曾想拉我入伙,遭拒绝,但也不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呀!” “对了,”张光文说,“这两年你在四乡捞生活,得罪了不少人,说不定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上门来寻仇。” 张云卿点点头:“也许是吧,要不,这事确实无从解释。” 说到这里,三人都无话可说了。喝了一阵闷酒,张光文、张顺彩执意要回去,张云卿也不强留。 送走客人,张云卿回到房里。蒲胡儿迎过来扑在他怀中,嗲声道:“顺路,今天你好叫我担心!” 张云卿抚摸着妻子的肩膀,动情道:“总算没事了,大难不死,我们会有后福的。” 蒲胡儿道:“顺路,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在里面都听到了。难道你对今天狙击你的仇人,一点底也摸不准吗?” “不会的,仇人我早猜到是谁了。” “是谁?” “敢如此仇视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朱云汉部下的易豪。几年前,我在双壁岩杀了他的弟弟,后来他在朱云汉下面做了一个统领二十条人枪的头目。前段时间,恰好他率部哗变。估计他正是为了报仇才背叛朱云汉的。想不到他会在今天过来打我。” 蒲胡儿仰起头:“那你刚才为何不在张光文、张顺彩面前说出来?” 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笑:“我正要试探他。” “他是谁?” “张光文。”张云卿说,“以他的精明,他不会不知道我出道之初杀死易放的事,更不会不知道易豪已经脱离了朱云汉。我知道易豪迟早会找上门来,但没有料到他对我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如果没有人引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不是张顺彩真心相助,恐怕你只能见到我的尸体了。” “不许你这样说!”蒲胡儿偎在他怀里,“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也感到蹊跷,怀疑有人内外合伙,只是没料到会是张光文。由此我想到,张光文上次不杀你,并非真的有意与你交好,不过是不愿亲手杀你而已。顺路,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张云卿在胡儿脸上亲了一口说,“你太聪明了,有些地方比我还想得深透、周到。张光文不愿亲手杀我的原因就是担心我的部下报复。这一次,他总算露出破绽来了。只是我想不通像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笨拙的表现。” “这个也很正常。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光文心里有鬼,他再成熟、镇定,心也难免发虚。你提出疑问时,他故意避重就轻,结果弄巧成拙,欲盖弥彰。顺路,与这些人打交道,千万要小心!” 张云卿点头:“我会小心的。” 夫妻俩正说着话,尹东波、张钻子、谢老狗三人在外面叫张云卿,说有要事商量。 张云卿松开蒲胡儿,并小声叮嘱道:“这事只能你我知道。”说毕让她去开门。三位骨干进来后,要说的也是关于张云卿今天遭狙击的事。三个人一致认为敌方就是刚刚才脱离朱云汉的易豪。 张钻子说:“过年前我在洞口遇见过杨相晚,他特别提醒我,要提防易豪的报复。” 张云卿皱眉道:“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张钻子搔着头皮说:“我才遇到他不久,没料到易豪会这么快行动。我想在过完年再跟你说,免得你记挂在心上。” 尹东波插言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依我分析,必定还有人插了手,要不,易豪不会如此准确地了解满老爷的行动。” 张云卿叱道:“没有证据的猜测不许瞎讲!” 尹东波讷讷道:“都、都是自家人,猜猜也无妨。” 张云卿转过话题说:“易豪既然以我为敌,这次未得手,绝不会罢休。钻子——”转对张钻子,“过完年你去打探易豪的情报,越详尽越好。我听人说过,防御敌人的最好办法不是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我准备把消灭易豪作为本年度的惟一大事来完成!” “满老爷今天不是说还要大兴土木建田庄么?”张钻子插话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张云卿摇头:“土木要兴、房子要造,消灭易豪的大事照样要完成。这两件事并不矛盾。这事使我们知道,易豪的耳目很灵,我们要通过大兴土木来麻痹他,给他造成一种我正热衷于安居乐业、尽兴享受的错觉。暗中,我们必须日以继夜抓紧筹划进攻之大计,一旦条件成熟,就置他于死地!” 三名骨干连称妙计。 说到这里,张云卿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现在最感头痛的是,尚不知道易豪的窝在何处。雪峰山莽莽苍苍,随便一个山洞都可以藏身,要找到他们,真如大海捞针啦!” “这个好办,”谢老狗说,“易豪既然脱离了朱云汉,朱云汉必定比我们更注意他。满老爷不是正在联络朱云汉么,何不趁此机会去花园拜年,一问便知易豪的下落。” “事情并非你想像的这么简单,”张云卿道,“易豪既然要离开朱云汉,肯定头一件事就是提防追杀,不会轻易暴露目标。再则,我们万万不可以明处联络朱云汉,如此一来,就等于公开表示我们要联合朱云汉对付易豪。最好的办法是,干脆装糊涂——就当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仙在大年初一袭击过我们。当然,与朱云汉的联络是必不可少的,但只能在暗中进行。钻子,你还是先去花园一趟,说不准朱云汉已掌握了易豪的下落。” 说到此处,张云卿令三位骨干回去休息,自己少不了和蒲胡儿一番云雨。 次日是正月初二,按照张云卿的吩咐,张钻子一早就扮做乞丐,肩背布袋,布袋里装了大把纸印的“财神”,拄着打狗棍,沿着去花园的方向走村串户送财神。 数日后,张钻子背了一布袋用“财神”换回的大米回来,他向张云卿汇报,朱云汉非常痛恨易豪,扬言若捉住了,必处以凌迟之刑。他自去年冬就派了不少探子到处打探,可惜一无所获。张钻子又说:“朱云汉知道你遭易豪狙击,主动提出如果你想报仇,愿意同你并肩行动。” 张云卿道:“现在谈并肩行动为时尚早,首要的事是找到易豪的窝点。想起来朱云汉肯定知道易豪家在何处,掌握了这点,就不难找到他。” “这个我问了。”张钻子说,“易豪家住溪腹地易家寨,那里虽是溪土著的发祥地,但只有七十余户。朱云汉派去的探子在那里挖地三尺,也不曾打探到易豪的下落。” 张云卿叹道:“看来这易豪确实狡猾多端。钻子,等过完年,我再派你沿双壁岩一路上去,只要细心,总会理出一点头绪来的。好吧,出去跟弟兄们尽兴乐一乐。” 正月十五一晃就过去了。 湘西风俗,“年过正月十五,各人自找门路”。也就是说,年过完了,人们必须收起心来,全身心投入自己的生计中去。张云卿也不例外,过完年,即着手两件事:一是派张钻子扮成叫化子沿溪方向打探易豪下落等情报;二是请武冈有名的能工巧匠为其兴造大宅院。 张云卿这两年抢劫来无数财富,一向要强好胜的他,决心造出最豪华的宅院炫耀乡里。 能工巧匠在询问他的要求时,他要求宅院必须和山门梅满娘的一模一样,甚至槽门开在侧面也要照搬过来。为此,他多次陪木匠、泥瓦匠赴山门参观梅满娘的大宅。每次,自然也少不得和梅满娘风流一番。 工匠设计好了图纸,张云卿立即低价雇请数百名身强力壮的劳力,上山伐木。 梅满娘大宅的数十根大柱,都是两人才能合抱的楠木。楠木结实坚硬沉重,并且各山都缺少,惟有梅满娘山上的才合格。从山门至石背张家有三十多里,加上砍树还要走过十几里的雪峰山,路途遥远,劳工们的艰辛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云卿在大造宅院的同时,又通过张光火出面,在石背强买下二百余亩水田,雇用七八个长工耕种,任张亚口为大管家,全权负责石背的宅院建筑和历年收管。 张云卿的宅院征集了三百余名能工巧匠、五六百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加班加点,计划在1925年春节前竣工。 再说张钻子出门三个月后回到燕子岩。这一次他走遍了雪峰山脉的每一个山寨,但仍然一无所获。张云卿听完后问道:“你去过溪没有?” 张钻子点点头:“去过,但也没有消息。” 张云卿十分恼火,但还是不失风度地耐着性子说:“雪峰山这么大,你采取大海捞针的办法怎么行呢。我不是说你笨,事实上你只要稍为动动脑筋就可想到,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易豪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手下这么一大帮人,如果附近没有受到滋扰,就可肯定这帮人被养起来了。至于被什么人养起来,这问题不用去想也会猜得出——他是溪人,肯定不会离开家乡。你认真想想,在溪有没有一个有实力养易豪的大寨?” 张钻子搔了半天头皮,恍然大悟道:“对了,在溪的门户处,靠近宝瑶驿站的地方,有一个七八百户人的大寨,名叫陈家寨。” 张云卿仔细问道:“在溪纵深处有没有比陈家寨更大或稍小一点的寨子?” 张钻子摇摇头。 张云卿松了口气,点头道:“那就不用多想了,你马上回到溪去,想尽一切办法要打入陈家寨内部,把情况弄明白!” 张钻子领命退下。次日,张钻子改扮成货郎,挑着小百货再入雪峰山腹地。临走,张云卿吩咐道:“目下双壁岩由朱云汉的心腹杨相斌据守,你们是认识的,若遇上了,要他转告朱云汉,说过一段时间我可能要抽空去花园拜访他。” 张钻子点头表示定会转告。 这一次,张钻子出门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张云卿见他一脸高兴的样子,便知道打探到消息了。他把张钻子叫到内室,甫坐下,张钻子便急不可待地说:“满老爷,你果然料事如神,易豪正是住在陈家寨。” 张云卿点着头,望着张钻子:“别急,慢慢讲。” 张钻子用衣袖拭了一把额上的汗,说:“不过,我没有打入陈家寨内部,那里正门口有兵丁持枪把守,围墙内还有两个碉堡,若没有寨子里的人带领,谁也进不去。” “那你是怎么知道易豪就在寨里?” 张钻子得意道:“好在我还不笨,虽然进不了寨,但寨对门有一个宝瑶驿站,那里除了开店的掌柜,还有南来北往的人。我估计客栈掌柜一定知道陈家寨内的秘密,就在那里长住下来。开头几天我沉着气,待熟悉以后,趁一次闲聊的机会,我指着寨子问:‘好大的一个山寨,还筑了围墙。这道围墙不知耗去多少人力财力,不筑不是一样能住人?’掌柜的说:‘客人呀,你哪里知道,溪地处偏远,匪患不断,不筑围墙不安全呀。’我说:‘筑了围墙万一有大股的土匪,照样起不了作用。哟,那门口还有枪兵守卫,是不是成立了自卫队什么的。那几条人枪也不够呀,如果大股土匪来到,凭他们几支破枪能抵挡什么!’掌柜说:‘那倒是的,事实上这寨子每年都吃过亏。不过,现在不会了——’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我听出了端倪,哪里肯放,他拗不过,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此事务须保密,千万不可外传,免得祸从口出。从去年开始,朱云汉手下的头目易豪反了水、拖着二十条人枪投入这个山寨充任自卫队。因担心朱云汉追杀,这事是非常保密的,谁要是走漏风声,易豪是不会轻饶的。所以客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话左耳进、右耳出好了。’我听到这里,心里就全明白了。为了探得更详细的情报,第二天我挑着货郎担,有意去大门口吆喝。那守门的枪兵当场把我叱退了。于是,我沿着围墙,一路走过去,到了后面,那里是一面山坡,山坡上有竹木结构的吊脚楼,楼上还有人走动。我正要细看,谁想被楼上的人发现了,扬言要开枪,吓得我屁滚尿流,一路跑了回来。” 张云卿赞许地在张钻子肩上拍了一下:“这次办得不错,你先下去,要厨房办点好菜给你吃。早早休息,明天你领我去一趟。” 次日,张云卿和张钻子两人扮做货郎,离开燕子岩向溪方向行走。 路过双壁岩时,适逢杨相斌在关羊,张云卿、张钻子本来夹在一群商客中间,因见杨相斌在逐个搜身,便退到最后面。 在双壁岩关羊的朱云汉部下约有二十余人,除了四五名拦在路口逐个搜身,其余都散在山坡高石头上,手中拿着枪,一派严阵以待的势头。为提防有人反抗,负责搜身的土匪身旁还有手持驳壳枪的同伙保护。 事实上,所有过路商客,在持枪土匪的胁迫下,谁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除了早早想办法把贵重品藏好之外,都老老实实接受搜身。因此,有经验的土匪,只要一发现对方的形色稍有不同,便立即拖到一边,待所有人搜完以后,再回过头来剥光他的衣裤检查,重点检查肛门,若是女人,还要检查xx道。 三四十个商客被搜身放行后,轮到张云卿两人。这时,躲在暗处的杨相斌认出了他们,走出来亲自上前搜查。 张云卿放下货郎担,高举起双手受检,杨相斌一边装模作样地搜身,一边说:“满老爷,你上次托你的手下说,有事要找朱老爷,朱老爷在家等着呢。” 张云卿说:“我这次回来后马上就去拜访。麻烦你转告他做好准备,易豪的下落我已经打听到了。” 杨相斌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喂,朱老爷的病紧不紧要?” “不是什么大病,给易豪气的,如果能找到易豪,他的病就好了。对了,你们俩到哪里去?” 张云卿说:“到溪去,实地考察易豪的据点,回来后再与朱老爷研究作战计划。好吧,时间不早了,该上路了。” 杨相斌于是放行。 这一次,张云卿一共在溪呆了五天,然后匆匆赶回,到了洞口镇,他让张钻子回燕子岩,自己则向西直抄花园。 花园镇距离洞口三十余里,是雪峰山脚下仅次于洞口镇的一个重镇。小镇依着资江上游,镇上有三四百户人家,有裁缝店、理发店、杂货铺、南货铺、中药铺、小客栈,每逢初一、十五集日,四乡的山民赶来,小镇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平日,则多少有点冷清,只有镇旁的河水在呜咽。 朱云汉的住宅在花园镇的北面,有马路直通槽门口。门口经常有持枪的匪徒和几条恶犬守卫。 这是一栋坐北朝南两正四横的豪宅,柱梁一色的楠木,画栋、雕梁、飞檐、走马楼,在正屋的檐口上还用了上千片钢瓦,光看这气势,便知这个土匪世家历年所劫来的财富多少了。张云卿来到槽屋门口,先被卫兵与恶狗拦在门外,通报了姓名,卫兵叱住恶狗,立即有人跑进去通报。一会,一位胡子花白、慈眉善目、身着马褂的老者在一位二十多岁、样子精干的年轻人陪同下走了出来。 如果不是早认识,朱云汉这模样在初见之下,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位杀人如麻的匪首。朱云汉一眼见了张云卿,加快了步子,他身后的杨相晚像很怕他摔跤似的护着。 “盼星星,盼月亮,今日总算把顺路兄给盼到了。”朱云汉迎上来,拉着张云卿的双手,不停地摇着。 “朱老爷贵体可安康?”张云卿问话的同时,友好地向杨相晚点了点头。 “唉,一言难尽,”朱云汉叹道,“全是易豪这畜牲给气的!二十多条枪,那是一份多大的家当,我爷爷起家时也没有这么多。谁想,一下子就被那畜牲拐跑了。你说,能不气吗?” 杨相晚插嘴道:“最大的损失还不是这几条人枪,现在他开了个坏头,若不加以惩治,其他在沧洞、红岩的分部也跟着学,那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噢?”张云卿故意问道,“莫非朱老爷到现在还没有惩治他?” 朱云汉摇头叹道:“他的下落都没找着,怎么惩治他。” “易豪这家伙知道我们绝不会轻饶他,所以隐藏得很秘密。” 杨相晚解释说,“不过,即使易豪有上天的本领,一离开溪,哪能找到安身之所。可惜的是,朱老爷派去的探子都是一群废物,没一个有能耐。如果让我亲自去,不出三五日,哪怕易豪藏回他母亲的肚子里,我也能寻出他!” “你怎么可以走呢?”朱云汉喃喃道,“你是我的左右手,易豪和他的部下又认识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的损失岂不更大?” “对了,”杨相晚转对张云卿,“听我弟弟说,满老爷有了易豪的下落?” 三人从槽门走过四合天井,穿出正屋,向后一栋正屋走去。张云卿笑笑,说:“等进屋里再说。” 主客三人在第二栋正屋的客厅落座,早有佣人沏上热茶,张云卿跷起二郎腿,缓缓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望着焦急地等他说话的朱、杨二人说:“实不相瞒,自从今年正月初一我险些死在易豪枪下之后,我也发誓要千刀万剐这个畜牲。过完年,我就派人沿雪峰驿道寻觅易豪的踪迹,一连三个月,没有任何结果。由此可见,这畜牲是何等狡猾。我的想法和相晚兄一样,万变不离其宗,易豪再有能耐,也离不开他的家乡溪。既然沿途村舍没有受到劫扰,说明他们已经被人养了起来。二十多张口的开销用度,若不是一个大的山寨,根本供应不了。根据这一点,我派人再次潜入溪,果有所获——”他故意停了下来。 朱云汉、杨相晚张开嘴望着他。 “原来,在宝瑶驿站的对面,有一个七八百户人家的大寨——” “是不是陈家寨?”杨相晚打断张云卿说,“我早就估计到易豪可能藏在里面,我们派去的探子只说那里早就有个自卫队,没有发现新情况。” “陈家寨有个自卫队,”张云卿接着说,“抵御小股的土匪还可以,若是上千人大股匪,就形同虚设。因此几起几落。易豪这畜牲擅长于投机钻营,带着二十余人枪投入自卫队,不仅受到欢迎,而且名正言顺,他借着那里得天独厚的围墙、工事,再隐姓埋名,封锁消息,就以为万无一失——事实上,凭我或你们的力量单独去攻,都是没有成效的。今天我刚从溪回来,在陈家寨周围做了几天的考察,觉得我们有联合对敌的必要。” “那当然,那当然。”朱云汉连连说,“你不提出来我都会主动要求,这一次我们可算是同仇敌忾。你决定什么时候行动?” “你认为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越快越能解我心头之恨。要不就明天行动吧?”朱云汉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想了想,摇摇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易豪手头虽只有五十余人、三十多条枪,但存有足够的子弹和手榴弹,再加上坚固的工事,就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困难。最主要,围墙内有七八百户、三四千人,一旦打起来,大刀、长矛、扁担都是武器。即使是一枪打死一个,也要三四千发子弹。因此,我们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杨相晚眉头一皱,说道:“看来,硬攻是万万不行的,惟有智取一途。满老爷,你说呢?” 张云卿叹道:“智取当然是惟一的途径。可自从我看了陈家寨的现场后,感到要打入内部实在太难太难!除了大门口日夜有枪兵守卫,凡外村人进入,都得由当地人担保并说出进入者的身份、住址。这一路上我在想,可以派一位机灵的人与陈家寨人拉上关系,从长计议,总有打进去的机会。但是,即使是打进去了,掌握到里面的情况又有什么用呢?到时我们还是要动枪。若动枪,我们又不是对手。即使能全部冲进去,以我们不足二百人的势力,会被他们捏成肉饼。真是越想越糊涂,所以我特地过来请教,俗话说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况且相晚兄一向足智多谋,定有高明之法。” 朱云汉也把目光投向杨相晚。 杨相晚的喉节不停地动着,当喉节止动后,他端起茶几上的茶喝了一口,望着张云卿说:“相晚才疏学浅,并无良策,不过,笨办法倒是有一个,抛砖引玉吧——”他放下茶杯。 张云卿鼓励地向他点头。 “如满老爷另有良策,那就只当我放屁好了。”杨相晚沉下脸说,“既然硬攻不行,满老爷提出的智取乃是上策。不过,既是‘智取’,方式是‘智’,目的是‘取’,也就是说,只要能达到目的,各种各样的手段、办法都可以搬出来,不必拘泥于一法。刚才满老爷说的派人打入内部,这办法虽然不错,但起不了太大作用。能起作用的就是这名打入内部去的人,既要足智多谋、武艺超群,又要是个敢死人士,打进去后,刺杀易豪。但是,目前,不是我有意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样的出类拔萃的人,不管是满老爷旗下还是朱老爷队伍里,都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张云卿笑道:“相晚兄是不是把易豪抬得太高了些?我承认他确是一位不简单的首领,但并非高不可及,甚至超过他的强者也俯拾皆是,比如相晚兄自己、黄桥铺团防局的张光文、邓联佳,哪个不比他强?” 杨相晚认真道:“我也承认满老爷说的是事实,但是,张光文、邓联佳会为我们入虎穴吗?不会!满老爷你也不会,也不适合这样做!我的意思只是,就目前而言,派人打入易豪内部是不切合实际的,思路还应该再放宽一些。” 朱云汉点头道:“你有什么好计谋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杨相晚点头说:“我觉得陈家寨虽有数千人,但枪支不到三十条,而我们两家合起来则有一百多,因此,完全可以发挥我们自己的优势。那里有围墙,去进攻对我们是一道障碍。若智取,却能为我所用。我们何不就以围墙为掩体,利用枪多弹足的优势,对陈家寨实行封锁!” 张云卿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好办法。那里只有三个门,出来一个打死一个,就造成一种恐怖局面。只是这样做,时间会拖得很长。” 杨相晚摇头:“不会拖很长时间。围到三五十日,陈家寨就会人心惶惶,我们再打心理战术,说我们有数千雄兵,本来可以把你们陈家寨夷为平地,但我们只与易豪等匪徒有仇,不愿连累无辜,如能交出易豪等二十余人,我们就立即撤兵!” 张云卿击掌道:“妙策!不过,一开始不能要求他们交出二十多人,应缩小打击面,只要易豪一人的人头,接下去才再来第二步。” “不,我不要人头!”朱云汉叫道,“我要活的易豪!我还要亲手用刀一块一块地割死他!” “别这么激动。”杨相晚劝道,“上了年纪的人更不宜动火。待捉住易豪,你再在他身上发泄不为迟。”转对张云卿,“满老爷,你还有什么高见?” 张云卿摇头:“此计甚妙,就这样定了。什么时间开始行动。” “当然越快越好!”朱云汉抖着胡子,发起怒来,原先那慈祥的面容变得十分凶狠。 张云卿把目光投向杨相晚。杨相晚想了想说:“那好吧,争取尽快准备好。你的队伍最快几天能拉出来?” “我的队伍随时都能拉出,问题是贵部的弟兄分散在几个地方。” “这个问题不大。”杨相晚说,“据守红岩与沧洞的队伍两天可以集中到这里,而双壁岩,我们反正要经过那里,到时可一并拉出。这样吧,我去翻翻《周易》、《八卦》,看什么时候行动最好。”说着,便离座进入内房,不一会,捧着一卷线装书出来,边看边掐着手指,又问了问张云卿的生辰八字,说道:“在端阳节发兵,与我们三人的生辰八字都不相冲;不过,要到冬天才有绝好的日子。” 张云卿望了一眼朱云汉:“那就端午节吧,我们不要等到冬天了。” 目下是四月中旬,离端午节半个多月,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却说端午节这一天一大早,张云卿、朱云汉各率自己的精锐队伍从据地出发,上午在双壁岩会成一股,向雪峰山纵深处开拔。傍晚,一百多人在朱云汉、张云卿、杨相晚的率领下,抵达宝瑶驿站。 历年湘西一带逢端午都涨洪,这天也不例外,各处山洪暴发,古驿道有几处塌方。 到达驿站后,张云卿就以这里为指挥中心,命令一百多名带足子弹的土匪成扇形将陈家寨包围,人员各自躲到隐蔽处。 深夜十一点,张云卿向天空打了三发子弹。见到信号,一百多名匪徒向寨子内放了几枪,然后一边呐喊,一边以浏阳花炮代替子弹,时不时放响。 寨子内先是乱了一阵,小孩的哭声、狗叫声、鸡鸣声、慌乱的脚步声,乱成一片。接着,后寨坡上的易豪率部对围墙外还了几枪,因不见有人越墙,就大声呼叫“乡亲不许乱动”。 由于事发突然,事前毫无心理准备,有些沉不住气的寨民就越墙逃跑,结果被埋伏在围墙外的土匪打死了。 紧张空气造成后,杨相晚发出暗号,于是匪徒齐声呐喊: “易豪是我们的敌人,其他人与我们无仇!” “交出易豪,立即撤退!” “不交易豪,血洗陈家寨!” “陈家寨被包围了,我们有五千大军!” “只杀易豪,他人无罪!” 呐喊声与花炮声彼此交融,在茫茫黑夜里,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浓浓地笼罩在陈家寨上空。 不到两个钟头,寨民们的精神终于崩溃了,突然有人举着一盏马灯,大声地叫喊:“我是这里的寨长,我愿意与贵军谈判!” 守在正门口附近的杨相晚问道:“你是寨长,你叫什么名?” “我叫阳立炉,我受众乡亲之托,特来与贵军谈判。” “好,你出来,我不会杀你的。”杨相晚说。 阳立炉从一名年轻人的手中接过一盏灯,另一只手提着长衫下摆,大步走了出来。 杨相晚看出了对方的诚心,把阳立炉带回宝瑶驿站指挥部。简单地向张云卿、朱云汉介绍了两句。 张云卿目光炯炯地瞪望着阳立炉,阴声地问道:“你可是真心愿意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 阳立炉“扑通”一声跪下,哭道:“难道我敢拿数千乡亲的性命开玩笑吗?我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得罪贵军!”说着又叩了一个响头。 张云卿恶声道:“谅你也不敢!我们的要求你知不知道?” “知道。听说贵军与我寨的自卫队队长易豪结下了梁子。” “知道就好。那你打算如何答复我们?”张云卿瞪着一双豹眼问。 “当然是全依贵军的意愿办。易豪本来就不是我寨人,他家住在溪腹地的易家寨。因老朽寨子屡受劫扰,求枪若渴,恰好他又拖了二十余条人枪主动来投奔,谎称从军队中逃出。老朽不明就里,糊里糊涂收下了他。没想到他是贵军的仇人,如今寻上门来,我寨乡亲自然没有一起与他遭殃的义务。受众乡亲之托,老朽特地出寨与贵军接洽。” 张云卿冷笑道:“你别说的比唱的好听,我们不是傻瓜。你若诚心答应我们的条件,请把易豪的头提来见我。其余的话说得再多都是废话!” 阳立炉再叩首道:“老朽当然知道提易豪的人头出来见贵军最能说明问题。可乡亲们都手无寸铁,如何对付得了荷枪实弹。如狼似虎的易豪和他的手下?” 张云卿粗着脖子骂出他那句口头禅:“娘卖×,混蛋!” 杨相晚走过来,耐着性子问:“阳寨长,你既然说代表寨民们答应我们的条件,事实上又提不来易豪的人头,此事该如何办理好呢?” “杀了他!”朱云汉把别在腰上的左轮手枪重重地摔在桌上,吼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先杀了他,再把寨子踏平,全寨老幼一个不留!” 阳立炉一听,吓得全身打颤,泪水长流。 朱云汉说着真的上前抓起阳立炉的后领,用枪管顶着他的后脑勺。 “朱老爷请慢动手!”杨相晚拦住朱云汉说,“我们再给他一次机会,看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办法本来是有的。”阳立炉说,“我和乡亲们商量好了,方案有两个:一是放贵军入寨,攻打他们;二是要他们离开寨子,到外面让贵军打。” “你尽想好事。”张云卿冷笑道,“你简直是把我们当小孩!我们入寨,你好打我们;要他们离开寨子,我们在外面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易豪有这般蠢吗?” “老、老朽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良策。” “你根本不是想不出良策,而是与易豪串通一气,诱我们上当!”张云卿“嗖”地从腰上拔出快慢机顶在阳立炉额头上,“你再耍滑头老子把你打成马蜂窝!” 杨相晚向张云卿递了一个眼色,对阳立炉说:“好吧,你也没有必要多说废话了。我们只要易豪的人头,这个要求一点也不为过。既然你不给,说明你和易豪串通一气。得罪了,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来人啦,拖出去!” 两名小土匪应声进来,架着阳立炉往外拖。阳立炉见动了真格,哭叫道:“饶命,饶命,我愿意交出易豪的人头!” 杨相晚喝住两个小土匪,走近去目露凶光地问:“你怎样把易豪的人头割下?!” 阳立炉抹着泪说:“我和乡亲们暗中商量好了,如果前面两种办法你们通不过,非要易豪的人头不可,我们就以商量对策为借口,请易豪与老朽饮酒,暗中在他的酒中下毒,此外再无别的办法了。” 杨相晚点头:“这计谋还不错嘛,怎不早说出来?” 阳立炉道:“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易豪很狡猾,下毒不是那么容易的,老朽只好与他同饮毒酒……为了全寨四千乡亲,我只能走此绝路。”言毕,泪如雨下。 杨相晚又问道:“什么时候能办成?” “老朽出来时,易豪派人来找过我。我借口要去安慰一位要爬墙逃命的小妾,跑到寨门口来了。回去后,我会立即派人去请他,最迟三个钟头,最快一个钟头,保证有人把易豪的人头交到贵军手中。如过了三个钟头仍不见人头送来,贵军只管大举进攻,老朽情愿与四千乡亲同死于贵军枪下!” 张、朱、杨三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朱云汉叱道:“还不速去办理!” 阳立炉爬起来,谢了罪,转身走出客栈,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突然,杨相晚一捶胸口,大叫道:“大事不好,我们上当了,这次我又办了一桩错事!” 张云卿、朱云汉惊愕,齐问:“错在哪里?” 话分两头,却说1924年正月初一,易豪率部在燕子岩狙击张云卿,眼见就要得逞,岂知张云卿命不该绝,被异军救下。 易豪率部撤退,至洞口镇,留下周连生与张光文联络,余匪众跟他一起回陈家寨休整,并治疗几名负伤者的枪伤。 几天后,周连生回来向易豪报告,原来救走张云卿的就是盘据黄桥铺的巨匪张顺彩。易豪咬牙切齿骂了一通,又问道:“这次你与张二哥见了面没有?” 周连生摇头:“没有。我在廻龙洲等到初六,二哥才派来细狗与我接头。细狗先告诉我初一那天我们离开后的情况,然后转告二哥的话。二哥说,张云卿可能对他产生了怀疑,要我以后最好少联络。还说,张云卿一向报复欲很强,他很有可能与朱云汉合伙报仇,要我们多加提防。” 易豪点头:“这一步我早就料到了。他们两股势力合起来虽有百五六十条人枪,但不足为惧。我们虽只有二十多条枪、四五十名弟兄,但我们有近四千人作后盾,有坚固的工事、围墙。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他们至今不知道我们的落脚处。自从我们脱离朱云汉后,他一定派出不少探子四处打探,我的老家易家寨据说经常有货郎和要饭的出现,那些人肯定就是杨相晚派去的探子了。如今,我们戳了马蜂窝,张云卿肯定要派出精干的探子来打听。为了万无一失,你去把阳立炉请来,我有事与他商量。” 一会,阳立炉来了,易豪开门见山说:“阳寨长,上次我们去洞口夺枪,本来眼见要得逞,谁想半路杀出个李逵,另一股土匪出面救了他的驾。据我派在外面的探子回来报告说,那股土匪正在四处打探我们,想要复仇。一旦真的打起来,乡亲们肯定会受到连累,我们心里也不安。我想请你以寨长的名义转告众乡亲,对外不要提到自卫队的事,就是有人盘问,也只能说是本寨几个子弟在负责防盗。” 阳立炉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只简单地点点头,问道:“还有什么没有?” 易豪摇头:“没有了。乡亲们能严守秘密,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过完年,陈家寨的寨民开始各自忙碌,其间果有好几起货郎或乞丐向他们打听自卫队的事,大家都不予答理。 虽然如此,易豪心里仍然不安,又派周连生出山与张光文接头,打探情报。 张光文让周连生转告易豪,目下张云卿正忙于大兴土木和买田,但这只是一种掩护,背地里却与朱云汉紧密勾结,一旦他打听到易豪的下落,很可能就要采取行动。 易豪得讯,倒抽一口凉气,他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火并迟早会发生。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早做准备。因此,他除了加紧练兵、筹措枪支弹药,还修复周围的工事、围墙。 原以为要到年关才打响的战争结果在端午节前夜打响了。 陈家寨是溪最富裕的大寨,节前都有把各处至亲好友请来一起过节的习惯。因此,这一夜寨子里的实际人数比平日多了上千人。 外面的枪声打响后,没有经验的寨民急得抱起家中的贵重物品爬墙逃走,结果被埋伏在外的土匪用手电筒照到当场射杀。 事发时易豪正在与弟兄们喝酒,听到枪声,他知道战斗已经拉开序幕。他命令周连生率领二十余名部下去大门口碉堡中增援,以防大股的土匪攻入,一边又派小头目率二十余人去劝解乡亲,要他们安静下来,不可浮躁。他自己则在自卫队房间里等待阳立炉到来。 一会,阳立炉果然来到,他瞪着一双眼望着易豪,问道:“易队长,事到如今,你要说真话。陈家寨中有五千余人的生命,你必须对他们负责!” 易豪跪了下去,抱着阳立炉的大腿说:“阳寨长,是我欺骗了你。易豪和其他弟兄并非当兵出身,而是朱云汉手下的一股,如今又与张云卿结仇。”接着,将其弟弟易放在双壁岩被张云卿所杀,到今年正月初一狙击失败等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阳立炉听后,反而平静下来,点头道:“我早就猜到在双壁岩一带关羊的是你。因为溪有几个乡亲被关,说为首的与易家寨的易豪相像。” 易豪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土匪,为何还肯收留我?” 阳立炉点头道:“正因为知道你是土匪,才特意给你这次自新的机会。” “这是为什么?”易豪不解地望着阳立炉。 阳立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说:“有些事不说反而更好。如今兵临城下,商量对策才是正事。起来吧,我们好好分析一下敌情。” 易豪起身,与阳立炉各找一张椅子坐下。 阳立炉摸了摸下巴处的灰白胡须,说道:“敌军如今在外面打枪,还大叫嚷,自称有五千大军,还有大炮。他们扬言只要本寨献上你的人头,就可饶恕寨民。” “你信他们?” 阳立炉道:“我当然不信,但乡亲们经不起引诱,要我与你谈谈。” 易豪说:“你去告诉他们,张云卿、朱云汉匪性十足,他们既然远道而来,自然不会空手而归,一旦没有自卫队护卫,陈家寨就会遭到血洗。” “这话我跟他们说过了。问题是他们弄不清对方的底细。万一对方真有数千人枪,你们二十多条枪终是顶不住的。” 易豪耐心解释说:“我在山外混了几年,对他们的底细十分清楚。朱云汉与张云卿合起来总共才一百五十条人枪。他们不敢贸然进来。他们不会不清楚,陈家寨是四千余人的大寨,又有坚固的工事围墙,只要乡亲们齐心协力,一人扔一块石头都能把他们砸成肉泥。” “问题是他们已经知道了底细,今晚必定是有备而来。会不会联合或雇用其他匪帮一起来攻寨?” 易豪叹道:“这一着我们确实不能忽视。不过,要摸清楚底细也不难,只要派位机灵的人去驿站谎称愿意接受他们的条件,与他们谈判就可。如果只有张云卿、朱云汉、杨相晚几个头领,这次我不仅不怕他们,还要教他们尝尝陈家寨人的厉害!只是可以担当此任的人一时难以找到。”说完,望着阳立炉。 阳立炉道:“我是寨长,当然只能由我出面。” 易豪感激地点点头:“那就有劳阳寨长了。除了你,陈家寨确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情况十分紧急,我也不敢多坐了。”阳立炉二话没说,起身告辞。 易豪一直目送阳立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又想起刚才阳立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愿说的话。 阳立炉现年六十五岁,体魄仍相当硬朗。他原是一名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靠打柴为生的光棍。他的发家史,在溪可说是公开的秘密。 阳立炉二十多岁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宝瑶驿站客栈里听到一个喝醉酒的棉花匠说出一个秘密:洞口山门镇上有一位姓曾的举人在怀化做了十几年知府,为官期间搜刮了大量民脂民膏,卸任前,他把这些财富换成二万两黄金和一皮箱珠宝。他原打算用一支上百人的军队护送回乡,几经考虑,觉得如此兴师动众,必会引起沿途土匪注意,反而不太安全。后来,一个弹棉花出身的家丁向他献计——扮成弹花匠,把黄金和珠宝藏在挖空了的弹锤里。知府依计而行,和几名家丁穿得破破烂烂,扮成弹花匠,身上只留些碎银,从怀化出发,经黔阳几天后抵达溪宝瑶驿站,一路上也曾遇上几次关羊,但都安然无恙,只被搜去身上的碎银…… 那弹花匠只是当做茶余饭后随意侃谈的一件得意事讲的,阳立炉却听得怦然心动,他立即叱住醉汉:“休要胡言乱语。” 当时,阳立炉只带了一把柴刀,但他下决心要劫下这笔横财。他知道,事情败露必遭杀头,而杀了头,财富再多也消受不到。因此,他决定不邀同伙,单干。知府有主仆五人,是不能以一对五硬来的。他想出了一个妙策。 时间紧迫,他在附近买了十几副棕绳,跑到驿道东头离驿站十余步的一个名叫打狗坳的山坳上,然后躲在树后,凡过路人有两人以上的都放过。等到有单人出现,他就立即冲过去,声称“关羊”,将该人制伏,挟持到隐蔽处反绑在树上,警告说:“兄弟,帮个忙,等会我叫什么,你也跟着叫,如不听话,回头杀了你!”待对方答应后,他再到驿道旁,遇上单个路人又如法炮制。不出一个小时,他就在驿道两旁的隐蔽处绑了七八名“同党”。 傍晚时分,果见五名“弹花匠”挑着行李踽踽而来。进入伏击圈后,阳立炉大喝一声:“站住,不许动!” 林子里跟着喊叫:“站住,不许动!” “谁敢动杀了他!” 林子里异口同声:“谁敢动杀了他!” “把担子放下!” 林子里跟着叫:“把担子放下!” 知府和他的仆从不愧是经过风见过雨的,他们老老实实地等着搜身之后再走过去。 但阳立炉并不急着出去,他继续喊道:“东西留下,人走开!” 林子里齐声附和:“东西留下,人走开!” 知府不情愿地向四周拱手:“好汉们,我们是做手艺的,除了这副讨吃工具并无他物。身边还有点碎银,我们可以拿出来孝敬,工具还是让我们挑走吧!” 阳立炉并不理会,喝叫道:“打!” 林子里应和:“打!” “杀!” 林子里呐喊声起:“杀!” 知府和仆从的防线彻底崩溃了。为了活命,他们在一片打杀声中弃担而遁。 其时天已黑了。阳立炉把几只弹锤等并做一担挑了,藏在深山,才每隔一段时间放走一个被绑者。他挑着一担横财回到家中,埋藏在床脚下,没多久就出外当兵去了。一年后,阳立炉回家,得知事情早已平息,姓曾的知府回家后没多久就死去,家业由他守寡的儿媳梅满娘操持。阳立炉这才把钱拿出来,买地、买山、开作坊、兴土木。 易豪明白,阳立炉说的“正因为知道你们是土匪,我才愿意收留”的真正意思是什么。所谓“做贼心虚”,多少年来,阳立炉虽然富甲一方,活得十分威风,但一想到自己的发家历史,内心就感到十分害怕,担心梅满娘终有一天会寻上门来。很久以前,他就有意组织武装自保,但规矩人家子弟,谁愿舍死为他卖命?只有依靠土匪势力,土匪是没有退路的。阳立炉与易豪的结合,可谓是西门庆遇上潘金莲。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阳立炉出去不到一个钟头,就安全地回到寨中,与正在陈家祠堂等他的易豪碰上头,并向易豪介绍他刚才在驿站客栈刺探到的情况。 易豪听后放心地说:“既然就只有张云卿、朱云汉两股土匪,我们大可不必惧怕。阳寨长马上去动员乡亲们,要他们准备石块、开水、热稀饭运到围墙脚下。今晚土匪是不敢入寨内的,天亮后可能会发起攻击——但也只是发泄而已。告诉乡亲们,土匪人数不多.他们在虚张声势,所谓枪声不过是燃放的花炮声。” 阳立炉依计去动员寨民。寨民们一听对方只有百余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于是,凡青壮劳力都持鸟铳、长矛在墙脚严阵以待,老弱病残运送石块到围墙下,妇女则安排回家烧稀饭。 一切准备停当,阳立炉爬上山坡上向易豪汇报,研究行动计划。易豪说:“乡亲们都愿听你的,你下去指挥他们。因围墙太高,你们在下面看不到外面的敌情。我在这楼上可以看到。夜里,我在楼上悬一盏灯,没有敌情是在正中央;如果他们向西边攻,我把灯悬到西面;向东面攻我把灯悬到东头,你们要时刻注意灯的方向。到了白天,我用红旗代替灯。” 正说着,寨子周围的花炮声停止了,四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宁静。阳立炉问道:“他们是不是准备进攻了?” 易豪凭着他两年多土匪生涯练就的眼力,发现围寨的土匪正悄悄向宝瑶驿站方向撤退,说道:“他们知道伎俩已经被识破,连花炮也不燃放了。现在正回驿站休息。你下去通知乡亲们就地休息,养足精神准备明天大战。若有敌情,我吹号提醒你们。” 阳立炉下去通知寨民就地休息,老病妇幼回家睡觉。 是夜无事故。破晓时,坐在楼上的易豪发现有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匪徒走出驿站,他立即吹响号角,提醒乡亲们。 从驿站至寨子还有一段路,匪徒来到寨前,天已大亮,走在前头的十几人掮着梯子。他们避开正门的碉堡向寨西逼近。易豪立即把红旗插到西头。 匪徒到了墙下,一边呐喊,一边打枪,架起梯子就要爬进围墙内。寨内早有防备,一看见梯子,立即扔石头、泼滚烫的稀饭,反而用不上枪。坚持了半个小时,对方又撤退到距离围墙半里路处休整。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寨后山坡上的号角声又响起,阳立炉爬上楼梯悄悄向外一瞧,果见对方第二次冲锋开始了。 寨民们经历了一次激战,胆子大了,并积累了经验。这一次,尽管对方攻势更凶狠,但还是被压了下去。 匪徒两次失败后,很久没有动静,到了中午,寨后山坡上的号角声起,众寨民们抬头看时,红旗已移至西头。于是,一窝蜂地涌向西寨。抵达时,凶猛的匪徒已把竹梯架上了围墙,幸西寨的稀饭充足,寨民们各人持勺盛满奋力向墙外泼去,很快,墙外传来嗷嗷的叫痛声。接着,石块雨点般向外砸去。 众志成城,匪徒西面的进攻又失败了。 匪徒撤退后,阳立炉爬上寨后山坡,问易豪道:“他们已经攻了三次了,还会不会来?” 易豪摇头:“今天不会了,但晚上必须提防。” 阳立炉点头道:“我已经吩咐妇女多煮稀饭,石块还剩很多。” “不,”易豪说,“这次不必煮太多稀饭,主要多准备水桶、面盆和水。” “你是说他们会改用火攻?” 易豪点头:“是的。靠近围墙的易燃物都要搬走。” 阳立炉下令照办。 月黑风高,半夜时分,易豪发现驿站的土匪又出洞了,他吹起号角,提醒寨民。 一会,围墙四面突然烧起无数火把,一只只投入寨内。结果如何,他们则不得而知。 是夜无事故。次日上午,有一小部分匪徒向正门进攻。正门内外的工事坚固,双方隔着一定的距离放了一阵枪,均无伤亡。 这时,坐在楼上的易豪看出了端倪,令周连生接替他进行监视,自己则走下山坡到寨内与阳立炉商量要事。 两人在祠堂内碰了头,阳立炉忍不住问道:“易队长,匪徒是否还会有新的花样?” 易豪摇头:“匪徒已经技穷,他们刚才的进攻,无非是虚晃一枪,估计晚上还有相同的行动。” 阳立炉是聪明人,立即明白:“你是说他们准备今晚撤退?” 易豪点头:“正是。我是来与寨长商量狙击之计。雪峰山只有一条驿道,附近的地形你最熟悉,请你选择一个狙击地点。” 阳立炉不假思索道:“此去东面离驿站十里的打狗坳有一个山谷,两边山势险要,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我们若能抢在匪军之前到达那里,定会给他们以沉重的打击!” 易豪兴奋地道:“太好了!寨子里不会有事,我已把任务交给周连生了,天黑后你领我们去打狗坳!” 果如易豪所料,傍晚,宝瑶驿出动小股匪徒从正门攻寨。这时,易豪已经准备就绪,率领十数名自卫队员,带足子弹,在阳立炉带领下,从东门出去,以稻田上的禾苗为掩体,绕过驿站,从山上牛道插入驿道,快速来到打狗坳。 打狗坳是当年阳立炉的发迹之处,这里的地形他十分熟悉。为了能更有利地打击匪徒,他们攀藤附葛,在山谷纵深处的坡上找到一条雨水冲成的壕沟,然后潜伏下来,注视着驿道西头那面。 壕沟以下是一堵十几丈高的悬崖,悬崖下才是古驿道,在这里狙击是最好不过了,既能给对方以最大的打击,自己又不会有一点损伤。 山上巨蚊十分猖狂,毒蛇也在近处游动,好在这批人都是经常在夜间钻山的夜猫子,他们自有对付的办法。 有风穿过山谷,从上头通过高高的森林。天上星星闪烁,能隐隐约约照见下面青石铺成的驿道。比蚊虫声更大的是狼嚎和夜莺叫。偶尔,远山传来老虎的吼声,一声两声啸鸣以后,万山即归于寂静,只剩下不知畏惧的巨蚊在耳畔絮语…… 仿佛等了很久,驿道西头仍无动静。有人开始焦烦地一边拍打蚊子,一边说:“恐怕今晚不会过来了,要不他们下午已经离开溪。” “不会,”易豪自信地说,“弟兄们稍安勿躁,他们一定会过来的。因为今天的迹象已经非常明白。” “听说杨相晚懂周易、八卦,这里的危险他会预测出来的。”一名手下说。 易豪突然记起来了,转问阳立炉:“寨长,据说你也懂得一点,你试一试,看今天他们宜不宜向东行。” 阳立炉点点头,闭上眼,伸出左手,用拇指掐着指关节,然后“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念念有词,突然,他睁开眼说:“不好,据掐算,他们今晚东方有大凶!” 众人一时泄了气,懒洋洋地把背靠在土壁上。 “不过,”阳立炉又说道,“我掐的不一定准,一般情况下问卦似乎更准确。“他从内衣里摸出两枚用竹笋做成的卦,“如果打的卦都是不利,那我们就只能改日再来。”说完,口里念念有词,把两片竹笋向沟底一抛…… 易豪从口袋里摸出手电筒,紧张地打开开关。光柱下,只见两片竹笋一面向上,另一面朝下,他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巽卦!” 就在这时,驿道西边出现了人影,易豪压低嗓门说:“匪军过来了,弟兄们各就各位,做好准备!” 众人立即散开,子弹上膛,手握扳机,屏声息气地瞄准。 一列黑影在驿道上迤逦而来,慢慢进入了伏击圈…… 第十章 逞兽性凶残纵毒火 杀无辜凄惨哭冤魂 火势最旺盛的时候,围墙内几乎没有一处空隙不被火所占领,连水分十足的香椿树都在燃烧。寨中心的火浪如海啸般扬起数十丈高,一些几十斤重的木料被热气高高地抛起,漫天飞舞,烟雾直冲云霄……满耳都是燃烧的炸裂声、木楼的倒塌声,而人临死的哀嚎、猪狗牛羊的惨叫,几乎被密不透风的火浪掩盖得听不出半点声音…… 溪四千寨民及数代所创造的财富就这样化为灰烬…… 书接上回,却说阳立炉佯装答应献易豪首级求和,杨相晚一时未能识穿,待阳立炉离去后大呼上当。 朱云汉不解,问道:“难道阳立炉求和有诈?” 杨相晚点头说:“他来此不是求和,而是奉易豪之命探听虚实。我们应该杀了他,这样还能坚持下去,给寨内造成心理恐惧。” “探听虚实?我们有什么虚实可探听?”朱云汉仍不明白。 杨相晚叹道:“易豪不知底细,以为我们有不少人来攻寨。如今,阳立炉只看到我们三个首领,回去后必与易豪商量,动员数千寨民参战。” 朱云汉捶胸不迭。 张云卿问道:“下一步该么办?” “撤退。”杨相晚只说了两个字。 “万万不可!”朱云汉反对,“我们远道而来,这样灰溜溜回去,岂不大丢面子?” 张云卿也附和道:“即使达不到目的,也该攻开一个缺口,杀一批人,弟兄们心理上才会平服一些。” 见两名头领持相同观点,杨相晚不再坚持,说道:“若要进攻,今晚黑灯瞎火,又无准备,一旦攻进去地形不熟悉,吃亏的是我们。不如把弟兄们撤回来,睡一觉,养养神,待天亮后再行动。” 朱、张没有异议。当即下令撤围,并差人去邻近小寨借梯子。 次日一早,张、朱两部合成一股,前头部队扛着梯子,准备从寨子两头攻破缺口,入寨杀人。不想对方早有防备。 一连发起两次进攻,均告失败。张云卿一时火起,吃过饭后,他手持双枪身先士卒,率部从西头进攻。 张云卿不怕死的表现鼓舞了一帮亡命之徒,他们以阶梯阵势冲至围墙下。张云卿率先架起竹梯,一边蹬梯,一边喊叫:“弟兄们,血洗陈家寨的时候到了,冲啊!” “冲啊——”呐喊连成一片。 正在攀登,围墙内突然飞出一样东西来,落地时,张云卿身后的徒众立即嗷嗷叫痛,不敢前行。 “娘卖×!”张云卿骂了一句,正要喝令匪众跟着他登墙,脸上一阵难熬的炙热,痛得他从梯上滚了下来。伸手一刮,炙面更宽,并刮下一片面皮。原来是一些滚烫的稀饭在作怪。 稀饭和石块雨点般飞出,前面的匪众哭爹叫娘、抱头撤退。 西头进攻又失败了,还砸伤、烫伤不少人,张云卿右脸亦被烫伤大片。 撤回驿站,杨相晚认为不宜硬取,改用火攻。 整个下午,张、朱二匪督促本部匪徒去邻村抢干柴、煤油、松油。 是夜月黑风高,就着风向,张、朱率部带着干柴等易燃物摸至围墙下,突然点起火把,向寨内抛掷,然后又把淋了煤油的干柴和松油扔过去。这次寨内又有防备。以水泼火,加上5月雨水多,各处潮湿,火攻也告失败。 匪众再无计可施了。朱云汉只好同意撤退。张云卿担心说:“经过几次交锋,知道易豪非等闲之辈。我们撤退的路只有一条,万一他派人狙击怎么办?” 杨相晚赞同这观点,决定天亮后仍继续攻寨,不显露撤退迹象。为防万一,又暗中派人去近村抢棉被备用。 次日天亮,又向正门发起一次小规模进攻,到夜晚,又发起一次。撤退前夕,张云卿提醒:“出发前,相晚兄算了一卦,说近时没有进攻时机,要到10月份方能得到各路神灵相助。想起来确有道理。昨晚,如果是10月份,天干物燥,用火攻定能大功告成了。所以,今晚还要请相晚兄掐算掐算。” 杨相晚点点头,闭着眼掐着指头算了一番,突然大惊失色说:“今晚东方灾星值日,去必大凶!” 朱云汉先是一惊,继而说道:“依我看未必。” “你有何依据?”杨相晚不满地问。 “你太年轻,不知晓世上的事。”朱云汉从鼻子里哼出轻蔑声。 张云卿感到朱云汉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要说,立即追问道:“朱老爷,此话怎讲?” 朱云汉点点头,说出一段阳立炉在打狗坳大发横财的传奇故事。 张云卿唏嘘不已:“难怪梅满娘曾对我说,时机成熟她要求我办一件事……” 朱云汉摸着胡须,得意地瞟杨相晚说:“阳立炉也通晓周易、八封,他身上经常揣一副竹卦,凡遇难定之事,必掐算一番,打几卦,才做最后决定。今晚他要去拦截我们,如此大事,焉有不卜之理?他一卜卦,必知东方头上灾星值日,我们肯定不会通过,难道他会故意去山上喂蚊子、受毒蛇、猛兽滋扰?” 杨相晚觉得朱云汉说的有道理,把目光投向张云卿。 张云卿说:“还是今晚走吧。” 三名首脑统一意见,即开始撤退。匪徒都穿布草鞋,这种鞋系布条做成,比普通稻草鞋耐穿十几倍,但价格昂贵。由于时间不够充足,棉被一共只抢来五六十条。 午夜时分,队伍进入雪峰山最险要处。脚下是万丈深涧,头上是千丈悬崖,有飞瀑倾泻而下,轰然作响。置身其中,胆再大者也会毛骨悚然。张云卿心里一惊,情不自禁道:“如果有人在这里关羊,一声吼叫,有谁敢不乖乖就范?” 朱云汉接过话说:“当年阳立炉正是在这里发迹的。” “前面就是打狗坳?”杨相晚问。 “是的。打狗坳过去是一个狭长的山谷。” 杨相晚回过头对张云卿说:“前面是最危险的一段路,要弟兄们把棉被用水泡湿。” 张云卿于是退到后面,组织匪徒把棉被放在飞瀑下浸水。棉被浸了水,叠起来顶在头上,可以抵挡枪弹。 走过绝壁就是打狗坳。过打狗坳未遇敌,匪徒们放松下来。谁想刚进入打狗坳峡谷,突然枪声大作,走在前面的匪徒猝不及防,倒在血泊中。 张云卿下令躲藏,但山谷两侧是绝壁,无处可躲,一百多号人马全部暴露在射击范围内。 朱云汉捶胸,大叫“天要绝我了!”,张云卿与杨相晚商量,决定两人共顶一条湿棉被,没有棉被的就只好光着头向前冲,能活多少算多少。 杨相晚提醒:“死几个人问题不大,但枪不能丢!” 张云卿下命道:“凡顶了棉被的弟兄,都有拾枪的义务!” 就这样,前面的光着头冲,后面的顶着被子走。枪弹在头顶上呼啸,有的虽打穿了棉被,但杀伤力已大大削弱。 峡谷就是生死门,冲过去就能活下去,冲不过就永远留在这里。幸好易豪这方人数不多,武器也不够精良,加之黑灯瞎火,损失不算大。过了谷,张、朱各自清点本部,总共只有七八人没有过来,另外丢三条汉阳造步枪。 第一道危险已过去,张、朱、杨仍不敢怠慢,一路小心提防,湿棉被不离身。直至拂晓,来到双壁岩,在自己的地皮上,匪徒们才恢复了常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上午,张、朱二部在洞口镇打尖(吃饭)、休息。三名首领在客栈包房内饮酒。酒过三巡,朱云汉对张云卿说:“溪太难攻。顺路你若不死心,以后你自己去攻打算了。” 张云卿一听,心里颇不是滋味,求助地望着杨相晚。 杨相晚以不满的口吻说:“朱老爷,亏你还是绿林前辈,这种话若让弟兄们听到,会有什么奔头?传到外面,不说你要被人嘲笑、小瞧,连你祖上已经拥有的英名也要毁于一旦!” 朱云汉被说得红了脸,叹道:“迫不得已我才如此说。溪离我们太远,远征在历史上都是很难取胜的,当年连诸葛亮都是无功而返。” 杨相晚冷笑道:“我们打溪也算‘远征’?朱老爷的目光也太短浅了。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像秦始皇,在他的心目中就没有‘远征’的概念,因为他把普天下都看做自己的疆土。更何况溪只是武冈县的疆域。” 张云卿:“相晚兄说得好,大丈夫胸怀宽广、放眼天下,既干了这一行虽不敢把全中国看做自己的领地,起码也要把湘西看成家园。这次我们攻打易豪,从浅处说是复仇,深远一点说呢,是扩大我们的领地!昨夜的经历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们太需要扩大地盘了。在别人的地盘上那份提心吊胆、心惊胆颤的狼狈,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发誓要血洗陈家寨,把溪控制在手里!有了这块地盘,我们就可以向黔阳、怀化、吉首扩充!” “有气魄!”杨相晚击掌赞道。 “吃一堑,长一智。”张云卿接着说,“有了这次经历,对攻打溪就有了足够的把握!我可以向朱老爷立下军令状,保证在今年春节前把陈家寨拿下来!” 朱云汉放下酒杯,翘起胡子说:“你有锦囊妙计了?” “妙计谈不上,”张云卿望着杨相晚,“我俩各把自己的破寨之计写在手板上,然后拿给朱老爷看,如果相同,那就决定实施此计。” 朱云汉来了兴趣,立即唤酒保去账房取来笔墨,让张、杨二人各在手心处写字。果然,两人写的是同一个字——火。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朱云汉不得不点头认同,“那就用火攻吧。” 张云卿又说:“不过,我们已经用过一次火攻,对方必然有防备,说不定还会从寨外建水寨。这样,我们火攻的难度将会增加。” 朱云汉皱眉道:“我们用火攻岂不是又白忙一场?” 张云卿继续说:“总体条件对我们是有利的。陈家寨七八百栋房子都是木结构,多数屋顶盖是杉树皮,且相互毗邻,只要火势蔓延到一定地步,他们要灭也灭不了!关键是开始必须使他们无法扑灭。如果用传统的办法,似乎不可能——” “是呀!”朱云汉插嘴,“别说我们只有百几十人,就有一千多人向寨内扔火把,凭他们四千多人泼水,也成不了火势。” 张云卿鄙笑着对杨相晚说:“相晚兄,你肯定有了破寨之计,可否说出来?” 杨相晚欲言又止,最后,他认为还是不说为妙。精明如张云卿,不可能不想到那一步,说出来,反显得自己要强出头似的。他摇摇头:“相晚才疏学浅,说不出来。” 张云卿点点头。他本意就是要试探杨相晚,如果杨相晚是那号喜欢表现自己的人,就不适合做别人的手下。 朱云汉问张云卿:“顺路,你有何妙计,何不早早说出来?” 张云卿笑了笑:“现在过早,等到那一天朱老爷自然会知道。”他有意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散了席,已是傍晚,朱云汉、张云卿各自率部回老巢。 张云卿回到燕子岩,与蒲胡儿少不得一番卿卿我我,颠鸾倒凤。次日,又叫来张亚口过问宅院的进展情况。 张亚口一一作答,答完仍愣在原地,张云卿问道:“还有事吗?” 张亚口说:“少爷太调皮,每天不是打人就是抢东西。才八岁的孩子,他要十几岁的孩子听他指挥。前几天佃户谭立成十二岁的儿子谭小虎与少爷打架,少爷输了,少爷就跑到谭家把锅灶打烂;一只石水缸砸不烂,他就蹲在上面屙了一泡屎。我教育他,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张云卿瞪起眼。 “他还说他是东家少爷,他只能管我,我没资格管他。” “哈哈!哈哈哈……”张云卿大笑不止,得意地转对蒲胡儿说,“你听清楚了?我的儿子从小就这般有出息,这叫虎父无犬子!”又板起面孔教训张亚口,“你以为老老实实像木头一样才是好孩子?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老实受人欺侮!他不肯吃饭、不愿穿衣你可以提醒他,他在村里闹出事来找我好了!” 张亚口讷讷地退出。 张亚口走后,负责留守的尹东波过来向他汇报燕子岩的情况。张云卿将这次攻打易豪的前后经过从头说了一遍。尹东波听后点头道:“火攻当然最好,只是对方防备太严,土办法根本起不了作用。满老爷有何妙法?” 张云卿反问道:“若把任务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尹东波沉思片刻,说:“除了用煤油引火,别无他法!” 张云卿点头:“你比朱云汉聪明,我正准备用煤油焚烧陈家寨!” 尹东波又道:“焚烧那么大的寨子,我们去哪里找到这么多煤油?” 张云卿很自信:“到时候自然有办法。梅满娘那边有什么消息?” 尹东波悄悄瞟了蒲胡儿一眼,答道:“前两天她差管家邓集华来寨子找你。说是有要事商量。” 张云卿点头:“今夜你陪我去一趟。” 张云卿说要去梅满娘那里,蒲胡儿从椅子上站起来,高跟鞋有意把地板踩得很响。 尹东波退下,张云卿来到内房,扳着胡儿的肩:“你吃醋了?” 蒲胡儿白了他一眼:“这不叫吃醋,是自然流露。顺路,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别的女人,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乃静,你提起的女人是那么令人恶心!” “恶心?” “还不恶心?一大把年纪还风骚如故。不说了,我都想吐了!” 张云卿摸着蒲胡儿的头发:“你说得对,我年纪轻轻,是不该和半老徐娘上床。但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在最我困难的时候,她帮助过我,至今仍欠她一万大洋。这次我又要求她。” 蒲胡儿目光闪烁地望着张云卿:“你别说她好吗?我不爱听。只要你离开我一丈远,你愿意说什么、干什么,我都无话可讲。” 张云卿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谈点别的。” 蒲胡儿又问:“你儿子八岁了?” “是的。你愿意见他吗?” “我迟早要见他的,看把他惯的,不知他肯不肯认我这个后妈。” “有我在,他不敢不认。你认为我那样的教育方法不好吗?” 蒲胡儿不语。 张云卿叹道:“人我算是看透了,比畜牲还混账。比如说,我过不下去了,向富人要钱粮。如果乞讨,他会从骨子里小瞧;如果去借,他会考虑我对他有何好处;如果去偷,捉住了一顿皮肉之苦少不了;如果去抢,会遭到反抗。如果我手里拿着刀杀他,他会跪下来求饶,主动把东西送给我。” 蒲胡儿点头:“人确是世界上最贱的一个物种。” “因此,我的儿子宁肯他变成杀人如麻的魔君,也不愿让他变成可怜的乞儿或小偷。”搂住蒲胡儿:“你帮我生一个儿子,让他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天黑后,张云卿领着几名亲随摸进梅满娘的大宅。 张云卿把亲随留在外面。只带尹东波入内。 梅满娘坐在烟榻上抽鸦片,老管家邓集华忙于烧制烟泡。 尹东波知道张云卿带他进来无非是掩人耳目,并非有事情要他办。他知趣地向张云卿打了个招呼,跟着邓集华走了。 厅堂里剩下两个人,梅满娘抬起眼皮望张云卿,放下烟枪,起身走进内房。 张云卿会意,悄悄跟上。 先进来的梅满娘斜躺在红木长沙发上。张云卿问道:“听说梅满娘差邓管家去燕子岩找过我,不知是何要事,今日特来讨教。” 梅满娘说:“我知道你被骚狐狸精迷住了,我没事,你就不肯过来?” 张云卿笑道:“满娘多心了,我再没心肝,也不会忘了你呢?实在是前些天我去了一趟溪,真的不是有意怠慢你。” “去溪?为什么你的手下不说你去溪?” “实不相瞒,这次去溪是秘密行动,怕走漏风声。”张云卿于是把去溪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梅满娘一言不发地听着,当张云卿提到“打狗坳”时,她脸上露出悲苦之状。张云卿说完,试探地问:“满娘,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 梅满娘稍稍点头。 “时至今日,我还欠你一大笔债。你曾经说过,什么时候我能了却你一桩夙愿,我俩之间就算扯平了。请一定告诉我你的那桩夙愿到底是什么。” 梅满娘叹了口气:“我说过,当你成为一条真正的男子汉时,我会告诉你。” “你嫌我太嫩,恐怕难以担当重任,是不是这样?” 梅满娘不语。 张云卿笑了笑,说:“其实你不说我已知道。这次我在溪听到一个很惊险的故事:若干年前,山门镇有一位举人在怀化任知府,卸任回家途经溪打狗坳遇上了关羊……” 梅满娘吃惊地望着张云卿:“你……你听谁讲的?” 张云卿平静地说:“这故事在溪一带广为流传,妇幼皆知,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梅满娘忍不住泪水涟涟说,“那位知府正是我的公公。他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受到那样大的惊吓,本来很硬朗的身体,回来没几天就死了。临死前我四处奔走延请名医,还派快马去长沙请过洋大夫。公公说:‘不行的,什么医生也治不了,我的三魂七魄都丢在了打狗坳。能请到道行高的和尚把我的魂收回来,或许有救。’我依了他的话。当时武冈最有名的和尚是悟了,我费尽周折把他请来。谁知他根本不会作法,只到我公公病榻前谈心,说什么‘三魂七魄乃存于己心,心病心医,别人无法收魂,惟靠自己解脱,忘掉恐惧即是康复。’我问他为何不作法。他说:‘作法并无实际作用,只能安慰心灵,令尊乃知书达理之人,不信那一套骗人伎俩。’几天过后,他又告诉我:‘令尊执迷不悟,老说三魂七魄已不附身,此病恐怕难医。’我一怒之下,辞退了他,没多久,公公就一命呜呼了……”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问道:“那悟了和尚是马鞍山的那位么?” 梅满娘点头:“正是他。我看他没啥本事,但他名声却大得很,近到南岳山,远到峨眉山都有名僧赶来学经、参禅,他不胜其烦,就收了几个徒弟隐居马鞍山。我认为,他是空名在外,实无道行,才退避荒山野岭。不然,我公公怎会被他医死?公公临终,还一再叮嘱,一定要把那笔财产找回来,不然死不瞑目。公公死后,就剩下我一门孤寡。”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如今提起,梅满娘仍伤心如故。张云卿感到颇为蹊跷,盘问道:“你公公死后,你有没有去找过那笔财产?” 梅满娘点头:“当然找过。但一直没有下落。几年过去,那里突然冒出一巨富,我心里就明白,派人去打探,知道劫财的匪徒叫阳立炉。他做贼心虚,害怕我报复,就借防匪之名,在陈家寨修筑了围墙,砌了碉堡,买了十余条枪成立自卫队。” “你家势力雄厚,上层也不乏重兵在握的亲戚,何不凭借势力下令把阳立炉法办?” 梅满娘摇头:“我公公的那笔财产是不义之财,此事绝不能捅出去,一旦公开,会辱没祖上名声。实不相瞒,以我家的财势,失去虽然可惜,但还不至于大伤元气。我公公害怕的是,一旦那匪徒把事情张扬出去,他从此名誉扫地。” 张云卿听到这里,心中已明白八九分,有意设下圈套问道:“如果当时有人替你捉拿到阳立炉,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把他一刀一刀剐死!”梅满娘咬牙切齿,“如果现在你能捉拿到他,我也要亲眼看着他凌迟而死!” 张云卿狡黠地笑道:“既然你不在乎这笔财产,他又没让你公公身败名裂,如今已时过境迁,你为何还如此痛恨他?” 梅满娘心里一惊,自知失口,上了圈套,好在她历经风雨,老于世故,并且面对的是情人,就平静地回答说:“这是我的隐私,虽然你已经猜出,但我不能告诉你。” 张云卿的喉节蠕动着:“我很想你能亲口告诉我!” “我会亲口告诉你的,还包括很多你猜不到的秘密。但是,必须要到那一天——我要当着你和阳立炉的面,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 “这一天不会太久。今晚上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你有把握破陈家寨?” 张云卿认真地点头:“我有足够的把握。我准备用火攻,但需要很多煤油,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你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起码也得有三千斤。” 梅满娘想了想说:“在邵阳我开了一家替石油公司代售煤油的店子,三五千斤不成问题。从邵阳到溪四五百里,这一路上安全吗?” 张云卿满有把握地说:“只要你舍得,我自有办法运回来。” 梅满娘仍不放心道:“从邵阳到隆回,是陈光中的地盘。他是大军阀,他允许你随便通过?” “我会去拜他的码头。我认识一位朋友,他可以引荐我去见陈光中。” 梅满娘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我用五千斤煤油换一个活着的阳立炉。不过,若事办不成,我不但煤油要收钱,你以前欠我的也要双倍偿还!” “一言为定。”张云卿伸出右手食指与梅满娘拉勾。 “一言为定。”梅满娘重复一句,谁想手指没勾成,她全身一酥软,融人了年轻男人的滚滚热浪中…… 次日天亮前,张云卿率亲随回到燕子岩,即召尹东波、谢老狗、张钻子开会分派工作。 张钻子负责潜往溪打听情报;尹东波监视张光文的动态,提防他暗中与易豪勾结;谢老狗负责守寨。石背张家的一摊事自有张亚口打理。 当晚,张云卿吻别蒲胡儿,一个人摸出燕子岩,悄悄到梅满娘家里牵了一匹枣红马,怀揣从西乡抢来的十根金条,星夜飞奔武冈城。 两个多钟头后,张云卿出现在城东迎春客栈。叫开门,对掌柜的说:“老板,我家里人得了急病,要进城抓药。我的马麻烦你牵进去喂点料,两个钟头我就来。” 掌柜的说:“现在城门已关,你如何进得去?” 张云卿也不多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塞了过去,掌柜的就不再说话了。 武冈是座历史名城,约两千年历史,早在宋朝就立为州治。当时匪盗横行,宋代名将杨再兴在投奔岳飞之前就曾率一帮绿林入城打家劫舍。为抵御匪盗,宋代开始修筑城墙。以后几经修葺,城墙开始初具规模。明洪武年间,朱元璋第十三个儿子封藩武冈,称“朱王”。从此,朱王在武冈扎下根来,世代承袭。至明崇祯八年,十二代朱王朱企钵征用十万民工,历时三年,在武冈筑成一道长十五里、高五丈、厚两丈的雄伟城墙。 这道城墙在湘西重镇武冈耸起以来,历经战祸数百起,却从未有过一支军队能攻破城墙。太平天国时候,石达开曾率十万大军围城,激战半个月,也只能在城墙下丢下成山的尸体败逃。 闲话休提。却说张云卿离开迎春客栈,径至东门口大叫城门。城墙上的守门丘八大声叱骂:“大胆野种,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开城门,滚开,不滚开老子开枪把你当匪盗打死!” 张云卿哭求道:“大兵老爷,请发发慈悲,家母突染疾病,生命垂危。我知道城门一旦关上不可随便开启,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爷若肯开恩,小人定有酬谢!” 上面的丘八一听有酬谢,骂骂咧咧从城墙上走下来,在城门一侧启开一扇仅能容一人挤过的小门,用肥大的身子堵在那里,没好气道:“有乡公所的证明吗?” 张云卿道:“小人因急于救母,不曾去乡公所。”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六块大洋,塞了过去。 丘八打量张云卿一番,拈起一块大洋,用嘴吹了一口气,再放在耳畔听听——有“嗡嗡”的声音,又吹了另一只,见没有假,才口气缓和道:“看在你是个孝子的分上,破例让你去抓药,但抓了药得快点返回,若被查更的查到了不许说是我放你进来的。” 张云卿一边答应,一边说着感激的话,急急奔赴小皇城。 武冈城分外内二层城墙,内城墙在城内东北一角的高处。1607年,武冈发大水,水淹了半个州城,朱王为了安全,就把王宫迁到高处。在王宫周围再造一堵城墙。正门口朝南,城门上修筑宫廷式八角楼一座,名曰“宣风楼”。“宣风楼”三字为崇祯皇帝御书,“小皇城”原名“小王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杀后,一班遗臣拥扶永历皇帝登位(史称“残明”),居住武冈小王城,从那时起,遂改名小皇城。因此地有王者之气,历代统治者都把这里作为政府首脑所在地。 小皇城宣风楼下是惟一进出之门,有重兵把守,夜晚戒备更严,幸好刘异的家居在小皇城外的正南街——一座一正两横的四合天井,槽门有心腹马弁持枪日夜守卫。 张云卿来到刘家槽门已近子夜,他向守门卫兵称是刘总队长的好友,很快便由两名马弁送至厢房客厅。 刘异初时不知何人深夜造访,极不情愿地松开怀中的小妾,从床上爬起,一边穿衣,一边骂骂咧咧。来到客厅,一眼认出是张云卿,吃了一惊,屏退左右,指着张云卿的鼻子说:“你好大的胆子,敢自己送上门来。不怕我捉住你向上请功么?” 张云卿笑了笑:“无所谓,如果总队长认为把我捉住比留着更有价值,尽管吩咐左右把我绑起来好了。” 刘异一屁股坐在张云卿对面:“我没时间与你开玩笑。什么事快点说。若让人知道我与你交往,传出去不得了。” “总队长尽管放心。我来这里连心腹手下都不知道。我确实有求于您。”张云卿从怀中摸出十二条金条,放在桌面上。 刘异看到这么多黄灿灿的金条,立即眼射绿光。但他知道,张云卿拿出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所求绝非小事。他转向张云卿:“什么事?” “我最近要做一宗生意,从邵阳运五千斤煤油过黔阳。那里是陈师长的领地,这十根条子算是过道费,另两根是总队长的辛苦费。” 刘异心下明白,若按时价,十根金条买下五千斤煤油货款已足够了,张云卿运煤油肯定是另有所谋。但只要有好处,他也管不得太多,当下答应下来。 张云卿待刘异收下金条,又说:“还有一事相求。在我心目中,陈师长是我最崇拜的英雄,如总队长代为引荐,此生必感激不尽!” 刘异点头道:“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过,目下群雄混战,时局动荡,时势难识,一旦有人占了上风一统天下,我会提醒你依时而附,弃暗投明。” “那就拜托了。”张云卿起身告辞,“此地不宜久留,总队长留步。” 张云卿仍从原路出城,在迎春客栈牵出骏马,连夜赶回山门。 回到燕子岩,见蒲胡儿仍在灯下等候,尚未入睡。夫妻相见,张云卿说了经过,蒲胡儿得知刘异已收下重礼,放下心来,说道:“干我们这一行,与官府搭上线才会长久。刘异、陈光中这两座靠山不能少,日后还要多下本钱。” 张云卿点头道:“你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是夜无话。过了半个月,张钻子从溪回来,报告了陈家寨动态。果如张云卿所料,易豪料到张云卿会用火攻,正率数千寨民大挖水渠,把水从西头引入寨,在围墙内沿墙脚开挖一条一丈宽、三里多兴的大水圳,还在寨中心挖一条长二丈、深一丈的水沟,以防火势蔓延连累全寨。 又过了两个月,梅满娘提供的五千斤煤油已从长沙运抵邵阳。其时,张云卿的宅院已经竣工,结构与梅满娘的一模一样,所不同者,内部设计十分复杂,初入如入迷宫,房间难以数计,每间房靠墙一面装有活动板壁,壁与墙之间形成通道,四通八达,一有情况可从容逃脱。另外,在宅院前后修有炮楼,可控制从四方八面来袭之敌。 原计划在农历十月上梁,大宴宾客。也就在这段时间,张钻子探得情报,说易豪有可能在张云卿宴客之日过来偷袭。于是,张云卿把进香火日期改在春节后。 农谚云:十月有个小阳春。意即到了十月,天气晴朗,宜于冬种。 张云卿不搞冬种,从五月间开始,他就等待着利用十月天干物燥的大好机会火烧陈家寨。 九月眨眼就到了。张云卿悄悄潜往花园与朱云汉接洽,商量大事。杨相晚提议再增加一股势力。这正中张云卿下怀,答应去联合一支匪队。在谈到如何把煤油带到溪时,颇费了一番思考。此事必须小心,一旦让对方发现秘密,易豪、阳立炉很可能弃寨而逃,这就等于白忙一场,达不到预期目的。 最后,杨相晚想出一个办法来:制造一批特殊的酒桶,下面一截装煤油,上一层装几斤烧酒,然后分批运送。 五千斤洋油需要一间大仓库,恰好宝瑶驿站附近有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寨。张云卿派人深夜潜人,把村子里的五十余人全部屠杀,就地埋在红薯窖中。这里便成了他们的秘密仓库。 在运送途中,果有路人买酒喝,这一关顺利地过去了。 十月初,一切准备就绪,张、朱两部整装待发。杨相晚问张云卿是否联络到协助的队伍。张云卿道:“这种事不宜早,否则会泄露秘密。我答应过的事,必有把握。此次行动事关重大,相晚兄还是查查吉日。” 杨相晚道:“整个十月兆征都可高奏凯歌。我认真查了八卦,十五日更加大吉大利。” 张云卿说:“那就定在十月十五!” 十月十四日夜,张云卿备上厚礼,只身来到张顺彩大寨,一番花言巧语,说得张顺彩头昏眼花,然后二话没说,统领本部一百人枪,随张云卿来到山门镇汇合。 十五日子夜,张云卿、张顺彩两部计一百五十余人正式开拔,借着融融月色向西迤逦而去。两小时后,与朱云汉部一百人在洞口镇汇集。三方首领稍作碰头,便下令本部人员加快步伐,务必在天亮前赶到溪宝瑶驿站。 十月夜晚天气寒凉,沿途两岸的草木挂满霜雾,绊在脚上寒彻心骨。但为了赶路,谁也顾不上这些。翻山越岭十余里后,众人全身发热,有的还把棉衣脱下。 由于路程遥远,道路坎坷曲折,拂晓时,才抵达打狗坳,与等候在此的张钻子碰了头。张钻子报告说,陈家寨内一切如常,看样子还没有察觉出外面的情况。 张云卿这才放下心来。他最担心的是对方有所察觉,然后弃寨逃亡,现在必须以最快之速度赶在陈家寨人起床前把三条门堵住。 前头的朱云汉下达了跑步前进的命令。 山寨人家一般都有晚睡的习惯,黎明正是酣睡时候。但近来陈家寨特别小心,据张钻子说,一般早晨七点钟左右,大部分寨民就已起来。 不到一个小时,抵达宝瑶驿站,张云卿下令朱云汉部、张顺彩部火速向东西两旁包抄,如有从小门逃走或从围墙爬越者,一律打死。张云卿率本部人员封锁正门。 正在此时,寨背后山坡上的号角吹响,寨内立即乱成一锅粥——果如所料,寨民手提装着细软等贵重物品的布袋准备逃走。把守正门的“自卫队”朝他们开枪射击。 张云卿立即把本部人员作扇形隐蔽,尽可能扩大控制范围。 与此同时,在宝瑶附近小寨中守煤油的二十余名匪徒听到枪声,即开始把煤油一担一担运往陈家寨正门。 陈家寨停止了打枪,寨民们也不再慌乱,自知逃走无望,安心听从指挥,与匪帮决战。 双方沉默了十几分钟,这时,寨内有一大嗓门用广播筒喊话道:“请外面的满老爷、朱老爷听着!本寨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已经做了半年多的准备与防御,你们无论采用哪种攻势都是拿不下陈家寨的。我代表本寨劝你们回去。” 张云卿用双手做成喇叭:“寨内的易豪、阳立炉听清楚!为了今日,老子也做了半年多准备!请把眼睛睁大,今日我们运来了一万多斤煤油,有足够的火力把陈家寨烧成焦土!” 寨内一下子哑了,过了很久,传来阳立炉紧张急促的喊话声:“满老爷,有话好商量。寨内四千寨民,多是安分守己的人。如果玉石俱焚,无论道义、良心都说不过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 张云卿哈哈大笑,问道:“你能满足我什么条件?” “只要满老爷不烧本寨,这里是全溪最富的地方,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我和乡亲们全部拱手奉送。贵军远道而来,无非也是为了钱财,我遂了你们心愿,双方免动干戈,岂不两全其美?” 张云卿拉下脸道:“阳立炉,你听着,今日老子不是冲着钱财而来,为的就是报仇!上次我要你交出易豪就可偃旗息鼓,你们耍了奸,没有照办。这一次除非你亲自陪易豪过来,否则我一把火把寨子烧成灰烬!” 此时,太阳已高悬天空,把地上霜溶成露水,又把露水蒸成雾。大山寨四周的山上一片红色。南风吹过,树叶零落,发出沙沙的响声。寨内沿围墙种植的香椿树,叶子业已掉光,剩下光秃秃的杆和枝。所有的房屋远远望去,无不裂开一条一条的缝,屋顶上的树皮更是干得炸裂,那样子,仿佛只需用一根火柴就可把整个大寨燃成火海。 张云卿的话很有威慑性。他的一声干咳足可以令整个陈家寨颤抖。阳立炉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我一定答应你的条件,但请你要给一点时间,可以吗?” 张云卿意在生擒阳立炉,他知道易豪不会出来,阳立炉也要不到他的人头,因说道:“我可以给你时间,但因为你前一次令人失望,对你的诺言我没有多大期望,如果你真心为你的寨民着想,为亲人着想,你必须出来与我面谈,方能显示你的诚意。” 这一次,阳立炉没有多少犹豫就走出来了,但他的胆怯和恐惧是显而易见的,他右手护在腹部,左手提着纺绸长衫,走出大门见对方没有开枪,才放开了步子。 走过一片开阔地,阳立炉因不见张云卿出来,停止了脚步。正在顾盼中,两侧突然冲出几条汉子把他按倒在地。他知道上当,想叫喊几句,口腔早被东西塞满了,手亦被反绑。 第一步计划顺利完成,张云卿狞笑着走到阳立炉面前,用手抓着他的山羊胡子说:“今天我请你看一出好戏,你要好好地看,看着你的寨子、宅院、寨民,还有你的儿女、老婆、爱妾变成灰烬!”转身下达命令,“开始放火!” 刹时,早已作好准备了的土匪,或挑油担、或持火把、或抱干柴,绕开正门碉堡上的火力,向西南的围墙墙下逼近……把干柴、火把、煤油一齐泼向寨内…… 寨内,身强力壮的男寨民不再抛掷石块和倾倒稀饭,转向救火。 接着,张云卿亲自督促第二梯队架云梯爬上围墙,向救火的人群开枪。第三梯队随后把更多的干柴、煤油抛向寨内…… 终于形成了大火势,救火的寨民被逼得步步后退。煤油一桶接一桶倒在墙内的防火渠里,油浮在水面上,沿着渠道向两边扩展、伸延,防火渠反而成了引火渠……当伸延到西北,大火借着风势爬上,上渠坎,舔着临渠的木屋,火借风威,风助火势,寨子开始燃烧…… 寨内的寨民焦急了,不顾一切救火。 这时,在北门狙击的朱云汉下令手下爬上围墙,用长勺舀起煤油,一勺勺泼向大火…… 不到十几分钟,大火已形成无可阻挡之势,呼啸着如一条火龙,在陈家寨翻滚、狂舞,把大寨变成火海…… 火光冲天,六七百栋木屋构成的火势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啊!寨民在火势未起时仍抱最后希望跑回家救火,可是当知道灭火无望时,已被大火包围…… 一部分守在围墙边的人难耐炙热,不顾一切地爬墙逃命——。他们知道出去也是死,但死在墙外至少留具全尸。火势最旺时,围墙内几乎没有一处空隙不被大火所占领,连水分十足的香椿树都在燃烧。寨中心的火浪如海啸般扬起数十丈高,几十斤重的木料被气浪高高地抛起,漫天飞舞,烟雾直上云霄……满耳都是燃烧的炸裂声、木楼倒塌声,人临死的哀嚎、猪牛羊的惨叫,几乎被密不透风的火浪掩盖得听不出半点声音…… 看着这一幕,阳立炉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老泪纵横,他吐去口中的泥块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和我的家人死在一起!!” 张云卿摇头道:“我不能放开你。” 阳立炉见叫喊无用,转而央求:“满老爷,求求你把我扔到火堆里吧。到了我这把年纪也该死了,但不能和亲人死在一起是多么痛苦的事。求求你发发慈悲吧!” 张云卿道:“我若让你死,就没必要费一番周折请你出来。不瞒你说,我是受了人之托有意不让你死的。她想见见你。” 阳立炉摇头:“我不认识任何人,没必要活着见什么人。我的亲人全都烧死了,我只求速死!” 张云卿阴冷地说:“速死还是凌迟,这都要看她的意思,我做不了主。你我本来无冤无仇,我仅仅受朋友之托。” “他、他是谁?我与他有什么冤仇,他干吗要凌迟我?” 张云卿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火从上午九时一直燃烧到中午火势才渐次减弱,但寨周围仍如高温火炉,无人敢接近。 眼见大功告成,张云卿留下张钻子在驿站打探情报,他按计划和朱云汉、张顺彩率部向溪纵深处扫荡。 一路上,众匪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奸淫。原打算血洗易豪的老家易家寨,但是已人去寨空。张云卿一怒之下,把整个易家寨烧个精光。 在溪扫荡三天,再回到陈家寨。张钻子向张云卿报告,寨子内的人都被烧成黑灰,防火渠内有百十具尸体。张钻子还说,这几天附近有不少人来看热闹,现场乱了。 张云卿最担心还有人活着。如此血海深仇,哪怕只有一个人活着,他就会报仇。历史上皇帝用诛连九族斩草除根的办法惩治政敌,正缘于此种顾虑。 本来有人在看热闹,张云卿一出现在驿站,都吓得躲藏起来。张云卿很得意,别人越害怕,越证明他的煞气和威力。 在废墟上,张云卿下令挖地三尺,把藏在地下的活人挖出来。他提防寨民把男孩藏在地窖里。 但陈家寨太宽,一下子哪里挖得了那么多?这时,有人在寨中心大叫“找到了”。 张云卿火速赶到,发现原来是一条横穿寨中心的深水圳。圳内蓄了水,水中浮了很多人,打捞起来一看,屍体都煮熟了…… 在这一场血洗中,大概要数这条深水圳最为凄惨。为了活命,他们纷纷跳入水圳,谁想火势太大,水温太高,全被煮了饺子。事后,政府有关部门派员调查,粗略数了一下,竟有六百多具被煮成熟肉的尸体。 看到这些熟尸,杨相晚建议不必再挖,因为在这样的大火之下,即使藏在地窖里也会被闷死。 离去之前,张云卿回过张望,猛然发现一个天大的疏忽——山坡上,自卫队的木楼依然完好! 众匪大惊失色,当时由于兴奋过度,加之大火挡住了视线,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里。 张云卿心急火燎地率先爬上山。木楼中空无一物,只有一条小径穿过一片茅草地通往山后。 山后是绝壁悬崖,崖下是溪河的转弯处。崖高约百五十余丈,易豪他们除了从这里跳下去别无出路。但是,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能活命吗? 张云卿把身边的一块石头向下一推,石头在空中飞坠很久,然后“轰”然一声,沉入潭底,由此可知,这下面的潭很深。张云卿小时候经常在河里摸鱼,哪怕只从很低的地方跳下去,若不是头先着去,身子都会痛得难受。 朱云汉拈着山羊胡子走过来,向下一望,晕得眼睛冒花,连连摇头说:“这么高跳下去绝无路。快回去吧,梅满娘在家里等着要见阳立炉呢!” 张云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易豪一向老成,若无活命的希望,他干吗要跳呢?” 朱云汉吹着胡子说,“他横直死路一条,与其死在你我枪下,不如从这里跳下去,还有一具完尸,投胎转世也不缺胳膊少腿!” 离开悬崖,回到木楼前,又发现开阔地上有不少竹枝,惊叫道:“不好,易豪还活着!” 走在前面的朱云汉吃了一惊:“这……怎么回事?” 张云卿指着竹枝说:“他们临走时砍了不少竹子,想必是用来绑枪。枪跟着竹筒扔下悬崖去,不会沉底。由此可见,他们另想了活命之法。” 杨相晚说:“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们去下游找一找。” 他们下了山,从陈家寨东门,沿小路到了下游。目下正是干季,河水很缓。他们沿着河岸向东走,走了不到五六里,在一转弯处的浅滩上,发现了几根绑过枪支的竹筒及几条破旧的棉被…… 张云卿、朱云汉、杨相晚三人面面相觑。杨相晚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是第一回合的结局,下一个回合刚刚开始。” 第十一章 陈家寨血书惊省府 张湘砥剿匪驻武冈 易豪泄气地放下《大公报》,喃喃道:“我们送去的万民血书早就应该见报了……连生,你到底把血书交给谁了?” 周连生答道:“亲手交给赵恒惕的。” “人家是省长,你能见到他?” 周连生委屈道:“大哥,这是关系到大家性命的事,我敢说谎吗?我知道难得见到赵省长,就想了个办法,把万民血书挂在脖子上,跪在省府大门前不肯起来,还一边哭叫惨呀惨!” 易豪松了口气,点头说:“只要把血书送到赵省长手里,张云卿这回死定了!” 却说1924年,张云卿联合朱云汉、张顺彩,血洗溪陈家寨,四千余人葬身火海,无一幸免,七百余栋凝注数十代人血汗、历经数百年沧桑的老屋,化作一堆灰烬、瓦砾,好不凄惨! 张云卿本欲斩草除根,但易豪命不该绝,精明的张云卿、杨相晚居然忽略了寨后的悬崖可以逃逸。 “天意,天意!”张云卿捶胸顿足道,“这环节应该想到。冥冥中鬼摸了头,我不曾想到,你们也没想到,连经常留在这里的钻子也忘了!” 张钻子说:“后寨这么高、这么险谁会料到他们会跳崖。” “算了!”杨相晚说,“俗话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现在该做的是找到易豪的下落。他们已成惊弓之鸟,大部队先回去,就当他们已经烧死,暗中派人在溪、黔阳、洞口寻找。如果不发现他们,一旦形成势力,就不好对付了。” 张云卿对张钻子说:“溪这边还是交给你。不可偷懒,每一个小寨、山洞,都要找遍。如有情报,火速报告。” 朱云汉亦留下数名手下,要他们上黔阳打探。大部队临走,杨相晚鼓励各路探子说:“你们不必背太大的包袱,打探他们的下落很容易。他们有四五十人,光吃的、用的就不少,这些东西哪里来?只有去关羊。关羊就会滋扰百姓,就会有消息传出。这就是重要线索。依我之见,去驿站听客人谈话,比去钻洞更高明。因为一天钻不了几个洞,在驿站可以听几百人说经历!” 张云卿接着说:“杨军师的话是经验之谈,弟兄们照着去做。娘卖×的,就算易豪躲进他娘的肚子里,也要出来见天!” 随后,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率各部人马班师回寨。由于人势众多,声势浩大,沿途所到之处,商人、脚夫,无不吓得弃担逃走。 是日晚上,张云卿回到山门,令谢老狗率部回去休息,自己押着阳立炉去曾府大宅。 槽门口,一群恶狗老远认出了张云卿,全都高兴地甩着尾巴。守门家丁开了门,张云卿令随从倒出一篮肉包子喂狗。 邓集华闻声从厅里迎出,呼道:“满老爷,你总算回来了,满娘她每天都去门口望上三次。刚刚她才去过槽门呢。” 张云卿说:“看把她急的。几十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天?” “那可不一样。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可以替她了却夙愿的男人,好不容易遇上你满老爷。如果连你也办不成,她岂不抱恨终生!” “那不会,”张云卿得意地说,“我哪会那样没用呢。” 来到了内厅。内厅吊着一盏大汽灯,照得厅里明如白昼。梅满娘坐在躺椅上,她见了五花大绑的阳立炉,立即起身过来,问道:“你就是阳立炉?” 阳立炉一脸疑虑,流着泪说:“太太,我不认识你。我家亲人全都烧死了,我本该和亲人同葬火海,这位张云卿说,你要见我。太太,我俩素未谋面,应不会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冤仇。” 梅满娘冷笑道:“你当然不认识我!等会儿我教你认识。”说着,向张云卿递了一个眼色。 张云卿明白,先把阳立炉绑在一根大柱上,然后叱退随从。 厅里只剩下三个人。张云卿插上门,和梅满娘并排坐着,面对阳立炉。 阳立炉泪流满面,口口声声说他不认识梅满娘。梅满娘则咬牙切齿,问道:“你说不认识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阳立炉摇头:“到洞口天就黑了,我确实不知宝处地名。” “这里是山门。”梅满娘有意把“山门”二字说得很重,“山门这地方你听说过吗?” 阳立炉条件反射惊悚,不再叫冤枉了,惊恐地问道:“这、这是曾府?” 梅满娘怒目圆睁:“你总算明白了?!” “报应,报应呀!”阳立炉把头向柱上撞,欲求速死。 张云卿慌忙脱下棉衣,缠在木柱上,阳立炉欲死也不能了。 “让我快点死,我一把年纪了,本不指望活下去。”阳立炉求饶道。 “想快点死?”梅满娘拉下脸,“没那么容易!我要凌迟你!” “凌迟?!”阳立炉吃惊道,“你我虽有冤仇,也不至如此报应。我只是夺了你家财宝,连性命都不曾伤害。你要凌迟我,太过分了!” “一点不过分。”梅满娘说,“你虽然不曾亲手杀我,但如果不是你关羊,他会死吗?” “他是你什么人?”阳立炉问。 “他是我公公。” 阳立炉一阵冷笑:“他是你公公?我还以为是你丈夫呢。死者既是你公公,你更不应该凌迟我!” “不,一定得凌迟你!”梅满娘咬着牙,泪雨涟涟说,“如果是我丈大,哪怕他直接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会如此记恨你……我的公公,他是一位特殊的公公。十六岁那年,他看上了我,要娶我。我也很喜欢他,但他家中已经妻妾成群,我提出不做妾。为了家族的声誉,他亦不能休妻,但他内心却万般爱我。他有一个身患重病加痴呆儿子,说如果我愿意,可给我曾家长房媳妇的名分。那时候我年轻好胜,一心想着要比别人有财有势,就当了他名分上的儿媳妇、实际上的妻子。他很会体贴女人,尤其疼我,我为他生下两个孩子,可孩子只能叫他爷爷。只要我俩好,他也不在乎。我们就过着彼此都很满足的日子。谁想好景不长,几年后,我的那位名分上的丈夫死了。一次,我不小心怀了孕,如果这事一旦传出,这个诗书世家就会身败名裂。不得已,我只好暗中堕胎。结果下身大出血,不是命大,我就不会有今天了。那以后,说他不忍心使我怀孕,在一起又无法避免那事,他花几万两银子捐了一个怀化知府的官位。临走,他对我说,他要在外面呆很久,待我到了四十五岁以后不会再怀孕了才回来……当时,我感动极了,他那时才五十出头,正当精力旺盛,那要多大毅力克制啊。可见,他爱我有多深。他在怀化任上知道我爱钱,本来不贪的他,居然对钱也发生了兴趣,每年都大肆搜刮,为的是博我开心。期满之前,他派仆人邓集华带回一信。信上说,时下政局动荡,乱党蜂起,朝廷朝不保夕,加之只身在外,长夜难熬,决定不再连任,知道爱媳喜爱财宝,私下积了一些,届时以博一笑云云。古人有‘千金一笑’之说,初闻时,以为荒谬,阅了公公的信,才知道世上真有那样痴情重爱的男人。我也托邓集华捎信给他,说家中一切均好,两儿活泼可爱,大的也快成人。亦是思念甚苦,长夜难熬,盼望公公早日归家。邓集华回了怀化,我就在家掐指期盼。两个月后,公公回来,面带惊恐,全身肮脏不堪,一身穷人打扮。我问何故如此狼狈。公公说,待沐浴更衣再细说端详。我令下人烧水、备衣。一会公公衣冠楚楚来到我房中,见面就哭:‘贤媳,这次差点见不着你了!’我听后便知出事了,经他说明,才知财宝被人劫了。我劝他,财宝虽是好东西,但生命更重要,你能活着回来已算万幸了。他说,曾家世代清廉,未出贪官,在朝野有口皆碑,此事如果传出,上面追查起来,就要辱没祖先。我安慰他,土匪抢劫不敢宣扬。他说土匪人多嘴杂难保万一。就这样,忧虑加上惊吓,一病不起。公公自知不治,每夜要我服侍床前。他拉我泣诉,这些年他在外面,没有一天不想我,想得慌时,半夜爬起遥望故乡痛哭……还说,他在怀化认识了一位鸨母,学得不使女方怀孕的房中术,卸任后,要和我恩恩爱爱过日子……” 说到此处,梅满娘已泣不成声,手抖颤指着阳立炉:“是你,葬送我半生幸福。自从公公死后,回想起来,感觉他爱我至深,这世界不可能再找到他那样的男人!为了我,他冒‘乱伦’之险;为了我,他克制自己的情欲!这爱,超越了灵与肉!”她抹着泪,“随着时间越长,我的失落与痛苦越难排解。我的心仿佛也被他带进了坟墓。几不欲生中,我把爱转化为恨。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报仇。这种事不能通过官府。我找了绿林中人打探,得知劫我公公财物的土匪就是溪陈家寨的阳立炉。” 梅满娘手指直戳阳立炉。张云卿问道:“你请的人是邓双发?” 梅满娘点头:“他是个无赖骗我钱财后,他没有能力攻打陈家寨。” “为这你就暗算了他。” 梅满娘点头:“这不是主要的。我暗算他是因为他知道我和公公的隐私。” 张云卿沉下脸道:“我也知道你的隐私,你会不会杀人灭口?” “不,”梅满娘摇头,“你不同,你和我的关系……” 张云卿松了口气,把目光转向阳立炉:“你都听到了,你连累得人家终生痛苦。她要凌迟你,这一点不过分。”从绑腿处取出锋利的牛肉刀,递给梅满娘,“给你。” 梅满娘摆手:“你来,我没干过,坐着看一样解恨。” 张云卿也不客气,说:“我也没干过,正好学学。阳寨长,得罪了。”把阳立炉衣服剥光。先在大腿处割下两块肉…… 凌迟是官府处死罪大恶极的土匪所用的酷刑,当年杀柴刀大哥时,曾准备用此刑,后因围观百姓太多,怕引起慌乱,才改为砍头。 长话短说,却说张云卿帮梅满娘凌迟了阳立炉,两人来至厅堂,谈起血洗陈家寨之事。梅满娘听说易豪等人脱逃,说:“这是后患,若不将他铲除,必遭不测!” 张云卿点头:“我已派出多路探子,一旦有了下落,定不轻饶!” 梅满娘稍稍放下心来:“你了却我多年夙愿,无以为报。你家宅院什么时候上梁进香火,我再备厚礼过来贺喜。” “你我不必客气,我捉阳立炉,不过举手之劳。关于上梁进香火,我看还是定在十四年正月为好。风水先生说,十四年三向大开,大吉大利。” 有心腹过来禀报尸首安埋妥当。张云卿屏退手下,淫眼闪烁望着梅满娘。梅满娘亦是淫心大荡,双双进入内房,干柴烈火般燃成一团…… 张云卿的宅院上梁定在1925年正月十二。这一天宾客盈门,高朋满座,远近豪绅富人都攀亲送礼。梅满娘自然送来厚礼。 不说上梁之日如何热闹,宾客散后,张云卿去账房清点礼单,张亚口喜滋滋地向他汇报谁家送银洋多少、谷多少,张云卿绷着脸说:“我不是来问这等小事的。你帮我查查,刘异是否派人送礼物过来。” 张亚口摇头:“没有。”说着,又从头至尾查看账单,无刘异名字。 张亚口问道:“我们的请柬送到没有?要不就是他生气了。” 张云卿不语,闷闷不乐走了。 过了几天,张钻子从溪回来,进入新宅向张云卿汇报。张云卿很不高兴:“钻子,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张钻子知道回来迟了,分辩道:“我守在宝瑶驿站,等了二十多天,忽听几位从贵州过来的商客说,农历十月二十,在芷江发生一桩绑票案,一位名叫施美利的美国医生被土匪抓走。政府非常重视,连赵恒惕都打电报给唐继尧,请他协助调查此案。我当时想,易豪是十月十五走的,恰恰过了五天,芷江就发生美国医生被绑案。连都督赵恒惕都如此重视,那美国佬一定带了不少钱。我二话没说,就赶去打探。”说到这里停下来。 “结果怎样?”张云卿来了兴趣。 “我走了三四天,先到芷江县城打听,得知有过这宗案子,在全国都引起了哄动,但时间弄错了——不是今年,是去年农历十月二十日。” “娘卖×!”张云卿骂了一句,“废物!” “不过,我既然去了芷江,就不能白跑。恰好那时黔阳县城被土匪抢了,我赶紧追去,得知被土匪攻入县城,抢了五十多家商店,为首的恰好姓易。人数有一百多。为了弄个水落石出,我准备深入打探。紧接着通道县也传来遭土匪洗劫的消息。我赶忙过去,得知为首的仍姓易,他们十分凶悍,连通道县知事都吓得逃跑了。这一回我问清楚了,姓易的土匪名易顺满,有二十多条枪、六十余人,经常在黔阳、通道、麻阳、会同等地游动抢劫,以山洞为室,无固定住所。这一下我动了点脑筋,觉得易顺满虽非易豪,但易豪会不会打宗族主意,并入到易顺满属下去呢?很有可能,最让人信服的是,易顺满原来只有六十余人,突然间增至一百,这增加的数目恰好与易豪的人数吻合。” 张云卿来了兴趣:“你应该继续往下打探。” 张钻子得意地说:“于是我就在湘西腹地住下。过年都不敢回来。有一天见那里有人上梁、进香火,我猛地想起,你的宅院也是过年上梁、进香火,于是匆匆赶回。” “娘卖×!”张云卿破口骂道,“关键时候,谁让你回来?!” 张钻子搔首:“我今天回来,你不是已经嫌我回来迟了?” “娘卖×,娘卖×!”张云卿骂道。 这时候尹东波进来:“满老爷,你说要派人去城里与刘总队长联系,派钟雪华行吗?” 张云卿收敛了怒气:“你回来正好。钟雪华不认识刘异,还是你去一趟吧!” 张钻子:“不知要我去办何事。” 张云卿耐着性子说:“这一次我上梁,给刘异送去帖子,结果他连一个手下都没派来。你去到那里不能提这事,他是明白人,见了你自然会主动提起。” 张钻子于是扮做卖炭的,挑着一担木炭进城去了。 次日下午,张钻子回来,扔下箩筐就往张云卿房里飞跑。张云卿正与几个小头目玩字牌赌钱,一见张钻子,就屏退左右,问道:“刘总队长对你说了什么?” 张钻子:“这次他没派人来,乃是迫不得已,正想找机会向你解释。” 张云卿点头,表示明白。 “刘总队长要你了解一下时局。自从民国10年开始,赵恒惕代表北洋政府,谭延闿代表孙中山在湖南这块地盘上摆开了战场,双方都忙于战事,谁也顾不上地方匪患,因此这两年是我们大捞一把的黄金时间。自去年下半年开始,谭延闿去广州参加孙中山的北伐军,所以,湖南赵恒惕已基本稳定局势。由于在湖南境内——特别是湘西南一带,接连发生绑架外国人案,赵恒惕为了讨好洋人,下决心派重兵来湘西征剿。他让我转告你,这段时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张扬,一旦大军弹压,会吃不了兜着走。” 张云卿叹道:“难怪他不派人来贺喜,原来是怕沾上‘通匪’之嫌。” 张钻子道:“刘总队长说,今后最好少与他联系。有紧急情报他会派人通知我们。县长赵融是赵恒惕的亲属亲信,是只忠实走狗。刘总队长不敢得罪他,更不敢让他抓着把柄。一旦刘总队长不保,我们也没有好处。” 张云卿连声说:“那是的,那是的。” “刘总队长还说,他是陈光中的亲信,陈倒向谁,他也必须倒向谁。如今不仅全国形势复杂,就是省内也五花八门,除了赵恒惕与鲁涤平的恩怨,新冒出的程潜、唐生智也有一定兵力,而且呈现出后生可畏之势。不过,总的说来,是孙中山与北洋军阀之争。目前,北洋政府暂时处于优势,陈光中和赵恒惕就倒向北洋政府。什么时候北伐成功了,陈光中又会倒向孙中山。如果真有那一天,在孙中山内部还有国民党与共产党两派势力并存……” 张云卿挥着手,不耐烦地说:“讲得那么复杂干吗?总起来就一句话:有奶便是娘。这一套把戏我会玩。你没说出口的我也猜出来了——现在风声紧,不宜出头,弟兄们要静下心来观望时局动态。是不是这样?” 张钻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这样!” 张云卿把身子一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道:“老子折腾了这几年也有点累了,是该好好轻松轻松了。你把尹东波也找来,我跟他说点事情。” 尹东波来到,站在张云卿前面:“满老爷,有事么?” 张云卿手指对面椅子,问道:“自去年冬天从溪回来,我就要你注意张光文的动静,不知有无收获?” 尹东波说:“去冬他的佃户郑正良到了洞口,估计是和易豪接触。不过,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们也真沉得住气。” 张云卿叹道:“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说着,直起腰,“老尹,你去张光火家,告诉他,什么时候张团总有空闲,我想去他家里叙叙。” 尹东波不到一个小时回来报告:“火老爷说,他弟弟这两天都在家,随时恭候。” 张云卿点点头:“你下去备轿,我马上过去。” 两名轿夫来到门口,张云卿点了六七名亲随马弁,拥着他奔东村而去。 张光火在东村,离张云卿新宅不到两里。一袋烟工夫,张云卿的轿子来到槽门口,张光火、张光文出迎,彼此客套拥着张云卿到客厅分宾主坐定。 张光火的家妓满秀、满姣上前奉茶,张云卿细细打量,觉得虽不是天姿国色,但也娇嫩欲滴,颇为动人,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二女奉茶退下,张云卿回头对张光文说:“光文兄广闻博识,尤通晓时局。依兄之见,当今天下将是怎样个结局?” 张光文笑道:“顺路兄过奖了,光文才疏学浅,怎敢妄加评论?如今局势混乱如麻,就算刘伯温再世,也难理清头绪,何况是我等凡夫俗子?不过,目下似乎大局初定,孙中山的政纲深得民心,而且国民党组织内多是一些学富五车、出过洋、留过学之人,在理论上讲,比起北洋军那帮粗人似乎要胜一筹。一旦北伐成功,就是国民党的天下。只是,还有一个隐患不可忽视——国民党内,还有共产党,这是一个很有威胁性的党派。这一点,可能连孙中山本人也忽略了。我不了解共产党,仅从宣传册子得知,共产党就是提倡公有制——连人都是公家的财产。像土地、工厂、山场、房屋等等都是公家的,不许私人有东西。” “这不是要富人和穷人一样平等么?”张云卿叫了起来。 “正是这样。” “万万不可以!”张云卿大声道,“前些年我会举双手赞成,现在我一万个反对。如果共产党的计划得逞,这几年我不是白忙了!” 张光文说:“岂止是白忙。共产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还要杀一批土豪、劣绅——特别是土匪!” 张云卿惊呆了。 “太可怕,太可怕了!”张光火亦叫道,“要把房屋、地产和钱分给穷鬼们,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张光文叹道:“天下穷人占多数,共产党这一点比国民党技高一筹。更可怕的是,凡加入共产党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不怕死;二是不怕苦,敢于跟富人斗;三是不叛变。” 张云卿睁大眼睛:“参加共产党有很高薪饷吧?要不,怎么会不怕死?” 张光文摇头:“参加共产党没有薪饷,他们不为钱,就一个目标——让全世界的穷鬼都翻身,不受富人欺侮,不被土匪残害。1918年10月,一帮苏联穷鬼,就凭着这样一股精神,一举将有几千年历史的沙皇推翻了。” 张云卿啧啧道:“也太可怕了!我们武冈县有没有共产党?” 张光文点头:“当然有,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张云卿望着张光文道:“赵恒惕也奈何不了共产党吗?他也是富人,应该代表自己的利益。” 张光火用烟枪叩着桌子说:“不像话,千百年来没有哪个朝代要让穷鬼翻身。这年头简直是乱了纲常。凡大乱之年,都有怪事出现。民国10年(1921),钟半仙预言黄蛇精在武冈降世,该年大旱七十天,收成不足二三成。中秋后正值收割,黄蛇精孵化出壳,连降大雨,至冬天才放晴,所收稻谷久不见日,百姓靠炒谷而食。十一年,果然匪盗蜂起,从东乡至西乡,大行搜刮,至十二年方休。这两年,饥民过万,在武冈河滩乞食稀饭,每日排成长龙;西乡潘家所一个村庄百口人,吃观音土全都死亡。今年的兆头更糟:正月初一,南乡银家祠堂十数只雄鸡变母鸡叫;元宵十五夜,东乡扶冲坠降陨石,烧了一座村庄。种种不祥,非止一端,看来,共产党真要大乱天下了,赵恒惕应该趁早赶尽杀绝。” 张光文道:“赵恒惕对共产党还是压制得法的。新年伊始,就下令缉捕湘省共产党人毛泽东、刘少奇。广东不是这样,那里的农民被共产党组织起来,减租减息、斗土豪劣绅,轰轰烈烈,行动迅猛。” 张云卿喝了一口热茶,静下心来说:“共产党离我们还有一段路程,先不去管他。今日登门拜访,是想请教光文兄,不知今年省府对像我这样的地方武装持何种态度?” 张光文说:“今年赵恒惕刚赶走了谭延闿,已经有了足够的精力和兵力解决地方武装。从新出版的《大公报》上看,可能会用军事解决,特别是湘西一带乃重患区,会作为重点来剿。” 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正在这时,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他一眼认出,喝问道:“钟雪华,你贼头贼脑看什么?” 钟雪华垂首而立:“满老爷,太太说她不舒服,请您回去。小的见几位老爷谈兴正浓,不敢打扰。” 张云卿明白家中有事,即向张光文兄弟告辞:“本来我还有一事相求,今日太匆忙,改日再说。”回到自家大门口,见槽门口拴了一匹大白马,于是放开步伐,回到客厅。 客厅里,杨相晚起身相迎。张云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相晚兄,好久不见,走,进内室去。” 两人进了内室,杨相晚开口问道:“顺路兄,自从离开溪,易豪下落可有消息?” 张云卿摇头:“我的手下是一群饭桶,我正要为此事去花园拜访,可巧你就来了。想必你们一定大有宰获。” 杨相晚脸上罩起一层愁云,叹道:“我弟弟总算打探到易豪的一点消息。原来他们脱逃后,便投奔到易顺满部下,在湘西数县游动抢劫。近来,他们听说赵恒惕将调兵入湘西剿匪,又消声匿迹,还暗中策动溪百姓联名写万民血书,要求省府调兵进剿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 张云卿大吃一惊,说:“我才从张光文家回来,他也谈到赵恒惕要来湘西剿匪,如果万民血书呈到省里,我们岂不成了首剿对象?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要商量一个对策。” 杨相晚道:“我来贵府正是要与你商量对策。你近来与刘异可有联络?” 张云卿叹道:“风声太紧,他说不宜找他。万一有事,他会及时通知。” “你犯傻了!”杨相晚道,“这是他的推诿之辞,目下连他的主子陈光中都三心不定,不知该倒向哪一派,他哪会顾你?如果你敢冒险闯进他家,备上一份礼物,或许他会把一些内幕秘密透露给你。不过,你去他家要找个借口,显得名正言顺一些。” 张云卿想了想:“他的女儿过一段时间可能要出嫁。” “甚好。我就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是日深夜,张云卿骑枣红马驰向武冈城,马由迎春客栈照料,用旧办法叫开城门,悄悄来到正南街刘异家中。 刘异见了张云卿,惊问道:“你又来干啥?难道忘了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没有忘。近日风声很紧,听人说有人向省府呈送万民血书,要求发兵打我。反正自从走上这条路,生死早置之度外。惟一遗憾的是,令爱婚期在即,这个礼数不能少,因不敢在那天出现,以免总队长受到牵连,故提早过来,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而已。”说完,从包里取出大洋八百八十八元,翡翠玉手镯一对,金戒指两枚,金钗金簪各一对,金耳环一对,杭州上等纺绸一匹。 刘异见了,立即将他拉入卧室,屏退小妾,问道:“关于万民血书之事你是听谁说的?” 张云卿道:“真人面前不言假,实不相瞒,武冈四处我都派有耳目,是他们打探来的。” “你还打探到什么?” 张云卿反问:“那份万民血书在哪里?” 刘异道:“在赵融手里。这东西对你很不利,一旦呈送到省府,经《大公报》发表,定会要激起公愤,到那时,哪怕你有一万条命,也休想保住!” 张云卿感到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刘总,你一定要救我!” 话分两头。却说易豪击退张云卿第一个回合的进攻后,知道他迟早会回来,故立即采取防范措施。他也估计到张云卿会用火攻,更怕对方用煤油烧寨。他派出不少寨民每天在驿道上扮做过客,侦查是否有煤油进来。结果,只发现有贩酒的增多。谁想正是这些所谓的“酒”,给陈家寨带来灭顶之灾。 幸好易豪事先做了另一步防范计划,他备了几十条棉被,用来裹身高空跳潭。二十多杆枪则用竹筒绑好先扔下崖底深潭。如此,既救了本部五十余人的性命,枪械也没有损失。 下一步是何处安身的问题。易豪估计,张、朱、张三股势力必将穷追猛打,惟一的办法是投靠另一股势力。 当时,湘西境内土匪虽不下数百股,但五六十人以上的不足十股,其中朱云汉、张顺彩、张云卿乃是最大的三股。再往下排,便是经常盘踞西北乡黄茅枫木岭一带的易顺满。 有史以来,武冈匪患最出名的是枫木岭。这里是武冈通往绥宁的交通要道,山高林密,山洞多,便于躲藏。 枫木岭的土匪以凶残出名。他们抢劫的方式是不问青红皂白,把先抓到的几个人杀了,剖开腹部让肠子拖在地上,再把手、脚、头砍下,挂在路旁的树上……后边路过的人见了这阵势,没有不胆寒的,也就老老实实交出所有财物了。如查出敢于藏匿不交者,就把一株有弹性的小树弯下来,再割开该人的直肠,用铁钩钩上系在树尖上,利用弹力把肠子全部拉出来,让受害人在痛苦不堪中慢慢死去……据说,枫木岭上的土匪有吃人心、剥人皮的习惯。“枫木岭”这三个字在湘西南一带是令人寒栗的咒语,凡小孩不听话,只要说一句“枫木岭上的来了”,小孩就不敢啼哭。 有史以来,枫木岭也常有火并事件发生。为了争夺地盘,土匪对土匪的残害比对过路人更甚。目下盘踞枫木岭的匪首易顺满在击败并俘获他的最后一个劲敌时,把他绑在枫木树上,用利刀剖腹取出心脏,当众生吃。此举震撼了他的每一个手下,亦令湘西绿林对他刮目相看。 从前,武冈至绥宁必经枫木岭,故此地土匪十分猖撅,人数也多。到明末清初,吴三桂与清兵在武冈城开战败北,被清兵追至雪峰山,吴三桂不敢从枫木岭通过,另在离此路十余里的山口桥进山开了一条路,爬至半山,上面被一尊巨石挡住,后面追兵将至。情急中,吴三桂手挥大刀,在巨石上砍了七个阶梯,让士兵过去。当时,两军交战死伤若万。清兵入城后血洗三天,无辜百姓死者不计其数,人血染红了资江。为记住这段惨痛历史,当地百姓把吴三桂砍过的巨石取名“七步石”,并在巨石下建一座庙取名“半山庙”。这两个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自从“七步石”通路之后,不少惧怕枫木岭土匪的商客都绕道,致使枫木岭的过路客大大减少,从而也影响了土匪的发展空间,故易顺满经常只有四五十名手下。 闲话少说,易豪走投无路,决定投靠易顺满,一来一笔难写两个“易”字,二来易顺满以歹毒闻名绿林,朱云汉、张顺彩对他有几分惧怕。他率二十多条枪、五十多人来到枫木岭,向易顺满说明处境。易顺满果然爽快,一口应承,只是不无担心地说:“枫木岭庙小粥稀,恐怕难以养活百口之众。如下山劫舍,又恐冲撞了官府,到时派兵进剿,恐怕连这地盘也守不住。” 易豪理清了辈分,易顺满比他大两辈,于是说道:“满爷爷所说的确是事实。不过孙儿此来并非要跟爷爷争食。来之前孙儿有了一个方案,我们加起来有一百多弟兄、七八十条枪,倒不如离此穷乡僻壤,去更远的地方捞世界。” 易顺满是个有勇无谋的绿林莽汉,听易豪如此说豁然开朗,他一拍大腿说:“对,我们早该如此。不知到哪里去为好?” 易豪说:“东乡、南乡、西乡的一部分都是平地,无躲藏之处,惟有北面雪峰山可作屏障。但是,东北有张顺彩、正北有张云卿、西北有朱云汉,爷爷你这西面的地盘是最贫瘠的,按理应该去夺他们的地盘。但是,如今他们三家联络,我们不是对手,可暂时放弃,向雪峰山腹地扩展。比如会同、黔阳、通道、吉首、凤凰诸县都是官府鞭长莫及的地方。我们何不趁机发一笔大财?” 此话正中易顺满下怀,于是他啸聚百余悍匪,从绥宁的长铺镇向北一路抢过去,经会同、洪江、新晃、芷江,然后再折回黔阳。 湘西匪患全国闻名,因此《大公报》对这块地盘尤为关注。易顺满、易豪的举动自然引得该报频频报道。 易豪感到不妙,立即收敛,与易顺满盘踞黔阳边界——此地正好与溪接壤。 易豪最关心的是仇人的状况,在黔阳盘踞期间,多次派周连生外出与张光文联络,均告失败。周连生说:“依我看,张光文不会理我们了。这也很正常,万一被张云卿发觉,他一家老少都要遭殃。我们还是另想办法。” 易豪摇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他才更了解张、朱的情况,替我们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不如我冒险去一趟石背张家。” “大哥,你疯了吗?”周连生反对,“如今石背张家也成了张云卿的窝巢,你这一去岂不是送死?” “不会,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易豪说,“不去的话,我们只有等着张云卿来收拾。你不必劝我,我自有安排。” “我们两人一起去。” 易豪拍着周连生的肩:“你不要离开这里,万一有什么,你可以稳住弟兄们。我们与易顺满合作,终不是长久之计。他喜怒无常,性格暴戾。等我们度过了这一难关,再和他分手。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去武冈打探张云卿的情报,千万别提张光文的名字。” 周连生点头答应。 易豪扮成挑夫,从宝瑶驿站出发,到双壁岩天黑。因担心前面的杨相斌认出,在山上躲至半夜,才悄悄出来上路。到石背张家已是拂晓,幸好村人多未起床。张光文的槽门有人把守,易豪越墙而入,来到张光火的卧室。舔破窗纸,见张光火在床上与家妓满秀调情,并无旁人在场。他放下心来,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 房内,张光火以为是下人找他,不耐烦地叱骂。易豪不答,再敲门。一会,满秀开门,认出是易豪,吓得倒退几步,幸好没有叫出声来。 随后张光火也认出易豪,一把将他拖进屋内,一再警告满秀不许外传。紧张地说:“你好大的胆,张云卿就住在这附近,你难道不知道?” 易豪点头:“我知道。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的。我想和二弟见上一面,请你一定转告。” 张光火连连摇头道:“你既然来了,当然要让你见到真佛。只求你今后千万莫如此。” 易豪道:“以后绝不会再来。” 张光火道:“你就呆在这里,千万别乱动。半夜后,我会叫弟弟过来。” 张光火满脸不悦离去,易豪掩上门,和衣上了床。被窝是热的,有一股很熟习的女人体香。心里不觉一热,情不自禁想起上一次来这里与满秀云雨的情景……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敲门。原以为是张光文回来了。睁眼看时,窗外阳光灿烂,起身开了门,原来是满秀送饭进来。 易豪喜出望外,待满秀把饭菜从条盆取出放至桌上,他一把将她抱住,欲行好事。满秀不依,含着泪求饶:“易大爷,放了我,让东家知道,我会挨打的。” 易豪道:“你东家上次还把你送给我呢。” 满秀抹着泪说:“上次是上次,这次又不同。” 易豪警觉,问:“此话怎讲?” 满秀紧张地看门外,说:“上次你是东家用得着的客人,故让我接待。这次,东家说你是给他添麻烦来的。我送饭时,他警告说,如果与你上床,打断我的腿。大人,你放了我吧。” 易豪咽下欲望,松开了手。恰在这时,门外传来张光火的咳嗽声。 满秀离去,张光火也没有进来招呼。吃罢饭,易豪在书房里翻看了几张过时的《大公报》,倦意上来,便上床休息。他知道张光火会去通知张光文,但用心很难猜定,说不定还会萌生出卖朋友的恶念。不过,转而一想,也不用担心,张光文是不会这样做的。 不觉间便入了梦乡。醒来时,天已漆黑。再等了一个钟头,窗户上映着灯光,夹杂着脚步声。一会,房门敲响。 易豪打开门,果然是张光文。易豪一阵内疚,哽咽道:“二弟,又给你添麻烦了……” “别说这些。”张光文拍着他的肩,“你既然到这里来了,就是对我的信任。我知道你处境危险。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你。” 易豪心里一热,流出泪来,感动得说不出话。 “怎么这么暗呢,哥,点盏大号灯吧。” 张光火点上灯,小心说:“这里不便,还是去楼上的书房吧。” 张光文二话没说,领着易豪上了楼,随哥哥进入一间封闭的小书房里。 望着书架上蒙了尘的各种线装书,张光文叹道:“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来这里了。这是我小时候的书房。”坐定后,转向易豪,“易大哥仍在四处躲藏?” 易豪点点头,叹道:“败军之将,又能怎样。” 张光文道:“去年正月初一那次,真是功亏一篑。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张顺彩,你也不至于有现在的惨境。最令人同情的是陈家寨那些无辜百姓。唉,若追究起来,我也是祸首之一。真没料到张云卿如此狠毒,早知如此,早该置他于死地。”说着连连叹气,“现在不行了,他羽翼已丰,我动他不得了。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会摸进团防局,杀了我,夺走那批枪——他最眼馋我的两挺机枪。” “归根结底要怪我,”张光火说,“先时是我不许弟弟杀他。” “过去了的就不要再提。”张光文转对易豪,“易大哥此来有何目的?” “这段时间我疲于躲藏,对张云卿、朱云汉他们的现况一概不知。总是躲藏也非长久之计,想向二弟讨个万全之策。” 张光文沉思片刻道:“张、朱二人正四处打探你的下落。他们也很怕你,怕你壮大起来,所以急于要找到你。” 易豪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不敢在武冈境内出现,投靠易顺满在湘西打游击。现在风声紧,才回到黔阳靠近溪的地方。” 张光文道:“目下风声确实很紧,说不定赵恒惕要派大军进剿。这段时间,连张云卿、朱云汉也不敢轻举妄动。你要我想个万全之策?不如这样,你回去后发动溪群众写一份万民血书,控诉张云卿、张顺彩、朱云汉在陈家寨制造惨案。这份血书一旦到了省府,由《大公报》发表,一定会在全省激起民愤,这时候除非赵恒惕不想在湖南呆下去,要不,哪怕踏平雪峰山,他也要把张云卿捉住才罢休。” “妙,真是妙!”易豪一扫愁容,兴奋地赞道,“二弟真不愧是诸葛亮再世!” “过奖了!”张光文说,“此事还须你多加小心。要弄血书,少不得要去溪挨户签名捺印,万一被张云卿碰上……” “这个我自有办法。”易豪自信道,“我手下有三十余名陈家寨人,他们有不少亲属分布在溪各寨。只要发给他们一张纸,要不了几天就能收回一份万民血书。” 张光文又提醒:“血书要有两份,一份送给赵融,一份送长沙。县城刘异和张云卿的关系非同一般,应多一个心眼才是。” 易豪起身:“谢二哥,我告辞了。” 张光文兄弟也不挽留。临走,张光文又提醒:“易顺满是个惯匪,在武冈民愤极大。希望你早日脱离他。” 易豪点头道:“我会考虑的。现在我用的是化名,江湖上很少人知道我在易顺满部。 离开张家,已是凌晨三点,赶到洞口雪峰客栈正天明。易豪开了一个房间,白天休息,天黑再上路。以此避开双壁岩关羊的时间。 次日上午,易豪回到黔阳,向周连生及手下谈起张光文计谋,众人兴奋不已,三十名陈家寨子弟,都迫不及待要去办理万民血书。 易豪当即答应,要他们天黑后分头行动。众人离去,易豪又问周连生:“我走后,易顺满来过这边没有?” “来过。见你不在就走了。好像很不高兴。” “他问我去了哪里没有?” “没有。只说,你若回来,去他那里一趟。” 易豪摸着下巴,思忖着易顺满何事找他。正在这时,易顺满的粗嗓门已在远处喊开了:“易豪,易豪,我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去哪里也不打声招呼!” 易豪慌忙迎上:“这几天我去了山外,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故未向满爷爷说明。” “你真是的。这两天我找你商量个事。” “满爷爷请讲。” “前段时间呢,弟兄们忙着发财,什么事都顾不上。这些天闲了下来,我的手下就谈起你。他们说,你是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的仇人,会连累我们。这不怪你,只怪我被你几句‘满爷爷’说昏了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你。现在还真有点后悔。手下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烦死了。有的说,干脆把你们全杀了,夺了二十多杆枪;有的说,易豪一伙不是泥捏的,打起来会两败俱伤,不如请他们喝酒,在酒中下毒;有的说,易豪那小子不知安的什么心,要剖开你的胸腔看一看,到底是红心还是黑心。我也拿不定主意,看在同宗的分上,我要问你,该如何处理。” 易豪暗忍住想笑,说:“满爷爷的意思我都明白,你去转告他们,就说你把什么话都跟我说了。不过,我觉得你是他们的大哥,不能全听他们的,应该自己做主。我要问你想怎样处理我。” 易顺满坦言说:“我当然想杀了你,夺了你们的枪,可是你们不是泥捏的。既然如此,我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分点财产给你,从此各走各的路。只是从此你欠了我的人情,什么时候我有难,你也要救我一命。” “一言为定!”易豪内心暗笑,却伸出了手。 易顺满紧握着易豪的手。他双眼布满凶光,如狼眼,嘴唇蠕动,说:“算你走运,我终于决定不吃你。你那声‘满爷爷’是我这辈子最中听的话。多年前我被宗族逐了,凡姓易的人都不承认我姓易,管我叫‘满阎王’。但是我打心眼就喜欢听你的。” “满爷爷——”易豪又叫了一声。 易顺满听出没有以前叫得中听,他叹了一声,扭头走了。 易豪用了六七天时间,弄了两份万民血书。血书的全文虽不足五百字,但字字血,声声泪,列举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自为匪以来,杀人放火、抢夺财物、霸人妻女等诸多事实,特别是民国13年血洗溪陈家寨,六七百栋房屋化为灰烬、数千寨民葬身火海,惨绝人寰,乃湘西有史以来绝无仅有之惨案,闻者胆寒,见者心惊,湘西境内若让张、朱、张三匪长期横行,人民便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无法安居乐业。据此,溪八团全体父老破指血书万民请愿书,跪请政府派兵搜剿,以安闾阎,而维民生云。 为安全起见,两份血书分两路呈送:一路由一群溪父老扮成要饭乞丐把血书藏置破棉衣里直接去县城击鼓鸣冤,亲呈赵融;一路由周连生绕道怀化、淑浦插资江下游转省会长沙。 送往县城的血书很快有了反应,半月后,赵融乘坐轿子率五十余人亲临溪陈家寨实地视察。手下从瓦砾中取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残骸让他观看,这位封建官僚也不觉流下同情之泪。当看到寨中防火渠堆满无人收殓、煮成熟肉的尸体时,赵融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骂道:“可恶,我赵融若不剿灭悍匪,无脸在武冈为官!” 赵融率部怒气冲冲离去,易豪松了口气。他把队伍拉回老家扎下,仍以“自卫队”相称。周遭寨民因惧怕张云卿,也愿意为他们提供食粮。 一个月后,周连生从长沙回来,声称已将血书送达省府。 溪地方偏僻,消息闭塞。易豪就令周连生弄一份《大公报》回来。周连生为难地说:“《大公报》县城的机关才有,我怎么敢去那里弄?”易豪挠着头,觉得确实难办,正为难间,屋外传来了歌声: 云山秀,资水长, 雄秀毓都梁; 运动会,破天荒, 群英聚广场; 南风起,鼓乐扬, 健儿争自强; 吼东亚,震吾乡, 勖哉我武扬。 易豪一听,颇觉清新,比起听惯了的师公道土和尚唱的调子悦耳得多。情不自禁间,推开窗内,认出是同族一位远房叔伯的亲戚刘卓。于是灵机一动,解决难题有眉目,招手道:“刘卓老表,你在北京读书么,何日到你姑父家里来了?” 刘卓二十四五岁年纪,比易豪小不到四五岁,两人早就认识,他答道:“学校是开了学的,但一时学费没有筹足,想来姑父家借一点,谁想姑父遭土匪抢劫,也无余钱。老表,听说你成立了自卫队,你可要保护百姓,不可像张云卿那样。” “那当然。”易豪转谈其他,“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歌?很好听的,比起和尚师父咿咿呀呀唱的好听。” “那当然,这是新歌,怎好跟腐朽没落的东西相提并论。说起来,这还是武冈县的一件大事呢。去年春,全县召开第一次学生运动会,也是武冈两千年来的第一次,思思学校的校长欧阳东特地作了这首歌词,如今早已唱遍全县。” “你认识思思学校的校长?”易豪发现了希望。 “认识,我们之间还有很深的交情呢,你也认识他?” 易豪摇头:“我很想认识他。听说他们学校订了不少报纸杂志,我整天坐在家里没事干,想看看报刊消磨时间。” 刘卓来了兴趣:“你也喜欢读书看报?很好呀,我今天回家去,你跟我一起走。明天进城我介绍你认识欧阳东——他确实是个值得认识的人物。” 易豪摇头:“我没时间,要负责溪民众的安全。让他跟你去吧。”他指了指周连生,并特意吩咐,“特别是最近的大公报,你一定要想办法带回来。” 几天后,周连生抱回一大捆报纸,另有几本小册子。易豪把小册子扔在一边,打开报纸按时间顺序往下浏览。 1925年3月15日:孙中山3月12日逝世消息传到长沙,省府通令全省各机关、团体下半旗致哀一天。 4月1日至今日,全省第八届体育运动会在衡阳开幕,唐生智为会长,名誉裁判长何键……武冈思思学校取得较好成绩…… 易豪急急地翻,没有发现他希望看到的报道,他不死心,再倒过来复看了一遍,仍没有。他泄气地把报纸放下,喃喃道:“我们送去的万民血书应该见报了,怎么会没有呢。连生,你把血书交给谁了?” 周连生:“亲手交给赵恒惕。” “人家是大省长,你怎么见到他的?” 周连生倍觉委屈:“大哥,这是关系到大家性命的事,我敢说谎吗?我知道难得见到省长,就想了个办法把万民血书挂在脖子上,跪在省府大门前不肯起来,还一边哭叫‘惨呀惨’。” 易豪松了口气,拍着周连生的肩说:“我当然信你。可能我们的血书引起了赵恒惕的重视,正在认真研究。过不了几天,《大公报》一定会刊登出来。连生,在思思学校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周连生拾起几本小册子递给他:“这是欧阳东校长特意要我带给你的。我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易豪拿过一看,是《三民主义》、《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之经验》、《土地与农民》。他皱皱眉头,把小册子扔回桌上,不耐烦地说:“看这些没用。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赵恒惕什么时候发兵围剿张云卿。要不,张云卿就会来打我。连生,过两天你还要去思思学校借报纸。见了欧阳东校长,就说我对他的小册子很感兴趣。” 周连生点头,临走又说:“大哥,还有一件大事。今天我有意绕道去了廻龙洲桥头,恰好张二哥的佃户细狗在等我。” 易豪问道:“他有什么紧急情报?” 周连生说:“你前次去石背张家回来没多久,张云卿就去拜访二哥。二哥估计张云卿已怀疑我们暗中有来往,张云卿执意要娶张家的满秀、满姣为妾。” 易豪吃了一惊:“如何是好?我去张家那天,正是满秀送饭给我。二哥答应把她嫁给张云卿没有?” 周连生摇头:“细狗没说。他还提醒,说张云卿与刘异可能有阴谋,要我们多加小心。” “关于省府是否派兵来剿之事,他提到一点没有?” 周连生点头:“张二哥说,按理那份万民血书《大公报》应予发表,可现在还没有消息,这很不正常。要你想办法弄一份报纸,研究那上面的报道,里面有好多我们需要的信息的。” 易豪点头道:“我正这样做呢。连生,你先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自此以后,周连生经常在思思学校与溪之间跑动,易豪对省城长沙的消息慢慢地知道不少,但万民血书还是不见发表。更不妙的是,从五月中旬开始,赵恒惕对湘西境内一些千人以上的地方部队(实为土匪部队)进行收编。这样的报道几乎每天都有。 5月13日:湖南省《新省宪》于午前十时在省署正式公布,并产生了新省府。 6月2日:赵恒惕省长宣布施行《新省宪》,通令实行大赦,除杀人、放火、决水等重案要犯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 易豪读了这则消息,心里有了几分踏实感。因为,赵恒惕虽然宽大为怀,仍表明“杀人强盗不赦”。张云卿当然在“不赦”之列。 易豪暗忖,从目前形势看来,赵恒惕不发兵进剿张云卿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新省宪》刚刚公布,要先行特赦一批,待过后再严惩一批。一张一弛,是为官者惯用的法宝。 然而,易豪的估计还是错了。6月8日,《大公报》第八版赫然登出一则消息: 武冈民众,连年受土匪蹂躏,深感痛苦。此次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有志投诚,不欲再扰武冈。武冈县长赵融、自卫总队副队长刘异,将与商榷收编云。 看了这则消息,易豪先是一惊,继之把报纸一扯,跺着脚道:“黑天黑地,黑天黑地!” 周连生问何故发火。易豪把报纸上的事说了。周连生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看样子,这个政府是难以指望的了,还是自己珍重为好。” “还珍重什么?”易豪捶胸道,“只要政府稍持公道,张云卿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但现在张云卿招安事成,以后他就可以领着队伍名正言顺追杀我们了。唉,这是什么世道呀!” 听易豪如此一说,周连生也焦急起来:“大哥,这事确实非同小可,我们得想个办法才是。” 正说,易顺满来了,老远就哈哈大笑。易豪起身相迎: “满爷爷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好事,好事,是大喜事呢!”易顺满大笑不止。 “喜从何来?”易豪大惑不解。 易顺满在易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捋着胡子说:“赵恒惕最近公布了他娘的《新省宪》,他娘的特赦一大批,连张云卿、朱云汉那些乌龟王八蛋都招了安,要给官做呢。” 易豪皱了皱眉,问道:“这消息您从哪里听来?” “他娘的,黔阳、武冈谁不知道此事?”易顺满瞪眼,“难道你耳朵聋了?前些时候经常有消息传到我耳朵里,老子也不太相信,就派了几个弟兄进城打听。结果真有其事。他娘的赵融还说,凡招安的要根据手下人枪的多寡封官。这不是有意给老子难堪?我才五六十个弟兄,到时候说不准就是分在朱云汉手下或是张顺彩下面。好在老子我不笨,要我的弟兄们回家拖一批新兵进来,每人负责带一个,带多的有赏,不带者弟兄们一人操他一次屁眼。还有你!”易顺满重重地在易豪肩上拍了一下,“上次幸亏没有杀了你们,这回总算派上了用场。你,你的弟兄都归我了,跟我一起去接受招安,爷爷做了大官也给孙子你一个小官当当。” 易顺满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此事易豪还没有认真思考。但他意识到,如果答应了,死也得依从他,故说道:“这事孙儿还得与弟兄们商量。” “什么,你不干?!”易顺满瞪起令人胆寒的灯笼眼,手摸腰间的枪,“你不干老子毙了你!” 易豪打了个寒战,连连道,“我答应,我答应。”在此人面前,他不可能有自己的选择。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悔跟他认识。 易顺满咧起满嘴黄牙,像狼一样地笑了笑:“算你识相,要不老子的枪从不认人。就说到这里了。什么时候走,我来叫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不怕你开溜!” 易顺满走后,易豪很久才回过神来,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号人真是如狼似虎,以后怎能长期伴他呢!” 周连生也醒悟过来,紧张地问易豪:“大哥,我们怎么办呢?如果不答应,他对我们……” 易豪捧着头,让自己冷静下来:“答应肯定要答应,要不,老家的父老乡亲都要被他剥皮挖心,良心上我过不去。可是,长期跟他也不是办法。伴君如伴虎,他比虎狼还要狠毒啊!” “要不我们干脆——” “你是说把他干掉?” “是的,现在他走不多远,追还来得及。”周连生说着站起来。 易豪摇头道:“不妥,他的那帮手下一个个都是心如蛇蝎的家伙,杀了易顺满,会造成更大的乱子。天无绝人之路,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再说吧。” “听说凡接受招安的部队先要交出武器重新编排,万一武器不还给我们怎么办?”周连生想到这个问题道。 “若从长计议,枪确实不能交。交了枪,就等于交了自己的命。”易豪道,“不如这样,我们把好枪藏起来,只带几杆破枪去交。” “易顺满为了当官,肯定不会干。” “先做一批木枪,蒙过易顺满,到赵融那里更好说,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实力,只靠一些假枪虚张声势而已。” 周连生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 两人商量完毕,立即动员弟兄们造木枪,造好后涂上黑漆,用枪袋装着。真枪则用油布裹好,趁夜深人静装箱钉牢,沉到门口的鱼塘里。 过了几天,易顺满果然来叫他。易豪二话没说,领着本部人员跟着他到宝瑶驿站集中。 易顺满今日特别兴奋,打扮得整整齐齐:丝绸长袍马褂、瓜皮帽、黑皮鞋、手上戴上两枚金戒指,黄牙也特意刷过,身上还有股香水味,大概特意向他的哪位姘头要来这玩意。他原本只有五十条人枪,而现在聚集在宝瑶驿站的,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再加上易豪的二十人,总共就有二百余人。 易豪及部下来到集合点,易顺满立即跳上一垛矮墙,高声叫道:“弟兄们,静一静。”他叉开双腿,挽着衣袖,“老子领着弟兄们招安去,从今天起,弟兄们就是正规军了,可以名正言顺吃老百姓。他娘的,弟兄们跟了我,枪里来刀里去,担惊受怕,还被叫做‘强盗’。政府也剿,老百姓也躲,族人还不认我。他娘的,从现在起不会啦。前几天我派人去县城与赵融交涉,他说不论我有多少手下,以后都由政府养了,人越多,我的官越大。今天,我太高兴了,我有两百多人,赵融少说也该给我一个大队长当当。哈哈,我是堂堂正正的地方军大队长啦!赶明儿我就回到我的老家枫木岭去,堂堂正正地入族谱。弟兄们也去,凛凛威风地给我的族人们看。以前那个驱逐我的老族长,我要他用舌头舔我的屁眼才原谅他。哈哈,我易顺满做官罗!喂,易豪,你过来也给弟兄们讲几句中听的。夸夸我带领弟兄们去吃皇粮的丰功伟绩。” 易豪没有照易顺满指定的说。他说,满爷爷出身贫苦,无以为生,不得已才投身绿林。这些年来尝尽苦辣,出生入死,还遭政府歧视,族人咒骂。如今总算逢上了盛世,托赵省长之福,得以招安。古人云,富贵而不归乡,如着锦衣夜行,待安顿妥帖之后,一定要弟兄们随易满爷荣归故里,敲锣打鼓,燃放鞭炮。 易豪的一番话,说得易顺满心花怒放,狂笑不止,笑够后振臂一呼:“弟兄们,出发!” 二百余人浩浩荡荡,从宝瑶驿站出发,过洞口下高沙,已是傍晚。 突然有赵融的信差骑马而来,传达赵融的旨意,说从高沙到县城还有半日路程,到达时已是深夜,县政府不便接待,要易顺满部就地休息,不得骚扰百姓。 易顺满连说有道理,破天荒地下令部下不许骚扰高沙居民。而他自己则不在受约束之列。大约半夜时分,他摸进一位居民的房里,里面很快传来女人的求饶声,接着便是淫笑声…… 次日清早,在高沙镇吃了早饭,队伍继续前行。 易顺满率众二百余人,于中午抵达招抚地点——武冈皇城坪。易顺满甫入皇城坪,得意洋洋地站在队列前,挽起衣袖,唾沫飞溅地说:“弟兄们,他娘的从今日起我们就是正规部队啦,大家都得像点样儿,这样稀稀拉拉不行,站好站好,排成队,有枪的站到前面来,没枪的靠后!赵县长就要过来看我们啦!” 有顷,县长赵融果然陪着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走来。两位走到队伍前,先扫了一眼匪众,交头接耳了一阵。赵融与易顺满见了礼,问道:“贵部一共不是才五十余人么?怎么来了这么多?” 易顺满一向以口快手捷著称,他不假思索道:“本部原来只有五十余人。他娘的见老子就要成为正规军的头头了,弟兄们就把家中的亲戚或好友拉来混口饭吃。政府反正有的是饷银,多也是养,少也是养,他娘的在江湖上混讲的是义气,我就都收下他们了。” 赵融不再说什么,把军官请到队伍前,向匪众介绍道:“这位是湘军第十七团团长张湘砥,是赵省长手下的红人。弟兄们跟着他好好干,多为百姓做好事。大家欢迎你们的张团长训话。” 掌声雷动。 张湘砥迈着军人的步伐,向匪众行了一个军礼,开始训话:“弟兄们,我是湘军第十七团团长张湘砥,得知你们有意投诚,受赵省长之派遣,特来收编。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十七团补充营的弟兄了。大家不要再像过去那样,骚扰百姓,要学好,要服从命令!以后,你们的营长就是易顺满,另外还要选一位副营长、三位连长。这权力就交给你们营长吧。训话完毕!” 易顺满满面春风地站到队列前,叉着腰道:“弟兄们听到没有?从今天起,我就是营长了。大家要听我的话,好处大大的有。今天,我要选四位听话的弟兄跟老子先去享福。你———做我的副营长;你——做一连连长;还有你,就做第二连连长吧。” 最后就剩第三连连长还没有选定,匪众们都把脖子伸长,希望叫到自己。易豪也开始喉咙发涩,总认为这三连连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沉静有顷,易顺满突然从队列里拖出一个娃娃脸马弁:“就算你一个吧,他娘的你本来不够格,但没有再合适的人了。那一次老子一个月不见女人,我操你屁股你没有反对,算你走运!”转对众匪说,“就这样了,我们五位当官的和张团长、赵县长喝酒去,你们的午饭会有人安排的。” 易顺满等五人随赵融、张湘砥走后,立即来了几名中下级军官,其中一位副官模样的人对他们说:“弟兄们肯定饿了,先去营地吃了饭再说。” 匪众随着军官一行来到水西门外的营房,那里的伙房,早为他们办好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饭毕回营休息,又有副官令他们把枪好好地放置在枪架上。并要他们讲究室内卫生,不许打架斗殴,不许争抢被单、床垫。 晚餐又是一顿丰盛的饭菜,众匪十分满意。傍晚临睡前,张团长来到寝室看望他们,并训了话。他说:“弟兄们,习不习惯呀?习惯就好。你们营长、连长喝多了,还要商量事儿,今晚可能回不来了。明天正式向弟兄们发饷!” 众匪拍掌。 是夜无话。天快亮时,熟睡的易豪突然被人推醒,他翻过身,面对周连生:“什么事?” “我总感到这次易顺满……” “什么意思?” 周连生:“听老人说,凡上战场,若睡了来月经的女人,凶兆非同一般。而易顺满初次招安,据他说当晚就碰上女人的红潮…… 易豪思忖片刻,欲说些什么,起床号已经吹响,立即有人过来要他们快快起床做早操。易豪、周连生糊里糊涂地跟着穿衣去外面跑步。 跑完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又开早饭。原以为头一天伙食好是特意弄的,谁想第二天早餐更丰盛,有鸡、鸭、鱼,还有少许烧酒。 饭毕,张团长的副官提了一大袋光洋来到补充营宿舍,对匪众说:“今天是弟兄们新生活的第一天,按团长吩咐,给大家发饷,到外面集合。” 众匪喜出望外,一齐跟着副官到了水西门与富田交界处的一块操场上,排好队,准备领饷。副官站到队前说:“弟兄们,今天发饷分两个等级,老兵有经验能打仗,将来对国家贡献也大,发两块光洋,新兵发一块。请自觉站好队!” 谁都不愿动,都想要两块光洋。 副官不耐烦地说:“难道你们都是老兵?没有这回事吧!” 易顺满的原班人于是指着易豪叫道:“不要脸,你们才来几天?也想跟我们一样领饷!” 易豪无奈,只好率手下退到一边。 副官仍不罢休:“你们一共才五十多位老兵,这是易营长自己说的。你们站在这里也没用,等会易营长亲自来发饷,他总认得你们!” 这一招果然很灵,又有五十多人退出来,站到易豪一边。还剩九十多人,那些不愿出来的都有一定背景。副官也不再叫嚷了。 大家开始等易顺满回来发饷。 一会,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拥着张团长出来。张团长站到队前,像要训话,又没说什么,一挥手,一列士兵把“新兵”和老兵隔开,另一列则站到“老兵”最前面,两排士兵取下肩上的冲锋枪一齐向匪群射击…… 第十二章 剑拔弩张胜券在握 狼奔豕突绝处逢生 张光文道:“不需要马厩,你把马拴在庭院中那棵桑树上就行了。” “你、你以前来过这里?”门内小老板改变了称呼,“好汉,求求你放过我吧,就算我爹娘有得罪之处,前些时候已死在好汉手里,这宗恩怨也该有个了结。” 张光文一愣,惊道:“我、我没有在这里杀过人呀!” 却说张云卿借口提前给刘异嫁女送礼,进城打探情报,得知溪百姓的“万民血书”已送到赵融手里,他十分恐惧,扑通跪下去,央求刘异救他一命。 刘异为难地摇摇头:“此事恐怕不好办。前些天赵融已率领一帮人去溪陈家寨实地察看,这两天可能会回来。回来后,肯定会研究进剿方案。” 张云卿磕头有声:“刘总,你一定要救我。顺路我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痛爱,生活无着,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如今,你若能救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干脆我认你做爹。爹,救救孩儿吧,你若不答应,孩儿就长脆不起。” 刘异拗不过,只好答应:“你起来吧,我就收你做干儿子。能否救你,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 “谢谢爹爹。”张云卿又磕了三个响头,“有爹这句话我就放心。”爬起来,“孩儿这就告辞了,以后我们怎样联络?” 刘异想了想:“你选一个碰头的地点——不能是石背张家,更不能是燕子岩。有事的时候,我派人过去通知你。” 张云卿道:“梅满娘家里怎么样?” 刘异点头:“我和她有过交往,她四十寿庆时,我派人送过礼。我手下你认识谁?” “我对那位头发黄黄的兄弟印象较深。” 刘异点头:“他叫金丝猴,是我老家人,人挺忠实可靠,以后就让他跟你联系吧。” “我和他,要不要见见面?”张云卿问道。 “不必了。他认识你。”刘异说着,哈欠连连。 今夜轮到与他同床的小妾,不时在外面有意跺响地板。 张云卿告辞,沿旧路回到石背宅院。他的心腹尹东波、张亚口都在客厅等候。张云卿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下。”尹东波问,“刘异那里有什么消息?” 张云卿叹道:“万民血书确有其事,已经到了赵融手里。” 尹东波、张亚口异口同声:“我们该怎么办?” “没办法,等死。”张云卿望着两位心腹。 有顷,尹东波喃喃道:“易豪这一招确实厉害。” “你以为真是易豪想出来的?”张云卿反问一句。 尹东波摇头:“我也弄不清楚。我知满老爷一直怀疑张光文与他有勾结,但我实在没有发现他们有接触的迹象。” “只能说你的功夫还没到家。”张云卿不满道,“你在谋略方面虽稍有所长,但刺探情报远不如钻子。他负责溪那个方向的情报就相当准确。快回去吧,真要发生大事,就是每天不睡觉也没有用。” 张云卿屏退两名心腹,将近黎明才上床睡觉,醒来时已是中午。吃罢饭,尹东波过来报告说:“钻子又从溪回来了,说有情况汇报。” 张云卿稍稍点头:“给我备轿。让钻子等一会吧,待我办了事回来不晚。” “满老爷要去哪里?” “村东头。” 一会,一乘小轿抬着张云卿来到村东头张光火家。进了屋,令他颇感意外地张光文居然在家。张云卿施罢礼问道:“光文兄,今天团防局没事么?不是有约,你是很少在家的。” “哪会没事,每天忙于军训。据上头透露下来的消息,最近很可能要大剿。可是,再忙我也不能失约。” “嗬?光文兄跟谁约了?” “你昨天临走不是说有事相求?有你这句话,我敢轻易离开么!” “哈哈哈!”张云卿大笑,拍着张光文的肩,“你真是好记性,我都忘了。不过,经你提醒,我又记起来了。” 张光文兄弟和张云卿三人来到客厅坐下,细狗沏完茶即离去。张云卿目送郑正良:“怎么换了倒茶的?” 张光文用盖子磕去浮在上层的茶叶,并没有喝,放回茶几说:“顺路兄不是有事么?” 张云卿环视客厅,说:“这客厅收拾得真是干净整洁,一定是满秀、满姣的功劳。这两位姑娘挺可爱的,火老爷从哪里请来的?火老爷能否帮帮忙,给我也请两位。” 张光火看了弟弟一眼,在鞋帮上叩着烟枪,说:“这两位姑娘老家在芷江,更具体也记不太清楚。当时她俩也才八九岁,被两个自称是她们叔叔的男人卖给妓院。样子怪可怜的,才那一点点大,开苞的话,这辈子岂不完了?我就用四百大洋买了下来,把她们当女儿一样抚养。虽不是十分漂亮,也有几分可人。规矩礼节有点大家风范。如果不嫌弃,选个好日子送到府上就得了。你我不必客气。” 张云卿没料到对方如此爽快,假装客气道:“这样,我岂不是夺人所爱?” “顺路说哪里话,”张光火道:“喜欢我倒是挺喜欢,可毕竟年岁不饶人,留在身边也耽误了她们。你年轻,有前途,跟了你也算是她们的福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云卿道,“只是,她俩是否愿意?” 张光文笑道:“他们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实不相瞒,你昨天一来到敝处,我们就明白你的意思。说起来顺路兄也该纳几房妻妾了,像你这样的优秀人物,十个八个也不算多,何况现在又建了大府第,让那么多房子空着也怪可惜的。‘金屋藏娇’乃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今后若有更合适的,小弟还要鼎力撮合。” 张云卿又是大笑,道:“知我者,光文兄也。谢谢,谢谢。两位姑娘今日不舒服?怎不见出来呢?” 张光文道:“两位姑娘——两位嫂嫂就要出阁,怎好还让她们干下人的活!我哥哥从昨天开始,就让她们在家里修饰打扮,等着顺路用花轿来抬。” 张云卿又是笑,然后起身告辞:“我差人去城里找钟半仙查个黄道吉日,回头把事情办了。” 张光文兄弟挽留。张云卿说有事,执意走了。 回到家中,他把张钻子唤来,问道:“听说你又有情报?” 张钻子点头:“易豪的助手周连生经常往城里跑。前两天我干脆化装成乞丐一直跟在背后,原来他常去武冈城孔圣庙。” “去孔圣庙?他也拜孔子?” “孔圣庙里如今办了一所学校,名叫思思学校。那里的校长据说是位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你知道是干什么的?” “专为穷鬼说话的。”张云卿不解地说,“莫非易豪想站到穷鬼那一边去?” “这个……目前我还得回去弄清楚。” 张云卿道:“易豪那里先放一放,精力应该集中在那份‘万民血书’上。你马上去一趟山门。” “去山门干吗?” “去梅满娘家会会金丝猴。他会有情报。” 两天后,张钻子果然带回重要情报:张云卿从刘异家回来后的第二天,恰好赵融也从溪察看回来,他的情绪十分激昂,口口声声要剿绝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否则他就是武冈人民的罪人…… “娘卖×的,”张云卿骂道,“赵融这王八真要剿老子。” “赵融倒是其次,”张钻子接着说,“还有最坏的消息——!” “什么坏消息?” “昨天赵恒惕从长沙拍来电报,说他收到武冈人呈送的万民血书,过问血书所述事实的真假,如属实则派大军进驻武冈。” 张云卿大惊失色,在厅里踱来踱去,突然对张钻子说:“你帮我去备一担酒来,要快。” “要一担酒,请客呀?” “请个屁!——我挑到城里去卖。” 张钻子明白,立即到村子里向一个卖酒的农民借了一担桶、一百斤烧酒,然后挑回新宅,交给张云卿。 张云卿当即脱去纺绸衣裤,换上一身汗臭熏天的衣服,扎上一条蓝头巾,蹬一双麻草鞋,挑一担酒出了门。 张云卿原是贩酒出身,如今这副打扮又找回了原来的感觉。一路上也有要买酒的,那些人不认识他,都把他当成真正的酒贩,讨价还价,不满意时还大声叱骂。这使他再次体会到做酒贩的下贱可怜,与做土匪的威风相比较,这反差太悬殊了。他发誓要不择手段保住既得利益,保持现状。 从石背步行到武冈城,一般需要两天时间。张云卿一路卖酒,又多走了一天。来到迎春客栈附近,见很多农民纷纷退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打听,忽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马蹄声从东边大路由远而近,即见一队大军走来,前面的骑高头大马,后面的挎枪步行,都穿一色的黄军装。 这一队大军走了近一个钟头才走完,从东门进了城。张云卿向迎春客栈老板打听,这老板虽然多次帮他管过马,此时也没有认出他来,不耐烦地回答:“这是什么军队还用问?当然是赵省长派来剿匪的军队!” 旁边一个农民摇头叹道:“再不剿匪百姓活不下去了。听说溪一天一夜间,被土匪烧死一万人,赵县长还亲自去看了呢。” 又有一位农民说是烧死一万五千人,烧了一千间房屋。 张云卿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你们这是放空气扰乱人心。溪人口总数才一万五千人,难道都给土匪杀了?” “你不信?这是赵县长亲口说的。溪人还给县里、省城呈递了万民血书,要求严剿土匪。可不,刚才从这里经过的就是赵省长派来剿匪的大军,最少有一个军,”那位说溪死了一万五千人的农民反驳张云卿。 说一万人的那位农民道:“不对,不止一个军,肯定有两个军,数都数不清。” 迎春客栈的老板说:“别争了,管他一个军两个军,总之省里派人来了就是。现在总算好了,把土匪杀尽,地方太平,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特别是张云卿,抓住他要凌迟才能平民愤!” 张云卿脸上的肌肉搐动,但他忍住没有发作。他狠狠地瞪了两个农民一眼:“青天白日说瞎话。我数得清清楚楚,总共才一千一百人,刚好一个团的兵力,就瞎说一个军两个军!”说完扭头走了。 刚才,张云卿是留了心的,他不但一个个数了人,还一件件数了兵器。所见到的兵器中,威力最大的是十挺机枪、三门六○迫击炮。虽然兵力只有一个团,但已足够把武冈境内的土匪赶尽杀绝。 过了城门,张云卿沿着和合街一直向西,到了化龙桥、穿城河,向右不足二十丈远,就是刘异的住地正南街。 张云卿挑着酒担,径直走进刘异家门。守门的认识他,以为是刘异邀来的,也不阻拦。 到了后堂,金丝猴一眼认出他,紧张地四处张望,指了指内厅:“把酒担放下快进屋里去。” 张云卿依言,放下担子,进人内厅。 一会,金丝猴进来沏茶。张云卿问:“我干爹呢?” “省里派来了一支剿匪正规军,太爷陪客去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 金丝猴摇头:“不知道。可能后半夜吧。如果陪张团长去五里井玩女人,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张团长,谁是张团长?” “就是今天带部队进城的张团长。他叫张湘砥,是湘军十七团团长,赵省长的亲信,同我们赵县长也是好朋友。” 张云卿不再多问,坐下喝茶。一会,金丝猴给他端来了丰盛的饭菜。 天黑后,金丝猴请张云卿先睡,张云卿不干,非要等刘异回来,就坐在书桌旁。桌上堆满各种线装或石印的书,但他不识字,只好干坐。偶尔也打了盹。 半夜过后,突然门“吱呀”声响。张云卿惊醒,以为是金丝猴,抬眼认出是刘异。 刘异急急把张云卿往书柜后面推。张云卿这才知道后面还有房子。这是一间小房,门上挂了竹帘,竹帘和书在一起,构成一道装饰,以前他来过几次都不知道这里有间小房。 张云卿左右看看,里面除了两张椅子,别无他物。这也许是刘异看书累了,和身边女人调情之所。他正这么想时,外面传来对话: “刘队长,你是爱家,为何不陪张团长玩玩?”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爱,是男人谁个不爱好?只是,五里井的女人我都能数清她身上有多少颗痣。玩旧的没意思。”刘异的声音,“赵县长,你应该留下来陪张团长。” 张云卿心里一惊,没想到半夜来这里的是县长赵融。 赵融叹道:“玩,当然该玩,可是哪有心情呢!” “我是自卫总队副队长,我的心情也一样。赵省长这次也太急功近利了,要我们把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股土匪全部剿灭,缴二百土匪人头、四百对耳朵去长沙,这……我哪能办得到呢?” “也难怪,”赵融叹道,“省长才赶走谭延闿,急于要创造政绩。恰好有人就陈家寨惨案送去万民血书,这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会抓住不放。” “赵县长,那份万民血书怎么《大公报》还没有刊布呢?” “刊布当然是要刊布的,”赵融说,“赵省长办事一向稳重,他不会急于刊布。像这种惨绝人寰的案子一旦在报纸上披露,这民愤恐怕不仅仅只限于湖南,中国甚至全世界都会震怒。那时候,他等于把自己赶入绝路——能剿灭张云卿,他就能在湖南继续呆下去,否则就只能卷铺盖走人。刚才张团长说了,等我们把张、朱、张匪帮全部剿灭,把二百余颗人头、四百只耳朵用防腐水处理了,再发电报给省城,让《大公报》公布万民血书。等到在全国、全世界引起轰动,我们再声称剿匪已取得成功,把人头、耳朵运抵长沙,作为赵省长向全省、全国、全世界的一个答复。” 刘异赞道:“赵省长这一招真高明。” “那当然,不高明他能击败对手在湖南省立下足来!他的事与我们关系不大,问题是我们要怎样才能把三股土匪剿灭。唉,难呀,难!” “是难,雪峰山山高林密,土匪又熟悉地形,别说是全部剿灭,就是杀一半也是难事。赵县长,你看这事……” “我没有办法。赵省长已立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就撤职。张团长是他的亲信心腹,这次出发前,省长对他说:‘这次你离开长沙,要么提二百人头回来,要么就永远不要见我。这话说得够绝的了。” “张团长有妙策么?” 赵融叹道:“他才来武冈,人生地不熟,他能有什么妙法?当然要倚仗我们。今晚我看他也是苦中作乐呢!刘队长,你是本地人,要多挑点担子呀!” “县长……你、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我也是无计可施啊!” “好吧好吧,你慢慢去想,总会想出好办法来的。我告辞了,告辞了!不用送,请留步,留步。” 刘异惊得呆了。官场上的政客都善于打太极拳,揽功卸责,今天他总算见识了。他望着赵融的背,恨不能操他祖宗十八代。但,他当然不敢。 一会,张云卿从内室出来,掩上门,在刘异的对面坐下,不语。 “刚才你都听到了?”刘异打破沉默。 “听到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事很好办。”张云卿平静地说。 刘异猛然记起,趋前抓住张云卿的双手:“你是有名的智多星,一定能替我想出妙法来。” “妙法谈不上,不过总不至于像赵县长那样无计可施。”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阴笑。 “好儿子,你别吊胃口了,是什么妙策快跟爹说。” 张云卿望着刘异道:“正如刚才爹跟赵县长说的,如果动兵硬剿,凭着雪峰山复杂的地形,别说张团长才一个团,就算是一个军,也休想剿灭。不过,若改用智取,说不定那二百颗人头可以轻轻松松割下来。” 刘异把位置向前移了数尺,耳朵伸到张云卿嘴边。“这计其实很简单,只要赵县长、张团长还有省长大人密切配合,先不要动兵,让省长大人在《大公报》每天刊登特赦犯人、土匪受招抚的消息,接下来赵县长、张团长在武冈境内张贴招抚文告,称赵团长是特为招抚来到武冈,凡愿弃暗投明者,都可编为正规军,头目委以官职。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自投罗网。” 刘异喜出望外,在张云卿肩上拍了一巴掌:“真有你的,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张云卿笑道:“爹过奖了,其实孩子是受爹的教诲才有长进的。” 刘异得意地抚着胡子,站起来:“赶明早我就去和张团长、赵县长商量,相信他们一定会赞同。孩儿,你先去休息,明天上午街上行人多的时候你再回去。” 次日,张云卿醒来时,刘异已经离开。金丝猴告诉他,刘异到县政府公干去了。 吃过早饭,进城来的近郊人已塞满大街。张云卿仍挑着酒担子出门,照原路返回。走到和合街,张云卿寻着门号,拐进一栋临街的木屋里。 木屋里挤满了人,一瞎子正在“甲子”、“乙丑”地为人算命。好容易轮到张云卿,他报了生辰八字又道:“钟半仙,照直说,不许隐瞒。” 钟半仙并不理会,口里念念有词,突然脸色大变,声音有点抖颤地说:“先生命好,不必说穿,说穿了反而冲了好运。下一个吧。” 张云卿哪里肯依,硬要他说。钟半仙拗不过,半吞半吐说:“我知道先生想知道近期有无灾星的。从八字看,近期有大难降临,幸有贵人相助,可转危为安。另先生交了桃花运,得一双佳偶。恭喜先生,贺喜先生。” 张云卿本就迷信命相,听钟半仙一番话,不由心中暗服,他问了成亲吉日,从衣兜里拿出两个银洋,转身离去。 他挑着担子在街上悠转半天,挨到天黑才出城门,途经迎春亭客栈,记起一件事,从路边随手拾一块马粪,用纸包了,藏在衣袋里,去柜台开一上等房间。吃罢饭,回到房中,就冲着楼下叫道:“老板,这被子太脏!” “不会,”老板说,“被子是今天才洗过的。” “不信?你自己来看看。”说着,从口袋里取出纸包,拿出马粪用被子包住,用力乱揉。 老板急急上来,果见被子很脏,连连赔不是,说:“我去给你换一条,换一条。” 张云卿说:“算了,你也不会有多余的。” “我、我就抱干净被子上来。”老板搓着手。 “何必呢,”张云卿说,“我把被翻过来一样可盖。”他抱起被子,“老板,你今天上午在说张云卿?” 老板说:“听说他是蛇精转世,只要吃一万个百姓就会得道成仙。” “不是说他在溪已害死一万五千人了么?” “说是这样说。不过听说真真实实只有四千人。” “真是四千人?” “是的,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客栈老板肯定地说。 “你错了,应该是四千零一个。”张云卿露出笑脸。 “是四千个,不会错!” “以前是四千人,不过,今晚他又杀了一个。”张云卿目露凶光,步步逼进。 客栈老板惊道:“你、你是……”“张云卿”三字尚未出口,头已经给被子严严实实包住了。 张云卿用力把客栈老板的脖子卡住,直至被窝里没有动静,才把被子揭开。恰在这时,老板娘在下面叫道:“当家的,洗脚水快凉啦,啥时下来?” 张云卿把尸体抱到床上,与老板娘答话:“凉了就再换一盆吧,他在和我打赌呢。” “打赌,打什么赌?” “他说张云卿不多不少杀了四千人。我说是四千零一人。谁输了,把老婆让出来。” “你们喝多了吗?张云卿杀了四千人,全武冈人都这么说。”说着,“噔噔噔”,爬上楼来。 “不对,是四千零二人!”张云卿喊叫着,抱着一条被子闪到一边。 老板娘一进屋发现丈夫躺在床上,口里流着白沫,正要叫喊,头也给被子罩住了。一个有力的男子一边卡住她的脖子,一边扯她的裤带…… 张云卿奸完女老板,见她还有一丝游气,捧住她的头向后一扭,直至颈骨发出“嘎嘎”的断裂声。 吹灭灯,关上门,走下楼,张云卿仍挑着酒担星夜赶回石背张家。 1925年,自从开春以后,雨水一直不降。大片田地插不下秧,插下的也晒成了枯苗,真是赤地数百里,田野无青草。《湖南百年大事志》记载:“1925年夏,湘中、湘南、湘西大旱,尤以湘西为甚,武冈米每石二十元,各地米价均达最高纪录。” 湘省天灾人祸,匪患四起,赵恒惕借《新省宪》实行之际,大赦犯人,招抚匪盗,以安民心。 7月10日,赵恒惕因全省天旱,发忏悔通电,自举七罪“以感召天庭降以甘霖”。 8月2日,湘西屯务处长,永顺、保靖、龙山、凤凰防务总办王时,致电省府,已将该四县境内之股匪,收编为步兵二团、骑兵一团、炮兵一营和工兵、机关枪各一营。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却说张云卿从城里回到石背老家,数日后迎娶满秀、满姣为妾,一派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 时值湘军十七团团长张湘砥、武冈县县长赵融到处张贴招抚文告,朱云汉、张顺彩有点坐不住了,都认为这是弃暗投明的最好机会。 朱、张两匪来石背与张云卿商量,张云卿遂将他与刘异设计之事和盘托出。二匪皆惊,惊叹之余,不得不对张云卿的足智多谋深表钦佩。二匪打消招抚念头,声言对张、赵的文告不予理会。 张云卿又提出不同想法:“如不予理会更为不妥。如今武冈境内土匪都在看我们。我们不妨先去一封降书,表示诚意,一旦消息传开,其余各股都会争相自投罗网。” 二匪认为此计更妙。于是一起办理,送降书给赵融、张湘砥。 降书递交后,张云卿即吩咐张钻子:“要集中一切精力注意易顺满、易豪的动向。” 张钻子说:“我估计易顺满肯定愿意招安。至于易豪——他现在已经脱离了易顺满,不知会不会钻我们的圈套。” 张云卿想了片刻,说道:“我马上派人与刘异联络,要他放出风声,说受招抚的匪首,根据手下人员多寡定官位。易顺满的性格我了解,有好处他会把易豪再拉到旗下。” “万一易豪不愿意呢?”张钻子仍然担心。 “这样更好,他们为此会发生火并——易顺满不可能容忍易豪不愿意。”张云卿自信地说。 张钻子潜往溪打探,果然得知易顺满为了当上大官,不仅把易豪拉在旗下,还命令手下把家里的亲戚拉出来,七拼八凑,拉起一支二百余人的队伍去县城受招安。 得到这一消息,张云卿反而紧张,他很不安地说:“我的计划太顺利了,过头的好事难有圆满的结果。” 张钻子不以为然道:“现在他们已经进城去了,只要入了城门,城门一关,插翅也难飞走。他们刚好有二百人,割下二百人头,替我们担当溪血案的罪孽,我们又可以逍遥了。” “现在不宜高兴过早,”张云卿吩咐道,“你马上尾随易顺满进城,有消息立即回来。” 张云卿开始心神不定地在家里等待。数日后,张钻子回来,神情紧张地径至张云卿房里,急急地说:“满老爷,易豪没有死!” 张云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慢慢讲。” 张钻子把半边屁股放在椅子上:“第二天下午,易顺满到了皇城坪,张湘砥、赵融借设宴款待,把易顺满和他的四名骨干骗到县政府大院,当场枪决,把头割下悬挂在宣风楼。次日一早,把他的两百匪兵带到水西门外——” “带到水西门外怎么啦?”张云卿催问。 “这事说来话长。本来按赵县长与刘异的意见,就把这二百人全部杀死,充当溪血案的替罪羊,割下头运往长沙邀功。岂知那个张湘砥是个死脑筋,他说追随易顺满的惯匪才五十余人,其余一百五十人都是无辜百姓,杀了他们天理不容、良心不安。于是谎称发饷,新兵一块大洋,老兵两块,易豪这王八命不该绝,和他的手下全部站在新兵行列里,躲过了这一场大劫。” 张云卿目瞪口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张钻子接着说:“这次被杀的只有七八十人,昨天中午易顺满等五人的尸体也抬到水西门外,看的人很多,我也跟在后面,那八十多具尸体都没有头,张湘砥下令就地挖坑全部掩埋。坟堆很大,还立了一块大石碑。” “这些人还立碑?”张云卿又坐起。 “是的。” “刻了死者的姓名?” “没有,”张钻子摇头,“只刻了三个字——看榜样。” 张云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才割了八十余颗人头,还欠一百二十颗。如此说来,张湘砥还会出兵来剿老子。” “是的,”张钻子说,“张湘砥古板得很,非要把您、朱云汉、张顺彩杀了,才准许《大公报》刊登溪人呈送的万民血书。为此,赵恒惕很生气,大骂他混账。其实,根据省府的意思,张团长只要交二百颗人头就算大功告成。如今易豪他们逃走了,赵融和刘异劝他再杀一百二十个平民百姓,他更加不愿意,据说还跟赵融大骂起来。” 张云卿对这些并无兴趣,问:“张湘砥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张钻子:“不知道。据那天在水西门埋尸的丘八说,张团长打算立即发兵,但赵融和刘异不肯派自卫总队带路。” 张云卿点头:“看来,他们的矛盾还不小。这样也好,对我们有利。易豪已成惊弓之鸟,想必更惧怕我们了。千万要提防他投靠新的势力。” “正是呢。我这次回来晚了,就是提防他和别的势力挂钩,在城里多呆了几天。过去,易豪和思思学校的欧阳东接触,说明他有投靠共产党之意。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张钻子说。 “麻烦?有什么麻烦?”张云卿身子前倾。 “张湘砥虽是赵恒惕的亲信,但思想激进,倾向于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你知道什么叫‘三民主义’吗?就是‘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恰恰这一套就是共产党的货色。如此一来,张湘砥岂不是成了欧阳东的同党?既是同党,再经欧阳东从中说合,易豪不就要和张湘砥挂钩?” 张云卿急得在房里走来走去,冷静下来,转对张钻子:“如果你的猜测没有错,这几天易豪会带领张湘砥来攻打我们。你速去通知张顺彩、朱云汉做准备,我马上回燕子岩!” 张云卿说毕,从墙上取下两把快慢机插在腰上。这时,钟雪华从外面急急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报、报告满老爷,张、张湘砥派了一个营的兵力围攻燕子岩。战斗十分激烈,我是从东麓逃出来的。他们的机枪很、很凶。谢老狗要我告诉你,说如果顶不住,可能弃寨逃走。” 张云卿嗷嗷叫道:“一个营的兵力他能顶得住吗?他不弃寨才是笨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快,快带上枪,钱财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拉倒,跟我逃!” 在石背张家新宅长住的有三十余人,都使一色的驳壳枪,是负责警卫张云卿的,名曰“手枪排”。手枪排得到命令,立即集合。张云卿从银柜里取出一箱金银珠宝,交给张亚口。正在这时,朱云汉的手下杨相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满老爷,不好了,花园的朱老爷受到张湘砥的围攻,他让我求你派兵增援。” 张云卿苦着脸道:“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罗。你看——”他指着钟雪华,“他才从燕子岩过来,我们也受到张湘砥的袭击。此地不宜久留,恐怕他们已经过来了。” 正准备逃命,村东头已传来枪声。紧接着,张顺彩的大儿子张文急急跑来:“满、满老爷,大事不好,易豪领着张湘砥过来了,爹要我通知你快点逃命!” 张云卿二话没说,跨上枣红马,准备率部从槽门冲过去。正在这时,蒲胡儿等一班女眷穿着高跟鞋,挥着手绢,跌跌撞撞过来,叫道:“满老爷,还有我们呢!”张云卿正欲挥鞭,新纳的小妾满秀、满姣跑得快,一人抱了一条马腿。 再说张光文送走易豪,哥哥张光火道:“弟啊,依我看这个姓易的是扶不起的阿斗,你三番五次替他出主意,他还是斗不过张云卿。依我看,以后还是少理他为妙。要不,终有一天他会给我们家带来灾难!” “哥,”张光文说,“如今我们已陷进去了,想拔出也由不得自己。惟一的出路是鼎力帮助易豪,置张云卿于死地。前几次的失败都不能怨易豪,是我的计谋还不够周密。张云卿是一条狡猾的狐狸,对付他必须拿出真功夫来。再则,张云卿这号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对他存有幻想,一旦他羽翼丰满,就算不惹他,作为他身边的肥肉,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张光火叹道:“都怪我,当初是我不许你杀他。要不,也不至有今日之虑。弟,你说,如果易豪把万民血书弄出来,省府真会派军队来剿张云卿吗?” 张光文点头:“这是毫无疑义的。” 张光火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老天保佑,省府派军队来武冈剿匪,借政府之手杀了张云卿,我家的日子就太平了。” 公鸡叫了,天快亮了,张光文告辞:“哥,我回团防局去了。你只管家中的事,外头弟弟自有安排。” 张光文回到团防局,已是上午时分。邓联佳正在训练团防队员的臂力,把枪用一只手举着瞄准。张光文和他打了个礼节性的招呼,就径回自己房里。 中午休息时分,邓联佳来到房里,问道:“光文,昨晚易豪又来找你?” 张光文点点头。 “他真的成了丧家之犬了。”邓联佳不无同情,“你又替他想出了什么主意?” 张光文于是把“万民血书”之事说给他听。 邓联佳先称赞一句,然后说:“不过,这年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即使赵恒惕真的派军队来又能怎样?少不得又要和刘异打成一片,到时候只会连累一批无辜百姓,割下人头向上面交差。光文兄,你在保定读过军官学校,不知你同学中有没有在湘军里做官的?” 张光文点头说:“我正要为此事找你呢。湘军中我的同学有十几位。不过,最要好的是十七团团长张湘砥。此人也是湘西人,很有正义感。我想派你亲自去长沙一趟,向他面述溪血案。相信他会主动向赵恒惕请缨。” 邓联佳一边点头,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当然是越早越好。易豪那边的血书可能要晚几天才到。你先和张湘砥说了,待血书送达,他更加义愤填膺。你若回来,就去我家,这里不方便说话。到时,你再差郑正良来叫我。” 邓联佳离开团防局半月有余,一天,郑正良过来请张光文回去,说大老爷病了。 张光文心里明白是邓联佳回来了,他把团防局的事务交给一位信得过的骨干,骑马赶回石背张家。 回到家,张光火把他领到内厅,小心地对他说:“邓先生在书房里。你俩谈,我去望风。” 张光文上了楼,来到自己早年用过的书房,邓联佳已起身相迎。 “坐。你我之间甭客气。” “这么久没在一起,这下子见了,我就情不自禁了。” 张光文笑道:“真有你的,你还是像过去那样会说话。事情办得如何?” “好得很!”邓联佳道,“张湘砥先生果然是位刚直不阿的汉子,他一听说湘西土匪居然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气得拍案怒骂,主动请缨,非要剿绝张云卿不可。当时我还有点顾虑,怕到时候赵恒惕不让他来。他却非常自信。” 张光文点头:“剿匪是危险又吃力不讨好的事,一般都想推诿。他争着来,赵恒惕哪有不允之理?” 邓联佳道:“看来这一次张云卿是在劫难逃了。” “是否跟张团长说过,来到武冈后,千万不要暴露他和我的关系?” 邓联佳道:“我不会那么笨的!” 张光文道:“你办事我很放心。” 正说着,有人敲门声,张光火探进半张脸,小声道:“刚才张云卿派人过来问你回来没有。我本想瞒着,但你那匹白马缠在槽门外,我就说了真话。等会张云卿就要过来。” 张光文道:“他过来正好,我正要见他呢。”转对邓联佳,“你在这里委屈一下,天黑后回一趟扶冲,然后再过来。” 张光文兄弟下了楼,径直走到槽门口,果见张云卿坐着轿子过来。 三个人在正厅谈了一些有关什么叫共产党的话。谈话间张云卿一双眼睛极不安分地在家妓满秀、满姣身上打主意。谈兴正浓时,张云卿的手枪排排长钟雪华过来说蒲胡儿身体不舒服,请他回去。 临走,张云卿说:“本来我还有一事相求,今日太匆忙,改日再说。” 张云卿走后,张光文兄弟俩为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颇费了一番思量。张光火说:“依我看,他今天过来,一定是为了开口要满秀、满姣做他的小妾。他建了这么大的房子,多数都空着,只有一个蒲氏。” 经张光火提醒,张光文立即想到更深层的问题,问道:“哥,上次易豪来我家的时候,满秀知不知道?” 张光火大惊失色:“易豪上次过来,正是满秀姑娘侍候。弟,你是说张云卿想通过娶满秀、满姣,打探我们暗中与易豪勾结?” “正是这样。” “我们的事都没有瞒这两个女人,一旦被张云卿娶走……弟,不如把她们嫁到远地方去。” “不。”张光文摇头,“这叫欲盖弥彰。嫁人或杀人灭口,更会引起怀疑。不如干脆主动把女人送给他。” “那样我们不是暴露了?” “暴露是迟早的事,不这样会暴露得更快。这些年,我们待她俩不薄,她俩也是聪明人,知道泄密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后果。除非她们真正死心塌地跟张云卿一辈子,才有出卖我们的可能——但是,我们可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张光火叹道:“惟有盼望长沙早日派军队把他们剿灭。” “盼望别人是没有用的,最终还是靠自己。哥,这两天好好把两位姑娘修饰打扮一番,告诉她们张云卿将会过来迎娶。我觉得女人很少有她们那样懂事、善解人意的。” 张光火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虽有几分不舍,但也只能忍痛割爱,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团防局去吧。” “我不能回去。今天下午或者最迟明天,张云卿就会过来。” “你说,刚才真的是蒲胡儿病了么?” “据我分析,可能是万民血书的事引起了朱云汉的惊慌,他派人过来商量对策。”张光文说。 第二天,张云卿果然过来。张光文凭他的敏锐,发现张云卿眼里布满血丝,便猜测出他昨晚一夜没睡——他绝对是去了县城与刘异接洽。 这一次,张云卿果然是为女人而来。张光文很爽快地满足了他,他内心确有几分意外。 张云卿离去,张光文这才骑上马回团防局。到了黄桥铺,他发现邓联佳根本没有回扶冲去,正在吆三喝四地训练士兵。 张光文前脚回到房间,邓联佳后脚进来。 “不回老家去?”张光文不满地望着他。 邓联佳嘻嘻笑道:“我知道你关心我很久没回家了,其实我也想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邓联佳敛起笑容:“光文,现在是非常时期,张云卿活动频繁,你身边没有一个可以替你担忧的人。实不相瞒,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离开石背张家,一直守在破庙里。我发现张云卿深夜骑马去了城里,凌晨才回来——他和刘异的勾结非同一般呀!光文兄,你说我放得下心吗?” 张光文十分感动,拍着邓联佳的肩:“谢谢,你真是我的好兄弟!现在确实是非常时期,张云卿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呀!” 邓联佳点头:“所以更不敢掉以轻心。特别是张湘砥团长真要来武冈,他更加狗急跳墙。赵恒惕早该收到万民血书了,为什么《大公报》到现在还不披露呢?” 张光文叹道:“这正是他的为官之道。他刚刚赶走了谭延闿,这次溪血案对他来说,确是一次表现政绩的好机会。不过,他不会那么傻,若轻易公开,就等于把自己逼入绝路——因为这件事的成败既可能让他稳住自己的位置,也可能赶他走。所以,他先不公布,派军队进剿,一旦成功,再公布血书;一旦失败,血书付之一炬,他的省长照样做。” 邓联佳摇头:“政客真是下流无耻!” 张光文又道:“这几天张湘砥可能就要到了,你要全力盯住张云卿,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贸然与张团长接触。” 邓联佳答应着,当下即将团防局的事务交给张光文,自己扮成乞丐,把脸上抹黑,去石背张家门口的古庙旁躺下。 数日后,果见张云卿扮成酒贩出门。 邓联佳隔着一定距离尾随。张云卿走走停停走了三天,才到达县城。恰好这一天张湘砥率部抵达武冈。邓联佳记着张光文的话,没有轻易去与张湘砥接洽,他一直看着张云卿进入刘异家里…… 数日后,邓联佳回到团防局向张光文汇报。 正说着话,张光火过来告诉弟弟,说张云卿已择好娶亲吉日,派钟雪华送喜帖过来了。张光文接过喜帖,随手扔进废纸篓里,要邓联佳继续打探有关张云卿的情报。 数日后,张云卿把满秀、满姣接走,收在新宅里。 邓联佳在城里不时得到一些消息,张湘砥进入武冈后,驻在水西门外,根本没有剿匪迹象,相反,还不时放出风声,说奉上峰命令,准备改围剿为招抚。 团防局订有《大公报》,报上几乎每天都报道土匪招安的消息。 一天,张光文打开报纸,一个标题赫然入眼:“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将接受张湘砥团长的收编。” 张光文一口气读完,从字里行间闻出了异味,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张云卿啊张云卿,这下子你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 数日后,邓联佳从城里回来,径入张光文房中,道:“光文兄,如今满街都贴了收编‘地方部队’的文告,连张云卿、朱云汉他们都交了降书表示愿意招安了。” “你也相信?”张光文望着他。 邓联佳摇头:“傻瓜才相信。这个计谋绝对是张云卿献的,他向张团长、赵融交降书之举,对其他土匪是一剂分量十足的迷魂药,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不打自招。” 张光文满意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从现在起,将会有不少土匪自投罗网。据我猜测,张云卿布下的这张罗网,是专为捕捉易豪的。你要把注意力转移到易豪身上去,有了情况,我们再共同研究对策。” 邓联佳潜入溪那天,恰是易顺满从黔阳来到溪,强迫易豪并入他的匪部。邓联佳星夜赶回,向张光文报告。 张光文一咬牙,对邓联佳说:“这两天我把团防局交给你,如果弟兄们问起,你就说我哥哥病了,我回了石背张家。” “你要去见张团长?” 张光文点点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惟有这一途。” 张光文骑上快马,连夜飞奔县城。为了不惹人耳目,他准备把马寄放到客栈里。他来到迎春客栈,他敲开门,一个还戴着孝的年轻人刚刚探出半个身子,一眼看见张光文后面的高头大马,急忙把门关上。 张光文央求道:“小老板,我的马想寄放贵处,我有钱给你。” 过了很久,里面才有回话声:“客官,请你转别处吧,敝店没有马厩。” “不需要马厩,就拴在庭院中那棵桑树上行了。” “你以前来过这里?”门内小老板改变了称呼,“好汉,求求你放过我。我们上世无仇,今生无冤。就算我爹娘有得罪之处,他们已死在好汉手里,恩怨也应该结清了。” 张光文记起邓联佳说过,张云卿在这客栈里住过。他知道,不管怎么解释,对方是不会相信的。只好骑上马,沿着古城墙西行。 来到水西门外,果见城墙边排列许多简易营房,每一栋营房外都有岗哨。 张光文的马蹄声很快引起了一名哨兵的注意,他拉动着枪栓,喝叫道:“什么人?口令!” “我操你祖宗,老子是赵省长派来的,有什么口令!?”张光文大声叱骂。 哨兵不敢开枪,但仍有几分警惕,问道:“你是省里来的?有文书吗?” “没有文书老子敢夜闯营房吗?” “请长官把文书拿来一看。”哨兵的口吻客气多了。 “混账!赵省长的亲笔文书你也有资格查看?快叫你们张团长出来?”张光文盛气凌人地说。 哨兵犹豫片刻,又和另一栋营房放哨的丘八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转身进内营去了。 一会,一位青年军官边穿衣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张光文老远叫道:“张湘砥!” 张湘砥一愣,也认出他来,笑道:“原来是你呀,张——不,赵副官,深夜来此,赵省长让你带来了什么密令?” “当然是很重要的密令。莫非就让我站在这里跟你说?” “哈哈哈——”张湘砥大笑,转对随身的副官说,“去把城门叫开,通知五里井的老鸨,叫她弄两个姿色上佳的女人,有要人赏光。” 副官退下,张光文随张湘砥进人内房,小声问:“去五里井安全么?” “你放心,那里绝对没有问题。留在营房,人多嘴杂,那才麻烦。现在只有几个哨兵知道,回头我威吓他们一通就没事了。” 张湘砥与张光文同是保定军校同学,都是湘西人,且是同宗,故十分投缘,相交真挚。两人在内营扯了一通别后之事,副官已办好事回来禀报。 “走,五里井去。”张湘砥起身,领张光文进城。 五里井并非离县城五里,事实上,仅与水西门营房隔着一堵城墙。五里井是湘西南最大的妓寨,这条街虽不足半里长,却云集了来自各地的二百多名妓女。近来,最吃香的是“一点红”姑娘。 五里井的另一特色,是井水确实非同一般,一眼井清澈见底,水味纯正,大旱半年一样水势旺盛,春雨暴涨也不见混浊。 闲话休提。却说张光文随张湘砥来到水西门外,守城卫兵早已敞开城门,在一旁垂手而立,待他们过去,复又关上城门,闩一根五六十斤重的大铁棍。 张湘砥领着张光文走入一间门口悬着灯笼的临街木屋,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迎了上来,小鸟依人般依在张湘砥怀中:“张团长,你好没良心哟,好久都不来看我。我想你都快想出病来了。” 张湘砥在女人额上亲了一口:“宝贝,今晚大爷我要陪省里来的贵客,你给我收拾一间清静房子,先别打扰我们,有什么需要我会吩咐的。” 女人嘟着嘴,不满地白了张湘砥一眼,然后又向张光文抛了一个勾魂的媚眼,扭着腰肢摆着屁股走开了。 有顷,女人回来领他们进了一间靠近内城河的房里,然后踮起脚在张湘砥额上亲了一口,掩上门退了出去。 张湘砥这才一屁股坐在张光文对面,摘下军帽、扯开上衣扣子说:“这里很安全,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准备把事情办妥之后才离开。” “办什么事?” “当然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跟你有关。” 张湘砥皱皱眉头:“老同学,其实用不着这样神神秘秘,就算我俩公开交往,别人又能把我们怎样?我不相信你们武冈真有如此复杂。” 张光文望着他:“湘砥,这次你们打出招安的旗号只是幌子,只是引诱土匪自投罗网而已。” 张湘砥惊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还有,这条计是刘异想出来的。” 张湘砥更加惊愕。 “不过,你和赵融也没料到,这条计的策划者,其实不是刘异。” “不是刘异,那又是谁?” “张云卿——制造溪血案的张云卿!” 张湘砥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光文把武冈境内土匪与土匪、土匪与官府的复杂关系有条不紊地详述了一遍,张湘砥听后连连感叹:“可悲呀,可悲,我张某又一次成了别人的工具?” 张光文故作不懂地问道:“老同学,此话怎讲?” 张湘砥长吁短叹:“实不相瞒,此次我来武冈,原是本着一腔热血,发誓铲除张云卿这不齿于人类的恶棍,替惨死的四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这也算一个职业军人应尽的义务。没想到,临行前,赵恒惕压下万民血书不发表,还要我立下军令状,才知道自己这次的行动,原来是别人的一种政治手段。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我如今又成了张云卿这条恶棍的工具!嘿嘿嘿嘿,老同学,做人恐怕没有比我更可悲的了!” 张光文道:“还有一层你没有想到。除了赵恒惕、张云卿,还有一个人也在利用你。” 张湘砥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见他一脸认真,问道:“他是谁?” “我,张光文。” “你?……” “是的。张云卿自1921年上山为匪,对我和我的家,一直是威胁,我想借你之手铲除他。”张光文平静地说。 “哈哈哈哈……”张湘砥一阵傻笑,笑够之后又流下眼泪,摇头道,“经你如此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天啊,真没想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复杂!光文,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张光文见他悲苦莫名的样子,劝导道:“俗话说,万变不离其宗,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去理会有多少人在利用你、耍弄你,这些不是该你想的问题。你是一位有良心的军人,只要你坚持正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问心无愧。更直接些说,你张湘砥受正义的驱使,主动请缨,来武冈剿灭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其余的一切都可以不予理会。因为,你张湘砥来武冈既不是为了达到赵恒惕的政治目的,也不是为了保护张光文家人的生命财产,更不会因为张云卿设下圈套让别的土匪落网你就放过他,不予追究,老同学。你说,是不是这样?” 张湘砥茅塞顿开,情绪也恢复了正常,点头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光文兄不愧是我们班里的诸葛亮。你说得很对,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来武冈剿匪并不是为了任何人,就为我自己——一个正直的中国军人!” 张光文赞赏地站起来,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就为你这句话,我为武冈百姓感到放心——你就是他们的福星。” 张湘砥紧握张光文的另一只手:“谢谢你提醒我。此次剿匪若能成功,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不需任何功劳。”张光文说,“还是那句话:我们的碰头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张云卿还会变出更多花样。” 张湘砥点点头:“我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了,我会保密的。为了事情办得圆满,我希望你多在这里住几天。刚才这位姑娘就是有名的‘一点红’小姐,寂寞时可以找她玩。你只管放心,她非常善解人意。” 张湘砥走后,张光文就在五里井住了下来。以后,小事情,张湘砥派副官联络;有大事,张湘砥亲自出马。 一天夜里,张湘砥过来告诉张光文,说有一支二百人的土匪部队将于明天进城接受“收编”。张光文皱着眉头道:“湘西南境内,虽有土匪近百股,但两百人以上的目前还没有过。不知这股土匪的首领姓甚名谁。” “叫易顺满。” 张光文道:“这股土匪我熟悉,以前驻枫木岭一带。不过,据我所知,他手下只有五六十人。就算加上易豪的五十人,充其量一百余人。” 张湘砥道:“据我派出去的干探查实,他确确实实带了二百余人。” 张光文想了想:“要不就是易顺满为了做大官,有意临时拉来一批人员充数。” 张湘砥点头道:“很有可能。光文兄,易顺满的口碑怎样?” “用四字概括——恶贯满盈。”张光文说,“再详细点说,这家伙吃人肉、挖人心,丧尽天良。” 张湘砥一拍桌子:“这号人留他何用?杀!” “杀,当然要杀,还有他的五十个帮凶也该杀,只是那一班无辜……” 张湘砥道:“这事我自有办法处置。那位易豪有无血案?” “可能还没有。他原在朱云汉手下,因朱云汉亏待过他,才拉出一班人立了寨。这个人对张、朱、张三匪的情况了解很细,他属于第三方势力,你完全可利用他。” 次日下午,张湘砥的副官过来告诉他,说易顺满率二百人已抵达皇城坪。 第三天早饭后,副官告诉张光文,易顺满及他的手下已经全部枪决,头被割下来做了防腐处理,准备在杀了张云卿之后,再一起运往长沙为赵恒惕捞政治资本。 张光文关心地问道:“易豪他们在哪里?” 副官道:“张团长把他们安排在营房里。本来团长准备过来,恰好赵融和刘异找他,只好派我告诉你。” 张光文问道:“赵融、刘异找你们团长有何事?” “不知道。”副官摇头,“不过,团长今晚可能要过来。” 张光文轻轻地拍着副官的肩:“今晚如果你们团长过来,请把易豪也领来。” 是日深夜,张湘砥来到五里井,一进门就骂骂咧咧:“流氓!流氓!十足的流氓!” 张光文问道:“湘砥兄,你先别忙着发火,请告诉我,今上午赵融、刘异找你有什么事?” 张湘砥愤愤道:“我骂的正是这两个流氓!他俩要我把百多名无辜百姓一起杀了,提着头向赵恒惕请功!” “你没有答应他们?”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出来!流氓,十足的流氓!” 张光文看了看门外,问:“易豪呢?” “我没带他来。带他出来岂不给他们抓了把柄?”张湘砥说。 张光文点点头:“想不到湘砥兄粗中也有细。” 两人正说时,门外有人报告,是副官的声音。张湘砥把门打开,只见副官神色紧张地说:“团长,大事不好了,赵县长已给省里拍了电报,称制造溪血案的三股土匪已全部剿灭,逼你立即杀了剩余的土匪。” 张湘砥急得团团转,问计于张光文:“老同学,两个流氓的这一招确实厉害,我该怎么办?” 张光文道:“当机立断!你们团里有没有电报机?马上发电报给赵恒惕,说赵县长的电报有误,张、朱、张三匪还没有剿灭。” 张湘砥立即命令副官:“快,快回营发电报!” 张湘砥给赵恒惕发了电报,虽然挽回了局面,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赵融和刘异联合起来,诬告他抓住土匪不杀。张湘砥不得已,拍了一份长电报回复赵恒惕。然而,更令他感到不可接受的是,赵恒惕竟在电文里暗示,他只要二百颗人头——不管这些人头的来历。 接到这样的电令,张湘砥对赵恒惕失望透顶,但他仍然不畏强权,坚持不杀无辜。此举无疑大大地触怒了赵恒惕,他再下电令,限定半月之内剿灭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否则军法从事! 张湘砥被逼入绝境,没有了退路。1925年初冬的一天,他不得不采用张光文之计,启用易豪。 这一次,易豪受惊非同小可,因迟迟得不到释放,他和部下都认定必死无疑。这一天,张湘砥的副官来营房找他,他以为死期已到,作揖和弟兄们告别。 副官并没有把他绑赴刑场,而是把他领到营房与张湘砥见面。张湘砥说:“我想请你喝酒。”于是他认定张湘砥要鸩杀他。反正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一脚低一脚高地来到五里井。上了楼,易豪一眼看到张光文在那里,才相信自己不会死,热泪纵横地扑过去,叫道:“二弟,我道怎会迟迟不死,原来是你在暗中保护我,呜……” “易大哥,别这样。俗话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非人力能为。你这次不死,并非二弟我之功,而是你逢上了这位正直、善良的张团长。你该谢他才是。” 易豪向张湘砥行礼,张湘砥忙还礼道:“易先生不必多礼。我和光文是军校同学,情同手足,你既是他的拜把兄弟,我们就是自家人了。我找你来,是要请你帮忙。” 张光文于是把这次张湘砥来武冈的前因后果及目下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易豪听罢,如梦初醒:“张云卿这条毒蛇!”转对张湘砥,“张团长请放心,对张云卿、张顺彩、朱云汉三匪的我十分清楚,只要你下决心进剿,定能一举攻克!” 张湘砥点头:“我从长沙远道而来,为的是要剿灭他们,我当然是决心十足。湘砥才疏学浅,加之又对武冈地形不熟,因此,还得向易先生讨进剿之计。” 易豪道:“要论出谋划策,还非得我二弟不可。”转对张光文,“应该是成竹在胸了吧?” 张湘砥也把目光投向张光文。 张光文思想片刻道:“目下,张云卿使的是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湘砥之手,除去他的心腹之患易豪。那么,我们现在就来个将计就计——利用易豪带队,出其不意地给予迎头痛击。兵贵神速,争取这两天出兵,提防刘异识破我们,通知他们逃匿。” 易豪赞道:“好计!二弟,这次你一定要亲自出马,不能让张云卿漏网了。” 张光文摇头:“我不宜公开露面。我哥哥还在石背张家,万一让张云卿逃走了,我家就不会有一天安宁的日子。”转对张湘砥,“只是张、朱、张三股土匪分散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不知老同学是各个击破呢,还是以某一股为主攻目标?” 张湘砥道:“如果能各个击破当然更好。但是这样干效果不一定理想。还是在各个击破的同时,以张云卿为主攻目标。若能生擒或杀死张云卿,无论赵恒惕是什么心态,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张光文道:“那就以张云卿为主攻对象吧。张匪长住石背张家——当然也不排除回了燕子岩。如今已来不及派人去侦探,两地都派大军进剿。要不这样:两个骑兵连,分别派往花园和燕子岩,大部队扑石背张家。” 张湘砥点点头:“如此最好!光文兄什么时候回去?” “今天晚上。我要监视张云卿。如有意外,及时和你联系。” 是夜,张光文骑马,星夜赶回黄桥铺团防局。张湘砥召三个营长、两个骑兵连连长,布置剿匪计划。 为防止消息泄漏,各营营长和骑兵连连长回去后,都不作任何指示。次日也一切如常,没有任何特异迹象。晚餐后,全团紧急集合,宣布剿匪开始。骑兵一连和骑兵二连分头突袭燕子岩和花园。张湘砥亲率大部队,由易豪带路,围剿石背张家。 黎明前,两支骑兵队分别抵到目的地,并打响了战斗。 大部队的先头部队中午时分抵石背张家,迅速封锁了所有路口。 下午,张湘砥、易豪赶到,立即布置重兵,团团包围村庄。村东张顺彩匪部发现后欲夺路逃走,与张湘砥部的一连发生了枪战。 原计划把村庄围住,用喇叭向群众喊话,动员他们主动离开村子,然后逐屋搜查。但现在计划打乱了,东村的枪声惊动了数千名百姓,为了逃命,他们纷纷拖儿带女向村外跑。混乱中,张云卿的手枪排也藏好枪,夹在人群中外逃。 村外各路口的剿匪部队除了逐个搜身检查武器,另由易豪的手下一个个辨认。但这些人都只认识张云卿,对一般土匪印象模糊。待所有的百姓都走了,仍不见张云卿的踪影。 村东头的枪声渐渐稀落,一营营长跑过来向张湘砥报告:“报告团长,村东的战斗基本结束,共毙敌三十余名,缴获各类枪支二十多杆。现正打扫战场。报告完毕。” 张湘砥皱了皱眉头,问:“张顺彩本人呢?” 一营长垂下头:“战斗进行到二十余分钟,他自知难敌,和他的两个儿子张文、张武率部从东北方向突围,打死我六七位弟兄,夺路逃走了。” “混账!”张湘砥骂道:“张顺彩逃了,张云卿也没捉到,我们还剿个屁!” “张云卿还没抓到?”一营长说,“他可能不在这里,燕子岩才是他的老巢。” 张湘砥把目光投向易豪。易豪摇头:“不会。如果张云卿不在此处,有人会提前告诉我们的。”他指的是张光文。 正说着,一个佃户模样的人匆匆向这边走来,像是逃命的样子。易豪一眼认出是张光火的佃户细狗,喝令道:“什么人?接受检查!” 细狗举起手来,小声道:“张云卿在村里,他的马还拴在自家大门口。”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庄里再无任何动静。张湘砥手一挥,下令道:“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张云卿找出来!”说完率先冲进村里去。 来到张云卿的大宅,只见三个女人在推推搡搡,像是争夺一包什么东西。见大军来了,立即停止吵闹,垂首而立。 易豪一眼认出,这三个女人一个是蒲胡儿,另两个是满秀、满姣。他径直走到满秀面前:“你老公呢?” 满秀不语,望着蒲胡儿。蒲胡儿说:“跑了,他换了别人的衣服夹在人群中逃跑了,扔下我们不管。”言毕,一副极委屈的样子。 “跑了?”易豪冷冷道:“不会吧,刚才还有人看见他的马。” 蒲胡儿抹着泪说:“东村枪响那阵,他想骑马逃跑,是这两位妹妹抱住。外面围得又急,他不得不弃了马,化装成村民跑了。 易豪冷笑:“姓蒲的,你别演戏了。若不看在你出身青楼,是女流之辈,这次一并抓走。少废话,你不肯讲,我们自己找!搜!”他叫道。 一群湘军在易豪亲信的带领下,先冲进堂屋里。堂屋正上首是张氏祖先神位,神位下是一张摆了香案的八仙桌,有三炷香正扬起袅袅青烟。八仙桌下是一堆尚未全灭的纸钱灰烬。灰烬旁边是一副竹卦,一面向上,一面向下,正是所谓的巽卦。看样子张云卿才离开不久,走之前还求了神灵,问了卦,直至得知他不会死,才离开的。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村子被重重包围,这屋里又空空荡荡。易豪猜想,张云卿如果不是躲在这屋里,就是化装成村民混在人群里溜走了。 易豪也很迷信,他拾起地上的竹卦,心中默道:“苍天在上,今日易豪随大军前来围剿张云卿,若他还在这屋里,就显一个巽卦。念完,把卦向地上一摔,果然一面朝上,一面向地。他又拾起,默念:苍天显灵,我已知道张云卿就在此屋中,还求神灵相助,去恶锄奸,若神灵愿助易豪捉住张云卿,请显示一个巽卦!念毕,竹卦向地上一摔,两面都向下——是一个“阴卦”。易豪不服气,又连求两次,并向神许了不少愿,结果还是“阴卦”。 这时,张湘砥跟了进来,问道:“易先生,你在干吗?” “我在打卦,问得张云卿确在这屋里,但卜问能否捉住,却连连三个阴卦。”易豪说。 张湘砥不相信,夺过易豪手中的卦,大叫:“若张云卿在此屋时,请显巽卦!”向地摔去,两片竹一上一下。拾起又叫道,“若能捉住张云卿,也请显巽卦!”竹卦向下一摔,却是“顿卦”(最不吉利的一种卦相,其中一片卦立起)。 张湘砥大骂道:“神灵不灵。既在这屋里,凭什么我捉不住他?除非他会七十二变,否则,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捉住他。弟兄们,给我认真搜,搜!” 张湘砥一声令下,数百名湘军一齐涌入张云卿的大宅,楼上、楼下、水缸、地窖、床底、柜内……全部反复搜查了上百遍。这种地毯式的搜查,哪怕屋里丢了一根绣花针也会寻到的,何况还是一个大活人! 当湘兵们垂头丧气回到堂屋的时候,易豪对张湘砥说:“张团长,神灵这东西有时候是神秘的,不由你不相信。算了吧,两个骑兵连可能就要过来会师了。” 张湘砥不得已,沮丧地一挥手:“走!” 易豪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相信张云卿一定就在屋里,但藏在何处他确实无从知道。他暗忖:有人说张云卿是蛇精变化,就算真是这样,今天我们连每一个洞都搜遍了,怎么仍不见半点蛛丝马迹? 已经离开的周连生在催了,易豪不得不离开。走了几步,他心犹不甘地回头望了堂屋一眼:那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神位一张八仙桌,靠右的墙壁上还挂了一个各家各户必备的簸箕。这是一种竹编的用具,圆形,巨大,用以盛装谷物或晾晒各种农作物,用途颇多,不用时就挂在墙壁上。 因为周连生催得急,易豪怅然若失地跟了上去。 易豪追上大部队,两个骑兵连已分别从花园、燕子岩回来。据张湘砥说,战绩虽不很理想,但起码在近些日子,这两股匪部难以恢复元气:朱云汉部死伤三十余人;燕子岩谢老狗部死十数人,丢枪二十余支。 一路上,大家最感遗憾的,是没有捉住张云卿。有人说,张云卿不会在石背张家,应该重点包围燕子岩;有人说,张云卿是蛇精,有遁地之术。 张湘砥为易豪从骑兵连要过一匹马,两人并排骑着。张湘砥问道:“易先生,张云卿除了狡诈、善变,还有什么特长?” “他是小贩出身,从小练就一双快腿,听说可以抓住疾跑的狗的尾巴。” “他的力气大么?” 易豪点头:“做苦工出身的,力气当然大。” 张湘砥叹道:“前些时候城里的迎春客栈出了一桩案子,店主夫妻被一名老手杀害。那人杀人根本不用刀,用一双手就能把人的脖子扭断。这样的臂力真是罕见!听人说,那也是张云卿所为。” 易豪一听,猛然醒悟道:“张团长,我们刚才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 “哪里?” “堂屋墙壁上挂了一只簸箕,那里足可以藏人。” 张湘砥搔着头皮道:“这、这可能吗?就算他能飞檐走壁,也不可能久久地定在墙壁上呀,更何况他还要稳住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大簸箕。” 易豪道:“你不是说他臂力惊人么?这就够了,一般挂簸箕处都钉有一枚结实的铁钉,足可以吊挂二百斤重的东西。” 张湘砥一听,调转马头,说:“回去看看!”说完,挥鞭狠拍一下马屁股。 易豪紧随在后,回到张云卿堂屋,果见那只簸箕已从墙壁掉落在地,再看墙上那枚铁钉,已明显弯曲…… 易豪、张湘砥面面相觑,继而捶胸叹喟:“天助张云卿也!” 第十三章 丧家犬庵堂嗜人肉 漏网鱼岩洞获残生 一种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满老爷,干脆我们今晚就突围!”谢老狗凸起眼珠道,“留在这洞里,大家都会死,如果突围,说不定有几个活着出去。” 张云卿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预感到一场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他抬起头,喉结动了动:“我们的情况非常危险,易豪既然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山外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可是,不突围,我们也是死路一条!”谢老狗急道。 却说张云卿突遭张湘砥大军围剿,措不及防,慌乱中骑上骏马,想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不想两位新纳的小妾满秀、满姣却拉住马缰、抱住马腿不放。 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张云卿恼羞成怒,拔出快慢机吼叫:“放开我,当心老子要你们的命!” 满秀、满姣仍不肯放。蒲胡儿从堂房里款步走出,说道:“你嚎什么呀?你还是男子汉,这时候一点克制力都没有!” 张云卿苦着脸:“我的娘们呀,如今大军压境,火燃眉毛,你们拦我是想我死呀!” “我们要救你。”蒲胡儿说,“我已经上楼看过了,村庄周围已被大军围得水泄不通,各关卡都有人把守。你单枪匹马冲出去,岂不是白白送死?” 张云卿一听觉得有道理,随即翻身下马,脱下光鲜的衣服,换成破衣,摘下瓜皮帽,就要跟随逃命的村民出去。蒲胡儿又是一把扯住他:“外头的关卡把得很严,凡经过者都要搜身,易豪和他的手下都认得你。你听,他们在呐喊什么?” 张云卿静心一听,村外传来呐喊声:“不要跑了张云卿!” “不要跑了土匪!”…… 手枪排长钟雪华走近:“满老爷,我们怎么办?” 张云卿万没料到会落到这种地步,拉着蒲胡儿:“夫人,我的心很乱,真是无计可施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蒲胡儿说:“现在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总觉得你该冷静一点。村民们正在过关卡,大军一下子过不来,你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对策。” 张云卿冷静下来,望着门口的鱼塘,下令道:“弟兄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把枪扔进鱼塘里!扮成村民各自逃命——易豪不认识你们。过了这一劫,我派钻子请弟兄们回来!” 钟雪华等众匪,巴不得快点逃命,手枪用油纸一包,扔进鱼塘里,飞一般奔向村外。 大院里就剩下张云卿、蒲胡儿、满秀、满姣四人。外面的枪声正紧。张云卿望着三位夫人,不觉泪下,说:“莫非我们的缘分已尽?” 蒲胡儿道:“古人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紧要关头,再是英雄好汉也听天由命。我劝你不妨问问神灵,他若要你死,我们的缘分也到此断,若有活下去的希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还有好日子。” 经蒲胡儿提醒,张云卿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恰好祖宗神位下有现成的香烛、纸钱,他含泪点燃焚烧,对祖神拜了三拜,拾起一副竹卦,闭上眼念道:“祖神啊,祖神,你们真能显灵,就保佑我度过难关!”念完,把竹卦摔在地上,居然是巽卦。 外面的呐喊声渐近,蒲胡儿催促道:“顺路,快点躲藏,不要管我们,女人没有事。” 外面脚步声已清楚于耳,张云卿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取下挂在堂屋右墙壁上的簸箕,纵身一跃,用右手食指勾住墙上的大铁钉,左手提起簸箕,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整个身子…… 一般人吊在铁钉上数分钟还行,若时间长了,很难坚持。张云卿一来臂力过人,二来又是生死攸关之际,他咬紧牙关,一气坚持了半个钟头。待张湘砥、易豪离去,蒲胡儿等妻妾也不知他在何处,四处寻找。 张云卿感觉到张湘砥去得远了,才从墙壁上下来,蒲胡儿见了,惊道:“顺路,你果然好本事!刚才有人说你是蛇精,我还以为你真的遁地了呢。原来躲在簸箕里。” 张云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马上就走。胡儿你们三个呆在家里别动,如果钻子来找我,要他去后山找。”说完,疾步走向村后。村后是远近闻名的马鞍山,走过一片田垅,便进入深深的密林中。他松了口气,倚着一尊巨石,向村里张望,发现张湘砥、易豪果然骑马返回,他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 张云卿休息片刻,活动活动手关节,望了望路,爬上山去。 沿着青石板石阶,一直走到顶,山顶上是一座寺庙。还在半山腰,就听得山上传来的木鱼声和雄浑低沉的诵经声。肚子很饿,张云卿咽着口水,此刻他迫切需要的是填饱肚子。 来到寺庙,只见在一尊巨大的观音佛像下跪着十余名和尚在念佛。这座寺庙原本有名,但当地人都不愿叫,因为庵堂里有尊观音大佛的缘故,就叫它观音庵。这里香火不是十分旺盛,但和尚们的吃喝用度还算过得去。 张云卿在大门外探着头大声干咳,但小和尚们都充耳不闻,只有上首打坐的大胡子和尚微微地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张云卿,脸色大变,慌忙起身相迎,施礼道:“贫僧悟了和尚见过施主。” “师父免礼。”张云卿道,“先拿点东西填填肚皮。” “本庵都是清淡食物,可能不合施主胃口,若不嫌弃,请随贫僧过来。” 张云卿跟着来到后面的禅房里。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方丈”了。进屋后,悟了和尚指了指供桌上的水果、斋饭,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施主请便。”说完便闭眼数着佛珠念起佛来。 张云卿放开肚皮大吃一顿,饱了后拍着悟了和尚的肩:“师傅,我和你的亲戚刘异先生是朋友。” 悟了睁开眼:“阿弥陀佛,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已脱离亲情。来敝庵者都是施主,不分亲疏。” “我想出家,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 “只要施主真心向善,贫僧愿收,只是出家受戒.清规戒律颇多,恐怕施主难受束缚。” 张云卿从内衣里摸出一把乌黑贼亮的快慢机,轻轻地放在禅桌上:“受束缚没关系,只是我以前杀过人,双手沾满了人血,佛能原谅我吗?” “施主可听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施主诚心向善,《西游记》里悟空、悟能、悟净都曾是吃人魔君,一样能成正果。” 张云卿点点头:“那好,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出家。如果悟了师父嫌不方便,那你就另辟禅房。我觉得此地是方丈住的地方,在风水宝地住下,或许更容易成正果。” 悟了无语,只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就离开禅房,才走了几步,张云卿又叫住他:“和尚,我诚心向善,可肚子问题还得解决,要不圆寂太早,你这弟子算是白收了!”又压低声音警告道,“你敢向外透露风声,老子血洗观音庵!” 悟了和尚不敢违抗,不仅让出禅房,一日三餐都吩咐小和尚了空送来。 张云卿食量大,往往双份才饱,更要命的是寺庙里吃的是斋食,他是“食肉动物”,才两天,他就头昏眼花,清口水长流。他实在受不了,想去山中打只野狗、野羊之类,结果空手而归。那天,了空送斋饭过来,张云卿拉住他的手道:“小和尚,这山上以前是有许多野兽的,怎么现在不见踪影了?” 了空年轻,不晓世事,直言道:“这里以前确实有很多野兽,我刚来那阵,在后园种了豆荚,野兔、野羊一天要来偷吃几次。出家人不许杀生,有时野狗还入寺偷吃斋果。可是,自从民国10年马鞍山上闹土匪,打了一仗大的,野兽都给吓跑了。” “土匪有这样可怕么?”张云卿故意问。 “土匪是没有人性的,杀人放火,还吃人肉。” “吃人肉?人肉也能吃么?” 了空摇头:“我不知道。我是听上山烧香的施主说的。他们说枫木岭的易顺满还生吃过人心,前些日子他和他的手下全被打死在水西门外,坟堆前还立了一块‘看榜样’的石碑,那坟包也叫‘易家坟’,阿弥陀佛,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云卿又皱了皱眉头,问道:“张云卿你知道么?” 了空点头:“也是个恶贯满盈的大土匪,终有一天也会遭报应的。他在迎春客栈,掌柜的只骂了一句,他就杀了人家夫妻两个。” 张云卿眨巴着眼,心里正打主意,另一小和尚过来叫他:“施主,有人来找你。” 张云卿来到正庵,发现是张钻子,才放下心来,招手道:“老伙计,你怎么今天才上山吃斋?” 张钻子亦用暗语回道:“家里事多,今天才是挤空来的。” 张钻子走近来,张云卿埋怨着:“你今天才过来,等得我好苦。” 张钻子跟着进了禅房,掩上门:“弟兄们都分散得厉害,到今天才基本上碰了头。” 张云卿不再责备,问道:“损失大不大?” “死了十几个弟兄,丢了二十条枪。” 张云卿叹道:“不幸中之大幸。如今弟兄们都在哪里?” “各自在家里躲藏。只要满老爷一声召唤,随时可以集合起来。” 张云卿点头:“很好。不过,现在风声紧,集合起来目标大,等大部队走了之后再说。外面的情况仍要继续关注,尤其是县城那边的。朱云汉、张顺彩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损失更惨重,现在也采取‘化整为零’的办法,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张云卿:“如果能联络得上,要他们来我这里一趟,大家也该碰碰头了。” “下次我一定请他们来。” 张云卿用手抹去嘴角的口水说:“我有好几天不见荤了,想办法弄点肉菜来。有酒当然更好。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张钻子点点头:“这事好办。只是你得耐心等几天。等我有了新情报再过来——我不能有事无事常来,免得引起别人怀疑。” 张云卿淌着清口水,眼睛也感到金星直冒,苦不堪言:“平常我一天至少吃一斤半肉,在这里已是几天点荤不沾,这日子太难受了。” 张钻子道:“这是习惯,从前我们做佃农,不也是几个月才见荤?如果你能坚持吃几个月斋,会习惯过来的。” 张云卿摇头:“我不干!你快点下山吧,我等着你送酒肉来。” 张钻子下了山,一连三天都不见回来。张云卿每顿要吃三份斋饭了,但还是难以解馋。一天半夜,他从禅床上饿醒,披着棉衣来到厨房,揭开锅盖,什么也没有。把着香油灯找了半天,从橱柜寻出几份斋饭,但生硬得难以下咽。好在锅灶是现成的,从柴房抱来干柴,生起火来。 这时,门“吱呀”一声响,张云卿回头,发现一张娃娃脸,就问:“了空,还不睡么?” “我起来撒尿,正准备回房,见厨房亮着光,以为是火烛,过来看看。喂,你煮什么?”了空问。 张云卿灵机一动,说:“好东西,过来尝点么?” 了空毫无防备走过来。张云卿见门开着,又吩咐道:“把门掩上,等会若再有人来,分到份上就没有多少了。” 了空掩上门,并且上了插,边走过来边问:“什么好东西,可以吃了么?” “当然是好东西,等会你就知道。不过才刚刚下锅,要烧久一点,耐心等一会吧。喂,那天我忘了告诉你。关于张云卿在迎春客栈杀人的故事我也听人说了,好像跟你说的有点不同。” “不同?哪里不同?” “店主说,张云卿在溪杀了四千人。张云卿觉得有点夸大他的罪状,动了杀机,干脆说是四千零一———这一个当然是指店主。后来老板娘寻丈夫,张云卿说在和老板打赌,赌张云卿杀了多少人,谁想老板娘也一口咬定是四千整。一怒之下,张云卿又动了杀机,干脆说是四千零二。另外,张云卿杀人也怪,一双手就能把大活人的脖子拧断。” “不会吧?脖子怎么可以拧断呢?我不信!”了空说,“拧断一个萝卜都不容易呢。” “脖子很脆的,比萝卜好拧多了。” “不信不信!我不信那么容易拧断。” 张云卿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说来,今日加上你,张云卿岂不是要杀第四千零三人了?” 了空仰起脸,见张云卿正在狞笑,惊道:“你……”话未说完,只感到脖子被一股无可抵抗的力量钳住,“嘎吱”一声,脖子就拧断了,可怜小和尚片刻便没了性命。…… 是夜,张云卿睡得特别香甜。一觉醒来,外面嘈嘈杂杂。他把快慢机的子弹推上膛,别在腰上,悟了和尚走来,念了声阿弥陀佛。不待和尚开腔,张云卿问道:“师父,师弟兄们在吵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悟了摇头叹道:“小徒儿昨晚睡觉好好的,今早一起来,人就不见了。” 张云卿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了空年轻,说不定是遇上了女香客,下山还俗去了。这种事他不好意思开口,当然要不辞而别。” 悟了不语,静立片刻,鼓足勇气道:“施主,非是贫僧有意撵你,敝庵香火不旺,难以供奉,是不是……” 张云卿连连点头,说:“我都知道了。还有几个朋友要来,等他们到了后,就会离开宝刹。” 悟了唉声叹气。摇头离开。 次日,又有一位厨房里的和尚失踪。这时,和尚里传出一个耸人听闻的谣言:马鞍山最近来了一条蛇精,蛇精很馋,每天都要吃人…… 第三天夜里,和尚们都住到一间房里,彻夜不眠,提防蛇精出来“吃人”。结果,这一夜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四天夜里,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起来夜尿,结果,老和尚回去后,发现小和尚一直没有回来…… 第五天,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由张钻子陪同来到山上。他们给张云卿带来新的消息:张湘砥因不按赵恒惕的意图“剿匪”,电令他班师回省城。 听到这消息,张云卿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说:“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他们正在禅房商量事情,外面吵嚷得十分厉害,尹东波不堪其烦,转对钟雪华说:“不知外面是何人吵嚷,你出去看看。”一会,钟雪华回来说:“外面是和尚在喧闹。他们说,这马鞍山来了一条蛇精,每日夜里出来吃人,算到昨晚,已连吃四人。刚才,他们在东麓的悬崖下发现了四具尸体,每一具都给掏去心肝……他们正在收拾东西,要下山去。” 张云卿一听,急道:“不能让他们走!实不相瞒,那些事是我干的——这地方不错,我想就在这里立寨。钻子——” 张钻子应声进来,张云卿吩咐:“这庵里一共还剩七位和尚,为了不走漏风声,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你马上率几个弟兄到半山腰去拦截——记住,千万别开枪,要用刀解决。” 张钻子离去,尹东波道:“满老爷要在此地立寨,考虑过安全么?” 张云卿点点头:“此地甚佳。弟兄们有很大一部分是本地人,如遇上大剿,把枪一插,下山回到家里,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无被围剿之忧。另外,这里还有两大好处:一是东麓有一不很高的悬崖,一旦大军压境,只须几条绳子就可逃脱;二是这山脚处有一个大溶洞,依山傍水,山水相通,洞内有洞,洞沟相连,纵横一二里,出口有几处。这次燕子岩损失了十几个弟兄,二十余条枪,我很心痛。我想,若是让住在这里,就不会有损失。” 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异口同声道:“这里确是个好地方!” “另外,”张云卿接着说,“这里还有一大妙处——上得楼来,四处尽收眼底。再有大军来剿,十里外就能发现。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死里逃生,才强烈地感觉到,这马鞍山对我之重要!” 张云卿这席话乃发自肺腑,这次被张湘砥打个措手不及,差点丢了老命。在簸箕里躲避时他一边咬紧牙关坚持,一边想:若能活着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杀尽和尚,立寨马鞍山! 约一个小时过去后,张钻子回来禀报,说事情已经办妥。张云卿问道:“一共七个和尚,你数清楚了没有?” 张钻子点头:“逃到下面的一共六个,全杀了。另外还有方丈,一直在大殿念经没有走。” 张云卿一边点头,一边吩咐道:“你马上回去,把你三位嫂子接来。还有,若遇上其他弟兄,就转告他们,张湘砥就要回省城了,我已选定马鞍山作为新寨。” “要他们马上回来么?” 张云卿想了想,说:“先把手枪排弟兄叫上来,其他弟兄等一段时间再说。朱云汉、张顺彩为什么还没有联络上?” 张钻子答道:“虽说张湘砥回省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但事实上他的两个骑兵连仍经常在雪峰山一带追剿,所以,一直未能联系上他们。不过,据我估计,他们也在找你,说不定,已经和嫂子接上头了。” 张云卿挥手:“下去吧。手枪排的弟兄上来,都不能空手。大米、肉、油盐之类,越多越好。” 张钻子走后,张云卿对几位骨干说:“从现在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随便一些,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张云卿起身离座,径至大殿,悟了和尚正在坐怀不乱地闭目念经。 “师父——”张云卿拖长声音,“这里闹蛇精,小和尚都走了,你难道不怕么?” 悟了和尚仍闭目道:“生就是灭,灭就是生,生生灭灭,顺乎自然,何足惧哉。” 张云卿干咳一声,道:“我不懂佛,也不想懂。不过,我觉得这宝刹最适合立寨,如果我想借用,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贫僧大限已到,也带不走世间一切,今日连这件臭皮囊都是好汉你的,你又何必如此多礼,向贫僧讨借?” 张云卿点头:“说得好,果然是位明白人!不过,还有一句话我不曾理解,想向师父讨教——何谓一山不容二虎?” 悟了道:“好汉勿多心,贫僧并非贪生之徒,空门中人,早已彻悟生死。” 张云卿目露凶光,枪口顶住他的额头道:“你既已彻悟生死,为何还赖在这里?” 悟了睁开眼,叹道:“贫僧不走,乃事出有因,我那十位徒弟如今暴尸荒野,实为不雅,好汉若能掩埋他们,遂贫僧一愿,死而无憾。” 张云卿冷笑:“如此看来,你还是没有彻悟,这不过是托词罢了。”他把枪管从悟了额上松开。“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还得用你做做摆设。不过,你敢乱说乱动,我随时送你上西天!” 悟了又把眼睛闭上。 “还有,你也不能白活,我有十位弟兄要拜你为师,念念经什么的,这观音庵仍得和从前一个样。” 张云卿回到禅房,尹东波问道:“老和尚被你杀了?” 张云卿摇头:“他还杀不得,要用他摆摆样子,掩人耳目。” 尹东波皱眉道:“光他一个和尚也难以掩人耳目呀。” “我自有安排,等手枪排的弟兄到齐了,再挑十位机灵一些的扮成和尚。” 尹东波展开眉头赞道:“如此甚妙,满老爷真不愧是智多星!” 次日,张钻子、蒲胡儿及手枪排的二十多位弟兄扮成香客来到观音庵。每个人或肩挑或手提,带来不少吃用之物。当天,手枪排排长钟雪华从手下挑出十人,剃了头,穿上僧衣,跟着悟了和尚一起去大堂念经。 安顿下来后,很快又是年关,张钻子虽然每天都下山,因不敢进城,也打探不到有价值的情报,朱云汉和张顺彩他们,也一直没有联络上。为此,张云卿常常紧锁眉头。 1925年农历十二月十五,这是本年度最后一个朝拜日,四乡香客络绎不绝上山烧香拜佛。 下午时分,多数香客都下山走了,但大堂内仍香烟缭绕。打坐了大半天的钟雪华感到双腿麻木,准备起身休息。他回过头,见大门口有一位似曾面熟的香客也在看他,他认出了对方,惊喜地叫道:“杨先生——” 杨相晚也认出了他,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大叫。钟雪华走近,压低声音道:“你终于来了,满老爷每天都在叨念你们。” 杨相晚亦压低声音:“我也总算找到你们了,满老爷呢?” “你随我来。”钟雪华在前面引路,把杨相晚领到后院的一间木屋前,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蒲胡儿探出头来,认出杨相晚,向里面叫道:“顺路,杨先生来了。” 张云卿闻讯从内室走出,与杨相晚相见,两人拥抱:“盼星星,盼月亮,今日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张顺彩呢,有消息么?” 杨相晚点头:“进去慢慢说,香客还没走完呢。” 钟雪华退出,蒲胡儿掩上门,杨、张二人走入内室,甫坐定,杨相晚开口道:“顺路兄,你好大胆子,张湘砥、易豪正满世界找你呢。” “张湘砥不是给赵恒惕召走了么?” “哪里,他跟赵恒惕翻脸了。山高皇帝远,赵恒惕本欲遣兵进剿,可如今他也自身难保。”杨相晚说。 “此话怎讲?”张云卿不解。 “你没听消息么?” “什么消息?”张云卿如坠五里云雾。“我每天疲于逃命,就知道这山上发生的事。” 杨相晚点头:“也难怪。如今唐生智在共产党的支持下,在省城组成了‘反吴驱赵’联合战线——即反对吴佩孚、驱逐赵恒惕的联合战线。唐生智是新生的湖南实力派,重兵在握,除了有共产党的支持,广州北伐军也在争取他北伐。” 张云卿叹道:“原来如此,难怪张湘砥不敢不听他的话。姓张的今后就呆在武冈不走了?” 杨相晚点头:“可以说是这样。易豪被他委任为补充营营长,除了原来的班底,又招募了一百多乌合之众,总计二百人,张湘砥给他配置了新式武器,扬言要彻底剿灭‘张、朱、张’,气焰可嚣张了。” 张云卿脑子“嗡嗡”作响,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今易豪率部正在四处招摇撞骗,不可一世,朱老爷、张老爷两部都给压得抬不起头来,躲在‘七步石’不敢出来。他们都猜你可能投靠别的势力去了,要我出来打探。起初我也估计你可能去了广西,后来又想到,你素来胆子大,说不定就躲在家乡没有出来。我去了贵府,见那里冷冷清清,连嫂子和侄儿都不在家里。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上了马鞍山。今日香客真多,顺路兄,真有你的,你的人扮成和尚,连当地人都骗过去了。就算易豪怀疑此地,也不一定能识破。” 张云卿苦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杨相晚黯然道,“如今易豪的势力非你我可以抗衡,长此下去终不是办法,我们总得想个权宜之策,变被动为主动。” “变被动为主动?此话怎讲?” “天无绝人之路,”杨相晚认真道,“如今易豪有了先例,他无非是投靠了张湘砥,我们也可以投靠更强大的。” “谁?武冈境内没有更大的势力呀?”“是的,武冈境内是没有更大的势力。但武冈之外呢,有没有?” 张云卿想了片刻,道:“今年中秋广西大军阀韩彩凤已经进驻到城步县。” “这就对了!”杨相晚击掌道,“韩彩凤是旧桂系的风云人物,久经沙场,无论是经验、能力、手下兵力都比张湘砥强一百倍!若能投靠他,小小的张湘砥算得了老几?” 张云卿点着头,但仍有几分担心:“只是,人家是桂系,我们不过是本地杂牌,到了那里,人家欺不欺生?” 杨相晚道:“你的顾虑有一定道理,但是,你有现成的优势,完全可以把这种顾虑排除在外。你别忘了,你的班底正是旧桂系过来的!” 张云卿恍然大悟,立即召来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问:“有一个叫韩彩凤的人,你们知道么?” 尹、谢、钟异口同声:“知道。此人是陆荣廷的大将。”张云卿高兴地点点头:“很好!你们谁与他认识?” 三人面面相觑。 一会,钟雪华说:“陆荣廷手下有很多将领,韩彩凤不是十分有名。那时候,我们对韩彩凤的了解是部队里经常流传他指挥部下打仗的笑话。他下达攻击命令时,往往是指着对面的当铺、钱庄,对他的军队说:‘你瞧!那么多当铺,打进去任你们发洋财!’自从被陈炯明从广东赶回广西以后,他经常跟当官的说,以前作战有护法护国的政治口号作为号召,骗士兵去死,现在只有用‘发洋财’来引诱士兵卖命了。” 张云卿摆着手,表示对这些不感兴趣,失望地说:“不认识韩彩凤太遗憾了,投到他旗下,还不如自己和易豪拼了。” 杨相晚本来是乘兴而来,一听到钟雪华他们说不认识韩彩凤,热心一下子也凉了。 尹东波说:“我们在旧桂系当兵时,是属于沈鸿英部。实际上,沈鸿英比韩彩凤势力要大十几倍,名气也大得多,到后来,陆荣廷就是他逼垮的——当然,其中也有我们这批弟兄的功劳。” 谢老狗道:“沈鸿英以前也曾多次经过武冈,不知现在何处。满老爷,我们何不派人去广西与沈鸿英联系?” 杨相晚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了,怂恿道:“顺路兄,这是个好办法。与其等着易豪来收拾,不如派人与沈鸿英接上头。” 张云卿望着他们三个:“派谁去最好?” 尹东波道:“就派钟雪华吧,他跟沈鸿英的警卫团长黄干双的关系最好。” 钟雪华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旧桂系早就土崩瓦解,沈鸿英虽说还在蹦来跳去,可黄干双不一定还在他手下,说句不吉利的话,这年头死人比死一条狗还随便,不知黄干双是否还在人间。不过,他若是还追随沈鸿英左右,对我们确实还是有好处的。” 尹东波:“不管他在不在,去了总比不去的好,我们认识那么多中下层军官,我不信都死光了。” 钟雪华道:“这倒是真话,去肯定是要去的,要不弟兄们都在这里等死。满老爷,什么时候要我走?” 张云卿叹道:“当然是越快越好。可新年在即,你总得回去和家人团聚几天,我怎忍心让你就走呢。” 钟雪华说:“这年头还有什么年不年的,我们若完了,家里人也没有指望,满老爷,我明天就走。” 张云卿感动地拍着他的肩:“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转对张钻子:“这次你去县城打探,绕路去一趟东乡扶冲,给老钟的家人送点钱过年。” 钟雪华一走,很快就是新年,虽然是低谷时期,张云卿有寨不能立,但他认为年还是要过好,在张云卿的印象里,自从他投身绿林,似乎没有过一个好年,不是与人火拼,就是遭劲敌攻击。以致他的手下每临过年,都要条件反射似的感到又有事情发生。为提防这种情况的发生,经过一番细致的考虑,他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湘西习俗,农历腊月二十四是小年。这一天,张云卿派出二十余人出外采购鸡、鸭、鹅、鱼。又与尹东波、张亚口、谢老狗等骨干开会分析当前形势。 尹东波说:“目前的头号敌人是易豪,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地方已经被发现,每年过年是我们的难日,所以,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满老爷,你说呢?” 张云卿点点头:“从即日起,楼上岗哨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 “二十四小时值班也没用。”谢老狗说,“历年年关都是月黑风高,能见度低,易豪若来偷袭,肯定也是选择这样的日子。一旦他们真的发现了我们,以一个团的兵力围攻,我们不仅不能抵挡,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张亚口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岂不是等着死?依我看,我们如此隐蔽,易豪绝对没有发现。” 谢老狗道:“我当然不愿意被发现,可是我们玩的生死游戏,必须时刻想到危险。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如果要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燕子岩也比这里要好。打起来东麓有悬崖可以逃命。” “燕子岩怎能跟这里比!”张亚口说,“说明你对本地情况不了解。这山脚下有一个大溶洞。” 尹东波望着张云卿说,“你说过山脚下有大岩洞口?何不去看看?” 张云卿点点头,对众位说:“弟兄们不必多争,你们的安全不是太大的问题,最感头痛的是消息闭塞,不了解外头情况,现在就知道共产党支持唐生智,赵恒惕岌岌可危,张湘砥趁乱反水。其他的事一概不知。政治风云瞬息万变,稍有疏忽,就犯大错。钻子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掌握不到更有用的情报。也难怪他,县城把守很严,城外得到的情报停于表面。我有个设想——无论如何要和刘异接上头,惟有通过他,我们才不是聋子、瞎子。” 尹东波说:“能与刘异接上头,当然是最好不过,但刘异如今也成了笼中鸟,一定受到易豪的严格监视,恐怕,这头不太好接。” “接不上头,就等钟雪华搬救兵回来,如果连救兵也搬不回,弟兄们就只有死路一条。”张云卿扫视众人。“你们说,一个又瞎又聋的人,面对凶恶的劲敌,他还有活路吗?” 门“吱呀”开了,蒲胡儿进来:“顺路,钻子回来了。” 张云卿招手道:“要他进来,你也坐坐。”张钻子进来,张云卿指一张空椅,“钻子,我们正议论你,没有情报,我们都成聋子瞎子了。” 张钻子的情绪很好,高兴地说:“我正想说一件怪事呢。” “什么怪事?”众人望着张钻子。 “我以前削尖脑袋去城里打听刘异、赵县长他们的情况,总是无结果。这一次进城,是毫无进展。正准备打道回府,无意中摸着了口袋里的十几个大洋,才记起满老爷嘱我给钟雪华家人送钱,我绕道去到东乡扶冲,没想到那里的人对城里的情况反而了如指掌。你们说,这事怪不怪?” 蒲胡儿见张钻子卖弄关子,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道理我在四五岁时就明白了。” 张钻子红着脸:“夫人别开玩笑了,我说的是真话。” “谁跟你开玩笑?我说的也是真话。很小的时候,娘就教我念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在城里听不到的情报,在乡里反而听到,难道不是这道理?” 尹东波赞道:“还是夫人知书达理,看来读了书比没读书就是要强。” 张云卿焦急道:“别扯远了。钻子,你在扶冲听到了什么?” 张钻子道:“如今县城的情况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张湘砥因为兵权在握,基本上操纵了武冈的军政大权,赵融、刘异不过是暂时的摆设。另外,张湘砥暗中还跟思思学校的共产党人欧阳东打得火热。据风声说,整个中国将要有一次大的变革。” “什么变革?”张云卿伸长脖子。 “就是说普天下不再有贫富之分,富人多余的田土、山场、资产,要分给穷人。这事儿如今在广东已经热火朝天,好多富人都逃跑去了香港、南洋。” “你是说,这中国将由共产党坐江山?” 张钻子点头:“他们是这样说的。” 张云卿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面临的困难并非仅仅只限于易豪……”他把目光移向蒲胡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早该做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蒲胡儿说。 张云卿又问张钻子:“关于我们的事,扶冲人有没有议论?” “有的。他们说,自从满老爷脱险后,易豪就假借剿匪之名,带领他的‘补充营’每天都在我们有可能出没的地方转。因一直没有结果,就说满老爷带领我们投靠韩彩凤了。” “好消息!”谢老狗击掌笑道,“我们可以过安稳年了!” 张云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好消息,过年恐怕又不得安稳了。” “为什么?”众人不解地望着张云卿。 “易豪不是傻瓜,既然他每个地方都去了,惟独就剩石背张家的马鞍山,他没有道理不来打探。现在凭着他那句‘张云卿投靠了韩彩凤的话,就足可证明他已经发现了我们,才故意施放出这样的烟幕弹来迷惑我们。” 蒲胡儿赞同道:“顺路,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看样子这个新年仍有戏唱。” 匪众们唏嘘不已,张亚口喃喃道:“没有这么肯定吧?” 张云卿道:“有没有这么肯定,等派去城里采货的人回来了,就可以做决定。实不相瞒,我有意这样张扬,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得意。” 过了数日,进城采购年货的人回来了,张云卿仔细询问他们下山时有无陌生人跟踪盯梢,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当晚即令将所有值钱之物藏入山洞里。从次日开始,派出多路探子去山下望风,若有情况,鸣枪为号。 大年三十夜,吃过年饭,张云卿及匪众都不脱衣服上床,枪就插在腰上。张云卿全无睡意,手持双枪登上寺庵楼上,眺望四乡。 四乡正沉浸在新年的欢乐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鞭炮声此起彼伏。今年虽是大旱之年,湘西二十余县收获只有二三成,但人民仍将希望寄托于来年,节衣缩食,存下钱来过一个热闹的新年。 特别是马鞍山周围几个村庄,因濒临江河,收获有六七成,因此新年比其他村庄更为热闹。他们除了放鞭炮,有不少人还点放响声很大的“二踢脚”。突然,张云卿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若敌军来了以鸣枪为号无法分辨清楚。 张云卿立即下楼,叫起匪众,然而已经迟了,负责在正面山下望风的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报告:“满……满老爷,怎么还不准备,我、我们鸣了好久的枪了。” 张云卿也不答话,向寺外望去,果见黑压压一大片敌军正向山上冲。此时,负责后背的探子也回来报告,说敌军已从后山攻来。 刚从床上起来的匪徒们一下子傻眼了,胆小的竟哭了起来。甚至连尹东波都沉不住气道:“满老爷,敌人攻上来了,前后两边山上黑压压一大片,你不是要弟兄们不必担心安危么,快带我们逃命呀!” “急什么急?”张云卿叫道,“我说过不用担心就是用不着担心。快,带弟兄们各人抱出自己的被子来,全部向东麓悬崖撤,我自有道理。” 东麓悬崖就是当年张云卿利用布条使大家脱险的地方。尹东波一听张云卿如此说,明白过来苦笑道:“满老爷,你是要我们学易豪吧?用棉被裹身逃命虽是个办法,但人家是向水里跳,东麓悬崖下面是石头呀!” “你真的想死呀!”张云卿吼道:“我要你们怎么干就怎么干,快去!” 尹东波领着三十多位匪徒照办去了,张云卿向山下望了望,见还有一段距离,转身溜进禅房,把悟了和尚从热被窝提出来,命令道:“跟我们走!”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悟了和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用手捂着下体央求道:“如此不雅,容贫僧穿条裤子吧。” “来不及了,谁让你裸睡?走!”张云卿用枪顶着悟了和尚的太阳穴,不容分辩地说。 悟了无可奈何,只得光着屁股跌跌撞撞向外面跑。刚刚跟上向东麓撤退的队伍,敌军正好以强大的火力向观音庵发起攻击。机枪声,冲锋枪声间或夹杂几声六○炮的轰炸声……众匪回过头看,都暗暗抽了一口冷气。 密集的枪炮声持续了十几分钟,接着敌军发起了冲锋,数百个火把齐举,照红了整个马鞍山北麓山头。 很快,他们发现攻下的是一座空寺,同时也发现了张云卿等众匪正在东麓麇集。又一齐枪口调转。 张云卿的三十多名手下都站在悬崖口,虽用棉被裹身,但望着黑黝黝的下面,谁也不敢跳。有人小声嘀咕:“满老爷是要我们一起自杀吧?这么高跳下去还有命吗?” 张云卿押着悟了随后赶到,大声叱骂道:“易豪杀过来了,给我跳,往下跳是惟一一条生路!” 子弹呼啸着向这边射来,北麓漫山遍野的火把也涌向东麓,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活捉张云卿!” “缴枪不杀!” 张云卿一时火起,双手举起快慢机朝天打了两枪,再平端着枪对准部下,恶狠狠道:“谁不跳老子先杀了他!” 悬崖边的匪徒被逼入绝路,用棉被裹紧身子欲跳又不敢跳,你推我搡,挤成“沙丁鱼”。张云卿奋力一推,站在最前的尹东波脚一虚,双眼一阵发黑……同时他也死不甘心,见阎王要找个垫背的,用力拉了一个,于是众匪,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坠崖…… 崖上只剩下最后五个人,北麓那边的敌军已冲到马鞍山中间的那片开阔地。子弹在后面的石壁上溅开一朵朵火花。张云卿不得不蜷缩成一堆。他把瑟瑟发抖的悟了和尚推下崖,转对三位胆小的妻妾说:“不用怕,把眼睛闭上纵身一跳就没事了。我用了十几个夜晚在崖下堆了大量的树枝。” 三位妻妾跳下时仍虚慌地惨叫。张云卿举起双枪,打完两梭子弹,纵身一跃,脑海里一片空白。坠地时,被树枝弹回数尺高。张云卿翻身起来又下令:“弟兄们,快把树枝搬走!” 众匪这次都明白了七手八脚把树枝搬走,恰好易豪也来到崖顶上。 张云卿命令张亚口:“你带弟兄们下山,我随后就到。” 是不是回村子?张亚口问道。 “不能回村子,领他们去我们小时候摸鱼发现的那个岩洞。” 张亚口率众离去,崖上也停止了打枪,四乡也不再燃鞭炮,天地间呈现出一片骇人的沉寂。 崖上一个粗嗓门喊话:“张云卿,你逃不出啦,马鞍山四周已被我们包围!” 张云卿躲在一尊巨石后,变换音调表演对话:“易豪还没有走。怎么办?” “快离开这里,钟雪华和韩彩凤联系上了,我们马上投靠韩司令。” “我们能逃得出去吗?马鞍山已被包围。” “别信他们瞎说,老子是当地人,路熟,他们斗不过我们。走!” “好怕,他们知道这崖下堆满土灰——” “啪!”张云卿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混蛋!”提高声音,“快跑,易豪追过来了。”跺着脚板,做奔跑状…… 果然,崖上有人影飞下来,一个、两个、三个……掷地有声,这些人来不及哼一声就一命归西。 张云卿见易豪发现上当停止了跳崖才悄然离开,轻车熟路来到早年就发现的观音庵岩洞。 张云卿小时候为了生计,经常在这条河里摸鱼,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条已经到手的大鲤鱼从鱼篓里逃走了,他很伤心,沿着江边的一条小溪一路追上去,进入一个大溶洞。洞外的水刺骨的寒,但溶洞里流出的水却暖和。他沿着暖水一直走,洞内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不怕,只想找回那条鱼。因为,一条鱼可换几升米,保证肚子几天不挨饿。自小至大,张云卿感受最深的是饥饿,有时饿起来,他有过把路上走的人弄来煮吃的念头。 就这样,他走了很远,终于到了一个小池里,池不深,刚刚没膝。他下到池中,发现池里游动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两条、三条、四条……他一阵惊喜,避开上游的水,从池里抓出二十几斤鲜蹦活跳的鱼来!更令他惊喜的是,他发现一个秘密:因天气寒冷,鱼为了取暖,还会不断游进来…… 那以后,每隔两天,张云卿都能从洞里取鱼。一天,他又来洞里,远远地发现一个人在洞口悠转。他认出是张亚口,正想躲,但张亚口也认出他来,并招呼:“张顺路,别跑,我俩商量个事儿。”这个洞里有鱼我发现好几年了。以后我们两人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张云卿虽不情愿,但人家发现在前,他没有理由拒绝。以后,他俩经常来这洞里。 洞内点了数盏油灯,里头很干燥,每个人都用从寺庵里抱出的棉被铺在地上当床。这时候,尹东波、谢老狗才明白张云卿要他们抱被子的用处。 张云卿进来,众匪围上,尹东波钦佩地说:“想不到满老爷还有这一招,怎不早点告诉,免得我们真以为要跳崖寻死。” 张云卿道:“其实,世界上越是神秘的东西越简单。反过来,如果能把最简单的事物神秘化,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今晚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事前我就让弟兄们都知道,大家跳崖就不会畏畏缩缩。易豪生性多疑,你们畏畏缩缩的举动恰恰使他心里产生怀疑——既然你们能跳,他们也能跳。否则,他就不会上我的当。可惜的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居然把那个该死的和尚给丢了,他提醒了易豪。”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跳崖?”尹东波问。 “别问了。”张云卿无限惋惜地摇摇头,“这个洞很深。东、南、西、北方向有六七个洞口,都不惹人注意,每个洞口留一人守住,就不怕任何人来攻打。另外,这里白天有一个窗可以采光——窗口就在悬崖上,不知底细的人找不到——所以,弟兄们的安全绝对有保障。惟一不足,洞里不能生火做饭,天黑后,还得派人上山把饭做好送下来。我们也不会长期住在洞中,希望能早见天日,钻子,如今我们像动物一样躲进洞里来了,可想而知,消息就更加闭塞。三四十个弟兄的性命都在你的手里……” 张钻子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张云卿道:“干这一行很辛苦,别人又无法替代你。你干了多年,有丰富的经验,加之又勤快,所以一直十分出色。”张云卿有意对张钻子如此说的。 张钻子很得意,以为自己真了不起。为显示自己,提出当夜就要出去。 张云卿劝他过两天再说,张钻子道:“我知道满老爷是担心钻子的安全。这个尽管放心,这个洞我也很熟,有一条水渠直接通往河边,即使外面有岗哨,我可以脱下裤子顶在头上涉过去,有情报时再从原路回来。” 张云卿关心道:“时下天寒地冻,深水处更加寒彻心骨,上岸后一定喝点烧酒祛寒,身体最紧要。” 张钻子道:“我会保护自己。如今跟着满老爷变娇贵了,想当初,大雪天我只穿一条短裤、一件破衣出外唱春(乞讨的一种方式),全身冻得像冰棍似的,照样没事。” 张钻子出去,张云卿又遣派尹东波侦探周遭情况,得知易豪已离开马鞍山,但各路口仍留有岗哨。 一连数日,路口岗哨人数还逐日增加。张云卿听到报告,皱眉道:“莫非易豪知道我们仍在山上?” 尹东波突然想到:“悟了和尚在他们手里,莫不是这该死的和尚知道这里有山洞?” 张云卿恍然大悟,叫道:“悟了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肯定知道这里。老尹,现在每处路口的岗哨已增至几个?” 尹东波:“第一晚,每处路口只有一个人,今晚是第六天,已增至六名岗哨。” “他们是什么意思?”张亚口探过头来问。 “这还不明白,想封锁我们。”尹东波道:“他们知道山上粮食有限,久而久之,即使不出去受死,也要饿死在洞里。” 张亚口抽了口冷气,道:“好阴毒的计谋!” 一种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满老爷,干脆今晚突围!”谢老狗凸起眼珠道,“留在洞里迟早会死,突围的话总会有活着出去的希望。只要有人活着,就有人报仇。” 几位性子火暴的匪徒附和着要突围。 张云卿也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预感到一场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喉结动了动:“现在的情况十分危急,易豪知道这个岩洞,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突围,那是万不得已的下策。从今日起,粮食节约吃,争取多坚持一段时间,好歹等钟雪华、张钻子回来。” “他们两个回不来怎么办?”谢老狗问道。 “那时候再突围!”张云卿说,“即使他们回来,但没有救兵,我们也只有突围一条路。” “阿弥陀佛。”谢老狗学着念了一声经,“佛祖保佑,保佑钟雪华搬来救兵。” 时间一天天过去,埋藏在山上的粮食按最低限量食用都快完了,而钟雪华、张钻子一直没有音讯。 洞中人已经忘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张云卿也沉不住气了,每日烦躁地踱来踱去,嘴里反复说:“张钻子早就该回来了,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山上最后一袋粮食取下来了,张云卿用饭碗,分给每个人—碗,叮嘱道:“吃完这一碗米,弟兄们就没有活路了,马上带你们突围。” 这最后一碗米大家很珍惜,饿得实在顶不住时,才拿出来用牙齿一粒一粒嚼,然后再大口大口喝泉水。 也就在这个时候,大洞顶上的天窗被什么东西堵上,洞内一片漆黑,再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张云卿部下,心里无形中蒙上一层阴影。见不到阳光如未死先埋,有人憋得受不住时,偷偷去洞口见一见天光。需要排泄,每个人也尽量走出去,沿着当年张云卿捉鱼的暗河去到洞口。 因为没有了时间概念,弄不清是何年何月。一日,去洞口看天光的匪徒急急跑回来。张云卿从腰间拔出双枪问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匪兵口吃地:“报、报告满老爷,敌、敌人在洞门外叫嚷呢。” 张云卿二话没说,赶往洞口,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手下。 离洞口还有一段距离,洞外的呐喊之声已经传来—— “首恶必办!” “胁从不问!” “献张云卿首级奖万元大洋!” 接着,是一位粗嗓门声嘶力竭的喊叫:“弟兄们,我们是湘军第十七团补充营,奉张团长之命,在这里已经包围你们三个月时间了!” 张云卿一惊,没想到在溶洞里竟呆了三个月之久。 “我们知道你们早就断粮了!你们若突围,张团长特意派来了一个机枪连,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交通路口!除非你们是金刚不坏之身,否则逃不出去啦。快点出来投降吧,易营长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粗嗓门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震荡的呐喊之声—— “首恶必办!” “胁从不问!” “凌迟张云卿!” “宽容尹东波!” “饶恕谢老狗!” “争取张亚口!” “团结弟兄们!” “献张云卿首级奖万元大洋!” …… 张云卿的心在“咚咚”剧跳,他借着外面射来的天光,发现手下都挤在他的身后,就说:“弟兄们,易豪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落在他的手里,谁也别想保全一具好尸。回去吧,别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 匪众们不愿走。他们知道已经在洞中度过三个月了,内心是多么渴望见到外面的阳光!他们虽然不一定相信易豪的话,但起码,相信对方不会轻意打枪。因此,正好趁着这机会,尽量久一点看看外面的光、村屋、树影及漠漠远山…… 张云卿动员了几次,见没有效,干脆听之任之。 外面的“宣传队”以为他们的鼓吹收到了成效,鼓噪得更起劲了,但他们哪里知道,对方并非被说服,而是三个月不见天日的恐慌,令他们渴望长久地与光明接触…… 天,又渐渐暗了下去,躲在山洞里的匪徒才感觉到刚才站了没多久,但是光明留给他们的印象是那般美丽、迷人和充满无限诱惑。这种发现,如果不是在黑暗中整整渡过三个月,是永远感觉不到的。 太阳落山了,星星出来了,月儿弯弯地移动在那有限的空间里,没多久就走出了视线……夜深了,洞内走来蒲胡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张钻子回来了。 于是大家又像看到了另一层意义的光明,纷纷返回洞中,与张钻子见面。 张钻子全身湿漉漉的,他告诉大家,他是潜水才回来的,外面封锁甚严,见了张云卿,他主动说:“满老爷,我回来晚了。” 张云卿并不责备,说:“能回来就是好的,你真勇敢,外面封锁得很严。” 张钻子道:“是的,一个月前我几次想回来,都没有成功,第三次差点被打死。我想,既然封锁得这么厉害,若没有救兵,是没办法出来的。” 张云卿见张钻子一身湿漉漉,说:“去换干衣服,这样不舒服,有话回头慢慢讲。” 张钻子换了衣服,开始讲述外面的情况。 “自今年以来,外面的情况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唐生智由广州政府和共产党支持,频频向赵恒惕发难。赵终于不敌,于阳历3月12日下野,湖南省长由唐生智代理,3月25日,广州政府派陈铭枢、白崇禧来长沙正式策动唐生智倒向国民政府,出兵北伐。”张钻子吐了一口痰。 尹东波问道:“唐生智同意了?” 张钻子点头:“4月1日,陈铭枢、白崇禧电告广州,称:‘唐生智对国民政府意见完全采纳,长沙民众连日开会欢迎,革命空气布满全湘。’” 张云卿摸着下巴问张钻子:“上层的变化都直接影响下边,武冈的形势怎样了?” “一开始,武冈的形式是好的,赵恒惕宣布取消张湘砥十七团。我估计情况可能会发生变化,就静下心来等了两个月,果不出所料,赵恒惕下台,张湘砥发表拥护唐生智的通电。结果,唐生智又恢复了十七团的编制。” “赵县长呢?还有刘异的情况呢?” “赵融也是见风使舵的政客,也通电拥唐,谁想他碰上了张湘砥这个克星,一个小报告,赵融被唐生智免了职,回邵东老家去了。至于刘异,他比赵融还先离开县政府,回洞口老家已有一个多月。” 张云卿叹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想不到武冈一下子又是张湘砥的天下。张湘砥身边有些什么人?” “思思学校的校长欧阳东。”张钻子说,“其实,真正统治武冈的还不是张湘砥,而是以欧阳东为首的共产党。如今,农民运动正在全县兴起,光我们活动的洞口、山门、石背一带就有一百多个农民协会。” “农民协会?什么意思?”张云卿不解。 “农民协会就是由一班穷鬼在张湘砥一类人的支持下结成帮派,专门和富人作对,什么打土豪、分田地,什么惩治恶霸。听说有好几个富人都被他们枪毙了。现在,梅满娘、刘异、张光火他们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整天提心吊胆的。” “那么,农民协会对我们这样的人如何看待?”“我、我也是穷苦出身。” 张钻子摇头:“农民协会和张湘砥一样,对你最恨,若抓住,非凌迟不可。实不相瞒,这次我刚出去就听到消息,张湘砥对你恨之入骨,发誓要杀了你以泄心头之愤。当得知我们还在马鞍山下的溶洞里,就下令易豪全营就地包围,扬言一直要围到我们饿死在洞里。” 张云卿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只有突围一条路了。” “突围?”张钻子叫道:“这万万不可以!外面每一个关卡都架满了机枪,就算侥幸有几个弟兄逃出去,如今不是当初了,到处是农民协会,几乎没地方躲,出去反而死得更快。” 张云卿苦着脸道:“我们守在洞中也是死,钻子,弟兄们已经断粮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张钻子惊道:“如果弟兄们还能坚持数日,我或许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张云卿的双眼射出希望的光芒,双手紧抓张钻子的双肩,像害怕他跑掉似的,“钻子,你说!” 第十四章 沈鸿英谋夺武冈城 张云卿策划还魂计 “我用借刀杀人之计。借沈鸿英实力对付他们……胡儿,一旦攻下武冈城,下一步我又是什么打算?” 蒲胡儿撒撇嘴道:“这还不知道!一旦攻下武冈城,下一步就是怂恿沈鸿英去攻打邵阳———然后武冈城就成了你的一统天下!” 张云卿摇摇头,得意地说:“你也太低估我了,难道我会是这种水平吗?” 话说张云卿被困观音岩洞,弹尽粮绝,听张钻子说有办法挽救,喜出望外,抓住他的肩道:“钻子,你说!” 张钻子得意起来:“这次我出去是久了一些,却办成了实事。我知道兄弟们兵困岩洞,钟雪华如黄鹤一去,刘异、梅满娘也难自保,于是灵机一动,决定投靠共产党。” “共产党?你不是说共产党恨我吗?” 张钻子摇头摆脑:“恨当然是恨,但只有了解内情的人才恨你。可真正的共产党谁知道我们的底细?这一次,我正是利用这一点,和武冈共产党的第二号人物拉上了关系。” “谁是二号人物?”张云卿伸长了脖子。 “刘卓,老家南桥乡,离朱云汉据地——花园不远。他本是破落地主家出身,因天资聪颖,早年考入北京大学,师从李大钊,并深受赏识,因此,也就接受了共产主义那一套思想——” 张云卿打断张钻子:“刘卓,这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有一位姑父在溪,与易豪同寨。当初易豪与思思学校的共产党头头欧阳东接触,正是刘卓牵的头。” 张云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想起来了。你说他向姑父借钱去北京读书。现在他回来了?” “今年初他就毕业了,返家途中路过衡阳,正巧国民革命军第八军政治讲习班在衡阳招生,专门培训各地农运骨干。刘卓于是报名参加,结业后被湖南省农民协会派回武冈搞农民运动。” “你是怎样与他接上头的?” 张钻子看着尹东波笑道:“这事还多亏老尹的岳父成全。我开始并无把握,只知道老尹的岳父彭斌老先生是农民协会的活跃分子,就主动找他想办法。恰巧刘卓也在他家,原来他俩是师生关系。彭老先生并不认识我,我说是尹东波的朋友,他就十分窘。刘卓当场就说:‘彭老师,你不是有位在地方部队做事的女婿么?我们的革命正需要武装,如能说服他弃暗投明是件大好事,我一听喜出望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 张云卿咽着口水:“老尹的岳父答应没有?” 张钻子摇头:“这个老鬼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对他的土匪女婿总是耻于说出口。他支支吾吾,刚好给我有说话的机会。我抢过话题说:‘我和尹东波是一起的。我们早就想弃暗投明,可一时又找不到真心愿意收编我们的靠山,所以一直拖着。刘卓一听很高兴,询问我们有多少人枪,我当然夸大几倍。他连连说好,一支这么大的部队若投入到革命阵营里,一定能起到巨大的作用。” “他问过溪陈家寨的事么?”张云卿仍有几分担心。 “没有!他根本不提这件事。”张钻子唾沫飞溅,“他怎么会问呢,哪个土匪没有一笔血债?反正他们急需用人,这就够了。” 张云卿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易顺满已有先例,前车之鉴不能不防。” “那当然,这个我也跟他谈了。他向我保证,说共产党办事说话历来算数,要我们相信他。最后越谈越投机,就把我们目前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他。” “他是什么反应?”张云卿的心又一次提起来,“他是不是怀疑我们走投无路才想到投诚?” “这想法是有的,不过他没说出来。他说只要你们是真心投靠革命,他可以用农民协会的名义说服张湘砥退兵。” “张湘砥会听他的吗?” “听他那口气,张湘砥可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在这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代表了一派势力。” 张云卿道:“事关重大,我总觉得不宜草率行事,应该多多了解,多多交谈。” “正是这样,我才在外面呆了三个月时间。第一次交谈之后,我就在彭老先生家住了下来,开导他说:‘你女婿是土匪,名声不好听,这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老尹转为国民革命军,你这位岳丈大人也跟着脸上光彩。佛家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古有许多名将都出身绿林,武冈宋朝的杨再兴就是一例,就是现在的湘军著名师长陈光中也出身绿林。’我的一席话果然说服了他,表示愿意从中说合。过了几天,刘卓又来到彭家,这一次他提到了陈家寨惨案——” 张云卿就紧张起来,问道:“你如何回答他?” “我没有从正面答复。”张钻子说,“我先说了我们与易豪的恩怨渊源,然后反咬一口陈家寨是易豪纵火烧的,把罪状推到我们头上。在刘卓面前,我指天发誓,大叫冤枉。最后,刘卓说,如果我说的是实话,他马上向张湘砥解释。” 谢老狗插嘴道:“他能解释得清么?就怕张湘砥不信。” 尹东波白了他一眼:“这种事谁也解释不清,张湘砥本身也在黑处,我看这事有几成把握。钻子,真有你的——当然,我岳父也在中间起到了关键作用。” 张钻子得意之状不言而喻,接着又说:“刘卓临走要我放心,他会在近日尽快把事情办妥。本来我是要跟他一起去县里见张湘砥的,我也是估计你们有可能断粮,情急之下冒失突围,正好中了易豪的圈套。所以,我来不及和刘卓商量,就匆匆赶了回来。满老爷,刚才弟兄们都去洞口干啥?” 张云卿道:“易豪派了人在外面嚎叫,鼓动弟兄们出去投降,还说只杀我,尹东波以下的弟兄都可以饶恕。” “每天都是这样的么?” 张云卿说:“今天才有的事。” 张钻子击掌道:“可见刘卓已经跟张湘砥谈妥了,易豪可能是得到了撒退命令,狗急跳墙,采用这最后一招,引诱你们上当。” 张云卿点头:“我估计是如此。幸亏你回来得及时,再过几个钟头,我真要突围了。你这次立了一大功!” 张钻子脸放红光,扫视一眼道:“弟兄们,黑暗的日子结束了,明天,最迟后天,易豪的部队就要撤走。” 后半夜,张云卿遣尹东波出洞打探,果然发现易豪及部众正悄悄撤走。 天亮了,马鞍山周围各路口的岗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张云卿为了慎重,仍不敢贸然出洞。又在洞内坚持了一天一夜,才趁着深夜摸回石背张家,大家饱吃了一顿饭。 过了两天,一位自称邓成云的年轻人来到石背找张云卿。张云卿把他请入客厅,试探地问:“邓先生,刘卓会长很忙吧?” 邓成云明白他的意思,直言道:“刘卓同志当然很忙,他是湘西南农民协会的领导,很多重大事情都离不开他。” “那么,邓先生能不能全权代表刘会长?” 邓成云鄙夷地看了张云卿一眼,说:“我和刘卓属同志关系,在组织里,地位是平等的。我们正准备筹办农民协会,需要扩充武装力量来建立自己的政权。听刘卓说,张先生出身贫苦,根子正,又心向革命,因此,我们这次从中说合,解除了对你的包围。” 张云卿连连道:“谢谢,谢谢。我家祖祖辈辈出身佃农,到我这一辈命更苦,不到十岁父母双亡,给地主张光火家放牛,受尽了折磨,那时候我若知道有一个专为穷苦人鸣不平的共产党,肯定举起双手拥护。” 邓成云:“现在觉悟过来也不迟。你是穷苦出身,按道理该站到劳苦大众一边。从即日起,把你的旧部都召集起来,清点一下枪支、弹药,办妥后领着队伍来城里找我,我给你派一位指导员,负责政治工作,以后你们的任务就是维护农会的安全,对付那些有反抗情绪的土豪劣绅!几天时间把队伍拉进城去?” “不不不!”张云卿连连摆手,“我们不敢进城,弟兄们一听到‘进城’二字心就发怵。” “这是为什么?”邓成云不解。 “邓长官应该听说过水西门外易顺满的故事,那个坟茔掩埋了一大堆……” 邓成云明白过来,说:“这次你一百个放心,我们共产党做出的决定,没有人敢从中作梗。更何况张湘砥团长也是位通理的正义军人。” 张云卿仍摇头:“他算什么正义军人,拿易顺满的事来说,先是说收编人家做补充营营长,人家一就范,脸一变,活生生杀一个帮派,太残忍了。我不干!” 邓成云不高兴地说:“你的手下是如何向刘卓许诺的?一下子就不干,这不是出尔反尔么?” “我没说不跟你们干,只是不愿进城。人总该有点防范意识吧。如果不进城,邓长官一道命令,你指东,我张某就绝不向西,一切听从指挥。” 邓成云皱皱眉头:“关键的问题并不是你肯不肯听指挥,而是你的部下素质太低,需要向他们灌输一系列的革命道理。一旦他们懂得共产主义理论,不用发号施令,他们也会主动把枪口对准军阀,对准土豪劣绅。” “那是,那是。”张云卿道,“如今我的弟兄们都觉悟不高,思想认识也不深,满脑子尽是一些绿林旧思想、旧观念。所以说,要他们一下子就相信别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邓长官觉得合适,就派什么政治人员到我的队伍里向弟兄们灌输革命道理。张某一定举双手赞成。” 邓成云毕竟年轻,哪里是老奸巨猾的张云卿的对手,一番话就败下阵来,说道:“今天暂时谈到这里。关于你提出的要求,回去后经过研究才能答复。好吧,告辞了。” “不不不!”张云卿连忙拉住邓成云,“吃过饭再走。我已吩咐备了一席薄酒,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邓成云拒绝道:“我们共产党有规矩,不能吃任何人的酒席。张先生,你不会逼我犯错误吧?” “你一个人在这里,只要自己不讲,谁会知道?” “张先生此话差矣。”邓成云正色道,“我是共产党员,纪律、制度是自己订的,为的也是约束自己,我若违反,又何须制订?” 张云卿摇头叹道:“共产党人真是不可思议!我也不好强留,容张某送你一程。” 张云卿一直将邓成云送到大路口,返回又把张钻子叫来吩咐:“我今天虽是第一次和共产党接触,但感到这个组织确实厉害,像没有七情六欲,只一心办事情。这样的人更可怕,你去城里,摸一摸他们的底。” 张钻子刚走,张云卿又把尹东波叫来:“目前的形势十分复杂,我们必须尽快理顺头绪,你把刘异、梅满娘请来,我有要事商量。” 次日深夜,刘异、梅满娘赶到,这两位一向无忧无虑的土豪,现在却愁眉紧锁。 张云卿把两位请进客厅,关心地说:“干爹、梅满娘,几个月不见、你们怎么瘦成这副样子?” 刘异摸摸自己的脸,说:“我瘦了吗?那是当然的。” 梅满娘不语,用手绢暗暗拭泪。 沉静片刻,刘异开腔道:“我儿,你接我来有何事商量么?” 张云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刚死里逃生,身边又没一个可以倾诉的,才想起干爹和梅满娘,不知你们近况如何,内心十分挂念,故此特约你们出来散散心。” 刘异听张云卿如此一说,眼睛红红的了,叹道:“这个世界如今倒了个儿了,千百年来,人有贫富,山有高低,如今穷鬼居然要分我们的田、共我们的产。不干么,也由不得你。我儿,我刚才和尹东波讲了,他的岳父彭斌如今是北乡的农会头头,我那里正属他管辖。前不久,他领了人到我的田里插标给一些穷鬼。如今大势所迫,我一个人违抗不了,也罢了。可是,他竟然人心不足,昨天一早又领着一群穷鬼,还带了梭镖、鸟铳,唱着《农民协会歌》来到我家,说是有不少农民饿了,要我平粜一百石谷子给他们,这,这……真是的!” “我比你更惨。”梅满娘也开口说话了,“山门镇的农会头头是万春发。” “是那位他有一丘田在你门口的?”张云卿问。 “是他。”梅满娘抹着泪,“我和他是世仇,长期都是我家占上风。风水轮流转,转到他占上风了。他领着一伙穷鬼分我的田、砍山上的树,还把我十几个纸坊的帮工全部动员起来罢工,要求加工资。前些日子,他亲自跑到我家,说如今时代不同了,到处是穷人的天下,广东那边的土豪劣绅杀得差不多了,湖南这边很快就要开杀戒。吓得我总是提心吊胆,噩梦不断。天啦,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张云卿望着刘异:“干爹,你是在场面上混饭吃的,上面的形势应该多少有些了解。你说,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持续多久?” 刘异抚着胡子:“这个……也不太好说,要看这次北伐的结果如何。如果北洋军阀获胜,共产党跟国民党就没戏唱,如果是广州政府取胜,根据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我们这些人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阿弥陀佛。”梅满娘双手合十道,“菩萨保佑吴佩孚,快快打败北伐军。” 张云卿发现从刘异、梅满娘口里再掏不出东西来了,便露出倦意,刘、梅即起身告辞。 刘、梅走后,尹东波过来问:“从他们口里你了解到什么了?” “还不是农民运动很凶,更进一步的就没有了。” 尹东波道:“他们当然只知道这些,若要论消息灵通、分析问题透彻,还只有他——” “你是说张光文?” 尹东波点头:“正是。” 张云卿道:“你去把他请来。” 尹东波尚未起身,外面的谢老狗报告张团总过来了。张云卿起身去迎,张光文已经走来,抱拳道:“顺路,别来无恙?” 张云卿摇头:“我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找我?什么事呀?” 张云卿叹道:“还不是农民协会的事。” 张光文一听,也紧锁眉头,叹道:“我也为此事万分苦恼。如今我家的田产已被一班穷鬼们插了标,我哥哥急得日夜啼哭。” 张云卿道:“可不是这样,刚刚刘异、梅满娘一提起这件事,也是老泪纵横。” “刘异他们也来这里了?” “他们希望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可又摸不准事态将沿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变化。光文兄,看问题你比我们透彻。刚才刘异说,如果北伐成功,穷鬼们的气焰还会高涨,是不是这样?” 张光文摇头:“没有这样的说法。北伐与农民运动是两码事:北伐是国民革命军与北洋军阀之间的斗争,农民运动仅仅只是共产党的胡闹。依我看,如果北伐能取得胜利反而对我们有利。” “此话怎讲?”张云卿望着张光文。 “因为,一个阶级总是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替自己谋利益的,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常识。国民革命军中的多数头目,如蒋介石、白崇禧、胡汉民、陈铭枢等人,都是有产有业的。他们总不会蠢到自己打出天下,又拱手奉送给一班穷鬼。现在正是北伐的关键时刻,他们还需要利用北伐军中的共产党为他们打仗。一旦北伐成功,第一件大事就是调转枪口清算共产党!” 张云卿张嘴听着,赞道:“说得好!分析得太透彻了,果然跟一般人的见识不一样!” “所以,”张光文说,“不管是谁,紧要关头,都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任何人跟着共产党胡闹,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张云卿一惊,问道:“谁跟着共产党胡闹?是张湘砥么?” 张光文目光直视张云卿,喉结动了动:“张湘砥不会跟共产党胡闹。如果是,地方上的富人早就人头落地了。” “他既然不跟着共产党,为何不公开阻挠?” “他没有这权力。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就像一顶大帽成了每一位国民革命军将领头上的紧箍咒,共产党正是靠着这一层保护才敢放肆的。”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云卿叹道,“每次迷惑时和光文兄一交谈,总是有如醍醐灌顶。” 过了数日,张钻子从城里回来,张云卿问:“这几日情况怎样?” 张钻子摇头:“这段时间北伐军抵达湖南,武冈好多的共产党都往省城参加欢迎大会去了。邓成云从您这里回去后,就去了长沙。” “刘卓呢?” “他去得更早。他是欢迎大会的筹备委员之一,我们还在观音庵岩洞,他就去了省城。” 张云卿点头:“难怪那天他没有来,由邓成云代替。有关他们的其他情况呢?” 张钻子说:“刘卓是武冈南桥乡人,北京大学李大钊得意弟子,这次是奉省农协之命专门回家乡搞农民运动的;邓成云是县城南门外人,省第一师范学校毕业,是毛泽东的同学。不过,这两个人并不是主要的。为首的另有其人。” “他是谁?”张云卿的眼睛射出鹰一样的凶光。 “思思学校的欧阳东和邓中宇。”张钻子说,“欧阳东是武冈县城人,出生于一个印制抄本账簿的市民家里;邓中宇是南乡人,出身贫农,年幼时过继给叔父才有机会念书。这两个人都是同一年考入湖南省立第一师范,与毛泽东、蔡和森是同学,交往颇深。欧阳东身材不高,带一副近视眼镜,博学多才。民国6年,毛泽东任一师‘学友会’教育研究部部长,欧阳东是他的下手,任教育研究部干事兼书记。邓中宇则是该会的积极分子。毛泽东是一个赤化分子,欧阳东、邓中宇常与他秘密集会于岳麓山爱晚亭或橘子洲头,听信一些赤化妖言。民国8年,欧阳东、邓中宇学毛泽东的样,成立了‘武冈旅省学友会’,创办《武冈旬刊》,公开宣传毛泽东那一套赤化思想。民国12年,欧阳东、邓中宇回武冈创办第一所新潮学校——思思学校。据说,‘思思’是从两个外国人名字上面弄下来的。这两个外国人就是共产党的鼻祖,其中有一个叫马克思。他对外解释时,说是从孔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一语而来。” 张云卿干咳一声打断道:“这些什么孔子、孙子我听不懂,你干脆照直说,现在欧阳东、邓中宇、邓成云还有刘卓,他们手下一共有多少兵将。” 张钻子双眼翻白,想了很久,说:“具体数目弄不清,不过势力相当大,连张湘砥都不敢得罪他们。” “张湘砥和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张云卿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支持北伐上,他们的观点和态度完全是一致的。” “在对待土豪劣绅的问题上呢?” “张湘砥没有明显的态度,不过,从他的表现看,他不是很支持。据说北乡有个豪劣也组织一班劣绅势力与农协分庭抗礼,欧阳东、刘卓因为手头没军队,求助张湘砥出兵镇压,张团长没有答应。这件事让欧阳东、刘卓感到十分恼怒,发誓要成立自己的武装。正是这样的原因,刘卓才愿意救我们。” 张云卿十分纳闷,这时尹东波走过来,小声道:“满老爷,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张云卿叹道:“如今我们正处在非常尴尬时期。在境内,易豪时刻想吃掉我们,而共产党又并非我们需要的依靠。就是在大局问题上,北伐军与北洋军阀之争胜负难定,而且,在北伐军内部又有国民党和共产党之分,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就算诸葛亮再世,也难以理清。” 尹东波道:“我们大可不必去管他人,只顾自己的利益就不会错。” “当然要以自己的利益为主旨,但问题是,上层的局势我们不能忽略,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成为牺牲品。这次共产党解了我们的围,如果不听他的,肯定要向我们发难。那时候,易豪加上张湘砥再加上一个共产党,我们抵挡得了么!” “钟雪华有消息没有?”张钻子突然问道。 张云卿摇头:“据说旧桂系就剩下沈鸿英、韩彩凤一帮散兵游勇,过的也是和我们类似的日子。根据自己的需要,不断地变换政治面孔。前些年曾投靠过赵恒惕,帮他攻打了谭延闿,后来又变了脸,不知现在又是以怎样的面孔出现。” “这个我知道。”张钻子说,“如今沈鸿英又投靠吴佩孚了。自从北伐战争打响,吴佩孚就令沈鸿英、韩彩凤扰乱唐生智的后方。” “钟雪华不管他在哪里,也应该有消息了。”尹东波道,“我们被困岩洞三个月之久,说不定他回来几次,最后还是找不到我们。” 张云卿点头:“有这种可能,还有朱云汉、张顺彩也没有消息。钻子,这段时间跟他们联络过没有?” “弟兄们还在山洞的时候,我遇见过杨相晚。他们和张顺彩部仍在雪峰山过游击生活,十分渴望回到平地,干几番大事业。杨相晚还说,如果满老爷找到好的出路,千万别忘了他们。” 张云卿苦笑,叹道:“现在我倒是真心羡慕他们呢。钻子,你去雪峰山一趟,找朱云汉、张顺彩。这么长时间了,彼此早该通通音讯。” 谁想张钻子尚未动身,杨相晚已找上门来了。见了杨相晚,张云卿喜出望外,迎出门来两人拥抱在一起,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呢。” “不敢忘。”杨相晚说,“我们派人找过几次,后知道你们被易豪围困在山洞里。顺路兄,你太不小心了,怎么让易豪知道你们在山洞里了呢?” 张云卿放开杨相晚,连连摇头:“别提了。那个山洞本来只有少数人知道,躲在里头应该是万无一失的。谁想到一位和尚趁机逃跑了,才酿成大错,险些真的见不到你们了。” 两人进客厅坐定,杨相晚说:“顺路兄这次落难,我们爱莫能助,我知道你一向办事谨慎,不相信你会失算,原来是跑了一个和尚。这或许是老天有意给你们一场惊恐。现在危险总算过去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顺路兄很快就会吉星高照。前些日子武冈县派刘卓、邓成云赴省城长沙去了,这事你听说了吗?” “去省城的事我听说了,但具体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张云卿有意存了心。 杨相晚说:“这次刘、邓二人去省城,是受欧阳东的派遣,分别代表武冈县农会和武冈县县党部参加欢迎北伐军大会。如今省城可热闹了,自7月14日北伐军前敌总指挥唐生智进驻长沙,接着第二师何键、第三师李品仙、第四师刘兴、教导师周斓、第一师夏斗寅、第七师李宗仁,再加上早就抵达的陈铭枢、张发奎、叶挺,真可谓是群英荟萃,气势不凡!” 张云卿瞪大眼睛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尽?” 杨相晚狡黠地笑了笑,说道:“好吧,我们既然是好兄弟,这秘密就告诉你。其实,越是神秘的东西一旦拆穿,都非常简单。实不相瞒,我手下的探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张钻子,我的绝大部分情报都是从《大公报》上得来的。”说完哈哈大笑。 张云卿亦尴尬地大笑。 杨相晚接着说:“欢迎北伐军大会于7月中旬隆重召开,到会的各界代表有五万多人。算起来,刘卓、邓成云早就该回来了。欢迎大会开过后,不久,蒋介石也偕苏联顾问加仑将军及副参谋长白崇禧、政治部主任邓演达等人抵达长沙。” “他到长沙干吗?” 杨相晚喝了一口茶,说:“他到长沙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迅速进攻湖北。会后,还举行了隆重的阅兵式,发表讨吴宣言。” “宣言?他怎样宣言?”张云卿把头探过来,“宣言中有没有剿匪一项?” “宣言称:‘现在国民革命军将与北洋军阀决战于江汉,……国民与军阀之争,革命与反革命之争,三民主义与帝国主义之争,已至决战最后之时期!’”杨相晚拿腔拿调学着蒋介石演讲。他虽知道蒋介石是浙江奉化人,但他不会讲奉化话,充其量只能算是用武冈官话学蒋介石演讲。 张云卿支起耳朵听,见没有“剿匪”之句,松了口气,便打断杨相晚道:“如今大军北伐,后方必定空虚,实际上,这正是我们大发横财的时机。”他叹了口气,“也是我们时运不济,碰上这样的好机会,竟给后方的农民协会给搅了!”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杨相晚击掌道,“顺路兄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由此可见,此事大有可为!” 张云卿听出了端倪,问道:“什么事大有可为?莫非相晚兄此次来是与我商量情事?” 杨相晚点点头,望着张云卿,半晌才说:“有一件小事,我想先跟你说了,然后再商量要事。” 张云卿咽下一口唾沫,等着他往下说。 “你派去广西与沈鸿英联络的钟雪华有消息吗?”杨相晚问道。 张云卿摇头。 “我有他的消息。”杨相晚说,“他就在我处。” “混账!”张云卿勃然大怒,“你把他交给我,老子非收拾他不可!” “顺路兄别激动,先听我把话说完。”杨相晚起身把张云卿按下座位,“其实,钟雪华早在几个月前就回来了。当时你们仍困在岩洞里,联系不上,复又去了广西。前些天才又回来。” “回来了为何不先来见我!”张云卿又是青筋暴起。 “他不敢见你的原因就是惧怕你发火。早些年因为引荐邓联佳之事,他一直不安。这一次他又在外面呆了六七个月之久,害怕你两罪并治。他本来不想再回湖南,因得到的情报十分重要,才冒险回来。到了家门,他又胆怯,想来想去认为只有我和你交情深,几费周折在雪峰山找到我。求我替他说情。顺路,这事你不能怪罪他。” 张云卿这才息了气,摆摆手道:“好吧,别说他了。不是说还有要事与我商量吗?” 杨相晚道:“我与你商量的要事恰恰又与钟雪华有关。这次钟雪华去广西没多久就与沈鸿英部的警卫团长黄干双接上了头。起初,钟雪华按你的意图,求黄干双出兵武冈攻打张湘砥,解救我们。黄干双本人一口答应了,但他做不了主,要征得沈鸿英的同意才能出兵。黄干双带着钟雪华去见沈,叙明原因,沈鸿英一口拒绝,说他与赵恒惕是同盟军,武冈是赵的地盘,他不能贸然进犯。钟雪华只好回来向你复命。结果,你们被困岩洞,无法联系上。恰好那段时间赵恒惕下野,张湘砥归附唐生智,钟雪华得到情报,又返回广西找沈鸿英。谁想,沈鸿英入江西当流寇去了。钟雪华不辞劳苦,跟着又去了江西,但沈鸿英总是居无定所,飘忽不定,到7月份才联系上。” 张云卿点头道:“真是辛苦他了。联系上之后又怎样了?” 杨相晚道:“刚好那段时间吴佩孚的护湘军在湖南失利,北伐军云集湖南,大有向湖北进犯之势。吴佩孚大慌,在调集大军的同时,又电请旧桂系残军沈鸿英、韩彩凤部从后面攻击,扰乱唐生智的大后方。如此一来,钟雪华大受欢迎,沈鸿英把他当上宾接待。不久,就派了警卫团团长黄干双随他来武冈与我们接洽。” 张云卿又问:“沈鸿英有多少兵力?”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他对外自称有一万五千余众。据我估计,充其量只有一万余人。不过,他曾经统领过十万雄兵,武器装备精良,留在身边的也肯定是一些能征惯战的精英,战斗力肯定不成问题。” 张云卿长长地舒了口气:“真所谓风水轮流转,又轮到是我们出头的时候了。钟雪华和那位黄干双哪天能回到我这里?” “马上就到!”杨相晚得意地向外面拍了三响巴掌。一会,矮矮瘦瘦的钟雪华陪着一位高大的外乡人进来,一高一低,相映成趣。 张云卿连忙起身,双手握住外乡人的手:“你就是黄团长?”“久仰久仰,欢迎黄团长光临寒舍!” “不客气。”黄干双操着广西官腔说,“听我的老战友钟雪华说,张先生、朱先生还有张顺彩先生在武冈很有势力。这次沈司令特意派我来与三位洽商合作大计。黄某有不少武冈籍战友,数年前,我就听他们提起过,知道贵地是一个钟灵毓秀、物华天宝的古老城市。历来有‘小南京’之称,特别是一道闻名于世的城墙,在军事上占有至关重要的战略位置,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前些年,沈司令曾率领我们多次经过贵地,也想拿下来作为自己的基地,但因城墙太高、太险,攻起来伤亡惨重,故而打消了念头。如今,张先生主动提出做内援,加之我部正好没有一个堡垒,这再好不过了,更巧的是,吴佩孚令我部在后方扰乱唐生智,如此一举两得,真乃天作之合。沈司令这次令我先随钟雪华入湘,了解情况,再做动兵之举。这两天,我和杨相晚先生进行过颇细致的交谈,觉得攻取武冈城,我们有十足之把握。张先生,你有何高见?” 张云卿摇摇头:“我是个粗人,杨先生才是我们武冈的诸葛亮,他的智谋远远在我之上。” “张先生别谦虚,听相晚说,你才是武冈真正的诸葛亮。” “不敢当,不敢当!”张云卿道,“时候不早了,张某备了薄宴,请黄团长小用。攻城之事,待沈司令来了之后再详谈。” 黄干双感到张云卿有怠慢之意,内心不快,但也不好有所流露。加之肚子确实饿了,只好跟着入饭厅用餐,饭后即告辞,声言回去向沈鸿英复述,很快就会有消息。 黄干双、杨相晚走后,钟雪华忐忑不安地来见张云卿,张云卿和蔼地拍着他的肩,说:“你辛苦了,也立了大功,我不责怪你。只是你不该把黄干双先带到朱云汉那里去,让他们先接触,岂不是把讨好的机会先给了人家?” 钟雪华这才明白张云卿刚才为何不愿与黄干双深谈,讷讷道:“这一层我、我没有想到,满老爷恕罪。” “没什么。”张云卿宽厚地笑了笑,“一点小事。不过,沈鸿英就不能让他先与朱云汉见面了。如果沈鸿英过来,怎样与我们联络?” “黄干双本打算先把沈司令带去见朱云汉,我也觉得不妥,就说,朱云汉流动性大,不好联络,我这里农会也很活跃,要他来了后先找我。” 张云卿说:“干得好!就是这么干的。” 钟雪华走后,蒲胡儿从门口经过,张云卿叫住道:“胡儿,你去哪?” 蒲胡儿扬了扬手中的湘绣,说:“我去教秀妹、姣妹绣花儿。” 张云卿不悦:“你以后别干这些没出息的事!” “不干这些,你让我干吗呀!”蒲胡儿娇态可掬。 “你想办法弄一份《大公报》来,每天从头至尾念一遍给我听。” 蒲胡儿进来,扑到张云卿怀里说:“我早就说过,要了解外面的事情,《大公报》是非看不可的。其实,你与杨相晚、张光文比,你的天分比他们高很多,可是,在一些大事大非的把握和判辨方面,你总是差他们一筹。原因就是他们常看报,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所以,给人的感觉,你还是不如他们。” 张云卿红着脸道:“我不识字。” “这有什么,你不识字我识字嘛。如今不识字的大军阀可多了,像旧桂系的陆荣廷、北方奉系的张作霖,都是老粗。凡事不能走极端,太绝对总是不好的,我书香门第出身,家里的书比财主家的谷子堆得还高,可我的祖人都是书呆子,没一个有作为。我早说过,世上的书有两种:一种是有字的书,另一种是无字的书,往往后者更优于前者。陆荣廷、张作霖读的就是无字的书,因此都老于世故,能应付各种场面。如果把有字的书和无字的书结合在一起读,那效果就更不一般。我要你看报,正是这目的。” 张云卿在蒲胡儿脸上亲了一口:“你说得很对,以后你教我读有字的书,我教你读无字的书。最近,你的枪打得怎么样了?” 蒲胡儿:“这些年总是颠沛流离,我哪来的时间嘛。” “说明你并不专心。”张云卿在蒲胡儿脸上刮了一下,“懒虫。只要你有心,哪来的没有时间?当初为了练枪,我连睡觉手上都捆了砖块。” 蒲胡儿从张云卿身上下来,撒娇道:“我吃不了那苦。我原先练过几天瞄准,手臂疼了好几个月。顺路,你不要强求我了,冲锋陷阵,你身边多的是人,要我一个女流之辈干吗。我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文武双全的大人物,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我从小出生在书香之家,娇生惯养。后来虽说家道中落,可妓院里也不需干重活的,陪陪酒,卖卖笑,扭扭腰肢,都不需要流汗的。再后来,我又去了谭帮才家,那里更不需要干什么。” “再说后来张慕云死后你成了我的人,不是雄心勃勃地要振兴你们的家族么?当时,你的话多让我感动!” “顺路!”蒲胡儿又小鸟依人地扑到张云卿怀中,“那时候我确实是那样想的嘛,可是真要行动起来,那又是另一回事——真的,我吃不了苦,这可能正是诗书人家的劣根性,这种劣根性根深蒂固,在中国已经有了两千年的历史,一下子是无法彻底改造的。有史以来,得天下者往往是草莽英雄,而非读书人。我想,也正是这个道理。”她顿了顿,“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懒惰的原因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什么时候鼓励你懒惰?”张云卿不解地问。 “你虽然没有用语言鼓励。可是你的行动直接影响了我。你太优秀了,不管什么样的困难你都能应付自如。无形中,我就觉得有你在,我什么也不用发愁。” 张云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诗书人家子女真是无药可救了!” “不过你也别小瞧我。”蒲胡儿不服气,“我虽然成不了文武双全的大才,但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今天,你很不高兴的原因是黄干双先与朱云汉接触,是不是这样?” “这样一来,在沈鸿英心目中我的地位就低了朱云汉一筹。你说,我该用什么办法补救?” “很简单,等沈鸿英来到武冈,你赶在别人前头就可以了。”蒲胡儿提醒说。 张云卿点点头,然后又问:“一旦沈鸿英攻下武冈,下一步我该干什么?” 蒲胡儿说:“攻下武冈,下一步就是怂恿沈鸿英攻打邵阳。然后,武冈城就成了你的一统天下!” 张云卿摇头:“你太低估我了。你如果这样认为,那么你的水平与原来比较还有退化,充其量只及得上尹东波,与杨相晚、张光文相比,还有距离。可见你的懒惰已影响到了你的智力。当然,你这水平比谢老狗、张亚口还是略高一筹,他们能想到的只限于我们在利用沈鸿英对付易豪、张湘砥,以达到改变目前被动挨打之目的。” “那你到底是何目的?” “你猜?”张云卿得意地说:“我量你也猜不出。到时候,不但你会大吃一惊,连杨相晚、张光文、易豪都会大吃一惊!” “你告诉我嘛!”蒲胡儿撒娇,“我才懒得去猜呢。” “此乃绝密,暂不向任何人透露。”张云卿狡黠地向蒲胡儿眨了眨眼。 1926年10月上旬,旧桂系地位仅次于陆荣廷的大军阀沈鸿英,率残部万余人,从广西全州经湖南东安、新宁,进入武冈,驻扎在南乡龙溪一带。得讯后,张云卿即将内部事务交给钟雪华,带领尹东波、谢老狗等数名原沈军旧属日夜兼程往龙溪谒见沈鸿英。 沈鸿英,原籍广东连山,随父亲落籍广西柳州容县。 广西素以贫瘠著称,人民久受生活的压迫和清朝官吏的剥削。洪杨金田起义,数年间遍于东南各省,几乎把清王朝推翻。洪杨革命失败后,清廷对于广西人民的压迫和洪杨残余力量的诛锄,更加厉害。刘永福率领义军数百人远走越南,组织黑旗军,帮助越南人民抗拒法帝国主义的侵略,人数逐渐增多,经岑毓英诱骗招安,收编了一部分,编余的义军仍在广西、越南边境流动。甲申(1884年)中法战争后,清廷又大量裁军,陆荣廷、沈鸿英正在这一大批被裁者之列。因被裁士兵生活无着,陆荣廷、沈鸿英即纠集这批人与刘永福的旧部落草为寇——这就是旧桂系的前身。 陆、沈出道之初,以剽悍善战著称,把整个广西省搅成一锅粥,即史书记载的光绪壬辰年(1892)游勇之乱。清廷惶恐之际,派大兵进剿,都无功告退,最后不得不实行招安了事,陆荣廷官至广西提督,沈鸿英为副提督。 陆荣廷系广西人,貌似老实而实具野心。辛亥革命后,广西新军由赵恒惕率领全部北伐,广西境内空虚,沈鸿英便怂恿陆荣廷率兵由南宁进驻桂林,赶走了广西都督沈秉堃,自称广西都督,全面掌管了广西军政大权。这便是旧桂系形成之起始。 陆荣廷得势时,正值袁世凯窃取了胜利果实。陆荣廷对袁先是拥护,后因得不到重用,转而参加护国战争,在军事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旧桂系,作为护国根据地的云南就会十分危险。袁世凯死后,旧桂系势力更加壮大,曾一度伸张到湘南、广东。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张慕云、尹东波、谢老狗等一批武冈籍青年人投入到陆荣廷属下的沈鸿英部。 沈鸿英的入湘有一段来历,要追溯到1913年讨袁之役。当时,湖南都督谭延闿曾一度宣布独立,后来见风头不好而自行取消,保留一些地方军队。这些军队的军官多半是日本士官学生或保定军官学生,如赵恒惕、唐生智、何键、李品仙等人。袁世凯对他们不放心,令王汝贤、范国璋等北洋军队进驻湖南,表面上是防两广的护国军,实际上是监视湖南军队。湘军被北洋军队压迫,退驻湘南、湘西各地,最后终于发生战争。 湖南战争打响后,旧桂系深知如果湘军不能支持,北洋军队就可由湘南入桂入粤,他们的天下就会完蛋。因此,陆荣廷、沈鸿英就倾全力援湘,连刚刚成立不到半年的广西陆军模范营也改为总司令部卫队第一营,随同出发。黄干双正是此营的下级军官。特别是构成新桂系的重要人物白崇禧、黄旭初、夏威也在此营,他们成了日后旧桂系的掘墓人。 桂系分两路军援湘,一路由陆荣廷的内弟谭浩明指挥从广东经耒阳向攸县;一路由沈鸿英指挥从广西经武冈向邵阳。 沈鸿英途经武冈时,大肆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当时适逢张云卿之兄张顺风偷牛被杀,其子张慕云欲报仇,遂投入桂军。一同入桂军的武冈籍人士计有数百人,和张慕云分在一个连队的有近二十人,连长黄干双,计有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等人。 张慕云随沈鸿英征战时,势如破竹,大败北军,不久占据了省会长沙。也就在这个时候,湘、桂军内部出现磨擦,谭浩明自恃功大,全不把湖南人民和湖南军队放在眼里。他一个绿林出身的粗人,当了湘粤桂联军总司令仍不心足,想做湖南督军,要把湘军总司令程潜屈为省长,并且几次选举时用武。因而引起湖南军的极端不满,湘、桂从此不和。吴佩孚乘虚而入,桂军大败,纷纷抄原路逃离。 途经武冈时,武冈籍士兵纷纷当逃兵。仅在黄干双连队的张慕云劝同乡说:“现在回去有什么用,家里日子不好过,日子稍好一点又有土匪骚扰,还不如跟着沈司令,在部队里学点本领、见识,说不定将来还能闯一条路出来。”于是,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等十几人就留了下来,一道随大部队回到广西。 当军队从武冈退至全州时,军中盛传陆荣廷有电报,要谭浩明看看《三国演义》,设些埋伏来阻止吴佩孚南下。听到这消息,沈鸿英嗤之以鼻,他在耻笑谭浩明一字不识。 旧桂系中,沈鸿英算是最善谋略的,当听到这种传闻时,他安慰部下说:“弟兄们不用怕,吴佩孚绝对不会入广西,如今直皖战争正在酝酿,他没有精力继续南下。” 果不出所料,追兵连武冈都没有到。 桂军退入广西后,陆荣廷就湖南的取舍及今后安排问计于沈鸿英。沈鸿英说:“如今,无论湖南还是广东,都反对我们,处于这种情况,我们只能选其一,而不能各个击破。” 陆荣廷觉得有理,又问湖南和广东应该舍哪一个省。沈鸿英说舍湖南,并说出三个理由来:“第一,吴佩孚在湖南的势力坚强,无法击退;第二,湖南的军队和人民都比广东难对付;第三,湖南没有广东富裕。” 经沈鸿英如此一说,陆荣廷遂决定专顾广东,与吴佩孚议和。 1918年初,张慕云、尹东波、钟雪华随沈鸿英由广西容县出发,远征广东。他们的连长黄干双是容县人,出发前,黄干双哥哥生下一儿,按当地风俗,新生儿满月要做一架新木桥,搭在小路上,谁第一个通过小木桥,谁就是小儿的干爹。当时,因开拔在即,黄干双回去看望母亲,钟雪华是他的勤务兵,很自然地要随往,适逢新木桥架设不久,于是钟雪华成了黄干双侄儿的干爹。凭着这层关系,加之钟雪华虽短小,但为人颇机灵,很讨黄干双喜欢。 那时,旧桂系属广州军政府,他们在广东最大的敌人是龙济光,战争开始时广州军政府派李烈钧率滇军由江门、四邑正面迎战,沈鸿英率军由容县、陆川出茂名、廉江截其后路。 沈鸿英部是一支能征善战、久经沙场的军队,战斗力十分强大,将龙济光部打得一败涂地,继而又赶走李烈钧,从而使桂系彻底操纵了广东。 旧桂系打败了龙济光、赶走了李烈钧,接着就进行同国民党孙中山先生的摊牌斗争。陆荣廷利用手中的军队改组军政府,将孙中山屈居在他的心腹岑春煊之下。孙中山闻知,辞去大元帅职。最后旧桂系全面操纵了广东省,实现了他的野心。同时,也就在这个时候,沈鸿英与陆荣廷出现了裂痕。问题出在任职上面。沈鸿英劳苦功高,自认为广东督军非他莫属,但陆荣廷却把这位置给了毫无功劳的莫荣新。 莫荣新,广西桂平人,落籍广西不久的广东人,与陆荣廷在边防同当军官,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当上广东督军后,常书“横戈跃马想当年”送人,或代人写匾额招牌,以表示不是不识字的老粗。他对粤人说自已是广东人,对桂人说是广西人。陆荣廷正是利用他这种关系来对付粤人治粤的要求。 沈鸿英自认也有两省身份,对陆荣廷的这一做法怀恨在心。为了发泄,他纵容手下为所欲为,他的手下大多数是土匪出身,干起坏事来十分在行,骚扰得粤人苦不堪言,同时也对桂系恨之入骨。 张慕云、尹东波等人在广东与沈鸿英过了几年好日子,接下来又卷入了与陈炯明的恶战。史书说,桂军是粤军打败的,但以尹东波等人的切身体会,事实上是被广东人民打败的。 广东曾有一首著名的民歌,是形容妇女不愿男人当兵的。歌词是:“叮嘱叮,叮嘱我郎莫当兵。三更半夜军书到,号筒哒哒就拉营。”旧桂系统治广东后,这个歌词改成:“叮嘱叮,叮嘱我郎去当兵!快些赶走广西佬,快些去打陆荣廷。”由此可见广东人民对旧桂系的仇恨。 与陈炯明开仗之后,作为旧桂系的主力沈鸿英却不肯听命,特别是东江战事发生时,陆荣廷令沈鸿英增援,沈说:“你叫老莫(莫荣新)去打好了。”然后不战而退。桂军大败,沿途又被广东人民将所有的水陆交通线破坏殆尽,十分狼狈。 桂军退回广西,陈炯明乘胜追击,很快攻下广西的枢纽梧州,桂军顿成瓦解局势。 沈鸿英因在广东时的地位居于莫荣新之下,对陆荣廷早就不满,现见梧州失守,陆的大势已去,遂通电宣布自治,声明与陆脱离关系,自称为救桂军总司令。他以为这样就可讨好粤军并得到桂军的拥护,取陆荣廷而代之。但粤方早知道他善于投机取巧,置之不理,仍然进攻。其他桂军不但不拥护,反而极端鄙视他的行为。他见不是出路,又通电取消救桂军总司令,改称为广西陆军第二军军长,想联合其他桂军抵抗粤军。但都未成功,他在桂立不住脚,遂逃入湖南,投靠赵恒惕。 1926年10月上旬,沈鸿英率部来到武冈,驻扎在南乡龙溪,窥视武冈城。沈抵达时,即令心腹黄干双去北乡石背张家与张云卿联络。张云卿得讯,即令钟雪华在家里打点,率尹东波、谢老狗等一班旧桂军军人前往拜谒。 上路之初,尹东波不解地问:“满老爷你这次不带钟雪华去,而叫我们几位一同前往,这是何意?” 张云卿道:“你们几个都是黄团长旧部,如今重逢,别有一番亲热,而钟雪华已与他多次接触,故没有必要。” 尹东波不语。 一路上,几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果然十分亲热,彼此问长问短。大家最感兴趣的是别后沈军之事,缠着黄干双问这问那。黄干双很健谈,有问必答。 尹东波问:“民国10年,沈司令领我们一起入湖南投靠赵恒惕么,怎么只闹打雷不见下雨呢?” 黄干双摇头:“说来话长,其实我们那次入湘并非要投靠什么人,不过是充实实力,养精蓄锐,然后再杀回广西、广东。赵恒惕精得很,仿佛知道我们心思似的,不给枪弹、不给饷。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吴佩孚愿意收留我们,但有三个条件:一是受吴指挥;二是脱离与其他南北各方的关系;三是驻扎地点及一切军事行动均由吴军指挥。” “吴佩孚答应我们的条件是什么?”谢老狗插话道。 “他负责我们的军费给养。”黄干双说,“姓吴的还算够意思,对我们很信任,枪械军饷都很优待,我们扩大实力的目的也就很自然地达到了。特别是我们在湘、赣两省流浪作战,部队进一步得到锻炼,战斗力大有提高。民国11年。我们奉命援赣,狙击李烈钧、许崇智、朱培德的北伐军,恰在这时,广州后院失火,陈炯明叛变,把孙大炮逼上永丰舰,北伐部队南撤。这时候,我们广西也后院失火,云南的杨希闵率部占领了桂林、柳州。不过,这对我们反而是好事,沈司令立即动员全军说:‘弟兄们,我们出头的日子终于来到了!现在杀回去,父老乡亲们一定欢迎我们,我们先驱逐杨希闵,再打垮陆荣廷!机会最难得的是,孙大炮正在与陈炯明作战,弟兄们又可以回广东过好日子啦!’沈司令的一番话,全军备受鼓舞,摩拳擦掌挥师回桂。” “沈司令真是大略!”听到这里,张云卿情不自禁地赞叹。 黄干双得意道:“可不是,我们司令还有更厉害的呢,他知道觊觎广州这块肥肉的各路诸侯一定很多,又估计到家乡的滇军十分薄弱,于是兵分两路,一路由邓瑞征将军率本部回桂;一路由他自己亲自率领我们入韶关,沿粤汉铁路到达广州。果然,那里麇集了滇、桂、直、粤的各派势力。这下子可热闹啦,我们司令很快成了北洋政府与孙大炮争夺的红人,先是北洋政府任命司令为广东督军,再是孙大炮任命他为桂军总司令。” “那么,沈司令到底选择哪一个职位?”张云卿听到这里,心都提到喉咙上了,急切地问道。 “你猜呢?”黄干双故意卖关子。 “沈司令的抉择我猜不着。”张云卿摇头。 “如果你是沈司令,你会怎样选择?”黄干双进一步问道。 张云卿思忖片刻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的时务我无法识辨,不过,广东方面的时务我还是可以估计到的。广州是孙大炮的根据地,支持者也很多,虽然陈炯明叛乱,但终会荡平。因此,实际上那里仍是北洋军与国民革命军之争。北洋军势力在北方,到广州已是强弩之末,我若是沈司令,应该先就任孙大炮的职务。” “说得好!”黄干双边走边在张云卿肩上拍了一掌,然后长叹一口气说,“可惜的是当初张先生不在沈司令身边,要不,就不会有今日之下场。” “你是说沈司令后来就任北洋政府之职了?” 黄干双点头:“那一错成了千古恨,沈司令一宣布就职,立即成了麇集广州的滇、粤军之攻击目标。那一仗打得十分惨烈,许多弟兄们战死,不得不放弃广东回桂。正如张先生所言,广东是孙大炮的营地,撤退时,我们一路受阻,入粤时,兵力近四万人,回到广西,只剩万余人。 “你们当初是兵分两路,那么,另一路由邓瑞征率领回广西的那一部分的情况怎样?” “唉,别提了。”黄干双说,“邓瑞征回到广西后,那里的滇军实际上也返回广州了,沈司令也令他来了广州。” 张云卿亦摇头叹道:“当初你们大可不必去广东,以当时的实力,回到广西,陆荣廷会乖乖称臣。” 黄干双点头:“可不是。或许是天意吧,当我们从广东回到广西时,力量也是很可观的,司令的雄心仍然不少,发誓要成为广西的头号人物。但因为民国10年陈炯明入桂时,司令曾宣布自治,与陆荣廷脱离关系,这次回桂,他的部下都不欢迎,陆荣廷惧怕我们,以边防督办的名义任命沈司令为桂林镇守使,司令不接受。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次我们回去后,广西又冒出了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他们占据了广西各大城市,我们仅保有平乐,兵多地少,养不活,李宗仁就利用我们和陆荣廷的矛盾,主动提出联合进攻陆荣廷。沈司令一生英明,当时就昏了头,一口答应,担负攻打陆荣廷的所在地桂林。因陆部主要兵力集中在桂林,加之又有赵恒惕不断派援兵,当我们久攻不下时,李宗仁、白崇禧他们已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南宁、柳州。此时,我们才知中了李宗仁的奸计!真是后生可畏。我们知道上当,即宣布解桂林之围,但陆荣廷感到大势已去,偕谭浩明退出桂林,经全州入湖南,到苏州做寓公去了。如此一来,我们的敌人换成了李宗仁等新军人物。古人云,‘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我们不在广西的几年,李宗仁、白崇禧羽翼已丰,并且早有取代我们之野心,逼走陆荣廷,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对付我们。沈司令因连连失利,情绪一蹶不振,至去年底,凡我们的地盘全被占去,继由白崇禧做总指挥,一路追击我们。” “如此说来,这次贵军来此,并非奉吴佩孚命扰乱北伐军后方,而是想找一个喘息之地。”张云卿阴笑道,“黄团长,是不是这样?” “你?!……”黄干双吃了一惊,指着张云卿道,“你、你、你,好狡猾的你!让这么多弟兄陪我去见总司令,原来是有意摸我们的底!” “别紧张,”张云卿道,“我不会告诉你们司令的,我也清楚这事一旦让沈司令知道,绝不会轻饶你!” 黄干双吓坏了,“扑通”跪在张云卿身前,哀求道:“张先生,你千万为我保密,自从钟雪华入桂与我们接上了头,司令就叮嘱我千万不能露底。” 张云卿脸上的阴笑消失了,板起面孔认真:“看把你急的。告诉你,你说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起来吧。” 黄干双起来:“你、你住在深山老林里,也知道外面的事?” “你们也太小瞧我们了。”张云卿冷笑,“这些天我一直在研究你们,你们这些年的一举一动,《大公报》上都有详尽披露。” “这……”黄干双终于信服。 “不过,”张云卿又面露凶光,“如果你敢在沈司令面前乱说什么,我可以对他说,你向我们透露了一切。” 黄干双又打了一个寒颤。 次日下午,张云卿一行抵达南乡龙溪,与沈鸿英见了面。 沈鸿英自恃是风云人物,自然不会把一位绿林土匪放在眼里。见了面,他打着官腔居高临下说:“听黄团长说,张先生自愿帮助本司令攻打武冈城,可有这事?” “是的,是的。”张云卿装得很木讷地说。 “本司令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事都经历过,在我面前谁也别想玩花招。你提出帮助沈某,必有目的,先说出来听听!” 张云卿极恭敬地说:“张某请沈司令出雄兵攻打武冈城,原因多多,但主要的只有几个。第一,我的宿敌现盘踞城里,势力十倍于我,若不铲除,我必将为之所杀,故有借沈司令雄威除我劲敌之意;第二,张某与沈将军渊源很深,我的部属多系司令的部下,能重回司令旗下,好比失散多年的孤儿回到亲娘身边一样,用不着再受流离之苦;第三,张某久闻司令威名,如雷贯耳,内心早有倾慕之意,若司令愿意收留,乃我之大幸。如此三大点,张某说的都是实话,不敢有半句妄言。” 沈鸿英傲气十足道:“本司令已经赶走了陆荣廷,在广西有大片地盘,精兵良将数以十万计。本次入湘,乃出自道义。数年前,吴佩孚曾救我于危难,此次受北伐军压制,我从后方扰乱,以减轻吴帅方的危急——这就是我们的真实意图,也是惟一之意图。至于你欲借我的力量打击敌对势力,那是你们的事——反过来,一旦我攻下武冈城,自然也解了你的急,一举两得,我们互不相欠。你说的另外几个原因,都是屁话。你久居武冈山寨,逍遥自在,岂肯自愿受制于人?” “司令英明。”张云卿道。 “不英明能闯江湖?”沈鸿英得意道,“武冈这座小城,要攻下他指日可待。为慎重起见,由你们做内应,效果更好,是不是呀?” 张云卿不语。 “你不相信本司令的威风么?” “张某不是不信,不过——” “不过什么?有话直说,有屁就放!” “不过,武冈城墙坚固,自崇祯七年重修之后,就有位半仙下过断言……” “什么断言?”沈鸿英鼓起双眼。 张云卿大着胆子说:“半仙说,城墙复修动工之日,乃是三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因此,这三百年间,无论什么铁军劲旅,都无法攻入城,最多只能围攻七日。” “那个半仙放屁!” “是的,张某也认为半仙放屁,可后来的事实却恰恰应验了——”张云卿停住,偷看了沈鸿英表情,沈鸿英望着他,像是对此事发生了兴趣。于是接着说,“自崇祯七年以后,战事不断,一般情况,谁人也攻不破县城,到康熙十三年(1674年),吴三桂率五万大军围攻武冈城,围七昼夜,援兵赶至,无功而退,被追至雪峰山枫木岭,闻知枫木岭土匪凶悍,吃人肉、抽人筋,遂改道登山,过一险隘时用刀砍出七个石阶,留下了‘七步石’这一古迹;咸丰九年春,太平军在南乡大败楚军刘长佑后,逼近武冈。武冈知州惊恐万状,求援于江忠源,江率三营协防。四月十三日,石达开率部趁夜架云梯攻城。城内守军凭借坚固的城墙,用火炮轰走太平军。相持七日,难以攻下,便主动撤围,转攻邵阳,九十余天后,转战广西。其时,石部将朱衣点不信邪,离开石部,自广西入湖南,于咸丰十年九月攻陷绥宁、城步。十月七日围攻武冈。此时,城墙上已增修大小炮台五十四座。朱衣点率军大战清军于城北,围城七昼夜未果,于十三日自撤。” 沈鸿英听罢,不以为然道:“那时候都是大刀长矛,攻城自然难度大,本司令有的是快枪、机枪,哪怕是铁壁铜墙也要拿下!我半生戎马,攻城数以百计,连广州那样的大城市都拿下来了。如果此次败在此地,我发誓不再行走江湖!”言毕,脱下一双皮靴,抽出腰间军刀,一刀割为两截。 “这……”张云卿喃喃道,“只怨张某多嘴,司令又何苦如此呢?” 沈鸿英令警卫拿来新鞋,摆手道:“你不必多说,我自有道理。我既不是吴三桂,也不是石达开,我是沈鸿英!如果沈鸿英连小小的武冈城都拿不下来,我还有何面目混迹军界?今日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你陪我去城里走走,看看那里到底是怎样的铁壁铜墙!” 次日,沈鸿英、张云卿经过一番乔装,扮成商客,数十名警卫则扮成挑夫,把枪藏在箩筐里,跟在后面保护沈鸿英。 龙溪至县城约十余里,上午时分,张云卿陪沈鸿英来到城南,远远望去,一座古城映入眼帘。 沈鸿英曾数次路过武冈,但没有进城,因来去匆匆,甚至连仔细看一眼都没有。这次遭白崇禧追击,急于寻找一个藏身之所,才开始对这座古城发生兴趣,知道武冈始建于汉武帝元朔五年,当时称“都梁侯国”,武帝元鼎六年设都梁县,三国吴宝鼎元年改为武冈县,明清两代为府、州,民国二年废州改为武冈县。该地从宋代起,“筑城以护储君,造廓以守民”,后经不断改造、扩建,已初具规模。崇祯七年,朱王动用数万民工,耗时两载,形成由内外城墙划分王城、内城、外城三个层次的奇特格局。特别是外墙,高十米,厚四米,全长十华里,均由数百斤以上的青石垒砌,城墙上每隔五十米设一小炮楼,每隔五百米置一大炮楼,四道城门一关,整个城市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任千军万马,亦难攻入。 却说沈鸿英由张云卿陪同,来到城外,见了如此坚固、高险的城墙,不觉暗暗称奇。因听说外城墙之内仍有二内墙,想入城看看,却见南门口枪兵如林,守卫甚严,凡入城者,均要搜身。沈鸿英皱皱眉头,问道:“张先生,此地平常也是如此么?” 张云卿说:“平常入城者要搜身,这是数百年来形成的惯例,不过,今日有如此多枪兵守卫,却是很少见的。” “莫非他们已知道本司令欲取城池?” “这个不敢肯定。不过司令以前也常路过,他们可能不会怀疑。” 沈鸿英点点头:“是的,如此小地方,若不是与吴帅有约,本司令连左眼都不会瞧一下。”嘴上这般说,内心却在暗忖:好一座金城汤池,如此险要,若能取下作为基地,可进可退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张云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沈司令,张某倒是有一个念头。” “哦,什么念头?” “此城城墙坚固,易守难攻,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加之土地富饶,粮草丰厚,人口众多,司令攻下后,若以此作为基地,秣马厉兵,一旦拉出去,必是一支令天下皆惊的雄兵。” “胡说!”沈鸿英叱道,“本司令在广西有的是大城,还在乎这区区小城!” “司令误会了。我并不是说你在乎这,我的意思是凡大略雄才者,城市和雄兵,多多益善。” 沈鸿英点头道:“说的也是。等拿下,我把它交给黄干双——你也留下。待筹集了粮草、枪弹,本司令下一步便要取邵阳、长沙。” “沈司令高见,张某多嘴了。” 快要进入守城卫兵视界时,走在前的沈鸿英回头望着张云卿:“弟兄们怎么办?” 张云卿转对随后的卫兵说:“弟兄们过不了关卡,沿这条路一直向东,东门外有一家迎春客栈,我和司令办完事就来会你们。”说着,指了指城墙脚下东边的一条石板路。 卫兵们挑着担子走后,沈鸿英在张云卿肩上拍了一掌:“有种,我还以为你不敢进城呢。走!” 两个守城卫兵搜完身,随着一群农民进了城内。城内多是瓦木结构的民房,也有砖石结构的宫殿、公馆、寺庙、祠观、书院、楼台、亭阁、牌坊。沿街商店、当铺鳞次栉比,大街行人熙来攘往,一派繁华景象。 沈鸿英走了一段路,每到一处,望见钱庄、当铺、米店,双眼发直,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一座富裕城市!” “那当然。”张云卿附和说,“这座城市有两千年的历史,自然聚积了大批财富。尤其是历经战乱,凭着坚固的城墙屏障,均安然无恙。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说,‘武冈县的银子比腰还深。’从那时开始,对这里我就十分神往。” 沈鸿英一听更为高兴,又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一下:“说得好!如果真像你说的,这里的银子比腰深,攻下来,本司令任你为武冈县县长。” “谢谢司令栽培。”张云卿说。 沈鸿英举目看了看前面没有尽头的各式店铺,收回眼认真说道:“不过,凡没有遭过战乱的城市积蓄丰厚倒是事实,只是不知此地的民情如何。” “都是一班刁民。”张云卿说,“武冈百姓不怕死是出了名的。有史以来,因不满官府征税,造反的次数有好几百起。最厉害的也有七十余起——这七十次死亡人数均在万人以上。其中崇祯八年,因朱王强征民工修筑城墙,黄桥铺农民袁有志发动五万农民造反,当时真是血流成河,城外尸体堆积如山,无人收尸!” 沈鸿英若有所思地叹道:“本司令历经战事数百起,深有体会,任何强兵劲旅都不足惧,怕的是刁民。此城中有百姓多少?” “大概六万人左右——当然,这数目要把妇幼都加在内。” “正规军队呢?” “有湘军第十七团一个团,团长张湘砥,另有一个义勇总队,约五百人。” “这点点兵力顶不住我一个警卫团。”沈鸿英说,“那六万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你是本地人,对各处情况熟悉,今天我们不可能跑遍,选择一些军事重点看看就行了。如果有时间,我还想测试测试此处民风。” “照司令这般说,那就不需花太久的时间察看。这里的情形是:三道城墙均以小王城为中心——但正北面只有一道外城墙,因为那里正是小王城所在地。” “那样好啊,我们就从北门攻!” “不行不行!”张云卿说,“正北面虽是全城心脏,但防守甚严,特别是那年石达开攻城离去后,知州立马在那里筑大炮台两座、小炮台五十二座,任何人也无法攻入。” 沈鸿英道:“走,我们就去看看大炮台、小炮台。” 大炮台、小炮台位于城北,地势最高,万历年间武冈涨大水,全城淹没,当时的朱王遂将王宫迁至最高处。三丈余高的城垣,耸立在十数丈高的山上,那险要自不需说,沈鸿英抬头望了一眼,晕了好一阵。连连摇头说:“此处不宜攻城,还是城南比较薄弱。口有点渴了,进去找家茶馆坐坐。” “这里没有茶馆。”张云卿说。 “没有茶馆客人渴了怎么办?”沈鸿英感到不可思议。 “武冈风俗不同,饮茶不用钱,每家饭馆、店铺都有。口渴了,问也可,不问也行,随处都可饮。”张云卿解释道。 两人于是从北门入城,在一家临街的杂货铺饮了茶。离开没多久,沈鸿英想起什么来,折回来又在原杂货铺饮茶。 这是武冈土茶,茶叶系长在悬崖上的一种带刺的多年生植物,俗名“救兵粮”。相传当年石达开攻武冈城,未破,入雪峰山士兵饥馑,时值初冬,雪峰山上万木凋零,无以为食,加之水土不服,病者甚众。石达开无以为计,忽见悬崖上的植物结满一大串一大串的小野果。摘下尝之,甘甜中略带涩味。吃下很久不见有中毒症状,遂令将士大食特食。说来也怪,食后不仅饱肚,而且连所有的不适病症也没有了,身体强壮后,即转战广西去了。从那以后,武冈人就把这种带刺植物起名“救兵粮”。原来,这种植物系中药,有清热、解毒、消滞、益胃、健脾、生津之功效。当地人用来煮茶,既廉价,又实用。城里各店家每天都烧好一大缸,放置柜台一旁,方便顾客。 且说沈鸿英返回后又勺了一大碗茶,只喝了一口,便泼向地上。 店掌柜见状,走过来问道:“先生,你早晨洗过脸么?” 沈鸿英不知何意,答道:“当然洗了脸,不洗脸谁敢出门?” 掌柜点头,不再说话。 沈鸿英走了一段路问张云卿掌柜的话是何意,张云卿解释道:“他问你要不要脸,白喝人家茶,还向地上泼。” 沈鸿英勃然大怒,再次返回,见掌柜生得单薄,且店里只他一个人,于是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见来者不善,从店里出来,站到街心,这才反问道:“你自己说是什么意思?” 沈鸿英凶相毕露道:“老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老子正要问你有几条命!” 掌柜把胸膛一挺,大声道:“我就一条命,看你敢把我怎么样!” 沈鸿英正要发作,只见左右两街窜出十几位手持棍棒、菜刀的街坊,他立即把脸一变笑成一朵菊花,连连拱手道:“弟兄见谅,弟兄见谅。” 张云卿也连忙打圆场:“老板,他有点不正常,别计较,别计较!” 俗话说动手不打笑脸人,持棍棒、菜刀的街坊这才骂骂咧咧地回了店里。 两人离开后,张云卿说:“司令,好险,我们差点被打成肉泥!” 沈鸿英摇头叹道:“这个地方的百姓果然是个很有凝聚力的群体,吃软不吃硬!” 张云卿笑道:“司令原来是要试试这里的民风。” 出了东门,迎面是迎春亭客栈。沈、张二人抬头望了望,客栈窗口里探出几颗头来——那是沈鸿英的卫兵。 此时已近傍晚,太阳已落至雪峰山西麓,映红了大片云彩。那里是枫木岭方向,武冈令人闻之色变的土匪窝。天很凉,西北面刮来的风仍旧夹带着淡淡的野菊香。 迎面走来的人几乎没有了,每天,当太阳从枫木岭那边坠下去的时候,城门就已经关上了。因此,这时候若不出城,就只能住在城里。但今天仍有不少人在张、沈二人后面出来,这些人都拿着扦棒。沈鸿英偶尔回头看见,对张云卿说:“你们武冈的扦棒与广西的不同,这么长,这么粗,而且都是木做的。广西的扦棒很短,都是竹做的。” 张云卿:“我们湘西男人的力气很大,砍一担柴至少二百斤,所以改扦棒才粗长。” 客栈里的卫兵发现了他们,向这边招手。客栈老板是位年轻人,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为人却十分机灵。他热情地走过来留张云卿、沈鸿英住宿。张云卿开了一间头等房,声言两人合住。于是小老板领着张、沈二人上了楼,打开一间可以望见东门的客房。 小老板退下,二人开始研究作战方案,最后决定由张云卿去把朱云汉、张顺彩拉来,后天深夜攻城。沈鸿英问张云卿还有什么难处。张云卿说:“大的难处没有,就是这里离朱云汉、张顺彩太远,恐怕两天内无法赶到。” 沈鸿英说:“这事好办,你暂时住在这里,我回去后派人送一匹马过来——那是一匹真正的千里马,随我转战南北,从来没有失过蹄。” 张云卿道谢。这时,他感到外面有点异样,打开窗,向楼下一看,发现一大群持扦棒的樵夫聚集在客栈门口,样子不像是要住店的,他急对沈鸿英说:“不好,那些樵夫十分可疑!” 沈鸿英一惊,说:“离开这里!” 两人下楼,未及通知卫兵,小老板向樵夫们递一个眼色,一声呐喊:“杀土匪!”猛扑过来。 张云卿、沈鸿英退避至大道铺屋里,卫兵们慌忙去箩筐里取枪,也就在这时,外面喊杀声惊天,对面城门大开,冲出一大队枪兵。 第十五章 守危城军民同仇敌忾 掷孤注贼匪丧心病狂 周连生报告:“沈鸿英经过两天猛攻,未能拿下城池,且伤亡惨重,恼羞成怒,今日特地和贼众喝血酒,发誓一旦攻下,血洗七天七夜,无论男女老幼俱杀,寸草不留。”易豪倒抽一口凉气,道:“沈鸿英果然心如蛇蝎!” 1926年10月22日半夜,突然千百个火把齐举,映红了天际,城墙下枪声、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拿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回头说张湘砥兵分三路,出击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重点清剿张云卿。据情报得知张云卿盘踞石背老家,本以为手到擒来,谁想他利用簸箕躲过一劫。 张湘砥此次倾巢出洞,三个匪首均漏网脱逃。恼怒之下,发誓要让张云卿等匪徒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部队仍兵分三路分别追剿张、朱、张。朱云汉、张顺彩两股一直被追至雪峰腹地,惟有张云卿一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张湘砥为了彻底剿灭张云卿,任命易豪为补充营营长,并增派一个机枪连。 易豪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彼此十分了解,他想,既然到处找不到张云卿,他一定躲在家乡。易豪派周连生乔装成货郎,潜入石背张家打探。石背张家后村。有一座远近闻名的马鞍山,山上有观音庙,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善男信女上山烧香拜神。 一日,周连生偶尔听到下山的香客在议论,说观音庵的和尚换了人,只有方丈还是原来的悟了和尚。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连生化装成香客,初一上山。除了张云卿,其余人等他一个不认识,但他很有心机,想到如果是乔装的和尚,念经一定不熟,于是留心,果然不少人在胡念一气。 烧完三炷香,周连生又装成内急入到殿后,见那里有一排住房,均门窗紧锁,十分可疑。回到城里向易豪报告,但又不敢肯定。易豪想了想,说:“现在很快就要过年了,如果张云卿在山上,少不得要购买年货。当然,和尚也买年货的,但都是素食。如果他们从城里买回猪肉、牛肉、鱼什么的,就可以肯定张云卿在马鞍山上。” 周连生按吩咐又潜到马鞍山下,果见在“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四)那天,从山上下来几个和尚,都挑着空箩。他一路尾随至城里,这些人在半途换了衣装,头上裹了盘头,扮成山民,自然到了城中就大买、特买肉类。周连生向易豪报告。易豪再与张湘砥商量,决定在大年三十夜全面包围马鞍山,以“地毯式”剿灭张云卿。 大年三十夜,张湘砥全团抵达石背张家。借着四乡鸣放鞭炮、花炮,派机枪连悄悄把马鞍山周围各关卡封锁了,再乘着夜色从东西两边爬上马鞍山。 观音庵在北麓山顶,张湘砥下令以强大火力攻击,谁想张云卿已人去庵空。恰在这时,易豪发现有一股人向东麓逃窜,即调头追过去。到了悬崖边,那些人竟一个个不见了。 易豪留意,发现下面是一个黑幽幽鬼森森的悬崖。众人大惑不解。其时,已是午夜,四乡百姓不再鸣放鞭炮,到处静悄悄。忽见崖下的人都还活着,众人省悟过来,知道下面没有危险,一些大胆的士兵喜出望外,为立头功,纷纷跳下……跳下后无声无息。易豪感到蹊跷,正纳闷间,崖下有人大叫不要跳,下边的树枝已经搬走。易豪方知上当。 当夜,张湘砥率部退至山外,官兵冒着寒冷,枕戈待旦,却不见张云卿的任何音讯。他又找来在各路口警戒的机枪手,他们也说从昨晚至今日不见有人经过。 一连守了三日,都无动静,正准备撤离,忽有和尚从山上下来,请求救助。易豪听出了声音,问道:“那天晚上是你在悬崖下提醒我们?” “正是贫僧。” “敢问法号?” “贫僧便是悟了。” “悟了大师为何今日才出来?” “惭愧惭愧。”悟了说,“当时张云卿追杀甚急,贫僧趁黑躲入石洞,一直不敢出来。今日肚饥难耐,又忖张云卿早该离开,出来想化点斋饭充饥,不想遇上大军。” 易豪问道:“悟了法师久居此地,想必一定熟知地形。此地,除了东西南北四条路可走,还有哪里可以逃出?” 悟了摇头道:“没有了。” “那么,这山中可有大洞?” 悟了点头:“前些年我的弟子们说过,这山脚下有一岩洞,深不可测,四通八达。” 易豪谢过悟了,将情况向张湘砥报告,并献计:“张团长,悟了法师说,张云卿一伙有三四十余人,粮食不足。他如今躲在洞里,我们何不封锁各处路口,把他们困死在洞里?” 张湘砥认为此计可行,又令易豪部在马鞍山执行此计。 易豪留下,做好了长住的准备,在山脚下扎了营,立了寨,四处路口筑了工事,架好机枪,专等张云卿出来。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一转眼就是三个多月。在这三个月内,时局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令张云卿始料不及的是,原赵恒惕打算出兵征讨张湘砥,不料尚未出兵,因赵恒惕拘捕刘少奇与夫人何葆珍,1926年春节过后,中共湖南区委代表夏曦去衡阳与唐生智联合倒赵。 3月9日,夏曦联络长沙各民众团体召开三万市民大会,通过省党部提出之“对付此后湘局主张二十四条”,主要有:打倒赵恒惕,取消省议会,反对联省自治,请国民党政府北伐,督促省军讨伐吴佩孚。并成立湖南人民临时委员会,动员全省人民起来驱赵。赵恒惕难以抵挡,于3月12日发表去职通电,委任唐生智代理省长职务。 张云卿原以为即使被发现在洞中,一旦赵恒惕讨军一到,就可很快解围。谁想到赵恒惕下野,张湘砥通电拥唐,湘军十七团团长照当,照旧在武冈境内剿匪。 张云卿在洞内一困就是三个多月,眼见末路穷途,只有死路一条。但世事瞬息万变,好就是坏,坏就是好,好坏随时可以变换。张云卿在外的张钻子,得知赵恒惕失势,共产党抬头,便从这方面钻营。 前文说过,武冈共产党首领欧阳东、邓中宇与夏曦是相交莫逆的同学加同志,夏曦驱赵成功,武冈县的赵融、刘异也跟着滚蛋,由欧阳东代理县长一职。张钻子利用共产党都是一些青年学生,不知内情,鼓动如簧之舌,为自己开脱,并假意投诚,骗取了农会主席刘卓的同情,以共产党的名义与张湘砥洽谈,要求解除对张云卿的围困。 张湘砥提及张云卿罪大恶极,是溪血案的罪魁祸首。年轻的刘卓说:“这事他们主动向我解释了,说纯属子虚乌有,是易豪为了报仇,有意造谣,如果有其事,《大公报》会有披露。《大公报》本人每天都看,确实不曾看到。另外,我有位姑父在溪,那一年,我恰好去了溪,也没听说。” 张湘砥有点不信,问道:“你在那里呆了几天?” “一天。没借到钱,只好匆匆赶回。” “你和姑父或表兄弟交谈过?” 刘卓点点头:“谈过,一谈起我姑父就切齿痛恨,他家也被抢了。” 张湘砥摇头叹道:“如果你再多住几天,或许就能知道得更多。” 刘卓说:“如果张云卿真是十恶不赦,还来得及调查,一旦查实,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将他扣下,交给全县人民公审,如此,岂不比大动干戈好得多?” 张湘砥赞道:“这是个好办法!” 刘卓道:“所以,解围是最好的,一旦他狗急跳墙,冲出来,我方也难免有伤亡。另外此事只能我俩知道,更不能让易豪知道,张云卿生性多疑,一旦易豪突然退兵,他必有防备,不肯入圈。” 商量妥当,张湘砥便以“顾全两党”团结为由,下令易豪解围。易豪果然难以接受,撤退前利用心理战术想制造张云卿部下内讧,但没有成功。 张云卿解围后,仍据石背张家。此时,系农历三月中旬,阳历五月初,刘卓准备起程去溪调查陈家寨惨案,临走前,接到省农会的急电,招他去长沙筹备省农协代表大会。他只好将此事交给共产党员邓成云。 邓成云乔装潜往溪,查实了张云卿令人发指的暴行。为稳住张云卿,回来后他代表刘卓邀请张部入城接受培训。但张云卿狡诈异常,不肯就范。 邓成云回到县城,已是7月,农民协会正风起云涌,但也受到土豪劣绅的阻挠、特别是北乡豪劣夏雨民仗着家中财势,纠集一伙同党公开和农协对抗,破坏革命。邓成云与张湘砥商量说:“张云卿以易顺满遭你暗算为借口,不肯进城。依我看,正好利用这次机会,要他去北乡弹压夏雨民,张团长事前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待他进入伏击圈,打他个措手不及!” 张湘砥认为此计甚妙。也是张云卿命不该绝,邓成云从溪回来的第二天,县党部接到省委急电,称北伐军大部队将抵达湖南,要求各县派两名代表去长沙召开欢迎大会。 那晚上欧阳东拿着急电来到邓成云房里说,北伐欢迎会是一件大事,两位代表不能少,刘卓仍在长沙,但还需派一位,县党部决定让邓成云去。 邓成云二话没说,再与张湘砥商量,干脆等他从长沙回来再收拾张云卿,那时,夏雨民会越来越嚣张,派张云卿弹压名正言顺,使其不疑有他。 是年整个局势自从赵恒惕下野,湖南就成了南北战争的争夺焦点。一方面,吴佩孚无时无刻不在支持赵恒惕,希望赵能够尽快复职;另一方面,国民革命军不断从广东派来大军,支持唐生智早日执政,欲以长沙作为北伐的后方基地。 5月中旬,原赵恒惕部一、二师组合成“护湘军”,推赵恒惕为总司令,实由副总司令叶开鑫率领,讨伐唐生智,兵分三路,夹攻唐生智的大本营衡阳。 北伐战争的湖南争夺战正式打响。 5月20日,蒋介石令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叶挺独立团从广东肇庆出发,经广州向湖南挺进,驰援唐生智。 次日,国民政府电任衡阳的唐生智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北伐军前敌总指挥。 5月22日,唐生智北上进攻湘潭的叶开鑫,吴佩孚派出“护湘军”加入作战,唐生智失败,叶开鑫转为反攻。 5月24日,蒋介石派陈铭枢师、张发奎师及叶挺独立团兼程前进,入湘援唐。 6月2日,唐生智在衡阳正式宣布就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北伐军前敌总指挥。4日,唐生智在湖南设立临时省政府,就任省长职。同日,武冈县党部正式成立,当选临、执委十五人,其中共产党员占九人。欧阳东正式就任县长,张湘砥为十七团团长兼义勇总队队长。 6月初到6月中旬,国民革命军陆续抵湘,叶开鑫的“护湘军”败北。 6月下旬,孙传芳受赵恒惕委托,致电蒋介石,建议由赵恒惕回湘调解,湘事由湘人自了,南北两军俱应退回原处。 5日,唐生智与陈铭枢、张发奎、叶挺兵分三路攻取长沙。7月1日,吴佩孚增派援湘第四路军入湘。 7日,唐生智临时省政府令旧农会一律取消,重组新农会。得令后,在长沙开完会的刘卓等各县农协领导又留了下来。 11日,各路北伐军进入长沙城。 12日,长沙各团体代表开会,成立湖南人民欢迎国民革命军北伐大会筹备处,要求各县至少派两名代表参加。 次日,武冈县县长增派邓成云赴省城参加北伐大会。 1926年7月16日,省会各界及各县代表欢迎北伐大会胜利召开,到会五万余众。 散会后,刘卓、邓成云又参加了一系列重大活动,聆听了夏曦对当前各项工作的指示。 8月12日,蒋介石偕苏联顾问加仑将军及白崇禧、邓演达抵达长沙,随后召开军事会议,决定迅速进攻湖北。 8月14日,蒋介石在长沙举行阅兵式。16日,又公开发表了“讨吴宣言”。刘卓、邓成云参加了此次大会。会上,蒋介石操着带有浓重奉化口音的官腔声嘶力竭地叫道:“现在,国民革命军将与北洋正统决战于江汉……国民与军阀之争,革命与反革命之争,三民主义与帝国主义之争,已至决战最后之时期!” 欢送了北伐军,刘卓、邓成云带着夏曦对各地农会的工作指示,于8月下旬回到武冈。 回家的路上,刘卓、邓成云一直在商谈诱杀张云卿之事,两人一致认同利用夏雨民闹事诱他离开老巢最为妥当,只是离乡日久,不知家中情况是否变化。 回到县城,先向欧阳东、张湘砥汇报此次赴省的情况,然后,刘卓向欧阳东转达夏曦对各项工作的指示;邓成云与张湘砥商议诱杀张云卿事宜。两人来到义勇总队会客厅,邓成云率先打破沉默:“这段时间,张云卿那里有何动静?” 张湘砥道:“这段时间易豪对他盯得很严,大的动静没有,但他与朱云汉、张顺彩已经接头,打得火热。” 邓成云皱眉头:“如此说来他归附我们莫非有假?” 张湘砥叹了口气,望着邓成云不语。 “张团长,你叹气干什么?” “我在叹又失去一次捕杀张云卿的机会。” “你认为,他已经怀疑我们了?” 张湘砥避开邓成云的目光:“不是已经,他从一开始就怀疑。” “他有如此精明么?” “常怀杀人之心的人也时时刻刻提防别人杀他。这与他精明无关。” “我们的事你对易豪说了?” 张湘砥点点头:“我们瞒不了他。你去长沙那天,他知道你刚从溪回来,就猜出你一定会用诱杀之计。并对我说,诱杀张云卿是任何人都办不到的事。他还带来一个更不利的消息。” “什么消息?” “易豪说,最近他探得张云卿的手下钟雪华从广西回来了。” 邓成云不解:“他的手下从广西回来就不利于我们么?” “张云卿并不是单纯从广西回来一位骨干。你一直在外求学,对张云卿内部情况不了解。”张湘砥耐心地说,“张云卿的班底,原是从广西旧桂系拖出来的。” “他会去广西搬救兵?” 张湘砥点头:“可以说是这样,但更复杂。张云卿手下的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等十几位骨干,原都是沈鸿英的手下——沈鸿英你知道么?” 邓成云点头:“我读书时,几乎每天都能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报道。他好像被白崇禧追着屁股没处藏身了。” 张湘砥点头:“知道得不多。沈鸿英从去年开始,就被白崇禧追杀,为了活命,只好又求助于吴佩孚,在江西和湖南边界处东躲西藏。现在已经穷途末路,无钱无粮,没有栖身之所。这次张云卿派人去联络,正中他的下怀,要不了多久,定会过来。” 邓成云听后吃了一惊:“这如何是好!我们才一团零一营的兵力,怎敌得过数万之众!” “数万之众是沈鸿英对外吹嘘的,只有一万人。但都是能征惯战的精兵良将。据易豪说,沈鸿英已派手下与张云卿接触,最早10月中旬、最迟11月初,沈鸿英就会开到武冈来。” 邓成云站起身:“此事关系重大,走,跟欧阳东县长商量对策去!” 张湘砥与邓成云一起到县长办公室向欧阳东述说,恰好刘卓也在场。邓成云先简述事由,再让张湘砥说明详情。欧阳东、刘卓闻讯大惊,认为这是当前工作中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欧阳东、张湘砥、刘卓一起分析敌情:沈鸿英部目前有一万精兵,都系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的老兵,武器装备也先进优良,如今又有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股土匪里应外合,势力之大是不言而喻的。在武冈方面,只有一个团和一个营的兵力,武器装备陈旧,敌我力量十分悬殊,优点是,城墙高大坚固,城里有五万市民,这是一股不可忽略的力量。 欧阳东说:“我们现在除了走群众路线外,别无办法——武冈驻军本身力量不足,眼下革命军正在鄂省激战,一旦战斗打响,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走群众路线,五万市民就是五万个战士,再加上固若金汤的城墙,城门一关,任凭沈鸿英千军万马,也休想攻破这道铁壁铜墙。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组织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的。这方面的工作由我来做。张团长是职业军人,军事上的事就由张团长全权负责。张团长,你有何高见?” 张湘砥说:“如果欧阳县长能做通群众工作,就等于帮了我一半的忙。我团加上义勇总队五百人,总共才两千人,要对付沈鸿英一万穷凶极恶的贼军,确实不是一件易事。武冈城北高南低,北面是全城的心脏,但那里最为险要,只要守兵和各炮位的炮手日夜守护,可安然无恙。估计沈鸿英也不会从城北进攻;南面虽有内外三道城墙,但地势低洼,守兵不足,尤其是炮楼布置太少,历代攻城贼军都是从南门着手。自崇祯七年以后,大的战事有七十余起,虽然武冈城没有一次失手,但那是大刀、长矛的时代,如今沈鸿英部用的是冲锋枪、卡宾枪、机枪一类的武器,所以,这一场硬战将是十分惨烈的。我建议,从即日起,全城实行戒严,各城门增加岗哨,进城者一律搜身,尤其对外乡人,更要严格监视。城内大小各家饭馆、客栈的老板要召集起来开一个会,吩咐他们必须时刻高度警惕。” 欧阳东、刘卓、邓成云齐赞张湘砥的方案周密。当晚,即令义勇总队值勤人员逐一通知各客栈、饭店老板召开紧急会议。 次日,张湘砥召集全城二百余家客栈、饭店的老板在县党部礼堂开会,各营营长及易豪、周连生也到会场。 老板们不知发生何事,从上午至下午才陆续赶到。临场,张湘砥决定由欧阳东发言讲话,因他是外乡人,让欧阳东出面似乎更妥当。 人员到齐,两人交头接耳一阵,欧阳东便向台下拱拱手,示意大家安静。 欧阳东以纯正的本地话说道:“父老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北伐军自8月中旬从长沙出发向湖北进攻,一路所向无敌,先后收复了汩罗、平江、岳阳、通城,汀泗桥之役,打得北洋军阀落花流水。9月16日,北伐军第八军占领了武胜关,吴佩孚已退到河南信阳,我们的北伐终于成功了!”说到这里,率先拍起了巴掌。 张湘砥、刘卓、邓成云、易豪等人在主席台上猛拍。台下先是没有太大反映,见上面拍,跟着也拍。 “我们的北伐是成功了。”欧阳东又扫视一眼台下,“不过,敌人却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仍然在作最后的挣扎。在宣布好消息的同时,今日,我要告诉父老乡亲们一个不幸的消息——” 全场嘈杂之声戛然而止。 “吴佩孚从今年5月份开始,就不断电令广西旧桂系残余沈鸿英、韩彩凤部从后方扰乱北伐军。4月16日,韩彩凤侵占通道、城步,窥视武冈,因见武冈城墙高大坚固,不敢贸然下手。至今年8月份,我县土匪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出于一种仇视革命、仇视人民的报复心理,与旧桂系老牌军阀沈鸿英内外勾结,出动一万贼军就要来攻城了!” 全场哗然。 “静一静,静一静!”欧阳东双手做向下压势,“我们据城守兵不足两千人,武器装备也落后于人,特别是沈鸿英这次攻城的目的并非仅仅‘扰乱北伐后方’。他是个野心勃勃而又手段残忍的流氓军阀。当年旧桂系据广东,正是沈鸿英纵容部下抢掠强xx,才引起粤人对桂军的无比痛恨。特别是现在,他是遭白崇禧追击才逃窜到湖南境内的,无饷无粮,就剩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一旦攻入武冈,父老乡亲们就会遭殃!” 全场气氛紧张异常。 “武冈人民是一个不畏强暴的群体,自崇祯七年以来,觊觎我们这块风水宝地的强盗不少,因为有人民的齐心协力,我们从没遭受过血流成河的灭顶之灾。正因为如此,这座古城才这般富裕,富裕得令历代强盗垂涎!在湘西各地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武冈城里的银子齐腰深。这个传说并不是没道理,因为数百年来,这里从来没有直接受到战争的洗劫,它沉淀了我们祖先世世代代聚集、创造的财富!如果一旦让沈鸿英、张云卿的阴谋得逞,我们对不起的不仅仅只是自己——还有列祖列宗! “因此,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奋力保护自己的城市!今天到场的父老都是各家客栈、饭店的老板,分布在全城每一个地方。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提醒你们,从即日起,密切关注每一个住宿、用餐的陌生人——尤其是外乡人,一旦有可疑之人,应立即向张团长报告!” 散会后,欧阳东等共产党人留在县党部办公,张湘砥则偕易豪回义勇总队办公室商量事情。张湘砥问易豪对沈鸿英的进攻有何不同意见。易豪说:“张团长的部署总体上是无隙可击的,问题是每一个环节必须都不能出问题。尤其是四道城门的卫士。真真实实,如果硬攻,我们有城墙作为屏障不足惧,怕的是沈鸿英派人潜入城里。” 张湘砥点头道:“你这个意见很重要,若让强盗潜入城里,来一个内外夹攻,后果不堪设想。你认为怎样才能防止强盗潜入?” “当然是各守门卫士尽职尽责。我觉得张团长提出的‘逐个搜身’之办法不够理想。一般强盗入城,武器是藏在箩筐或者柴担里。因此,搜查物件比搜身更为重要。即使他们能潜进城来,没有武器对我们并不构成严重威胁。” “很好!”张湘砥道,“我们马上这么办。还有情报工作也很重要,这一环节你要高度负责。你是当地人,对各处地形熟。” “我负责的环节保证不会出问题。”易豪说:“我已经增派了许多探子,除了密切关注张云卿、朱云汉之外,另外还派了人潜往南乡——那里是广西来武冈城的必经之地。” 话说武冈城内严阵以待,做好充分准备迎战沈鸿英,短时间内安然无恙,并未发生异常情况。 1926年10月上旬,在南乡负责侦探的周连生向易豪报告,说有一支一万人左右的大军抵达南乡,暂据在龙溪。两天后,负责监视张云卿的探子报告说张云卿已乔装离开石背张家,去向不明。 易豪把情况及时反馈给张湘砥,两人一致认为那支军队正是沈鸿英部,张云卿离开石背张家,乃是与沈鸿英接头。于是两人马上向欧阳东报告。 当夜,欧阳东紧急召集各街道的负责人,告诉他们,如今大军压境,各位父老乡亲必须高度振作,随时准备与强盗血战。 消息传开,整个武冈城被一派紧张、恐惧的气氛笼罩。 数日后的一个中午,张湘砥与易豪刚刚用过餐,一少妇急急跑来,提出非与张团长见面不可。守门卫兵把少妇领进来,她急急地报告道:“张团长,我家店里来了十几个外乡人,行迹十分可疑,说的也是外乡话,更奇怪的是,他们都挑了满担货物,既不像是买来的,也不急着去卖。我丈夫估计他们绝不是明路人,一边装做没事一样稳住他们,一边悄悄派我进城向张团长报告。” “别急,慢点说。”张湘砥让少妇坐下,“你是哪家店里的,丈夫叫什么?” 少妇坐下,用手绢拭去额上的汗星:“我丈夫叫蒋太兵,他的父母原在东门外开了一家迎春亭客栈,后不幸被张云卿所杀,这家客栈就由我和丈夫打理。” 张湘砥点头:“如此说来,你家与张云卿有不共戴天之仇,心里很痛恨土匪。” “不光我家,全武冈的百姓都痛恨土匪。”蒋太太说。 “很好。只是你已出来这么久,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蒋太太道:“这个我们早有提防。出门前,我丈夫就叮嘱先告诉族里人,若强盗真要离开客栈,族人们就会动手。” 易豪起身,对张湘砥说:“我跟这位老板娘先去看看,有情况我会及时报告。” 张湘砥点头:“小心行事,如果对方不急于走,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多观察一段时间,希望得到更多的情报。” 易豪答应着,出到外面,点起二十余名行动迅速、枪法好的士兵开往东门。 到了城门口,易豪要蒋太太出城看看,一会蒋太太回来说:“他们还没有走。我的族人们都拿着扦棒守在各家,随时可以去打贼人!” 易豪点头:“你先回客栈,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转对手下,“你们暂且去城墙上的炮楼里躲一躲,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随便走动,我去去就回来。” 蒋太太回去一阵,易豪脱下军装,头戴博士帽,戴一副金丝眼镜,一身纺绸长衫,足蹬三接头黑色皮鞋,扮做一位游手好闲的阔少,一步三摇地出城向迎春亭客栈走去。 来到客栈,易豪拣了张不起眼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一碟武冈卤牛肉,一壶米酒。服侍他的是蒋太太,二人装做不认识,就像寻常客来饮酒一般。 易豪一边饮酒,一边悄悄注意东厢那十几个客人。果见他们的面孔十分陌生,有好几个都是高高的额头、尖尖的下巴、黑黑的面孔,很显然,这不是湖南人的特征。 饮了数杯酒,总算听到他们在低声对话——恰恰又是听不大懂的客家话。易豪听张湘砥说过,沈鸿英原籍广东连山,后落籍广西,说的是客家话,随他当兵的大多数也是客家语系。在旧桂系,是以语言分亲疏的,以说广西土话的地位最高。陆荣廷是广西人,说的是广西土话,沈鸿英不受重视这也是主要原因。 易豪已有九分把握肯定这伙人是沈鸿英派来刺探情报的。那么,他们不进城去侦探军事设施而跑到这客栈来干什么呢? 他们身边的担子引起了易豪的注意。 这是一担木炭,砌得很高,为了防止箩沿的炭断后掉地上,又在周围拦了一圈稻草、稻草几乎把所有的木炭包得严严实实。 易豪估计了一下高度,很快明白木炭中间夹装了冲锋枪一类的武器,因为四门查得太严,才绕道来到这客栈里躲避搜查。那么,既然他们已躲过搜查,为什么不立即离开? 过了一段时间,易豪发现,那帮人不时向窗外张望。他立即明白他们在等什么人,最可能的是等进城侦察军事设施的同党。他匆匆地喝完壶里的酒,起身结账,然后径直走向东门。 守城门的卫兵都认识他,但为了不露出破绽,易豪举起手主动接受搜查。进了门,向左一拐,沿石阶蹬上城墙,炮楼里早迎出周连生。 “连生,你来干啥?”易豪问道。 两人走进炮楼坐下,周连生说:“我刚从北乡回来,发现张顺彩、朱云汉匪部都从双壁岩出来了,估计是去石背张家与张云卿匪部会合,因此,特回来报告。” 易豪:“看来,这一次要动真格了。你很辛苦,不在家休息,来这里干啥?” “不辛苦。”周连生说,“我回来刚向张团长汇了报,就碰上一位名叫乔立成的瘦男人赶来报告。说今日有一位外乡人喝了他的茶,还有意把茶泼向地上,另外还有一个本地人陪着那外乡人,样子十分可疑。” “一个外乡人,一个本地人?”易豪自语道,“莫非是一个本地土匪陪着沈鸿英在城内察看军事设施?” “对,很有可能是这样!”周连生立即附和道。 “若如此,他们一定要从这里出去,连生,你认识很多张云卿手下,注意一下,看看是谁陪伴沈鸿英。” 此时已近黄昏,要回家的人都匆匆走出城门。俩人站在东门城墙上的炮楼里向下望去,可以看清楚刚刚走出城门的路人。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同时映入易豪、周连生的眼里——张云卿正陪着一位身材肥胖的外乡人向迎春亭方向走。 易豪对周连生说:“快,你马上下楼通知城外的老百姓,告诉他们,面前两位胖子是土匪,要他们扮做樵夫跟在后面,我随后就到。” 周连生下了炮楼,易豪令同来的二十余名快枪手和炮楼上的二十余名守城军做好战斗准备。他自己则站在炮楼临东的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云卿与沈鸿英的背影。 在他的视野里,一群拿着扦棒的农民陆续从屋里出来,尾随在张、沈后面……张、沈进了客栈不久,又在一位老板模样的年轻人带领下上了楼。易豪一阵窃喜,他知道张云卿、沈鸿英一定是开了房间在客栈过夜。如果是这样,等他们睡觉后行动,那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窃喜没多久,张云卿、沈鸿英又下了楼。与此同时,扮做樵夫的农民已经沉不住气,操着扦棒摆开了架式。 “弟兄们快!”易豪一声令下,四十余名士兵纷纷从炮楼下来,打开城门,向迎春亭客栈冲去。 枪声响了——那是贼兵向手持扦棒的百姓开枪……扦棒再利,怎能抵挡得住枪弹,枪声一阵阵从那边传来,当易豪最后一个赶到,已有十几位百姓倒在血泊里…… 易豪率部成半圆形包围了迎春亭客栈,并很快接上了火。这时,客栈里突然一片混乱,住客们要从后门逃走,结果遭到贼兵的枪击,留在客栈的住客吓得哭叫起来。 太阳西沉,连枫木岭上那一抹红霞也消失了,双方激战中,易豪几次想冲过前面的开阔地切断贼军的退路都没能成功。随后张湘砥听到枪声派来大队援兵,贼军已向迎春亭客栈后面、凌云塔方向逃走了。 打扫战场,贼军没有留下一具尸体,但十几位当地百姓和七八名客栈住客已惨死贼军枪下。客栈年轻的老板娘也死了。枪声停了很久,老板蒋太兵才从床底下爬出来,扑在妻子尸体上痛哭不已。 这一次又让张云卿逃走了,易豪十分懊丧。如果早知是张云卿进了城,只要在客栈后方布置一个排的兵力,量他插翅也难飞走。 易豪回到城里,向张湘砥汇报详情,当他知道张云卿、沈鸿英竟敢亲自进城侦察,倍感惊讶,叹道:“张云卿、沈鸿英不愧为一代枭雄,竟有如此胆略!” 易豪道:“这就是张云卿的性格,越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偏偏去干,竟然还次次成功。” 欧阳东、刘卓、邓成云闻讯赶来,询问详情。大家唏嘘不已,都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一场血战已无法避免。 当晚,张湘砥为提防沈鸿英攻城,将驻扎在水西门外的官兵全部迁入城内,又以驻军团长和义勇总队长的身份发布命令,全城实行戒严,所有寄住在内城各旅店、客栈的外乡人除了严格盘查之外,一律关进大牢,确认身份之后,于次日天亮后逐出县城,数日之内不准进城。 紧接着,欧阳东、张湘砥连夜拟写文告,动员所有政府人员誊写,于次日天亮贴往四门,派义勇兵分别到各乡集镇张贴。 文告称:旧桂系巨匪沈鸿英联合本埠土匪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为破坏北伐后方,觊觎武冈城,将于近日入城烧杀抢掠。故此,本城从即日起实行全面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城,特此告示。 文告贴出,全城一片风声鹤唳,紧张异常。城墙上增加岗哨,日夜看守,两千官兵和衣而卧,枪不离身,一声令下,数分钟内即可投入战斗。全城市民,则通宵不眠,夜不闭户,提防潜入城中之贼军放火。 一时间,武冈城就像定时炸弹临炸前的沉默,在平静的外表下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一天、两天、三天……直至第十天仍然平安无事。有些人开始失去警惕性了。 第十天傍晚,易豪发现各处守兵有所松懈,即爬上城墙从南至西至北,大声疾呼:“弟兄们呀,这是贼军的麻痹战术,千万不要上当!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是到了最后关头!越要振作起来,今晚贼军就要攻城啦!” 这是1926年10月20日,深夜,在朦胧的月光下,一大群黑影如蚁似蜂般从南乡穿过赧水河对岸的半边街向这边涌来。 站在城南炮楼上的守城兵最先发现了敌情,根据事前约好的暗号,朝天向城内连放三枪。 枪声打破了旷日持久的宁静,三声枪响过后,小王城那边传来“嘀嘀哒,嘀嘀哒”如鬼叫一般的军号声。 随即,两千余名荷枪实弹的官兵跑步来到城南城墙上。 此时,沈鸿英正好率贼军兵临城下。 一万贼军黑压压一片,像一股潮水,借着风势就在瞬间涌到城墙这边来。 他们用机枪掩护抬着云梯的敢死队呐喊着向墙脚逼近。守军借着坚固厚实的炮楼,把枪从炮眼里捅出去,对着城墙外打枪。 枪林弹雨中,尖厉清脆的枪声和沙哑雄浑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云霄,把全城已经麻木的市民们惊醒了。 各家各户,留下老和幼,青壮年男人挑着早已备好的石块主动爬到城墙上,与守军一道,向墙外一块接一块地扔石头。 沈鸿英第一次攻城坚持了二十余分钟,因损失惨重,鸣号收兵,在城墙下留下一大堆尸体。张湘砥部也伤亡十数人。 贼军虽然暂退,但城墙上的军民仍不敢怠慢,提起精神,准备迎接贼军的第二次进攻。 半个小时后,如蚁的贼军又向城墙脚下涌来,这一次改变了方向,向正南一转,后面的机枪掩护,前面的敢死队抬起一根数百斤的大楠木撞击南城门…… “嗵——”“嗵——” 沉闷的撞击声仿佛不是撞在厚实的城门上,而是撞在每一位军民的心里。 张湘砥身先士卒,手持双枪,冲上正南门城楼,一边左右开弓,一边大声鼓动:“弟兄们,父老乡亲们,生死决战的关头到了,打呀,杀呀,狠狠地杀!” 随后,易豪率数十名枪手跑过来,向南门外开枪……贼军敢死队员中弹纷纷倒毙,撞门声由强变弱,终于没有了声音……贼军收兵号吹响了。 是夜无话。 次日天亮后,张湘砥、易豪登上城楼,发现贼军早已撤走,在河对岸离城三里路远的黄家坊扎寨安营,一派不拿下武冈城绝不收兵的架式。 易豪粗略点了一下,在正南门有五十多具尸体,靠西的城墙下,有三十多具尸体。他派了补充营的官兵从城门出去,对尸体逐一搜查,除了一些烟卷、香袋、女人相片之外,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其中有一样稍值钱的是一块旧怀表,那是从一位中校连长身上搜来的。 由此可知,沈鸿英及他的手下目前是何等的贫困、潦倒。这也难怪,广西被新桂系占领,几乎没有了他的安身之所,加之被白崇禧穷追猛打,无喘息之机会,当然会很穷。 同时,武冈军民也料想到,日暮途穷的沈鸿英如今已是孤注一掷,若攻下武冈城,不仅能解决吃喝、用度和军饷问题,还能以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市作为他的发展基地。如今陆荣廷早去苏州当寓公了,旧桂系里就沈鸿英势力最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东山再起,恢复他那失去的天堂。 易豪把对尸体检查的结果向张湘砥作了汇报,又令手下把尸体从赧水桥上扔下去,任滚滚波涛将其吞没,卷走到遥远的洞庭湖。 赧水是资江河的上游,赧水的源头在雪峰山腹地,经过九曲回肠的流淌和百川的汇集,来到武冈城已初具规模。每当夕阳西下,悬挂于西北面枫木岭之巅,满目夕照,红霞百朵,这时,如果站在南门口古老的石桥上极目远处风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夕阳、红霞倒映在水里的美景。赧,《辞海》解释为“因羞惭而脸红”,这大概便是赧水河的来历。赧水河上面的桥名“赧水桥”,最早建筑于宋代,那时不过是木桥而已。现在留下的桥,复建于崇祯七年,朱王为便于修筑城墙,先建了这座赧水桥。赧水桥自古至今,有一远近闻名的小吃——米粉。此种米粉柔韧爽滑,色泽晶莹,配上佐料,是各阶层人员竞相享用的食物。其实,若追溯起来,武冈米粉的发源地在云南,云南“过桥米线”与之同出一辙。洪武年间,朱元璋之第十八子朱楩封藩云南,其兄登基后,怕他造反,连哄带骗,让其迁至武冈,以便看管。云南“过桥米线”的工艺流程,也就在那个时候带入武冈。 却说1926年10月20日半夜,沈鸿英连续两次攻城败退后,是夜无事。 但守城军民不敢怠慢,彻夜固守,次日一早,发现沈鸿英军据南门外三里处黄家坊,知其贼心不死,在清除城墙下、南门口的敌尸后,仍旧紧闭城门,动员全城市民投入战备。青壮年搬运石块垒上城墙,老翁、妇女则在城墙下打灶架锅煮稀饭。忙碌一整日,至21日半夜,贼军又来攻城。 此次贼军攻城有所不同。前面敢死队掮着三根数百斤重的楠木柱梁,径冲南门口。临近时,喊杀震天,枪弹呼啸,连成一片。贼军以梯队形攻城,后面由机枪向城楼和两翼开枪,子弹密集,守城军民被压在炮楼或掩体里,抬头不得。 很显然,沈鸿英此次攻城比昨日更为凶猛,而且做了周密的部署。 “嗵——”那是楠木柱梁撞击城门之声。一次撞击,城门摇摇欲裂,沉闷的撞门过后,又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随即是更为凶猛的撞门声再加上密集的枪声,仿佛地在动,山在摇。 很快,易豪看出了问题,对张湘砥说:“团长,贼军以阶梯式撞城门,又有机枪掩护,要不了多久,城门就会被撞开,那时候,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张湘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刘卓从墙下爬上来,对张湘砥说:“张团长,城门快要给撞开了,怎么办?” 张湘砥对易豪说:“易营长,你负责在城墙上指挥狠打,我下去看看。” 张湘砥随刘卓走下城墙,来到城门内,只见一群士兵用木棍在拼命顶,但外面楠木撞击力之巨大几乎无法抗拒,两边衔接在铁槽里的门枢已经裂开了裂缝。 如今,这道门已成了全城近六万军民的生死之门,能顶住,大家有活路,顶不住被撞开,死路一条。 正在万分焦虑中,欧阳东领着一帮市民扛着锄头、挑着筐涌到了门口。张湘砥一拍大腿,叫道:“好办法!欧阳县长,真有你的!”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欧阳东说,“如今我把这成语改了一下,叫‘兵来土掩’。” 张湘砥大笑,和欧阳东一起加入了搬石运土的行列。 外面的贼军冒着枪林弹雨疯狂地撞着城门;城内,欧阳东率市民们拚命搬运土石,在城门内垒起了一道厚厚实实的土石内墙。 用木和铁皮交叉做成的厚实城门终于撞破了——不得而知,贼军兴奋之后旋即就是大失所望。沈鸿英恼羞成怒,率部向西移动,转攻旱西门。 城墙上的守兵齐声呐喊:“贼军去旱西门啦,打呀,杀呀!” 城内欧阳东闻声,迅率挖土方的市民向西飞奔。来到旱西门,正好贼军在外面呐喊着撞城门。子弹在头顶上呼啸,守城官兵在奋力还击。 旱西门内的土方较多,搬运起来十分方便,这一次贼军坚持不到半小时,又向水西门移动。 水西门是穿城河引资水进城的入口,入口之上有一座石拱桥名牛市桥,俗名“牛屎桥”,那里有一个湘西闻名的耕牛交易市场,云集了来自各地的耕牛或菜牛和牛贩。 欧阳东是土生土长的武冈城人,自小他常和伙伴们光着屁股在这河里摸鱼捉虾拾贝。对水西门再熟也没有了。他心里十分火急,知道这里是全城最薄弱之处,一旦沈军在土匪的带领下来到这里,从“牛屎桥”下钻过来,那么全城就危险了。因此,早在贼军攻旱西门时,他就防到了这一步,组织上千名市民,把大量的土石倒在牛屎桥下,当贼军真的赶到时,已经无懈可击了。 凌晨3时,沈鸿英鸣号收兵,是夜再无战事。为掌握贼军情报,沈鸿英收兵后,易豪用软梯放周连生从南门东侧出去,涉过赧水河,潜往黄家坊。 1926年10月22日,秋高气爽,艳阳悬天,与城南遥遥相望的云山正是景色绝佳、香火旺盛的时节。 云山,乃佛教第七十二福地,与南岳衡山齐名,山上寺庙、塔林林立,有僧民近千人,远近善男信女求神拜佛者络绎不绝,但如今武冈城被重兵围困,人民水深火热,云山的菩萨呀,如果你们真的有灵,难道就眼睁睁地目睹这一场人间惨剧发生在眼皮底下吗? 第三天夜里,贼军又在南门、旱西门、水西门丢下近百具尸体。易豪还要把尸体扔入赧水河,欧阳东得知后,立即予以制止,以免污染下游水质。最后,分别在三道门外各挖一个大坑,就地掩埋,只剩下一部分人头,分别悬于东西南北四道门外。 已经进行了两夜激战,贼军还是不会死心。眼下秋高气爽,风高物燥,最怕的是贼军火攻。当日,欧阳东、张湘砥、易豪召集各街道的头领,动员各家各户备足水,以防贼军放火,同时又动员老人、妇女,在城墙下继续烧稀饭,青壮男人仍每天向城墙上搬运石块。 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军民,经过十数个钟头的紧张准备,又迎来了守城的第三个夜晚。 晚饭过后,周连生抄原路回到城墙下,易豪下令守军放下软梯。 周连生爬上城楼,易豪关心地问道:“吃过饭了么?” 周连生道:“吃过了,当地老百姓知道我是城里出来的探子,都很热情,他们备受贼军骚扰,恨不得贼军早日离开。” “有重大发现么?” 周连生点头:“沈鸿英经过两夜猛攻未能拿下,恼羞成怒,大骂武冈刁民比军队更为可恶。今日早晨,他派张云卿、朱云汉到附近几个村庄大肆抢劫粮食、猪、牛、羊、鸡、狗。下午举行誓师大会,喝血酒,沈鸿英在会上痛哭流涕,说他南征北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区区一座小城,守军不过两千人,他以一万雄兵连攻两夜,死去弟兄二百人,居然还拿不下来,如此奇耻大辱,实难咽下这口气。今日特地和贼众喝血酒誓师,定要攻破县城。一旦拿下,血洗七日七夜,武冈城中,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易豪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沈鸿英果然心如蛇蝎!” “可不是。”周连生道,“当时我正躲在黄家坊附近的村子里,只听到惊天动地的喊叫声,什么‘攻下武冈城,血洗七天七夜’,听起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易豪道:“这事一定要尽快告诉张团长、欧阳东县长。连生,走。” 周连生随易豪来到南门炮楼,向正在这里观察敌情的欧阳东、张湘砥报告贼军的情况。欧、张听后大惊。欧阳东说:“此事一定要转告全城军民,让他们知道一旦城市失守,立刻就会血流成河,尸堆如山。”转对邓成云,“你马上组织宣传队,敲着锣鼓沿街宣传,告诉市民们沈鸿英的狼子野心!” 邓成云下去后,周连生接着汇报:“还有,他们连攻两日,知道硬取困难,誓师大会后,张云卿等土匪还领着大队广西佬在云山脚各村大抢特抢,见值钱的就要,见女人就强xx,见青壮年男人就杀,仿佛是拿不下城市,要在无辜百姓身上宣泄似的。特别有一点最值得注意,土匪每抢一处,总是把各家各户的煤油、桐油搜集起来。” 张湘砥叹道:“他们果然采取火攻!” 易豪提醒道:“张团长、欧阳县长,关于火攻一项,张云卿是很有经验的,他曾经成功地火烧过溪陈家寨——那年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和天气。我们不能不防。” 城楼上正说着话,突然一大群贼兵向城墙涌来,刹那间千百个火把齐燃,映红了半个天际,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个内容: “拿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拿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然而,奇怪的是贼兵除了呐喊,并不攻城,只向东西两个方向转移。 一会,东门、迎春门、北门、北门闸、旱西门、水西门各门守军纷纷来正南门炮楼报告敌情:贼军已包围全城,尚未发起攻击。 张湘砥、欧阳东令全城军民除各户留守一名防火人员之外,全部登上城墙,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血战。 已经是秋末初冬之际,深夜寒风刺骨,霜雾很重,全城约四万多军民在城墙上站成一道人墙,在寒冷中,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能从头顶上扫下大片露水。 各家各户,都把家中的煤油倒入捅空的竹子里,一端塞上棉花,做成久燃不灭的火把,插在城墙。上万个火把把古老的城市围成圈,在黑暗的夜空下闪烁,这是一道怎样蔚为壮观的风景啊! 贼军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呐喊,却并不发起攻击,直至天亮。 天亮后,城墙上的军民发现各处道路口已被全部封锁…… 看着这阵势,易豪很快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对张湘砥、欧阳东说:“不好了,贼军封锁我们,是为了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络,他们所以暂不攻城,是因为还没有抢够足以烧毁这座城市的煤油。” 张湘砥一听急了:“我们该怎么办?” 欧阳东道:“现在已经晚了,其实我们早就该派人去邵阳搬救兵。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守城的。” 张湘砥捶着胸道:“是呀,我们怎么就忽略了这一环节!” 众人嘘唏,这时易豪干咳一声说:“早在迎春客栈与张云卿接火的当天晚上,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已经连派二位弟兄去邵阳报信了。” 众人松了口气。张湘砥正要称赞几句,易豪叹了口气说:“不过,这是没有用的,我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太了解他了。他也会在事前派人在通往邵阳的关卡上拦截。当时我就有这种预料,到目前为止,快半个月了,邵阳方面仍无回信。由此可知,我派去的人已在半路遭了暗算。” 众人的情绪再一次陷入低谷。 沉默良久,仍是易豪打破局面,抬起头望着张湘砥、欧阳东说:“如今由我们派人去邵阳搬救兵可能来不及了,武冈到邵阳有三百多里,步行来回起码也得几天几夜。不如这样,选一位机灵大胆的兄弟连夜赶往黄桥铺,要张光文派快马去邵阳。” 张、欧阳都认为此计是惟一可行的办法。 1926年10月23日深夜,易豪把一位体轻腿健的心腹用绳索捆绑起来,趁着贼军防备不严,从东门城墙上吊下去,但没有多久,黑暗中便传来枪声和人中弹后的惨叫声。 易豪连吊三人下去,都遭到同样的结果。眼见无计可施,最后迎春客栈老板蒋太兵自告奋勇道:“易营长,让我下去吧!” 易豪望着他:“你家四口已有三人死在张云卿手里,你这一去……” 蒋太兵咬牙切齿道:“正因为我家亲人全部惨死于张云卿之手,我更应该为他们报仇!” 易豪点点头,为了慎重,这一次,他用了一条十几丈长的绳子吊着蒋太兵从城北大炮台地段下去。 城北是全城最为险峻的地方,除了本身有三丈高的城墙,下面还有七八丈高的一道悬崖。 蒋太兵被吊下去后,大家的心就悬了起来。直至过了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枪声,众人才松了口气。 从这一刻开始,全城六万军民的安危就系在蒋太兵身上了,一旦他落入贼军手中,搬不来救兵,待张云卿抢来足够的煤油,这座有近两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连同六万生灵,就要化为灰烬,成为溪陈家寨惨案的延续。张云卿也将会因这两次“壮举”,而载入史册。 1926年10月24日,武冈城已被围困了整整五天。是日上午,突然有一支人马来到正南门步枪射程之外的地方停住,排列成队,大声呐喊: “攻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攻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呐喊声停止,只见张云卿拿着一个铁皮做成的扩音筒来到,队列前,高声地喊道:“欧阳东、张湘砥听清楚了,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们啦,乖乖地出来受降吧,可以免你一死!” 易豪对张湘砥说:“张云卿又要玩花样了。” 张湘砥对下面的阵势并不在意,他牵挂的是救兵什么时候到,问道:“如果蒋太兵顺利地通过封锁,这时候应该到了吧?” 易豪抬头看天,见日悬中天,说道:“如果他跑得快,天黑前可以赶到。” 张湘砥掐着手指算道:“就算今晚赶到,张光文派快马又要明天晚上才能到邵阳,今天是24日,起码要到28日,救兵才能赶到。谢天谢地,这几天希望张云卿不要收集到太多的煤油!” 下面的张云卿又在喊叫:“欧阳东、张湘砥你们别做梦了,救兵是不会来的!早在半个月前,老子已在各关卡布置了便衣岗哨,凡可疑者、深夜过关者,格杀勿论!昨晚你们用绳索吊下来的报信人,都被我们打死了,还有一位也在半路抓到,怕你们不信,特意带来了,你们睁开眼睛认一认吧!” 城墙上的军民望见几个贼兵架着一位年轻人,把他推到队列前,众人认出,竟然就是蒋太兵。 连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城墙上军民的心一下子坠入冰窟…… 下面,张云卿和贼军在得意地狂笑,笑完后,张云卿接着叫嚷:“欧阳东、张湘砥还有易豪,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逃不出去了!老子现在不动手,是因为还没有弄到足够的煤油,最迟三天,最快两天,就可以把武冈城变成一片火海!哈哈哈哈,我们就要成功啦!”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阴沉下来,死亡的愁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从没有经历过大事的妇女开始抱着儿子痛哭。她们哭道:“儿呀,你好苦命,才一点点大,就逢上了这样大的灾难……儿呀,娘死不足惜,只可惜了你还这么小。苍天啊,你要张张眼睛呀!呜……” 张湘砥、欧阳东、易豪及全体军民正在焦急之际,只见一个负责防守旱西门的小头目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欧阳县长……张、张团长,大……大事不好,贼军打……打地洞进城啦!” 欧阳东、张湘砥、易豪大惊失色,匆匆赶至旱西门炮楼。凭栏向下望,城墙脚下是一丘约十余丈宽的水田,水田过去是一排参差不齐的民房。粗看之下,除了没有贼军,也不见任何动静。 不等张湘砥、欧阳东动问,小头目报告道:“前天晚上,贼军从四个方向围城,除了喊叫,一直不曾发起攻击。当时,我们感到奇怪,到了下半夜,发现那排民房后面有动静,好像有人忙碌的样子,但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原以为到天亮后就能看个明白,谁想昨天从早晨到下午,都没有任何动静。一到深夜,又开始忙碌了。我预感到贼军又有什么阴谋,今天一早,果然发现了问题。”他指着两栋民房之间的空隙说:“你们看,那堆土昨天是没有的,今早天一亮就堆在那里!” 欧阳、张、易望去,果见一堆新土,在霜雾里正冒着热气呢。 每个人的心头,又增添了一道危险的阴影,张湘砥征询地望着欧阳东:“他们已经挖了两夜,不知道挖到哪里了。” 欧阳东道:“是啊,真没想到他们会用这一招,而且选择了易于挖掘的旱西门。两个晚上的时间,最起码应该是过了城墙了。” “我们该怎么办?”张湘砥显然有点惊慌了。 欧阳东转问易豪:“易先生,你认为该怎么对付?” 易豪想了想,说道:“贼军既然采用坑道战,我们也只能用坑道对付,别无良策。” 欧阳东点头道:“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事刻不容缓,走,组织人马去!” 欧阳、张、易三人尚未下楼,一大群拿着锄头、竹筐的市民沿着护城河已经向这边走来——他们听到贼军想打洞进城的消息后,都自发地带挖掘工具过来。 欧阳东异常兴奋,当即在距城墙约五丈远处划下一条长线,让市民们垂直地挖一条堑坑下去,越深越好…… 如今已经到了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市民们挖得十分卖力,至深夜,已挖好一道长二十余丈,深三丈的大堑坑。 子夜时分,在中段作业的市民,已能听到对面的锄头声,于是立即向欧阳东、张湘砥报告。 欧阳、张二人到实地考察,估计贼军距堑坑已不到一丈远,即下令停止挖掘,作业人员立即离坑,将护城河中的水引入,向堑坑内灌水…… 旱西门外的地势本身比城墙内低了数尺,若对方不及时发现,所有坑道作业人员都有被淹死的危险。 堑坑内灌满水之后,军民们便爬上旱西门城楼,一边注意民房后面的动静,一边观察堑坑内的水势变化。 凌晨3点左右,堑坑内的水突然消失,同时,护城河水势骤急,倾泻注入堑坑内……很快,城墙外的民房那边也有了反应,呼救声、绝望声及杂乱的扔锄摔筐声连成一片…… 约一袋烟功夫,大水便从民房那边溢出,灌满了城墙下的水田…… 天亮了,城外十分沉静,很显然,这是贼军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之后,又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谋。 这是公元1926年10月25日,武冈城被围困的第六天。早晨依然霜雾很重,到上午9时,才渐渐被太阳蒸散。 天高云淡,偶尔有雁群经过,这些飞禽们仿佛也预感到这座古城将有一场惨烈的战争发生,连歇脚的念头都没有,一路振翅远去了,给人留下一串不明寓意的鸣叫。 中午时分,日行中天,这是秋末之日最热的时刻。军民们吃过午饭仍上城坚守,突然发现贼军除留下小部分在原地不动外,其余贼众正向正南门移动。 与以往不同的是,当他们在正南门外的南正街集结时,不一会功夫每个人手中不是抱了干柴,就是提了一只煤油桶。稍做调整,前面两个机枪连在一片打杀声中冲上来从两翼封锁城楼上的守军。随后,大部队在机枪的掩护下如潮水般冲过来,接近城楼时,有的架云梯,有的打枪,更多的贼兵则是向城墙上扔淋了煤油的干柴、火把…… 密集的子弹在城楼上肆意呼啸,压得守城官兵每放一枪都要冒极大的危险。 干柴和火把交替着飞过城墙,落到城内的护城河里及岸边,煤油不怕水,浮在水面也一样燃烧。扔过来的火把越来越多,竟在狭窄的护城河上架设起一座火桥! 此时,太阳已经把古城烤得像一堆点火就着的干柴,越过护城河的大火呼啸着,腾起丈余高的火浪,势不可挡地与近处的民房接吻。 军民们已经感觉到了危险,纷纷奔赴过来救火。然而贼军正是趁着这个机会,一部分敢死队员攀着云梯,登上了城楼——好比大堤终于缺口,万顷波涛就要排山倒海般涌过来了…… 登上城楼的贼军狞笑着向守城官兵扫射,掩护后面的同党登城。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已降临于古城上空。 第十六章 沈鸿英兵败武冈城 张云卿火烧燕子洞 雾气很重。像往日一样,他习惯性地沿着赧水河岸遥望古老的城墙,突然,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奇景:一排高大无比的武冈土人,屁股坐在城墙上,脚泡在赧水河里,谈笑自如…… 沈鸿英大惊失色。 话分两头,却说张云卿、沈鸿英在东门外迎春客栈遭老百姓和易豪袭击,恼羞成怒,撤逃时大开杀戒,屠杀无辜住客。 本来情况十分危险,除了易豪正面攻击,几次想冲过来包抄,另外大队人马也从城里出来援助。 幸得天已向晚,加之张云卿从小常进城卖酒,对这一带路线很熟,在前面带路,向凌云塔方向逃窜。 凌云塔,又名东塔,建于道光九年,屹立于资水河畔的一块巨石之上,为武冈“十景”之一,晴日,“绝似青云一支笔”,晚上,“夜深横插水晶盘”,与县城东区泗洲滩上“亭亭玉立,倾斜玉体”的花塔遥相对应,形成一绝。 凌云塔东侧有一渡口,渡口泊有一条小舟,一位戴斗笠、披蓑衣的艄公正坐于船头候客。他见有人来,慌忙起身相迎,当发现渡客都带了枪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二话没说地举篙撑船。 张云卿走近,用快慢机顶住艄公说:“渡我们过去就没你的事,你敢耍花样,当心狗命!” 艄公感觉到额头被枪管顶得不舒服,就说:“好汉,你这样顶着,可别怪我撑船不够平稳。” 张云卿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枪拿开,说道:“我量你也没有这个胆!” 小船平稳地到了河中心,突然,艄公纵身一跃,没入了深水中。沈鸿英万没有料到这一招,正不知所措间,船开始剧烈地晃动……沈鸿英是旱鸭子,他明白这是艄公在作祟,绝望地叫道:“老天爷,难道就让我在这里完蛋!” “沈司令别慌!”张云卿边说边脱下衣服,一头钻入水中,沿着船底潜游。 张云卿从几岁开始就在水里泡,练就了一身好水性,没想到今日派上了大用场。 水刺骨寒,身体在入水不久,就已经麻木,以至他抓住了艄公的一条腿,还没有感觉。 舶公发现有人潜下船底,只好放弃把船掀翻的念头,奋力与张云卿打斗。 张云卿在水性方面与艄公比技逊一筹,但他是赤身裸体,游动十分灵活,恰恰相反,艄公下水时斗笠蓑衣虽然已经脱去,但仍穿着厚厚的衣裤,行动十分不便。在他渐渐体力不支之际,只好奋力浮出水面换气。他这一浮头,恰好给船上的沈鸿英看见,操起竹篙,劈头乱捅。张云卿害怕有人开枪,急道:“当心暴露目标,递枪给我,在水里打才没有声音。” 有人把枪递给张云卿,张云卿用枪管顶着艄公的背连开数枪,直至确认死了,才用手推着小船向岸边靠。 船脱险,张云卿爬上岸,为防易豪追击,又向底舱打了一梭子弹,把船击沉,这才穿上衣服,带领沈鸿英向东南方向逃窜。 逃了很久,估计追兵不会再追来了,张云卿冰冷的身子此时也出了火,来到一个土地庙,建议坐下来喘喘气。 这是靠近大路的土地庙,向南通往龙溪,向东北直达石背,沈鸿英惊魂刚定,切齿骂道:“刁民,十足的刁民!老子若攻下此城,非得妇孺俱杀,寸草不留!” 张云卿问道:“沈司令,什么时候可以攻城?” 沈鸿英回过头来,反问道:“你认为呢?” 张云卿想了想:“今日之接火,对方已明白我们的意图,必定做好了充足准备,依我之见,不如再拖十数日,待他们疲乏了、麻木了,再一举进攻,定会奏效。” 沈鸿英高兴地在张云卿肩上狠拍一下:“想不到你小子还懂兵法!” 兵法?什么‘兵法’?”张云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哈哈哈!你小子还会幽默呢,有意思!你明明用了兵书上的计,还要装蒜。我不跟你逗。”沈鸿英认真道,“还有什么高见,都说出来!” “高见谈不上。”张云卿说,“不过我们采取拖一段时间的办法也有一个不足之处,就是他们一旦知道沈司令的用意,会派人去邵阳搬救兵。” 沈鸿英点头:“听你的口气,有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张云卿:“办法总是有的,张湘砥他们既然要搬救兵,少不得要派人过境,而从武冈至邵阳,惟有一条道路。只要我们派人在中途设卡,严加盘查,定能抓获,除去这后患。” 沈鸿英连连点头:“很好!此事刻不容缓,你马上回去办两件大事,一是在去邵阳的路上设卡,二是集合朱云汉、张顺彩尽快过来与我会合。你就等在此处,我马上派人送一匹马来。” 沈鸿英在十几位卫兵的保护下离开,留下张云卿一个人在土地庙里。 张云卿十分焦急,他担心易豪已派出送信兵,如果拦截失误,这次的计划将会受挫。 两个多小时,沈鸿英果然送来一匹白马。这是一匹真正的神驹,骑上后行走如飞,且上身不摇,每到交叉路口,只要稍加示意,它就知道该朝哪条路上去。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石背张家,张云卿急匆匆下马,召来留在家中的钟雪华,令他带数名匪兵抄近路去石下江设卡拦截所有去邵阳的过路人,形迹可疑者,可当场打死。 张云卿估计了一下时间。计算出如果易豪真的派去了送信兵,钟雪华有十分的把握提前赶到石下江,而且正好是后半夜拦截住。 他才松了口气,走进屋里,正想着该去哪一位太太房里,蒲胡儿早倚在门口,目光含情地望着他。 张云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径至蒲胡儿房里。胡儿一边掩好门,一边宽衣解带来到他身边。见他无动于衷的样子,问道:“有心事吗?” 张云卿将沈鸿英说他“懂兵法”的事向蒲胡儿说了,并连连摇头说:“真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蒲胡儿听后笑得立不起腰,指着张云卿的额头道:“所以我说你该多看些书,你就是不听,可不,你连这么基本的学问都不懂,幸亏沈鸿英不知你底细,要不你这次可闹大笑话了。” 张云卿如坠五里云雾,瞪着蒲胡儿。 蒲胡儿敛起笑容,认真道:“你向沈鸿英提出拖一段时间以使敌人麻痹的办法,兵书上确有这样一条计。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条计出自《曹刿论战》,原文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此治气者也,击其惰归。故再而三,三而竭……’”蒲胡儿耐心地把理论向张云卿解释一遍。 张云卿恍然大悟,敲着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说:“原来人家早在两千年前就知道了,我真笨!” 蒲胡儿则表扬道:“你无师自通,这正是你的聪明处。事实上古人很多的智慧、计谋,都是从实践中来的,然后才变成书,后人若太拘泥于书本,反倒是一种悲哀。‘纸上谈兵’这句话的典故你听说过吗?” 张云卿点头:“那是春秋战国时赵括的故事,你都说过几遍了。” 蒲胡儿点头道:“所以我说,读无字的书比读有字的书更管用。” 张云卿因十分疲劳,倦意上来,打一个哈欠说道:“睡吧,明天我还有很多事呢。”说着,先钻进被窝,眯眼望着蒲胡儿。 蒲胡儿向他送一个媚眼,裸身滚入张云卿怀里…… 次日一早,张云卿起床令张钻子进雪峰山把朱云汉、张顺彩及他们的部队叫出来,共商攻城大计。 下午,钟雪华从石下江回来,报告已于昨晚半夜,拦截了易豪派往邵阳搬兵的两名信差。张云卿关切地问:“两名信差你如何处理了?” “杀了。”钟雪华道,“我本想带回家交给满老爷,因他们交代很快,用不着带回来,加之从石下江到家里太远,一路难免出差错。” 张云卿点头:“办得好,再接再励,你的任务仍是提防张湘砥继续派人送信。” 又过了两天,朱云汉、张顺彩率部来到石背张家,与张云卿会集,三股土匪计二百余人枪,声势浩大。 三位匪首简单地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先把队伍拖到龙溪与沈鸿英见面再说。 由于武冈城内正紧张做迎战准备,无暇顾及其他。因此,张云卿等土匪无所顾忌,一路见值钱之物就抢,见漂亮女人就强xx。所到之处,百姓大受其害。 从石背乡一路向南抢过去,于第四天到达南乡龙溪,二百匪众肩挑手提,将抢得的钱、首饰自己留下,其余大米、大豆、食油、盐、煤油等物献给沈鸿英做见面礼。 沈鸿英大喜,他的日子正艰难,一万余众每天吃用开销庞大。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据扎龙溪,自然不敢公开抢。这里是广西至武冈、邵阳的必经地,一旦惹怒百姓,麻烦不少。因此,凡大米、食油、蔬菜、荤菜等物,都向当地老百姓购买。没有钱,沈鸿英就集合部下,站在台上说:“弟兄们,最近本司令手头吃紧,但也不能饿了大家。不过,这样的日子不长啦,武冈城是一座数百年没有战事的和平城市,所聚金银宝物特多。据当地人说,城里的银子比腰还深,所以,我们发大财的日子就要到了!今日本司令特向弟兄们借一借,什么戒指、自来水笔、银钱、铜板——凡值钱的都拿出来,记上名字,等打下武冈城,加倍赔偿!” 就这样,沈鸿英用种种物品向龙溪老百姓换食物,总算撑过来了。今日,见张云卿等人带来这么多东西,哪有不高兴之理。 是晚,沈鸿英召集黄干双、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杨相晚开会,具体研究攻城方案。沈鸿英特意让张云卿坐在自己身边,说了一遍开场白,拍着他的肩说:“张先生是位智多星,前些天他提出来的攻城之计很可取,这些天,城内一定是风声鹤唳,异常紧张,我们有意拖一段时间,直至他们思想上产生麻痹,再出兵攻城。这在兵书上叫‘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看来,张先生还是好好读过几本兵书的。” 张云卿感觉到朱云汉、张顺彩正在用目光看他,因此有点面红耳赤——他们是知道自己底细的。 “不过,”沈鸿英说,“事后我经过反复的思考,认为此计尚不足取。因为,这种计是针对敌我双方兵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采用的。而如今,我们有一万雄兵,且武器装备精良。兵书曰:‘十倍围之,一倍攻之。’武冈城不过才二千名守军,我们连围城的力量都具备了,何必要多此一举。张先生,你认为呢?” 张云卿一愣,很快他明白,沈鸿英所以改变主意急于攻城,很可能是饷尽粮绝,他稍作思忖,点头说道:“沈司令言之有理,不愧有大将风度。司令虽然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不过,我觉得武冈民情特殊,不能把它看做只有二千守军,而应该看成有六万劲敌。如此一来,以我方一万对彼六万,只可智取。加之,武冈城墙这道特殊屏障,我们更应该小心又小心,最好要想出几条妙计来。” 沈鸿英皱眉道:“几条妙计?你说说看。” 张云卿接着说:“我们在兵力上做过比较后,现在又要做指挥人员的比较。当然,沈司令是全国有名的大将,连蒋介石、陈炯明都让您三分。但是这里是小地方,打的也是小仗,打个不妥当的比喻望司令不要生气——沈司令好比强龙,而武冈只是浅水……”他见沈鸿英没有生气,大着胆子说:“敌方的张湘砥是保定军校生,有一套系统的作战本领,特别是城中的土匪易豪,是个狡诈异常、精于打小仗的惯匪,我们绝不可以掉以轻心。在经过这两个方面的比较后,我初步做出了一个不成熟的方案:耐心地等过十天或半月,待敌方真正麻痹后,再一举攻城,我相信凭着沈司令的威风,定可奏效。不过,战争总是变幻莫测的,如果万一失效,那么另有两个办法——火攻和坑道战。当然,如此一来,我们一万位弟兄的给养就成了大问题。我想,既然是诚心合作,我们也该主动作点贡献。沈司令是正规部队,有一个形象问题,加之无论成败,都要从龙溪经过,当然不可能向百姓强行索要。给养的问题就由我、朱老爷、张老爷三人负责吧,横竖别人都叫我们土匪。” 张云卿的一番话,句句都说到沈鸿英的心坎里,但因为面子关系,不肯直接认同,故作不悦道:“你也把别人估计得太高了,我就不信武冈城有这样难攻。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关于何时攻城,我自会有安排。” 张云卿明白沈鸿英在自找台阶,放下心来,离别后又同朱云汉、张顺彩商量,决定从即日起,每天去龙溪以外的乡、镇抢劫。 当晚,张云卿率部沿着南山脚下一路向云山方向抢去。这里是武冈县有名的粮仓,稍富裕的家庭,都存有几十石谷。抢钱抢粮的同时,张云卿特意叮嘱匪众,煤油比钱粮更重要,应该放在首要位置上。 一夜下来,抢得数百石粮食,上百斤煤油。次日,仍向纵深处大抢特抢,反正官军在城里不敢出来,张云卿正好借此机会为所欲为,大发横财。 一连数日,张云卿为沈鸿英抢得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粮食和物资,因见天气晴朗,正是攻城好气候,1926年10月20日,张云卿向沈鸿英提议可以进攻。 当天下午,被派往城里打探的张钻子回来报告说,武冈城里的官兵经过连续十天的紧张之后,如今已经开始变得麻痹。又说,他到和合街钟半仙处卜上了一课,钟半仙说,久晴必有久雨,立冬以后,气候转阴,将会有连续七七四十九日的绵绵雨天。 傍晚,沈鸿英召开紧急会议,动员将士深夜攻城。他挽着袖子,唾沫飞溅地说:“弟兄们,我们早也盼晚也盼的发财日子终于来到了!武冈城里的银子比腰还深,弟兄们好好地干,攻下来城里的金银财宝就是我们的啦!哈哈!”这就是沈鸿英的进攻动员令。 沈鸿英的动员令简单、实在,很符合部下的胃口,接下来才是具体布置作战部署,决定以黄干双团为“敢死团”,扛着用数节梯子绑成的云梯登城;两个机枪连用轻、重机枪从两翼扫射城墙上的守军,掩护敢死队。一旦攻开了缺口,大部队蜂拥而上,以最快的速度占领全城。特别是对当铺、钱庄进行重点封锁,以防金银珠宝外流。 一切部署妥当,立即发动将士出发。这些广西佬们,对武冈城的金银财宝觊觎已久,早就巴望着这一天来临。因此,都十分踊跃,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队伍很集合完毕,少不得又由沈鸿英叉着腰唾沫飞溅地动员。什么“发大财”之类说了一大通,然后出发,由张云卿等本地土匪部队带路。 从龙溪到县城约十五里路,路程不远,因队伍太长,足足走了三个多钟头才来到正南门对岸的半边街上。半边街顾名思义,就是说这条街只一面有房子,临河是一条不足一丈的麻石路,与对岸的城墙隔河相望。攻城的惟一通道是南门正面的赧水桥。 赧水桥又名梯云桥,意即登云山的第一个梯阶,一共三个石拱,桥宽一丈许,半边街到桥头算是尽头,此处是一块广漠的开阔地。 大军兵临城下,立即引起城内一阵骚乱,急促的警报声尖厉异常,划破了沉寂已久的古城夜空。 攻击前,沈鸿英问张云卿还有什么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张云卿道:“军事上的事,沈司令已布置得滴水不漏,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张湘砥派人出城报信。” 沈鸿英点头:“那好吧,你派人负责封锁各道城门。”转对黄干双,“攻城立即开始!” 一声令下,黄干双率“敢死团”扛着云梯一路呐喊着向赧水桥冲锋。机枪连在桥两旁选好地形,向城楼射击。大军黑压压地随在“敢死团”后面,呐喊着涌向城墙下。 一时间枪声、呐喊声连成一片,响彻天际,吓得城外的百姓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卷着家中被絮逃命。朱云汉、张顺彩率部正好趁机抢夺,发混乱财。 战斗打响后,已经麻痹的守城军民复又紧张起来,城墙上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又是打枪,又是扔石块,又是泼滚烫的稀饭。 “敢死团”的云梯架上西南城楼,不怕死的桂军有几次将要登上城墙,但还是被打了下来,伤亡十分惨重。 沈鸿英总算又一次尝到了武冈人的厉害,知道硬攻不行,只好鸣号收兵,城墙下丢下一堆尸体。 沈鸿英十分恼怒,发誓非要攻下不可。他令张云卿去附近找一根大柱,打算改变战术,撞开城门。 张云卿率本部人员将半边街一栋富人豪宅拆了,取下一根数百斤重的楠木大柱。 第二次攻城开始,“敢死团”扛着楠木柱在机枪的掩护下猛撞城门。 城上守军感到情况危急,冒着弹雨,一齐向城门口开枪。“敢死团”成员纷纷中弹倒毙,撞门声由强而弱……伤亡比前一次更惨重。 第二次攻城又失败了,沈鸿英鸣金收兵,将部队撤离至城南约三里处的黄家坊,仅在四门附近留下伏兵,拦截出城报信者。 是夜无话。 次日,张云卿建议仍用撞城门之方法。“昨晚所以失败,原因是只有一根大柱,前面的人被打死后,再无接应,以至劳而无功,白白损兵折将,若多用几根木柱,呈阶梯形势,前赴后继,定能奏效。”张云卿说,“如此办法不行,我仍然坚持原来的意见——用火攻和坑道战。” 沈鸿英摇头说:“火攻需要很多煤油,像你们东家抢半斤、西家抢一斤,猴年马月才能有足够烧城的煤油。坑道战更是一个笨办法,一旦对方发现,只需在内城挖一条很深的堑坑,我们也是白忙一场。至于‘阶梯式’,那是最好的办法,只要撞开了城门,就等于取得了胜利。” 张云卿道:“阶梯式也有局限性,如果他们在城门那边堆土,我们也是白忙。” 沈鸿英叹道:“先试试再说吧,实在不行,再改用火攻和坑道战。” 张云卿见沈鸿英仍相信自己的实力,也不好强求。 1926年10月21日半夜,沈鸿英改用“阶梯式”,用三根五百斤以上的大楠木柱撞击城门,前赴后继,轮番撞击。果如张云卿所料,城内守军以土石堆护城门,桂军不但未成功,反而伤亡更加惨重。 失去理智的桂军不死心,又在旱西门、水西门如法炮制,均遭失败。 次日上午,有探子回黄家坊向沈鸿英报告,说武冈人把桂军阵亡将士的头割下,分别悬于正南门、旱西门、水西门。 消息传开,全军哗然,上至沈鸿英,下至普通士兵,一个个双眼充血,失去了理智。沈鸿英立即为阵亡将士奠灵,流着眼泪说,一旦攻下武冈城,血洗七天七夜,城中无论老幼,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一万桂军齐声狂叫: “攻下武冈城!” “血洗七天七夜!” “攻下武冈城!” “老幼杀绝!” 痛定思痛,沈鸿英意识到武冈城墙之坚固确系天下罕见,遂决定采用张云卿建议的火攻和坑道战——两计兼而用之。 这两种方法均需要时间,时间一长,难免援军赶到,张云卿又建议立即围城,把城市围个水泄不通,城内守军插翅也难飞出城外报信。 22日夜,沈鸿英命令部下每人扎一个火把,临近城墙,一齐点燃,虚张声势,旋即将古城围个水泄不通。然后,由谢老狗带领五十余人,用锄头、铁铲、竹筐在旱西门外挖掘坑道。 这一次围城,果使城内惶恐不已,频频用绳索吊下人来去邵阳报信。 10月23日夜,当负责东门岗哨的尹东波押来蒋太兵,张云卿狂笑不止。沈鸿英不解地问道:“张先生何故大笑?” 张云卿忍住笑道:“我原以为凭着易豪的精明,至少已派出一两名送信人逃过了我们的关卡,今晚我们连毙几个,如今又抓了这位活的,由此可知,易豪已狗急跳墙,再无计可施了!” 沈鸿英听得明白,亦哈哈大笑,笑毕,从腰间拔出枪来欲杀蒋太兵取乐。 “慢!”张云卿拦住道,“暂且留他活命,天亮后,我要用他去揭穿易豪的老底,如此一来,他们自知援军不会来,会更加恐惧,士气也更加低落。兵书不是说,打仗凭的就是一股气么?一旦没有了士气,这样的军队很快就会灭亡。” 沈鸿英拍着张云卿的肩,连连称妙,因见黄干双在身边,用教训的口气骂道:“一个大废物,你看人家张先生多能干,兵法学得融会贯通,文韬武略,头头是道。哪像你,打现成的仗都不能取胜!” 黄干双只得低着头听训。 24日上午,张云卿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蒋太兵,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来到正南门的赧水桥上叫嚷,要张湘砥、欧阳东、易豪出来对话。然后,张云卿把蒋太兵推到前面,揭穿城内已与外界彻底隔绝。 城墙上军民果然情绪低落。 当日子夜,负责在旱西门外挖坑道的谢老狗慌慌张张地来到南门外向张云卿报告:“满……满老爷、沈司令,大事不好,我们的坑道战已经被发现!” 沈鸿英听后大惊,望着张云卿:“张先生,这如何是好?” 张云卿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坑道战失败了,我们还可以用火攻。如果明日是晴天,立即攻城!”转问谢老狗,“弟兄们是否还在挖掘?” “没有命令我们不敢停止。还有,敌人也在那边挖坑,出动了不少人。”谢老狗说。 张云卿点头:“弟兄们暂不要停止挖地道,继续牵制他们——但注意一条,敌人很可能引护城河里的水淹你们,到了一定的时候立即停止。” 谢老狗回去不到两个钟头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和他一起参加挖地道的手下。张云卿心里很快明白,问道:“他们灌水了?有伤亡没有?” 谢老狗摇头:“没有伤亡。我派了人在屋顶上望风,发现敌人全部从堑坑里上来了,就知道他们要灌水了。” 张云卿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下去通知弟兄们好好休息,沈司令已经决定攻城。” 25日中午,沈鸿英令各部饭后自带近日准备好的干柴、煤油向正南门结集——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次改变了战术,除了两翼用由机枪掩护,前面打头阵的都是一些身材高大、臂力过人的士兵。他们都不带武器,只抱一大捆干柴、提一小桶煤油。 在机枪的掩护下,不怕死的士兵冲过赧水桥,他们怀里的柴都是事前挑选的,多系干枯了的松树枝,用干草扎成一个一个的小柴把。点上火,向城楼抛掷,前面的被打死了,后面又拥上一拨,大火很快把城墙烧成一片火海……随后,才是扛着云梯的第二梯队,呐喊着冲过赧水桥,架上城墙…… 终于,有人登上城墙了,一个、二个、三个……站在赧水桥南端的沈鸿英、张云卿见状,高兴得手舞足蹈,叫道:“成功了,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问题也随之出现,由于自己人也上城墙,负责放火的士兵不能继续抛掷火把,大火很快被扑灭。随着登上城去的桂军越来越多,无论守军与桂军都不能够打枪,守城军民一拥而上,在城墙与登城的桂军肉搏。 一时间,助威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场面颇为惊心动魄,如蚁的人挤满城墙,双方滚下来摔死的尸体堆积成山…… 肉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渐渐地,守城一方凭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援兵通过现成的石阶路接连不断地上来,用大刀或木棍猛砍猛打梯上之敌人、把已经登城的桂军推下城去。…… 沈鸿英见状,连连跺脚,不得不下令收兵。相反,张云卿却仰天大笑不止。沈鸿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失败了你还高兴!” “不!沈司令,”张云卿撑住笑,“我看到的不是失败,而是胜利的希望!” “胜利的希望?”沈鸿英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张云卿认真地点点头:“是的,失败乃成功之母。”这话是蒲胡儿告诉他的。他顿了顿,“我们用尽各种战术,都不奏效,今日初试火攻,却能攻上城去,这说明武冈城只宜火攻!刚才你都看到了,若继续抛甩火把,不要急于登城,这个时候,司令您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在城墙指挥了!” 沈鸿英恍然大悟,在张云卿胸膛猛擂一拳:“若是早些年认识,老子已经是两广都督了,哪有李宗仁、白崇禧那帮免崽子!” 张云卿一个趔趄,幸好被后面的黄干双扶住,站直身说:“现在认识也不为晚,攻下武冈城,再以此为基地,安心地秣马厉兵,一旦拥有十万八万精兵良将,再拖出去,任凭他什么蒋介石、白崇禧,都得跪在沈司令跟前喊你爷爷。” 沈鸿英仰天哈哈大笑,又认真起来,望着张云卿:“这地方能养活十万八万军队么?” 张云卿点头:“当然可以!武冈城如此坚固,一旦司令你进驻城中,白崇禧、唐生智能攻得下此城?” 沈鸿英:“攻不下。” “既然攻不下,那么,司令就是一方皇帝。武冈虽然只辖湘西五县,但可以向外发展!可以这样说:哪一支军队能攻下武冈城,他就有足够的把握拿下邵阳、长沙。难道一个堂堂楚国,还养不活区区十万军队?” 沈鸿英又挥了一拳,这回张云卿早有防备,结果拳头落在黄干双身上,沈鸿英骂道:“废物,笨蛋!” 黄干双挨打还挨骂,一副委屈的可怜相。沈鸿英转对张云卿:“如果真像你说的,张先生,一旦攻下武冈城,本司令立即任命你为总司令参谋长,以后共同打天下!” 张云卿冷笑:“沈司令不是说在广西有一大片基地么,为何改变主意要以区区小地方为基地?” 沈鸿英自知已中了张云卿圈套,无意间露了底,尴尬地红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张云卿狡黠地一笑:“其实张某一直在关注着司令。” “你……一直关注我?” 张云卿点点头:“这很正常,我手下的骨干多数出自司令的部队,我能不关注吗?况且,《大公报》对你也颇为推重,关于你在广东与陆荣廷不和导致桂系惨败,几乎家喻户晓。特别是陈炯明叛乱,司令趁机南下重返广州的壮举,张某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当时司令可真是全国炙手可热的红人,北洋政府任命你为广东督军,孙中山也任命你为桂军总司令。以司令当时的身价,无论倒向谁,谁就得势。司令最后选择了北洋政府,向孙中山宣战,这没有错。错就错在吴佩孚派来与你并肩作战的两位将领方本仁、邓如琢太混蛋了,邕江一战,是双方胜负的关键,方、邓二将配合不好,导致惨败,使司令失去了本可以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屋漏更遭连夜雨,司令手下的猛将固守肇庆,粤军围城半月之久,都无法攻下,最后被粤军第一师李济深用坑道将城墙炸开。当时,《大公报》报道说,黄振邦不仅是司令手下的一员猛将,且治军很严,有纪律,粤军说他纪律不好,骚扰老百姓,要枪毙他,他至死不承认,从容就义。是不是这样?” 沈鸿英惊异张云卿如此了解他的同时,还深深怀念他失去的很多能干战将,红着眼说:“是呀,也许是天要绝我,让我的好部下都死光,剩下这些没有用的废物。”说着,又看了黄干双一眼。 “所以我说,司令大略却不雄才。”张云卿道,“你能把握住良好机遇,趁着孙中山、陈炯明内讧,如神兵天将到了广州,当时陈炯明残部尚在惠州一带,如果方本仁、邓如琢协同得好,又与陈炯明事先取得联络,那么国民革命军能否取胜,孙中山能否回广州重组政府,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是那样,今天司令也确确实实不会在乎武冈这座小城。我敢说司令大略不雄才,目下之事实又一次得到证明。” 沈鸿英望着张云卿,欲发火,最后还是忍住了。 “如今唐生智已出省北伐,后方空虚。”张云卿大着胆子说,“司令选择湘西南重镇武冈作为基地,秣马厉兵,再展宏图,这种构思,确实是非同凡响的大策大略。可惜的是,司令太轻敌了,自以为以一万雄兵对付两千守军易如反掌,却不料武冈城墙坚固,满城刁民,围攻六日非但没有取下,反而损兵折将,如此奇耻大辱——” “你——”沈鸿英勃然大怒,掏出枪顶住张云卿,“你竟敢羞辱本司令,姓张的,你该当何罪!” “我何罪之有?”张云卿毫无惧色,直至沈鸿英冷静地把枪拿走,才口气缓和道,“司令,刚才张某有所冲撞,还望海涵。不过,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如果司令肯听张某的话,保证在明日之内,定能拿下武冈城。” 沈鸿英长叹一声,把枪插回腰间,说:“你讲。” 张云卿道:“今日我们所以能登上城楼,除了火攻较其他威力更大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对方因为已与外界切断了联系,心理失去了依托,人人自危,如风中之鸟;另外,连守六个日夜,又是迎战,又是运土石堵城门,又是挖堑坑对付坑道战,显然已经疲倦。你说,是不是如此?” 沈鸿英点头:“那么,明日张先生如何攻城?”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仍以火攻为主。”张云卿说,“同时又辅之以心理战、疲劳战。” “心理战、疲劳战?” 张云卿点头:“是的。我打算去附近村庄抓一批民工在城墙外挖坑道,从心理上引起城内敌军和刁民的无限恐慌,然后再趁机实施火攻!” “好一个‘心理战、疲劳战!’”沈鸿英又兴奋起来:“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绝招了。好,抓民夫去!” 此时,攻城官军已经全部撤下,沈鸿英望望天,太阳才刚刚西斜,正是下午时分,他派出一个营去附近村庄抓民夫。至傍晚,抓得约六七百人,各带锄头、铁铲,用枪逼至城下排成长队,勒令挖坑道。 此举果然引起了城内军民的极大恐慌,在城墙上点满灯,照着市民挖堑坑。双方对挖一气。张云卿又将民工解至另一个地段大挖特挖。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到天亮,至此参加挖堑坑的市民早已累得伸不直腰。 “心理战”、“疲劳战”初见成效,沈鸿英十分高兴。天亮后,张云卿又将六七百参加挖坑道的民工全部捆绑起来,再用绳索像系炸蜢一样串成一串,准备在攻城战打响后,解至城墙下挡子弹。 桂军经过一夜的准备,备足了足以烧城的柴禾。煤油昨天虽用了一部分,但剩余很多。如果攻城顺利,沈鸿英不打算纵火——如张云卿所说,他要以武冈城为大本营和基地,秣马厉兵,实现他东山再起之目的。 26日早晨,大雾弥漫,沈鸿英从帐营里出来,高兴地拍着巴掌说:“又是一个大好的晴天,天助我也!” 雾气很重,沈鸿英站在外面,一会儿就能从头顶上扫下一层露水。 像往日一样,他习惯性地沿着赧水河岸遥望古老的城墙。突然,在他的眼里出现了一幕奇景……他揉揉眼,以为是幻觉,再看时,却更加真切……沈鸿英吃了一惊,慌忙跑回帐里,一把拉起张云卿,急急道:“快、快去看看!” 张云卿不知发生什么事,跟在后面跑。 沈鸿英道:“快、快看城墙上!” 张云卿睁眼向城墙上看去——除了大雾,还是大雾,不悦道:“司令,不就是大雾么,难道你们广西没有雾?” 沈鸿英搔着头,喃喃自语道:“怎么就不见了呢,刚才明明看到的。” 张云卿感到蹊跷,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沈鸿英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刚才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我看到一排高大无比的武冈土人,屁股坐在城墙上,双脚光着丫子泡在赧水河里,一边洗脚,还一边谈笑呢。你们武冈以前是不是常闹鬼?” 张云卿相信沈鸿英不会说假话,惊道:“这、这可能是一种预兆。” “预兆?什么预兆?” “走,去问杨相晚,”张云卿拉了拉沈鸿英,“他懂《周易》、《八卦》。” 来到杨相晚帐里,沈鸿英向他讲述了刚才所见,杨相晚微闭双眼,掐着指节,“甲子、乙丑”地念念有词,然后又问了沈鸿英的生辰八字,大叫道:“沈司令,刚才所见,乃是一种不祥之兆,这武冈城是不能攻的!” 沈鸿英吃了一惊,继而哈哈大笑,问道:“杨先生,你说,这城为何不能攻?” 杨相晚说:“武冈城墙自崇祯七年历时两载复修以来,因逢上三百年未遇的黄道吉日,有半仙断言,武冈城三百年无大恙,任何强军劲旅攻城,最多只能围七天七夜。今天刚好是司令围城的第七天,是个不吉利之数,且司令的生辰八字,亦与日子相克相冲,攻城,乃大大不利。” “你以为我不懂《周易》、《八卦》么?”沈鸿英冷笑道,“自古甲子六十年为一轮回,从未听人说过以三百年算的,什么数字不利,我们广西也有一种说法,叫‘七成八败’,比如女人怀了孕,若是七个月生产,婴儿是活的,若是怀了八个月生产,必是死婴。今日是本司令围城的第七日,又是公历10月26日,‘六’就是顺,想必刚才那些鬼神,见了我这位古城的新主人,才显出形来欢迎呢。” 杨相晚红着脸喃喃道:“可是,可是司令说的是一排本地土人坐在城墙上把脚泡入赧水河里洗脚,还谈笑自若,这明明是预兆武冈城平安无事,不会血流成河。” “放屁!”沈鸿英骂道,“不许瞎说,我今日非攻取武冈城,定叫它血流成河不可!”说完,愤然离去。 沈鸿英走后,张云卿要杨相晚为他卜一卦。杨相晚掐算一阵,又要张云卿报了生辰八字,然后笑道:“顺路兄,我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张云卿斜着眼看他。 “天机不可泄漏。”杨相晚神秘地眨眨眼,待同在房中的朱云汉、张顺彩识趣离开,才压低声音说,“顺路兄此次的命运不用我卜算,你自己比我更心知肚明。” 张云卿在杨相晚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知我者,杨相晚也!”说罢哈哈大笑。又道:“你给我再卜一卦,看看我的运程如何。” 杨相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顺路兄有了谋略,可自己问问卦。”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副竹卦交给张云卿。 张云卿接过,心中默念片刻,闭上眼,将竹卦向地上一抛——巽卦。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镇定地走出帐篷。 吃罢早饭,沈鸿英吩咐手下检查各自的武器、干柴和煤油,并通知在太阳正顶时攻城。当他回到自己帐中,张云卿也跟了进来。他转过身问道:“张先生有何良策?” 张云卿摇摇头,说道:“我觉得要攻,不必等到太阳正顶,现在就应该进攻。” “为什么?你也相信杨相晚的妖言?” 张云卿点头:“那不是妖言。这时候,我们宁信其有。沈司令,如果杨相晚掐算得准确,你认为最有可能的是哪种意外发生? 沈鸿英反问:“你认为呢?” “我认为是唐生智的救兵赶来。” 沈鸿英皱皱眉头,叹道:“你别劝我了,我不会改变计划的。我说过今天正午进攻,就一定是正午。如果你所猜之事真会发生,那也是天意,非人力可挽回。” “如果你信我的话,一定能挽回。” 沈鸿英盯着张云卿,喉结动了动:“你应该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别无选择。要么攻下武冈城,日后还可以折腾一阵;要么攻不下,我也无颜面再在军界混了。你懂么?不过,我坚信,吉人自有天相,我会成功的!” “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立即攻城,这回你败定了!我敢打赌!” “你用什么赌?” “我用我自己。”张云卿拍着胸脯,“如果司令挨到正午才攻城不出意外,我张云卿愿终生相随,伴于司令鞍前马后!” 沈鸿英一愣,望着张云卿,喉结动了动:“如果是我输了,你要我赔你什么?” 张云卿不语。 “没关系,打赌就是这样,想要啥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张云卿道:“司令说过,如果攻不下武冈城,司令将从此退出江湖。我想,若司令输了的话,可不可以让一部分弟兄留在武冈,跟着我闯荡江湖?” “没问题。”沈鸿英爽快地说,“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不需要带兵了,你能收留一部分,倒过来说也算是帮了我的忙。” “一言为定。”张云卿伸出右手食指。 “一言为定。”沈鸿英也伸出右手食指。拉了钩,他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咱们走着瞧!”说完,背着手踱出营帐,到河边察看城墙上的敌情去了。 这时,一直坐在一隅的黄干双走过来问道:“张先生,你说今天攻城会出意外,到底是出什么意外?” “对了。”张云卿说:“黄团长,如果攻不下武冈城,你是愿意回广西,还是想留下来?” “我?”黄干双疑虑地望着张云卿,“难道今天真会出现意外?” 张云卿亲切地拍着他的肩:“你还是留下来吧,我们需要你。具体出什么意外我不知道,但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沈司令若不照我说的提早攻城,武冈城一定攻不下来!” 黄干双喃喃道:“如果你的预感真有这样灵验,我一定留下来跟你干。” 张云卿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如果你真心留下来,我会好好待你。武冈虽是小地方,却也资源丰厚,最适合我们过快乐逍遥的日子。” 外面,沈鸿英已令司号员吹响了集合号。张云卿、黄干双走出帐营,太阳已蒸融了霜雾,武冈城如海市蜃楼般挣脱云雾,露出峥嵘来。集合号惊扰了守城官兵,只见城楼上一片忙碌。 集合完毕,沈鸿英背着手走到队列前,然后喊道:“弟兄们辛苦了!本司令集合大家不为别事——今日我们又要攻城啦!” 队伍里一阵骚动。 “别紧张,别紧张!”沈鸿英摆着手说,“我说的不是马上攻城。弟兄们还没有吃饭,没吃饭怎么能打仗?一早起来集合各位,本司令用的是‘心理战术’,从现在开始就给敌军造成紧张气氛,让他们不得安宁。弟兄们等会回去后要把伙食办好,这是最后一顿饭了——打赢了,中午饭在城里吃;打不赢,马上滚回去!还有,刚才我跟张云卿打了赌,他说今天要有意外事发生,就是说我们攻不下武冈城。本司令从来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信弟兄们!打赌就打赌吧,他说他输,往后给我做马夫;我输了呢,反正我也没脸皮再在江湖上混了,弟兄们愿意回去的就回去,不愿回去的本司令把你们输给张云卿啦!” 队伍里又是一阵骚动。 沈鸿英叉着腰,“我不会输的,弟兄们也不会落到那步田地。今天打下武冈城,血洗七天七夜,男人,无论老幼都杀光;女人,留下年轻漂亮的,其余的也杀光,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老家!等到积蓄了一定势力,再打回广西去,赶走李宗仁、白崇禧,恢复我们过去的威风。弟兄们,这样好不好呀?” “好!”官兵齐声呐喊。 “非常好!”沈鸿英满意地点点头,下令道,“现在本司令要你们去城墙下吓唬吓唬武冈佬,喊大声一些,早晨喊得大声,把昨晚没消化完的食物都消化完,等到开饭时多吃一碗,正午可要动真格啦。好吧,各部开始行动!” 沈鸿英一声令下,队伍如潮水般涌向城墙下,一路呐喊惊天,并间或向城楼放几枪。城上守军果然大急,不一会儿便涌上黑压压的一堆人……结果,桂军仅仅是虚晃一枪。 桂军回营吃了饭,太阳已把赧水河畔的落叶晒干了,一脚踏上去,发出“沙沙”的干裂声。 当太阳正顶时,沈鸿英下达了攻击令。这一次是动真格了,桂军把昨天抓来挖坑道的民工用绳子像缠蚱蜢一样地串好,用枪押向南门城墙下。城上守军见是自己同胞,开枪不能,不开枪也不能。正犯难间,沾上煤油的柴把和火把,如失巢的蜂群,漫天飞舞,向城墙内飞来…… 这一回,守城军民似乎早有准备,用大盆大盆的冷稀饭泼向大火。稀饭是火的克星,一旦粘上,桂军投掷上来的一束淋了煤油的干柴就报销了。 火攻持续了两个多钟头,又告失败了。此时的沈鸿英和所有的官兵一样,心中都充满了复仇的怒火,决心哪怕用肉体也要垒砌一条通往城墙的路。 傍晚时分,桂军真真吃过“最后的晚餐”,沈鸿英下令把所有的锅灶毁了,发誓要与张湘砥及刁蛮的武冈佬决一死战。 天黑下来后,气温骤降,满天霜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桂军大多数是广西人,广西的霜没有这么早,气候也没有这么冷。好在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一股仇恨的怒火。 攻击令下达,一万桂军呐喊着冲向城墙。“敢死团”架云梯,两翼仍由机枪掩护。 此时,桂军上下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前面的死了,后面的跟上来,奋力向城墙上攀登。鏖战不到半个钟头,城墙便堆集了数百具尸体。 慢慢地,城墙上的枪声稀少了,桂军很快知道对方的弹药将尽,一时士气大振,呐喊着登城。 守军确确实实只能靠石头、刀棍及刚烧好的稀饭守城了。好在他们有居高临下的优势,特别是他们准备了不少木叉,可以把云梯带人一齐掀翻下去——但自己也是危险性很大的。因此,双方伤亡异常惨重。 在桂军大部队快要登上城的时候,东、西两方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 “武冈军民坚持最后一分钟!” “我们是唐省长派来的援军!” “武冈军民坚持最后一分钟!” “我们是唐省长派来的援军!” 呐喊声鼓舞了守城军民的士气,越战越勇;相反,得知唐生智已派来援军,桂军一时军心大乱,没登城的转向逃命,已登城的则不顾一切跳下城墙。 所谓兵败如山倒,一旦军心散涣,失了士气,逃命便成了惟一的选择。 此时赧水桥已被援军占领,惟一可逃命的办法就是涉过赧水河。沈鸿英在黄干双的掩护下,来到河边。河边,张云卿早备好一条小船将他载过河去。 公历10月26日,正是农历9月下旬,天上皓月当空,照着随后涉水过来的官兵。 由于唐生智的援军来势凶猛,桂军自相践踏,加之不知水之深浅,淹死者不计其数。如此一路溃退,退至三十里外,方停下来休整清点。计算各部人数,余者不够七千人,在武冈七日战斗中,足足消耗了三千有余。 沈鸿英仰天长叹,双膝跪地:“天绝我也,无可奈何!天绝我也,非人力能为!”叹罢大哭。哭够之后,拱着手泪流满面地对部下说:“各位兄弟,落到今日之田地,全乃我沈某之过……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广西的父老乡亲……如今,我沈某再无脸面见江东父老,更没有面子行走江湖,这一刻,是我与弟兄们诀别的最后一刻!” 七千桂军一齐垂下头跟着流泪。 沈鸿英抬起泪眼道:“在这最后诀别的时刻,我沈某没有脸面提当年之威风,如今已成丧家之犬,只谈眼前。我无能再统领你们了,从这一刻起,也不再是你们的司令……分手之际,沈某愧无盘缠相赠,各位手里的枪,就算是我打发的路费吧。有想家的,可以结伴回去;有恋江湖的,可另投明主;有愿意留下来的,张云卿在欢迎你们的加入……”说到此处,他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他不能、也不想再说了,扭转身,在数名亲随的簇拥下,向南方走去…… 众桂军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前面的一片树林里,才回过神来,像乱了套的马群一样,开始呼兄唤弟,准备各奔前程。 这时,轮到张云卿出场了,他捅了捅身边的黄干双。黄干双跳上一高处,用广西土话喊道:“静一静,弟兄们静一静!”全场安静,“刚才沈司令已经讲了,何去何从,均由自己决定。我认为到了这个关键时候,有一句古话最适合我们,‘物投明主,良禽择木而栖’。张先生虽是小地方的一方首领,却是个与神相通的奇人。这一次司令若肯信他,我们也不至如此惨败。他愿意收留我们,对弟兄们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跟着他,比跟着司令一定更有前程。现在,我请张先生给弟兄们说话。张先生有请。” 张云卿脸上堆着笑,不停地向桂军官兵拱手,登上高处,用带着浓重土音的官腔说道:“各位弟兄,我们相处虽然不到半月,但你们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你们久经沙场,能征善战,特别是打起仗来不怕死的勇敢精神,最令人钦佩!如今树倒猢狲散,你们就要各奔前程了!我、我真的舍不得弟兄们……”说到这里,张云卿很真实地流出泪水来,“如果弟兄们不小瞧我,愿意留下,我会张开双臂欢迎!我知道,弟兄们曾经在广州、南宁、桂林那样的大地方享过福、坐过江山,对武冈这样小小的地方不大在意。不过,我要提醒弟兄们,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好。大地方动荡不安,战事不断,难得有一刻半时的安逸。我是个粗人,也没有沈司令那样的雄才大略,更没有任何政治主张,如果非要说我有什么政治主张,那就是四个字——享受人生。我想我的这个政治纲领,弟兄们大多数都能接受。我是贫苦出身,自小死了父母,尝遍了人世间的疾苦。正因为如此,对好生活的渴望,我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活着如果不享受,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这道理太浅了,浅得连草木都知道——你们看那山上的树,吸到肥的就是比别的树要高大、茂盛。正因为这道理人人都懂,人人也想享受,这世界才有争夺、才有各种势力!如果弟兄们愿意跟我干,大家拧成一股绳,那么,我们就是武冈最大的一派势力。凭着这股势力,我们就可以尽情享受!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既然我们是为了享受,只要有大块的肉吃,有大碗的酒喝,有大姑娘陪睡,又何必非要去大地方折腾!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享受,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逍遥!在这里,我们可把地踩在脚下,可以把天视为无物,可以操皇帝祖宗八代!高兴了可以把女人捧在手心,不高兴可以随意把路人抽筋剥皮!弟兄们啦,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么?当然,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不愿意留下的,我表示欢送,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日相逢,仍是兄弟朋友。好吧,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愿意留下的,请站到这边来!” 张云卿的话音刚落,黄干双和他的一帮亲信率先站到张云卿这一边。接着,又陆陆续续有人走过来,但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回到广西去。站到张云卿这一边的,大多数是家中无亲人或犯下罪孽不敢回家的。分清泾渭之后,张云卿令黄干双清点了人数,居然有五百余人枪。 张云卿就地把桂军编成三个连,自任营长,任黄干双为副营长,准备绕道从新宁、城步回石背张家。行前,又令张钻子率领几名行动敏捷的匪兵潜入武冈城打探情报。 队伍经过三天三夜的徒步,回到了石背张家。张云卿把五百余人枪带到大院休息,然后令一班手下到四乡去买猪、买牛、买酒,大摆筵席,一来欢迎桂军加盟,二来庆祝队伍得到扩大。 是日,张家大院热闹非常,猜拳罚酒,笑语喧天,为了助兴,张云卿还请来戏班,通宵达旦唱戏。这些广西兵们,白天喝酒,晚上看戏,好不快乐,果然乐不思蜀。 半夜时分,张云卿兴尽,忽见身边的妻妾们都不在了,遂离坐走至蒲胡儿房里。 蒲胡儿因不堪鼓乐滋扰,无法入睡,正倚在床头挑灯夜读。见丈夫兴致勃勃回来,把书向床头一搁,打起了哈欠。 “胡儿,外面那么热闹,你躲在屋里干啥?” “看书呀。”蒲胡儿媚态地望了张云卿一眼。 “什么好书,难道比戏还好看么?”张云卿拿起书,却不识字,指着封面上的四个字问,“胡儿,怎么认?” 蒲胡儿念给他听,他还是不认识。此时,他已多日不闻女人味,一见蒲胡儿的娇滴可人样,便禁不住钻入被窝,两人一番云雨。 事毕,张云卿兴犹未尽,得意地问道:“胡儿,临行前,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蒲胡儿娇嗔道,“你说过要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还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原来是拐回一群广西佬。” “难道还不够伟大?” “伟大?没有哇,我觉得你还跟以前差不多似的,也没见长高多少。你别得意,只能说明你走运,如果沈鸿英攻下武冈城,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好处。” “不,你想错了!”张云卿坚决地说,“如果攻下武冈城,我也一样有好处——沈鸿英会把武冈城交给黄干双,黄干双那种水平,不等于武冈城就是我的么?” 蒲胡儿把头深深地埋进张云卿怀里,她真的感到丈夫很伟大了。 张云卿双眼望着窗外的星光,很久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的工作才做好一半——另一半才是关键。” “另一半,什么另一半?”蒲胡儿不解地问。 张云卿惨然地笑了笑,用手刮着她的面颊说:“很快,我又将做出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你别问我,不到时候我不会告诉你的。‘天机不可泄漏’,你懂吗?” 蒲胡儿睁着黑葡萄似的双眼,摇摇头,她真的不懂。但她预感到,张云卿又萌生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次日一早,黄干双过来找张云卿。张云卿问道:“副营长,弟兄们情绪怎么样?开不开心?” 黄干双皱了皱眉头,叹道:“上半夜还可以,到了下半夜,酒醒后热气也散了,都冷得受不了。营长,这可是大问题,弟兄们穿得单薄,又没有被子盖,湖南不比广西,天气好冷呀……”说着,打了一个寒颤。 张云卿点头:“这事我会解决。等张钻子从城里回来,探明了情况,如果援军已经离开,张湘砥我是不怕他的,抢几个富裕点的村庄,一个晚上就解决问题了。” “可是,张钻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个晚上怎么过?” 张云卿说:“前年我造这座大宅时剩余了不少边角木料,等会我让张亚口派人从楼上取下来,给弟兄们烤火。” 黄干双走后,张云卿立即叫来张亚口带人去取柴给桂军烤火。这时,尹东波也走来汇报道:“满老爷,昨晚广西佬真的好可怜,没有棉被,穿的又薄,抱成一团冷得瑟瑟发抖。这问题如果不解决,会留不住人的。” “我知道了。”张云卿道,“我会想办法的。” 第二天晚上,张云卿来到桂军住的大厅里,和大家一起共度寒夜,桂军的心暂时也安定了下来。 一连三个夜晚,张云卿都是如此。直至第四天,张钻子才从城里回来。 张钻子回来的消息一经传开,冻了几个晚上的广西兵们奔走相告,兴奋异常——眼下,能出去抢一套衣服和一条被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 张云卿把张钻子迎到内厅,连连说:“你总算回来了,我们真是望穿双眼,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张钻子正要汇报,恰好黄干双也进来了,立刻闭上了嘴。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副营长是自己人,还是你的上级,今后如有什么重大情报,我不在时,可向他汇报。” 张钻子这才说道:“张湘砥、易豪的消息非常灵通,已经知道我们扩大了实力。” “知道就好!”张云卿点头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唐生智这回派来多少援兵,现在离开了没有?” 张钻子摇头:“还没有走。他们自称来了五个团,据我猜想,把张湘砥团加在一起,也不足五个团。” 张云卿皱眉:“为什么还不离开?北伐前线不正需要增兵么?” 张钻子望了望黄干双,最后还是说道:“唐生智知道沈鸿英解散了部队,担心枪支散落民间或土匪部队手里,造成麻烦,于是电令增援部队留下肃清散兵游勇,凡携带枪支逃跑者,一律就地处决。” 黄干双脸色骤变。 张钻子又道:“张湘砥他们是昨天才知道我们收留了五百余人枪的,因此十分惶恐,准备在近日发兵进剿。我知道后不敢久留,留下几个弟兄继续探听,匆匆赶回来报告。回家的路上,果见各交通要道写满了文告——” “文告上写了什么内容?”黄干双急问道。 张钻子道:“内容我记不全,大意是说,最近沈鸿英解散军队,有大批散兵游勇滞留武冈境内,凡发现携带枪支者,打死赏大洋——” “谁叫你说这些!”张云卿怒道,“你一定是看错了。”转对黄干双,拱着手,“这事全拜托你了,千万别走漏消息,我们好不容易团结到一起,如果有人开小差,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是的,那是的。”黄干双心事重重地说。 是夜,张云卿因连续几晚陪桂军挨冻,受了风寒,在尹东波的劝说下回房里去睡。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突然黄干双慌慌张张来敲门:“营长,不好了,昨晚上跑了百多个弟兄,还有十位带着枪跑了。” 张云卿一边穿衣,一边急问道:“莫非是谁走漏了消息?” “是这样的。”黄干双道,“昨天我们在屋里说话,有部分弟兄跟着到了门外,结果我们的谈话全被偷听去了。他们知道将有五个团来围剿,加上天气又冷,结果军心大动。” 张云卿二话没说,跑去安慰留下的桂军,要他们不要听信谣言。 中午时分,在石背村五里外的路口,发现了十具桂军尸体——正是那十名携带枪支者。同时,又传来谣言说,近段时间,农民自卫队十分活跃,每天夜晚,都出动大量人马在各路设卡,凡遇有携枪者,一律打死。 晚饭后,张云卿来到外厅和广西官兵一起,尽力安慰、规劝,到了后半夜,忽发高烧,不得已回到自己床上。次日醒来,结果又有近百人逃走。 一连几个晚上,最后五百余位广西官兵,逃得只剩二百余人。 这时,又有谣言传来,说张湘砥已经知道张云卿仍在石背张家,准备和五个团的援军一起来围剿。 无论谣言是真是假,张云卿觉得石背大宅不能再住了。遂将家中所有值钱之物及三位妻子、儿子张中怡随大部队一起进驻山门燕子岩。 由于弃置很久,燕子岩以前的草房多数已遭当地老百姓毁坏,一年半载无法全部修复。目下正是冬季,天寒地冻,没有避风雨之所,一个个都愁苦着眉。黄干双一帮广西人更是受不了,问张云卿道:“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干燥的岩洞,我手下的弟兄都没法支持了。” 张云卿指了指崖下:“那里有个大岩洞,叫燕子岩,以前是我们的仓库,不知现在怎样了。” “走,下去看看。”黄干双要求道。 两个人拿着手电进入岩洞,刹那间,上万只蝙蝠在洞中乱飞,翅声如雷,张云卿、黄干双费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把这些讨厌的东西撵走。 黄干双此时感到全身暖和,照照地上,也非常干燥,喜道:“营长,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怎不早些带我们来?这里比住房子暖和多了。” 张云卿叹道:“此洞虽然冬暖夏凉,但却是个死洞,暂住几天还行,久了,若让敌人知道,把洞口一堵,我们就完蛋了。” 黄干双搔着头道:“这倒也是个大问题。” “这样吧。”张云卿说,“我们暂时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上面的房子加紧修复,待修好后接下来再解决衣服和棉被的问题。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不可能一口吃完一锅饭。我已经派张钻子去附近打探了,有适合的地方一个晚上就能解决问题。” 当晚,张云卿、黄干双带领匪众进入燕子岩。这个岩洞虽然宽大,但要住近三百人显然很拥挤,最难受的是彼此排出的废气很闷人。张云卿在洞里呆了一会,感到受不了,对黄干双道:“副营长,不如这样,反正外面也需要留人,我们轮流睡。广西的弟兄们这几天辛苦了,先多睡一个白天、黑夜,警卫工作由我们来做。” 黄干双先是客气,这时,旁边几个广西同乡骂他是傻瓜,才不再坚持。 已经是深冬天气,这些人从仲秋季节随沈鸿英跋山涉水步行来到武冈。那时大家都穿得比较单薄,有的人听说湖南很冷,要多穿些衣服。沈鸿英对他们说,武冈很富裕,一旦攻下来不仅可以穿绸着缎,还能大发一笔横财。就这样,他们满怀着发财的希望来到这里,谁想武冈城攻不下来,还死了三千位弟兄。当战败后沈鸿英宣布解散,有家有室的都回去了,剩下来大多数是家中无依靠的,且都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只希望跟了张云卿过几年快乐日子,谁想到这边的处境十分险恶,在石背张家饱尝了惊吓与冷冻。好多人也坚持不住了,趁着夜晚开了小差,剩下最后的二百余人,这些人都是因为不服才留下的,他们坚信苦到尽头一定转甜。 今日,随着张云卿转移到这里,张云卿许诺,最多过两天,解决保暖问题,他们相信,苦日子已经到了尽头。可不是么,这个岩洞很暖和,几个月出生入死,颠沛流离,终于睡上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很快,他们进入了甜甜的梦乡。黄干双也在做梦。梦里,他飞上了天,天很阔、很高,也很美。有五彩缤纷的云,有暖融融的太阳……飞啊飞啊,心情是多么畅快。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飞吧,飞吧,前面就是天堂!” 说话者仿佛是沈鸿英,又好像是张云卿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召唤,大家都争先恐后向高处飞,仿佛谁飞得最快,谁就最先进入天堂。 终于,天堂就在眼前,一道道金光从五彩云里放射出来,云端里,显出金碧辉煌的玉殿琼楼……有金石之声传来,那里仙女们在鼓乐声中翩翩起舞,一个个花容月貌,性感异常……黄干双突然想起他们已经数月不闻女人味,心旌动荡起来。好像仙女们也通晓他们心意似的,抖落薄如蝉翼般的霓衣,露出酥胸,并且做着挑逗的动作……黄干双和他的弟兄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突然,霹雳一声惊雷,刹那间天空乌云翻滚,美丽仙女们也幻化成狰狞的魔鬼,张开血盆大嘴喷吐出一股股的黑色瘴气……黄干双猛醒过来,只感到空气里有浓烈的辣味,令人窒息。 有人早醒过来了,不停地咳嗽。黄干双捏着鼻子向外冲——然而洞口已经被石头堵住,洞外燃烧着噼噼啪啪的大火,那呛人的毒气正来源于此。黄干双终于明白了,一边用手扇着滚滚浓烟,一边声嘶力竭喊道:“张云卿,你好阴毒,原来你需要的并不是我们,是我们手里的枪,你——”喊到这里,他再也喊不出声来了,只感到头昏眼花,口水鼻涕长流,更有那喷嚏连连。 “哈哈哈!”张云卿在外面狂笑,“你现在才清醒,迟啦!这外头我们堆了上千斤干柴,和着干辣椒、硫磺一起燃烧。另外,还有数架风车,风车内装有干石灰,今天,哪怕你们这些广西佬有穿山甲的能耐也逃不出去!哈哈!” 黄干双再也顶不住了,被毒气熏倒在洞口,随后而来的同乡,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齐刷刷倒了下去…… 张云卿仍在外面狂笑不止,他得意地说道:“黄干双,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没有头脑。俗话说,‘宁与本土人过刀,不与外地人相交’,你们家在广西,无根无底,既然我把握不了你们,我怎么会诚心收留你们?难道我不怕你们造反?你们也真是蠢,不疑有他,居然有五百余人上我的圈套。我心本善良,不想加害你们,提醒你们只要留下枪支就可以离开,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三百余人还算开窍,趁着天黑各自逃命。可是,你们这二百条蠢货太执迷不悟了,到今天,我不能不下此毒手,否则,一旦机会失去,你们就是我的心腹之患。弟兄们,上路吧,明年的今天是你们的忌日,我会烧纸钱祭奠各位的。” 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等七八十余人,在张云卿的指挥下,添柴的添柴,扇风的扇风,并不时向红红的大火里扔干辣淑、硫磺、石灰及能够产生浓烟的各种湿树枝。 洞里早就没有动静了,张云卿反令手下加大毒烟的剂量,如此直至天亮…… 天亮后,他们停止烧火,每个人嘴上捆了湿毛巾,冲进洞里,捡出那二百条枪,然后再在尸体上浇上煤油,点起火来…… 张云卿没有料到会这样的顺利,不费一枪一弹,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五百余条好枪,其中还有十五挺轻机枪。 当住房修复好后,张云卿与蒲胡儿仍睡过去的那一栋。他很得意,在屋里睡觉的第一个晚上,他拥着胡儿自豪地说:“前些天在石背大院我跟你说过,我还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怎么样,你当时没有想到吧?” 蒲胡儿点头:“是的,我确实不曾料到你会这样干。” “我除了能出人意料外,这说明我——” “不,”蒲胡儿打断道,“这说明你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土匪首领,成不了大气候。成大气候者,必须放眼四海,胸怀宽广,能够兼容并蓄。比如孙中山,他的手下并非清一色的广东中山人,而是荟萃了五湖四海的豪杰;比如蒋介石,他也并非靠一帮纯粹的浙江奉化人打天下。你曾经说过,你是一棵树,根伸到哪里,你的树枝就能荫护到哪里。现在,我总算认清了,你是一株长在悬崖上的‘救兵粮’,一种带刺常绿植物,永远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是的,我本身就是一个土匪!”张云卿承认道,“土匪的‘土’,就是本土的‘土’,乡土的‘土’,离开本乡本土,就没有自己的天下。我曾经说过,我没有政治理想,如果非要说有,‘享受人生’就是我啸聚绿林的惟一目的。因此,我也不需像孙中山、蒋介石那样兼容并蓄,聚四海豪杰。但是,我‘享受人生’的宗旨以及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切实可行的。你想想看,我的手下不足八十余人,而人家是五百之众,势力近十倍于我,让他们长期跟在我后面,我能不如芒刺背?特别是他们身处异乡,无根无底,一旦哗变,我喊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时谁来为我收拾残局?另外,这年头兵荒马乱,天灾不断,无以为生者比比皆是。只要有枪,一声呼唤,数日之内,我就能挑肥拣瘦,招收到五百位本乡本土的武冈人。你说,这些外乡人我留下他们有何用处?” 经张云卿如此一番表白,蒲胡儿也觉得有他的道理,叹道:“别说这么多了,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山大王,我就当压寨夫人。听说唐生智的五个团和张湘砥的十七团要来进剿,这可是大事儿。” “你相信这是真的?”张云卿得意道,“这是我为了吓唬广西佬有意造出的空气!” 蒲胡儿松了口气,捶着胸道:“这空气造得真够紧张,一连十来天,叫我提心吊胆的。” 张云卿哈哈大笑:“连你都给懵住了,难怪广西佬上当!” “照这样,头一个晚上逃跑者中有十人携带枪支被打死,莫非也是你所为?” 张云卿点点头:“那个任务我交给了谢老狗,去四乡收购干辣椒、硫磺、石灰以及有意把这里的房子拆烂,也是我事先派人所为。事到如今,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已经大功告成,下一步就是招兵买马,把这里扩充成湘西的第一大山寨!” “五百人真能在几日之内招收齐么?” 张云卿十分自信地点头:“武冈今年春夏之季,雨水过多,禾苗被淹,七八月间,又火伞高张,略无雨意,全县禾苗大半枯死。旱灾之外,且加虫灾白籼,收成不过十之二三。另外,去年大水,前年大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蚂蚁尚且偷生,如给一条活路,谁不趋之若鹜?我手头有五百多条枪,就是五百多条生路,可是,武冈境内将要走上绝路的何止五千、五万!现在,唐生智的援军早已离开武冈,惟一的障碍是共产党在四乡成立的农会,还组成什么‘农民自卫队’,手里也有枪。我已经派张钻子外出打探了,如果大环境基本安定,我就可以开始扩充工作。” 数日后,张钻子回到燕子岩,一进张云卿的内室,就说道:“满老爷,外面的风声不太好,恐怕现在扩充还不是时候。” 张云卿心里一惊,问道:“是农会方面的障碍太大?” 张钻子点头:“现在农民协会已遍及每一个角落,全县共有县、乡、团及旗、庙、股等农会组织二百余个,拥有正式会员六万多人。各农会还成立了自卫队,扛着枪和梭镖四处斗地主、打土豪,减租减息。凡稍有不从者,轻则抓起来游团、游街,重则送到县政府坐牢。反正如今县政府已落入共产党手里,欧阳东、邓成云、刘卓、邓中宇都是共产党员,公开支持农民乱来。原本一些没饭吃的,趁着这机会也可以开地主的仓,分得一些粮食,这样一来,没有出路的都投靠共产党参加农会去了,谁还肯跟我们上山当土匪?” 张云卿愁眉紧锁,也感到眼前确实不宜于扩充,便转问其他人:“如今梅满娘的情况如何?” 张钻子连连摇头道:“别提了,她是山门首富,在全县也有名气,当然首当其冲,日子难过啰。具体我没有去过她家里,在山门镇上听到很多有关她的谣言。说是山门镇以万春发为首的农会,纠集一大群穷鬼,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挑着箩,打开梅满娘的仓,把谷子全分了。以前梅满娘每年放高利贷要赚不少钱,现在那些人不干啦,拿着契约要梅满娘减息。梅满娘一时也糊涂了,没有干。谁想万春发马上给她戴上高帽游乡,又送到县政府关起来了。听说,她的管家邓集华还找过满老爷呢,想请你设法营救。” “真是乱想,我能救她?”张云卿长吁短叹。 “还有张光火,现在也送到县政府去了。” 张云卿一愣:“县政府也关他?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张钻子不解,望着张云卿:“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张光火跟共产党没啥关系呀。” “是的,张光火跟共产党没有关系,但张光文跟张湘砥有关系呀。还有,上次我们和沈鸿英联合攻城,本来胜利在望,谁想到第七天唐生智派来的援军赶来,这难道不蹊跷?” “你是说,报信的就是张光文?” 张云卿点头:“除了他,任何人也办不到。这家伙相当狡猾,至今仍在我面前以好人的身份出现。终有一天,我会收拾他!”说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张钻子搔着头皮,恍然大悟:“这次张光火被送去县政府之后,没多久就回来了。按道理,他闹事很凶,公开和夏雨民联合组织伪农会,和真正的农会唱对台戏。好多都还关在牢里,独独他一个人出来了,想必正是张湘砥从中说情。” 张云卿道:“反正现在我们也做不了事。从明天开始,你要多多地留意农会和县政府方面的情况。还有,朱云汉、张顺彩他们也要多多联系。” 张钻子道:“前两天我去过双壁岩,为的就是和朱云汉接上头。谁想,双壁岩也落到农会手里了。负责那里的,是茶铺乡的农会主席——老尹的岳父彭斌。他在那里公开写了标语,说是要把这条交通要道从土匪手里夺回来,交还给地方百姓。” 张云卿皱了皱眉:“朱云汉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张钻子道:“为这事我向很多人打听了,后来才知道他俩被农会压得抬不起头,合成一股到会同、芷江、黔阳一带的山林里谋生路去了。” 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长此下去,恐怕我也得率领弟兄们去偏远的山岭谋生路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农民运动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进一步掀起了高xdx潮。各种各样的消息不断传来。 1927年春节后的一天,张钻子匆匆从县城回到燕子岩向张云卿报告:“满老爷,现在的风声越来越紧,听说,连张湘砥都保不住张光火,万春发又把他抓到县政府去了。为这事张湘砥感到大丢面子,悲愤加上伤势不愈,已经回长沙治疗去了。” 张云卿关切地问:“张湘砥负了伤?” 张钻子道:“守城的时候被桂军打伤的。” 张云卿又松了口气:“那么易豪呢?如果张湘砥回不来,他会不会离开?” 张钻子叹道:“张湘砥第一天离开武冈,他第二天就带着他的‘补充营’在枫木岭立寨了。” 张云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有人在幕后指使?” “是的。听说张湘砥和张光文是保定军校同学。” 张云卿沉思片刻,脸上露出笑容:“由此可知张湘砥不会回来了,张光文、易豪又失去了一层保护,我们大可不必害怕。现在共产党的武装势力如何?” “除了各乡有农民自卫队,另外刘卓还组织了一个自卫总队,总队势力约五百余人枪,加上各乡自卫队人数,不少于八千人。” 张云卿道:“难怪连张湘砥都对付不了他们。如此看来,我们日后真正的敌人还不是易豪,而是共产党。” 张钻子说:“如果共产党诚心来争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张云卿不语。 张钻子离去,张云卿踱步到内室,问正在看报的蒲胡儿:“最近《大公报》上有什么好消息?” 蒲胡儿放下报纸:“好消息没有,坏消息不断。1927年1月19日,省政府公布《惩治土豪劣绅暂行条例》;1月下旬,全国各地展开镇压土豪劣绅及反革命分子运动,对杀害农民的土豪劣绅团防局长实行通缉、逮捕和镇压;2月12日,毛泽东在湖南考察农民运动完毕,离开长沙去武汉。毛泽东你知道吗?他就是欧阳东的老同学,据说,全国的农民运动就是他发动起来的。” 张云卿喉结动了动:“难怪武冈的穷鬼们这么嚣张,原来是有恃无恐。胡儿,如今是非常时期,报纸上的新闻每一条都不要错过。” “我知道。武冈境内的情况更重要。”蒲胡儿提醒道。 “我会把握的。我们有张钻子专门负责这事。” 1927年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湘西境内数以万计的农民缺粮。张云卿原指望利用这个时机扩大势力,谁想农民协会发动全境农民,在经济上采取一系列措施,限制地主的剥削,最后剥夺其财产。具体措施有: 一、吃大户。洞口镇豪绅刘异,平常趾高气扬,因刘有陈光中的势力。2月上旬,与洞口镇毗邻的茶铺乡农会主席彭斌,率本会四百余农会会员,手持梭镖鸟铳,浩浩荡荡到刘家杀猪吃饭,开仓分谷,一连吃了二十多天,刘异吓得逃往他乡。在彭斌的影响下,洞口镇的农会工作也很快带动起来,把当地几个土豪的仓开了,把谷子分给缺粮的农民。 二、阻击平粜。为防止粮食外出,以及大地主囤积居奇,运粮外出,做投机生意,农民协会派出自卫队,一遇有此种情况,立即没收粮食,分给缺粮农民。 三、逼地主放粮。农民协会中有一个“贫济会”的组织,凡有揭不开锅者,可由“贫济会”出面勒令土豪给予粮食救济。 这场轰轰烈烈的春荒农民运动开始,也遭到土豪劣绅势力的抵抗,特别是北乡夏雨民,仗着他弟弟的背景,公开纠集一伙土劣与农会对抗。夏雨民本身是日本讲武堂毕业的,在武冈城开了几家大铺子。他的胞弟夏雨林是留美学生,北洋军阀段祺瑞的六女婿,其亲朋多是官吏和大豪绅,平常作威作福,无恶不作。为了农会工作顺利开展,当地农会主席彭斌将他抓起来押到县城。由刘卓组成临时特别法庭,判处其死刑,执行枪毙。 张钻子把这个消息带到燕子岩,张云卿预感到共产党要动真格了。 张钻子接着报告道:“这次夏雨民被杀,全县的地主、富人兔死狐悲,都主动把东西拿出来交给农会。还有,关在牢里的地主至今都未放出来,张光文为他哥哥的事焦头烂额,每天上蹿下跳。” 张云卿沉吟半晌,说道:“依我看凡事过了头都会有反复。眼下富人势力也不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总会想出办法来应付。” “张光文上蹿下跳为的就是组织反对势力,听说上层的斗争也很尖锐——这些《大公报》经常有披露的,满老爷比我更清楚。” 张云卿问蒲胡儿:“最新的《大公报》好像没有到似的,是信差搞丢了?” 蒲胡儿道:“《大公报》早些日子就已经被省农会查封了,查封的还有长沙《国民日报》,这两家报纸刊登了刘岳峙的文章,刘文公开指责农民协会会员是‘地痞流氓’。” “原来如此。”张云卿点头。 张钻子说:“农民协会也意识到将受到抵抗,刘卓正在四处搜罗武器。恐怕他还会来找满老爷。” 1927年4月上旬,刘卓只身来到燕子岩,与张云卿面谈。由于张云卿已得到张钻子的报告,早猜出对方的来意。谈了没多久,刘卓果然把话题转到枪支上,他说:“我奉省农协的指令,编练农民自卫军。这支军队编练好之后,今后就是人民自己的军队,专事打富济贫。文告下达后,要求参加的农民很多,问题是枪支不够。听说顺路先生存有一批枪支,今日特来与你商量,想请顺路先生把枪交出来,所编的队伍仍由你来带,只要站在穷人立场上就行。” 张云卿道:“张某本就是穷苦出身,一直是站在穷人的立场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劫富济贫’。我手下有八十余人,七十条枪。刘主席说的‘存有一批枪支’不知指的是哪一批。” 刘卓皱眉道:“这个大家心里各自有底。如果顺路先生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我要提醒认清眼前大局。如今农民运动在全国风起云涌,要不了多久,中国就是穷人的天下。那时,顺路先生若想回头,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只能实事求是,把你的队伍定为土匪。” 张云卿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刘卓接着又宣传了一篇全国的大好形势,然后说:“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就不打扰了。” 刘卓离去,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一班骨干自动来到张云卿屋里,问刚才刘卓的来意,张云卿如实相告。 大家沉默良久,尹东波望着张云卿:“你说,我们是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 张云卿反问道:“你认为呢?” 尹东波叹道:“左右为难。答应么,把五百多条枪拿出来拱手让人,这个亏谁也不会吃;不答应么,农民运动如此凶猛,一旦得罪,我们连栖身之处都没有。” “不如这样。”谢老狗说,“满老爷带领弟兄们先投靠农会,保全实力,待日后时局有了变化,再见机行事。”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们把五百余条枪交出来,难道你愿意拿出来?”尹东波提出异议。 “五百条枪是我们的命根子,当然不能交出来!”谢老狗说,“我们把枪藏起来,不要认账就行了。” “你以为刘卓是傻瓜?”尹东波道,“人家比你还聪明,对我们的情况早就了解。” “别抬杠了!”张云卿叱道,“你们两个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习惯。今天就谈到这里,这件事我自有安排。老尹,等会你来我这里一下。” 众骨干离去,张云卿来到内室,对蒲胡儿说:“你马上寻纸笔来,帮我写封信。” 蒲胡儿取出纸笔,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说:“刘主席大鉴:此次蒙主席教诲,受益匪浅。古人说,良禽择木而栖,当今时局,农民运动风起云涌,今后之世界,非穷人莫属。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张某本系穷苦出身,愿归顺农会。现手下有八十余人,枪七十支。本来曾收编沈鸿英残兵五百余人枪,因本埠庙小,难容大菩萨,加之广西人来此水土不服,已于前段时间全部携枪离我而去。若主席不嫌弃,张某任主席调遣,不敢怠慢。” 蒲胡儿写毕,稍作了修改,念给张云卿听了一遍。一会尹东波到,他看了内容,连声称赞。藏好信,去城里呈送刘卓。 尹东波尚未归家,又有张光文带领刘异、赵融来访张云卿。刘、赵大骂农民运动,然后向张光文使眼色。 张光文当没事一般,喝了一杯热茶,抹抹嘴望着张云卿:“顺路兄最近听到风声了么?” 张云卿摇头:“这山野之中,消息闭塞,什么也听不到。光文兄今日来此,是有好消息相告?” 张光文很兴奋,说道:“所谓物极必反。我早就预言,国共两党,终有决裂的一天,现在果然应验了。在北伐中取得重大胜利的蒋介石将军,终于有了心思对付共产党了。4月12日,蒋将军发动了大规模的清党运动,成千上万的共产党都成了刀下鬼,侥幸活着的也如风中之烛,正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惶惶不可终日。” 张云卿原估计这些人是冲着他的枪而来,一直小心提防。经张光文如此一说,立刻有了浓厚兴趣,关切地问:“农会的情况怎么样?” 张光文道:“农会是共产党的工具,各地农会的头头们本身就是共产党员,这次清党,当然同样在劫难逃。广东的农会早已解散,头目及活跃分子全部杀光!这一次大的运动,是国民党向共产党宣战,是富人向穷人反攻倒算,现在运动已经波及到湖南,那些穷鬼们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已经波及到湖南?有什么具体行动没有?”张云卿身子前倾。 “当然有!”张光文说,“5月21日晚,湘军独立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在何键的主使下,联合三十五军教导团团长王东原、三十五军留守处主任陶柳,带领一千多人,分别向省工人纠察队总部和省农民自卫军总队部发起进攻,捣毁省总工会、农协会、农运讲习所、省特别法庭,释放被关押的地主、富人。进攻中,与工人纠察队、农民自卫军、国民党左派、共产党同情者发生了激战,最后以胜利宣告结束,杀死共产党员一百多人,逮捕四十余人。”张光文顿了顿,“这次行动,是‘四一二’行动的延续,很快,全国就要掀起一场迅猛异常、波澜壮阔的大运动!这种力量,足够把农民运动彻底压下去!” 张云卿张着的嘴一直没有合拢,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他深深感受到,大局的变化可以左右一切,稍有不慎,一场灭顶之灾不知不觉就要降临头上。因此,一位成功的土匪头子,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位政治投机者。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否则,将会成为可怜的牺牲品。因此,他必须关注时局。 “今天,”张光文卖着关子说,“我要告诉顺路兄一个特大的喜讯!陈光中将军受何键将军之委托,就要来湘西一带清乡!这个消息是赵县长、刘总队长带来的,让他俩跟你说。”说到这里,把目光转向赵融。 赵融又与刘异推让了一阵,清清嗓子:“是这样的,前不久刘总队长在家乡受到农民协会的迫害,逃难出去找到我。要我想想办法。当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就相约去邵阳找陈光中将军。我和陈将军是同乡,刘总队长和他是老上下级关系。见面后,陈将军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于是,他先把长沙的‘马日行动’说了一遍,然后才说明他受何键之托,负责湘西的清乡。由于武冈是湘西南重镇,他特别重视,指示我们要利用当地的力量,先摸清情况,然后突然袭击,争取干净彻底地把共产党杀光。他又问及武冈有什么地方势力,刘总队长重点向陈将军推荐你。” 刘异插话道:“我儿,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要好好珍惜。干得好,陈将军一高兴,让你当个营长、团长都不成问题。我说你很能干,特别是他听到你从沈鸿英那里智取五百条枪的故事,大加赞赏。指示你可以放开手脚招兵买马,只要你杀共产党有功,他会来武冈收编你和你的部下。” 张云卿皱眉:“从沈鸿英那里智取五百条枪?干爹,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刘异一下子卡住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光文。这时,正好张光文也向刘异使眼色。张云卿心里明白,说道:“是的,我是从沈鸿英那里收留了五百名残兵,枪也有五百余条,不过那是前些时候的事。后来因为感到养那么多人不易,加之广西人怕冷,都开小差逃跑了。眼下,我可以说是不曾多一枪一兵。” “不是说,你把那广西佬全部用烟熏死在岩洞里了?”赵融失口问道。 张云卿一惊,继之哈哈大笑:“谣言,纯粹是谣言!广西佬那么多,我才几个兵,哪里就能全部熏死人家呢?可笑,简直很可笑!这一定是有人蓄意造谣。”张云卿看了张光文一眼,又迅速把目光避开,“实不相瞒,在你们之前,刘卓也听到了我有五百条枪的谣言,特地跑来争取我,让我参加他们的农民自卫队。” “我儿,你答应他了?”刘异急问。 张云卿摇摇头:“我没有五百条枪,如果答应,一旦拿不出枪,人家又会认为我不诚心,到时必为所害,我岂敢轻易投靠他人?” 刘异松了口气:“这样就好。不过,陈将军可是真心的,希望我儿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张云卿道:“我相信刘卓、陈将军都是出自真心,不过,我就一个原则——没有五百条枪的事实。谁要是冲着枪而来,那就是不诚心。” 张光文、刘异、赵融碰了软钉子离开燕子岩。三人离开,一直在内室的蒲胡儿走出来,望着一脸疑虑的张云卿,问道:“有什么疙瘩解不开?” 张云卿抬起眼:“胡儿,这次张光文来此,我感到颇费思量,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意图。” 蒲胡儿在他身边坐下,笑道:“你老是把人往坏处想,当然会想不开啦。” 张云卿道:“他不怀好意来此,这是可以肯定的,但具体怀着什么样的歹意……胡儿,这次张光文很可能又有什么阴谋!” 蒲胡儿道:“你先别猜人家是什么阴谋,如今你已经成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争夺的焦点,想一想你如何处理这件大事吧。我知道你想站在中间立场观望,分明时再倒向一方。问题是就我们目前的处境,如果站在中间立场,必将导致两面受敌,一旦一方打胜了另一方,下一步就是收拾我们。我觉得刘卓和你说的那番话是很切合实际的。不如干脆二者选其一,就像你玩赌博一样。别尽想和沈鸿英合作那样了,现实中那种败亦赢、输亦赢左右逢源的好事不会常有。” “道理我懂。”张云卿道,“我并没有说要站在中间立场。我分析张光文来此有何目的,正是为了确定二者选谁。如果他们三个说的话都是真话,那么,毫无疑问,我立即可以把队伍拉出去,大开杀戒,最起码能杀绝我掌握到的共产党,以此向国民党讨好。可是,这话出自张光文之口。他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他能把好处拱手送给我么?不,不可能!他应该把这样的好处让给易豪。而且我还看出,他和刘、赵在来之前还做过一番周密的商量。这就更让人怀疑。人生的路很长,但关键处只有几步,走对了,能入天堂;走错了,只能下地狱。当年陈炯明与孙大炮决裂,沈鸿英第二次入粤也和我们现在的情况一样。如果当初他选择投靠国民革命军,那么,他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惨的下场。我也一样,如果张光文在说谎,我听信他大杀共产党员,一旦国共没有决裂,我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如果他说的是事实,我仍无动于衷,这份功劳被易豪抢了去,一旦陈光中来到武冈,我岂不又要被玩弄于易豪的手掌之中?” “顺路,听说你替沈鸿英分析他当时的处境,说得入木三分,好多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受感动的是老尹,他说你以前并不了解当时局势,仅仅在途中用心听他们和黄干双说了一路话,你的博闻强记和超人的智力由此可见一斑,等到自己面临同样问题,你怎的就拿不出主意了?” 张云卿苦笑:“是啊,如今我等于蒙在鼓里,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无论刘卓还是刘异,当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我一个也不能全信。相信刘异么,如今县城确实空虚,凭我的势力可以把县城拿下,杀一批共产党人,万一国共并没有决裂,我岂不成了两派势力的攻击对象?那时,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相信刘卓么,如果刘异说的话句句属实,这头一功被易豪抢了去,同样,我也会受到易豪和国民党的双重打击,在武冈立不下足来。这正好应了你说的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是读书人家子女,更应该知道这些道理。” 蒲胡儿紧锁眉头,叹道:“是的,历史总是重复着同样的故事,谁也无法超越。这世界上只有事后诸葛亮,很少有事前诸葛亮。顺路,我也感到你面临的问题很严峻,如果把握不准,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说得对,表面上你好像当年的沈鸿英一样,成了两派势力争取的对象,实际上是面临着进退两难的绝境。到了这时候,非自己能把握自己。顺路,我们何不求助神灵?据好多史料记载,连诸葛亮、刘伯温这样的超人,到了无法自主的紧要关头,都是求助神灵,我们不妨也试试。” “你是说我们用卜卦的办法?” 蒲胡儿点点头:“是的,杨相晚以前打过几次卦,不是很准的么?” “好吧,也只有这办法了。”没有竹制的卦,张云卿脱下自己的鞋,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各路菩萨显神灵,今日张云卿遇上大事,求神保佑卦上显圣灵,若是投靠国民党大吉大利,请显示巽卦——”说完,闭上眼把一双鞋子向空中一抛。 第十七章 张云卿狂逞虎狼威 陈光中坐收渔翁利 张云卿道:“我不要你多还,我就要回原来的得了。来人啦,把他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取出来!” 一群悍匪一拥而上,扭住乔立成,三下五除二剥下他的外衣,直至露出赤裸的上身,用利刀剖开肚皮,硬是把刚刚吃下去的饭菜用刀背扒出来。 话说1926年10月26日,武冈城被围困七天七夜,城内弹尽粮绝,沈鸿英及土匪攻势异常凌厉,又是火攻,又是坑道战,军民情绪大跌。眼见就要失守,突然援军赶到,贼军大败,张湘砥打开城门,纵城掩杀,大批敌人被枪杀于赧水河里,尸如浮萍。 本来胜局已定,正在回师之际,忽然从河对岸飞来一颗流弹,不偏不倚,打在张湘砥左胸。当时武冈城中没有医院,只有小诊所,幸好子弹没有击中要害,从肺部一角穿过,夹在两根背骨中间。吃了点消炎药,张湘砥把团里事务交给副团长,回长沙医伤去了。 赶走了沈鸿英,县党部人员立刻投入到农民协会的工作上。一时间,全县农运一片热火朝天,每天都有土豪劣绅被农会绑送到县城,牢里关得满满的。 再说,自从张湘砥离开武冈,易豪总是琢磨,那些天城中派去报信的人都在城外或途中被张云卿的土匪杀了,那么,桂军围城的消息到底是哪位好心人捅到邵阳去的呢? 一天,易豪正在屋里思考这个问题,突然周连生带一个人进来,他一眼认出是邓联佳,忙起身让座道:“老邓,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邓联佳一脸倦容,落座后,问道:“张团长哪里去了?” 易豪把张湘砥去长沙的事说了一遍,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邓联佳接过周连生送来的热茶,随手放在茶几上,叹道:“如今的农会实在闹得不像话,连我家老爷都给抓来了。张光文让我来找张团长说说情,真是不凑巧,他怎么就受伤了呢。” 易豪搓着手道:“这事恐怕非得张团长回来才行,我的分量太轻,欧阳东、刘卓不会买账。别急,如果他的伤好得快,这几天就会回来。你家老爷反正是抓来了。” 邓联佳道:“道理是这样,可光文他急呀。也难怪,他从小死了父亲,哥哥待他像父亲一样。另外,这次农会抓人,本来他俩兄弟要一起抓的,是火老爷说家是他一个人当的,光文一直在外读书,没有剥削过农民。” 易豪道:“光文现在的情况如何,还在不在团防局?” “不在。团防局前些时候就给农会改成农民自卫队了,光文被赶走?在家里日夜焦急,一心想着早些把哥哥救出来。” 易豪想起一件事来:“这次县城被贼军围困,我派出的信差不是被杀就是被抓,不知道是谁把信送出去的。” 邓联佳道:“这事你应该猜得出,除了张光文,还有谁能帮你们?” 易豪道:“果然是他!我和全城军民都应该感谢他。走,我们把这事向欧阳东、刘卓他们一一说明,要求他们释放恩人的哥哥。” “不可!”邓联佳连连摆手,“光文千叮万嘱,这事不能说出去,一旦让张云卿知道,这又是一笔新账。” 易豪叹道:“其实光文兄用不着这样躲躲闪闪,干脆站出来公开和张云卿作对,长此下去,终有一天他要吃大亏的。” “我也劝过他,可是他的顾虑太多。一旦公开决裂,就不能在石背张家住下去。尤其是火老爷,他死也要死在老宅里。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他们的情况你知道么?” 易豪望着邓联佳,摇头。 邓联佳龇牙咧嘴大摇其头道:“张云卿真是了得,这一次连沈鸿英都给他玩了!桂军败逃出境后,沈鸿英因无脸见广西父老,把队伍解散。张云卿就趁着这机会收留了五百余人枪。” “这事我也听说了。”易豪冷笑道,“不过,单就这件事,我不认为他了不起,相反,我还认为他傻到了家。如果作为一个军事家,胸怀五湖四海,兼容并蓄,那是必备的基本素质,问题是张云卿并非大将之才,只是个天生的土匪头子。土匪的‘土’字,即本乡本土之‘土’,离开了本乡本土,就没有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基础。他本来的实力才八十余人枪,桂军是五百之众,加之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能征惯战的老兵油子,他张云卿驾驭得了人家?依我看,这些人也是基于想夺张云卿的地盘,才愿意留下来的。” 邓联佳听易豪说,由衷地赞道:“精辟,易大哥分析得太精辟了,事情的本身正和你说的完全一样。不过,我说张云卿了得,自有他过人之处。事实上,他要的不是五百个外乡人,而是五百条枪。” 易豪一震:“果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后来怎么样?” “后来他是用心理战吓走了三百余人,剩下的二百多人一心伺机夺张云卿的山寨。张云卿大智若愚,将计就计把二百广西佬骗入燕子岩全部毒死……” “厉害,厉害,果然厉害!”易豪喃喃自语。 “另外,朱云汉、张顺彩这回跟在张云卿屁股后面,什么也没捞到。桂军失败后,怕张团长追剿,跑到湘西腹地谋生去了。” 易豪得知这个消息,心如刀绞,如此一来,一旦农会的风波过去,张云卿仍会与他作对,冤家路窄,不知这样的恩怨争斗,何时才能了结。 过了数日,张湘砥从长沙回来,亲自找欧阳东、刘卓说情,释放张光火。 武冈县的农民运动更加如火如荼,农民一旦觉醒过来,力量如火山爆发一般,几千年沉淀的封建势力摇摇欲坠,开始土崩瓦解。 一切腐朽没落的东西,都不会甘心其失败,总要作垂死挣扎。武冈土豪劣绅也一样,在这样的大势中,北乡劣绅夏雨民联合一帮同伙,顶风而上,成立伪农会,拒不接受农民分田分地、开仓济贫。北乡农会主席彭斌,出于义愤,将首犯夏雨民及骨干分子张光火捆绑押送县政府。当天,成立临时法庭,判处夏雨民死刑。张光火本来也要枪毙,因张湘砥出面力保,刘卓从统战工作着想,把张光火改判坐牢。纵然如此,张湘砥还是感到共产党没有给面子。一气之下,伤口发作,口吐淤血。正准备再去长沙之际,张光文为哥哥的事亲自求上门来。 张光文得知张湘砥为自己的事气成这样,十分难过,守在榻前落泪。 张湘砥说:“我辛辛苦苦守城,救了一城军民,想不到这点情面也不给……” “湘砥兄,不要牢骚太盛。共产党都是不讲情面的。依我看,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自古都是富人治有天下,哪有穷鬼们如此放肆?可惜《大公报》、《国民日报》都被查封了。要不然,一定有好消息报道。广州的蒋介石既是国民党代表人物也是富农出身,一山不容二虎,无论从哪方面想,蒋将军终会对共产党采取行动。” 张湘砥点头:“我也巴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上次我住院后顺路回了一趟家,家中老父守着我哭,说如今富人的日子不好过,穷鬼们天天叫嚷减租减息,扬言还要分田分地。现在真不知家中的情况怎么样了。” “湘砥兄先别想这些,安心养病。你是国民革命军团长,农会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张湘砥惨笑着摇头:“共产党是不讲情面的,要不令兄怎么又被抓了起来?光文,想起这事我真是惭愧……” “别说这些了。还是治病要紧。你安心去吧,我的事自己会料理。” 送走张湘砥,张光文又秘密与易豪相会。易豪问及张云卿目前的情况,张光文说:“张云卿如今手头多了五百余条枪,本想趁着春荒大招兵,因受到农会运动的冲扰,目前正在采取观望态度。不过,他时时刻刻都在做称霸一方的梦。等到农民运动平息下来,他还会寻上门与你作对。你在这里做营长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易豪道,“最大的感受是做正规军受约束太多,我和弟兄们都受不了。若不是在张团长下面,我和弟兄们早就上山去了。” 张光文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喉,半晌才说:“刚才我见了张团长,他的情况很糟,我有一种预感,他此次离开武冈,恐怕……” “你是说他会死?” 张光文叹道:“但愿我的预感不要成为事实,让我们在心里为他祝福吧。” 张光文在牢里和哥哥张光火见了一面,因看守很严,彼此除了道些家常不敢言他,很快看守就来催促。张光文离开牢房,因放心不下,在四排楼客栈租了一间房子住下。 四排楼是全城最繁华的地段,商铺、钱庄林立,白天行人如织,夜晚灯火通明,歌舞平升。 大约住了五六天,一个夜晚,易豪突然来到张光文房间。掩上门说:“二弟,长沙今天来了电报,说张团长在医院不治身亡。” 张光文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吃了一惊,流泪哽咽说:“像湘砥这样意气相投的朋友不多……” 易豪也叹息一回,说:“电报还要副团长率部立即起程,回长沙接受整训。二弟,我真的不想在部队呆,太难受了,想立即离开。” “你的部下都会听从你的吗?” “最少有五分之三多的人愿意跟我离开。” “这些人多是什么来头?” “其中有近二百人是我的旧部和当初跟随易顺满进城的那一批。另外,我又在暗中发展了一批可靠的,约一百人,加在一起近三百人,只要一声召唤,随时可以跟我走。我想在今天晚上就离开,弟兄们都做好了准备。再推迟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二弟,你是军事天才,跟我一起走吧,我把队伍交给你。” 张光文摇头:“不到迫不得已,我是不会上山的。” “嫌我们这些人土气吗?” 张光文摇头:“如今和我一同毕业于保定军校的同学很多已在军界崭露头角,他们都出息了,如果我要落草,面子上说不过去,我是个实在人,说的也是实话。” 易豪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今晚就算是我向你告辞吧,日后若有事情,可派人去枫木岭和我联络。” “你上枫木岭?” 易豪点头:“那地方当然养不活三百个弟兄,但作为联络处是非常好的。我觅食的地盘暂选在城步、绥宁两县的各个山村。” “张云卿那里你做了准备么?” “他目前还不会来打我,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把他吃下去。如果有绝好机会,我马上会回来,一举把他剿灭。天色不早,二弟,我走了,你多保重。” 张光文把他送下楼,彼此又说了一番道别话,才恋恋不舍分了手。 武冈城消息非常封闭,张光文在四排楼住了一天时间,听到的消息不是哪里分了地主的田,就是又抓来了多少土劣。他估计长期呆在城里也没有用,只好回到石背张家老宅,要邓联佳去打听刘异的下落,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新的信息。 邓联佳几天后,回来说刘异因不堪农会批斗,已经离乡很久了。 张光文万分懊丧,每天靠阅读古书消遣。一天,他正在家里看《庄子》,邓联佳匆匆赶来报告:“刘异、赵融来了。” 张光文喜出望外,把书一扔:“他们是不是来找我?” 邓联佳摇头:“他俩在张云卿大宅门口走来走去,看样子是来找张云卿。幸好张云卿不在这里。” 张光文起身:“走,去把他俩请来。” 两位走出门,半途恰好与刘异、赵融遇上。刘异问道:“光文,你这是去哪里?” “接你和赵县长呀,两位是不是要去我家?” 刘异只好点头:“很久不见,也想走动走动。” 四个人来到张光火老宅客厅里坐下,寒暄一阵,刘异忍不住问道:“光文,你知道张云卿现在的去处?” 张光文道:“以前听说在燕子岩,不知现在去了哪里。找他有事么?”见到刘异欲言又止,加问一句:“连我也保密?” “刘总队长,光文是自己人,这事也该让他知道。”赵融在一旁说,“也一起高兴高兴。” 张光文立即明白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问道:“莫非有喜讯?” 刘异点头道:“是的,前些天我和赵县长去邵阳找陈光中,向他诉说武冈农会无法无天。他一听就说:‘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如今,国民党开始清党,4月12日,蒋介石将军在上海发动政变,大开杀戒,公开和共产党决裂;5月21日,长沙许克祥率一千多名国民革命军捣毁省党部、省农会,捕杀大批共产党人。如今,全国的清党运动已经蓬勃开展,我们向共产党反攻倒算的时刻终于到了。你来得正好,我刚刚接到何键将军的电令,他要我负责湘西地区的清党工作,并明确指示要大杀一批。我的任务很繁重,你应该为我分担。’我听到这里,就强调自己没有军事力量。陈将军说:‘没有军事力量你可以想办法嘛,武冈土匪很多,你不会去争取他们么?’经他这样一提醒,我就想起张云卿来,他是我干儿子,我该给他机会。于是就在陈将军面前把他大吹一通。陈将军很高兴,表示只要张云卿杀共产党有功,一定来武冈封官加爵,好处大大的有。我和赵县长感到时机已到,连夜赶回来,谁想张云卿不在。光文,你和他同住一个村,应该知道他在哪里,这事一定得尽快告诉他。” “是啊。”赵融附和道,“武冈地处偏远,消息不通,上层发生的大政变武冈共产党肯定还不知道,正好趁机会,一举把武冈县党部捣毁,大开杀戒。如果消息走漏,欧阳东、刘卓他们就有可能逃跑。另外,眼下县城几乎没有军事力量,刘卓的自卫总队都在乡下打土豪,以张云卿的力量足够拿下,一旦占领了县城,把城门一关,宣告恢复原来的县政府,赵县长和我官复原职,下一步工作就是大规模杀人——杀共产党、杀农会头目、杀与我们作对的穷鬼!” “光文,”刘异见张光文一直不说话,催促其道,“你知不知道张云卿去了哪里?” 张光文在客厅扫视一遍,见邓联佳已经离开,于是有了借口:“这事要问老邓才晓得,我在外面的情报工作都交给他做。” 刘异道:“你把他找来。” 张光文,摇头道:“时候不早了,别急,反正今天是找不到张云卿,先在寒舍住一晚,想必二位还饿着肚子,我要邓联佳下去弄点吃的。” 天黑一阵,酒菜才弄好,席间,张光文凭着自己的海量,把刘异、赵融灌醉,这才和邓联佳商量事情。 邓联佳听张光文转述刘异、赵融说过的话,大吃一惊道:“这不是好事,一旦张云卿得势,我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张光文叹道:“我正是这样担心。可是,一下子又想不出两全之策来。” 邓联佳沉思片刻:“不如这样,我们明天劝刘异、赵融改变主意,不要利用张云卿,再由你直接出面,向他们推荐易豪。情况已经很明白,这次谁立头功,谁就是武冈军队的实权派,这机会万万不可以落在张云卿手里!” “道理刘异、赵融比我们更清楚,所以,劝他们改变主意,不可能。如果你是刘异,你会把军权交给外人吗?” “这……”邓联佳咽住了。 张光文接着说:“张云卿是刘异的干儿子,他们之间有着较深厚的利益交往,别说劝他改变主意,就是稍有流露都会触动他。” “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邓联佳望着张光文。 “杀了他两人……” “光文,别犹豫了。”邓联佳道,“这是个最好的办法。杀了刘异、赵融,再让易豪出山夺了武冈城,说不定,县长的位置都是你的!” 张光文摇头:“这样不行,刘异是陈光中的心腹,赵融是陈光中的同乡,特别是这次刘、赵二人是受陈光中的派遣来武冈领导清乡的,如果杀了这两个人,说不定还会惹出大麻烦。” 邓联佳愁苦着眉,喃喃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张云卿得势?” 张光文仰起头:“不如这样——”顿了顿,“张云卿手里有五百条枪,他把这些东西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管是谁,只要打这些枪的主意,张云卿绝对是敌视的。现在刘异、赵融还不知内情,待明天告诉他俩。这两条老狗不会想到更深层的利害关系,听到这消息,肯定喜出望外。到时,我只需略施小计,要他们以陈光中的名义赞扬张云卿智夺五百条枪的壮举……张云卿生性多疑,绝对会怀疑,不会答应出兵清乡。与此同时,你去枫木岭请易豪出山,夺了头功,一旦陈光中知道,一定恼恨张云卿不识抬举,日后,武冈就是我们的天下。” “妙!妙!妙!”邓联佳击掌道,“为了事情更顺利,我建议你亲自带领刘、赵二人去一趟燕子岩。” 张光文点头:“那是一定的。” 送走邓联佳,张光文来到客房,恰好刘异、赵融已经起床。见张光文来了,刘异问道:“关于昨天的事,你问了邓联佳没有?” “问了。”张光文道,“张云卿前段时间还在家里,还收留了五百个广西佬。” “是沈鸿英的残兵?”刘异望着张光文。 “都是一些精兵良将。” 刘异搓着手道:“我儿真有一手,了不起,了不起!” “他还有更了不起的呢。”张光文于是夸张地把张云卿如何智夺五百条枪的故事说了一遍。 刘、赵二人听后,目瞪口呆。刘异喃喃道:“我儿简直太神了,太神了……” 张光文跟着称赞:“顺路本来就是一位难得的天才人物,不过,就是脾气有点怪,他做出一些非同凡响的壮举,如果地位相差不大的人当面称赞,他会生疑,认为是对他妒嫉,所以二位若去与他见面,这件事最好不要提。” “这事怎能不提呢?”刘异不以为然说,“我是他干爹,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请你千万别说是听到我讲的。”张光文显出焦急的样子。 “不如这样,”赵融插话道,“提到此事时,我们就把陈光中扯进来。” 刘异这才点点头:“如果说陈光中称赞他,他肯定高兴。”说到此处,望着张光文,“可不可以陪我们去燕子岩一趟?” 张光文先是假意推诿,最后装成情面难却的样子,陪着刘、赵二人去燕子岩与张云卿见面。 事情果然一如张光文所愿,开始提到“四一二”政变和“马日事变”,张云卿十分投入,且跃跃欲试。当刘异借陈光中之名提到那五百条枪时,张云卿就立刻警惕起来。然后,越谈越不投机,刘、赵二人不欢而散。 出到山外,刘异对张云卿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摇头叹道:“真是天变一时,人变一日,前些时候他还干爹长、干爹短的,谁想到现在一下子变了面孔,不听我的话了。最令人气愤的是,我是给他好机会,又不曾有私心。现在想起来,我好像没有说错什么。” 张光文趁机道:“也许是他感到自己的实力一下子增大了近十倍,觉得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以前我与他交往较多对他比较了解。他常说,他没有什么大的政治理想,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湘西第一条好汉,过一生逍遥快乐的日子。如今他有了近六百条枪,自认为目的很快就会达到,没必要投靠他人。” “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赵融愤愤道,“他不干,我自会找到别人。光文,在武冈境内,你应该认识其他的土匪头子,告诉他,如今是大势所趋,共产党不是国民党的对手,谁能把武冈的共产党杀绝,我代表即将恢复的武冈县政府任命他为地方部队首领。” 张光文摇头道:“我就认识张云卿。” “这样吧,”刘异说,“今天我们三个同时出面,张云卿可能有顾虑。过几天等他清醒了,单独与他见一次面,向他晓之以理,相信他会有所转变的。”他仍然希望张云卿能成为他的心腹,“依我看,关键问题是他不认识当前的形势,加之刘卓也在争取他。说不定他是有意把自己吊起来卖,谁出价高,就跟谁。” 赵融点头:“有道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张云卿未免把自己估价太高了,国民党已经稳操胜券,他一个张云卿能扭转得了局面?”转对刘异,“恐怕,那时候你的干儿子就得人头落地。” 刘异道:“顺路是位聪明人,一向是很识时务的,过两天我再去和他说说,他会立刻觉醒过来的。” 张光文在心里盘算着,再过两天,易豪已经得到消息了,他从枫木岭出发,张云卿从燕子岩出发,很明显,易豪距离近,要快一个节拍。等到张云卿赶到时,易豪已经占领了县城,他把城门一关,就可以把张云卿当共产党的自卫队打。如此一来,张云卿就会恼羞成怒,翻脸把刘异、赵融当成是陷害他的同盟……张光文于是附和着说:“刘总队长言之有理,过两天张云卿一定会觉悟的,说不定不用你去,他会主动找上门来。既如此,二位最好还是先住在我家里。” 刘异、赵融也不客气,就跟着张光文回到石背张家。 从燕子岩到石背张家是一天路程,刘异、赵融又在张光文家里住了两天。第四天一早,刘异再也耐不住了,吃了饭就嚷着要去燕子岩。 张光文估计如果不出意外,易豪应该拿下了县城。于是对刘异不再阻拦。 刘异尚未出门,只听得外面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张光文说道:“刘总队长,你不用去了,依我猜,外面的人就是张云卿——我说过,他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刘异打开门,果见一群人骑着马向这边走来,但走在最前的不是张云卿,而是他的心腹钟雪华,另外还牵了三匹马。 张光文十分纳闷,迎出去问钟雪华:“怎么是你来了,顺路呢?” 钟雪华回答张光文的话,眼睛却看着刘异:“今天一早,我们得到张钻子的情报,他说如今全国各地正在兴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清党高xdx潮,凡共产党、农会骨干,都得杀,杀得越多,功劳越大,满老爷这才想起前些天你们不是存心骗他。” 刘异摇头道:“我说过,他终有醒悟的一天。我是他干爹,我怎么会骗他呢。哟,你牵来几匹马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钟雪华道,“满老爷本是想亲自来接三位的,因担心一旦风声走漏,城里的共产党提早逃跑。所以,急急地率领弟兄们进城去杀共产党,这三匹马是给你、赵县长、张先生三位骑的,他请你们立即进城执政,恢复过去的政府。” 刘异喜得合不拢嘴,连连道:“我儿想得可真是周到。赵县长、光文,走,进城掌权去!” 三人各上一匹马,扬鞭随着钟雪华向县城方向奔驰。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紧张,刘异、赵融想着的是很快又卷土重来,恢复已经失去的天堂;张光文想着的是,万一邓联佳中途出现意外,信没有送到,那么,头功就被张云卿夺了。相对而言,张光文的心情比刘、赵二人更复杂。到最后,他把所有的顾虑都抛开了——因为虽然张云卿有可能派人去追杀邓联佳,但他相信邓联佳有足够的能力躲过种种险境,最后一定能把信安全地带到易豪那里。想到这些,张光文完全放心了。 马跑得很快,下午时分,就到了东门外的迎春亭客栈。 走在前面的钟雪华翻身下马,对刘、赵、张三人说:“这一程路跑了很久,马肯定饥渴了,我去叫老板拿点马料来,三位老爷请下马喝杯茶。” 张光文随在刘、赵二人后面下马,这一路上,越是接近县城,他心里越是不安。按道理,他们骑马,张云卿率部队步行,应该可以追上,但事实上一路不见任何动静。张光文坐在客栈心不在焉地喝茶,眼睛却时不时地向东门城楼上望,想看出一点什么迹象来。 城楼上有持枪的兵守卫,虽然有一杆旗插在高处,但因为有风,辨不出旗上的具体图案是什么。他把目光收回来,突然,在前面两边的民房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字迹是新鲜的,内容写道: “国民党万岁!” “杀尽共产党!” “宁可杀错一百,不可放走一个!” 很显然,这座城市不再在共产党手里,但具体是谁在城里呢? 这时,张光文又看到有人提着面浆从城门口出来沿途贴标语,一直贴到对面的民房,他总算看清了,上面写道:“热烈欢迎赵融先生、刘异先生、张光文先生回城重掌政权!” 张光文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脑海,恰在这时,钟雪华过来对他们说:“三位老爷,请进城吧!” 钟雪华这一句极平淡的话,对张光文而言却如同于晴天惊雷,他很快明白,这座城市早几天就落入张云卿之手了……刘异、赵融随后也看到欢迎他们的标语,兴致高涨起来,得意洋洋地跃上马,感到脸上红光四射,倍觉荣耀。 马经过加料、饮水和休息,也精神十足起来,甩着响鼻,昂起头,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城门口走去。 旋即,城门口涌出大队荷枪实弹的便装队伍,分两路站开,有一位大嗓门带头大呼口号: “热烈欢迎赵融!” “热烈欢迎刘异!” “热烈欢迎张光文!” “热烈欢迎赵、刘、张回城掌权!” “杀绝共产党!” “国民党万岁!” 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张光文感觉到这是张云卿在向他示威,马驮着他缓缓地向前走。当将要进人城门洞口时,突然张光文感到脖子处一阵冰冷,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竟是人血!抬起头,他这才看清楚,城楼上悬挂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 张光文打了一个寒颤。也就在此时,城内响起了喧天的锣鼓声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紧接着,张云卿、张顺彩、朱云汉、杨相晚以及梅满娘等一批大土豪劣绅兴高采烈地拍着巴掌迎了上来。 终于,张光文在欢迎的人堆里看到了很消瘦的哥哥张光火。 “哥哥——”张光文挥着手,他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 书接上回,张云卿得到五百支枪,踌躇满志之际,突然刘卓、刘异相继出面争取他,因消息不通,担心一旦选择错误,顿成千古恨。正无以决断,蒲胡儿建议打卦选定投靠对象。 张云卿依言,以鞋代卦,默念若投靠刘异正确请神灵显示巽卦,谁想一连打了两个“阳卦”,心中十分懊丧。从感情上,他向着刘异,希望跟刘异合作。但卦上显示“不吉”,看来此事不好处理。他没有立即做决定,准备等张钻子回来再作研究。张钻子在张光文家附近布了几条眼线,相信定能探听到有价值的好消息。 次日,张钻子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尹东波,一进房门,尹东波就问道:“满老爷,张光文和刘异、赵融来过这里么?” 张云卿抬起眼:“你怎么知道?” 尹东波一屁股坐下:“这次,我没有把信交给刘卓。” “这是为什么?” “我在东门外迎春客栈遇上了张钻子——” “迎春客栈,是蒋太兵的那一家?”张云卿问道。 “是的。26日,蒋太兵趁我们败退之机逃脱。但他很怕我们,那家客栈已经转让给别人。”尹东波移移屁股,“我和张钻子在客栈相遇,他要我火速回来报信,说他留在石背张家一带监视张光文的眼线发现刘异、赵融去那里找满老爷,因为找不到,只好向附近的张光文打听。当晚,刘、赵二人就留在张家过夜,但张光文的亲信邓联佳却在次日早晨出了远门。” “邓联佳,他要去哪里?”张云卿感到这是问题的关键,心提上了喉咙。 尹东波道:“我们的探子悄悄跟在后面,先是不知他要去哪里,一路跟到城郊,结果,邓联佳上了枫木岭,很显然,张光文是派他去跟易豪联络。具体为啥事,张钻子说,他暂时还弄不清楚。” 张云卿一惊,与蒲胡儿面面相觑,随后起身吩咐道:“老尹,快,快把谢老狗他们找来!” 一会,谢老狗、钟雪华等骨干进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预感到事情一定非常严重。 果然,张云卿神色严峻地说:“弟兄们,国民党与共产党决裂了,张光文得到消息后已派邓联佳上枫木岭通知易豪进城杀共产党,一旦他夺了头功,就能傍上国民党的势力,把我们踩在脚底下。弟兄们,关键时刻到了,我们必须立刻行动,赶在易豪前面进城杀共产党!” 谢老狗道:“可是,我们才八十个弟兄呀,怎么能攻下一座县城?” 张云卿道:“如今城里非常空虚,不仅没有军队,而且农民自卫总队也由刘卓带到乡下打土豪去了。另外,我们虽然只有八十个弟兄,但我们有的是精良武器和子弹,大家尽量选择冲锋枪、快枪、机枪使用,战斗力可以提高几倍,情况紧,各位下去令弟兄们稍做准备就要开拔。” “要不要通知朱云汉、张顺彩他们支援?”尹东波问。 “当然要。”张云卿转对钟雪华,“你立即骑我的马进雪峰山去请朱云汉、张顺彩出来增援。一旦我们占领了县城,易豪——特别是刘卓很有可能来攻城,多两个帮手比单干要好。好吧,就说到这里,大家立刻下去准备。” 众匪起身离座,张云卿领着钟雪华来到马槽,亲自牵出他的坐骑——小白龙。这是一头白马,膘肥体高,全身没有一根杂毛。“小白龙”原是沈鸿英的坐骑,曾借给张云卿骑过几次,张云卿骑后爱不释手,便存心欲占为己有,10月26日桂军败逃时,他趁乱令手下将“小白龙”牵走,终于如愿以偿。 张云卿把缰绳交给钟雪华,叮嘱道:“此次送信事关重大,务必要尽快把朱云汉他们请出来,切记切记!” 钟雪华离去,张云卿又来到后山——他的手下正在洞里挑选自己喜欢的武器。挑完后,洞里还剩五百多条枪,谢老狗走过来说:“满老爷,我们就要出去打仗了,这些宝贝怎么办?一旦让敌人寻找到……” “是啊!”张云卿锁着眉,“我正为这个发愁,带在身上不能,不带走,一旦我们攻下了县城,易豪会带人进山寻找。” 两个人正在发愁,尹东波过来说:“这些枪可否藏到东麓悬崖上去?” “悬崖?能行吗?张云卿问。 尹东波点头:“那一年大年初一满老爷去给张光文、张顺彩拜年,突遭易豪袭击,山道口被封锁了,我从那里吊下去向你报告,发现离上面二十丈高处,有一个大洞。前年过年,又遭张湘砥、易豪大规模围剿,弟兄们正是躲在那里逃过一劫。” 谢老狗道:“那个洞我知道,前年初一我和老尹也是躲在那里。可是,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绝对没问题。”尹东波道,“我们可以留几个弟兄在洞里,万一敌人发现了秘密,一百多丈高的悬崖,不是那样随便能上去的,惟一的办法是用绳子吊。如果是这样,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一对打死一双。这任务就交给我吧,满老爷,进城要紧,你放心去吧!” “很好!”张云卿说,“那就这样定了。老谢,率领弟兄们立即出发!” 除了留下尹东波等六七人藏匿武器,其余近八十人由张云卿带领,日夜兼程,奔赴武冈。一路上,如遇上农民武装,就称山门乡农民自卫队。 两日后的上午,匪部抵达县城东郊,张云卿下令停下休息,吩咐谢老狗:“如今县城盘查虽然松懈,但大队带枪的人入城还是要受到阻挠。你带几名弟兄化装成挑夫先进去,待我们来到城门,伺机下手,控制城门。” 谢老狗把冲锋枪留下,率了五六个机灵之人,各自怀揣快慢机,扮做挑夫,夹在百姓的行列中混进城里。 谢老狗离开约半小时,张云卿估计他已经进城,遂率部队列队行进,冲锋枪、卡宾枪在前,机枪压后。这些枪都是苏联制造,是苏联为了支援国民革命军北伐,派顾问鲍罗廷带过来的。后几经辗转,到了陆荣廷的手里,如今,又变成了张云卿的杀人武器。 经过迎春客栈,他们没有停下休息,径直开向东门。一路上,引起市民的注目,纷纷好奇地看他们手中的武器,议论这支部队属于哪派势力。 张云卿这队武装很快被城楼上的守兵看到了,城门“吱呀”一阵巨响,关闭起来。 来到城下,上面的守城兵拉动枪栓警惕地喝问:“什么人,哪一部分的?” 张云卿走到队列前,粗着喉咙道:“山门乡农民自卫队!” “谁是你们的负责人?” “万春发。” 城楼上卫兵的口气缓和下来:“进城有何贵干?” 张云卿振振有词道:“如今张湘砥团刚刚撤走,城内异常空虚,欧阳县长担心匪军前来攻城,特派我乡自卫队进城防卫,加强实力。” “怎么就没有欧阳县长的通知呢。”守城兵挠着头皮说。 “没收到是你的失职。”张云卿大声道,“还不快快开了城门!” “这可不行,你们这么多枪,万一不是农民自卫队,岂不是麻烦?请耐心等一下,我去问问欧阳县长就可以放你们进来。” 张云卿及手下于是破口大骂。听到叫骂声,邻近炮楼的守城兵也过来看热闹。恰在这时,城墙上枪声响起,不一会功夫,城门就开了,谢老狗迎出来,请示道:“满老爷,另外三扇城门也要占领吗?” “笨蛋!”张云卿叱道,“这么简单的事都要问我!不把所有城门控制在手,共产党岂不要跑光?我再增派三个班的兵力,每占领一处城门,把门关了,留下一个班看守,七日之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张云卿率大队武装进了城,谢老狗随即关了城门,留下一个班看守,率二十余名匪徒持冲锋枪沿城墙向南绕城一路打过去,控制四处城门。 张云卿亲率主力经和合街插正南街,直奔小王城。过宣风楼时,遇有小量抵抗,张云卿匪部凭借先进的武器,很快控制了内城城门。 小王城是武冈城的心脏,历代统治者都将机构设在此处。控制了内城门后,悍匪们直冲县党部。由于事发突然,城内共产党来不及准备,就被围困在县党部会议室里。 其时,县党部正在召开上半年农会工作小结会议,一听到枪声,大家跑出会场,接着看到一伙便衣武装气势汹汹直杀过来。 这伙人穷凶极恶,见人就杀,见东西就砸,很快,县党部里里外外血流成河,尸体横陈,惨不忍睹。 张云卿控制了武冈县城,城内一片白色恐怖,许多共产党员被杀害,人头悬挂于东、西、南、北四门城楼。 所幸,县党部主要领导人欧阳东、邓中宇于张云卿进城前的头天晚上奉上级电令离开武冈赴长沙学习;邓成云则于“四一二”事变前由农会推荐去省党部学习;刘卓则仍在各乡发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 次日傍晚,钟雪华带领朱云汉、张顺彩两股土匪约二百余人进城,势力进一步得到巩固。至此,张云卿舒了一口气。 第三天下午,易豪在邓联佳的带领下,率本部三百余人姗姗来迟,于南门口外列阵,隔着赧水桥向城楼上放枪。 张云卿闻讯匆匆赶至,站在城墙垛口望着对面的阵地狂笑不止。 易豪恼羞成怒,先放了一阵枪,又拿来一只铁筒喇叭骂道:“张云卿,你这条野狗,休要得意,要不了多久,老子非得割下你的狗头!” 张云卿也拿来一只铁筒喇叭,回敬道:“易豪,有种你就过来!如今,武冈城都姓张,如果你跪下喊老子三声爹,老子饶你一死,收了你这个儿子,一同享受富贵荣华!” 外面,易家见骂终是解决不了问题,喊道:“姓张的,日子还长着呢,最后谁跪下叫爹,走着瞧吧!”喊完,率部沿半边街向东而去。 张云卿猜出易豪可能会去燕子岩骚扰,命令钟雪华:“你骑上我的马,去山门镇上等候,如果尹东波出了什么事,马上回来向我报告。另外,刘异、赵融的下落也要顺便打听一下。” 回到小王城,朱云汉、张顺彩、杨相晚从原县党部会场迎出来。朱云汉问道:“顺路,什么人敢来攻城?” 张云卿摇头,笑道:“如此金城汤池,沈鸿英一万精兵都攻不下来,有谁不知天高地厚敢来攻城?那是易豪来迟了。可能钟雪华跟你们说得不详细,我就把这次的前因后果告诉各位吧。” 三位听完张云卿的详述,唏嘘不已。杨相晚赞叹道:“这次若不是顺路兄才智过人,差点就上了张光文的当。若是那样,如今在这里的不是我们,而是易豪。” 张云卿谦逊道:“相晚兄过奖了,这乃是神灵相助,并非张某有什么过人之处。” 杨相晚道:“神灵也及不上你。卦上不是要你倒向共产党么?” 张云卿仰头,得意地哈哈大笑。 杨相晚又问道:“顺路兄如今已拿下县城,下一步具体打算怎么干?” “你说呢?”张云卿狡黠地反问。 杨相晚摇头,他已看出张云卿早就成竹在胸。 张云卿敛起笑:“下一步当然是迎接赵融、刘异回城执政。我们是什么身份就不要自己说出来了,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如果让我当县长,朱老爷、彩老爷做总兵,老百姓不会服。再则,这次行动是陈光中委派赵、刘二人回来发动的,我们只能退居幕后,顺便捞点好处。” 杨相晚伸出拇指:“顺路兄高明。不过,既要请赵融、刘异回来,我们还忽略了一件关键的事没有做。” “哪件事?”张云卿问道。 “自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农会抓了很多富人,如今仍在牢里。这些人和赵融、刘异他们属同一个阶级,我们应该立刻放了他们。” 张云卿恍然大悟,连声说:“好,好,好,还是相晚兄想得周到!” “另外,”杨相晚又说,“听说前一次顺路兄赚了一批武器,准备扩充队伍。牢里还关了一大批杀人、放火、乱伦、偷盗、投毒的犯人。这些人大多数是即将要处死的人。如果特赦他们,必会感恩戴德,替你卖命,何乐而不为?另外,他们也是本地人,有根可查,不怕逃跑或叛变。” 张云卿喜出望外,当即接受杨相晚的建议,先放了土豪、劣绅,这些人一旦恢复自由,都把张云卿当成英雄和功臣,而忘了过去遭其抢掠、敲诈。随后,张云卿来到刑事罪犯牢门口,隔着铁窗喊道:“弟兄们,认不认识我呀!” 这些罪犯中,很多是单干或小股土匪,也有认识他的,他们和张云卿如小巫和大巫,属同一类。张云卿出现在这里,本不足为怪,为匪者,随时都有被官府捉拿的可能。奇怪的是,今日张云卿不但没有脚镣手铐,而且还穿绸着缎、红光满面,身后站了马弁。有些头脑灵活的立即明白过来,哭喊道:“满老爷,救救我们!满老爷,只要你肯救我们,哪怕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随后,牢里乱成一锅粥,有叫张云卿爷爷的,有叫亲爹的,有叫菩萨的,更多的是称其为再生父母,目的就一个——希望放了他们,并收留他们。 张云卿得意洋洋,待众犯人喊得累了,才摆着手道:“静一静,静一静!” 一时牢里一片肃静。 张云卿双手叉腰,扬起眉毛:“弟兄们,武冈城如今是我的啦!这几天,老子杀了一大批共产党,武冈城就到了我的手里!哈哈,想不到老子也会有今天!你们——”手指牢里,“别人都说你们是犯人,本来只有死路一条,老子今天偏偏要说你们是好汉,不仅要你们活,还要你们活得好好的,跟着我扛起枪,吃香喝辣,谁敢侧目瞧一眼,或说我们坏,我们就让他们死!弟兄们,好不好!” “好!好!” 牢里一阵狂热,张云卿即下令打开牢门,一群犯人蜂拥而出,在皇城坪乱蹦乱跳。 接着,张云卿令犯人排成长队,逐个报姓名、住址,要蒲胡儿抄录成册,编入匪部,计有一百二十余人,分给老土匪带领。 编好队,已是中午时分,张云卿令城中各饭店送来好酒好菜,大家开怀畅饮。 饭毕,张云卿兴犹未尽,又令新老手下在皇城坪列队训话。张云卿训话的内容无非要大家听从他的命令,好好干,谁最听话就奖赏大洋、官职和女人。 末了,他口气一转,说道:“我张某带兵,从来最讲规矩、道义,从不强迫别人。如果有舍不得家中妻儿或嫌当土匪名声不好的,可趁早提出来,本老爷马上放你们回去和家人团聚!” 张云卿话音刚落,队伍里走出一个高瘦的男人,躬身道:“谢谢满老爷,小的愿意回家。” 张云卿感到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问道:“你叫什么名,哪里人?” 高个子欠身道:“小的叫乔立成,就住在北门闸,开了一间杂货铺。” 张云卿终于记起来了,去年八九月份,他和沈鸿英进城侦察军事设施,正是在这位乔立成的杂货铺里喝茶,险些打起架来。张云卿面露微笑,说道:“哟,原来是你呀,还记得我么?” 乔立成摇头:“不记得,我开店子每天都要接待很多人,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的。” 张云卿敛起笑,问道:“你在北门闸开了一间杂货铺,怎么到牢里来了?” 乔立成道:“说起来很冤枉,今年春上,隔壁屋里闹贼,那个贼本来已经给团团围住了,还想逃跑,我赶在前头一棍子劈过去,不想失手打死了人。就这样我被抓进牢里来了,街坊每天都有人去县政府保我,好歹留下一条命。” 张云卿点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不愿跟着我当土匪。也好,我成全你。” 乔立成连连称谢。 “不过,”张云卿道,“你吃了我的酒饭,却不愿意跟我干,从道义上这是说不过去的。老乔,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吃了你的酒饭,我还给你。” “说得好!请快点还来。” “小的家在附近,容我去去就来,我可以叫家人多拿些过来还你。” 张云卿摇头:“多一粒饭我也不要,就要我原来的。来人啦,把老乔刚刚吃下去的饭全部取出来!” 张云卿的后面,立刻闪出两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来,扭住乔立成,三下五去二剥开外衣,露出赤裸的上身,也不顾他挣扎和喊叫,用利刀剖开肚皮,硬是把胃内的饭、菜用刀背往外扒…… 犯人中很多不敢看下去,张云卿却大笑不止,直到乔立成胃里的食物被扒空,人也昏死过去。 张云卿喝令道:“把他拖出城去,我这里不再需要他!”几位大汉架着乔立成离开皇城坪,他才笑着对新入伙的手下说:“弟兄们,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桩,我相信每一位都是真心跟随我的。这样就很好,今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一口硬饭,就不会让你们喝稀粥!不过——”他停下来,扫视一眼众人,“谁要是生二心,或者不肯服从我,刚才就是例子!” 新土匪们就地打了一个寒颤,有的连尿都吓了出来。 制服了新土匪,张云卿转过身,在数位马弁的簇拥下昂首阔步走回县政府。 傍晚,钟雪华骑着小白龙回来。此时,张云卿正在会议室与朱云汉、张顺彩、杨相晚商量如何迎接赵融、刘异进城。他见钟雪华回来,指了指前面的椅子令其坐下,问道:“带回消息没有?” 钟雪华道:“满老爷果然神机妙算,易豪这次确实去了燕子岩,把我们的寨子点起火全部烧了。” “他找到我的东西没有?”这是张云卿最关心的。 “还好,没找着。他们一伙人像疯了似的,每个地方都找遍了,还挖地三尺。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么高的悬——”钟雪华说到这里,见张云卿瞪他的眼,慌忙把后面的话咽下,转口道,“我去洞口找过刘异,没找着,后来我想一定是在张光文家里,没想到果然就在那里。” “你没有暴露自己吧?” “没有,我哪会那么笨。”钟雪华得意道,“我把小白龙寄在镇上伙铺里,趁着夜色摸到张光文家里,见一处窗口亮了灯,我走过去用舌头舔破窗纸,就发现赵融和刘异在里面了。” 张云卿满意地点点头,叱退钟雪华,转对朱、张、杨三位说:“干脆我们把张光文也一起迎进城里!” 杨相晚击掌道:“说得对,早就该让他清醒清醒了,免得老是在暗中跟我们作对。” “那就这样定了。”张云卿说,“朱老爷、彩老爷下去各自准备,标语要大幅,锣鼓、鞭炮要备足,要让赵融、刘异感到高兴,让张光文感到我们是不可侵犯的。另外,南门、西门、北门的人头都要在吃早饭前移到东门城楼去——这可是最厚重的欢迎礼物。” 朱云汉等人离去,忽听得外面有叫骂之声,十分刺耳。张云卿问是何人在外喧闹,一位贴身马弁进来报告道:“是谢队长抓了一位捣乱分子。” 一会,谢老狗进来汇报道:“满老爷,乔立成回到家不久就死了。他的儿子不知天高地厚拿着两把菜刀扬言要为父亲报仇,我把他抓来了。怎么处置?” 张云卿的喉结动了动:“我最讨厌他的声音,把他的舌头割了。” 外面的叫骂声十分刺耳,谢老狗出去一阵,传来一声惨叫,叫骂声便停止了。张云卿的脸上露出一丝阴笑,径直走到县政府招待所——刚放出来的土豪、劣绅都住在这里。 土劣们把张云卿当成活菩萨一样拥戴,张云卿要他们做好准备,明天迎接赵融、刘异进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了一段路,感到后面有人跟随,正要转身,很快辨出这脚步声非常熟悉。他停了脚步。 “顺路。”一个声音十分轻柔。 虽然这叫声是真诚发自内心,但张云卿内心却涌起了一股厌恶感,乃至不想回头一顾。 “顺路,我老了。我知道你不会再喜欢我,可是,你总不能不理我呀。我已经五十多岁,到了现在,心里记挂的,就你一个男人……” “梅满娘,对不起,我很忙,我要办事去了。” “可是,你总得转过身,让我好好看看你呀!” “不必了。你我的债务早就一笔勾销。今日我救了你,那是我还息给你。从此,我们各不相欠。” “你……你不是说过喜欢我么?” “你是聪明人,一位年轻男人,怎会真心喜欢一位半老徐娘?是的,我曾违心说过喜欢,那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现在,我不需再求助你了,我们——就到此了结吧。” “你……真寡情……”梅满娘抽泣。 “我正是记念过去的一点情分,才不愿回头看你。从前,你在我的印象中是徐娘半老,可这些年,你显然是老丑得不成体统。如果回头一顾,以前的印象会荡然无存——你在我心目中会留下永久的丑陋形象。”说完,大步流星走开。 次日一早,张云卿令钟雪华率一帮人,牵了三匹马去石背张家接赵融、刘异、张光文。这次的欢迎会非常成功。 当张光文通过东门城门洞口时,张云卿发现他伸手抹脖子,走近后,有意打趣道:“光文兄,大晴天的,抹脖子干吗,莫非天要下雨不成?” “是啊,”张光文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上居然下起了血雨。顺路兄,这次你不会是请我赴鸿门宴吧?” 张云卿哈哈大笑,拍着他的马首,指了指人群中的张光火:“先见见你哥吧,等会我真要你赴宴呢。” 大群人拥着赵融、刘异、张光文来到县政府,先在礼堂孙中山遗像下宣了誓,然后即入餐厅赴宴。 赴宴的人有:赵融、刘异、张光文、张云卿、张顺彩、朱云汉、杨相晚,另加上一部分土豪劣绅的代表。 酒过三巡,张云卿离座,端起酒杯来到张光文面前:“光文兄,你是有名的智多星,加之又是保定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可谓手眼通天。今日请你来,正是要向你请教我们武冈县今后何去何从的问题。目前,信息不灵,上层建筑瞬息万变。一旦走错了路线,那可是脑袋搬家的大事情。” 张光文也不推辞,望望众人道:“目下虽然风云变幻,上层动荡不安,但有一点却是当今主流——即铲共除奸。蒋介石将军是名赫一时的实力派,他在上海发动‘四一二’政变,湖南的何键又利用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与之遥相呼应,这就说明,湖南上层是倒向蒋介石的。” 张云卿又问:“为什么何键不亲自发动政变,要利用许克祥这个小鬼出头呢?” “问得好!”张光文赞道,“顺路兄不愧是一位会动脑筋的地方领袖。何键现在没有公开露面,这说明湖南的情况复杂,除了唐生智态度不明外,湖南还是共产党主要领导人毛泽东的故乡,反动势力还相当强大。” 张云卿哈哈大笑,一仰脖喝干一杯酒,拍着张光文的肩说:“光文兄说得好,既然如此,我推举你做湘西南铲共义勇队总队长!” “不敢当。”张光文摇着杯中的酒道,“光文才疏学浅,难孚众望,最多仍然回黄桥铺当团防局头目。” 张云卿冷笑道:“黄桥铺团防局已落在共产党手中,你如何去领导他们?” 张光文道:“首先当然得仰仗顺路兄的虎威,其次,本人在离任前已把团防局的主要武器及绝大部分子弹都藏匿了。还有,团防局的那些弟兄平素受了我的恩惠,只要一声召唤,他们还是愿意跟我把团防局夺回来。” 张云卿敛起笑:“那好吧,我就当着赵县长、刘总队长的面,恢复你黄桥铺团防局局长的职位!” 散筵后,张钻子来报:“满老爷,张光文和他哥哥租轿子不辞而别了,要不要派人伏击?” 张云卿思忖片刻,说道:“放他一马吧。” 张钻子走后,钟雪华道:“张光文不是一位简单人物,要放他,最少也要找杨相晚商量。” 张云卿点头:“那你去叫他来吧。” 一会,杨相晚来到,听张云卿说明原委,惊道:“顺路兄,你不是想称霸一方吗,为何把他给放了?” 张云卿自信道:“我本来想杀了他,可转而一想,反正他已翻不出我的手心,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把他处死,何不让他多活几天,要他看一看我的威风。” 杨相晚摇头:“你若是这样想,那就错了!胜负乃兵家常事,他这回处劣势,如果你不杀他,或许下一次他就要占上风。顺路,你这是放虎归山啊!” 张云卿二话没说,立即把谢老狗叫来,吩咐道:“你马上领一帮弟兄,骑快马追上张光文,把他兄弟杀了。” “慢。”杨相晚拦住欲走的谢老狗,对张云卿说,“你既然已经放了他,就不能公开杀他。反正一天之内他们回不了黄桥铺,可绕道在半路趁黑伏击。” 张云卿依言。 谢老狗退下,张云卿指对面的座位:“相晚,今天在宴会上,张光文的话有几成可信?” “你怀疑他在吓唬你?” 张云卿摇头:“我不怕吓唬,若真是那样,我才巴不得呢。” “我认为他说的全是事实。”杨相晚笑了笑,“我知道你也巴不得如此。” “嗬,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并没有跟你说什么呀。” “你虽然没说什么,但事实已经摆在这里。大凡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不喜欢太平盛世,都惟恐天下不乱,越乱越好,伺机大捞一把。喂,顺路,你打算怎样安排我们?” “你说呢?”张云卿望着他。 杨相晚说:“按道理,有财大家发。” 张云卿敛起笑,认真道:“如今这座城市并不安宁,特别是刘卓的势力随时都有进犯的可能。我想,待赵融正式任职之后,准备以县政府的名义饬令朱云汉、张顺彩出城担负剿灭刘卓的重任,然后——” “然后你一个人在城里大发横财!”杨相晚插话道。 “哈,哈,哈!”张云卿大笑。 “哈,哈,哈!”杨相晚亦大笑。 次日一早,谢老狗回来,报告昨天深夜在高沙拦截到张光文兄弟,并下手成功。 张云卿问道:“你怎敢肯定就是张光文兄弟?” 谢老狗道:“张光文在和合街轿行租的轿子,一共两顶,每顶由四人抬。和合街抬轿行的轿夫都穿了一色的服装,我早几年就熟悉了。” “黑灯瞎火的,你怎么知道把他们打死了?”张云卿仍不放心。 “我一拦截到他们,那些轿夫就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奔。一阵乱枪,两顶轿子里的人都给打死。因为天黑,我手摸,一个有胡子,另一个没有胡子,不正是张光文兄弟么?” 张云卿又问道:“拿回来什么证据没有?” “有的。”谢老狗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两双耳朵,我从尸首身上割下来的。” 张云卿接过纸包,打开一看,果是四只耳朵,再认真检查时,却发现其中两只耳坠肉上有两个小孔,随手向谢老狗脸上一掼,骂道:“混蛋,连女人的耳朵都分辨不出!” 谢老狗拾起一看,连连扇着自己耳光道:“我混蛋,我混蛋!” 张云卿还要发火,杨相晚劝道:“这不能怪弟兄们,张光文狡猾异常,早就有提防了。要怪,只能怪我们太轻视他。本来,在他进城之初,就应该动手。” 张云卿连连摇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过了数日,县政府正式宣布恢复。赵融任县长,刘异任副县长,张云卿任铲共义勇总队队长。 又过了十数日,各乡土劣组成的团防局纷纷派人进城表示拥护新政府。其中,还有黄桥铺团防局派来的郑正良代表张光文向赵县长、刘副县长、张总队问好。 恢复后的县政府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朱云汉、张顺彩率本部人马出城围剿刘卓的农民自卫队;第二道命令,就是铲共义勇队扩充,凡愿意参加者,除了要担保人之外,另需交纳二十石谷的枪支抵押物;第三道命令,因以张云卿为首的铲共义勇总队扩充,急需军费,各乡团防局负责按乡民田亩紧急抽税,上缴张云卿…… 一道道命令,没有一道不是按张云卿的意愿下达的。赵融、刘异也明显感到自己成了摆设,但又无可奈何。 张云卿利用从城乡各地搜刮来的钱,替自己养了三百余名手下,再利用这三百名手下,对武冈百姓进行更刻薄的搜刮,一时间,城乡各地,怨声载道。 一日,张钻子从外面回到县政府,他向张云卿汇报了朱云汉、张顺彩及易豪的情况,仍不肯走。 张云卿皱皱眉头,问道:“还有什么吗?” 张钻子鼓起勇气说:“还有,就是关于老百姓对你的议论。” “老百姓如何议论我?” “他们说,如今满老爷比从前更凶狠了。从前满老爷当土匪,多少还有顾忌,如今做了官,掠夺老百姓,比以前更名正言顺了。” 张云卿得意地哈哈大笑,敛起笑吩咐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你给我一一打听清楚,等有了空闲,叫他们再尝尝老子的厉害!” 张钻子退下,尹东波劝道:“满老爷,如果我们想长期在城里呆下去,最好不要这样,稍收敛一些,以免百姓怨恨。” 张云卿板起面孔:“谁说想要在城里呆下去了?如果弟兄们都进城,那我们的名称就不能叫‘土匪’,该是一个新的名词。如今机会难得,不抓紧时间大捞一把更待何时?一旦陈光中进了城,就没有机会了。” “老百姓可以不管,可是赵融、刘异……” 张云卿:“赵融、刘异对我很不满吗?这说明他们太不识好歹。若不是老子赶走了共产党,至今他们仍在受农民的压迫,回不到城里来。” “人本来就是不凭良心的。我的意思是,赵、刘二人如果对我们不满,早些请来部队,我们就没有多久的天下了。” 张云卿点头:“这个倒是值得注意。我会教谢老狗严格把守四门的,凡赵融、刘异的手下外出,一律派人盯梢。老尹,这些天我交给你一个艰巨任务。” 尹东波点着头,等着张云卿吩咐。 “你带领一帮弟兄,利用现有的马匹,把我们手中的好枪运回燕子岩,换一些破旧、老式的来。” 尹东波不解道:“我们岂不没有了一点战斗力?” 张云卿叹道:“我们眼前的大事不是要跟人打仗——事实上,哪怕我们的武器再精良,也打不过别人。从形式上,我们是招安部队,一旦上面派部队来到,势必要接受收编。你说,有哪一个军阀不把精良武器当成命根子?” “满老爷,这回你真的打算招安?”尹东波搔首问道。 “谁真心招安了?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子暂时答应,无非是为了喘口气,一旦军阀们滚蛋,老子躲到一边,把枪取出来又是一群好汉。” 尹东波明白过来,放心下来,说道:“这还差不多。今晚我就去办。” 尹东波连续利用十几个夜晚,把好枪、快枪全部藏回到燕子岩悬崖上,让据城的土匪们装备一些汉阳枪、鸟铳之类。 张云卿估计要到年底才会有大部队来武冈,农历七月,湘西著名军阀廖湘芸、陈光中就从绥宁进据到武冈,廖为司令,陈为副司令。 其时,张云卿仍以铲共义勇总队长的身份与两位军阀周旋。很显然,他和他的手下,在行为上就不能不收敛。 1927年,对武冈城乡百姓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张云卿大肆搜刮,七月份过后,又有陈光中、廖湘芸两部在全县募军粮,勒索财物,强征民工,与张云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廖湘芸、陈光中,张云卿采取若即若离的方式,不偏向任何一方。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这两股势力终有水火不容的一天。 果如张云卿所料,廖、陈二人先是各树党羽,排斥异己,明争暗斗,矛盾渐深,于年底发生公开分裂。陈光中依仗优势兵力,突然袭击廖湘芸。 眼见陈光中占了上风,张云卿随后帮着陈攻打廖湘芸,不单枪杀廖的士兵,凡穿制服的人在街上行走,亦遭杀害。一时间,武冈城里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廖湘芸败走。 陈光中独霸武冈城后,张云卿傍得更加紧了。 陈光中本是土匪出身,与张云卿有很多相似处。所不同者,陈光中有政治理想,想通过不断兼并及政治投机,达到其升官发财之目的。而张云卿不是这样,他只希望能独霸一方,成为名符其实的山大王。 目下,陈光中看好何键,决心步何键后尘,达到他在湘军中脱颖而出之目的。 赶走廖湘芸的那一天,陈光中特意把张云卿单个叫到房子里,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算是老交情了。当年,你走私煤油,从我的道上经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看出你是一个人物!数年不见,果然出息了!年初,赵融、刘异找我诉苦,说武冈农会在共产党的支持下甚为嚣张,地主、豪绅无藏身之地。我提示他们可利用地方势力。刘异特别提到你。你果然不负厚望,赶跑了共产党,恢复了县政府。不错,真是不错!” 张云卿装成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陈司令过奖了,张某的这一点点成绩,还亏了司令的多次关照。实不相瞒,头一次张某贩煤油不为别的,乃是为了火烧一座专和我作对的大寨。” 陈光中点头:“我早就听说,我说你不错呢。” “还有这一次,也是陈司令给我机会,要不,张某仍在山林中东躲西藏。” 陈光中哈哈大笑,亲昵地拍着张云卿的肩问道:“我不和你扯这些。我想问你:你现有多少人枪?” “报告司令,一共三百条人枪,一个不多,一条不少。” 陈光中突然目光如利剑般望着张云卿:“如果我要收编你,你愿不愿意?” “谢司令!张某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张云卿大声说。 陈光中干咳一声,面无表情说:“你愿意就好,不愿意也不勉强。如果是真心愿意,明年大年初一,我们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你和你的手下及我和我的手下,一同歃血为盟,结拜弟兄。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张云卿应声虫一般。 “你愿意只能代表你。下去问问你的手下,有不愿意的不可勉强。” 张云卿点头答应。 离开陈光中,张云卿与心腹骨干们通了气,大家认为,陈光中的目标很明白——即兼并他们。但如今不答应也由不得自己了。大家意见很快得到统一:暂时答应陈光中,利用别人的军饷养自己的弟兄,一旦情况有变,随时脱离陈部,上山干自己的事业。 晚饭后,陈光中派副官来叫张云卿去“司令部”,张云卿由此猜测出:陈光中兼并他心切。 张云卿再次来到司令部,尚未就坐,陈光中就催问道:“张队长,我要你办的事办妥了?” 张云卿点头:“弟兄们一听说司令要收编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说是从小池塘进入了汪洋大海。” 陈光中很高兴,满意地点点头说:“既如此,那就没二话可讲了。你回去准备一番,离大年初一没有几天,需要什么趁早办齐” 张云卿道:“武冈城里香烛、纸钱一应俱全,一道命令,可教杂货铺在半个时辰内全部送到。” 陈光中摇头:“我们这次的歃血为盟,不是一般的结拜兄弟。为了使气势隆重,我准备杀三牲祭神。” “哪三牲?在下去准备” 陈光中一字一顿道:“杀一人、一牛、一猪。” “人也属于牲么?”张云卿不解。 陈光中点头:“只要能为我们所杀,人和牲口没有两样。不过,所杀之人,必须是身子洁净的童子。” 张云卿照办,一牛、一猪很快从近郊抢来,但一人,却颇费脑筋。若是平常,对他而言,杀个把人比杀一只鸡还随便,可那是大年初一,而且要在皇城坪公开杀,到时围观者数以万计,若杀的人没有任何罪状,恐激起民愤。而且,陈光中要求是位童子,这就更增加了难度。 正为难之际,谢老狗提醒道:“满老爷,五月间我们抓了一位持刀闹事的小子,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想必未曾玩过女人。” 张云卿恍然大悟,记起那就是被剖腹的乔立成之子乔小成。即令谢老狗近日要以好饭、好菜待之。 1928年正月初一,武冈皇城坪西头扎了一个一丈高的戏台,戏台上缚了一人、一牛、一猪,四周警卫森严。 乔小成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在寒风中冷得打颤。土匪中有生怜悯的,口含烈酒喷了他一身。 百姓们听说陈光中与张云卿结盟要杀三牲祭天,从一早就纷纷走来观看,再加之近郊闻讯赶来者,合计不低于五万余众。这盛况仅次于当年在皇城坪宰杀杀人魔王柴刀大哥。 话说正月初一这天,陈光中部五千官兵在戏台北侧列队,张云卿部三百余人站在南端,围观百姓站在四周。 巳时正刻,歃盟时辰已到,陈光中、张云卿在卫兵的簇拥下走上祭台,点上香、烛,焚烧纸钱,拜天地、两人对拜。 这时,有卫兵抬来一缸好酒、一只托盘,盘内盛两把利刀。陈光中对天念念有词:“苍天在上,大地在下,今日陈光中部与张云卿部结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永不分离!如有违誓者,请问张云卿兄,该当何罪?” 张云卿从托盘拿过利刀,指着前台:“与此三牲一样,不得好死!” 立即,有人架着乔小成,按倒在一条木凳上。张云卿手起刀落,砍下乔小成的头,另有士兵用木盆盛装脖子上流出的血,趁热倒人酒缸里;张云卿杀了人,依次杀牛、杀猪,将三样血倒人酒中。 下一项,即陈光中、张云卿各持一只竹勺,站在酒缸两旁,然后陈、张两部官兵鱼贯通过祭台。陈、张两人,便从缸中舀出血酒,盛入一只方桌上的碗中,凡军兵各饮一碗。 歃血誓盟完毕,将人头、牛头、猪头悬挂于宣风楼上。 接下来是大摆筵席,陈、张两部人员混杂在一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猜拳行令,好不快活热闹。 陈光中和张云卿在县政府餐厅对饮,酒过三巡,陈光中望着张云卿道;“从现在起,你我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我问你,如果我要开拔,可愿意跟我同往?” 张云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半晌,又问道:“陈师长,莫非我们就要离开武冈?” 陈光中叹道:“如今是动荡年月,哪有在一个地方长久呆下去的道理。去年9月份,毛泽东、卢德明在湘赣边界举行‘秋收暴动’,随后又上了江西井冈山。实不相瞒,这次我入武冈,除了督促清乡,主要的任务还是招兵买马,筹备军粮,然后入江西清剿共匪,效忠蒋介石将军。” 张云卿对陈光中后面的一句话无法理解,忍不住问道:“何谓‘蒋介石将军’?” 陈光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说来话长。去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事变,唐生智并不支持,后许克祥发动长沙‘马日事变’,唐生智也通缉过他,并没收其财产。为这事,蒋、唐公开决裂,蒋介石于去年10月20日在南京组成‘西征军’,由李宗仁、程潜、朱培德分三路讨唐。后唐不敌,于11月15日被南京政府通缉。我的把兄弟何键是很有政治头脑的,从一开始就倾向蒋介石,当时,他幕后策动‘马日事变’,就是因为顾忌到唐生智的态度不明,才不敢公开露面。唐生智败北后,我和廖湘芸奉何键之命进驻湘西。行前,何键亲口对我说,我们现在是静候蒋介石的调遣,共产党已经上了井冈山,下一步,蒋介石很可能要我们去江西剿共,吩咐我要加紧时间招兵买马,筹募粮草,随时准备开拔。” 张云卿感到陈光中的话像一道紧箍咒,已经紧紧地将他扼住,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待对方停止说话,他问道:“目前上头有什么明令没有?” 陈光中点头:“蒋介石于今年初,委任鲁涤平为清乡督办,何键为会办,通令各县重点清乡。” 张云卿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忙道:“如此说来,是否去江西围剿共匪,暂时还不能肯定,而各县清乡却是当务之急。陈师长,清乡之任,可放手让我干,张某保证能干出成效来。” “不。”陈光中望着张云卿,“清乡的事,我准备交给赵融和刘异。” “可他二人手中没有军队呀!” 陈光中目射冷光地说:“赵、刘二人手头是没有军队,可朱云汉、张顺彩不也是属于招安部队么?我准备把这两股队伍留下来帮助赵、刘清乡。至于你,我想把你带走——当然也包括你的手下。你回去和他们通通气吧,等会儿我还有要事与你商量。” 张云卿忧心忡忡地回到自己营房里,他的心腹一下子涌进来,围着问他的情况。 这些土匪们一听说陈光中真要收编他们,而且还要带离武冈,都焦急地哭了起来。 张云卿的心情比骨干们更难受。好不容易,他于筚路蓝缕中,把一支队伍拖大到今日的规模,眼见好日子就不远了,如今这半路杀出个陈光中,不仅他的队伍、枪支,连他本人都要成为别人的囊中物,前些年的辛苦岂不前功尽弃了? 于是,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开始后悔没有在陈光中、廖湘芸一进城就离开县城,如今,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一点我早就预感到了。”张云卿叹道,“狐狸与狼同室,作为狐狸迟早会吃亏。问题是陈、廖二人来得太突然了。而且一入城,就控制了城外四处交通关卡。为了让弟兄们安心,我一直瞒着大家,想不到现在,纸终于包不住火了。” 尹东波道:“如此说来,陈光中早就把我们当成一块肥肉,觊觎已久。” 张云卿点头:“从目前的形势看,不单是陈光中觊觎我们,在陈光中的后面,还有一位看不见的敌人在向我们张牙舞爪。” “是赵融、刘异?还是易豪?”尹东波吃惊地问道。 张云卿点头又摇头:“现在还不太明显。只是,我们目前面临的重大问题不是去追查谁是我们暗处的敌人,而是如何应付陈光中吞并。” 众骨干愁苦着脸,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张云卿目光直视尹东波,问道:“老尹,难道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尹东波道:“到了这节骨眼上,当然只能顺从他,保存实力,等到有了机会,弟兄们再啸聚一起。问题是我们留在燕子岩的那数百条好枪…… “是啊!”张云卿亦苦着脸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护好那几百条好枪,一旦逃出陈光中的魔掌,仍有天下。问题是我们随陈光中远征,如果一年半载回不来,那些宝贝放在那里,难免夜长梦多,万一落在易豪的手里,我们欲称霸一方的愿望就会落空。” “满老爷,不如这样。”尹东波说,“燕子岩的宝贝暂时还是让原班弟兄按老办法守护。陈光中什么时候开拔还没有具体时间。若是一年半载,我们岂不白焦急?只要真正开拔,事情就好办,不要等到出省,半途就可以集体哗变。” 张云卿点头:“老尹的办法有点道理,只是,前些日子我到和合街找钟半仙算了一卦,他说,每年的正月初一就是我的劫日,渡得过去,有三年大运。回想起来,也觉得与事情没什么出入。今年又是大运满了三年的第一个正月初一,不知道又有什么节外生枝的劫难降临到我头上。这真是——” 张云卿话未说完,守门卫兵进来报告道:“满老爷,陈司令派副官过来叫你!” 不一会,陈光中的副官走进来,向张云卿行了一个军礼:“张队长,陈司令有令,你、谢老狗、尹东波、张钻子、钟雪华一起去皇城坪集合,他有要事与你们商量。” 张云卿心里涌起一股凉意,他意识到又一场劫难已经降临头上。 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张云卿及他的手下只能乖乖听命。 他们来到皇城坪,那里整齐地排列着陈光中的骑兵连。陈光中见张云卿来到,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笑道:“刚才我说过要和你商量一件要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要正式任命你为本司令部下补充营营长,另外还发给你部双份的月饷。谁想到你走后,我窗外的柳树上喜鹊叫——大喜事就到啦!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朋友告诉我一个特大的喜讯!” 张云卿打了一个寒颤,他感到“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特别刺耳,如催命的符咒,仿佛灾难已无可避免地降临。 陈光中接着说:“这位朋友发现一个秘密,在山门乡燕子岩东麓的悬崖上,有一个大洞,洞里藏有四百余条上好的机枪、冲锋枪、卡宾枪……这可是当今最先进、精良的武器啊!听到这个消息,我决定立即带领你们去把宝贝取回来!” 张云卿眼冒金星,内心难以言状的空虚,仿佛他整个的灵魂已经被人掏去。 第十八章 张团总奇谋治悍匪 陈军阀挟贼赴平江 张光文止住笑:“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张云卿乃是一位毫无人性的惯匪,这种人一旦做了官,势必比做土匪时更为凶残。如今他刚刚当上总队长,就把合作伙伴朱云汉、张顺彩都挤走了,他的霸气由此可见一斑……我们再暗中与赵融接洽,替他设一计谋,叫张云卿彻底完蛋!” 回头说张光文认为武冈城已被易豪占领,谁想张云卿赶在易豪前头,占据了县城,还将他骗进城内。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光文意识到这一回在劫难逃。 张光文与哥哥张光火在县政府招待所相向而坐。张光文为使哥哥不至太难过,闭口不提张云卿如何处置他的话题,但他脸上的忧愁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 “弟啊,我们今日得见,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你为何还是愁眉不展呢?” 张光文惨然地笑了笑,说:“是的,哥哥已经出来了,我心里是很高兴,可我昨晚着了凉,犯牙痛。” 张光火不再追问,恰在这时,张云卿差钟雪华来请他赴宴。 张光文预感到这是一席真正的鸿门宴,他望着哥哥,欲言又止。 张光火道:“弟,莫非你有什么话瞒着我?” 张光文摇头,他见一部分地主豪绅忙于回家,就对张光火说:“哥,你也租乘轿子回去吧,家里有很多事务等你回去办呢。” 张光火摇头:“要走,我们一起走。” 张光文焦急催促道:“哥,你等不到我的,说不定赵县长、张云卿有事把我留在城里,家里正急着等你回去!” 钟雪华不耐烦地催了一次,张光火见弟弟不肯走,只好说道:“你去吧,我这就找轿子回家。” 张光文催促哥哥快点离城,是不想兄弟二人都为张云卿所害。他随钟雪华来到县政府,赵融便领着众人先去大礼堂孙中山遗像下宣誓,然后才入餐厅赴宴。同席的有赵融、刘异、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杨相晚及一部分土豪代表。 宴席上,张云卿询问时局方面的问题,张光文侃侃而谈,同时,又注意张云卿的变化。 张云卿并无加害之意,还当众委他为黄桥铺团防局局长。 散筵后,张光文匆匆而别,回到招待所,见哥哥尚未离开,埋怨道:“哥,你怎么还不走,要等什么人么?” “等你呀!弟,你别瞒着我了,是不是张云卿对你不利?” “哥,先别说这些,我们赶紧离开要紧!”张光文说着,拉了哥哥的手就走。 兄弟俩来到东门轿行,恰好山门的大土豪梅满娘和来接她的账房先生邓集华也在租轿子回家。 张光文要了两乘和梅满娘一模一样的四人抬中轿。梅满娘主仆在前,张光文兄弟在后。 起程没多久,四乘轿子在东门外迎春客栈停下。这是武冈轿行不成文的规矩,轿夫们到这里要吃一大碗面条,钱由租主掏。 张光文最后下轿,下轿前,他揭开后轿的一角,发现有人正贼头贼脑地向这边张望。他认出那个人是张云卿的探子张钻子,心里一惊,明白已经被盯上了。 轿夫们狼吞虎咽埋头吃面条,梅满娘主仆及张氏兄弟在一旁饮茶,张光文不时用眼睛注意那边的张钻子。 张钻子盯了一会,转过身混入进城的人群中走了。张光文明白,张钻子已记住了轿子的形状号码,向张云卿报告去了。 一会,轿夫吃完面,梅满娘望着张光文兄弟:“两位,是可以起轿了么?” 张光文悄悄地踩了哥哥一脚,示意他不要说话,自个不慌不忙地一边向城门口张望,一边回答:“对不起,我要等一位朋友,你们先走吧。” 梅满娘的账房先生邓集华不耐烦地说:“你的轿子挡了我们的出路,我们怎么走?” 张光文歉意地笑了笑,对梅满娘说:“要不这样,我们换两乘好不好?” 梅满娘不疑有他,点头答应。 张光文这才注意到,梅满娘的双眼红肿得像桃子,头顶上、耳坠上经常配戴的贵重首饰也没有了,这是农会缴去充了公。 她主仆二人走后,张光火悄悄地问弟弟:“弟,你要等谁呀?” 张光文压低声音说:“你别管,我自有道理。” 张光火知道这事不能问,只好转换话题:“你知道梅满娘的眼为什么红肿么?” 张光文摇头。 “以前听说张云卿与她有一腿,我还不相信,张云卿相貌堂堂、年纪轻轻会要一位老女人?前些天我从牢里出来,张云卿过来看望我们,果见梅满娘眉目含情地望着张云卿,后来还主动追过去与他亲热。” “真有这事?” “是的。”张光火道,“不过,这回张云卿没有理她,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可能还说了绝情的话。反正梅满娘回到房里蒙着被子伤心地大哭了一场,第二天早起,眼睛就是那样。” 张光文见四处没有动静,起身道:“别人的事休要去管,我们起程吧。” 兄弟俩上了轿,张光文吩咐轿夫道:“请向东走。” 前面的轿夫回过头,不解地说:“向东可是通往扶冲呀?” 张光文点点头:“我就是要去扶冲。你们休要问,反正我会给钱。” 张光文兄弟乘坐轿子,从扶冲过高船岭,高船岭东面,是资江的上游,名石羊桥。 在石羊桥打发了轿夫,再租了一艘快船,顺流而下。 此时已是傍晚,望着两岸不断后退的景色,估计张云卿的追兵再也追不上了,张光文这才松了口气,告诉张光火:“哥,今早晨我们在迎春客栈休息,我看到张钻子在附近盯梢我们。” 张光火恍然大悟:“难怪你要和梅满娘换轿子。” “还有,我这次进城,是中了张云卿的圈套,若不想办法逃出来,会遭他的毒手。” 张光火点头:“我不愿一个人先离开,就是放心不下。” 张光文叹道:“你不先离开是错误的。张云卿若对我下毒手,肯定也不会放过你。” 张光火道:“若是那样,跟你死在一起我也心甘。” 张光文眼睛红润了,欲说当初不该放过张云卿,又恐伤及哥哥,不想张光火自己说道:“要怨只能怨我,当初若不是我阻止弟弟杀他,哪来今日之受罪?” 张光文摇头:“这都是命。今日之罪,好像上苍早就安排好了。” 沿江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到达石背张家时,才是第二天拂晓。 回到家,家中亲人见张光火兄弟安全回来,欢喜不已,举家庆贺。 张光文把已升做管家的细狗叫到身前问道:“这些天邓联佳回来过么?” 细狗点头:“回来好多次,头一回还带易豪来过,最后一次是昨天。得知你去了城里,很不放心,说是要进城打听你们的下落。” 张光文叹了一口气,又吩咐道:“你去黄桥铺团防局走一趟,告诉弟兄们,说如今的天又变回去了,我马上就要回来带领弟兄们杀共产党,杀不听话的穷鬼。” 细狗走后,张光文趁着村里人贪睡早床还没醒来,率领几个家人从门口的鱼塘里取出一只竹筐。筐内,是两挺用油纸裹了数层的机枪,另有八百多发子弹。 第二天傍晚,细狗从黄桥铺回来,报告已与团防局的弟兄接上了头,他们表示随时欢迎张光文回去掌权。 张光文从当地农会主席家里要回自家的马,率领几名家丁连夜奔赴黄桥铺。在团防局,他们杀了农会负责人,夺了兵权,又遣细狗进城代表黄桥铺支持赵融恢复县政府。 张光文执掌了团防局,开始大举屠杀共产党员和进步农民。 数日后,邓联佳从县城回到黄桥铺。张光文喜出望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邓联佳道:“我到城里的当天下午,在迎春客栈用餐,听那里的小二说,你和火老爷还有山门梅满娘上午就坐轿子回去了。听到这话,我心中的千斤巨石才落下来,于是又要了一壶酒。才三杯下肚,只见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客栈来,我认出为首者正是张云卿的手下谢老狗。我慌忙把帽子拉下来,免得被他认出。” “谢老狗来店里干啥?”张光文问道。 “他一进店里,就气势汹汹向老板打听你和火老爷的下落,客栈老板就说你们吃了面,向北走了。谢老狗走后,我因放心不下,在客栈住了一夜。到第二天下午,才打听到谢老狗半夜时分在高沙错把梅满娘和账房先生当成你和火老爷给杀了,割回四只耳朵,有两只耳垂上穿了孔。我这才放下心来,知道你一定回了团防局,便径直来到这里。” 张光文又问道:“我派细狗进城祝贺县政府恢复旧制,你没有见到他么?” 邓联佳摇头:“可能走岔路了。” 张光文又向他问了一些有关易豪的情况,得知邓联佳领易豪到燕子岩寻找过那批武器,点头说道:“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张云卿一共才八十名手下,不可能一人背上五六支枪去打仗,依我看,那些武器一定藏在燕子岩。” “可是,我和易豪挖地三尺,也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那个岩洞找过没有?” “当然找了,除了二百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什么也没有。” 张光文想了想,说道:“绝对还在燕子岩,至于具体在什么地方,还需要侦查。这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易豪的情况怎样了?” 邓联佳道:“如今他的队伍拉得大了,地盘太窄养不活他们,离开燕子岩后,就上黔阳、怀化一带谋活路去了。临走时,他要我转告你,他希望你早日去接替他的位置。” 张光文摇头叹道:“现在我更不能公开和张云卿作对了。他已经进了城,自称正义部队,只要我公开并入到易豪那边,张云卿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兵讨伐。我觉得,我仍以团防局的身份出现最好,最起码,张云卿不敢明目张胆和我作对。” “可是,我总觉得张云卿对我们是一种很大的威胁,特别是他现在得势,我的这种感觉更强烈。” “慢慢来吧。”张光文说,“山不转水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耐心等待,终有一天机会会出现的。” 又过了数日,细狗从县城回来,带回了很多消息,他说:“如今张云卿的势力已经扩充了数倍,他把牢里的死囚犯全部放出来,收做自己的部下,与他原有的班底加在一起,一共三百余人。” “那么,朱云汉、张顺彩这两股势力他如何摆?” 细狗道:“如今张云卿是铲共义勇总队长,朱、张为分队长,他以总队长的名义,命令他们去北乡和刘卓作战去了。” 听到这里,张光文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连声叫好。旁边的邓联佳不解:“光文兄,你笑什么?” 张光文止住笑:“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张云卿乃是毫无人性的惯匪,这种人一旦做了官,势必比做土匪时更为凶残。如今他刚刚当上总队长,就把合作伙伴朱云汉、张顺彩挤走,他的霸气由此可见一斑。接下来,又该轮到赵融、刘异叫苦连天了!但是,赵融、刘异并不是那么好揉捏的,他们毕竟是政府官员,张云卿越是嚣张,他二人越是反感。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再暗中与赵融接洽,替他设一计谋,叫张云卿彻底完蛋!” “你的意思是动员赵融利用陈光中的势力压制张云卿?”邓联佳望着张光文。 张光文点了点头。 细狗道:“我又记起一件事来了。近几天晚上,张云卿的心腹干将领了一帮人骑了马去城外,天亮后才回来,不知干些什么。” 张光文恍然大悟,命令邓联佳:“老邓,你马上潜往燕子岩,这几天尹东波绝对是转移武器!” 邓联佳连忙赶往山门。 过了两大,邓联佳回来向张光文报告道:“光文兄,张云卿藏枪的秘密被我发现了,原来是在燕子岩东麓的半壁悬崖上,那里有一个岩洞。” 张光文喃喃道:“原来如此……只可惜我们知道得太晚,现在他已经转移了?” “还没有转移。这几个晚上,尹东波是把城里的好枪运来换一些破旧的枪。看来,张云卿也估计到陈光中可能要兼并他,故早早留下一条后路。” 张光文:“很好,只要武器没有转移,我们就有办法。老邓,你马上去黔阳一趟,把易豪叫出来,夺了张云卿的命根子!” 邓联佳连连摇头:“没有那么简单。张云卿老奸巨猾,他在那个洞里留了一个班的兵力守护。要进到洞里必须用一条数十丈长的绳子系在腰上。别说有一个班把守,就算只是一个人在洞里,千军万马也休想进去。” “如果改用围攻的办法呢?” “也不行。”邓联佳道,“张云卿不但只在燕子岩留下守兵,在山门镇也派了探子。一旦发现有大军进山,张云卿很快就会得到报信。依我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先不要打草惊蛇,待时机成熟之后,再一举置他于死地!” 张光文想了想,同意了邓联佳的建议。 果如张光文所料,张云卿当上总队长后,在城里为所欲为,横征暴敛,人民怨声载道。朱云汉、张顺彩被派往北乡与刘卓打仗,城内赵融、刘异几乎成了张云卿的傀儡。张云卿要钱、要物、要民工,只需他的老婆草拟一纸便条,就可逼着赵、刘以县政府的名义向全县布告。如有敢不从者,张云卿一声令下,他的三百悍匪倾巢而出,闹得城乡鸡犬不宁。 张光文在暗中得到这些消息,十分高兴,知道机会已经到来。 1927年农历六月中旬,张光文向邓联佳面授机宜,令他潜人城中,与赵融、刘异接洽。 邓联佳潜入城中,先是到赵融住宅附近,再到南正街刘异宅地,发现此两处戒备森严,而且卫兵都是张云卿的心腹。由此可见,张云卿也害怕赵、刘二人与外界接触,暗中进行了严密封锁。 一连数日,邓联佳无法与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接近,内心十分焦急;一日,他发现赵融善待乞丐,凡到他门口乞食者,都多少有点打发。邓联佳心生一计,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我是陈光中司令的探子,赵县长住宅为何如此戒备森严?他扮做乞丐,把纸条捏在手里,待傍晚时分,赵融从县政府回来,他迎上前去连连作揖。赵融令仆从给钱,邓联佳趁机把纸条递了过去。 邓联佳拿着赵融给的散钱在附近的小吃店买了两个烧饼,蜷在赵宅对面屋檐下一边吃,一边注意对面大门口的动静。 一会,大门口走出刚才给钱的仆从,走到街心,望了邓联佳一眼,然后向南走去。他的手里提了一只菜篮,走向鳌山街卤菜市场,并不时有意无意干咳两声。 邓联佳会意,起身边咬着烧饼边跟在后面。赵家仆从买好卤菜,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装成内急,闪进了旁边的公共厕所。 此时,邓联佳确实想小便,随后跟了进去,小声问道:“你是赵县长派出来的么?” 仆从亦小声问:‘你真是陈光中派来的?” 邓联佳点头。 仆从二话没说,把身上的衣服、瓜皮帽一股脑儿脱下,塞了过来:“快点换上,扮成我径直到内厅去,赵县长在等你。千万别与人搭话,只顾低头走路,附近到处是张云卿布置的耳目。” 邓联佳一边换衣一边答应。一会化装完毕,扮做仆从,提着一篮菜,低着头直往赵融住宅里走。 一路上没人盘问,也许是借着天黑,看不清面孔的原因,邓联佳顺利地进入到内厅,果见赵融坐在一隅。他干咳一声道:“县长,下酒的卤菜买来了。” 赵融抬起眼,这时,门外的仆从随手把门带上。赵融问道:“你真是陈光中派来的?” 邓联佳把菜篮放置桌上,从容地在赵融对面坐下,开口道“我是否为陈光中派来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县长的日子不太好过。也许,惟有我,方能救你出水火。”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黄桥铺团防局张光文的手下。” 赵融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你来干啥?” “刚才不是说得很明白么?我来救你出水火。赵县长,请你不要忽视我,我真的会改变你的处境。” 赵融望着他,不语。 邓联佳道:“现在张云卿把持县政,为所欲为,武冈百姓怨声载道,都说他招了安比没有招安更凶残。武冈四乡联名写信上告,怨恨县政府鱼肉人民。罪名由你戴,好处由张云卿得,难道赵县长心甘情愿?” 听了这一席话,赵融垂下了头,叹道:“不情愿又能怎样,人家重兵在握,我手无寸铁。原来陈光中说过要来武冈,可至今不见踪影。我和刘异商量好想派人去请陈光中,可张云卿早就提防这一着,对我俩看管得十分严。” 邓联佳道:“派你自己人去送信,这是万万行不通的。张云卿的精明你应该清楚,一旦事情败露,打草惊蛇在其次,最主要他感到你这个傀儡再没有了利用价值,要来一次总的解决。”他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 赵融打了一个寒颤。 “不过,如果让我出面请陈光中过来,他张云卿再精明,也防不胜防。” 赵融望着邓联佳,不敢过分相信。邓联佳只好耐心地把张云卿与张光文的恩怨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张云卿派谢老狗追杀张光文兄弟,结果杀死了梅满娘主仆,赵融才彻底相信了。 但他仍然愁着眉道:“如今上层动乱不安,我们这里信息不灵,不知陈光中如今到了哪里?” “这问题自然不需要赵县长担心,我们会弄明白的。如今上层确是动乱不安,就目前看来,唐生智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于近日公开通电,指责蒋介石是‘假除共之名,行独裁之实’。” “如此说来,何键是唐生智的手下,他岂不是也要跟着唐生智与蒋介石为敌?” 邓联佳摇头:“何键很狡猾,他不会那么傻,如今他已把部队分散到省内各个地方,秣马厉兵,根本没有要与蒋介石干仗的阵势,由此可见唐生智必败的端倪。前些天我们已经打听到陈光中,另外还有一位叫廖湘芸的军阀,在湘西一带驻扎,一边招兵买马,一边筹募粮草、军饷。” “唔,原来如此。”赵融沉吟片刻,问道:“那么,陈光中具体在湘西哪个县?” “前两天刚刚到了绥宁。” “你们想让我干哪些具体事?” “请你和刘异联名给陈光中写一封信,申诉武冈境内备受张云卿蹂躏,县长有其名,无其实,张云卿俨然成了武冈的太上皇,请求陈司令入武冈救人民于水火。然后,把信交给我,我自会安全地送到陈光中那里去。” “如此好是好,不过,万一信丢了……口头转述不行么?” “口信陈光中不会相信。如果你放心不下,可用米汤书写,带到陈光中那里,用点药水就可显现出来。” 赵融依言,借口与刘异搓麻将,去了刘宅,两人密谈妥当,把信写好,交给邓联佳。次日,邓联佳仍扮做赵府仆从,从大门口大摇大摆出去。 回到黄桥铺,邓联佳向张光文复述与赵融洽谈的经过,随后又拿出密信,建议道:“光文兄,与陈光中接洽之事。我建议你亲自去。毕竟,你在官场上混过,知道怎样应付那些人。” 张光文道:“其实所有的军阀都看重自身利益,只要有利可图,他削尖脑袋都要往里钻。陈光中进驻武冈,那是迟早的事,如果他贸然而来,张云卿就会逃之夭夭,无法实现我们的愿望。好吧,我们立即起程,去绥宁拜会陈光中。” 邓联佳于是随张光文骑马驰往绥宁。一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道:“赵融和刘异的信,把张云卿说得一无是处,陈光中一旦进驻武冈,会不会对他下手?如果是这样,我们算除去心头大患了。” “你就别尽想好事了。”张光文冷笑道,“陈光中本身也是土匪出身,惺惺相惜,他根本不会把张云卿的劣迹记在心上。相反,张云卿越坏,他会觉得越有用处。” 两个人绕道走了一天半路,才到达绥宁县城,直奔陈光中据地。守门卫兵一听说是武冈县派来的,立即进去通报。一会,有两位副官模样的人领着张、邓二人进人绥宁县政府办公地。 陈光中约四十岁,中等身材,黑色脸膛,面相属于典型的宝庆男人。他直截了当地问张光文、邓联佳:“你们是赵融、刘异派来的?有他们的亲笔信吗?” 张光文忙从怀里取出呈上。陈光中不悦道:“这是一张白纸嘛!” 张光文趋前一步道:“陈司令息怒,这确是刘、赵两位县长写给你的信。因张云卿封锁甚严,信若落在他手里,刘、赵全家就要为张云卿所害。故用米汤书写,读时擦点碘酒就能认出来。” 陈光中不耐烦地令警卫找来碘酒,一擦,果然就现出字来。 读罢信,陈光中皱了皱眉,望着张光文:“那个张云卿真有那样讨厌么?” “是的,他知道陈司令迟早会来武冈,所以,趁着机会先下手为强,要把武冈的钱财搜刮殆尽。” “真是岂有此理!”陈光中骂道,“他这样做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他不怕我对他不客气么?” “他很怕陈司令。不过,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得知你要进武冈城,就马上带着他的部队离城上山去。” 陈光中向地上啐了一口痰,问道:“张云卿一共有多少人马?” “共有三百名。”张光文咽咽口水道,“不过,枪却有近五百条,而且都是上好的精良武器。”不等对方盘问,便把张云卿从沈鸿英那里智取五百条枪的传奇经历说了一遍。 陈光中听罢,连连吐痰,连连骂娘,扬言非要把张云卿连人带枪一并兼了。 张光文见时机成熟,有意挑拨道:“陈司令想兼并他,这想法不错。不过,张云卿非等闲之辈,警觉异常,稍有风吹草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陈光中果然被激怒了,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敢小觑老子,老子定叫张云卿乖乖地做我的手下!” 张光文连连道歉,知道到了这一步,已经大功告成,于是率邓联佳离开绥宁。 回到石背张家,再过数日,邓联佳便从城里带回喜讯:陈光中于他俩走后的当天,即率部悄悄移师武冈,抵达城郊后,把四门关卡全部封锁,然后一举进驻武冈城…… 张光文急问道:“那么,张云卿跑了没有?” 邓联佳摇头:“陈光中如神兵天降,张云卿哪里有机会逃跑。” 张光文放下心来,令邓联佳日后更要密切关注城里的情况。 陈光中进驻武冈城后,对武冈人民的搜刮,与张云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人民更不能安居乐业。继之,陈光中与另一进城的军阀廖湘芸火并,也滥杀了大批无辜百姓。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年关,张云卿虽然被陈光中看管在城里,但势力并没有削弱,一旦他脱离了陈光中,仍然是一股巨大的恶势力。思来忖去,张光文决定趁着过年私会陈光中,一来探探他的口气,二来看有没有可以一举致张云卿于死地的机会。 1928年新春在即,武冈境内天寒地冻,张光文把团防局的事务交给邓联佳打理,乔装成进城办年货的农民,夹在人群里走向县城。 次日傍晚抵达东门外迎春客栈,此时城门已关,张光文和路上结识的朋友在客栈里过夜。 因一路行走辛苦,身子一贴床铺就入了梦乡,直至被喧天的炮竹声震醒。醒来时已是民国17年第一天。武冈风俗,凡到了大年初一,家家户户一早都要放炮竹送灶神、祭祖先。 张光文起床向老板讨了水洗脸,尚未吃早饭,只见很多人匆匆从客栈经过,向城那边走去,举目望去,却见城门并未开,进城的人都等在城门外。张光文颇奇怪,向客栈老板打听:“老板,今日许多人从家里出来等着进城,莫非也是当地风俗么?” 老板望着张光文:“听口音客官不会是外乡人吧,应该知道武冈各地并无此俗。” 张光文道:“既无此俗,那这些人如此踊跃进城为那般?” 老板道:“大年初一的,你是出门人,就不要打听这些了。”张光文一再坚持,他才说道:“其实,这些人都是进城去看热闹的。今日,陈光中收编张云卿,要在皇城坪杀一人、一牛、一猪,歃血为盟。张云卿是恶名昭著的悍匪,如今被陈光中收编了,一旦离开武冈,全境百姓就要有太平日子过了。因此,都感到这是特大的喜事,早早进城想去皇城坪占一个位置,看一看他们歃血的‘盛况’。” 张光文听得明白,于是吃了早饭,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进了城。 陈光中与张云卿歃血的具体细枝末节张光文没有看到,到处人山人海,他几乎连皇城坪都没有挤进去。好不容易挨到仪式完毕,人群渐次退去,张光文才有机会来到皇城坪。此时,陈光中、张云卿已回县政府去了。 幸好现时的武冈城全部控制在陈光中手里。张光文来到司令部,声称有要事与陈司令见面,很快便有人领着他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陈光中一眼看见是张光文,连忙迎上来,哈哈大笑说:“怎么,今日得空进城?” 张光文行了一个拱手礼:“今日是民国17年的正月初一,张某特从乡下赶来给司令拜年,祝司令新年吉祥如意,万事亨通。” “好,好,好!”陈光中手指前面的椅子,见张光文不肯坐,眼睛不时瞟敞开的门,大大咧咧道,“放心好了,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敢进来,不管是什么重大的秘密事,你只管说!” 张光文放下心来,干咳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除了特意给司令拜年,另外就是贺喜司令成功地收编了张云卿。” 陈光中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得意地望着张光文:“记得上一次我们在绥宁打赌的事么?” 张光文连连点头:“陈司令果然英明伟大。” 陈光中认真说:“英明伟大不敢说,但对付张云卿这小子,还是满有把握的。话又说回来,这事还多亏了你提供情报,若是贸然行动,张云卿肯定溜走。现在好了,无论是我或你,特别是武冈百姓,都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张云卿骚扰武冈多年,官军数次征剿,均无半点成效,这次本司令兵不血刃,一举收编了。不是我自吹,任何人也做不到这一点。他跟了我,我会好好调教,改正他的匪性,让他改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张先生,你说,我能做到吗?” 张光文点点头:“我相信司令能做到。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百姓在高兴之余,又说出了一番担心的话。担心张云卿随司令出去后,又趁机溜走。” “他敢!”陈光中眼珠子凸了出来,“老子量他也没有这胆量!” “我也是这样认为。不过,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张云卿本身就不愿意跟随司令,如果他存了私心……” “是与否只能取其一,在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陈光中不悦道,“你说他不情愿跟我,有证据吗?” 张光文摇头:“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故不敢妄加断言。不过,我可以向司令提供一些线索,通过这些线索,可以考证张云卿是否真心跟随你。比如,张云卿虽只有三百名手下,却有五百条枪,其中大部分好枪、快枪仍藏在山上,不知他是否已向司令交底?” 陈光中惊愕:“没有啊!” 接着,张光文又不无夸张地把张云卿为匪数年间的传奇经历向他重述了一遍。最后,陈光中不得不拉下居高临下的架子,平心静气地问张光文:“你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对他最为了解。你说,我怎样才能彻底制服张云卿?” “难得陈司令瞧得起我。”张光文受宠若惊,“张云卿虽然狡猾,连沈鸿英这样的大军阀都栽在他手下,但以陈司令的虎威,是足可以制服他的。既然张云卿把好枪藏起来,说明他终有一天会逃,针对这一点,你可单刀直入——就在今天用重兵逼着他把好枪全部从燕子岩取回来!这就等于扼住了他的要害,日后自然不敢在司令面前再玩什么花招。” 陈光中点点头:“此计好是好,不过,他到了外面若要哗变,我照样无法制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依张云卿的个性,他肯定会玩这一套。这对司令来说,确是个大麻烦。司令何不这样——一旦部队开拔,你把他的队伍全部分割开,安插在你的队伍里。”张光文附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一番耳语。 陈光中喜出望外,在张光文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真有你的,不愧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好,我这就去逼他把燕子岩的宝贝取出来!” 书接上回,却说据钟半仙预言,张云卿乃黄蛇精转世,每三年脱一次皮,然后才能有大的作为。脱皮之日,正是劫难来临之时。这好像蒲松龄笔下的狐仙,三百年一劫,劫日来临时,天空雷鸣电闪,乌云翻滚,地面大雨倾盆,飞沙走石。天地间乱剑飞舞,杀声四起。一般的狐狸,十有八九要死于劫日。能活着的必须用功修炼,三百年后再经历同样的劫难,若能一连经历三次大劫而不死者,即可成仙。“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是妖魔鬼怪修炼成功的最高境界。 民国17年正月初一,恰好又是张云卿的大劫之日。这一天,他不但被陈光中收编,连老底子——他藏匿在燕子岩悬崖上的四百条好枪,都悉数被陈光中搜去。 自1921年投身绿林,至此恰是七年,这七年的出生入死、苦心经营,今日被陈光中一网捞尽——这好比白骨精修炼千百年的道行,被孙悟空一金箍棒砸了。 从燕子岩回来,已是正月初二的晚上。满载而归的陈光中陪着张云卿走至皇城坪,然后对他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回去后好好哭一场吧,这样心情会好一些。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等你情绪稳定下来,会向你解释的。” 张云卿回到自己房里,真个就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的妻妾想劝几句,因话不得体,被他借故殴打泄气,谁也劝不了。 哭了很久,他感觉到已经哭够了,才抹去泪,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发呆。 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张钻子早就站在门口,但都不敢吭声,更不敢进来。 张云卿慢慢清醒过来,回头望见他的手下,第一句话就说:“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尹东波鼓起勇气:“满老爷,你还有我们呀,难道你不想管弟兄们了?” 张云卿鼻子一酸,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难过地说:“我……对不起弟兄们,都是我的错,那一次我不该轻敌,放走张光文。” “你是说,我们的秘密是张光文告诉陈光中的?”谢老狗第一个挤进屋里来。 张云卿点头:“只有他才如此精明。杨相晚说得对,风水轮流转,这回又轮到张光文、易豪得势了。”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顶住,等渡过这一难关,日后又是我们的天下。”尹东波紧随谢老狗进来,坐在张云卿对面。 张云卿叹道:“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我哭、我伤心,并不是悲观失望,而是要把愁绪、难过全部发泄出去,然后,才能够重新充实力量,以图东山再起。” 众人望着张云卿,仿佛也看到了失败背后的成功。张云卿扫视一眼,改变口气道:“弟兄们,我们的聚会就到此为止。今后,若没有重大的事情,我不会找你们。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沉下心来,听从陈光中摆布,耐心地等待机会。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众匪异口同声。 张云卿脸上又掠过一丝惨然的笑。 1928年湘省的时局,年初是以桂军白崇禧与唐生智混战为主流,很快以白崇禧获胜告终。至此,何键的态度更为明朗,表示愿意接受南京政府(蒋介石)的收编。 3月24日,两湖善后会议在长沙开幕,何键向会议提交了《一面出师北伐,一面厉行清乡铲共》的提案。 3月26日,长沙绅商向两湖善后会议提议,《请委任何键为全省清乡督办,负责铲共》。 4月27日,省清乡督办署成立,程潜兼督办,何键任会办,将全省划为十一个区,每区兵力约一师。各县设清乡委员会,以县长为委员长,委员由县长指派豪绅担任。 5月上旬,陈光中接何键的命令,具体负责湘西8县的清乡工作,指挥部设于武冈城。 张云卿原以为过完年就要跟着陈光中赴江西剿共,想不到时局骤变,仍得留在武冈呆一段时间。 张云卿为了稳住陈光中,在清乡运动开始时,表现十分积极。经过顺藤摸瓜,他知道了武冈主要共产党领导人、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和同学欧阳东、邓中字仍在长沙武冈同乡会馆一带活动,并及时告密,致使欧阳东、邓中宇被反动派逮捕杀害。 稍后,张云卿的心腹探子得知武冈另一位共产党领导人邓成云回到武冈发展组织。 陈光中闻报,立即派人包围邓宅,将邓成云抓获,并亲自坐堂审问。陈光中先是以官禄诱降,此计未成,改用酷刑逼他交出共产党员名单。邓成云毫无惧色,对陈光中说:“共产党员有千千万万,要问在此地做工作的只有我一个!你打死我也只有这句大实话!” 陈光中见捞不到油水,决定枪毙他。恰好前些时候,武冈发生了一桩奸夫淫妇合谋杀死亲夫案。陈光中为了侮辱共产党,竟有意把邓成云与这两人同判死刑。 次日一早,天阴沉沉、灰暗暗,就在县城市民吃早饭的时问,一支杀气腾腾的行刑队,挥舞马刀,推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冲出县衙门,走正南街,转西直街,朝水西门外不远处的易家祠刑场走。(易家祠即枪杀易顺满及其八十余名匪部之地。自那以后,此处成了武冈杀人的专用场地。)处决囚犯本是市民们司空见惯的事,这年头官府杀人简直是太随便了。但这天发生的情况与往常不同。犯人中有一人一路高呼口号:“打倒列强军阀!”“打倒土豪劣绅!”“打倒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 喊口号的就是邓成云,他一跛一跛艰难地移动着受刑后的双腿,一路喊出了水西门。刚到刑场入口,他停下不走了,指着奸夫淫妇斩钉截铁地对刽子手说:“我跟他俩不同道,你们先杀我,就在这地方!” 刽子手无奈,只好依了邓成云。 邓成云的故事在县城传开后,上到陈光中,下到一般匪兵,都被共产党员视死如归的精神所震撼。他们感到,共产党现在的失败,仅仅是因为年轻的缘故,若经过长期的锻炼,将是一股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的势力。 由于武冈全县一片白色恐怖,一直在外乡坚持斗争的刘卓,也被朱云汉、张顺彩打散了,只身逃亡到了桂林。 6月1日,新省府委员宣誓就职,省主席鲁涤平在典礼中表示,本着“军事受政治支配,政治受党指挥之原则建设以党为核心的湖南”。 同日,鲁涤平、何键致电李济深,称近日将会剿井冈山朱、毛部红军,望驻湘粤边军队严密防堵,以免其逃窜。 6月中旬,据武冈的陈光中部接何键电,即日起向湘东平江方向开拔,与诸路军会剿朱、毛红军。 至此,张云卿总算松了口气,一旦离开县境,就有逃跑的机会。 出发前,张云卿暗中与心腹密商,决定在抵达平江时,趁与红军作战之机,集体哗变,然后一路返回武冈。 6月23日,陈光中集合本部及张云卿部在皇城坪训话,向士兵讲述剿灭朱、毛红军的重要性。然后来到张云卿的补充营队伍前,背起手道:“弟兄们,我们就要出发了!从即日起,你们就是堂堂正正的革命军人!虽然在经验上,你们算老兵,但参加革命还是头一回。干革命和当土匪从本质上完全不一样,前者是以革命大局为重的、为老百姓打仗的,后者则是为个人的私欲损害他人。虽然是头一回参加革命,我仍然相信弟兄们很快能够适应。万一适应不过来,本司令也想了一个办法,把补充营的弟兄安插到其他分队去,如此以老带新,绝对不会出问题。弟兄们,这样好不好呀?” “好!”陈光中的部队齐声呐喊。 张云卿却全身凉了半截,他感到连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他的手下没有跟着叫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他的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吞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 陈光中走近,拍着张云卿的肩:“张营长,我曾经说过,什么时候好好地向你解释为啥要收编你。这段时间一直很忙,一直没有时间。今日如果再不向你解释,就说不过去了。也许,我这样做,你内心并不情愿,甚至还会反感。这很正常,你苦心经营数载,并为此付出过惨重代价,如今一下子连人带枪,全部归并到我的下面,这事不论是谁,都是想不通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终有一天,你会从内心感激我。有史以来,大凡啸聚山林者,摆在前面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招安;一条是死路。以你在武冈的所作所为,处死是足够条件的,而且,我若想这样做,处死你易如反掌。但我不这样干,你道是为什么?因为我也是绿林出身,知道投身此路,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也许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另外,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军事天才,一旦修成正果,将来定能为国家做出一番事情。基于这两个原因,我不但不杀你,还特别给你机会,张营长,你可要珍惜啊!” 张云卿不知为什么,泪水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此时,他的心情太复杂了,但在陈光中面前他必须装出一副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流出的泪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 “司令……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与爱护,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云卿嗫嚅着说。 陈光中又在他的肩上拍了几下,满意地说:“嗯,不错,你容易开窍,不是那些笨头笨脑的。另外,我决定任命你为警卫营营长,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有很多军事上的具体事务,我想随时问计于你。” 张云卿暗中又是一惊,明白陈光中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完全把他看管起来。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惟有听任摆布。 1928年6月15日,省清乡督办决定,自本日起,至9月15日止,为“清乡”期间。20日,参加清乡各军开始全面地、大规模地向各革命根据地进攻,进攻重点:湘东为平江、浏阳、醴陵;湘西为石门的大浮山和贺龙部;湘南为靠近井冈山之茶陵、攸县、耒阳各县。 陈光中部负责向湘东之平江进剿。 这是张云卿第一次离开家乡在他人的挟制下与人作战。他虽然被任命为警卫营长,但这职务徒有虚名而已。因为这支部队是陈光中的御林军,平常由他直接指挥士兵,由副营长管辖,张云卿反倒成了一种摆设。但此时,他也乐得清闲,不去管其他事。 7月20日,湘军独立第五师第一团团长彭德怀、滕代远在平江起义,占据了平江县城,与黄公略等人会师后,成立红五军。 月底,陈光中部奉何键之命与红五军激战一昼夜,双方伤亡惨重。彭德怀不敌,主动撤离县城,向平江、修水边界转移,陈光中进人平江县城。 8月初,陈光中接鲁涤平、何键电令,负责“追剿”彭德怀、黄公略部红军。 8月底,彭德怀、滕代远率红军主力由黄金洞出发,到浏阳、万载边境活动,行至万载大桥时,遭陈光中部伏击,伤亡严重,折回平江、修水一带,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建立区、乡苏维埃政府,势力不断发展壮大,致使国民党军队“清乡”举步维艰,收效甚微。 9月,何键电蒋介石、李宗仁检讨湘省清剿成绩甚微原因:一是给养困难,影响各区队如期集中;二是事变纷杂,未能按计划积极进行;三是湘南、湘东山势险峻;四是红军骁勇。 9月21日,省清乡督办署原宣布全省清乡限三个月完成,现已满三个月,各部红军依然存在,鲁涤平、何键电令湘省清乡期限延长七十天,至11月底止。 张云卿在陈光中部转眼过了半年时间,这半年来,几经辗转、作战,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他的心腹骨干经常通过张钻子带口信给他,希望早日带他们脱离陈光中,恢复从前逍遥快乐的日子。有些人甚至怨恨张云卿满足现状,根本不体谅弟兄们的苦衷。 事实上,张云卿没有一刻不在思考脱离陈光中,无奈陈光中盯得紧,加之战事不断,一直没有脱逃的好机会,甚至连召集骨干碰头会的机会都难找。 转眼到了1928年底,何键经过三次对红军的围剿后,各部又处在短暂的休整缩编阶段。 张云卿费尽周折,总算把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张钻子召集到一起。 骨干们向张云卿传达了各部匪兵盼望早日返回武冈的意愿。张云卿望着各位道:“回去转告弟兄们,我张云卿的心情,比大家更焦急。但是,现在的环境,我们急也没有用,弟兄们被分割在各个连队,出门又不能携带枪支,万一脱逃失败,岂不要遭受更惨重的损失?” 骨干们垂下头,神情黯然。 “把头抬起来!”张云卿提高声音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弟兄们仍然记挂着脱离别人的管辖,这本身就是一种希望、一股巨大的力量!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天空的乌云不会永远笼罩在我们头顶上!越是绝望之际,机会往往离我们越近!从现在开始下面的情况由你们自己掌握,上层的时局由我盯紧。前些天我随陈光中参加了一个由何键主持的围剿军事会议。何键无意中透露出蒋介石与桂系的矛盾。本来第三次围剿的总指挥蒋介石委任了鲁涤平,但鲁涤平担心一旦离开省城,其统治地位就会动摇,只好把总指挥的职位给了何键。从这件事,我已看出一点端倪,蒋介石与桂系的矛盾终将爆发。那时,才是我们脱逃的最佳时机。今日召集各位,为的就是转告这条信息。回去后,仍得与旧部多多联络,向他们转述我的问候!” 张云卿召集部下碰头后,经常以警卫营长的身份,随同陈光中与何键接触,向何的警卫人员打听近期时局的变化。 1929年春节刚过,陈光中接到命令,令其火速由平江赴萍乡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仍由何键主持,警卫人员都不得进人会场。会后,何键匆匆离开会场,马不停蹄返回。 一路上,陈光中不待张云卿等随从问起,便连连摇头说:“真是天变一日,人变一时,昨天我们的枪口对准红军,转眼前面又有了新的敌人!” 张云卿勒了勒缰绳,催动他的“小白龙”,与陈光中并辔同行,问道:“上头又与什么人交恶了?” 陈光中摇头笑道:“不是与人交恶,而是何键又找到了新的发迹机会。” 这下,张云卿及所有的随从都感到如坠云雾之中。 陈光中扫视手下,得意地说:“这个中的奇巧,我不说,你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好吧,那我告诉你们。”他向一旁啐了一口痰,“原来我们的何司令早就有做湘省主席的志向,以前通过各种手段把唐生智弄了下去,没想到蒋介石又派来了一个鲁涤平。为了挤走鲁涤平,他做好了长期的准备,时刻留意对方的破绽。一个偶尔的机会,何键发现桂系想与蒋介石较量,于是前些天与桂系首领叶琪密商驱逐鲁涤平的军事问题。双方达成了很好的合作协议。” 张云卿脱口问道:“何键今天召集你们开会,是商议驱逐鲁涤平?” 陈光中摇头,说:“驱逐鲁涤平之事,由桂系出面足够了。他召集我们开会,主要是部署下一步与桂系打仗的事情。” 众人更加不解了,特别是陈光中的副官几乎是叫了起来:“司令,你有没有搞错,何键既然要与桂系合伙驱逐鲁涤平,为何又部署我们与桂系打仗?” 陈光中认真道:“这正是何键的高明之处。他利用桂系赶走鲁涤平,旋即,桂系势必成了他的心腹之患,反过来,他又得依靠蒋介石来驱逐桂系——最后达到他当上湖南王之目的。” 众人恍然大悟,特别是张云卿,从何键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手腕中,深深地感受到了政治斗争的诡秘,很值得鉴赏和学习。 陈光中、张云卿从萍乡回到平江的第二天,即1929年2月22日,桂系的武汉政治分会发出决议,撤销鲁涤平的湖南省政府主席兼十八师师长职务。同时派叶琪的第九师、夏威的第七军向长沙进兵。鲁涤平措手不及,慌忙乘外轮逃往南京。桂系控制了湖南,至此,桂系占据了两湖,接通了广西,势成能攻能守、可进可退要与蒋介石一争高低的局面。这就是史书所称的“湘案”。 “湘案”发生后,何键身价大增,成为桂系和蒋介石争夺的对象,都任命其为湘省主席兼督办。 3月2日,湖南新省府及清乡督办公署同时成立,何键就任省长兼清乡督办。 3月24日,国民政府令:一、何键为湖南部队编遣特派员,现驻湖南各师暂归何键全权节制指挥;二、师长叶琪、夏威免职查办,叶琪部第五十二师交何键就地编遣。 同日,蒋介石完成讨桂准备,任命何键为讨桂军第四军军长。 3月27日,蒋桂战争正式爆发。 蒋桂战争的爆发,让张云卿看到了脱离陈光中的最佳时机。 4月初,何键决定在长沙召集军政联席会议,宣布就任“讨桂军”第四军军长。陈光中得到电令,准备赴长沙开会。临行,张云卿忽患痈症,大腿间浓血四溢,不宜远行。 陈光中走后,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以同乡情谊前来看望。张云卿令张亚口在门外望风,用武冈土话在营房里商量脱逃具体事宜。 众人认为,趁讨桂之际,在半途逃脱不是很难,问题是逃脱之后,可能会引起陈光中恼怒,到时出兵入武冈报复。 针对此种情况,尹东波想出一计,决定通过策动其他士兵哗变,使陈光中不疑有他。稍后,他又望着张云卿:“这样虽然好,只是满老爷如果一同离开,陈光中照样怀疑。” 张云卿想了想,说道:“只要弟兄们能够安全脱逃,我自会有办法让陈光中不疑有他。问题是策动其他士兵哗变有几成把握?” 尹东波道:“有十成把握。这一点我们在下面掌握得很准确。士兵们出来几年了,本来很想家,得知现在又要与桂军作战都十分厌恶,只要有人带头,最少有一千人哗变。” 张云卿道:“若真有一千人哗变,你们夹在中间就不会惹人注意。只是回去后,你们是化整为零呢,还是仍聚在一起为好?” “当然是聚在一起最好,相互间也有个照应。”谢老狗说,“满老爷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是弟兄们最关心的。” 张云卿道:“若要陈光中不怀疑,我当然还得在军队中呆一段时间。” “满老爷不在,谁做我们的头呢?”钟雪华问道。 张云卿拍尹东波的肩:“暂时由老尹负责吧。他办事比你们几个都要稳重一些。”转对谢老狗,“还有老谢,打家劫舍的事,你要多担当,一定要听老尹的话,不要老是跟他抬杠,记住了吗?” 谢老狗点头。 张云卿眼睛红红:“自民国17年正月初一至今日,我们的处境一直恶劣。现在,武冈的张光文、易豪,不知有多得意。” 谢老狗咬牙切齿:“我们回去,先杀了张光文全家!” “不可”张云卿制止道,“在我没有回来之前,除一般的捞生活,不可有任何大的行动。最好是改名换姓,以免引起张光文、易豪注意。暂时就商量到这里,什么时候可以行动,我会要张钻子通知你们的。” 众匪们离去,张亚口从外面进来,问道:“满老爷,你的伤该请医生看一看。” 张云卿摇头。 “已经成了这样子,今早晨我看见,烂了好宽,若不抓紧治,恐怕……” “没事,我就是要它烂得越宽越好。” 4月6日,陈光中从长沙回来,经过一番紧急动员,决定次日开拔,北上岳州,与桂军叶琪部作战。这次,陈光中的具体职务是“护路军副司令”。 次日一早,军号嘹亮,官兵起床后不出早操,各自打好背包,吃罢饭,列队向北行进。 是日天气晴朗,正是盛春季节,到处草长莺飞,景色宜人。张云卿痈疾厉害,骑在马上仍然苦不堪言。陈光中不疑有他,出于同情,准许张云卿的心腹张亚口为其牵马。 行了半日路,在平江县一个小镇打火做饭,饭后继续行军。 行至一茂密森林,军中官兵突然腹泻,纷纷钻入林子拉稀。先是三五数十人,继之数百人,最后上千人。有些憋不住的,竟拉在裤裆里。 陈光中大慌,急令副官查找原因,一会副官回来,报告说中午在镇上购的两桶花生油可能放置时间过久,导致食物中毒。 陈光中大怒,令副官把伙夫抓来毙了。陈光中也突然不适,就地蹲下,拉起稀来。如此反复数次,苦不堪言。 一会副官赶到,向正蹲在草丛中拉稀的陈光中报告:“报告司令,那位采购食油的伙夫自知罪不可恕,已经逃走。” 此时,陈光中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 稍后,又接二连三有人来报,说军中有人趁机开溜。 有军医急急从附近调来治泻药,军心才得稳定。其时,已是当天的傍晚。陈光中令各部长官清点人数,再由军需官一一计算,半天之内,部队哗变,居然有一千余人携枪脱逃。此时,连追截也来不及了。 陈光中部在平江哗变的消息很快传到何键那里。4月9日,何键分电各县驻军与团防堵截,抓住逃兵,一律枪决。 陈光中部经过此次哗变,元气大伤,幸于诸路讨桂军进展顺利,大败桂军。 4月14日,取得初步胜利的蒋介石在武汉部署“讨桂”第二期作战计划,决定由湘粤滇三路进攻广西,根除桂系。令第四路总指挥何键派二十个团月底集中桂边,5月1日出发,5月15日以前占领桂林,再向柳州前进。 5月1日,陈光中率部从岳州南下,向湘桂边境行进。途经武冈,陈光中问张云卿:“张营长,到家门口了,要不要回去看看妻小?” 张云卿明白陈光中在试探他,摇头说:“家中妻小有管家照顾,无衣食之忧,回家小聚一日又得离开,如此牵挂更甚。不如干脆不回家,待击败桂军,再回来与家人团聚不迟。” 陈光中对张云卿的回答很满意,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大实话。 讨桂军由武冈、东安、永州出发,所向披靡,先后占领了黄沙河、全州、山枣,桂军败退兴安,双方在越城岭发生激战。激战间,张云卿大腿中弹,加上原来的痈症未痊,病情越发加重。 5月中旬,讨桂军占领了桂林,桂军败退柳州。但此时张云卿枪伤、痈症并发,无法行走,连日高烧不散。 张钻子焦急,哭求陈光中给张云卿寻医救治。陈光中依允。 其时桂林市有一名医,姓李名逊,专治枪伤和无名肿毒,世代秘传。张云卿由张钻子背负,来到李逊诊所。李逊看罢伤,责怪道:“这些伤非一日二日了,这么长时间为何不找医生看看?” 张云卿连日高烧,业已昏迷,张钻子代为回答道:“因军务繁忙,部队总在转战中,没有时间医治。医生,他的病到底有没有希望治好?” 李逊再次认真查看伤口,用听诊器听了张云卿的心脏,然后望着张钻子:“你是他什么人?” “当然是他最亲近的人——我和他是兄弟。”张钻子说。 李逊叹道:“很难说,我从来没有治过这么严重的病人,主要是化脓时间太长,试试运气吧。不过,要花很多钱的。” “医生,你一定要治好他!”张钻子焦急地央求,“不管花多少钱,我都给你。” 李逊圆鼓鼓的腮帮动了动说:“做医生的当然会想方设法把病人治好,只要舍得花钱,我家的药还是特别灵验的。” 张云卿在李逊诊所住到6月中旬,一天,陈光中在一群警卫人员的簇拥下看望张云卿。见张云卿正在睡觉,便悄悄把李逊叫到外面问道:“李医生,病人的伤势可有好转?” 李逊叹道:“病人伤得不轻,且长时间得不到医治,若要在短时间全部治好,恐怕不是易事。怎么,陈司令有事吗?” 陈光中点头:“近日我军与桂军伍廷飏部在柳州激战,敌军异常凶猛,已经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桂林恐怕……” 李逊一听心里明白,说道:“如果陈司令不放心他留在这里,随时可以抬走。不过,像他现在的情况,如果不继续医治,恐怕会死。” 陈光中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这个病人很不地道,我就是要他死。” “既然如此,你抬走他,只要不下药,他很快就会死。” 陈光中道:“我不能抬他走,若死在我的队伍里,兔死狐悲,以后谁敢跟我?我的意思是,我们离开后,借贵手……” 李逊心里明白,望着陈光中:“有好处吗?” 陈光中从衣兜里摸出两根金条:“没好处我敢请你办事?” 李逊掂了掂重量,把其中一根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笑了笑:“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陈光中突然拉下脸,凶相毕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我的钱,敢不照办,当心你的性命!” “我怎么敢呢?”李逊一脸粲然。 恰在此时,诊所里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张钻子探出头来叫道:“李医生,病人又在说胡话了。” 第十九章 陈光中失防苦肉计 张顺彩命丧笑里刀 细狗向张光文报告道:“那天晚上,我们刚刚上床,突然屋外火光四起,一群土匪明火执仗,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高喊要粮、要钱。火老爷连忙起床,准备和他们讨价还价。就在这时,一伙人冲了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连仆人也不放过,杀完人又放起火来。” 却说民国17年正月初一,陈光中与张云卿歃血为盟后的一天,张光文径至县政府陈光中住地,与其会晤。 张光文提醒陈光中,张云卿是一位狡诈奸猾的惯匪,一旦离开武冈,仍会中途哗变。为说服陈光中,张光文历数张云卿自1921年为匪以来的各种传奇经历。陈光中大惊,不敢小觑张云卿。张光文趁势献计:“若要制服张云卿,惟有在离开武冈时,将其匪部分割开来,用包饺子的办法,把他们安插在司令的亲信队伍中,然后严加看管,严防他们聚在一起。” 陈光中喜道:“不愧是张云卿的老对手,如此一来,就不怕他途中哗变了!” 6月下旬,陈光中奉何键之命北上围剿井冈山的朱、毛红军,张云卿及其匪众亦被带走。 张云卿走后,武冈百姓顿觉头上的乌云驱散,奔走相告,共庆太平。 从7月份开始,赵融将朱云汉、张顺彩两部召回县城,充做铲共义勇总队,刘异任总队长,朱、张分任大队长。 其时,易豪闻讯率部从雪峰山腹地出来抢占地盘,与刘异的义勇总队打了几次小仗,最后赵融为了省事,派出代表与易豪言和,划出西起枫木岭、东至山门镇的大片地盘,供易豪收取人头税、地税、山林税,以养活其匪部。 1928年6月至1929年5月,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武冈境内虽然小抢不断,但像当初大规模的打家劫舍却是少有了。 5月中旬,北乡及石背乡一带突遭群匪袭击,各家各户的牛、羊、猪、鸡、鸭和所有值钱之物,被抢劫一空。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亦屡遭蹂躏……告急信如雪片般飞往县政府,堆满了赵融的案头。 其时,正值蒋桂战争爆发,何键分摊给武冈县为数不少的饷粮尚未筹措,县境就闹土匪,长此下去,百姓为匪患所累,如何能完成饷粮任务? 赵融万分焦急,与义勇总队长刘异商量。刘异道:“赵县长,目下最首要的问题,就是查清这股悍匪的来龙去脉,有多少人枪,是外地来的还是本地土匪。如果连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都弄不清楚,急有何用。” 赵融觉得有道理,点头道:“说的也是。只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 “很简单,只需从告急信着手就能看出头绪。” 赵融道:“告急信也不定准,有的说有五六百人枪,有的说只有一百余人枪。” “这就对了,我们已经知道悍匪人数在一百至六百之间,另外告急信有否提到土匪操何方口音?” 赵融摇头:“没有。都是诸如今天抢了东村、明天又抢西村之类的枯燥数字。” 听到这里,刘异也感到无计可施,他提议:“不如通知各乡团防局头目来城里开会,集思广益,共商对策,或许能理清头绪来。” 赵融依言,立刻下通知,令信差火速送往各乡。 两日后,各乡团防局头目来到县城,一起在县衙召开会议。 奇怪的是,除了直接受害乡团知道匪患的事,其他团防局头目竟然还蒙在鼓里。他们听说武冈境内最近来了一股悍匪,个个惊恐万状,害怕危及到自己,叽叽喳喳,纷纷要求赵融出兵征剿,会场上乱成一锅粥,哪里还谈得上商量对策。 赵融大失所望,草草遣散各乡团防头目。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对刘异说:“刘总兵,黄桥铺团防的张光文是保定军校毕业生,文韬武略,很有一套。今日怎不见他发表高见呢?” 刘异道:“或者是人多嘴杂吧。要找他也不难,可能才出城没多远,我派人追他回来。” 赵融依言。刘异令心腹金丝猴骑上一匹快马,出去一阵功夫,才只身回来向刘异禀报:“老爷,小人追出城外很远,碰上了各乡团防头领,独独不见张光文。经打听,才知道他没有回去,仍住在迎春客栈。” 刘异转对赵融道:“他留下没走,可能想单个与我们会商。” “不是,”金丝猴说道,“刚才我从迎春客栈路过,特意找到张光文,请他进城,他说他在等人,如县长、总兵有事,可于夜间去客栈会他。” 刘异与赵融面面相觑。赵融叹道:“也罢,我们屈就一下,晚上去一趟。” 刘异道:“你去就够了,我就不必了。” 赵融知道刘异架子拉不下,也不勉强。 是夜,赵融率一班亲随出城,去到东门外迎春客栈,果然张光文就在那里。 赵融驾到,令张光文颇感意外,掩上门谢罪:“张某怠慢县长了,其实用不着县长劳驾,一旦张某办妥一件事,会找县长商量。” “在等待一位重要人物驾到?” 张光文笑道:“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是我的一位副手。” “邓联佳?他去了哪里?” “我让他去打听一事,估计近几日回来。”张光文道,“我和他约好是在这里见面。” “你要打听的事跟东北乡闹匪有关吗?” 张光文点点头。 赵融望着张光文:“你认为这伙悍匪是什么来头?” 张光文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帮新出现的悍匪当然只能是武冈人,否则,外乡人摸不清底细,谁敢跑到这里来?” 赵融点头:“说的也是。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呢?如果是新出现的,不可能一下子啸聚数百人。是原本有的么?张云卿随了陈光中,朱云汉、张顺彩招了安,剩下的易豪也和官府达成默契,各不相扰。这事确实令人颇费思量。” 张光文提醒:“张云卿虽然随了陈光中,谁敢保证他中途不哗变?” “这种可能当然有,不是说,张云卿的部下被陈光中做了‘夹心’么?” 张光文叹道:“这事确实蹊跷,所以我才差邓联佳往北乡打听。临出门,我接到县长的通知,吩咐他若刺探到重要情报,来迎春客栈碰头。” “他能探出什么名堂吗?”赵融的口气颇有几分不信任。 张光文道:“邓联佳虽是我的副手,但聪明能干不在我之下,事情交给他去做,可千个放心、万个放心。” 赵融起身:“我等着听他的好消息。” 数日后,邓联佳从北乡来到迎春客栈,这次他探听到很多情况,在客栈房间里详尽地向张光文汇报。果如所料,这伙土匪就是张云卿的旧部,张光文虽然思想上早有准备,但还是吃惊不小。当邓联佳说到张云卿仍在桂林时,张光文立即赶至县衙与赵融商量,决定亲赴桂林,与陈光中面洽除去张云卿。 1929年6月初,张光文将团防局事务交给邓联佳,只身一人从县城出发,经城步、龙胜抄旱路步行至桂林。 6月12日,张光文与在桂林驻防的陈光中接上了头。对张光文的来到,陈光中颇感意外,但很快明白对方一定有要事面谈。 其时,陈光中部奉何键之命。正部署进攻柳州,与桂军伍廷飏作战,军务十分繁忙。见了面,陈光中拍着他的肩说:“你好好在桂林呆一段时间,桂林有很多好玩之处,待我攻下柳州,有什么事再详谈。” 张光文道:“我知道司令军务繁忙,本不该打搅,但事关重大,我不能不来。司令尽管去忙,忙完后最多只会占用你不到十分钟时间。至于要等司令攻下柳州,恐怕就来不及了。” 陈光中皱皱眉头:“既然只需十分钟,那现在就说吧。跟我来,到屋里小叙。” 陈光中的司令部在象鼻山对岸的一套公寓里,这里原是桂军官佐的私人别墅,湘军攻下桂林后,用作办公用地。张光文随陈光中进入客厅,甫坐定,便直奔主题问道:“司令,张云卿现在何处?” 陈光中狡黠地笑了笑,抱着胸道:“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他的事而来,既如此,你一定知道有关他的不少情况,是不是这样?” 张光文不从正面回答:“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不过,依我之见,此话并不全面。” “嗬,有何不全面之处?我倒想请教。” “我认为‘身临其境’和‘隔河观山’,各有长处、各有不足,如果合二为一,我想,这样对一件事物就会有更全面、更客观的认识。” 陈光中明白过来,望着张光文道:“我先听听你‘隔河观山’——对张云卿的认识。” 张光文道:“最近张云卿负了伤,而且伤得很重,是不是这样?” 陈光中奇怪道:“你才从湖南来,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光文雄性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我不但知道张云卿伤势重,还知道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负伤,他在施用‘苦肉计’!” “苦肉计?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让你知道,能叫苦肉计吗?他的苦肉计正是针对你来的!”张光文道,“我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此话并不全面,为彻底认清张云卿,我就把我‘隔河观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实不相瞒,我这次是奉武冈县政府之命前来找陈司令接洽的。前一段时间,县城内突然冒出一股人数近五百的悍匪,横行乡里,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奸淫妇女,为所欲为,百姓备受践踏。当时我就估计很可能就是张云卿回来了,结果,没过多久,我从《申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的是陈司令奉命南下讨桂,途经平江发生哗变,有千余人向武冈方向逃去。如此一来,我的估计就更进一步证实了。当时我想,陈司令也是一位十分了得的人物,发生那么大的事难道事前就没有一点察觉?更使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么多人逃跑,居然没有抓住一个逃兵。陈司令更该知道我的副手邓联佳是一位十分精明的人物,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我派他乔装潜人张云卿的老巢打探。得知所有内幕后,对张云卿的精明我从内心佩服。”说到这里,有意停下来。 “什么内幕?你快说!”陈光中被吊上了胃口。 “原来张云卿自招安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返山寨,迫于司令虎威,他不能不忍气吞声,采取从长计议之法。他在司令面前充任警卫营营长,一直老老实实,从不乱说乱动,从而麻痹了司令。当他取得司令信任,就蠢蠢欲动,利用司令外出开会的机会,暗中与旧部勾结,策动哗变。蒋桂战争爆发前夕,张云卿知道这是个哗变的最好机会,于是有意用蜂蛰伤大腿,再搽上似脓的草药,用苦肉计迷惑司令,以便在他的部下顺利脱逃后,再名正言顺离开司令,回去统领他的队伍。” “他妈的!这个畜牲!”陈光中瞪望着张光文,“你知不知道他是采用何种办法让他的部下顺利逃掉的?” “当然知道。”张光文提高声音,“行动前,张云卿差人从各药店购买了大量巴豆,辗成粉末,4月7日那天,悄悄把巴豆粉倒入新买的两桶食油里。这事除了尹东波、张钻子、谢老狗几个心腹知道,其余人等一概不知。吃饭时,才临时通知要逃的人不要吃菜。” “他妈的!原来他玩了这一套,难怪连我也差点泻死。这些内幕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我的助手邓联佳打听到的,那些土匪回到家中,把这些当成得意的事四处吹嘘,连当地的小孩都知道。” 陈光中的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问道:“你还听到什么?” “我的助手还听到当地人说,张云卿要不了多久就要回来。打仗时,他有意把自己打伤,然后买通医生,说他的伤无法医治,如此一来,陈司令就会主动要他回家。” “他想得还真周到!”陈光中一阵冷笑,“这样也好,老子就成全他——让张钻子运他的尸体回去!” 张光文感到大功告成,轻松地舒了口气,进一步问道:“司令打算怎样除掉他?” “你说呢?”陈光中望着他。 张光文摇头:“我没有‘身临其境’,连张云卿现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当然不敢言该怎样除掉他。” 陈光中道:“他在桂林名医李逊家里医治。” 张光文道:“这个好办。司令派一位杀手,一粒子弹就解决了。” 陈光中摇头叹道:“问题哪像你说的这样简单,张云卿跟着我的这段时间,一直循规蹈矩,不曾有任何违法行为,我怎好公开杀他?况且我的部下,多数是绿林出身,杀一个张云卿,说不定就乱了全师军心。要是能真正抓住张云卿是那次哗变的幕后主使,杀了他,名正言顺。问题是,你说的即使都是事实,但无真凭实据,我拿什么服人?” 张光文沉吟:“这问题确实值得考虑……他既然用‘苦肉计’,司令何不将计就计?” 陈光中道:“你是说我也买通医生在药里做手脚?” “正是此意!” 陈光中道:“真有你的。好吧,我就将计就计去了。” “司令不必如此焦急,反正他跑不了。你不是有要事办理么?” 陈光中摇头:“部队就要出发,也不是什么要事,无非给士兵们训训话、打打气,还是免了吧,把张云卿除掉再说。愿不愿意跟我走一趟?” “当然愿意。只是到了那里,我不能进去。” 陈光中又拍他的肩:“也行。我去附近替你租间房子住下,这几天你就守在那里,张云卿死了便罢,若没死,我连医生也一并除掉!副官,备车!” 张光文随陈光中在门口上了一辆别克小轿车,半个多小时,来到一处环境幽静、景色宜人的欧式建筑小区里。车停下,陈光中指指前面不远处的一块招牌:“那里就是张云卿治伤的地方,我走后,你注意这里的动静就行了。” 陈光中和他的副官下了车,张光文和司机仍留在车里。透过茶色车窗玻璃,他认出那块牌子上写了六个字——“李氏伤科诊所”。 在车里等了十几分钟,陈光中和副官回来,声称事情已经办妥。车子在附近绕了一圈,又折了回来。陈光中原打算租一幢房子,恰好就在“李氏诊所”的斜对面有一家旅社,张光文就在临街处租了一个房间。打开窗户,李氏诊所及周遭住宅尽收眼底。 临行,陈光中拍着张光文的肩道:“好好在这里盯着,不许乱走动。攻下柳州,我会回来找你的!” 陈光中走后,张光文开始一心一意在窗口监视。在这里,他不时看到张钻子走出诊所去街上买香烟、小吃什么的。开始两天无事,第三天一早,只见张钻子哭哭啼啼从诊所出来,几个本地人随后围住他问些什么。人堆散去,一会便有殡葬工人用平板车推来一具红色的桂林式棺椁。这种棺椁与武冈的不一样,体积小,轻便,外形像一朵梅花,到了山上,可用一根长竹棒穿起来抬至墓地。 张光文此时精力高度集中,眼睛一眨不眨,直至认出抬出来的人确是张云卿,才放下心来。 这一天,恰好湘军与桂军在柳州郊外激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消息传来,留守桂林的后备部队十分紧张。 又过了两天,坏消息传来——桂军伍廷飏部突破了湘军的联络线,湘军大败。此时,桂林守军人心惶惶,不得不做出撤退的准备。 1929年6月20日,湘军被迫撤出桂林,张光文因来不及跟上队伍,仍滞留在旅馆里。 陈光中自6月12日离开桂林,一直没有回来,直至7月初,才遣副官化装成商人,潜入城内与张光文接头。 张光文见副官这番打扮,不安地问道:“情况很不妙?” 副官摇头:“现在桂军已经彻底失败,白崇禧、黄绍竑都逃到越南去了。” “那陈司令为何不进城?” 副官道:“这是蒋介石的命令,令我们不要入桂,部队在郊外停止待命。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司令要我乔装进城与你联络。那位张云卿死了没有?” 张光文点头,把他所看到的向副官述说了一遍。副官点头道:“如此最干净,我就回去向司令复命了。” 张光文提醒道:“不去跟那位叫李逊的医生见见面么?” 副官回过头:“司令要我提醒你临走时抽空去诊所看一看,若那位医生不在那里,就可能有假。” “这个我自然要去看看的。” 副官走后,张光文因惦记家里,再者也觉得没必要留在桂林,恰好他的腿上有一处小溃烂,装成看病,去了李记诊所。 医生李逊看了张光文的伤,又问了几句话,给了点药就完。 次日,张光文仍抄原路风尘仆仆回家。逢山过山,逢水涉水,这条路常有往返武冈桂林的盐贩,他们肩上经常压了百四五十斤担子,仍健步如飞。张光文体弱,在途中行走半月有余,才回到武冈。 离乡前,曾与赵融约好回来两人先在县衙里见面,来到正南门,正要入城,忽见城门外有一大堆人围在一处看热闹。 张光文正想知道他离家后城里有什么变化。于是挤了进去。原来这些人正在看新贴的公告。张光文不看犹可,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布告上写道: 兹有张文、张彪兄弟二犯,系石背乡张顺彩之子。二犯本随其父张顺彩招安多时,因匪性难改,于六月某日率部袭击黄桥铺团防局,夺机枪二挺、步枪三十余支,杀团防局兵勇三十余人,洗劫黄桥铺一百余门店铺……已被擒获斩首,特此公告! 中华民国××年×月×日 县长赵融 张光文心里一惊,没料到离家不到一个月,他惨淡经营的团防局竟毁于一旦。他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公告上白纸黑字,两颗人头也挂在城楼上。 张光文急着要进城向赵融问个究竟,转念一想:这年头风云突变,说不定赵融受到什么蛊惑,正在擒拿我也未可知,我还是小心为妙。 如此想着时,张光文绕道来到迎春客栈,在这里开了一个房间。他相信一旦真的发生了意外,邓联佳一定会来这里找他。 住了两天,从一些来往的客人口里零零碎碎地听到一些消息。这些消息证明,他的团防局已经不存在确是事实,另外他还听到一个令他万万接受不了的噩讯…… 第二天傍晚,张光文正凭着客栈楼上的栏杆发呆,突然,他的肩被拍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胡先生,你也在这里住店呀?” 张光文回头,认出是他的管家细狗,连忙把他拉进房里,掩上门小声问道:“细狗,你来这里干什么?为何不在家里伺候老爷?” 细狗未曾开口,泪水便先流出来了。张光文心底涌起一股寒意,明白他这两天听到的噩讯可能已成为事实…… “细狗,你不要瞒我,我不在时,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细狗望着他,只顾流泪,不肯说。 “你不说,我已经知道……”张光文心里一酸,“是不是我哥哥他们被土匪杀了?房子也烧了?”细狗点头。 张光文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哇——”的一声,刚刚哭出了声,细狗慌忙捂住他的口,压低声音道:“文二爷,千万别声张,如今县政府正在四处缉拿你!” 张光文一口闷气未出,又怄了新气,双眼翻白,口里吐起白沫来。 细狗焦急,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口,如此折腾了好大一阵功夫,张光文才回过神来。 “细狗,我不在时,家中发生了什么,你详详细细向我道来。” 细狗紧张地四处望望,附着张光文耳朵道:“此处不能久留,邓联佳要我在这里找你,找到后立即离开。去到一个地方,我自会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告诉你。” 张光文只好跟在细狗后面。到了楼下,细狗高声地对客栈老板说:“我去玉带桥有点事,老板,请帮忙看看房子。” 老板说:“二位放心好了,房里的东西保证丢不了。” 主仆二人离开客栈,一直向西行走。走了约六七个钟头,来到山脚下,虽是黑灯瞎火,但张光文很快还是认出来了, 对仆人说:“细狗,这里是黄茅了,爬过一座山就是枫木岭,我们去找易豪?” 细狗道:“不投靠他谁收留你?” 张光文叹道:“说的也是。可是,到现在你还没跟我讲家里的事。” “我这就告诉你。”细狗道,“就在大前天晚上,我刚刚伺候火老爷上床,突然屋外火光四起,一群土匪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高喊要钱、要粮。火老爷连忙起来,准备和他们讨价还价。就在这时,一伙人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连仆人都不放过。杀完人又放起火来。当时我在屋里,情知不妙,躲进地窖里,逃过一死。第二天我从地窖出来,好好的大宅已成了一堆瓦砾,火老爷他们都被烧成火炭……我估计是仇人报复,去找邓联佳。到黄桥铺,团防局的房子也成了瓦砾。一打听,才知道晚上团防局遭袭击,兵勇大部分被打死,只有少数从后墙逃走。” “邓联佳逃出去没有?” “当时我不知道。估计他若活着,一定会来石背找我。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们见面了,他告诉我,现在情况复杂,很难在一两天把问题弄清楚,当务之急是等文老爷回来,不能让他遭敌人暗算,他要我去迎春客栈找你,没想到还真找着你了。”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在搞我们?” 细狗摇头:“我也不知道。” “文告上说,攻打黄桥铺团防局的是张顺彩的两个儿子?” “文告上是那样写的,可事实到底怎样,只有天才知道。若真是张文、张武兄弟,杀害火老爷的事又作何解释呢?” 张光文仰天叹道:“这两件事确实太蹊跷了。会不会是尹东波他们?” “文老爷,邓联佳猜想,可能是张云卿回来了。” 张光文摇头:“不可能,张云卿已经死了。” 主仆二人边说边走,行至山腰,林子里突然窜出一条汉子,举起快慢机,用黑话喝问道:“蘑菇溜哪路?什么价?”(什么人?哪里去?) 细狗后退一步,从容答道:“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的人,就来了小孩他外公。”(我是来找你们当家的。) 大汉再问道:“野鸡钻刺蓬,哪能上枫木岭?”(我看你是个假的。) 细狗答道:“地上有的是米,有根也有底,小孩子他外公见过的!”(我不是假的,我认识你们当家的。) 对方见细狗回答从容,收了枪,走近前来问道:“深更半夜的,上山找哪一位?” 细狗指了指张光文:“他就是黄桥铺团防局的文老爷,上山来找易大哥。” 小匪一听是“文老爷”,客气起来,躬躬身道:“文老爷请,我们易老爷正念叨您呢。” 张光文、细狗随着小土匪在山林里七转八拐,一路遇不少盘查,对了很多黑话,最后来到一个大岩洞口。小土匪与洞里对了暗号,对张光文说:“文老爷,小的要回去上岗,稍等片刻,会有人来领你们去见易老爷的。” 一会,果然从洞里走出三个人来,前面的照着手电,后面的打着火把。张光文一眼认出中间是周连生,叫道:“三弟,是我!” 周连生喜出望外,与张光文拥抱:“果然是二哥,我们可担心你了!” “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遭到暗算。走,进去再慢慢叙。”周连生让张光文走在前面。 这是一个天然的大溶洞,名黄龙洞,洞口较窄,仅能容两人并排前行。进入到洞内,宽得像一座大宫殿,如果不点灯,其黑无比。这个洞原是易顺满的窝巢,他为匪数十年一直盘踞此洞。外面山险林密,布上层层暗哨,官府来剿,总是屡屡吃亏。洞内则是四通八达,遇上大规模围剿,向西可走城步,向北上绥宁、黔阳,往东可经七步石逃往武冈。 易豪自从那年与湘军十七团分离后,一直驻扎此处。因三百多张口的给养不易,除了在县政府的默许下向附近各乡索要“保护费”,每隔数月,都要倾巢出洞,去会同、新晃、怀化等地抢劫大户、钱庄,用以增添枪支弹药,加强实力。 却说一行人在洞里行走了约二十余分钟,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大洞里,此处灯火通明,面壁的上首是神位,点上蜡烛、香火,供奉的不知是哪一路神圣。神位下是一排虎皮做的椅子——这也是易顺满遗留下来的。坐在神位右侧的易豪一见张光文来了,连忙起身,把他拽到神位下,手指空着的虎皮椅说:“张二哥,这是首席,我特意给你留的。” 张光文哪里肯坐,易豪说气话,张光文只好说:“大哥,这个位置我是不会坐的。我是保定军校的毕业生,同学遍布军界,一旦传出去别人都会嘲笑。现在为形势所迫,不得已暂时落草,纵如此,我还要隐姓埋名,不让外界知道我在此处。” 易豪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还是没福分,也罢,我不强求。” 恰在此时,邓联佳进来,内疚地对张光文说:“光文兄,我没有保护好你的家人,连团防局也给我丢了……我、我对不起你……” 张光文又是一阵心酸,含着泪道:“天灾人祸,这不能怨你……老邓,我们还是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吧。” 邓联佳抹了泪,望着他:“你看到县政府张贴的文告没有?” 张光文点头:“文告上说,是张顺彩的两个儿子袭击团防局。从表面上看,这两个人年轻气盛,好出头,一时做出鲁莽事来也符合情理。可是,我全家老少又是谁杀的呢?这两桩事发生在同一天,不能说毫无联系。更令人感到蹊跷的是,两桩事恰恰发生于我不在武冈的时间里。很显然,对方了解我底细的——这一点,张文、张武做不到。” 邓联佳特意问道:“文老爷这次去桂林,事情办妥了没有?” “办妥了怎样?没办妥又怎样?”张光文反问。 “如果办妥了,我觉得这两件事发生得颇令人费解。如果没有办妥,一定就是张云卿回来实施报复。” 张光文心里一惊,很久才道:“这事连我自己都很难肯定。当时虽亲眼见张云卿的尸体从诊所拖出,但是,我又不能出去检查。” 众人听完张光文的讲述,都认为鉴定张云卿是否死亡,惟一的办法是再派人潜往桂林,找到李逊,对他酷刑拷打。 张光文也认为只有如此。次日一早,张光文写了李逊的住址,令邓联佳带上两位小弟兄,赶往桂林。 邓联佳走后,周连生从城里探得一个重要情报:张云卿匪部已接受县政府收编,充做保安大队,驻防在洞口、山门一带。 张光文听到这消息,叹道:“早知如此,我不该打发邓联佳去桂林,这一遭算是白忙了。” 周连生说:“没有白忙。这次收编的只是张云卿的匪部,尹东波任保安大队队长,谢老狗任副队长,张钻子等人任中队长,张云卿没有名字。” “张钻子回来了?”张光文问道。 “他比你早几天回来。”周连生咳嗽一声说,“另外我还听到一个重要情报,这次袭击黄桥铺团防局及杀害你一家老少的人就是尹东波他们。说是张钻子从桂林回来,带回张云卿的临终嘱咐——张云卿临死前说,张光文是他的仇敌,要尹东波杀了他全家、暴了他领导的团防局,他才会瞑目。尹东波有招安的打算,不敢公开出面。在暴了黄桥铺团防局之后,又把张文、张武的头砍下,提到县政府嫁祸于人。” 易豪叹道:“尹东波果然歹毒,看样子与张云卿相差不远。” 张光文沉思良久,说道:“此事从表面看像是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破绽。若认真反思,我觉得尹东波还不够这个档次。” “二弟,你是说张云卿还没有死?”易豪望着张光文。 张光文的喉结蠕动着:“好歹等邓联佳回来——那时,我们方能做出判断。” 两个月后,邓联佳回来。他这趟去桂林没有找到李逊。 张光文问道:“你找对地方了吗?” 邓联佳道:“我按你写的地址在象鼻山附近找到了那幢房子,写了‘李记伤科诊所’的招牌还挂在那里。房子已经易手,新住户也不知道李逊的下落。恰好那天象鼻山附近死了人,我去向那些殡葬工打听,在6月下旬,李记诊所是不是死了一位外乡人。他们先是不肯说,但从神色已看出了几分不对劲,然后盯上其中的一位,给了十几个大洋。那殡葬工才说出那段时间曾有人请他们去李记诊所拖出一位死人。抬到墓地,没想到棺椁里的人是活的,给了他们一笔钱,要他们千万别声张。” 事情已经证实,如今躲在暗处的张云卿比从前更凶恶,更难对付。 邓联佳回来的第二天,周连生也从城里打听到一个重要情况:赵融、刘异发出命令,决定遣派尹东波、朱云汉、张顺彩三部来枫木岭合剿易豪。 书接上回,却说6月12日这天,陈光中看望了张云卿,随后又把李逊叫去。张云卿感到陈光中的形迹可疑,连忙递眼色给张钻子。 张钻子本想跟出去,又怕冲撞了,只好隔着墙从门缝里窥视。陈光中和李逊说些什么他一句也听不到,但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他看得一清二楚。张钻子回过头对张云卿说:“满老爷,我听不到,只看到陈光中给了李逊什么东西。” 张云卿道:“找个借口出去一下,如果他们神色紧张,说明就有问题。” 张钻子照办,一会,李逊神色慌张地回来,张云卿于是哼哼卿卿,说胡话。 张钻子在门口直等到陈光中乘别克小车离去,才回过头来,对正在给张云卿换药的李逊说:“刚才陈司令跟你商量什么?” “没、没什么。”李逊口吃道。 张云卿悄悄向张钻子眨眼,张钻子于是不再盘问。 一切恢复常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这时,镇定下来的李逊转对张钻子说:“你主人的伤最近又恶化了,恐怕难以治愈,你们还是另聘高明吧。” 张云卿又向张钻子递眼色。张钻子会意,哭着脸求道:“你是桂林最好的医生,你治不好,还有谁能治好?” 李逊圆股股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叹道:“好吧,事到如今,死马只能当活马医了,我家还有一个秘方,不过剂量太重,虚弱的人可能受不了。你是他惟一的亲人,这事全由你做主。如愿意用这剂药,后果我不负责。” “后果不用你负责。”张钻子说。 “那我今日配制,明天敷塞病人伤口。”李逊转过身,摆动着肥大的屁股进药房去了。 次日一早,李逊拿着配好的一剂敷药来到张云卿床前,要张钻子拿出张云卿受伤的大腿来。 张云卿干咳一声,张钻子掩上门,从衣兜里拿出一支手枪、一把利刀,向李逊走来。 李逊吃了一惊,连向后退:“你、你这是干什么?” 张钻子阴笑道:“没什么,我家主人可是万金之身,药是不能乱下的,非得由你本人先试一试。” “我没受伤呀,怎么试?” “不难。没受伤我可以从你大腿上割一块肉下来,然后再熬上这剂药,若效果好时,再用在张老爷伤口上。”说着,晃动着利刀,步步紧逼。 李逊跪下来,求饶道:“我们无怨无仇,别、别这样……” “既然无怨无仇,为何要害我性命?”张云卿翻身坐起,冷笑道,“你现在该明白了,我和陈光中是什么关系!实不相瞒,老子的伤都是本人自为的,为的是早日脱离别人管辖,都是表皮伤,并未伤及到肉深处。老子什么时候想让伤痊愈,只需停上两天不撕伤口上的痂就行了。昨天陈光中给你金条,买通你下败药,我的兄弟听得一清二楚!” 李逊一听,连连叩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是陈司令让我做的,小人不敢有违。” 张云卿板起面孔:“饶恕你也可以,但你得帮助我们逃出桂林。” 李逊道:“只要肯饶恕,你要我怎么做我都照办。” 张云卿道:“这些天陈光中若派人来,你就说败药已下,少则二天,多则三日,病人就会一命呜呼。到第三天一早,去附近雇几个殡葬工、购一具棺椁,把我运出去。” 李逊如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照办。” 第三天清早,李逊出门办事,张云卿叫住他:“还有一事,我走后你可能要离开此地,是不是这样?” “是的。我不离开,陈光中知道底细我会完蛋。” “不,你不离开反而安全,一旦他从柳州回来不见了你,必认定你心里有鬼,要满世界寻找。如果他回来你仍在这里,你向他解释一番,再找几个证人,自然可以蒙混过去。” “可是,长住这里,我心里总要害怕的。” “这事好办。什么时候陈光中或他的手下来过这里,你就可以走。” 李逊依言。出门买了棺椁,又在棺材铺雇了殡葬工,来到诊所,七手八脚把张云卿装人棺内,用平板车拖至郊外的乱葬坟岗…… 张云卿、张钻子脱险后,立刻起程回武冈。一路上,两人猜测,陈光中对他下毒手一定是有原因的。张钻子道:“莫不是陈光中已经知道平江哗变的内幕?” “一定是这样!”张云卿说,“尹东波他们回了武冈,有一些口门不牢的小弟兄肯定会当成得意的事吹嘘,如此一来,很快就会传到张光文耳朵里。” “你是说张光文到桂林来了?” “正是这样!” “啊呀!”张钻子恍然大悟,“那天我看到别克车里除了司机,还留下一个人,后来,陈光中离开,好像没过多久,那辆车在诊所斜对面的旅社停了下来。我估计,这些天张光文可能就住在旅社的房间里监视我们。” “混蛋,你怎不早说!” 张钻子道:“那时我的脑子还来不及转过来。” 张云卿两人一路风尘仆仆,于6月下旬回到武冈。 回来后,张云卿既不回石背张家,也没有去老巢燕子岩,而是化装成商人,在洞口的雪峰客栈租了包房住下,又派张钻子去把尹东波找来。 张云卿虽然已经脱离樊笼,但他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因为获得自由不易,害怕到手的东西再失去。摆在眼前的问题有很多,每一件都很棘手,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解决。 次日傍晚,张钻子领尹东波来到房间。张钻子留在外面望风,尹东波掩上门,急不可待地说道:“满老爷总算回来了,弟兄们正等着你回来一起干呢。” 张云卿问:“老尹,我回来的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就我们几个骨干知道。” 张云卿松了口气,吩咐道:“我回来的事,除了你们几个,其余人等都不能告知。” “这是为啥?”尹东波不解。 张云卿避过话锋,问道:“老尹,最近张光文有什么活动,你知道么?” “他去了桂林。我们是他离开武冈之后才知道的,弟兄们都在暗中替你捏了一把汗。张光文还没回来呢。” “我回来的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从明天起,钻子可以公开露面,散布谣言,说我害痈毒死了。” “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一旦张光文回来,这个秘密还是会露馅。” “我们走一段算一段吧,争取在他回来之前,办好几件事情。” “哪几件?” 张云卿目射凶光,望着尹东波:“第一件,杀掉张光文全家;第二件,暴掉黄桥铺团防局;第三件,与赵融谈判,争取招安,取得合法身份——队伍还不能进城。” 尹东波搔着首:“杀张光文全家问题不大,至于暴黄桥铺团防局——虽然这也算是直接打击了张光文,但团防局是县政府的下属,这样,岂不要影响招安?” “我已经考虑过了。你觉得张顺彩的两个儿子怎么样?” “你是说张文、张武吧?这是两个草包,父亲招了安,他们仍带着一帮小混混四处打家劫舍。你问他们是什么意思?” 张云卿道:“我的意思是要你怂恿他兄弟去攻打黄桥铺,许诺一旦攻下,枪全部归他,然后暗中向刘异报告。” 尹东波终于也明白过来,赞道:“此计甚妙!那时,我再假意保护,悄悄地把他兄弟给刘异。” 张云卿满意地说:“正是!今后,我的目标仍然不变——吃掉张顺彩,兼并朱云汉,挤走易豪,最后独霸湘西南。若不是发生这么多事,张顺彩早就该消失了,先搞掉他的两个儿子,再伺机干掉他。” 尹东波道:“经满老爷如此一说,这几件事都不难了,只是‘招安’一项,恐怕不那么容易。” 张云卿道:“你去办好前面两件事,我自有安排。” 尹东波依言,数日后的一个深夜来向张云卿禀报,同时讨问“招安”的机宜。 张云卿道:“我们‘招安’并非是目的,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张光文回来,肯定要和易豪接洽,那时,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讨伐他。” “问题是赵融愿不愿意接受我们。”尹东波锁着眉头说,“我们是从平江逃出来的,这些事,张光文肯定知道内幕。” 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阴笑:“这就看我的手段了!你留在这里,明天一早随我到城里去。” 次日一早,张云卿领着尹东波化装成商人进城。 洞口离武冈县城约五十华里,张、尹二人赶到时,正是傍晚,城门已关。两个在迎春客栈住了一夜,次日再随第一批进城的菜农进城。 张云卿先去正南街与刘异见面,送上一份厚礼。刘异对张云卿的突然造访十分吃惊,很久才试探地问道:“我儿,你这趟回来陈司令若知道,不怕他动怒么?” 张云卿笑了笑,说道:“我这次回来,是经陈司令特许的,他让我带给赵县长一封密信,干爹能引儿见他么?” 刘异见张云卿说得有板有眼,不敢怀疑,差心腹金丝猴去问赵融。一会金丝猴回来,报告赵县长愿意与张云卿见面,并要刘异陪同一起去。 当张云卿出现在赵融面前,虽然早有准备,但赵融还是吃了一惊,屏退左右,叱道:“张云卿,你好大的胆子,何键早就下文饬令各县缉拿平江哗变的逃兵,今天你竟送上门来了!” 张云卿把双手一拱:“赵县长认为把我缚住扭送省府能得到奖励,张某这就束手受擒。” 赵融嘿嘿地笑道:“都是外面的谣言,我们在这偏远之处坐井观天,不知真伪。” 张云卿大咧咧一屁股坐在赵融、刘异的对面,认真道:“你所听到的谣言并无虚假。” 刘、赵面面相觑。 张云卿接着说:“不过,好在张某做得巧妙,没有露出破绽,陈司令仍对本人信任有加。只是赵县长很不够朋友,听信张光文谗言,派其潜至桂林揭我老底。” 刘、赵大惊失色。 张云卿冷笑道:“好在我命不该绝,张光文未跟陈司令见面就先撞上了我——我在问明情况之后,把张光文杀了!” 刘、赵打了一个寒颤。 赵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陈司令有密函,在哪里?” 张云卿笑指自己的肚子:“在这里,陈司令说写成文字恐有闪失,要我带口信给你——要你加紧时间筹措粮饷。” 赵融受了捉弄,一阵脸红,欲下逐客令:“你来县衙,有事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事我来找你干什么?”张云卿跷起二郎腿,“我虽仍得回陈司令那里去,可我的弟兄已经回来了,关于他们的吃饭问题,县长打算如何安排?我想,与其逼他们打家劫舍、滋扰乡里,还不如就地收编,这样省得双方动干戈拼个两败俱伤。” 赵融把目光投向刘异。刘异道:“我觉得若收编他们,还存在两个问题:一是给养负担不起;二是他们毕竟是从陈司令处逃跑回来的,一旦让陈司令知道查问起来不好交差。” 张云卿道:“这两个问题不足为虑。先说后面一个,如今知道内情的张光文已死,陈光中不会追究此事,还有,真到了招安的时候,我会让尹东波他们更名换姓。这问题解决了,给养更好办。西北乡不是有易豪盘踞么?何不利用我的弟兄及朱云汉、张顺彩三股力量共剿枫木岭?” 刘异才得过张云卿的好处,也在一旁帮腔,两人一唱一和,最后张云卿使出杀手锏,扬言如赵融不肯招安,誓与之周旋到底。 赵融无奈之下,答应把张云卿旧部编为保安大队,据防山门、洞口一带,但要求尹东波、谢老狗等头目都要更名。 事情办妥,张云卿仍回洞口雪峰客栈幕后操纵。张钻子恢复以前的各条路线打探情报。尹东波、谢老狗则率部驻防山门、洞口,不在话下。 一日,尹东波闲来无事,忽然想起一个重大问题,专门来找张云卿:“我们虽已招安,但仍不稳定——一旦张光文回来,必定和赵融接洽,那时,岂不露了馅?” 张云卿反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最好是半途拦截,然后,一不做,二不休!” “你以为张光文像张顺彩的傻儿子那么好对付?” “要不就这样,”尹东波自得道,“张光文回来,会向赵融述说原委,我们干脆派人守在县城,只要他回来随时可下手。” 张云卿摇头:“他敢去见赵融就好办了。自从我们招了安,就成了和赵融缠在一根草上的蚱蜢,如果张光文回来先去找他,赵融必定大慌,要来找我。那时候,我只用‘通匪’一罪压他,他敢让张光文活下去?” 尹东波明白了张云卿的锦囊妙计,啧啧赞叹:“原来我们招安,是拉赵融下水,脱不了干系,我现在明白了!如此说来,我们还有哪一样害怕呢?” “我只说一样定然吓昏你。”张云卿正色道,“如果张光文回来就与陈光中勾搭,你怕不怕?” 尹东波失色,道:“陈光中在桂林打仗,应该没有时间来武冈吧。” 张云卿叹道:“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越是认为不会发生的事,越是会给我们带来大的灾难。你这遭回去,替我办两件事:一是找一份最近的报纸;二是把胡儿悄悄送来。我们现在最值得关注的不是易豪,也不是赵融,而是陈光中的动向及张光文什么时候回来。 尹东波离开的当晚,张钻子也从县城赶回,告知张光文已从桂林回来。他说:“满老爷果然料事如神——张光文没有去城里找赵融。” “他上了枫木岭?” 张钻子点头:“他很狡猾,回来那天,只在南门口一显身就不见了踪影。我和弟兄们守候在通往枫木岭的路上,一连几天,毫无结果。我们稍一松弛,他就在一个深夜和仆人通过了防线。” “张光文回来的事,赵融知道吗?” 张钻子摇头。 张云卿吩咐:“你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朱云汉、张顺彩——我要借他们的口向赵融转述。” 次日,蒲胡儿来到雪峰客栈,久别夫妻胜新婚,张云卿与她少不得一番缠绵,此处不表。蒲胡儿见张云卿愁眉不展,问道:“顺路,我们夫妻久别重逢,本该高兴,为何这样?” 张云卿道出原委,又问道:“胡儿,怎不把最近的报纸带来?” 蒲胡儿指指自己脑子:“都装在这里了,你想知道什么?是有关陈光中的下落?” 张云卿不语,望着蒲胡儿。 蒲胡儿启朱唇,两腮露出酒窝:“早在四五月间,《大公报》已经复刊,省内的大事要闻,时有披露。有段时间,有一则要闻是报道讨伐桂军的。” “报道讨伐桂军怎么了?”张云卿身子前倾。 蒲胡儿反问道:“你从桂林返回时,讨伐桂军处于何种状态?” “在桂林市外待命,等候蒋介石的调遣。” 蒲胡儿点头道:“这说明《大公报》消息可靠。如今何键巳下令在桂林郊外的部队班师回湘,限定一星期内撤回。” “撤回来有什么行动方向?” 蒲胡儿摇头:“报上尚未刊登,等待日后消息。” 张云卿全身的肌肉紧张起来。何键班师回湘,意味着陈光中也要回来。张光文如今是深仇大恨在心,肯定会削尖脑袋往陈光中身边钻,怂恿他出兵讨伐。 张云卿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尹东波等心腹骨干研究对策。他神色严峻地对骨干说:“弟兄们,最关键的时候已经到来了,处于目前的形势,惟一的出路是策动赵融立刻出击,赶在陈光中回湘前置张光文于死地!一会我要进城去,弟兄们有何高见?” 有人提出张云卿进城有危险。张云卿从容地说:“只要有弟兄们在,赵融就不敢把我怎么样。另外,他扣下我,也脱不了通匪的干系,弟兄们放心好了。” 再说,赵融自从将张云卿旧部招抚以后,经常召集朱云汉、张顺彩、尹东波在县衙碰头,询问各乡匪贼情况。 一次,朱云汉、张顺彩说及枫木岭匪情时,特意提到原黄桥铺团防局首领张光文从桂林回来也并入易豪匪部。 听到这个消息,赵融紧张异常,上前询问:“顺路说张光文死在桂林了么?可能是谣言吧。” 朱云汉道:“这不是谣言,有人亲眼见过他。” 赵融情知重大,急与刘异商量说:“总队长啊,大事不好了,原来张云卿在欺骗我们,张光文没有死。如果他向上头反映我们把张云卿收编为保安队,一旦追查起来,如何是好!” 刘异亦吃了一惊,但他仍侥幸:“县长,或许这是别人有意造谣,先不要轻信,待查实之后再说,按理,张光文若回来,必定进城找我们。” 赵融觉得有理,稍稍安心。 数日后,赵融忽接一信,果是张光文从枫木岭写来的。信里谴责县政府勾结土匪,危害忠良。又说,陈光中不日将返回武冈,定要讨个公正说法。 事情得到证实已是令人不安,这封信更是火上浇油。赵融、刘异如热锅上的蚂蚁,相互埋怨不该收编张云卿旧部。 恰在这时,张云卿突然出现在两位面前。 赵融吃了一惊,后退几步:“张云卿,你欺骗本官,该当何罪,今日还敢进城!” 张云卿毫无惧色,认真道:“二位不必惊慌,张某冒险前来,是有要事禀报。我闻知,何键已下令滞留桂境的湘军数日返湘,如此一来,陈光中司令肯定也要回武冈来。如今。你我已成一条绳上缠紧的蚱蜢,因此特来报告。” 赵融冷笑道:“你是土匪,我是堂堂县长,我你水火不容,谁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蚱蜢?” 张云卿不亢不卑道:“我承认你是县长,我是土匪,按道理是该水火不容。但事实上你已经收编了我,一旦陈光中到来,无论何种因由,你总脱不了通匪的干系。赵县长,你说,是不是这样?” 赵融软了下来。 “还有,”张云卿说,“我既是土匪,又是陈光中部的逃兵,这双重身份本是十恶不赦的。你明明知道,还有意收留,这不是公开和陈司令作对又是什么?” 赵融惊道:“原、原、原来你有意设置圈套……” “是的,我是在设圈套。可是你干吗不早点识破呢?”张云卿道,“你现在才知道,晚啦!” 赵融如泄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 这时,刘异开腔道:“我儿,已经到了这一步,你有没有办法可想?” “办法肯定有的。”张云卿望着赵融,“不然,我来这里干什么?” 赵融动动屁股,抬起头望着张云卿。 “既然我们已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就得团结一致,共同对敌。我的办法是赶在陈光中回来前发表檄文,调集全部力量征讨枫木岭上的匪首张光文、易豪。罪行也是现成的——我们可以把黄桥铺团防局的覆灭说成是张光文借‘覆灭’之虚,图通匪之实。” 刘异最先反应过来,对赵融说:“县长,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赵融点点头,在张云卿的操纵下一边拟文上报省府,一边召集朱云汉、张顺彩、尹东波开会部署。 张云卿与张顺彩相见,少不了假慈假悲,安慰其失去儿子之痛。张顺彩不明就里,亦当张云卿是真心关心他。 三路合剿易豪、张光文计划于7月25日正式开始。战前,尹东波来与张云卿密商趁这场战争除去张顺彩之事。 尹东波建议用高价收买张顺彩身边人下手。张云卿经过认真思考,否定了:“这个办法不好,一旦张顺彩死去,他的队伍群龙无主,必定四散,达不到兼并目的。我想,应该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尹东波搔着首道:“除了弄死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张云卿在雪峰客栈的包房里背着手来回踱了十几圈,站在尹东波前面:“不如这样,你去张顺彩身边收买一位不怕死的,许诺事成后给五千大洋,物色好后,带来见我。”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尹东波很快从张顺彩驻防的高沙镇收买了一位绰号“油注注”的小土匪。“油注注”是武冈方言,如果解释成官话,大约是“好占便宜、惟利是图”之意。油注注原是黄桥铺人,幼年时有兄弟二人,大约在他七八岁时,因见弟弟每一样好东西都要与他对分,觉得吃亏,一次在井边玩耍,突然想:“如果我把弟弟推下井淹死,日后家中的一切岂不都是我一个人的了?就这么一个念头,他把亲弟弟推下井淹死。及至成年,又生性好色,对其年轻漂亮的继母也不肯放过。父亲一怒之下,与油注注断了父子关系,将他赶出家门。油注注无家可归,索性投到张顺彩旗下做了土匪。 尹东波因了解油注注的为人,找到了他。听说有五千大洋的奖赏,油注注二话没说,跟着来到洞口雪峰客栈与张云卿见面。 未曾开口,油注注先伸出手来,对张云卿说:“这年头就钱最大,若真的给我五千大洋,别说是杀张顺彩,就是亲爹娘我也敢把他们的头割下!没有钱,抬手拂蚊子我都嫌累。” “果然是个爽快人!”张云卿从衣兜里拿出数根金条,“这是一半定金,事成后再付另一半,这样你没吃亏吧?” 油注注双眼发绿,把金条逐根放进嘴里咬,分辨真伪。然后满意地收起来,抬头望着张云卿:“什么时候动手?时间一到我割下张顺彩的头提来交差。” 张云卿摇头:“我不要他的人头,26号上枫木岭合剿易豪,只要你趁乱打伤张顺彩一条腿。千万记住,不能打死他!” 油注注跳将起来:“不打死他我岂不是暴露了?” “这无所谓,我已给你安排一个去处。”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地址就在上面。你去那里找一个名叫李逊的人,提起我的名字,他会接待你的。你在那里安心住下,稍后我再来付你另一半酬金。” 油注注伸出一个指钩:“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张云卿说。 1929年7月26日,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个保安大队在总队长刘异的带领下围剿驻扎在枫木岭的易豪。 战斗十分激烈,从上午至下午,双方激战,均有伤亡。最后易豪不敌,率部从黄龙洞逃去黔阳。 就在战争将要结束,张顺彩突然被本部的油注注打了一枪,幸亏没中要害,打在大腿上,血流不止。 油注注自知闯祸,弃枪逃走。 再说张顺彩负伤,正值夏末初秋之际,气温酷热,蚊蝇遍地,虽经武冈名医疗治,总不见好。加之设备不全,难以取出弹头。 其时,张顺彩有一妻四妾,及孙子张中佐。妻子王氏年过六旬,操持家中内务;妾李氏、胡氏、义氏,都年轻娇滴;孙子张中佐年仅十四岁,恰好与张云卿的独养儿子张中怡同年同月出生,张中佐稍长十数天。 却说张顺彩枪伤难痊,全家老少一时失了主张。张云卿趁此机会以同宗的身份出现在张顺彩的病榻前,劝道:“彩老爷,关于枪伤一项,武冈地方小,是治不好的,不要眼睁睁地给误了。” 王氏在一旁说:“顺路,你去的地方多,见多识广,若有好办法时,也帮帮忙,好歹也是一家人。” “大嫂休要说这话。”张云卿道,“能帮的我当然要尽心尽意。年初我也患了枪毒,肿得比彩老爷的还难看,求了不少名医都没有好转。后来在桂林碰上一位姓李的医生,祖传数代专治枪伤、刀伤、跌打损伤。我去那里果然很快痊愈。不是他的医道高明,如今我早不在世上了。只是有一不便处,桂林离这里太远,不知你们放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能治好他的伤,去云南、四川都放心。”王氏说。 张顺彩也巴不得早日治好伤,坚持要张云卿陪他去桂林找名医。 其时,恰逢何键将从广西撤回的湘军二十个团的兵力遣派到湘西北“进剿”红军贺龙部,并限期三个月内完成,提前完成者奖一万元,如期完成者奖五千元,逾期完成者严惩。 得此消息,无论张云卿、赵融,都松了一口气。对赵融而言,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反正他的任期将满,三个月过后一卸任,万事与他无关。对张云卿而言,三个月可以办几件大事,如今最要紧的是陪张顺彩去桂林“治伤”。 临走前,张云卿放心不下的仍是陈光中,特意吩咐张钻子:“我不在家,你仍得一如既往加紧刺探各方面的情报,三个月后,如果有意外发生,你要按地址来桂林找我,通通消息,不然我在外头不会安心。” 张钻子道:“为什么要三个月?早一点你自己回来不是很好么?” 张云卿摇头,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张顺彩说:“彩老爷年纪大了,恐怕不像年轻人那样易得痊愈。三个月能好,还算是顺畅的。” 张顺彩的妻妾及孙子张中佐一齐出门相送,送至村口,张顺彩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叫过孙子张中佐,抚着他的头,老泪纵横:“佐儿,你好可怜,小小年纪死了父亲,叔叔也没有了。如今就剩你我爷孙两个,老的老,少的少,爷爷这一去,也不知死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谁来照顾你啊……” 张云卿说:“彩老爷,出门之际,不可以说这些丧气话,怕不吉利呢。”转对张中佐,“佐儿,别哭,你爷爷会回来的。如果在家里一个人不好玩,就去找中怡,他若欺侮你,我回来再教训他。” 张顺彩向他的妻妾挥手:“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回去吧,好好儿过日子,别多口舌。” 张云卿、张顺彩启程了,一路晓行夜宿,十日后,抵达桂林。两人先在旅店住下,休息一晚,次日,张云卿对张顺彩道:“彩老爷,医生李逊,原是住在这附近的,如今已时过境迁,不知还在不在这里。我先去探问,回头再来接你。” 张顺彩点头应允。 张云卿在街上七拐八拐,来到一幢平房前,扣了三下门,一会便从门里探出一颗人头来,那人一见他,立刻喜出望外:“满老爷,是你呀,我以为你想赖账不会来了呢。” “我说过要来,肯定不会食言的。油注注,在这里住得舒服么?李医生呢?” 油注注道:“有啥舒服的,每天李逊去外面出诊,我一个人守在屋里,怪闷的。有时想出去走走,一想到你万一来这里没碰上人,岂不麻烦?喂,另一半酬金带来了么?” 张云卿点头,嘴里仍问道:“李医生怎不在屋里看病人?” “是呀,他的医术那样高明,一开始我也奇怪,后来打听,才知他原来是开了诊所的,后因得罪了什么要人,才搬到此处,每天只是去医治一些老病人。酬金该给了吧?” “该给你的,绝不会少,李逊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时间没个一定,有时半夜,有时吃了中午饭就回来了。” 张云卿苦着脸:“真是不巧,现在才早晨,不知要等多久。油注注,你怎么一点礼貌也没有?我大老远来,茶水都不倒一杯。 “你给了钱我自会倒茶。” “我偏要喝了茶才给钱。” 油注注只好去倒茶,刚转过身,张云卿就卡住了他的脖子……再用力一扭,脖子就扭过来了。确认死了,搬开厕所旁边的一块水泥板,下面是黑洞洞的下水道。张云卿把尸体塞下去,复又盖好水泥板,这才回旅店把张顺彩接来。 下午,李逊回来,大诉其苦,说张云卿荐来的朋友十分小气,老揩他的油。张云卿笑道:“看样子你也不是个大方人。那家伙已被我打发走了,今天又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他指了指张顺彩。 “这位朋友跟那位不同,为人是十分的豪爽大方。”说着,把刚从油注注身上搜出的金条拿出一根扔了过去。 李逊立刻眉开眼笑,以他特有的职业敏感,问道:“这位先生需要医治?” 张顺彩卷起裤腿,给李逊看伤。 李逊见伤口溃烂太多,立刻取来消炎药水清洗,说道:“里头的子弹暂时不能取,等外伤痊愈才能动手术。如此一来,时间可能要拖长到两个月后。” “没问题,我有的是时间。”张云卿说。 自此,二人就在李家长住下来,张云卿对张顺彩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喂饭、换洗衣服,甚至连大小便都亲手用便壶端接。令张顺彩备受感动。 转眼两个月过去,张顺彩在李逊的精心治疗和张云卿的尽心伺候下,伤口已经痊愈,下一步便是开刀取出夹在肉里的步枪子弹头。 一天,李逊操着手术刀,对张顺彩说:“你的外伤好了,按理取肉里的弹头问题不会很大,但你毕竟年事已高,弹头在肉里伤害了血管。如果不做手术,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做手术,弄不好也有危险。现在我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张顺彩一听,如五雷轰顶,经考虑,答应做手术。 手术很顺利,但弹头取出来后,伤口一直无法愈合。从8月初到10月底,整整三个月时间,张顺彩一直在病榻度过,到了这种时候,他为了解脱痛苦,甚至产生轻生念头,到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孙子及一群妻妾,为此时常垂泪。11月初,张钻子从武冈来到桂林。张云卿带着责备的口气道:“你怎么挨到现在才过来?陈光中围剿贺龙的任务完成没有?” “没有完成。”张钻子道,“湘军在围剿贺龙的同时,又发生了一桩节外生枝的事——桂系的同盟者张发奎从湖北经湘西准备回粤,于是何键就抽调陈光中在武冈截击。直至10月18日,双方在南乡发生激战,打死了两千多人,我才有机会通过封锁线来到这里。” “家中情况如何?” “大的事没发生。一来陈光中忙于剿共,打击张发奎,抽不出兵力;二来满老爷不在武冈,他对一般的逃兵似乎不很记恨。” 病榻上的张顺彩吃力地问道:“我家里的情况如何?” 张钻子摇头:“都很好。只是我出门前,你老婆要我捎口信,希望你早日回去。” 张顺彩一听,泪流满面。一会,李逊进来换药,张顺彩拉着他的手问:“李医生,你不要骗我,我的伤到底有没有治好的希望?你不说,我就不放手。” 李逊求饶道:“你放开我,我去外面跟张云卿商量一下好不好?” 张顺彩松开手,待李逊和张云卿出去,小心央求张钻子:“你帮我去听听,我知道他们在瞒着我什么。” 张钻子来到门口,听了一会回来,在张顺彩的一再央求下,说道:“李医生说你的伤已经变成破伤风,治不好了。” 张顺彩听后,反而显得格外平静,挣扎着要张钻子取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十行字,然后又要过印泥,在纸条上按了一个右手拇指纹印。 张云卿进来,张顺彩拉着他的手,未言泪先下:“顺路,你别瞒我了,我知道自己的事。现在,我身旁惟有你是我的亲人……我的遗嘱都写在这张纸上,烦你带回去转给我妻王氏,她见了我的字迹和纹印,一定相信的。” 张云卿接过遗书,上面除了一个“张”字,其余一个字都不认识。 张顺彩道:“这里写的内容:一是嘱我妻扶持孙儿中佐,接管好队伍,那是我一辈子出生入死挣回的家当;二是我的四房小妾,愿嫁人的也不要阻拦,愿替我守节的,供她们一生的吃喝用度;三是这里还写了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嘱家中有事时,都要请教你。顺路,我去后一切就拜托你了……还有我这具尸首,俗话说落叶归根,我希望能葬回故土。但是,千里迢迢,回去也不易,况且目下虽是冬季,但广西气候炎热,容易腐臭,就不麻烦你了。” 张云卿转问李逊:“有没有尸首防腐剂?” 李逊道:“桂林城这么大,防腐剂肯定是有的。” “马上给我去买,还要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张云卿说着,便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金条递过去,“这够不够?” 本来不愿去的李逊见了金条,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够了,够了!” 李逊出门,张云卿示意张钻子把门掩上,干咳一声,狞笑着望着张顺彩。张顺彩发现他的目光很异样,就问:“顺路,你要干什么?” “我想这就送你归西。” “你……” “我怎么啦?事到如今,我干脆把什么都告诉你,也让你死个明白。实不相瞒,你的两个儿子张文、张武是我暗算的,你现在的伤是我暗中买通油注注干的,本来子弹取出后就会没事,也是我买通李逊下了败药。你没有得破伤风,也不会很快就死,但我要送你快点上西天!”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张顺彩惊恐异常。 “为什么?这还不简单?我一想兼并你的队伍,二想要你那四位娇嫩可人的小妾。” “我有遗书在此,你休想达到目的!” “遗书怎么啦?我难道不会请人模仿?甚至连你的指印,我也可以把你的手砍下来带回到武冈。” 张顺彩彻底绝望了。张云卿狞笑着,用枕头压住他的嘴,张顺彩挣扎着,脚踢手抓…… “钻子,你死啦,还不来帮手!” “满老爷,卡脖子呀,那样死得快些。” “不行,我要扶柩回去,这样才可以感动他的心腹。若脖子上有伤痕,会露出破绽。” 张钻子这才奋力抓住张顺彩的双手,十几分钟过去,张顺彩不再动弹了。张云卿仍不放心,继续捂了十几分钟。 确认张顺彩死了,两个人才坐下来休息。张云卿喘了一阵气,对张钻子说:“你回去先与尹东波他们商量,要蒲胡儿模仿彩老爷的笔迹,把遗书从头至尾改过。” “具体怎么改?” “第一,请张云卿扶持张中佐接管队伍,直至张中佐长大成人,能够独挡一面;第二,四位小妾不许嫁人,有敢违者请张云卿出面,全家诛灭;第三,照原文一字不改,这是彩老爷赞美我的原话,有这一段话,他的妻妾和心腹骨干才会相信。等会儿我把他的右手砍下来,你带回去在改过的遗书上按指印,然后启程返乡。” “满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张云卿沉思片刻说:“现在彩老爷既然还能写遗书,说明他还活着。为了使王氏他们更加相信,你回去送遗书时,就说我正在竭尽全力救治彩老爷。无论如何,我争取在过年前赶回来,万不得已时,过年后一定回来。” 张钻子起身道:“我们开始做事吧。只是,如果把他的手砍断,他的家人开棺看尸岂不穿了帮?” 张云卿道:“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自有办法。你把他的衣服全脱了,齐着臂膀把手砍断。” 张钻子明白过来:“你准备另砍一条胳膊换下他的?” 张云卿点头。两人七手八脚忙了一阵,把张顺彩的右手齐肩砍下。然后,张云卿来到厕所,撬开一块水泥板,刹那,一股臭气扑鼻而来。两人从下水道捞上一具尸体,张钻子认出是张顺彩的手下油注注,不禁从心里暗暗折服张云卿办事的周到。 然而,当打开衣服时,油注注的尸首已经高度腐烂。张云卿、张钻子面面相觑,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第二十章 关月云甘心献初夜 张云卿大意陷危城 张钻子突然记起一件事来:“满老爷,你离开武冈后,杨相晚娶了一位非常了得的老婆,叫关月云,长得花容月貌,文才不下于胡儿嫂嫂,论本事男人也及她不上。” 话分两头,却说1929年7月26日,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三部合剿易豪,易豪不敌,败逃湘西腹地。 次日,三部班师各回驻地,虽无大的伤亡,但张顺彩大腿中弹、朱云汉部军师杨相晚臂膀挂花。 时值炎热天气,杨相晚伤势虽不重,但红肿难愈。洞口花园本有不少医生,但无一高明。一日,弟弟杨相斌从外地回来看望哥哥,见伤口脓血淋漓,恶臭难闻,便说道:“哥啊,这年头枪伤不好治,可能是弹头上有毒药所致,石背张家的彩老爷伤得比你还重呢,这两天听说张云卿陪他下桂林治疗去了。哥,若要想痊愈得快,不妨也去桂林,骑一匹快马,或许还能赶上他们。” 杨相晚一听,连连摇头:“去不得,去不得,张云卿哪里是陪张顺彩去治伤,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哥,难道连弟弟都不能告诉么?” 杨相晚自知说走了嘴,但见弟弟已听出了端倪,只好令杨相斌掩上窗户、房门,神秘兮兮地说:“弟啊,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不可说与外人,一旦走漏风声,张云卿可能教你脑袋搬家。” 杨相斌点头:“哥,你只管说出来,我不会乱传的。” 杨相晚道:“张顺彩此行绝无回来的可能了。” “你是说张云卿要下他的毒手?这是为什么?”杨相斌吃惊地望着哥哥。 杨相晚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早在九年前张云卿初入绿林,那时朱老爷雄心勃勃,欲称霸湘西南,因双壁岩易豪的弟弟被杀之事,我觉得张云卿是位难得的人才,建议朱老爷收罗他,谁想他语出惊人,尚未出道,就扬言称霸湘西,不肯受人牵制。以后的数年间,他果然如一股旋风,迅猛蹿起,形成一股势力。他先兼并了侄儿,下一个目标就是同宗的张顺彩。若不是中间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此事早就得逞。前段时间,张顺彩的两个儿子被刘异捉杀,我就怀疑是张云卿所为。这次他亲自陪伴张顺彩南下,这种估计更加得到证实。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张云卿要解尸回来。” 杨相斌目瞪口呆,很久才喃喃道:“如此说来,他兼并张顺彩之后,下一个目标岂不就是我们?” 杨相晚道:“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吃了张顺彩,下一个目标当然是朱云汉。弟,你对此事持何态度?” 杨相斌道:“朱云汉昏庸老朽,终有一天要被张云卿吃掉,若张云卿不损害我们的利益,我倒不反对。” “你总算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弟,我有一事正要与你商量。”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接着便是朱云汉的大嗓门。 “相晚,你这是干什么,青天白日的,把门关上。” 杨相晚一边向弟弟使眼色,一边把窗户轻轻推开。杨相斌会意,把门打开,说道:“门没上闩,光线刺眼,有窗口足够了。” 朱云汉见窗户开着,也不疑有他,一屁股在杨相晚的对面坐下:“军师,有一个好消息,最近花园镇新开一家‘春和堂’药店,掌柜的叫关少亭,颇晓医道,擅长治疗刀伤枪伤跌打损伤。你不妨去那里试试。” 杨相晚苦笑着摇头:“这种人我逢得多了,牛皮吹得越大,越是没一点儿本事,信不得。” 朱云汉抚须笑道:“军师这就错了,别人可能没本事,怎能说关少亭没本事呢?俗话说‘不是好汉不出乡,不是肥土不栽姜’,姓关的本是江西临江人,身边有十个子女,他就仗着这身过硬本领,不但养活了全家,还发了大财,一来武冈就在花园镇买下数十亩上等良田,还开了一间偌大的药店。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证明他是个非凡人物。实不相瞒,我本来也想打他的主意,转念一想,觉得干我们这一行的,负伤是常事,总有求他的时候,遂留了一手。可不,现在不是派上了?” 杨相斌在一旁劝道:“哥,还是去试试吧。他是外乡人,也知道我们是干啥的,若医不好,自然不敢夸海口,除非他吃了豹子胆。” 杨相晚依言,遂道:“那好吧,弟,你去帮我叫一乘轿子来。” 杨相斌走后,朱云汉陪着说了一番话,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江湖闲语,然后就离去了。 杨相斌请轿夫回来,进屋特意问哥哥:“刚才你说有事和我商量,不知是何事。” 杨相晚见轿夫都在门外,小声道:“我想反正朱老爷迟早要垮在张云卿手里,与其让张云卿过来争取,不如我兄弟主动与他挂钩。他若从桂林回来,你要趁早与他联系。” 杨相斌道:“哥哥说的正是道理,弟多多留意便是。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杨相晚去到“春和堂”药店,关少亭果然非比寻常。他不像其他草药郎中,只管把嚼碎的草药大块大块地往伤口贴。相反,他只用烧酒把伤口洗净,不敷药,只一味地把深处的脓水、淤血全部挤出,然后再清洗伤口,在上面散点粉末,也不包扎,只用扇子驱赶蚊蝇,再就是吃几副消炎中药。 不出三天,杨相晚伤口痊愈,能下地走路了。第四天,自己去屋后厕所方便,回来时见厢房里一位如花似月的少女,刹那间,全身竟酥麻了许久。 回到病榻,杨相晚向正在忙碌的关少亭打听:“关掌柜,适才厢房里的女子是哪里来的?”他这样问的意思,以为那女子是关少亭的小妾。 关少亭随意答道:“那是小女,不是外人。” 听到这话,杨相晚心里又是一热,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从此以后,杨相晚仿佛肾亏似的,一天之内,就去后厕二十多次。关少亭是走南闯北过来的,自然明白杨相晚的心病,第五天一早,借口伤已治好,要他回去了。 杨相晚离开“春和堂”,便一病不起,于是又来到“春和堂”药店,说来也怪,只要看关少亭的小女几眼,病就好了。一回到自卫队队部(实为朱云汉的家),又是茶饭不思,睁眼闭眼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关家小女的形象。 朱云汉闻知军师得了怪病,十分焦急,到床前询问病由。知兄莫如弟,杨相斌对他说:“朱老爷,我哥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要治得好,非得关少亭之小女不可。” 朱云汉听罢先是一愣,继之“哈哈”大笑,走到床前对杨相晚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实不相瞒,老夫也看见过关家小姐一眼,此后便一直不能忘怀,可惜的是她才十五岁,太娇嫩了,老夫才没娶她。也罢,既然军师看上了她,我就忍痛割爱。只是你可别忘恩负义,有一日将我背叛。” 杨相晚见心事已被说穿,也不再在心里犯相思,拉着朱云汉的手央求道:“朱老爷,相晚只恨不得今夜就成亲,你快为我做主,把她娶过来。” “看把你急的。”朱云汉道,“就算是人家愿意,也得择个吉日,送点礼,然后才是吹吹打打,迎娶过来。你已经三十岁了,熬了这么久,还在乎这几天?俗话说,‘心急喝不得热粥’,你时时刻刻想着要成亲,逼急了这好事砸了锅也说不定。” 杨相晚道:“我不管这么多,就只想早点和她成了好事,别说她是‘热粥’,就算是毒药,我也要一口吞到肚里,死了也心甘情愿!我虽是长到三十岁,可一直没有中意的,就这关家小姐,见上一眼,仿佛我已经等了几千年,到现在才遇见。你说,我能不急?” 朱云汉无奈,只好答应备上一份厚礼去花园镇向关少亭提亲。 原来杨相晚看上的少女,乃关少亭之小女,书名关月云,由于排行第八,家里人及邻居都叫她关老八,年方十五岁半。关月云出身行医世家,走南闯北,可谓见多识广,加之聪明好学,小小年纪学得满腹经纶,四书、五经融会贯通,颇有才学,关少亭视之如掌上明珠。 却说朱云汉欲为杨相晚求婚,备了礼物,转念一想,若遭拒绝恐面子上过不去。临时改变主意,令杨相斌代他出面。 杨相斌去了三个多小时,又拿着礼品回来了。杨相晚知道事情没办好,说来也怪,也就在这时候,全身不痛不酸,病全没有了,翻身从床上爬起,挂上枪,点起二十多名土匪,气势汹汹来到花园镇,把“春和堂”药店团团围住。 匪兵们按照杨相晚的吩咐一边朝天鸣枪,一边齐声呐喊: “关少亭出来!” “关月云出来!” “不出来放火烧店啦!” 约半个小时过去,屋里的关少亭见众匪毫无退却之意,开了门,一边扶着金丝眼镜,一边求饶道:“好汉们,休要这样,近亲近邻的,若是要钱,可叫你们当家的上门。” 杨相晚早就做好了准备,见关少亭出来,“扑通”跪下去,双膝行走,一边泪流满面道:“岳父大人在上,可怜可怜小婿……我杨相晚今生今世若不得关月云为妻,定难活命。岳父大人,可怜可怜……” “杨相晚!”关少亭咬牙叱骂道,“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禽兽,老夫一片好心救你狗命,你不仅不思图报,还死乞白赖霸我女儿。我女儿是规矩人家出身,宁死也不愿嫁给土匪做老婆!” “岳父休怒。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虽然治好了我的枪伤,如今我又犯上了相思病。俗话说,百病不难治,惟有相思病无药治。若要治好我,非得月云与我成亲不可。岳父,你就答应小婿吧!” “不要脸的东西,谁是你岳父?那楼底下的公猪才是你岳父呢!” “岳父休要折杀自己,除非我死了,要不然非娶月云不可!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岳父大人就眼睁睁看我死吗?况且,我的相思病也是你女儿惹的。我自小长到现在,尚未对任何一位女子动容,自从在岳父家见了月云,我的魂就给她勾走了。”杨相晚说着,趁关少亭不提防,一把抱了他的双腿,耍赖道,“你不把月云嫁我,我就不放你。”任凭关少亭拳打脚踢,就是不肯松手,也不叫手下上前帮忙。 这时,关月云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利刀指着杨相晚骂道:“狗东西,放下我父亲,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杨相晚吓了一跳,慌忙放开关少亭,喃喃道:“宝贝,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求求你放下刀子!” 关月云要父亲进屋里去,用身子挡住门口说:“杨相晚,你若想得到我,除非你依了我一样,否则你休得痴心妄想。” 杨相晚喜出望外,忙道:“别说依一样,依一百样我也答应。宝贝,依哪一样,快点说。” 关月云道:“只要你说得过我,我就嫁你为妻!” 杨相晚哈哈大笑,指着才十五岁的关月云道:“你可别后悔!” “绝不后悔!” “你是小孩家,说话做不得主,要你父亲出来做证。” 关月云冷笑道:“杨相晚,你太小瞧我了,不瞒你说,凭你这副德性,我死也不会嫁你。我乃是有十分把握,才敢夸下海口。我先出一题,你来回答。”说着,把一只右脚伸入门内,问道:“你猜,我是进屋呢,还是要出去?” 杨相晚搔着首,忽见地上有一片断瓦,拾起来,得意反问关云月:“你猜,我是要折断它呢,还是想保留它?” 关月云一阵冷笑,笑够后指着杨相晚道:“我以为你还算一条汉子,想不到如此不成气候,竟然玩这小孩子游戏!看我的,”说着,从地上拾起一块坚硬的鹅卵石,问道,“你猜,我是想把它折断呢,还是想保留下?” 杨相晚道:“你折不断它——记住,别耍赖!” “我是耍赖的人吗?”关月云从鼻孔发出轻蔑之声,运足气,硬是把一块卵石折为两节。 杨相晚及匪众惊呆了,但他还是不信,拾起断卵石查看,果是才断的新裂痕,往石上一碰,坚硬如铁。 “怎么样?这回该服气了吧?为了表现我的大度,我再让你一步。我出一对联,若对得上时,我就依你。” 杨相晚一向机敏过人,曾经对过不少绝句,站起来把胸脯一拍:“你出上联。” 关月云道:“你好好听着,我的上联是——此木为柴山山出;喂,对下联。” 杨相晚搜肠刮肚,确给难住了,搔首之际,心生一计,向手下递个眼色,趁关月云不备,抢步把门口堵住,一群土匪一拥而上,把关月云逮住,举在空中向自卫队队部逃奔。另有几个人,拦截出门欲抢回关月云的关氏父子。 关月云被抢回来了,杨相晚把她关在房里。关月云知道骂也没用,只好寻着房里的家具、衣物出气。 杨相晚隔着窗户说道:“心肝,使劲摔,这样气才容易消,不然憋在心里会难受的。摔吧,摔坏了我再买最好的。” 关月云哭道:“杨相晚,你这个卑鄙的无耻小人,就算你抢了我来,你也得不到我,大不了我一死了之!” 杨相晚道:“宝贝,你是知书达礼之人,应该知道父母养你不易,如今你刚刚长大成人,尚未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就这样死去,你对得起他们吗?” 关月云道:“我本不愿死,可是我若做了土匪的婆娘,辱没家门,父母兄弟都无法抬头见人,我这样活着,与死了何异?” “宝贝,你此话差矣,亏得你还是饱读诗书之人。自古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连佛门都给我改正的机会。如果你想让社会多一个好人,少一个坏人,你就嫁给我吧,这本身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关月云道:“你别开口闭口‘自古道’。你纯粹是断章取义,辱没辞章原意。古人云‘天地有正气’,大凡诚心向善之人,都要到修成正果时,才敢言佛,没有一边屠杀生灵,一边说‘立地成佛’的。你把这句圣洁之言当成替自己开脱的借口,这种卑鄙和无耻,最为我所不容忍!” “好吧,我不跟你说这一套。我是强盗,我说的是强盗话,干的是强盗事。今日就一句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娶你!” 关月云咬牙道:“你非要娶我,我宁愿死!” “不,我不许你死!你敢死,就是违背我的意志,我是强盗,我的逻辑就是不容冒犯。我丑话说在前,你什么时候寻死,我什么时候就杀了你全家!” 关月云这下子被镇住了。 杨相晚停在窗口上,望着关月云:“宝贝,我相信你做得出来,可是,你为什么要有父母?为什么要有兄弟,姊妹几个?你愿意死,我当然理解,但你一个人连累全家,这笔债该如何算?他们是无辜的呀,难道父母生错你了?” 关月云“呜——”的一声大哭起来,杨相晚说的是实话。她愿意死,可她更不愿因自己一个人连累全家呀! 杨相晚知道已经收到了成效,说道:“你好好想想吧,天黑以后,我再过来听你的答复。” 杨相晚走后,天渐渐地暗下来。关月云哭呀哭,她的眼泪快要流干了。自小因为聪明好学,父母疼爱,兄姐喜欢,连邻居都把她当成赏心悦目的精灵。她的爷爷因长年闯荡江湖,学得一身好武艺。老人在去世前把武艺传给孙辈,兄弟姐妹中,也只数她学得最精。原以为凭着自己漂亮的面容、能文能武的本领,到时找一位中意的“白马王子”不成问题,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落入一位三十多岁的土匪头目手中。 哭哑喉咙时,天已经黑了。“吱呀”一声,外面的门开了,杨相晚穿上新装进到屋里,复又把门关上,坐在关月云的身旁说:“宝贝,今夜我和你成亲,我已经做好了最后打算。你愿意时,万事皆好。若不愿意,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两人死在一起。不过,我已在外面安排了人,无论你自杀,或是我两个一起死,他们立刻去花园镇杀你全家,大家都不要活。” 关月云已别无选择,一恨自己是女儿身,二恨不该来武冈。日后,每当她谈到这次经历时,都说她去过的地方万万千千,土匪也见得不少,但没有哪个地方的土匪像武冈土匪这么刁蛮。 杨相晚知道关月云不敢违抗,口气缓和道:“其实,你又何苦这般寻死觅活的呢?我这么疯狂地爱一个人,还是头一回,你应该感到满足才是。只要你做了我的妻子,今生今世,我愿当牛做马,让你吃香喝辣。还有你的家人,我也当自己的亲人一样看待,有我在,谁也不敢欺侮他们。宝贝,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信吗?” 关月云只顾流泪,不语。 杨相晚“哗”地一下,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脯,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利刀,改变称呼道:“我的月云,你看着,我一定要让你相信我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说着,用刀先在自己胸脯上一道道划,殷红的鲜血如泉水一般冒出来……“这样若不行的话,我再断几根指头!”说着,又把左手食指搁在茶几上,举起刀就砍—— “慢!”关月云夺过刀,“我、我信你……” 杨相晚心里一热,把刀扔了,一把搂住关月云,喃喃道:“云,我知道你会心痛我的,我好幸福,即使现在我就死去,我也会感到幸福的……” “别、别这样……”关月云见杨相晚欲更进一步,推开他说,“我们一点感情基础也没有,不可以这样。如果你真心喜欢我,你再慢慢赢得我的心……” 杨相晚放开关月云,自信道:“我一定能赢得你的心的。不过,请你留在我的身边,如果一天见不到你,我会发疯的。” 自此,关月云就留在杨相晚身边。杨相晚教她骑马、打枪。关月云很有天赋,很快骑得一手好马,双枪练得百发百中。 杨相晚很会讨人喜欢,他摸准关月云全家的喜爱,投其所好,送金、送银、送绸缎。他知道岳父关少亭喜欢吃野鸡肉,便天天带关月云上山打野鸡,后来觉得死野鸡不够味,又发动手下张网捉活的。一段时间下来,关少亭也不得不认可了这位女婿。 话说光阴荏苒,不觉年关将近,杨相晚便向关月云提出完婚一事。 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段时间里,关月云跟着杨相晚出双入对,听他说张云卿、讲张光文、讲蒲胡儿,讲江湖上的所有趣事轶闻,不觉间,对杨相晚产生了好感,同时,也觉出了置身江湖的浪漫。 1929年农历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下着大雪,下大雪本是最好打猎的黄金时间。雪峰山上,所有野兽出洞觅食,少不得在雪地上留下行迹。猎人们正好沿着路线寻找,运气好的话,几天时间可打下许多野兽,足够一家人过年食用。因此,四乡猎人都不会放过这机会。 这天一早,关月云起床见了外面的雪,喜滋滋地去叫杨相晚:“相晚,快起床,我们上山打猎,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小弟都爱吃野味,今天打多一些,熏腊了送过去给他们过年。” 杨相晚见外面下了雪,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讨好岳父母的好机会。起床后胡乱吃了点东西,带上干粮,正准备出门,只见杨相斌匆匆赶来:“哥,嫂,你们上山打猎呀,我也一起去,请等一等。” 杨相晚知道杨相斌才从外面回来,一定探得了重要情报,于是等着他牵了马,拿了冲锋枪一起进山打猎。 雪峰东麓距离花园镇不足五华里,走过一片白茫茫的山野,将马拴在山脚客栈,人就可以步行上山。 走到半山腰,打下几只野鸡,杨相斌这才对哥哥说:“哥,张云卿有消息了。” 杨相晚立刻被吊起了胃口,收了猎枪,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没有回来,是张钻子回来了。” 已爬上一面山坡的关月云见两个男人在后面说话,也滚将下来,问道:“两位商量什么事,连我也瞒么?” 杨相晚道:“月云,张云卿有消息了,他的心腹刚从桂林回来,他本人还留在桂林。” 关月云也来了兴趣。叉着手道:“相斌,你先不要说,让我和你哥打赌,谁猜得准谁赢。” “猜什么呢?”杨相晚问。 “当然是猜张钻子回来干啥。” 杨相晚赞成:“好,我同意,那输了的受什么惩罚?” 关月云道:“若是你赢了,由你选定结婚日期,若是我赢了,你捉二十只活野鸡献给我家做聘礼。如果两人都猜不中,那么就扯平了。” “一言为定。那么,你先说。” 关月云道:“不行,你先说,我肯定是知道的。” 杨相晚搔着头想了半晌,说道:“还是你先猜吧。” “好呀,你认输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关月云哈着热气,两颊露出美丽的酒窝,一袭狐皮披风上挂满了雪花,说道,“张钻子这次回来,是奉张云卿之命向张顺彩的家人报信。内容不外乎是张顺彩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甚至还带回遗书之类的东西。还有,这些遗书绝对不是原件,肯定由蒲胡儿做过手脚,才会交给张顺彩的家人。” “那么,张顺彩现今的情况怎样呢?”杨相斌问道。 这一问,让关月云明白已猜中,更加充满了自信:“当然已经被张云卿弄死了。下一步,张云卿为了收买人心,肯定要解尸还乡,把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然后,张顺彩的队伍、小妾,都顺理成章归张云卿。相斌,我猜得对不对?” 杨相斌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喃喃地说道:“嫂子,你、你是个半神仙!你猜的一点没错,张钻子这次回来,确是给张顺彩的家人送遗书。遗书的内容也是要把队伍交给孙子张中佐,由张云卿辅助,另外,四个小妾不许嫁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张云卿的阴谋,可奇怪的是,遗嘱上有张顺彩的指印,他的妻子王氏是认得的。” 关月云道:“这有何难,大不了把张顺彩的手砍断,另外换一条替代。”转对杨相晚,“怎么样,你输了,二十只活野鸡什么时候有?” 杨相晚笑道:“天黑前别说是二十只活野鸡,再多的大野兽也能给你。走,回家里去。在这里天寒地冻的难受死了。” 当即三个人从山上下来,在山脚客栈写了一块牌子: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若要从此过 留下买路财(凡过往者自觉留下野味) 牌子立在路口,杨相晚令店主搬出一张圆桌、三只火桶、一盆木炭火,在路旁铺张开来,再加上一只火锅,一壶热酒,三个人坐下,一边饮酒赏雪,一边谈论江湖上的事。从雪峰山下来的猎人,见到立在路旁的木牌,都自觉留下一样野味。 傍晚,木牌下的野味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了,杨相晚这才打着饱嗝,对客栈老板说:“账先记上,我回去后马上派人来取野味。你给我看紧一点,有不肯留买路财的,麻烦你记住名字。” 老板唯唯诺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三个人复又骑上马飞奔驻地,派小土匪挑着空箩去客栈取野味。 是年,“春和堂”老板关少亭家满屋子挂满了各色野味腊菜,并准备用这些野味开“百兽宴”,为女儿完婚庆贺一番。不想,年关关少亭去城里钟半仙处为女儿、女婿看八字择佳期,钟半仙说,根据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要到明年元宵后才有好日子。关少亭当然相信,便选了1930年农历三月初三为女儿完婚。 转眼春节已过,早春二月,杨相晚、关月云正忙于操办结婚之事,一日,朱云汉匆匆来到新房,对杨相晚说:“军师,张顺彩在桂林不治身亡,尸体已被张云卿解回,定于后天出殡,我们是不是该派代表去吊唁?” 杨相晚与关月云相觑,回答朱云汉道:“彩老爷生死一次,好歹我们与他相识一场,当然得派人去。” 关月云早巴不得与张云卿见面,估计张顺彩的丧事少不得由他操持,毛遂自荐说:“朱老爷,就让我和相晚去吧。” 朱云汉当即答应下来,命人去操办礼物去了。朱云汉走后,杨相晚不悦道:“月云,好玩的地方多的是,死了人有什么好去的。” 关月云道:“我就是要去。这段时间,常听你说张云卿如何如何,我就是不相信,非要见识见识。还有一个什么蒲胡儿,你也说她是位才女,有机会我也想见她。” 书接上回,却说张云卿拟用油注注的手臂李代桃僵,换取张顺彩的手臂,不想桂林气温高,加之时间太长,尸体已高度腐烂。正无计可施,外面敲门声响起,原来是李逊回来了。 张云卿灵机一动,向张钻子递个眼色,开了门,让工人抬棺材进来。因屋里满是臭气,工人们领了酬金便匆匆离去。 工人刚走,李逊道:“张先生,这屋里为何这么臭?” 张云卿道:“准是病人脏内早就腐了,你还不快用防腐剂!” 李逊依言给尸体做防腐处理,发现少了右臂,正要问,冷不防双眼一黑,一把利刀从脖子扫过,头颅滚将下去…… 张云卿杀了李逊,断其臂,接在张顺彩尸体上,和张钻子把尸体穿上衣服,入了殓,然后才把李逊的尸体扔入下水道,和油注注放在一处,开始翻箱倒柜,把李家金银珠宝搜刮一空。 其时正是冬季,张云卿令张钻子带上张顺彩的手指、亲笔遗书回乡要蒲胡儿仿造遗书。行前,张云卿吩咐道:“这件事我们虽做得十分隐蔽,但可能瞒不住一个人。” “谁?”张钻子问。 “杨相晚。”张云卿道,“我们此行回去,下一步就是吞并朱云汉,他肯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不过,他一向对我敬重,我也看好他。他若有什么看法,待我回来与他面谈,你回去后只当没事一般,不可惊扰他。如果他派杨相斌探听消息,也不必过分隐瞒。” 张钻子见张云卿提起杨相晚,记起一件事来:“满老爷,你离开武冈,杨相晚娶了一个非常了得的老婆,叫关月云,长得花容月貌,文才不下胡儿嫂嫂,论本事,男人也及她不上。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能把坚硬的卵石折成两片。自跟了杨相晚,骑得一手好马,百步外持双枪能百发百中。最最令人钦服的是,她的文韬武略,连杨相晚都及不上。” 张云卿咽咽口水,道:“他妈的!杨相晚真是好艳福,这样的女子竟落在他的手里。” “可不是。”张钻子道,“不知这位关月云能否为我们所用,若是与我们作对,恐怕要兼并朱云汉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云卿道:“你先回去吧。这位关月云是啥心思,等我回来再说。” 张钻子离去,张云卿把尸体暂厝在殡仪馆。其时年关在即,工人不愿抬死人远离家乡。好在尸体经过防腐处理,张云卿心里不急,等到次年元宵过完,才动身把张顺彩的尸体解回武冈。 早春二月,张云卿解尸回到石背张家。张顺彩家人及心腹手下,早看过经蒲胡儿仿造的遗书,又认准了遗书上的指纹,不疑有他,都把张云卿当肝胆相照的恩人,还把操办丧事的重任托付给他。 张云卿当仁不让,为张顺彩的丧事大操大办,又是发丧,又是请纸马匠、和尚道士大做道场。 不说丧事如何热闹隆重,单表举行悼念大会的当晚,按武冈风俗,亲友在道士的率领下开棺看尸,与亡者见最后一面。这种场面一般情况是十分动人的,因为按迷信说法,谁能摸到亡者的肉,谁就能免灾祛祸。一旦棺材掩上盖,永古千秋不再启棺。 因此,张云卿最担心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露出破绽。为防备有人提死者右手,张云卿亲自护在棺前,将欲挤上前来的人用力挡在棺外。很快进入高xdx潮,堂内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恸哭震动屋宇。也就在这时,一个十分灵活的身子出其不意地从张云卿腋下钻了过去,抚住棺,用手摸那断臂…… 张云卿大吃一惊,喝叫道:“不许胡来!” 那人回过头来,竟是一张娇美无比的面容。张云卿心里一个激灵,冥冥中像着了迷一般,趁着人群相互拥挤,一只手伸向对方的胸部…… 棺椁合上了,鞭炮声、鼓乐声、哭声戛然而止,住持道士高声宣读条文:“下一项,请主丧人致词!” 张云卿就是主丧人,他这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放开女人,登上讲台。 次日张顺彩出殡,张云卿披麻带孝,跪跪拜拜,伤心至极。昨晚那位女子也以亲友身份列入送葬亲人队伍中,借不断的鞭炮声、叫声、哭声,悄悄来到张云卿身旁,小声道:“什么叫猫哭老鼠,今日我总算见识了。” 张云卿道:“你就是杨相晚老婆?哼!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我常听相晚说张云卿如何了得,今日特来见识。结果也不过如此,我若是彩老爷家里人,把那只接上的假臂掀出来一百多人枪和四位美女你休想轻易得到!” 张云卿吃了一惊,继而冷笑:“这只能怪亡者瞎了眼,当初没纳你为妾,否则的话,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关月云羞红脸道:“姓张的,你休要张狂,你敢小觑本姑娘,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云卿连忙把要说的话咽下去,求饶道:“关姑娘,你离我远一点吧,免得你老公吃醋。” 关月云揶揄道:“外强中干,我还以为你是位真正的男人呢,想不到也这样胆小怕事,没有一点血性!” “什么叫血性?难道要我在这种场所当众强xx你才算是血性?那不是血性,那是蠢性!” 关月云不语,此时,她真的感觉到杨相晚的目光在四处搜寻她了。 张顺彩出殡后的第二天,亲友们都散去了,张云卿特意留下杨相晚、关月云。 在张顺彩的大宅里,张云卿俨然新的一家之主,发号施令,上上下下没有不听他指挥的。忙到晚饭过后,他才来邀请杨、关二人去自己家里做客。 关月云早就巴望与蒲胡儿见面,但张云卿有意不让见面,说道:“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不在乎这一朝一夕,今晚张某有要事与二位商量。” 关月云嘟着嘴道:“我一个女流之辈,哪里敢过问男人的事。你只管和相晚商量吧,我只想和胡儿姐姐说说话。” 张云卿道:“她今晚不在家,去城里她干娘家里去了。关姑娘,你别谦虚,我虽不在武冈,但关于你的事,早就有人跟我说了。别人评价你文韬武略,武冈境内连男人都没一个及得上你,今晚我是特意要向你讨教的。”转对杨相晚,“相晚兄,祝贺你,你能为我娶上一位这样的能干弟媳,我从内心高兴。” 杨相晚瞟了关月云一眼,不无得意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辈子我杨相晚没一样得意之事,惟有娶了月云,是我最大的满足。” “呸!”关月云啐道,“谁是你妻子!不要脸的东西!” 杨相晚忙道:“顺路兄,我和月云准备三月初三完婚,到时请一定赏脸。” 张云卿心里又是一个激灵,很久才言不由衷道:“一定,一定。” 关月云见张云卿发愣,明白他的心思,提醒道:“张先生,你不是有要事与我们商量么?” 张云卿猛醒过来,连道:“是啊,是啊,是这样的。”望着关月云,半晌才说,“关姑娘,我和相晚可谓是至交,在他面前,我从不隐瞒什么。我很高兴,他得了你这样一位贤内助,我呢,从此后也得了一位好军师、好参谋。事情是这样的,我早在数年前就向相晚兄表明过,要成为湘西第一霸主,如今易豪已被我赶走,张顺彩也死了,剩下朱云汉……” “好一个张云卿!”关月云道,“真个是天高不算高,人心最是高,你赶走了易豪,兼吞了张顺彩,如今又盯上朱云汉,你也太贪心不足了!” 张云卿仍一本正经,长吁短叹道:“关姑娘知书达理,很多道理都比我懂。我是个粗人,除了从实践中得到一些经验,无法从书本上得到什么。我自小出身贫苦,因此,我最初的理想就是要过上好日子,为了这目标,我投身绿林。后来,在物质上我满足了,有酒吃有肉吃有钱花有女人玩,还有势力。可是,当我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虽然已得到了所需要的一切,但自身却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只要我稍不留神,就会被别人拉下马来,甚至置于死地。过去,我是为了过好日子而不得不杀人;现在,我是为了保住好日子被逼得要除去身边的敌人。我曾经对蒲胡儿说过,要做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雄性十足的,既想征服世界,也能够征服世界!俗话说,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相晚,关姑娘,你们一定要帮我。” 关月云问道:“你想要相晚怎么帮你?难道你想让他冒不忠不义之罪名手刃朱云汉?” 张云卿道:“我并不曾要你们刀刃朱云汉,但是,我相信你们有足够的智谋顺顺当当、名正言顺把朱云汉的队伍接手过来。” 关月云道:“你太高估相晚了,他没有这个能力。而且我也知道,你也不可能像吞并张顺彩一样轻而易举吞并朱云汉,除非你出兵征讨。但是,若是征讨,你的势力不但得不到扩充,还会有损伤,更有甚者,易豪乘虚而入,来一个渔翁得利。” 张云卿斜着眼道:“噢,相晚既不能帮我,我又不能出兵征讨,照关姑娘的意思,我只能与朱云汉平分天下?” 关月云认真道:“张先生刚刚不是才说要做真正的男人么?事在人为,如果你是真正的男人,你一定能想出万全之策来,我和相晚正盼望着沾光呢。” 张云卿指着关月云笑对杨相晚说:“兄弟,这位弟媳非比寻常,今后你可得当心,提防她把你给赚了。” 关月云嘟着嘴起身道:“我知道你们两个男人不喜欢我在这里,好吧,我不当灯泡啦,你们商谈秘密吧。” 关月云离去,杨相晚苦着脸道:“顺路,月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现在兼并朱云汉,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由我出手杀他么,这等于置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境,手下不会服我;由你出面征讨更不是办法。” 张云卿起身叹道:“好吧,今晚就说到这样,我也相信你暂时确实想不出办法,不过,稍后你一定有更好的妙策。我这里为你和关姑娘准备了一间像样的客房,今晚你们就共度良宵吧。” 杨相晚苦笑着摇头叹道:“我暂时还没有那福气。” 张云卿一愣,惊问道:“你俩还没有……?” “是的。”杨相晚道,“她很固执,说非要在结婚那晚上才肯献身给我。” 张云卿咽了咽口水,喃喃道:“你真能克制自己,放着美如仙女的未婚妻,竟然能忍耐这么长时间。相晚,弟媳会不会怀疑你有毛病?” 杨相晚笑道:“她不知道我,难道连你也不了解我吗?” 两个人说笑着从室内走出,关月云走过来问道:“怎么,秘密事一下子就商量好了?”说着,挽住杨相晚的手,“相晚,我留在这里就是想跟胡儿姐姐见面,既然姐姐去了干娘家,我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天还早,我们回去吧。” 张云卿一听关月云要回去,急了,忙道:“关姑娘,胡儿说过今晚一定回来,我去前院看看,是不是回来了。你先别急着走。” 望着张云卿的背影,关月云冷笑:“这个姓张的很狡猾,不过,他还是翻不出我的手心。我知道蒲胡儿根本没离开这里。” 一会,张云卿果然引了蒲胡儿来见关月云、杨相晚。 关、蒲相见的一瞬间,彼此都被对方的美丽、风流惊呆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像故交一般牵着手话语绵绵。 关月云一连三天在张家与蒲胡儿形影不离,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到第四天,关少亭遣他的儿子过来接她回去,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依照当地风俗,新嫁女在未出阁前的一段时间必须呆在娘家,一直等到夫家用花轿抬走。 蒲胡儿一直把关月云送出村口,仍不愿回去。关月云道:“胡儿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留步。好歹这段时间我都呆在家里,怪寂寞的,如果姐姐有空过来坐坐,小妹将感激不尽。” 蒲胡儿道:“我也恨不得常跟妹妹在一起,谈论些诗词歌赋,只是我家男人管得太严,我回去和他说一说,看何时再过来。那我就不送了。” 关月云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不是妹妹说你,这年头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他们行动自由,你干吗要听他驱使?这岂不是失去了作女人的面子?” 蒲胡儿红着脸道:“此话一言难尽,以后你会慢慢晓得。” 蒲胡儿从村口回来,张云卿差人唤她。 张云卿正在抽着鸦片,见胡儿进来吩咐她掩了门,然后才放下烟枪问道:“胡儿,这几天看把你开心的,你觉得姓关的这女子如何?” “令人妒嫉。”蒲胡儿用四个字概括。 张云卿目光直视着胡儿,喉结蠕动了半晌,说道:“胡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帮我。” “你我之间还用问这话吗?” 张云卿满意地伸手抚摸胡儿的背:“我想征服她!” 蒲胡儿仰起头:“关月云不比寻常女子,你能征服得了她吗?” 张云卿充满自信地说:“正因为她非比寻常,我征服她才有意义。我与她虽只有短暂接触,但我已经看出,她比杨相晚对我更有用处。那天从交谈中,我听出她有锦囊妙计助我兼并朱云汉。只有征服了她,我才能得到朱云汉的队伍。胡儿,你一定要帮我!” “你想叫我怎样帮你?” “过几天你能不能去去花园镇陪伴她?” 蒲胡儿道:“正巧她还主动邀我呢。” “这样就好。”张云卿兴奋地搓着手,“你去她家里玩几日,然后……”附在蒲胡儿的耳朵细语一番。 “缺德!”蒲胡儿听罢指着张云卿的鼻尖骂道,“好吧,我就成全你这一次,以后你可别忘恩负义。” “怎么会呢。你总是我的大太太嘛。你要抓紧时间,争取在三月初三前把事情办妥。” 过了数日,蒲胡儿经过一番收拾打扮,乘了一顶轿子望西而去——那里正是花园镇的方向。 蒲胡儿走后,张云卿便开始掐着指头计算日期,眼见三月初三已近,仍不见蒲胡儿回来,于是再也捺不住了,令张亚口牵了两匹快马,佯称家中有急事,要蒲胡儿回来。 次日,张云卿一早在村口徘徊,不时朝西边方向张望。直至傍晚,才见远处尽头扬起一路灰尘。凭他特殊的感觉,知道是自己的马儿回来了。 张云卿慌忙回到家里,原打算先在屋里躲一躲再与她们相见,谁想马儿太快,跑在前面的关月云一眼认出了他,老远招呼道:“张先生,家中发生什么急事了?” 张云卿只好驻足,堆着笑脸道:“很久没见你胡儿姐姐了,难道这还不算急事?” 关月云勒住马,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张先生,再见!”说着就要调头。 张云卿也不挽留,他知道自会有人替他留客。进到屋里片刻,果然蒲胡儿和关月云拉拉扯扯回来了。他心里暗暗得意。 关月云被劝进屋,蒲胡儿过来责备张云卿道:“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来,你怎么这样待她,不怕到嘴边的美食飞了么?你记住,上床后不要关门,我想办法把那媳妇儿麻翻,再过来叫你。” 张云卿待蒲胡儿走后,自个儿洗了个热水澡,又令下人煮了一碗人参莲子汤吃了,也不去外面打招呼,和衣上床。大约睡到半夜,门“吱呀”开了,走进蒲胡儿,摇着他道:“顺路,她已经喝下了我的蒙汗药,快点过去吧。” 张云卿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到来,起了床,大大咧咧来到蒲胡儿卧室,掩上门,见房里黑灯瞎火的,寻了火柴点了两只大红蜡烛,照得房里亮堂堂的。 罗帐里,躺着关月云,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张云卿咽了咽口水,撩开罗帐,轻轻揭开金丝被,见洁白的床单上呈现出仅穿着薄如蝉翼般的睡衣的关月云……欣赏完毕,张云卿把蜡烛放回蜡台,脱去衣服。恰在这时,关月云从床上坐起,怒目圆睁地瞪望着赤身裸体的张云卿:“你想干什么?!” 张云卿嘻嘻笑道:“我想干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 关月云“嗖”的一声从枕边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喝道:“别过来,否则打死你!” 张云卿毫无畏惧,步步紧逼,冷笑道:“你别演戏了,你是什么心思难道我还不清楚?说穿了吧,你从一开始就在勾引我。” “不要脸,谁勾引你!”关月云“咔嚓”一下,打开了枪的保险。 “你呀!难道还想赖?彩老爷的葬礼会上,你让我摸了xx子,到了我家里,你为了和我多见面,又留下来住了三天,及至回家,还主动邀请我老婆去你家做客。我不是傻瓜,多少也懂点风情,你若无意于我,干吗回去后又折了回来?” “那是你老婆强要我回来!” “可不,你心虚了吧?脚在你身上,你若不想我,谁也留不住你。别不好意思,我张云卿也是性情中人,颇了解患相思病的苦处……” 听到这里,关月云扔掉手枪,“哇”的一声哭着扑到张云卿怀里,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张云卿知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爱到深处,都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的。他很自豪,鼓励道:“咬吧,再多咬几口。” 关月云又咬了几口,发现已经流出血来了,仰起脸问道:“痛吗?” “不痛那是骗你的,但我愿意这样。” 关月云又是一股激情涌起,紧搂着张云卿喃喃自语:“好可爱,好可爱,我终于找到真正的男人了!” 张云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关月云压了下去…… 当云散雨住时,张云卿坐起身来,一朵桃花在关月云大腿间溅开…… 两个人都感到很累,相拥着躺了好一阵,张云卿才问道:“你后悔吗?” 关月云摇头:“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最心爱的人有什么后悔的?如果你傻得挨到三月初三之后才来要我,我才真的后悔呢。” “如果我有那样傻,也不值得你喜欢了。” “说的也是。” “你觉得我是在挖相晚的墙脚吗?” “不,这是他自找的。” 张云卿不解,望着关月云。 关月云望了张云卿半晌,说道:“我曾经确确实实爱过他,认定他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后来,他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讲你的所有传奇经历,于是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杨相晚更优秀、更了不起的男人。及至你从桂林回来,我见了你本人,无形中,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你……真的,在我情窦初开时,曾设想过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直到你的出现,我才明白,所谓的‘白马王子’是子虚乌有的骗人把戏,惟有你,才是我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就这一点,我应该感谢相晚,是他给了我机会。” “那么,你愿不愿嫁给我?” 关月云摇头。 “为什么?” “等会儿告诉你。” “那么,你已经失去贞操,怕不怕杨相晚察觉到?” “我干吗要怕他?我属于我自己。”关月云道,“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太可怜了,有很多时候都不属于自己。比如当初杨相晚抢我时,若不是顾虑家人,我惟愿一死。又比如现在,为了家人的面子,我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嫁给你。我父亲是个传统思想很重的人,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从一而终,否则,他会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可是人是自私的,我总不能完全牺牲自我呀,也许,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偷情的根源。顺路,我虽然喜欢你、爱你,可你别指望占有我、支配我。我就是我,有我自己的意志和行为。当然,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在不违背自己意志的基础上,我可以尽心帮你。” 张云卿道:“月云,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 “是关于兼并朱云汉的事?” “正是,这违背你的意志吗?” “当然不违背,而且我也觉得办这件事并不难。但是就目前而言,摆在你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兼并朱云汉,而是应付来自陈光中和张光文方面的危险。你以为去了桂林这么久,已经时过境迁了?事实上潜在的危险时刻都笼罩在你的头上。” 张云卿吃了一惊,问道:“你知道陈光中和我的事?” “何止知道,而且还经过一番研究。你去年赶走易豪,陪张顺彩去了桂林之后,陈光中就被蒋介石派往湘北围剿贺龙,原计划三个月完成任务,谁想9月下旬桂军的同盟张发奎从湖北南下回粤,陈光中又奉蒋介石之命堵截张发奎。公历10月18日,张发奎与陈光中在武冈城郊发生激战,双方伤亡在千人以上。陈光中原计划在休整后讨伐你,结果是年底,因蒋介石免去与唐生智关系密切的湘八师周斓、唐哲民、唐生明三位将领的职务,导致二唐一周率部通电离湘,南下与桂系结盟反蒋。于是陈光中暂时放弃围剿你,奉命于今年初入广西全州与叛军作战。前不久我从《大公报》上看到一则消息,陈光中因反共讨逆有功,已被蒋介石正式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七独立旅旅长,目下仍在桂境作战。我认为无论今后的形势如何发展,陈光中返湘打你都是迟早的事。” 张云卿紧张起来,问道:“那么,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劫?” 关月云沉思片刻,说道:“办法当然是有的。陈光中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惟一的办法是主动向他求饶,同时再做出一些成绩来,投其所好。” “何谓投其所好?” “他所以有今天之风光,无非是死心踏地效忠蒋介石,铲共有功。如今武冈境内经过三年大屠杀,剿共热似乎有所消退,如果你能再掀起一股热潮,挖掘出一批漏网的共产党员,这岂不是立了一大功?” 张云卿如醍醐灌顶,赞道:“月云果然是位了不起的巾帼豪杰,别说贱内及不上你一半,恐怕连张光文都不是你的对手!” 关月云道:“你别把我给灌昏了,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喂,三月初三你准备给我什么礼物?” 张云卿道:“你放心,我当然不会薄了你。” 闲话少叙。不说农历三月初三杨相晚与关月云的婚礼如何风光排场,单说张云卿在听了关月云一番话后,于农历四月初带上一份厚礼潜入县城与刘异碰头。求刘异替他出面向陈光中求情。 刘异经不住物质的利诱,亲笔写了一封长信,令心腹金丝猴送往广西,面呈陈光中。 果如关月云所料,一个月后,金丝猴带回陈光中的书谕。陈在责骂了一通张云卿之后,表示愿不计前嫌,但要求张云卿继续“铲共”,争取立功赎罪。 张云卿得到这封手谕,如获至宝,立即召开骨干会议,商讨如何“铲共”。 提到这个问题,众人沉寂了一阵,谢老狗干咳一声,打破了僵局,望着尹东波道:“老尹,不是我有意为难你,此事关系重大,关系到四百多个弟兄的身家性命,到了这节骨眼上,你要大义灭亲啊!” 谢老狗说的正是大家说不出口的话,今见他说开了头,纷纷附和。 原来1927年清党大运动中,尹东波的岳父彭斌亦是共产党员,本该要捉去县城处斩,因碍着尹东波的面子,又兼彭丽出面苦苦向张云卿求饶,结果彭斌也就逃过了一凶。 如今,尹东波见众人都在落井下石,自知岳父难免一死.只好说道:“弟兄们既然都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样须依着我——千万别走漏风声,让内人知道。”说完便望着张云卿。 张云卿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几年你老婆都是三天两头回娘家,如果她父亲不见了,哪有瞒得住她的道理?不如这样,今晚你好生劝她,多费些口舌,把道理讲清。你老婆的性格属于胆小怕事的那一类,最多不过是哭闹一场,绝不会寻死觅活。好吧,这事就这样定了。大家多多留意,境内的共产党也不止一个彭斌,如果有新发现更好,争取立大功,向陈光中赎罪。” 众骨干散去,张云卿又差马弁把谢老狗叫来,吩咐道:“你马上领一帮弟兄去茶铺乡把彭斌捉了,迟了恐老尹通风报信。捉了人后不必回来,直接解往县城,我在县衙等你。” 谢老狗领人去了,一会,尹东波房里便传来彭丽的哭声。张云卿知道彭丽会来找他,令钟雪华牵马去村前等他,自个则从后门出去,绕道至村前骑上马飞奔县城。 当晚张云卿在刘异家过夜,次日下午,谢老狗喜滋滋地来到城里向张云卿报告:“满老爷,大喜事,大喜事!” 张云卿正在与刘异聊天,见谢老狗欢喜的样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先坐下,慢慢讲。” 谢老狗不肯坐,拭着额上的汗珠报告道:“昨天我们奉命去茶铺乡围捉彭斌,结果捉住聚会的数名共产党,山门镇的农会主席万春发也在其中。” 张云卿与刘异相视一笑,赞道:“干得好,果然是大喜事。” 谢老狗得意道:“还有更大的喜事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从彭斌身上搜出来的信。” 张云卿接过,递给刘异。刘异展信念道:“彭斌同志如鉴:三年前匆匆一别,我只身去了桂林同学家,虽联络了不少同志,因白色恐怖,开展工作很难。目下风声稍松,不敢耽误时光,拟返乡重建赤卫队,继续革命。望与境内同志联络,届时一起共商大计。刘卓。” 张云卿跺足大笑:“哈哈,这回我算是立了大功了!” 刘异亦高兴道:“刘卓是何键省长手令重点缉捕的重要共产党领导人。这次若真能将其缉拿,陈司令一定嘉奖你们。” 张云卿吩咐谢老狗道:“你把数位共产党交给赵县长,我随后就到。” 谢老狗走后没多久,张云卿、刘异去到县衙刑讯室,对彭斌、万春发等人严刑逼供,审问半天,仍得不到半点情报。张云卿火起,恶狠狠地吩咐道:“谢老狗,我命令你带一帮弟兄把他们的家人全部抓来,满门抄斩!” 这时,数名共产党员中新近入党的刘少雄求道:“杀了我不要紧,别、别杀我的家人!” 彭斌、万春发等共产党,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张云卿总算找到了突破口,下令道:“留下刘少雄,余下的拉出去杀了!” 一伙如狼似虎的士兵架着彭斌等人向门外推。万春发推开士兵:“不要你们推,我们自己会走!”随即领头唱起了歌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接着,传来了响亮的口号声: “打倒蒋介石!” “打倒国民党!” “共产党万岁!” “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一排枪声响过,一切复归平静。这时候,刘少雄的精神几乎彻底崩溃了。张云卿一声喝问,他全身打颤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县境还有谁是共产党。万春发是我表哥,我前不久才入党的,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十几个,为了他们,我不敢不说真话。” 张云卿明白,再拷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转问道:“那么,刘卓你认不认识?” “刘卓我认识,以前表哥带我见过他几次面。” “这次刘卓回来怎么接头?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彭主席说,刘卓最早6月份,最迟7月初就能回来。回来后,他先去茶铺乡与彭主席联络。” “什么‘彭主席’,共党就是共党!”一旁的赵融叱道。 刘少雄改口道:“如果刘共党与彭共党没接上头,刘共党就去山门与表——不,去山门与万共党联络。” “很好!”张云卿道:“现在我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好机会——去山门镇万春发家里与刘卓接头,把他稳在那里,尽快来石背张家告诉我,我自有道理。” 刘少雄连连答应。 1930年7月上旬,刘少雄来到石背张家,向张云卿报告刘卓已经回来。张云卿问清了刘卓对武冈境内情况一无所知,谎称彭斌、万春发就在他的队伍里。刘卓知道彭斌的女婿尹东波是张云卿手下的骨干,不疑有他,前来石背张家与张云卿接头。 见面后,张云卿大骂国民党,又向刘卓大讲他在平江策动哗变受陈光中通缉。刘卓是北大学生,一向关心时事,对陈光中部在平江哗变的事早有所闻,于是更加深信不疑。张云卿趁机表示,既然国民党不容他,愿跟随共产党,他收留彭斌、万春发,为的就是与共产党接近。随即又挽留刘卓在其部任师爷(文书),改姓王。刘卓问及彭斌、万春发的情况,张云卿又谎称彭、万二人驻守高沙。刘卓被麻痹后,张云卿在暗中调停。数日后,张云卿的保安中队接到驻防高沙镇保安大队的来文,饬令该中队赴高沙,接受分配给该中队的新近招安的某小股土匪的部分枪支、人员,率领回石背。刘卓作为师爷当然先看此文,不疑有诈。次日,中队长张云卿骑马,“王师爷’这位“文官”坐轿,率领一支队伍,前呼后拥,煞有介事地前往高沙。队伍行至高沙的太平桥上,早已安排好的人把两头桥门一关,将刘卓从轿里拖出,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然后在背上插一道令牌,上书:“捉住共党首领刘卓执行枪决”。在高沙街上游街完毕,过祖师桥,押赴云峰塔。一路上,刘卓大义凛然,高呼革命口号,大无畏的气概连张云卿都感到惊慑。 张云卿计杀了刘卓,赵融闻讯后高兴异常,亲自从城里来到高沙,准备将刘卓的首级带回去悬挂于县城东门城楼。他拍着张云卿的肩,抑制不住喜悦道:“张队长这次立了大功,回去后我立即给何省长拍电报,你只管等听好消息。” 张云卿对何键是否奖励他并无兴趣,立刻补充道:“还有陈司令,这事必须先报告他,张某是在他的鼓励下才这么干的,这一份功劳尽该归他。” 赵融很快明白了张云卿的心思,哈哈大笑,笑够后正色道:“这事还亏得你提醒,这份功劳确实也该归陈司令,若不是他指示你立功赎罪,哪有这样的事情?哈哈!” 张云卿亦跟着大笑。 赵融在武冈的任期本来已满,加之前段时间因收编张云卿,每天都在担心陈光中追究他的责任,因此,已经做好了卸职的准备。现在张云卿捕杀了刘卓、彭斌、万春发等十余名共产党,总算又给了他一线新的希望。他准备回去后按张云卿的意思,把功劳让给陈光中,分别给何键、陈光中发电文。 赵融回去数日,很快派刘异的心腹金丝猴送来喜报。原来何键得到武冈的电文后,即复电饬令赵融给予张云卿嘉奖。 张云卿接到喜报,问金丝猴道:“陈司令那边有消息没有?” 金丝猴摇头,因见张云卿郁郁不乐,改口道:“陈司令现在正忙于跟红军打仗,可能没有时间。” 旁边的尹东波也附和说:“可不是,陈司令真个是戎马倥偬,刚刚打败了桂系,尚未喘过气来又要跟红军打仗。” 正在这时,一名马弁进来报告:“满老爷,刘少雄求见。这家伙知道你得到何省长的表扬大概也想从我们这里讨点甜头。” 张云卿脸上掠过一丝笑,令道:“请他进来。” 一会,刘少雄进来,拱着手道;“恭喜,恭喜,恭喜张队长得到何省长的赏识。” 张云卿道:“这事还多亏了你。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打赏你呢。” “这个,张队长太客气了,真有点不好意思。” “没什么,一点小意思。”张云卿突然喝叫道,“左右,与我拿下刘少雄!” 左右马弁得令,一拥而上,把刘少雄反剪双手。刘少雄大惊,一扫刚才的得意,大声争辩道:“张队长,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何罪你要杀我!” 张云卿干咳一声,板起面孔道:“你别嚷,我自然有道理教你死得心服口服。我张某虽然讨厌共产党的政策,但他们的为人我还是十分钦佩的。和我打过交道或听说了的,有欧阳东、邓中宇、邓成云、刘卓、彭斌、万春发,这些共产党,一个个都是斩钉截铁的硬汉,真正是视死如归。惟有你,挨不了几皮鞭就叛变,我若留你,那是我鼓励叛变,我的手下也跟着学怎么办?再者,你既然会背叛共产党,同样的道理,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也会背叛我。不如趁早除去祸根。我没有心思跟你多说了,记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刘少雄被拉出,一会儿,外面传来枪声。张云卿扫视他的手下,不用说,这一手比任何方式教育手下更要有效。 金丝猴提出回去复命,张云卿也不挽留,给了他五个大洋的打赏,吩咐道:“什么时候陈司令有回信,请快点转告。” 金丝猴收下钱,喜滋滋地答应。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年底,陈光中那头一直没有任何表示。张云卿心神不安,一天,张钻子神色紧张从外面赶回来向他报告:“满老爷,陈光中不回信的根因找到了。原来这段日子张光文老是缠着他。” 张云卿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正在榻上抽鸦片,手中烟枪落地都无知觉……“陈光中的态度如何?” 张钻子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张云卿从烟榻上下来,在屋里来回踱步,突然叫道:“来人啦!” 钟雪华应声进来,在张云卿面前垂手而立,听候吩咐。 “你立刻去花园镇把杨相晚请来,说有要事商量。”钟雪华欲走,又喝道,“还有,关月云也一并请来。” 次日,杨相晚、关月云来到,张云卿向两位提起张光文活动陈光中的事,杨相晚也感到吃惊,认为一旦他的计划得逞,无论张云卿、朱云汉,都将面临一场大的灾难。 最后,张云卿把目光投向一言不发的关月云。关月云此时并没有在意两位男人在谈些什么,正认真欣赏墙上的字画。张云卿干咳一声,她回过神来指着字画问道:“这些都是胡儿姐姐的丹青么?” 张云卿点头。杨相晚不满地说:“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你倒还有雅兴!” 关月云问道:“什么火烧眉毛,我怎么不知道?” 张云卿正想听听她有何见地,于是耐心地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关月云听后不以为然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么回事。不用张钻子去打听,也知道张光文会在背后活动。” “难道这还不算火烧眉毛么?”杨相晚问。 关月云摇头,认真道:“陈光中属于由土匪变成的政客,除了自身的利益,任何人都左右不了他——包括他疯狂地反共,不要命地效忠蒋介石,这本身也是一种为达到爬上高位的投机。所以,只要陈光中认为铲除我们对他没什么用处,哪怕一百个张光文也说服不了他。” 张云卿想了想,觉得关月云的话确有一定道理。 “当然,我并不是说,铲除我们,对他来说算不上政治资本,但最起码,就目前的形势,我们与红军比,后者的分量要重得多。事实上,陈光中目前的日子很不好过,可以说是无任何精力来考虑我们。自讨桂获胜之后,他接受了围剿红军的任务。红军是由共产党人组成的军队,共产党是什么角色,你们已经见识过欧阳东、邓成云、刘卓,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从围剿一开始,形势就十分严峻,红军骁勇,国军连吃败仗,十五师几乎全军覆没。8月下旬,朱德、毛泽东、彭德怀三路大军兵临长沙城,陈光中奉命开赴长沙近郊,与红军恶战。” 张云卿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难怪陈光中一直没有消息。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后来红军与陈光中等国军相持半月,因屡攻不下,只好暂时放弃了攻城计划,向湘东方向转移。在这场战争中,陈光中再次捞取了政治资本,于11月16日被蒋介石正式任命为湘东剿匪总司令,授中将衔。” 张云卿啧啧赞道:“陈光中不愧是何键的把兄弟,都善于投机。那么,红军会不会再次攻打长沙?” 关月云点头道:“这是迟早的事,所以,在短时间里,陈光中还不会想到我们,不过也有例外,如果在广西的邓小平、张云逸部(红七军)沿湘北上,那时势必经过武冈,是否发生节外生枝的事情就很难肯定。” 尹东波松了口气道:“红七军即使北上无非经过而已,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 是夜,杨相晚夫妇就留在张家过夜。 次日一早,朱云汉派人把杨相晚夫妇接了回去。上午时分,金丝猴骑快马来到石背张家,转告陈光中已来电嘉奖张云卿,并令武冈县政府代他垫付五千大洋奖金,奖励张云卿在铲共行动中做出的特殊贡献。 张云卿十分高兴,点起十数名心腹手下,骑上快马随金丝猴飞奔县城领赏。 到了城里已是下午,东门城楼守兵早接到赵融之命,远远地见张云卿等人来了,立刻列队欢迎。 来到县衙门,赵融、刘异出门相迎,但奇怪的是,赵、刘二人并无高兴之色。更奇怪的是,打过招呼之后,就不再见人。张云卿本是多疑之人,见了这阵势,知道发奖金纯属骗局,背后一定另有原因。 正疑虑之际,只见关月云亦骑着马来到县衙,径至张云卿面前,翻身下马道:“顺路,我来迟了。” 张云卿不解:“月云,此话怎讲?” 关月云问道:“赵融是怎样骗你来的?” “他说陈光中要发五千大洋奖金给我。” 关月云叹道:“真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顺路,你上当了。我从你家回去后,就得到情报,以邓小平、张云逸为首的红七军已经来到城步边界,很快就来攻城。如今城里异常空虚,赵融、刘异很紧张,为了加强实力,要调周围的保安队进城。他也知道如果直说,你肯定不会答应,只好采用这条计把你骗来,这样,你就不得不派人把队伍调来。” 张云卿吃惊道:“这如何是好?你怎么不早点追上来?” “我得到这消息立即快马加鞭去石背告诉你,谁想你已经走了,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在路上追上你,结果还是徒劳。” “这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先是杨相晚得知红七军正向武冈方向移动的消息,当时我就估计到赵融会调队伍进城去。果然没多久,他就派秘书带来手令,说是要朱云汉和相晚进城召开紧急会议。” “他俩人来了没有?” “我当然不会让他来。”关月云摇头叹道,“可惜的是我们两个最后还是进了城,现在城门已关,再也没有出去的希望了。看来我们真的只有和这座古城共存亡了。” 两人正说着话,赵融从内室出来,招着手道:“杨太太,朱队长他们怎么没有来?” 关月云顺水推舟道:“他们在家里有急事,派我做个代表。” “好,很好。”赵融说,“二位请进,有要事商量呢。” 张、关跟随赵融进入会议室,里面坐满了各乡、区团队的头头,黑压压的一片。赵融让张云卿、关月云找到座位后,径直上主席台,和刘异坐在一起。赵融干咳一声,封闭式的会场里便久久回荡他的声音:“诸位父老们,现在人员到齐了,会议正式开始。也许诸位也感觉到了,我们武冈又面临着一场严峻的考验。四千多名红军,从右江出发,准备北上与主力红军会合,攻打长沙。如今,他们已来到临近我们的绥宁县。据情报称,红七军团目前面临着严重的物资困难,好多士兵都是穿着单衣短裤,有的甚至连草鞋都没得穿。武冈历来为富饶之地,粮草丰富,附近又无正规部队驻守,因此,我们估计,红七军百分之百要来围攻武冈城。目前,城里只有七八百人枪,而共军是四千之众,但我们一定要坚守,绝不能让共匪的阴谋得逞!今天召集各位父老不为别事,就是希望大家与城市共存亡!为了应付紧急变故,各位暂时留下,只需写一纸调令,我遣人送往各乡、区团队。” 赵融的话音甫落,会场里便开始骚动起来,众人很气愤,认为剿共是他们的义务,一个命令就可以了,县长这样做,明显是对他们不信任。 骚乱一阵之,很多人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按照赵融的意思写了手今,调队伍进城。 轮到张云卿、关月云手里,却是一纸现成的调令,只需他俩在上面签字或按手印。两人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办了。 回到招待所自己房间,张云卿第一句话就说:“我觉得赵融这样做并非不信任各乡、区团队的代表,而是专对我。” 关月云望着他:“岂止是专对你,简直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张云卿吃惊道,“莫非他这样干目的不是为了保城么?” “对他们来说,真正的用心是为了保城,但对我们,他除了利用我们保城之外,肯定另外还有所图。”关月云提醒道,“顺路,你比我更了解赵融,他以前办事也是这样绕几道弯么?” 张云卿恍然大悟,叫道:“现在的做法不是赵融的风格,不好,他有幕后操纵者!月云,幕后操纵者是谁?用心何在?” 关月云道:“这个问题不用猜,想也想得到,不是陈光中就是张光文,也很有可能是陈、张合谋,目的也十分明确,根除你和朱云汉。” 张云卿大惊失色,喃喃道:“以与红七军打仗为借口,把我们骗进城,然后在赶走红七军后,再把我们制服……多险恶的用心啊!这做法与张光文以前的风格相似。” “所以,我们现在务必想方设法,通知队伍不要进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关月云说,“可是,四道城门已经关死,我们的人出不去。顺路,你能请他人帮忙吗?” 张云卿道:“刘异是我干爹,我何不求求他?说不定还能从他那里了解到更多的内幕。” 关月云冷笑道:“干爹又怎样?这次若不是他的心腹来请你,你会这样容易就上了圈套?” 张云卿叹道:“这次确实是金丝猴出面,我才相信的。也许这正是张光文的诡计。我想,到了这节骨眼上,是应该和刘异通通气。” 关月云:“不可!如果幕后真是张光文,那么,他肯定在暗中注意刘异,提防你和他接触。不如你派一个别人不认识的手下悄悄与金丝猴接触,最好是把金丝猴叫来面谈——他本身是县政府信差,出出进进不招惹怀疑。” 张云卿依言,从身边找了一位长相没有任何特征的心腹去找金丝猴,并叮嘱:“千万别多说一句话,只告诉他有一位朋友有要事商量。” 傍晚时分,心腹领着金丝猴来到招待所,金丝猴一见是张云卿找他,吓得转身就跑。张云卿掏出枪,威胁道:“你敢跑,我先毙了你!” 金丝猴只好硬着头皮进来,至张云卿面前:“满老爷,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云卿已从他紧张的神色中觉察出事情有点蹊跷,令心腹关了门,厉声喝问:“金丝猴,我平常待你不薄,这次为什么合伙算计我!” 金丝猴全身发抖,语无伦次道:“没,没有呀,我怎么敢,敢算计满老爷。” 张云卿冷笑:“你还不承认,你、赵融、还有张光文三人合谋,把老子骗来,你以为老子不知道?” 金丝猴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双腿一软,跪了下来:“满老爷恕罪,小人先前确实不知内情,赵县长要我送信,我以为刘总队长知道这事,直到刚才我才知道是赵融与人合谋借机除掉你们。” 张云卿听出端倪,进一步问:“赵融和谁合伙,怎样除掉我?” 金丝猴小心地四处张望,见屋里并无外人,才说道:“求满老爷不要透露是小人讲的,我才敢说。” “你放心,我会是那种人吗?” 金丝猴这才说道:“今天总队长开会,把眼镜盒丢在会议室,差小人去取。我去到会议室,见门关着,正准备回转,忽听得里面有人说话,小的趴在窗台处窥看,原来是赵融和张光文在商谈秘密事。赵融说,为了提防红七军攻城,他已经发电报给何键要求派兵援助。张光文说,他跟陈光中也说好了,如果红七军真要攻城,他一定会率部来武冈,届时,只要张云卿和他的队伍在城里,他就有办法全部缴械。我听到这里,心里一惊,才知道赵融骗你进城是一个圈套,后悔不该被他们利用。满老爷,我真的不是存心害你,据我所知,这事连总队长也被他们蒙在鼓里,我若知道他们的用心,肯定不会照他们说的办,甚至还会通风报信。” 张云卿脸上堆起笑,和颜悦色道:“你起来,我不会怪罪你。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后悔也没用。我想请你办件事。”待金丝猴起来在对面坐下,说道,“你已经知道他们的阴谋,我的队伍若进城,后果不堪设想。惟一补救的办法是派人出城,阻止我和朱云汉的队伍进城。很显然,我的人已经被看住了,出进困难,这任务我请你帮助去完成。” 金丝猴连连摇头,为难道:“满老爷,不是我不愿帮你,现在已经晚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光文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刚才他在会议室和赵融正是商量此事。他说,他最担心的就是你利用和刘异的关系想办法阻止你和朱云汉的队伍进城。因此,他建议,从现在起,凡属在城里的人都不许离开,夜晚增派岗哨,严防有人出城。” 张云卿与关月云面面相觑。 金丝猴起身,小心翼翼问:“满、满老爷,我可以走了吗?” 张云卿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是夜,张云卿派了几个心腹从四个方向企图出城,都告失败。 次日,全城防守更加严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上午开始,邻近各乡的武装民团陆续进城。第三天上午,张云卿、朱云汉二部也进了城,至此,全县自卫队、团防武装基本上全部进城,累计万余之众。 24日正午,张云卿还来不及与部下说几句话,突然警声响起,声音十分尖厉刺耳,接着,满街吆喝声:“共党来了,各部做好准备!” 各部得令,纷纷爬上城楼,远远望去,红军已从西边方向迤逦而来,距离县城约六华里路左右。张云卿见状,心生一计,向赵融建议:“赵县长,共党才四千余人,我们有一万之众,何不出城迎击,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赵融明白张云卿的心思,自然不会轻意放他率部出城,但又觉得这个建议可行。遂令他信得过的几个乡团武装计两千人出城迎战。 约半个小时后,民团在城西渡头桥与红军先头部队接触,但很快又落荒而归。 这一仗,使城楼上的匪杂部队目睹了红军的骁勇。张云卿亦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现在面临的危险,不仅仅只是城内;城外,工农红军对他构成的威胁似乎更直接、紧迫。 1930年12月24日正午,红七军陆续接近城南门、东门、太平门、旱西门、水西门,部队将古城四面包围,切断所有电话线,用迫击炮、山炮不断向敌堡轰击。 第二十一章 一统湘西张云卿狂妄做美梦 三分鼎立关月云巾帼镇须眉 关月云见老鹰要飞走,急忙从张云卿手中夺过自动步枪,稍稍瞄准,“砰砰”两声响,只见两只老鹰翅膀一斜,栽了下来…… 张云卿望着关月云,喉结蠕动着,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月云,我,我服你了……” 书接上回,却说张光文从桂林回来,发现张云卿并没有死。为了证实真伪,特地差邓联佳去桂林查证。查证的结果,张云卿果然没有死。 张光文意识到,下一轮交锋又要开始了,他向易豪建议,做好准备提防张云卿联合朱云汉、张顺彩前来攻寨。 1929年7月26日,张云卿、朱云汉、张顺彩突袭枫木岭。幸亏易豪早有提防,伤亡不大。脱险后,张光文提出,就目前形势,武冈已无法立足,应向湘西腹地发展,避开张云卿的锋芒,待日后有机会再卷土重来。 易豪依言,率部至黔阳立寨,仍靠打家劫舍维持队伍的开销。 话不絮繁,单说张光文此次计杀张云卿不但没有成功,还惹全家为张云卿所害,一口恶气郁结于心无以排解。他暗下决心,今生今世,此仇不报非男子。 光阴荏苒,转眼哥哥和家人死去一年。祭日那天,他回不了家,只能在异乡设上祭台,供奉哥哥及家人的灵位。至伤心处,不觉哭泣起来,面向东南方向跪哭:“哥啊,亲人啊,张光文无能,你们已死去一年,至今大仇未报,我枉为男人。本欲求死,又担心没有面目与你们相见。呜……哥啊,如今我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活得好窝囊呀,呜呜……” 易豪、周连生、邓联佳一齐相劝,张光文才从痛苦中解脱。易豪、周连生走后,邓联佳陪伴在身边。待张光文情绪稳定,邓联佳说道:“光文兄,当初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你始终是全校最出类拔萃的学生,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预言如果云山中学将来出人物,非你莫属。及至你考取了保定军校,师生们更深信这种预言。不瞒你说,自从我们分手,我一直在做着一个美丽的梦。我梦想,将来你做了叱咤风云的将军,我这位你昔日的同学最起码也能沾光做幕僚。我虽然脑瓜不笨,但天生厌恶劳动,农村人家,这是大忌,为这,我没少挨父母骂,也没少遭村里人白眼。但我自信地对他们说:我有位同学叫张光文,他的天赋和才学无人能及,说不定能成为宝庆的第二个蔡锷,到时候,我就做他的幕僚!每当提到你,我是多么自豪。我想,同学中持这种心态的绝对不止我一个。” 张光文摇头:“同学们太高估我了,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不,我们的眼光绝对没错,你是栋梁之材,若用到大处,必能起到大的作用。但你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邓联佳望着他,很久才说,“不知是哪一位高人说过,武冈不乏盖世奇才,但是这些奇才总是无法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原因是云山太高、太重,武冈人一去到外面如果看不到云山宝顶,就要急着回来。乍听这话,我并没有多大体会,但自从跟了你几年,我终于理解了这话的深刻含义。光文兄,请不要怪我说话太直,你的毛病恰恰是武冈寻常百姓的通病——故土难移,亲情太重!当初如果你不是太顾虑家里亲人,以你的才学,绝不在唐生智、何键之下,现在少说也是一方皇帝,用不着与张云卿这号土匪争斗。恕我直言,你斗不过张云卿。这不是我小瞧你,我把道理说出来你自然会服:你是强龙,大海才是你施展本事处,小水沟天生是乌龟、王八、蛤蟆、鱼虾活跃的地方;你是老虎,深山老林才能养活你,来到平地,狗就有欺侮你的资格;张云卿是一条毒蛇,他就只在洞口活动;他是一头狼,也从不离开自己的地盘。作为土匪,他不仅得天时、地利、人和,而且还具备了土匪的所有特长:阴险、毒辣、狡猾、多疑、警惕、自私、无情和凶恶,为了自己的利益,结发妻、亲侄,他都下得了手。” 张光文道:“我承认你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但是,如果要让我抛弃亲情,我确实做不到。古人云:‘虚名薄利不关愁’。又道:‘兴亡如脆柳,身业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活着本身就没什么意义,惟有亲情和故土,还能给我感受到一些实实在在的存在。我承认我的才学不在何键、唐生智之下,但我并不羡慕他们。人在高处不胜寒,表面上威风八面,但他们彻头彻尾也没有自我,连每一举手抬足,都带有政治目的,那份累,是常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至于你提到的,希望武冈能出一位名震中外的杰出人物,我不认为这是错的,但最起码我不愿、也做不了这样的人。此类人物好比一尊菩萨、一方神圣,若要达到这种境界,务须做到没有自我、没有血肉、没有亲情……可能有人会认为我这番话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言论,但天地良心,我除了要让哥哥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确实不曾有过其他念头。谁想上帝偏偏捉弄人,你最害怕什么,他就给什么。也许,你说的是实话,这辈子我永远斗不过张云卿。但到了这一步,我别无选择:除非是我死,否则,这天底下绝不能容忍张云卿活着!” 邓联佳见无法说服张光文,反过来也觉得自己说过了头,口气缓和道:“我和你一样,也属于凡夫俗子。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些年你待我如亲兄弟,享受了不少的物质文明。我也是一句话:别无选择。只要你需要,我邓联佳愿以身相报,舍命效劳!” 张光文很感动,握着邓联佳的双手:“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就不再感到孤单。就算他张云卿真是一头猛虎,我也要与他较量一番。” 邓联佳道:“光文兄其实仍可利用陈光中来收拾他。” 张光文点头:“目前,也惟有这个办法。只是陈光中身在官场,已经身不由己,戎马倥偬,南征北战,不可能有心思专门为张云卿的事来武冈。所以,我一直没有去找他。机会只能靠等,如果什么时候他途经武冈,再去找他,事情绝对能成。联佳,你一定要多方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邓联佳道:“去年10月18日,陈光中在武冈与张发奎激战,本来那是一次最好的机会,可惜的是,那次双方伤亡很惨重,陈光中休整了一段时间,没多久又发生唐哲民、唐生明投靠桂系事件,这一仗一直打到现在还没有了结。” 张光文道:“我们身居湘西腹地,消息不通,也掌握不到张云卿的动向。联佳,这方面你一定要多多费心。自从枫木岭之战,据说张顺彩负了伤,张云卿陪他下桂林治伤去了。依我看,张云卿是要送张顺彩归西,然后兼并那支队伍。你马上回一趟武冈,张云卿应该回来了。” 次日,邓联佳乔装成商客离黔阳回武冈,半个月后返回黔阳。这一趟,邓联佳带回了很多信息,除了知道张顺彩死了之外,还知道张云卿正在谋划下一个目标——兼并朱云汉部,称霸湘西南。 张光文早就预料到了,说道:“朱云汉不比张顺彩,张云卿若要兼并他,并非轻而易举之事,最少需要一个过程。” “那么,张云卿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朱云汉祖宗数代为匪,本人也是绿林前辈,可谓树大根深,更兼不少心腹手下都是沾亲带故的本地人,如果处死朱云汉,弄不好反会弄巧成拙。不过,如果张云卿不为我所除,朱云汉被兼并总是迟早的事。弱肉强食,这是自然规律,正如你所说,张云卿确实是一位天生的土匪头目,境内能与他抗衡的几乎没有。” 邓联佳突然记起一个人来:“听说,最近武冈绿林出了一位比张云卿更厉害的角色。” “比张云卿更厉害?”张光文皱眉,“这个人是谁?据我所知,在我认识的绿林好汉中,找不出第二个张云卿。” “是的,这个人你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是新近才冒出来的。她叫关月云,女的。她家祖祖辈辈走南闯北,开药店为生,在花园镇开了一家‘春和堂’药店。说起她的为匪经历也颇为奇特,杨相晚因那次枪伤去花园镇疗伤见了她,于是一见倾心,并且害了相思病,因关月云死活不从,后来杨相晚把她强抢到家里,并以诛其全家要挟,逼着就范。就这样,关月云也成了土匪婆。” 张光文听后仍不相信,摇头道:“我觉得作为女人,能及得上蒲胡儿就已经了不得了,但是蒲胡儿也远远比不上张云卿。” 邓联佳道:“我无意抬高关月云,这于我没有任何好处,但事实就是事实。论学问,关月云与蒲胡儿确实不相上下,论真本事,前者要强一百倍。蒲胡儿是出身诗书世家,颇有遗风,可谓满腹经纶,但是,她的出身就局限了她只能纸上谈兵,无实践运用之经验。正如她自己所说,‘世上的书有两本,一本是有字的书,一本是无字的书,往往读无字书得来的东西比读有字书更为深透’。她和张云卿就是很显然的一对例子,蒲胡儿专读有字的书,张云卿专读无字的书,这就是张云卿为什么比她强的根源。关月云与蒲胡儿、张云卿比较都不相同,她出身江湖世家,自小就跟随家人在各地颠沛流离,江湖之险恶是人所共知的,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经风见雨,再加上上辈的言传身教,哪有不老练、成熟之理?关家因在流离中吃够了苦头,为了使后辈不再蹈前人覆辙,特意让这一代学成文武之道。光文兄听到这里自然会明白了,关月云就是这样的特殊背景下产生出来的人才。” 张光文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也深有体会,这世界上无字的书往往比有字的书更重要。若是两者合二为一,这样产生出来的人物自然更加非同凡响。你既然已经知道,这趟出去,除了注意张云卿,也要留意这个关月云。” 时下已是晚秋季节,雪峰山披上了秋装,常绿植物和落叶树林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特殊的风景图。 张光文送走邓联佳,仍在寨子里替易豪出谋划策。黔阳位处湘西腹地,土地宽广,地势险要,地形复杂,山高路陡,纵横绵亘不断,林木茂密,洞穴相连,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是土匪盘踞的天然乐园。在易豪来到之前,这里有二十多股土匪,各股人数三五十不等,他们以河为界,各据一方,各有各的抢劫范围,称王称霸,互不干扰。易豪来了之后,仗着人多势众,将他们兼并的兼并,赶走的赶走,形成“一统江山”之势。这其中也有张光文的一份功劳。 话说半个多月过去,邓联佳从武冈回来,带回来两个重要情报:一是张云卿为求得陈光中谅解,捕杀了刘卓、彭斌、万春发等一批共产党员,受到了何键的嘉奖;二是近期红七军已进驻绥宁,很有可能再图武冈。 张光文得知第二个情报,敏锐地发现除去张云卿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与邓联佳商量:“如果红七军攻打武冈,赵融、刘异必然惊恐,少不得拍急电求助于何键。陈光中是湘东剿匪司令,援助武冈之事,少不得他。联佳,你马上出发,去平江找陈光中,向他诉说张云卿诈死脱逃后,更加为非作歹、骚扰百姓。你去找陈光中的同时,我也去武冈与赵融接洽,用计谋把张云卿骗到城里来,待陈光中来到武冈,就可全部缴械。” 邓联佳道:“这计谋不错,问题是赵融会不会听你的,这很难说。” 张光文道:“我自会有办法。只要你的事情办妥,我绝对会把张云卿关在武冈城内。” 邓联佳离去,张光文在文案上铺纸写了几行字,再用白蜡刻了一方印章,沾上印泥,在纸条末尾处盖了一个印戳,然后借口回家给家人造坟,向易豪告了假。这次他已经铁了心,这一去无论成败,决定不再回来。 沿着东去的古驿道,第三天中午就过了双壁岩。这块地盘仍属朱云汉,如今也不再像过去一样经常“关羊”。朱云汉安排了一个小队约三十人枪在附近设卡,过往客人只需交纳一部分“保护费”就可顺利通过。 双壁岩过去便是洞口镇,属于张云卿的地盘,这里也驻扎了三十人枪,向过往客人收取“保护费”。 张光文通过洞口镇时本来很饿,但他不敢停留,担心被认出,如今张云卿是“正规”军,他张光文是土匪。到了茶铺乡吃饭,买了一些香纸果品,租了一乘轿子,抵达家乡石背张家时已是深夜,打发了轿夫,提着祭品来到村后的一座山岭上。此处名石背山,不很高,与东头的马鞍山相隔不到两里之遥。 此时正是初冬天气,北风渐紧,天上没有星月,只有很暗的天光,让人隐隐约约看得清前面的路。他是土生土长的石背人,这里是他少年时经常玩耍的地方,闭上眼都能走路。很快,他来到山坡处的一个土堆前,摆上祭品,点上香烛,焚烧纸钱,跪下叩头。 这里就是张光火及家人的坟墓。一年多前,他们惨死于张云卿手下,尸体被焚成焦炭,张光文从桂林回来雇请村民用简单的棺木把家人掩埋了。如今,坟包上已长满萋萋野草,好不荒凉。 纸钱焚成了灰烬,被风卷走,张光文记起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和哥哥一起给父亲上坟时的情景。哥哥说,如果风把纸钱灰很快卷走,这就说明泉下的先人很缺钱了。哥哥一生有两个特点,一是重亲人,一是爱钱。每当他带着弟弟路过一家店铺,张光文若多看一眼,他就问:“你想要那里的东西吗?可是那是人家的。你去乞讨,人家不会给,你去偷,人家会打你,如果去抢,告到官府就有捕快抓你去杀头。如果你有钱,你就可以堂堂正正买你想要的一切。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别人就瞧不起你;没有钱,你就可能去行乞,去偷甚至去当土匪。”哥哥一番说教,又告诉弟弟:“别人永远是别人,你没钱时,他小瞧你、提防你;当你有钱时,他反过来又妒嫉你甚至打你的主意。惟有亲骨肉,同淡同咸,患难与共。比如,你家遭了土匪,只要不伤及别人,邻里也就袖手不管,甚至暗地幸灾乐祸。弟啊,别说是人,就是狗,家养的才摇尾巴,别人家的狗,总是对你龇牙咧嘴。” 正因为如此,哥哥对别人特别刻薄,就是对佃户,也是大秤小斗,有穷人上门乞讨,他从不施舍一分一文。但对家人,尤其是对弟弟,他总是百般呵护、疼爱。弟弟上学,衣食住行他亲手张罗。弟弟长大后去外地读书,他总是要弟弟多带钱,每隔不久,就要写一封信问弟弟缺不缺钱,并且一再叮嘱:“弟啊,这是一个金钱社会,你千万不要太节俭了,这样人家就认为你家里穷,人家有什么你也要有,人家吃好的,你也不能比人家差,只要你开口,哥一定会很快寄钱来。” 也许,正是哥哥的这种教育方式,使张光文总是感到故土难移、亲情难割,从而阻碍了前程,以致他回来不但没有保护好家人,反而还害了他们。想着这一切,张光文潸然泪下,趴在坟包上泣诉:“哥啊,你错疼了我一场。你心里把弟弟当宝贝,可实际上我是一个无用的草包。你们惨死在张云卿手下,我不但报不了仇,甚至连白天回来看你们都不能。人家的祖坟建造得像宫殿,独独你们兀立在萋萋荒山上……我枉为张家子孙……哥,老天有眼,总算等来了一次复仇机会。如今弟弟已下定决心,破釜沉舟。此次若除了张云卿,来年清明大兴土木,为你们修葺坟茔,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超度你们到极乐世界去,望各位泉下亲人显灵,助我一臂之力;如果失败,只能怨我没有本事,怨亲人自己没有神通,我也没有面目再活在世上了。” 张光文祭罢亲人,冒着寒冷的北风奔往县城。次日傍晚抵达城外,因城门已关,在东门外迎春客栈住了一宿,次日一早随菜农进城。 来到赵融住宅,被守门卫兵挡在外面。他说着官话,自称县长的同学,从长沙远道赶来。卫兵进去片刻,引赵融出来。赵融一见张光文,吃了一惊,但还是镇定下来,作揖道:“原来是你这位老同学,有何见教?” “久日不见,特来问安,怎么,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请!”赵融让开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张光文在前,赵融压后,到内室,屏退左右,赵融道:“张光文,你好大的胆子,你已经上山为匪,还敢自送上门。你不怕死么?” 张光文反唇相讥:“死,暂时可能还轮不到我。倒是赵县长已经大难临头。” “还有这等事?”赵融不相信似的望着他。 “信不信由你。”张光文掏出手绢拭了拭嘴角,有意慢条斯理,“自从家兄死去之后,光文一心只想报仇。眼见张云卿势力日大,在家乡报仇无望,光文只好仰仗陈司令虎威。从去年到现在,我一直在陈司令帐前,他得知张云卿没有死,而且仍在武冈为非作歹,感到大丢面子,决心铲除,只惜戎马倥偬,无暇顾及,一次无意中我提及张云卿已被县政府招为自卫队,他大为光火,要禀报何省长,以通匪罪查办赵县长。” 赵融果然脸色大变。 张光文见预期效果很好,继续说道:“当时我说走了嘴,感到对不起县长,于是想了一个补救之法,向陈司令献计,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刚好前些天陈司令得到你呈到省里的情报,邓小平率四千红军从广西右江过来,何省长令他率部阻截。我向他献策,令你把张云卿及部下全部调进县城,城门紧闭,届时陈司令自有办法制服。陈司令表示,赵县长若能立此大功,就不再追究通匪、容匪之罪。”张光文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赵融接过,认得是陈光中的笔墨,左下方还有一印。内容是令他把张云卿、朱云汉两部骗进县城,待赶走邓小平,再根除武冈匪祸云云。 赵融收起纸条,望着张光文:“张先生是智多星,你认为如何办理才不致引起张云卿怀疑?” 张光文道:“张云卿狡猾非比一般,不是轻易肯进城的,要抓住他的弱点,不知他最近在想些什么。” 赵融道:“最近张云卿杀共产党立了一功,何省长已电话嘉奖,单单陈司令那里没有表示,他最在乎的也是陈司令那里。” 张光文说,“出门时,我也担心张云卿不肯进城,陈司令说,你与赵县长商量,自有办法。我们何不以陈司令之名,拟一纸电文,说陈司令已发给张云卿五千大洋奖金,再差刘异的心腹去送信。张云卿绝对不会怀疑。” 赵融觉得此计甚妙。眼前,他为了守城,正准备把全县的团防局、保安队调进城来,他担心届时张云卿借故推诿。如今用此计先把他骗来,然后关在城里,逼他在调令上按印,就可以把他的队伍全部骗来。张、赵二人为慎重起见,对这个计谋又做了一些纠正,决定派刘异的心腹金丝猴去送信,为了使张云卿来到城里不怀疑县政府另有所图,同时也把各乡团防、保安队的头目一起哄到城里来。 张云卿果然就范,各乡团防、保安队主管也纷纷进城,惟有花园保安队派来了一位名叫关月云的女人。 张光文很想见识一下关月云,因怕暴露目标而未敢,一直躲在县衙的公务员房里,最多有急事去会议室与赵融碰头。 1930年10月23日,张云卿的四百人枪及朱云汉的二百人枪全部进城。 是日下午,邓联佳从湘东赶回。他的事情办得很成功,陈光中对张云卿在平江策动哗变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感到大丢面子。他一听说张光文有办法把张云卿、朱云汉骗进县城,非常高兴,表示届时把土匪全部缴械,凌迟张云卿。邓联佳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条交给张光文:“我担心赵融不信,特意请陈光中写了个条子,光文,你拿去给赵融看看吧。” 张光文满意地点点头:“你办事很细心,这很好。不过,一切事情我已经办妥,实不相瞒,我已经伪造了陈光中的笔墨,这条子不能给赵融。”说着,划一根火柴,把陈光中写的纸条烧掉,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太好了,张云卿和他的爪牙都在城里,这一次定叫他尝尝凌迟的滋味!”说罢,哈哈大笑,“就算这座古城失守,落到红军手里,最起码我也能和他同归于尽!” 次日(10月24日)正午,四千名红军官兵包围了武冈城,战斗正式打响。关于此役,曾亲身经历过这场战斗的原红七军老战士莫文骅写道—— 十月底部队向湖南边境绥宁县前进。那时,湖南山地开始结冰。广西的健儿们,好奇地看着田中的薄冰,当通过田埂的时候,有人拾起石头投到冰上,那清脆的裂声,引得大家一阵大笑。原来,广西多数地区,从来没有下过雪结过冰,现在看到这种景色,真是多么新奇啊! 不几天,进入绥宁县城。哟,真奇怪,全城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大都走了,所有的东西,不论粮食和用具,也大都搬走了。这告诉我们:封建势力在这里的统治是很厉害的,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 一个月来,又是行军,又是作战,人员、弹药得不到补充。眼看冬天来临了,战士们还穿着单衣短裤,脚上草鞋都破了,有些战士只得赤足行军,每天走七八十里甚至百多里。这怎能支持下去呢?得想办法呀!军前委研究了这些情况,便决定攻武冈城。首先当然是为了扩大政治影响,但同时也为了解决被服、弹药和军费等问题。据侦察,那里附近没有敌人正规军,城内也只有六七百民团。部队同志听到攻打武冈城,战斗情绪异常高昂。这支经过数次战斗锻炼的队伍,打仗成了家常便饭。现在,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武冈,是清朝时代大汉奸曾国藩练民团的地方,封建势力很强,人民长期过着牛马的生活。正午,部队到达武冈城下,只见城墙巍然耸立,有三至五丈高,围得像铁桶似的;而城外南关,环绕着一条不能徒涉的河,作为城墙的天然屏障。守敌已得到我兵临城下的情报,城门关得紧紧的。民团已经布防,还间断地向我军先头部队射击。城外稀稀落落的住户、商店也关上了门。老百姓被赶进城“避难”去了。河面冷冷清清,一条小船也找不到。我军首长命令架浮桥,到城边察看地形,选择攻击点。政治工作人员分头动员战士们,作好攻城准备。晚间,我军工兵部队着手架桥,敌人则疯狂地向架桥工兵射击。但经过千辛万苦,桥终于架成了。主攻部队的指战员们个个都跃过桥去了。敌人从城上隐约看到我军部队过河,就“叽哩呱啦”地叫喊起来,并开枪射击。由于我军队形疏散,又用各个跃进的办法,因此顺利通过了。另一部分掩护部队,也过了浮桥,利用房屋作隐蔽,准备掩护主攻部队攻城。另有佯攻部队,也跟着过河,利用房屋,接近城墙,摇旗呐喊,佯作攻击,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吸引敌人的火力。 主攻部队于晚上十点发起攻击,佯攻部队配合。只听得四面八方,杀声震天。这时,敌人将火把从城上丢下来,把灯笼吊在城垛边,照得城外如同白昼。这一来,我军攻击部队便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了。 主攻部队利用云梯,一队队地向上冲。但由于我军队伍已暴露,运动困难,攻城工具少,掩护火力不强,城墙太高,因此苦攻不下,还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次日,又组织猛攻,也毫无进展。如是一连几日,我军遭受很大伤亡,而敌人也缺乏弹药了,开始用石头打击我们。 “攻,再攻!”指挥员亲临前线指挥,政治工作人员也在火线上做鼓舞士气的工作。第六夜了,五十五团团长何莽同志,这位二十五岁的指挥员,指挥部队担任主攻,几昼夜来,在城边进进出出,没有睡觉,他看到部队伤亡不少,又没有完成任务,内心焦急万分,总想找个办法,使部队马上登上城墙。只要我军上了城,那些地主武装是不堪一击的。但到底怎么办呢?他深入连队,找战士、军官谈话,又亲自到城边视察。拂晓前,终于发现城墙拐角处,有些死角可以利用,利用这些死角进攻,效果可能好些。他很想跟过去看一看,但是到那里有十多步远,还是在敌人火力封锁之下。 当时有一个军官阻止他,说:“团长,不行,去不得的!要去让别人去吧!”他拒绝说:“不,我亲自去看看好一些!”话刚完,他几个箭步就跑了过去,敌人还没来得及射击,他已到了隐蔽的处所,仔细看完地形,正要回来,却被敌人的火力封住了道路。同志们都为他的安全着急,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还回不来。这时,向来沉着的何莽同志也着急了。部队等他回来指挥,而且,天快亮了。他不得不采取断然的甚至是冒险的措施,不顾一切地冲了回来。就在那一刹那,敌人一轮排枪把他射倒了。这位年轻的指挥员英勇牺牲了! 第七天中午,我军又组织白天进攻,各处架着云梯,战士们纷纷爬城,战到下午三时,仍攻不进去。战斗在继续着。 突然,一阵阵“嗡嗡”的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飞来了一只像大鸟的怪物,在头顶高二三千米处飞翔,原来是飞机啊!过去,曾经有些人看见过或听说过,但是和它在战场上相遇,还是头一遭。片刻间,飞机转了一个圈,丢下炸弹,一连发出几声巨响,浓烟四起,有些同志牺牲了,紧接着,密集的枪声,从西而东,逐渐迫近,城内敌人也开城门出击,内外夹攻我军。原来是反动派何键的军队来增援了。在白区作战,事前一点情况也不知,军首长立即作出决定:撤退!紧急撤退号声响了,部队分头从浮桥撤退。敌机又紧接着炸浮桥,浮桥被炸毁了。战士们有的牺牲了。会游水的战士挣扎着泅到对岸,以极快的速度集中起来,向没有敌人和火力弱的地方突围,向东南撤退。 事后才知道,湖南的反动派,派了八个团和一架飞机来增援武冈。 这一仗,我军打得非常英勇,尽管目的没有达到。突围之后,急行军三十里,直到摆脱敌人的追击,才驻了下来。查人数,军官、战士共损失了五百多人。 武冈战斗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教训是沉痛的!然而,也证明了我军为了革命,始终坚决地跟着共产党走,能赢得胜利,也能经受挫折。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红七军围城七天七夜,城内弹尽粮绝,眼看就要成功,不想第七天中午何键派来八个团、一架飞机赶到,红七军不得不放弃计划,从赧水河撤走。 再说10月24日,红七军围攻武冈城,张云卿、朱云汉陷入双重的危险中。 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况张云卿是一条狼。他决定孤注一掷,先包围县衙杀掉张光文、赵融,然后大开城门放红军进来。 关月云见状,不禁冷笑。张云卿质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呀!”关月云一派临危不惧的大家风范。 “笑我?你干吗要笑我!” “我笑你这副狼狈样子,笑你久经沙场还不如一位初次打仗的女人,笑你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这节骨眼上竟然想不出好办法来。” 张云卿抑制住火气:“难道我这不是好办法?” 关月云敛起笑,认真道:“我承认也算是办法——是一个送死的办法。我不反对你杀张光文、杀赵融,但你要放红军进来,这绝对错误!对你而言,共产党比国民党更不能容忍你。你刚刚才杀了他们的人,一旦这座城市落入共产党手中,明日,你的人头就会悬挂在城楼上。” “就是不放红军进来,一旦陈光中来到,我同样也难逃厄运,不如现在就出城,总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顺路,你别打岔,我自会有更好的办法,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这次我们不但不会有损失,还可以再一次大捞一把!” 张云卿听出端倪,静心问道:“你真有这样的办法?” 关月云点头:“俗话说‘惟恐天下不乱’,此话正合了我们绿林中人的胃口。凡大乱之年,总是匪盗风行。天下大乱大捞,小乱小捞,不乱就没有我们的出路。这次也是一样,城外红军兵临城下,城内赵融、张光文心怀鬼胎,远方,陈光中已启程推进……这,难道还不算大乱吗?乱很好,正合了我们的心意。你只管照我的办法去做。第一件,就是全心全意和各乡团防合作好,守住城池,千万不要落到红军手中,到了大部队将要到来之际,我自有安排。” 张云卿不满道:“废话,你等于什么也没说,教我如何信你!” “我自会教你服我。”关月云压低声音,“现在我们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听赵融调配。暗中,与弟兄们串通好,把子弹、手榴弹存起来,要不了几天,军火库自然会空虚。” 张云卿道:“万一红军攻进来怎么办?” 关月云自信道:“这不可能、红军才四千人,武器装备也差,武冈城墙天下少有,他们以前见都没见过,再是城内有一万人枪,比当年与沈鸿英作战势力大了五倍,就是石头和鸟铳都能把他们打退。特别是陈光中已启程前来增援,坚持数日,就能赶到。在城内,我们控制枪支弹药,就等于掌握了主动权,待陈光中来到,马上围攻县衙,杀掉赵融、张光文,打开南门,纵兵出城,假意追击红军,谁敢怀疑?” 张云卿点头:“这办法不错,但仅仅只是逃走而已,当然也赚了些弹药,并无大赚呀?” 关月云冷笑:“亏你还是‘智多星’呢,我问你,你下一个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张云卿听罢笑逐颜开,由衷地赞道:“真有你的,我苦思苦想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被你一下子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关月云正色道:“不过,此事必须做得巧妙、滴水不漏,不可有半点闪失,否则,非但不能收服这一万人枪,反会弄巧成拙。你准备派谁去完成这件大事?他不但要枪法好、机灵,最关键是可靠。” 张云卿道:“这样的人选不难找,谢老狗都符合你所讲的要求。” 长话短说,10月24日,武冈城战斗十分激烈,红军虽然只有四千人,但骁勇无比,战斗力比当年沈鸿英的一万大军更为强大,武冈城几次差点失守。危急之际,赵融、张光文守在县衙里的电报室频频向外呼救告急。第五天,终与正在途中行进的陈光中取得了联系。陈光中在回电中称,部队已达隆回,正日夜兼程推进,最迟两天就能抵达武冈,令赵融要舍命固守。 守城反动派得此消息,大受鼓动,一时士气大振。谁想才高兴没几时,又传出弹药空虚的消息,赵融下令节约子弹。 第六天,反动派只能凭借高大坚固的城墙、石块、红樱枪负隅顽抗。 第七天早晨,陈光中来电,告知大部队已抵湾头桥(离城十华里),同时,一架飞机也从芷江机场起飞。 正午时分,一阵阵“嗡嗡”的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架飞机飞临古城上空,盘旋一圈,向城南的红军阵地投掷炸弹。紧接着,迎春亭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赵融一阵兴奋,知道那是陈光中的先头部队已经来到。遂令亲信带他的手令去大开城门迎接陈光中。 勤务兵出去没多久,又缩了回来,急急报告道:“赵、赵县长,大事不好了,县衙门已经被人包围,出不去了!” 赵融吃了一惊,与张光文面面相觑,:“莫非、莫非是红军攻进城里来了? 勤务兵道:“不是红军,包围我们的是穿便装的军队,有些人很面熟。” 张光文心里“格登”一下,凉透了全身,对赵融说:“包围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云卿,我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了。” “我们该怎么办?”赵融大惊失色。 “不怎么办,就死路一条。”张光文两行清泪流下,仰天长叹,“天绝我也!”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喊话声:“赵融,我们是满老爷手下的手枪排,奉命特来向你讨个说法。满老爷诚心与你交往,为何还要联合张光文来陷害我们!” 赵融紧张道:“这、这个……不是我……我是为奸人所利用。” “你说得好!”对方喊道,“我们奉满老爷之命,特地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能把张光文交出来,就饶了你一命。你不要心存侥幸,以为陈光中已经到了。他不会知道城内发生的事。军火库中的弹药已全部被我们控制,东南两道主门也落在我们手里!” 赵融回头望着张光文。张光文冷笑道:“你想要我的头保全性命,拿去便是。只是我想提醒你,我死后张云卿也不会放过你。”转对邓联佳,“老同学,你跟着我受累了。如果你能冲得出去,有一笔钱埋在我哥哥的坟前,原是给他们修葺坟墓的,现在这愿望实现不了,你拿去买几亩地或开一家店铺,过一世太平日子,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说罢,举起快慢机在自己太阳穴打了一枪。 “光文兄——”张光文倒在血泊中…… 衙门外的人知道里面没有重兵把守,开始从正门进攻,邓联佳扔下张光文,手提双枪提醒赵融:“赵县长,有地方逃吗?我们不能等死!” 赵融反应过来,叫道:“翻过后墙,那边有一个地洞!” 钟雪华率部攻了进来,打死了电报员和几名枪兵,发现张光文的尸体横在衙门内,独独不见赵融和邓联佳。这时张云卿派来马弁叫他们马上离开县城。 再说援兵到来之际,张云卿按关月云的部署除了派钟雪华去县衙围杀张光文、赵融之外,其余所有部下和朱云汉的部下仗着充足的弹药,袭击各乡民团、团防局枪兵,凡属好枪,一律夺来。 眼见援军已从东西方向包抄过来,这时红军也开始撤退。张云卿令人把钟雪华及手枪班叫来,询问了情况,得知张光文已死,放下心来,然后大开城门,冲过赧水桥,佯装追击红军。东西两向过来的援军只当是民团乘胜追击,哪会怀疑,眼睁睁看着他们逃走。 张云卿、杨相晚率部过了赧水桥,沿着当年沈鸿英撤退的路线,绕道新宁、城步,最后在枫木岭停下,打火做饭、粗略清点人数。这时,众人才发现朱云汉没有回来。张云卿派张钻子乔装潜往县城打探朱云汉的下落,朱云汉的原班人马理所当然由杨相晚统领。 两部人马在枫木岭分路,各回老巢休整点验。 此处单说张云卿率部回到山门燕子岩老巢,清点人员、枪支、弹药,战果喜人,四百余名手下,几乎每人都夺得一支好枪,子弹、手榴弹也足够再打几次大仗,更喜人的是,本部人员无一伤亡。 张云卿大喜,杀猪、杀牛设宴庆祝。 不说宴会如何热闹,宴后,张云卿召集尹东波、谢老狗、钟雪华等骨干,商讨下一步兼并朱云汉事宜。 人员到齐,张云卿问谢老狗:“我派给你的任务做干净了?” 谢老狗道:“别的不敢吹,在战场上杀一个把人对我来说是拿手好戏。” 张云卿道:“此事干系重大,一旦朱云汉没有死,或你行动时被人发现,我的计划就要前功尽弃。” 谢老狗道:“当时我躲藏得很秘密,混杂在东乡团防队伍里,仅是朱云汉的心脏部位我就打了四枪,另外他的太阳穴也中了我一弹。倒下去后,弟兄们又把他踩在脚下,绝无活命的可能。” 张云卿松了口气:“如此就好。”他仰天长吁了一口气,又望着钟雪华,“老钟,张光文真死了么?” 钟雪华点头:“他是自杀的,我们冲进衙门担心他诈死,又把他的尸体打成马蜂窝。” 张云卿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老天爷,你总算有眼,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与我作对的劲敌死的死、逃的逃,从今日开始,再也用不着为争地盘与人火并。多年前,在我出道之初就听人说过,吃绿林饭不怕官,不怕管,就怕同道争地盘。现在好了,我们可以过几天太平日子了,等张钻子回来,探明了城里的情报,再把朱云汉的队伍调过来,以后就万事大吉了。” 尹东波插话道:“满老爷说的固然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对陈光中不能不防。” 张云卿说:“我说的‘不怕官’,并不是说完全不防他们,我的意思是完全用不着为此事惊慌。弟兄们也算是经风见雨的人,自然明白该怎样应付陈光中。” “我来说几句。”这时,蒲胡儿从房里走出来,“我也觉得陈光中不足为虑,只是,并非顺路所说,从此就过太平日子。最起码,我们还有比张光文、朱云汉更厉害的对手。” “你是说关月云?”张云卿盯着妻子。 蒲胡儿点头:“她虽然初出茅庐,她的厉害我们都已经见识过了。说出来不怕扫顺路的面子,这次所以能够大获全胜,其实都是关月云的功劳。你不要以为她是女人,如今时代不同了,女人一样也能成为山大王。依我看,朱云汉的位置关月云坐定了。” 蒲胡儿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因为她说的确是众人最担心的。 张云卿思忖片刻,问妻子:“如果她真有此意,我们如何应对这件事?” “不是如果,而是事实。”蒲胡儿道,“这年头连村子里的小孩玩游戏都争着当王,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文武双全的奇才,自然不愿仰人鼻息,做你的下属。” “可她是女人呀!”张云卿心里总是无法接受这事实,“她再有本事,男人们都是不会服的。” “这问题人家比你想在前面,你别忘了,她身边有一个杨相晚,他可是男人,更重要的是他是拜倒在关月云石榴裙下甘愿称臣的男人。”蒲胡儿道,“别以为这次关月云仅仅只为你出主意,你太小看她了。事实上,她是在为自己找阶梯——” 张云卿转问他的手下:“如果真是这样,朱云汉的旧部不肯归顺我们,弟兄们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众骨干异口同声道:“消灭他们!” 张云卿沉思片刻,叹道:“原以为从此可以过舒服日子,没想到又节外生枝。如果关月云不肯臣服,当然只有用武一途。” 蒲胡儿冷笑:“别以为就你高明,人家既然敢与你争风,自然早有提防。” 张云卿喝道:“什么意思老是向着她?就因为她是女人吗?你怎不跟她一起去过!” 蒲胡儿嘟着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过在提醒你。我不说了。” 张云卿转对骨干道:“不过是猜测罢了,并不等于是事实。钟雪华,你代替我去花园镇一趟,套套杨相晚、关月云的口气。” 钟雪华奉命去了花园镇,次日中午,张钻子从城里回来,径向张云卿报告新近探来的情报:“满老爷,朱云汉确实死了,头被割了下来悬在东门城楼上。” 张云卿听到张钻子的汇报,更加放下心来。他又问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重要情报?” “情报多着呢,都很重要。红七军那天离开武冈,旋即就攻下了新宁,部队得到了给养,现在又回到广西去了。还有陈光中,进了城,得知我们逃跑了,还抢走了枪支弹药,大光其火,把赵融骂得狗血淋头。武冈城里人都说,赵融想连任的美梦肯定是圆不了了,最迟过了年就要卷铺盖走人。” “张光文呢?” “死了。邓联佳在河滩坪棺材店买了一具最差的寿材殓了他的尸体,雇人埋在大炮台乱坟岗。张光文临死给了邓联佳一笔钱。这家伙已经逃到外乡快活去了。” “陈光中呢?”这是张云卿最关心的问题。 张钻子的表情立刻暗了下来,摇头道:“还没有走。据说,他非常恨我们,扬言要彻底铲除我们才肯离开。” 张云卿脸上的肌肉搐动数次,平静地说:“回去洗个澡,这几天辛苦你了。” 张钻子离去不久,尹东波、谢老狗、张亚口等骨干神色紧张地走进来问道:“满老爷,听说陈光中要来围剿我们,是不是这样?” 张云卿反问:“你们既然已经知道,还问我干吗?” 众骨干在张云卿对面坐下,目光一齐望着他,都不敢言语。 张云卿扫视一眼,冷笑道:“越来越没出息了,不就是陈光中要来么,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事。” 尹东波大着胆子说:“可这一次他领来了八个团,开进来,雪峰山上的树木都要踩平,我们怎能不急?” 张云卿不以为然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光中这笔债迟早要跟我们算,否则他心理不会平衡,这一天迟来不如早来,免生后患。弟兄们这几天多多准备竹篓、油布,把枪枝、弹药全都包裹沉到江底,留下一部分破旧的枪支,一到陈光中打来,各自散去,待风声过后再聚集起来。反正也不是头一遭,弟兄们知道该怎么干。摆在眼前的首要问题仍是杨相晚、关月云肯不肯归附我们,好歹等钟雪华回来再做定夺。” 又过了两天,钟雪华从花园镇回来,此时,尹东波、谢老狗已把枪支、弹药在燕子岩就近的河水深处藏匿好,见钟雪华回来,都来到张云卿的茅棚里听消息。 钟雪华向张云卿报告道:“这次我奉满老爷之命去花园镇,杨相晚不等我开口,就知道我们的意思。他主动说,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没有要自己单干的意思,并要我转告满老爷不必生疑。” “他的这意思向手下公开了?” “还没有。”钟雪华道,“我向他提过这问题。他说那些人仍然留恋朱云汉,如果公开得太早,心理上一时还接受不了。再过一段时间,等情绪稳定下来,选一个适当的时机才可以公开。” 张云卿又问:“你和他谈话时,关月云在不在场?” “她在场。”钟雪华回答,“但她像局外人一样一直不插话。到我要告辞的时候,她才特意对我说,最近她一个人很闷,想邀几位嫂嫂还有中怡、中佐两位少爷一起过去和她做伴。” 张云卿皱了皱眉头:“她过来不行么?” “她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说这边的风景没有那边美,她要跟胡儿嫂嫂吟诗作对呢。还说,想考考两位少爷的才学。” 听到这里,谢老狗叫了起来:“满老爷,这是他们的诡计,想挟持她们做人质,我们千万不要上当!” 尹东波道:“吟诗作对,只要胡儿嫂嫂一个人过去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多人一起去?这中间一定有鬼。” 张云卿想了想,望着手下道:“这事就依了她,我偏要看看她想搞什么鬼。不过佐儿不能去,彩老爷临终前把他托给我,现在就他这一根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当不起。就这样定了,各位不必多说。” 次日,蒲胡儿领着满秀、满姣、张中怡乘轿子出山谷向西而行。张云卿带着张中佐送到大路旁。 蒲胡儿等女眷去后,张云卿不时派张亚口去花园镇探望。张亚口每次回来说,蒲胡儿她们在花园镇玩得很开心,还带回蒲胡儿的口信,关月云接她们去玩耍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近期陈光中很有可能袭击燕子岩,眷属们留在花园镇相对要安全些。 张云卿松了口气,不觉暗暗钦服关月云想得周到。不久,又把张中佐送了过去。 转眼年关近了,据张钻子探来的情报得知,陈光中正在加紧部署,随时有突袭的可能。 1930年深冬,天空一直阴晦不爽,气候干燥寒冷。人们盼望能下一场大雪,早早结束这种阴沉沉的日子。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场大雪总算降了下来,次日起来,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燕子岩外面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串人的脚印和狗的足迹——这是猎人领着猎狗上山打猎留下的。 中午时分,张云卿站在茅屋前面的岩上向外张望,发现有一匹马正向这边跑来。他眼尖,认出是杨相斌。 回到屋子里,吹了不到七八个烟泡,尹东波果然领着杨相斌进来见他。 杨相斌—进来就对张云卿说:“满老爷,我哥哥、嫂嫂有要事和你商量,希望你初一那天赶到双壁岩,千万不要失约。” “什么重要事情,不可以预先告诉我吗?” 杨相斌摇头:“就嫂嫂和哥哥知道,可能是至关重要。”说完,立即告辞。 张云卿及他的心腹骨干一时如坠云里雾里,觉得关月云简直不可捉摸。 尹东波道:“满老爷千万不可以去双壁岩,我敢打赌,这绝对是一个阴谋。” 张云卿坚定地说:“这一次我非去不可,我倒要看看这骚女人想玩什么花样。若不去时,反显得我胆小怕死,遭人耻笑。” 尹东波道:“双壁岩是他们的地盘,万一她布置埋伏,对你下毒手怎么办?” 张云卿摇头:“有你们在,谅她没有这么大的狗胆。你放心,如今我们的实力比他们大了一倍,她正是因为怕死,才把约会地点设在双壁岩。” “那么……她到底是什么目的?”尹东波望着张云卿,“是不是又想你了?满老爷,别被她给迷昏了头——” “放屁!”张云卿摆起脸孔骂道,“我张云卿虽然好色,但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乐一乐而已,对女人动情的男人有谁成了气候?这骚女人到底是何用心,确实叫我猜不出来。”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是日张云卿起了个大早,把事务交给尹东波,点起十几名行动敏捷、枪法好的贴身马弁骑上马向双壁岩方向行进。刚刚出了谷口,传来一声声狗叫,张云卿回过头,发现是他平时最喜欢的家狗“大淫虫”追了上来。 张云卿养了三十多条狗,都十分凶悍机灵,但没有一条令他特别喜爱。那年,他陪张顺彩去桂林治病,这条狗一直跟到桂林,后来又一起回来,因此,引起了张云卿的注意,常常带在身边。这条狗在狗群里为所欲为。本来,在母狗不发情的时候,是绝对拒绝与公狗交欢的,偏偏这条狗自恃主人的喜爱,只要它来了性趣,就要与母狗干那事。张云卿见后,更加高兴,认为这条狗非同等闲,富有血性,便赐名为“大淫虫”。“大淫虫”不仅强xx母狗,就是见了穿花衣的女人都喜欢,因此和张云卿女眷相处得很好。大概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蒲胡儿、满秀、满姣了,要跟随主人去看她们呢。 再说关月云、杨相晚在枫木岭与张云卿分手回到花园镇。 因当家的没有回来,大家预感到朱云汉凶多吉少,一个个情绪沮丧。 傍晚时分,杨相晚、关月云吃过饭,沐浴后准备上床共享快乐,也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杨相晚慌忙穿起衣,趿着鞋从门缝里窥看,见是朱云汉的侄儿朱子湘,于是开门迎进。 朱子湘进来,又把门关上,小声道:“军师,我有要事与你商量。” 杨相晚把他引进一间耳房,点上一盏煤油灯,甫坐定,朱子湘便低下头说:“军师,我叔叔他回不来的了。” 杨相晚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朱子湘未言先流泪,哽咽道:“那天我们向城外冲,叔叔就在我前面,突然,他停止冲锋,我正欲拉他,原来已经中弹。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我们的队伍里有人连连向叔叔开枪……” “他是谁?是我们的人吗?” 朱子湘摇头:“是张云卿的心腹谢老狗。” 杨相晚全明白了,问道:“这事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道?” “就我一个人知道。还来不及告诉别人。不是说张云卿与我们结盟的么?为什么他还要对叔叔下毒手?” 杨相晚觉得此事很蹊跷,要弄清楚后再做定夺,因此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先不要乱传播,待我查实之后再约你一起商量。” 杨相晚回到房里,关月云期待已久,上了床便是一番云雨。不等杨相晚开口,关月云问道:“我如今是你老婆了,我有一件心事,想和你商量,希望你能成全我。” 杨相晚道:“老婆,你有什么心事只管道来,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搭梯去给你摘。” 关月云认真道:“我不跟你开玩笑,我是跟你说正经的。相晚,我想做女寨王。” “你?”杨相晚吃惊道,“你行吗?” “有什么不行?与你们男人相比,我比不上谁了?相晚,我原本不想走这条路,是被你拉下水的。我性格历来好强,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就得走出个样儿来,不能让人小瞧。我知道你嫌我是女人,你们男人都这样瞧不起女人。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做一个女寨王!请你相信我,我会成功的,只是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你先稳住这一批人,以后,我会拿出手段镇住下边的每一个男人!” “我相信你。”杨相晚苦笑道,“可现在张云卿虎视眈眈,不依他肯定要来攻打。这次,朱云汉都给他杀了。” “你太迷信张云卿了。”关月云冷笑,“这次若不是我,他张云卿的脑袋说不定已经悬在城楼上了。我们从城里夺回大批枪支弹药的计谋是我一手谋划的,还有朱云汉,也是我借他之手除去的,目的就是我要取朱云汉而代之,并非要把这二百人枪交给张云卿!” 杨相晚惊得目瞪口呆,很久才回过神来,一把紧抱了关月云疯狂地亲吻:“老婆,我的好老婆,没想到你这么了不起!” 关月云推开杨相晚,正色道:“放正经点,你到底愿不愿帮我?” 杨相晚抑制不住喜悦:“我老婆这样能干,我能不帮吗?只是目前张云卿的势力要比我们大一倍,一旦不服,他会付诸武力。” 关月云道:“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尽管放心,一切我已经周密安排好了。过几天,张云卿肯定会派人来套我们的口气,到时,你只管答应,先稳他一稳。同时,我们暗中派人去黔阳联络易豪,与他结盟。他若明智的话,我们来一个三分天下,大家和和气气享受太平,否则,我们以二对一,他张云卿再有本事,也莫奈我何。这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要让这支依恋朱云汉的队伍服我们。你是军师,一向与他们有感情,威望也高,这个忙只有你才能帮我。” 杨相晚道:“你要我如何帮你,尽管吩咐。” 关月云于是向杨相晚如此这般传授机宜。 次日上午,杨相晚召集六七名朱云汉的心腹开会。这六七人以朱子湘为首,他们都知道朱云汉被张云卿所害的消息了。 杨相晚扫视一眼众人,神色黯然地说:“弟兄们,朱老爷再也回不来了……从现在起,我们只能自己珍重自己……” 众头目开始流泪。 “昨天晚上,子湘兄弟向我诉说朱老爷被害内幕,我非常震惊,没想到张云卿果然贼心不死。早些年,他就扬言要消灭湘西境内的所有绿林同道,达到一统江山之目的。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张顺彩,第二个目标就是我们。我虽然也曾提醒朱老爷注意,但万没料到他出手这么快。弟兄们,这支队伍是朱老爷祖宗三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家当,我杨某蒙他老人家之恩,哪怕舍出性命,也不能把队伍交给张云卿,让他的阴谋得逞!” 杨相晚的这一番话,很快引起共鸣,朱云汉的心腹们纷纷表示,愿意听从杨相晚的指挥。杨相晚满意地望着这些头目,内心不禁对关月云的谋略由衷地钦佩。他按照关月云密授的部署接着说道,“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提防张云卿,一旦他知道我们不愿臣服,肯定要过来攻打,那时,我们肯定是打不过的。为此事,我昨晚彻夜未眠,今早你们的嫂子听我诉了苦衷,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说到此处故意停下,直至每一位头目伸直脖子,才说道:“你们的嫂子说,我们要生存下去的惟一办法是联合易豪,共同对敌!” 众头目松了口气。 杨相晚还欲往下说,杨相斌质疑道:“嫂嫂这个办法虽说不错,但是,易豪会答应我们吗?即使答应,他的势力比我们强一倍多,会不会像张云卿一样,存心兼并我们?” 杨相晚道:“这个问题我一时无法回答你,待我问了你嫂嫂再说。” 这时,朱子湘建议道:“军师,我们早闻嫂子的本事比张云卿还强一百倍,何不请她和我们一起商讨大事?” 杨相晚故意摇头:“不成,她乃是一个女流之辈。” 这些头目都想听听关月云的见解,一齐起哄,杨相晚才装作盛情难却的样子把关月云请了出来。杨相斌又把刚才的疑问重复一遍,关月云也不客气,扫视了一眼在座的头目:“是的,相斌兄弟提出的问题很重要、实在,直接关系到弟兄们的生死存亡。易豪若不同我们合作,张云卿必吃掉我们;同我们合作,他的势力很强大,足够兼并我们,因此,我们只能从夹缝中求生存。我已经分析过了,张云卿是易豪的劲敌,若我们主动加盟,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每隔数年后的正月初一,是张云卿的受难日,我打算就在明年初一那天把易豪和张云卿约到一处,到时,我把张云卿的家眷全部带去,周围再布置我们的人,半逼迫、半开导地和他们签个协议,来一个三分天下,从那之后,绿林中人共享太平,互不侵扰,弟兄们累了这么些年,也该——” 关月云话未说完,朱子湘仰头哈哈大笑,不无讥讽道:“嫂子,你还在做梦吧,要不,为何说梦话来?” 关月云正色道:“我不是做梦,我说的是实在话。若是哄你们时,我关月云愿自己割下头来赔了你们!” 朱子湘也较真了:“你若真有本事把易豪、张云卿这对老冤家安排到一处,我们就拜嫂子为寨王!” 众头目异口同声附和:“若嫂子办成此事,我们愿拜你为寨王!” “很好!”关月云从头上取下一根玉簪,拿在手里,“男子汉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关月云虽为女儿身,亦绝不让须眉,若言而无信,也和这玉簪一般下场!”说罢就将玉簪握在右手掌心,一用力,松开手时,从掌里撒下的不是碎片而是粉末……众头目一个个目瞪口呆。 众人散去,关月云只留杨相斌一个人在厅里。未等关月云开口,杨相斌道:“嫂嫂,你刚才打下赌注,不怕有闪失么?我真的好替你担心。” 关月云惨然地笑道:“人生如赌,这对你们这些爱赌钱的男人来说,应该更明白这道理。我已经和你哥商量过了,大不了一死,绝无反悔的余地。你这一步是关键,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口才和智谋在正月初一那天把易豪请到双壁岩。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兄弟,这事我就拜托你了。” 杨相斌望着美丽动人的嫂子,高高的喉结蠕动着,很久才说道:“嫂嫂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头,相斌岂敢怠慢……” 杨相斌退下,关月云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她相信杨相斌一定会有办法把易豪请来。下一步,就剩下张云卿这一头了。 果如所料,次日,张云卿派手下钟雪华前来探问口信,杨相晚按关月云说的,用言语哄住。关月云虽在场,却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末了,才以女人的口吻,央求钟雪华转告张云卿放蒲胡儿、满秀、满姣、彭丽、张顺彩的四位遗孀及张中怡、张中佐两位少爷等眷属一起来花园镇玩耍。 两天后,除了张中佐带在张云卿身边,蒲胡儿等眷属果然都到了花园镇。朱子湘等众人不觉暗暗称奇。又过了几天,连张中佐也送过来了。 这年自入冬以来,气候一直寒冷干燥,到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过小年才下了第一场大雪。 次日一早,关月云领着蒲胡儿等女眷一起在屋外堆雪人、打雪仗,好不开心。恰在这时,一匹快马自东北方向疾驰而来,关月云眼尖,认出是杨相斌回来了,顺势把一只脚踩到一低洼地,提起来,已是满脚的水,尖叫道:“啊呀呀,不好了,我的鞋进水了,好冻呀!胡儿姐姐,你陪他们玩,我进去换双鞋就回来。” 关月云进了屋,随后杨相斌也跟着进来。关月云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不无关心地说:“兄弟,你辛苦了,先喝下这杯茶暖和暖和,嫂嫂就去吩咐厨房备酒菜。” 杨相斌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一把拉住关月云:“嫂子,我不饿,才在雪峰客栈吃的早饭。这一路忙着赶路,身子正热呢!你坐,我正要向你汇报。” 关月云见他高兴的样子,知道事情已经有了着落,放下心来。 果然,杨相斌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道:“嫂嫂,易豪答应大年初一来双壁岩。” 关月云点点头,深情地望着小叔子说:“他答应来。你说得虽然轻巧,这中间不知你付出了多少的辛劳和智慧……你不比你哥差,有你们两个相助,我不愁在绿林中占一席之地。相斌,谢谢你,你辛苦了。” 杨相斌道:“嫂嫂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还有,我马上要去通知张云卿,要他初一一定过来。” 关月云这次没有说什么,凭她的直觉,杨相斌有足够的能力应付张云卿,而且她还相信,张云卿在得到通知后没有道理不来。 长话短说,转眼到了1931年的正月初一,事前,关月云和蒲胡儿说好了,要去双壁岩划船,赏雪景,看梅花。 一早一干女眷在一队枪兵的簇拥下坐了轿子向东北方向迤逦而去。 花园至双壁岩约十里路,一路上北风刺骨的寒,地上的雪不但没有化,反而在表层上结了冰。 同往的除了十数名枪兵,另有朱子湘等五六个小头目。他们不相信关月云真有本事把易豪和张云卿召集到一起。 上午10时,关月云一行来到双壁岩,清清的资水河里,早有几乘用花布装饰一新的竹筏从河心迎过来。 枪兵负责在两岸隐蔽处警戒,关月云和蒲胡儿共乘一只最大的竹筏,等一会儿,她将在这张竹筏上说服张云卿和易豪摈弃前嫌。另几乘竹筏则由满秀、满姣、张中怡、张中佐等人乘坐。 这里是资水的上游,水很深,不可见底,河面很宽,水流也不湍急。在这满山银装、遍地白茫茫的世界里,绿水恰似一条玉带,令人赏心说目。 有风自山上来,带来阵阵花香,两岸山上的野梅花开得正旺,香味正是从北岸山坡上飘过来的。 置身这样的美景里,蒲胡儿不觉被感染了,赞道:“月云妹妹,你真会挑地方,虽然我也常来洞口镇,就是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好去处。” 关月云笑道:“胡儿姐,难得今日好景致,何不以双壁岩为题,作一首诗?” 蒲胡儿摇头:“不敢,不敢,题双壁岩的诗前人已做过,明代大学者王船山的密友大可和尚作得现成的一首在此,道是:避秦箫鼓在渔船,仙趾犹存旧羁烟。石壁未经人一语,名山留得月千年。衣窥翡翠屏前镜,诗写桃源洞里天。鸡犬无声炉烬灭,丹青难与世人传。” 关月云细细品味,赞道:“端的是好诗,不愧出自名家之手。” 蒲胡儿接着道:“大可和尚做成此诗一百年后,到了清代有一位武冈籍人和了一首,那情景也是泛舟河中。道是:载酒探幽一叶船,俄来谷口破苍烟。奇踪纪胜悬双岸,佳句留题历万年。古洞花飞新夜雨,寒潭月印旧时天。登临欲问挥毫客,片石而今孰与传?” 关月云随口赞道:“有意境,不错,不错。不过,武冈籍名士,我最钦佩的还是胡儿姐的先人。你老祖公邓原甫学富五车,为人处世也颇具仙家道骨之韵,连他的同僚左宗棠都对他十分称道。我记得左宗棠专为你老祖公题过一首诗,道是:‘飘然曳杖息尘肩,归种都梁二顷田。却恐采芝云雾窟,世人又谤是神仙。’到了你爷爷邓辅纶一代,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不愧为当时湖南五大才子之首。” 蒲胡儿叹道:“有才学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利用。先是帮助曾国藩在武冈办团练,团练办成后,又替他打洪秀全。太平天国被镇压了,功劳是曾国藩一个人的,他只捞得一个府尹的官职。最惨的还是参加过打太平军的广大湘西子弟兵,出征时离乡背井,抛妻别子,太平天国灭亡后,朝廷来一个鸟尽弓藏,对这些立过战功的士兵不加安置,他们回乡后无以为生,不得已啸聚山林。当时湘西地域虽然宽广,但贫困不堪,他们落草后,立即陷入为争夺地盘的血腥火并。这样的局势直至清末民初,才形成北乡邓双发、东乡张顺彩、西乡易顺满、西北乡朱云汉这四分天下的格局。我爷爷对这些湘西子弟是非常同情的,可又爱莫能助,他曾专就清廷为镇压太平军在民间征兵役时作《述哀诗》,道是: 下马拜孤坟,坟中葬阿谁? 阿母有三儿,一儿独悲哀。 荣名驱我去,远行湘水湄。 是时母病肺,沉疴在中闺。 况当子出腹,调护违所宜。 声嘶颜惨戚,气血亦俱衰。 入室别阿母,长跪牵母衣。 婢妾相宽大,母病良易差。 儿生十五年,今始与母辞。 拭眼泪已枯,不语中肠悲。 母送不逾户,回首迷瞻依。 宁知母子恩,割绝当斯须。 儿去未逾月,母病遂不治。 垂死向父言,君当还我儿。 次男才十二,娇弱无礼仪。 突遭此大事,泣血安所施。 襁中第三儿,坠地一月奇。 阿母先汝死,汝命那可知。 儿生不识母,儿大宁毋思。 何当大儿归,鬼伯为踟蹰。 苟得须臾延,便可呼召之。 儿时滞长沙,母死魂来窥。 灯灺忽微明,中见母泪垂。 瞑目即见母,心魄成惊疑。 数日凶耗至,号痛发狂痴。 奔还三绕棺,长为无母儿。 临没独见怜,罪重来归迟。 倏忽二三年,辗转常酸嘶。 桃李吹春风,松柏成高枝。 此物手所植,岂忘淹岁时。 恻恻游子心,悲来无端倪。 痛哭北邙下,何用生乖离。 蒲胡儿背罢,凄然泪下,竟泣不成声。关月云也深深为诗中所描述的故事所牵动,眼睛也潮了,待蒲胡儿平静下来,问道:“这个故事应该是真有其事吧?比起杜甫的《石壕吏》来,其惨烈与悲苦,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蒲胡儿点头:“是的,这本身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翁,回乡后因得不到安置,为了自身生存,投身绿林。后来又卷入了为争夺地盘的火并中,最后被朱云汉的父亲兼并。” 关月云叹道:“若是我,也只有投身绿林一途,只是,他们不该相互火并,应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官府。” 蒲胡儿道:“雪峰山的土匪在清朝中晚期以前,都是以与官府作对为特点的,但自从到了清朝末年,朝廷无力剿匪,各地军阀忙于混战,这里成了一个无人管辖的死角,于是争地盘就成了绿林好汉们的惟一大事。” 关月云道:“是啊,这种局面早该休矣!对了,胡儿姐,你为何不恢复本来的姓氏呢?” 胡儿摇头:“我祖上是诗书礼仪世家,又一连出过数位流传后世的名士。我是什么人?过去是青楼女子,如今又是压寨夫人,怕辱没了他们。” 关月云换过话题道:“以姐姐的才干,其实完全可以独撑一片天地,没必要依赖男人。真的,男人们都很混蛋,你若不强过他时,他就只当你是玩具,不会真心实意敬重你。” 胡儿苦笑:“我哪有你这样的本事,你别以为我对古文、兵书可以侃侃而谈,其实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实用起来,一点也不行。如果要与古人比较,我就是三国时的马谡。真的,我的家族太拘泥于书本,从我祖公到爷爷、到父亲,最后到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不过,这也很正常,凡事有张就有弛,有高山就有低谷——我大概就是我们那个家族的最低谷。月云妹妹,你不是说有两位重要客人来双壁岩赏景吗,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来?” 恰在这时,东北方向传来呱噪之声,众人遁声望去,原来是六七只老鹰在东北方的山顶上呱噪。 “初一听到老鹰叫,这是不祥之兆。”朱子湘道,“嫂子,你不是说那个人一定会来么,怎么现在还没见人影?” 关月云自信道:“他们一定会来的,你只管放心,若不来时,我自己把头割下来交给你们!” 蒲胡儿吃了一惊:“月云妹妹,新年大节的,割头呀,死呀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时候,关月云只好把打赌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蒲胡儿叹道:“难怪你刚才要我自己独撑一片天下,原来月云妹果然有此雄心,更令人钦服的是,你要把张云卿、易豪这一对老冤家弄到一起,不是那种大智大勇的人谁有如此气魄。” 关月云道:“我约顺路和易豪来这里,并非仅仅只是想接替朱老爷的位置,如果有谁这样认为时,那真是太小看和低估我了。我最终目的是要达到江湖上通过这次会晤,从此相安无事,大家好好地享受几天太平日子。” 正在这时,驿道东边传来马蹄声,很快,东岸上负责警戒的人报告道:“张云卿老爷到!” 关月云传过话去:“有请张老爷一个人上船,今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望不要带枪在身。” 张云卿来到岸边,见河心花船上只坐着关月云、蒲胡儿、朱子湘三个人,便把枪解下交给贴身马弁,上了一乘小筏子、荡了几桨,只见他的“大淫虫”纵身也跳上船来。 来到大花船上,张云卿开口就问道:“杨太太,不是说今天有要事相商么,快点告诉我!” “看把你急的!”关月云笑道,“我当然要告诉你,近段时间,陈光中在城里虎视眈眈,恨不得一口吞了你,为了你好,我把你眷属全带在身边,你与亲人多日不见,在这新年的第一天相会,在这景色如画的地方,难道这不算要事么?” 张云卿哈哈大笑。 关月云又正色道:“不过,除了此事,确实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商量。”说到这里,又向驿道西北方向张望。 驿道因为有人走过,在白色的世界里,像一条带子,从东边蜿蜒而来,穿过双壁岩,伸延到雪峰山脉的深处。张云卿见状,问道:“杨太太还要等一位什么人?” “他应该快到了。”关月云见张云卿问话,收回眼,答道,“是的,我在等一位重要的客人。” “他是谁?”张云卿瞪望着她。 关月云大胆地迎着张云卿的目光,坦言道:“易豪。”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月云平静地说:“顺路,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从今天起,朱云汉老爷的原班人马就归我统率了。我知道你会有想法。但我奉劝你必须面对现实。朱老爷的队伍本来就与你无关,即使非要强求,他的旧部也不会服。有件小事顺便告诉你——他们已经知道朱老爷是你的手下谢老爷所杀。” “好一个野心勃勃的骚女人,想不到你还真有一手!”张云卿咬牙切齿道,“难道你不怕我收拾你么?”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告诉你。”关月云望着张云卿,“我们已经和易豪结盟了。” 张云卿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关月云安排在西岸负责警戒的卫兵报告道:“黔阳易豪老爷到!” 关月云吩咐道:“有请易老爷上船,今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请把卫兵、枪支留在岸上!” 一会,一只小筏载着易豪向大花船荡来,靠近时,朱子湘拉易豪上来。易豪与张云卿四目相遇的瞬间,迸溅出仇视的火光。但很快,彼此都镇定下来。 易豪作揖道:“顺路兄别来无恙?” 张云卿亦拱手:“托福,托福。” 易豪在一张竹椅上坐下,转向关月云:“关女士果然是一位非凡之人。易某虽早有所闻,但要说了解,还是去年冬杨相斌找我时才听了有关你的各种神话般的奇闻,当时我不大相信,杨相斌说你有本事平定湘西的绿林之争,我更加表示怀疑。今日在这里果然见了顺路兄,不由我不服。好,就冲着关女士,易某愿与顺路兄握手言和,摈弃前嫌!” 关月云道:“就是嘛,我们早就该如此这般了。我想,绿林中无论是谁,走上这条路无非是为了图个快活。但事实上,大家并没有得到快乐,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无休止的火并争斗中。人生苦短,这又是何必呢!数百年来,绿林中流传着一句俗话,‘不怕官,不怕管,就怕同道争地盘’,官府历来就奈何不了我们,最好的办法也只是招安。可是同道火并起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两位仁兄想想看,就我们身边的邓双发、易顺满、张顺彩、朱云汉,哪一个不是死在同道手里?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大家好比疯了一般,仿佛投身绿林就是为了火并,而把初衷——过快活日子忘得一干二净。今天,我把二位前辈召到一起,就是要改变以前的风气,从此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互不侵犯。如有犯规者,我们有共同讨伐的义务!也许会有人认为我目前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三人中,就我的势力最单薄,比顺路少了一半。但我要告诉二位,这种局面很快就会扯平。陈光中在近期会出兵打顺路,那么,顺路必须率部躲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正是我招兵买马大肆扩充的好机会!好吧,我就说到这里了。” 事到如今,张云卿不能不面对现实,也不再提出异议。 头顶上又传来“呱呱”的叫声,六七只老鹰在上空盘旋,呱噪得十分烦人。易豪皱眉道:“老鹰叫,灾难到,这不是个好兆头。” 关月云道:“如今天寒地冻,到处没得觅食,老鹰们准是饿慌了,这不足为怪。”转对朱子湘,“老朱,你去岸上给我拿一支步枪来。” 朱子湘奉命荡着小筏子去了,一会带来一支苏式自动步枪交给关月云。 关月云接过枪,望望易豪,又看看张云卿:“你们俩谁把天上的老鹰赶走?” 易豪担心丢脸,推诿道:“顺路兄干吧。” 张云卿接过枪,望了望头顶,见那些老鹰飞得有二百丈高,不觉有些怯了,但此时已没有了退步之地,只好硬着头皮,尽全力瞄准……枪声响了,老鹰凄厉地尖叫,丢下了几片羽毛在空中飞舞……关月云见老鹰要逃走,急忙从张云卿手中夺过自动步枪,顷刻瞄准,“砰砰”两声,两只老鹰翅膀一斜,栽下地来……两岸卫兵一齐喝彩。易豪亦拍掌赞道:“厉害,厉害,果然厉害!” 张云卿望着关月云,喉结蠕动着,走去拉着关月云的手:“月云,我……我服你了……” 关月云听到张云卿说了这句话,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三个人又在花船上谈了一些协议的具体问题,突然从对岸传来马蹄声,张云卿的心腹尹东波翻身下马,大声报告道:“满老爷,陈光中的部队攻打我们来了!” 易豪吃了一惊,忙着要返回黔阳。关月云道:“没什么,干我们这一行的,这种事像刮风下雨一样平常。顺路,如果你信得过我,眷属我可以代为保护——跟我们去。” 张云卿见易豪在场,不愿丢面子,摇头道:“不必了,还是我自己带走吧。” “那我就不勉强了。”关月云抱拳,“张老爷,易老爷,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云卿、易豪齐道。 几个人从花船上下到小筏,荡起桨,各奔前程。易豪向西,回黔阳老巢;关月云向南,抄小路返花园镇;张云卿、蒲胡儿和“大淫虫”则荡向东岸。 岸上,满秀、满姣、彭丽、张中怡、张中佐等眷属正在焦急地等待。 小筏子靠了岸,尹东波伸手欲拉张云卿,但张云卿早已跳了上来,禁不住问道:“燕子岩那边的情况如何?” 尹东波把妻子彭丽拉上来,回答道:“那里已经被陈光中占领了,我过来时,正放火烧寨,好在我们早有防备,弟兄们提前上了山,现在已经安全疏散。” 张云卿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谢老狗、张亚口他们有去的地方没有?” 尹东波道:“没有。他们一起到雪峰客栈来了,等你的安排呢。” 张云卿想了想:“他们是头目,陈光中是不会放过的。也好,你马上带他们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我们一起去贵州闯一闯。” 尹东波跃上马,挥鞭向东而去,恰在这时,洞口镇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张云卿感到情况有变,正下令要眷属们先乘竹筏过去,只见尹东波又折了回来,他的后面奔跑着谢老狗、张亚口、张钻子、钟雪华等头目。 一共才两乘小竹筏,而人却有三十多个,很显然,不能全部都过去。 张亚口、谢老狗等人来到岸边,也犯难了,河面有一百多丈远,追兵已离得很近,如果分两次运载,后面的肯定还来不及上船,都已成了俘虏,最重要的是,这两乘竹筏一旦落在追兵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已经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张云卿从贴身马弁手里接过双枪,顶上子弹,下令道:“快,男人们上筏,女人全部留下,谁不听命令老子先杀了谁!” 尹东波、谢老狗等头目齐刷刷跳上了筏子,张云卿最后一个跳上去,含着眼泪对眷属说:“此时此境,我也不得不这样做了。你们休要怪我无情,如果你们要走,大家只能一起死,那时连报仇的人都没有……好歹我们相处一场,与其让你们落在别人手中受污辱,不如就现在成仁。”说着,举起了手枪。 “顺路,你这是干什么?”蒲胡儿吃惊地大声质问,“你——” 枪响了,蒲胡儿最先倒在血泊里,接着,满秀、满姣、王氏、陈氏、李氏相继应声倒下……最后剩下彭丽,她跪下去求饶道:“满老爷、老尹,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呜——” 东边方向已扬起了烟尘,张云卿瞪了尹东波一眼,说道:“《三国演义》中刘备是怎么说的?” 谢老狗代为答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了可以补,老尹,你难道心甘情愿老婆落到别人手里,给你戴一千顶绿帽子?” 尹东波咬咬牙,举枪向彭丽射去,彭丽一声惨叫,眼睁睁看着丈夫凶狠地向自己开第二枪、第三枪…… 竹筏撑离了河岸,东边传来了打杀的喊声。 尾声 话说1931年正月初一,陈光中袭击张云卿。张云卿对此早有提防,藏匿了枪支,遣散匪队,将女眷击毙于双壁岩河岸,率二十余名头目窜至贵州乌罗为匪。 三年后(1933年),因风声早过,张云卿又从贵州窜回,召集旧部,继续为匪,与关月云、易豪,成为湘西南三大匪患。国民党政府对他们一直无可奈何。 1935年冬,刘异将三股土匪招安,收编为“武新城三县联防委员会铲共义勇游击队”,张云卿、关月云、易豪都任大队长,各率五百人枪。 1939年5月,武冈新任县长林拔萃因张云卿等人数太多,县里无力给养,恰逢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急需兵力,遂与国民党四十九师师长李精一挂钩,将张云卿部编为该师直属“志愿兵营”,计六百人枪,张云卿任营长。 1940年1月,李精一部在昆仑关与日军作战,张云卿又像当年在陈光中部一样,故伎重演,哗变窜回武冈,收集散匪,聚众抢劫,重操匪业。官府无可奈何。 1944年,因地方不堪骚扰,新任武冈县长田植,再次将境内土匪招安。张云卿任“武冈县护路队”队长。其时,邵阳至安江的公路已经修通,但双壁岩仍是要冲之地。张云卿名曰“护路”,实际继续干着抢劫的勾当,常在公路的拐弯处截拦汽车、商人,强索买路钱。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渡过长江占领南京,蒋家王朝覆灭,全国解放指日可待。 其时,张云卿、关月云、易豪以为扩充的机会再一次来临,各自纠集千余名土匪与共产党为敌,谁想这一次故伎重演不灵,终至自取灭亡。共产党一正压千邪,湘西数百年匪患彻底根除。欲知详情,请看下部《雪峰山剿匪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