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 写在前面 在西藏,人们常常会进入遥远的历史,去体验内心需要的生活,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便是每个人的体验和经历。他是神王、诗人、歌手和情圣,是西藏所有青春男女经久不衰的偶像,是所有女子的情人,是一个莲花芬芳、魅力无穷的秘密。而喇嘛们却警惕地强调着他的教主地位:我们崇拜他,就应该多念些经文,多行些善事,做一个好人。神圣的宗教情感和美丽的男女之爱被仓央嘉措融合成了一个形态,他因此成了一个僧俗共尊、妇孺皆知的人。 在我的意象里,仓央嘉措的爱情是液态的,如奶如水,它在坚硬直立的万山丛中,浇灌出了遍地的柔软和美妙。教主的地位和爱情的追求从一开始就成了灵肉抗衡的激烈比赛。但是我们知道,在所有的比赛中,爱情总是胜利者。美妙的情歌和撼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穿越时间的迷雾,抵达今天,从而使教主的身份日见彰显。遗憾的是,历史曾经全然误解了仓央嘉措,以为他是宗教的背叛者,是忤逆之僧。人们没看到信仰从来不拒绝爱,历史悠久且纷争不休的宗教,正需要爱的洗礼。和世界上其他宗教不同,佛教营造的不是外部环境而是心灵世界。心灵在肉体深处,于是有了通过肉体来表达的心灵之爱。这便是仓央嘉措爱情的起源。 仓央嘉措是一个悲壮的胜利者,他付出了达赖喇嘛的地位和权力,付出了生命,却用爱情与情歌,把灵魂推向了辉煌与永恒;用惨烈的命运,让整个西藏为他疼痛。忧伤的西藏为了一个活佛的爱情悲剧而愈加忧伤。可以说,由于仓央嘉措的存在,整个藏传佛教变得温情脉脉,人民不是原谅了他,而是放逸了他,激赏了他。西藏的信仰因此而深广,狞厉的神像背后,严格的戒律之下,不可遏止的,是巨大的爱情温暖。有了仓央嘉措,西藏每天都是情人节。这个来自民间的歌手和来自天上的诗人,用脍炙人口的诗歌宣布了爱情的发生,并以此教化他的人民,培育着天地间最美好的感情。 与此同时,仓央嘉措用情爱的眼泪,撕裂了理想与现实决然冲撞的严酷,撕裂了历史与宗教的刻板。宗教流泪了,是悲泪,也是喜泪。他用自己的血肉填平了凡圣之间的沟壑,让宗教与世俗一马平川;用无所畏惧的生命激情尝试了生佛平等的至高境界,实现了佛性与爱情的水乳交融。他给古老而严谨的格鲁派注入了人性的血液,格鲁派顿时显得飞扬灵动,山高水长。这个包容而宽松的宗教,那些浪漫而朴素的教民,温暖了仓央嘉措及其情歌,弥合了西藏的裂隙——尽管历史上各个教派之间为着理念、权力、教民、属地迸发着残酷的争斗之光,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拥戴并沐浴着仓央嘉措这颗爱情的太阳。 仓央嘉措,佛法密宗的最高修持者,永恒不衰的西藏代言,信仰的灵魂。从这个意义出发,我清晰地看见了《伏藏》的读者: 谨以此书献给: 有灵魂的人和寻找灵魂的人 开端 在人们关于察雅乌金事件的记忆里,最初的景象是这样的: 十一个孩子被白色裹尸布紧紧包裹着,在亚特兰大林肯中学的草坪上排成了一列。刚刚还是稚嫩而鲜艳的生命,在被剥夺了生长的权利之后,显得比整个亚特兰大都要沉重。距离十一具尸体大约五十米,还有一具尸体,一看就是成人的。仿佛即使死了,也不能再让他冲过去吓着孩子,警察在这具尸体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无声地告诉别人,就是他,这个叫察雅的法师在两个小时前,冲进校园,枪杀了十一个孩子后自尽。 察雅法师是印度人,来美国已经五年了,他和来自尼泊尔的乌金喇嘛共同创办了“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收徒讲经,弘扬佛法,受到许多人的爱戴和敬信。一个慈悲为怀、以救度众生为己任的法师怎么可能如此残酷地去杀人夺命呢? 谁也不理解,包括乌金喇嘛。乌金喇嘛的不理解里蕴含了一层更加深广的忧虑,那就是察雅法师摧毁的不仅仅是信徒们对他本人的依赖和崇拜,而是佛教在东方之外的确立和发展。他挑战了宗教的存在,用血肉横飞的恐怖手段告诉人们:一个迷惘空虚、精神危机的时代已经来临,人类将重新审视灵魂的皈依,重新选择信仰,佛教还能是信仰的天堂吗?拯救世界,首先要拯救自己。乌金喇嘛向自己的本尊神西印度乌仗那诞生的莲花生大师发誓,一定要调查清楚,给教界信众一个合理的解释。 调查开始了。让乌金喇嘛吃惊的是,就在同一个月里,疯狂杀人的还有意大利天主教卢卡教堂的亚西尔神甫、英国基督教慈恩会的万彼得牧师。亚西尔神甫是举枪潜进一所大学,枪杀了八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后被警察击毙;万彼得牧师挥刀在热闹的特拉法加广场,杀死两人杀伤三人后,又闯进幼儿园,把孩子们劫持到十一楼顶层,一个一个扔了下来,最后他跳下来摔死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们三个人:察雅法师、亚西尔神甫、万彼得牧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经历,那就是半年前都遭到过新信仰联盟的绑架。 乌金喇嘛在因特网上查找有关新信仰联盟的信息,意外地读到了《纽约时报》关于万彼得牧师被绑架一个月后获释的报道。报道援引万彼得牧师本人的话说,绑架者强迫他们强健肌肉、练习射击、刺杀活着的动物和模拟的人体,强迫他们每天吃三种肉:鸡肉、猪肉、牛肉。这些鸡、猪、牛用特殊的配方饲料喂养,能够无限激发人的贪欲、仇恨、愚痴。还喝一种白色的甜饮料,甜饮料是新信仰联盟的最新科研成果,能够让人的罪欲和恶念变得不可抑止。晚上只准睡三个小时,其余时间要么放女人进来强迫性交,要么看录像节目,节目都是新信仰联盟自己制作的短片,有信徒们互相残杀的,有如何抢劫银行、抢劫行人、抢劫住宅的,有如何棍棒杀人、刀具杀人、枪械杀人的。最让他痛苦不堪的是做一种歹徒杀死上帝的游戏,他做了,一边做一边忏悔。万彼得牧师说,原本以为这样训练之后,他们将被派去杀人越货、制造骚乱,或者参与战争,没想到放了出来,所有被绑架的信徒都放了出来。“现在好了,噩梦终于过去,我祈求上帝宽恕我,啊,那些不堪回首的罪恶。” 乌金喇嘛看到这里后长叹一声,真正的噩梦直到最近才显现它的狰狞,万彼得牧师和他的难友终于在五个月之后按照绑架者的意图达到了训练和改造的目的。 是因为绑架者还在威逼和强迫他们吗?问题肯定不那么简单。乌金喇嘛知道,如果仅仅是面对强迫,察雅法师宁肯自杀也不会杀人。 一种猜测让乌金喇嘛的执着变得疯狂,他想和新信仰联盟取得联系却找不到任何门路,只好在因特网有关察雅法师、亚西尔神甫、万彼得牧师特大杀人案的记载后面留下自己的挑战:“你们敢绑架我吗?你们的强迫改造对我是不起作用的。我是禅定之王,我有足够的信力不受任何外来邪毒的影响。” 一个星期后,就像乌金喇嘛期待的那样,他在“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门外的广场上遭到绑架。又过了一个月,就像察雅法师、亚西尔神甫、万彼得牧师那样,他被绑架者释放。所不同的是,乌金喇嘛的狰狞并不是出现在五个月之后,而是提前到了五天之后,自戕发生了:乌金喇嘛在人流攒动的广场上脱光自己,用一把双刃刀在身上戳出了七七四十九个窟窿,边戳边笑,好像他不疼,好像疼痛才是他的享受。禅定之王的信念轰然崩溃,新信仰联盟再一次证明了他们的成功。但这显然还不是新信仰联盟训练和改造乌金喇嘛的最后目的,乌金喇嘛没有死,他被及时送进了医院,身体康复之后,他悄然失踪了。 乌金喇嘛失踪后,人们在他住处的墙上看到了他的留言: 用一号配方饲料喂养鸡,用二号配方饲料喂养猪,用三号配方饲料喂养牛,用四号配方制造甜饮料。鸡肉暴发贪欲,猪肉暴发仇恨,牛肉暴发愚痴,甜饮料暴发一切罪欲和恶念。不可抑止,不可抑止。 当所有的饮食都变成摧毁的动力,我们的,不,你们的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利他、救度、天堂、理想等等,就不会再有了。 他们,不,我们肌肉强健,体力发达,蛇蝎心肠,凶狠残暴,精通各种杀人技巧。我们要摧毁天堂和梦想,摧毁所有人的精神,摧毁全世界的信仰。我们来自地狱,我们创造地狱。他来了,不,我来了,我是乌金喇嘛。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启动“七度母之门”。 乌金喇嘛去了哪里?他将要干什么?人们等待着,就像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一场毁灭性的地震、一个象征宗教末日的“圣徒丑闻”。 几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一起与乌金喇嘛有关的轮船杀人案已经发生。这个案件的最大特点并不是杀了人,而是杀了人后没有走漏半点风声。被害人死在穿越孟加拉湾的时候,他被一根绳子勒住了喉咙,死前恐怖地指着凶手说:“你是乌金喇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然后就说不出话来了。凶手在黑夜笼罩的甲板上抱起他,把他扔进了大海。 风平浪静。 第一章 地下预言 马上就要揭晓了。坐落在北京北四环东路安慧里的西藏礼堂座无虚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望着舞台上以喜马拉雅山为背景的大屏幕。客串主持的女歌星阿姬身穿艳丽的节日藏袍,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5、4、3、2……” 中国藏学研究院和藏学大众网组织国内外一百多名藏学爱好者和数百名网友现场评选两千年以来最有影响力的西藏人物,前二十名已经揭晓,现在揭晓的是第一名。 “1——”阿姬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期待着这样的效果:就在她的倒计时戛然而止的同时,大屏幕上出现第一名的名字。 但是期待的效果并没有出现,大屏幕哗的一闪,黑屏了。礼堂里响起一片“哦哦”的疑问,然后又是鸦雀无声,人们惊讶地瞪着阿姬。从后台匆匆上来一个人,把一个白色信封交给了阿姬。 阿姬抱歉地笑了笑,幽默地说:“看来第一名西藏人物果然最有影响力,当他希望由我来宣布他的名字时,大屏幕只好关灯闭嘴。”她把信封打开,拿出一张粉色纸,愣了一下,又释然而笑,仰起头,用响亮动听的声音说,“最有影响力的西藏人物第一名是……”突然她打住了,像是要吊足大家的胃口,又像是出于一个藏族女人天性的真诚,她说,“此刻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我觉得我根本不配直接说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只能让最有资格的人告诉大家,有请雅拉香波副研究员上台。” 会场一片沉默。阿姬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又说:“雅拉香波副研究员有一个让姑娘们想入非非的笔名和网名,那就是‘香波王子’。” 立刻有了掌声,然后是轰然响起的议论。所有人都知道第一名是谁了,因为在座的人中,只有香波王子出版过两本关于他的著作,一本是情歌研究,一本是生平研究。他有一个响亮到令人窒息的名字:仓央嘉措。 长发飘飘的香波王子大步走上台,从阿姬手里接过那张粉色纸,看了一眼,又接过话筒说:“我期待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真的,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结果。”然后就如痴如醉地唱起来: 喇嘛仓央嘉措, 别怪他风流浪荡, 他所寻求的, 和人们没有两样。 唱完了,他说:“对我来说,我的故乡西藏是妈妈和情人的组合,它给我的是爱与生命的盛宴,是广袤的恩典里仓央嘉措的永世不衰。它让我从此知道,时间是最强大的力量,而宇宙中除了爱的发展,没有别的时间。仓央嘉措占领了时间的源头,便让西藏的历史变得温醇而饱满。是的,历史宠爱着人类,所以给我们创造了仓央嘉措,他在爱情中痛楚,在苦难中美好。他把对自由和幸福的追求,强调为人类的天性,引领西藏和我们超凡脱俗,让整个世界都来仰视谛听那钻石一样光彩夺目的情歌。西藏,隐藏着最伟大的宿命、最奢侈的苍凉和最奥博的秘密,那便是仓央嘉措式的爱与被爱。假如让我从辞海里寻找一个最有价值的形容词,我愿意选择‘仓央嘉措’,它代表爱情、勇敢、坚忍、温暖、崇高,还有青春男女的憧憬;假如让我用一个词赞美我心中唯一的菩提树,我会用仓央嘉措来比较,然后说它‘太仓央嘉措了’……” 香波王子真希望自己一直说下去,但他不能,从上台到现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把粉色纸和话筒还给阿姬,走下舞台,沿着过道一直走向礼堂外面。 2 香波王子拿出手机一看,是边巴老师打来的。 边巴老师的声音微弱得就像蚊子哼哼:“只有你了,现在只有你了。” “有事儿吗,边巴老师?”他心说这个老牧民,又怎么了。 声音更加微弱了:“快来,快来……中日友好医院……”咚的一声,好像手机掉到了地上。 边巴老师病了?什么病?他迄今没有成家,孤身一人生活,谁在医院伺候他?香波王子开上自己心爱的“jeep牧马人”,二十分钟后赶到了中日友好医院。 不是疾病,是车祸。边巴老师死了。 香波王子在医院太平间看到了边巴老师的尸体,惨不忍睹的样子吓得他回身就跑。他来到急救室的医生面前,惊骇地打着哆嗦,让戴在脖子上的一把鹦哥头金钥匙也跟着哆嗦起来。他问道: “人怎么可能撞成那个样子?肇事司机呢?” “你不是肇事司机?” “我叫香波王子,是他过去的学生。” “香波王子?正好,这个给你,他一直在等你,你早来十分钟还能见他一面。麻烦你通知死者的亲属。” 医生把一个手机和一份遗嘱交给了香波王子。遗嘱只有一行字: 手机送给香波王子。边巴香波王子问道:“那你就不知道是谁把他送到医院来的吗?” 医生说:“送他来的人很快就走了,说要去报警,到现在还没回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遗嘱居然是给他的。他虽然和边巴是师生关系,却一点也不亲密。边巴老师瞧不起他这个学生,说他风流浪荡,不务正业,整天就干一件事儿,那就是浪费才华。他也公然顶撞自己的老师:不要以为我在做你的学生时有过几年的风流浪荡,就永远会风流浪荡。如果你不改变看法,我们就没法交流了。再说了,就算我离校以后还会风流浪荡,那也是缘缘相碰的结果,有本事你也浪荡啊,你没有缘分,还浪荡不来呢。至于不务正业嘛,那是你的偏见,你不能让你的学生都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你的研究项目上,整天给你查资料,抄手稿,甚至替你写文章。我有我的兴趣,我的时间只能花在我的研究项目上。他跟着边巴老师读完了硕士,本来是可以留校的,却因为不愿意做一个边巴老师指导下的助教,先去藏学大众网做了一年编辑,后又调入中国藏学研究院做了一名普通研究人员,不久便晋升为副研究员。 但是他们毕竟没有决裂,离开学校四五年了,每年香波王子都会打一两个电话给边巴老师,把自己在女人和学问那里释放不完的精力变成调侃送进老师的耳朵。边巴老师就像一个巫师用恶毒的语言诅咒着这个被他称为魔鬼的学生,却始终不会真的生气,临了还要叮嘱学生:“你能喜新厌旧一辈子?赶快把对象确定下来,结婚,生子,安家,在北京找不到好姑娘,就回西藏去找,千万不要在作风问题上给你的老师丢脸。”香波王子总是说:“你怎么知道北京没有好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确定下来。你自己到现在连老婆都没有,还说我呢。” 有时候边巴老师会说:“多做学问多读书,要对得起中央民族大学对你的培养。” 香波王子反唇相讥:“我在中央民族大学什么也没学到,就学到了《地下预言》,知道了‘七度母之门’。” 真实的原因终于显露了:他们共同痴迷的就是破译《地下预言》,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之所以还能保持联系,就是想探测对方有了什么进展。 当然是探测不到的,谁对谁都会保密。 这会儿,香波王子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给边巴老师现在的研究生梅萨,听话的却是另一个研究生智美。香波王子怒气冲冲地说:“你们连手机都开始共用啦?老师不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狗’了是不是?”“打狗”就是幽会,草原上的男人必须闯过牧羊狗的防线,才能接近心爱的姑娘,没有胆量打狗,幽会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在平时就是玩笑,但现在开什么玩笑?他觉得自己说错了,就悲惨地吼一声:“老师死了,还不赶快过来。” 打完了电话,香波王子再看遗嘱,突然一个警醒:我既不是他的学术门徒,又不是他的亲人子嗣,他送给我手机干什么?他打开手机,把所有信息检查了一遍,最后在发件箱里看到了边巴老师储存的短信。 香波王子,请记住仅属于你的使命,请开启“七度母之门”。 毁灭伏藏的阴谋已经开始,你必须和时间赛跑。速找阿姬。 短信是出了车祸以后写出的,还是早就拟好了的?但不管什么时候,都说明边巴老师死前已经强烈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他很可能是被谋杀的。可拟好的短信为什么没有发出去呢?也许他意识到短信可以在电讯台查到记录,就选择了用遗嘱把手机交给我的办法,这样一举两得,既能让我看到短信,又能保证不把‘七度母之门’的消息泄露给别人。更重要的是,短信跟《地下预言》里的内容是对应的,这种对应让他不得不相信边巴老师正在接近“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正是这种接近给边巴老师带来了杀身之祸。 香波王子迅速揣好边巴的手机,出了医院,大步走向医院旁边的停车场,看到牧马人前面搭着一件衣服,一把揭起来,扔到了地上:什么破烂,也敢搭在我的车上。再一看,保险杠脏兮兮的,有头发,有血迹,还有轻微的凹痕。 怎么回事儿,谁撞了我的车?他警觉地四下看看,没看到什么,心里惦记着《地下预言》以及“七度母之门”,急忙钻进牧马人,走了。 半路上,他给阿姬打了电话:“你这会儿在哪里?我必须见到你,立刻。” 香波王子刚刚离开的中日友好医院里,出现了边巴的两个研究生梅萨和智美。他们来到太平间,流着眼泪,抽出了写着边巴名字的大抽屉。 智美打开裹尸布的一角,看了一眼,就惊叫起来:“你别看。”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梅萨的眼睛,“赶快离开这里。”他脸颊上有一块陈旧的伤疤,一喊叫伤疤就颤跳不已。 他们立刻报警。十分钟后,警察来到医院太平间,看过了尸体,又来到了医院门口的收发室了解情况。收发室的人说:“那人是抬进来的,抬进来时还活着。” 警察知道不可能从肇事现场直接抬到医院,便来到医院旁边的停车场。 停车场的人想都没想就说:“是从一辆黑色牧马人上抬下来的。” 警察说:“牧马人是英国车,比较少见,你居然认识?” 那人说:“我在停车场干了十几年了,什么样的车没见过。” 3 一个小时后,香波王子走进了阿姬在北京甘露漩花园小区的别墅。这是一栋豪华别墅,阿姬不像其他生活在北京的藏族人,会在自己家里铺上藏毯和卡垫,挂起唐卡和哈达,摆上藏式家具和藏艺饰品,供起怙主菩萨和吉祥天母,鲜艳浓丽得如同进了西藏文化博物馆。她家里基本不体现藏族风格,简单、明快、前卫,北京话叫“一水儿”的欧风美雨。 但是她穿着无袖彩袍“拉姆切”,只要在家里,她就会穿起这种藏式仙女装。仙女装本来是藏族的戏装,她却把它当成了家常便服。照香波王子的说法,她戏里戏外都是仙女,自然戏里戏外都得穿上仙女装。 香波王子一进门,像以往一样拥抱阿姬,却没有以往的激情。阿姬正奇怪,香波王子说:“是边巴老师让我来的。” “他为什么让你来?” “也许你会告诉我。” 阿姬把他带到客厅沙发后面的桌子前,指着电脑说,“坐下,好好看看。” 香波王子晃了晃鼠标,早已打开的电脑立刻显示了“藏学大众网”,搜索出的条目是:《地下预言》与“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没想到你对这个也感兴趣?” 阿姬坐到他身边说:“很感兴趣,我想听听你怎么说,就算是给我上课吧。” 香波王子审视着她,认真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就是‘七度母’中的一个度母呢,神秘而遥远。” 阿姬嫣然一笑,就像在舞台上唱歌那样,优雅地挺起了胸脯。 香波王子说:“你知道,我们中国的佛教有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藏传佛教又有许多流派,主要有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觉朗派和格鲁派等,无论哪一派都包含了以研修佛理为主的显宗和以修炼身体为主的密宗。其中俗称黄教的格鲁派是近三百多年在西藏获得统治地位的流派,影响遍及青海、内蒙、甘肃、四川、云南以及整个蒙古国。格鲁派在藏区有两大世系传承,一是达赖世系,一是班禅世系。” 阿姬温和地说:“你能不能直接进入主题?” 香波王子说:“这就进入。在两大世系如此广阔的流行范围内,‘七度母之门’一直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它是一千多年前,西藏所有教派的密宗祖师、来自印度乌仗那圣地的莲花生离开西藏时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伏藏。伏藏发端于莲花生大师,是大师传承佛教的重要手段,即把经文教典埋藏起来,等到百年千年之后的某个机缘成熟、众生需要的时期,由觉醒者和具缘者发掘出来,成为佛法再生的依据。但是对待‘七度母之门’,莲花生大师并没有像对待其他经教典籍那样,伏藏于山岩、湖泊、寺庙、佛像以及无垠的虚空里,而是伏藏在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内心深处和意识当中。也就是说,作为莲花生大师的转世,仓央嘉措是伏藏的承载者和执行者,因此伏藏又被看作是仓央嘉措的遗言。” 阿姬似有疑虑:“仓央嘉措遗言?” 香波王子肯定地说:“千真万确。三百多年前,就在二十四岁的神王仓央嘉措离开西藏不久,有人得到空行母的授记,在西藏一个叫鲁纳羯的地方发现了《地下预言》。《地下预言》里有好几个预言,但主要预言的就是‘七度母之门’。它一方面说,在世界重新开始选择信仰、选择精神出路的时代,‘七度母之门’是迷惘危机之中唯一的法门,是佛教走向未来世界的希望;一方面又说,仓央嘉措作为被政教摧残迫害的一代神王,他的遗言包含了他对苦难经历的诉说和对残酷迫害的诅咒,它将摧毁天堂和梦想,摧毁人类的精神和政教的信仰,它来自噩梦,它将创造噩梦。更重要的是,《地下预言》指出了‘七度母之门’伏藏于何处,还说‘世间有名仓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因此它被看作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 阿姬问:“‘授记指南’?你是说根据《地下预言》,就能发掘到莲花生大师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伏藏‘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理论上是这样。关于‘七度母之门’,《地下预言》的‘指南’是这样的: 拥有七个名字的人,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天神已经决定你和圣者出生的日子,那是开启千年沉思之门的钥匙。 文殊道场的中央,四百八十四神像,千百亿化身之佛,来自燠热山国的菩提树,身后是七度母之门。 你要打开七度母之门,走向最后的伏藏,要记住七世佛的裙摆后面,黑色的大玛瑙,哪一串,第几颗,摁几下。 “自从《地下预言》问世以后,‘七度母之门’就成了佛教最神秘也最有争议的法门,有人赞美它,视它为圣教的根本、最高的法门,殚精竭虑而没有结果;有人仇视它,说它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极言其恶劣、垢毒、黑暗,却又无法灭除它。总之无数高僧为它而怒,无数大德为它而喜,怒喜之间就有了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但不管对它的仇视多么深刻,中国藏区几乎所有具备活佛转世传承的寺院,都有研究《地下预言》、试图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活佛喇嘛。只不过各个寺院的研究独立而机密,它拒绝交流,禁绝暴露,谁也不了解研究的进展。只有一点教界教外都知道,那就是研究没有结果,因为《地下预言》告诉人们: 打开七度母之门的结果,将不胫而走,在众生陷入迷惘之日,它是佛法圆满的太阳般的见证。 “没有结果并不等于已经终止,实际上对《地下预言》的研究和对‘七度母之门’的发掘,早已演变成了佛法密宗的修炼手段,一直都在‘暗道’里进行。‘七度母之门’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是最后的伏藏、唯一的法门、未来的希望?数十代佛子各自为阵的探索始终没有结果却为什么还在各自为阵?蒙昧弥漫着历史,覆盖了‘七度母之门’,大家习惯于密守陈规、孤静独立地修炼该法,却没有一个人像率真的孩子那样问问身边的人:‘你看到什么了?’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雍和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阿若·炯乃喇嘛显然属于‘七度母之门’的赞美派和修炼者,他肯定不是第一个探究原因的人,但绝对是第一个打破沉默、公开挑战密守习惯的教界高层人士。” 香波王子从“藏学大众网”中找到阿若·炯乃的博客,指着一篇文章说:“阿若喇嘛是这样说的:‘先逝的尊者、敬信的上师哪一个给了我们固步自封的教诲?莲师赐予我们共有的光辉,而我们却互相保密、心念相隔,这是迄今为止亿万叩拜都不能打开七度母之门的唯一原因。’同时阿若喇嘛还公布了他的冥想成就: 七度母之门——北京雍和宫 “阿若喇嘛说:‘现在缺少的就是钥匙。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在哪里?谁是灵魂相托的福田?谁是口耳相传的法嗣?谁是心念相印的仙人?’看见了吧,阿若喇嘛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地址。遗憾的是,他的冥想成就已经公布一百零七天了,全世界没有哪个寺院、哪个教派、哪个活佛喇嘛、高僧大德、教授学者做出任何回应,一片沉寂。” 阿姬说:“你不是在这里发了一个贴子吗?” 香波王子说:“那只表明我关心‘七度母之门’,不算回应。” 阿姬问:“你为什么不做出回应?” 香波王子站起来,摊开两手说:“这还用问吗?我不是灵魂相托的福田,不是口耳相传的法嗣,不是心念相印的仙人,我研究了几年,连到底有没有钥匙都不知道。” “也许得来全不费功夫,当你对寻找钥匙绝望的时候,钥匙会自动朝你走来。”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好事儿。” “你已经遇到了。” “什么意思?” 阿姬笑道:“钥匙,我有一把钥匙。《地下预言》的‘授记指南’说,‘拥有七个名字的人,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天神已经决定你和圣者出生的日子,那是开启千年沉思之门的钥匙。’你肯定不知道,小时候妈妈给我起过七个乳名,七个乳名代表了一个星期中的每一天。” 香波王子呆愣着,似乎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阿姬又说:“你不会连一个星期中每一天的藏语名字都不知道吧?” “当然不会,星期一是达娃,星期二是米玛,星期三是拉巴,星期四是普布,星期五是巴桑,星期六是边巴,星期日是尼玛。” “其中的三天是小牛吃奶的日子。” 香波王子点点头说:“那就是代表太阳(尼玛)的星期日,代表月亮(达娃)的星期一,代表金星(巴桑)的星期五。” “再从这三天中找出小牛吃奶的时间,就是我的生日。” 香波王子思考着:小牛吃奶是佛经上的故事——有一个牧人,他在太阳的日子放小牛11点去吃奶,母牛没奶了;又在月亮的日子放小牛下午三点去吃奶,母牛还是没有奶。一个喇嘛告诉他,你在金星的日子放小牛中午一点去吃奶,一定会有的。果然小牛这一天吃饱了肚子。牧人问,这是什么原因呢?喇嘛说,这就是佛道,佛道即中道,中道即有奶之道、先空后有之道,也是满天金星一样的广众之道。找出三天中小牛吃奶的时间,就是1131,1131是阿姬的生日?香波王子立刻想到,这个数字也是仓央嘉措的生日。 “尽管我的生日是11月31日,仓央嘉措的生日是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猪年三月一日,但把数字抽出来,都是1131。‘天神已经决定你和圣者出生的日子’。还有,我的‘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 香波王子打量着阿姬:名字和生日都这么巧合,完全可以看成是伏藏者安驻密码的一种方式,让她记住密码并有机会被人发现。可为什么会安驻到阿姬身上呢?突然问:“你刚才说什么?你的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 “想看吗?” 香波王子点点头。 阿姬指着窗外的草坪说:“仔细看,那是什么。” 香波王子望过去,半晌才看清楚,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隐现着一个藏文“唵”字。 香波王子说:“不错,这是真正的法音,度母咒、佛母咒、胜母咒等等许多经咒的第一个字都是‘唵’。但这是种上去的,不是心胸含露的。”说着回过头来,发现阿姬已经飘然而去,楼上传来急促走动的声音。而在她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就像蛇蜕皮一样,蜕下了她的仙女装、轻滑柔亮的“拉姆切”。 很快传来阿姬的声音:“香波王子你听着。” 他望着楼上,看不见她,才意识到声音是从电脑里传来的。 “请打开视屏聊天。” 香波王子打开了,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白亮的肉色。他瞪了半晌才明白,那是一个女人高高隆起的胸脯。吸引他的当然不是胸脯,而是深深的乳沟,那里平躺一个蓝色的藏文字:“唵”。 他紧张地问:“谁的,这是谁的胸脯?” “我的。”电脑里阿姬的声音有一种滤细了的美妙。 “你的?果然你的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是胎记,还是纹身?” “既不是胎记,也不是纹身,是授记和托付。” 香波王子掩饰不住怀疑:“谁的授记和托付?” 阿姬发出一阵傲笑:“我只能说是我妈妈的,妈妈的托付就是遗传,遗传的既是基因,也是肉体和精神。它让我觉得我不是我,我是一个伏藏,等待着被人发掘。妈妈说,等待就是我的生命,就是奔赴《地下预言》的古老约定:‘现在开始’。” 香波王子说:“你连这个都知道?好像你也在研究《地下预言》,或者你就是《地下预言》的一部分,是‘七度母之门’的指南?” 香波王子有理由惊讶,他们认识四五年了。她是师姐,他还没毕业她就走了。她从边巴老师的研究生变成了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的冠军,又变成了歌星,变成了许多人的偶像。他一直都在关注她,喜欢她。她希望用原生态的唱法演唱一首仓央嘉措情歌而寻求香波王子的帮助,香波王子说:‘我会唱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本人的音调,这是我辛苦调查、挖掘民间记忆的结果,我不能白白教给你。我要跟你交换,用仓央嘉措情歌交换你的爱情。’她说:‘仓央嘉措情歌属于全世界,而我的爱情只属于我。’他说:‘你这样说不公平,情歌就是我的爱。’她又说:‘你的爱太多太多,就像仓央嘉措。而女人,所有的女人,都希望她爱的男人只爱她一个。’但终究,他们就在这里,在沙发上经历了一场情爱洗礼。那时候,她死活不脱上衣。香波王子现在才明白,她是不想让他发现她的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 看香波王子发愣,阿姬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求你教会我的仓央嘉措情歌是‘姬姬布赤’?”看香波王子摇头,又说,“因为我就叫姬姬布赤。姬姬布赤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我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后代。”说罢,她唱起来: 四四方方的宇陀树林, 有一只灵鸟姬姬布赤, 可愿意和公鸳鸯结伴, 到东边的水池里游玩。 唱完了她说:“上来吧,我可以告诉你一切。” 香波王子不安地问:“你的这些秘密,边巴老师知道吗?” “当然知道,正是边巴老师让我告诉你的,他说世界上只应该有两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他什么时候让你告诉我的?” “昨天。” 香波王子内心一阵哆嗦,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边巴老师正在接近“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杀身之祸就是对接近的惩罚。他死前感觉到了惩罚的来临,自知无法回避,只好托付给一个跟他志同道合的人。不能再隐瞒了,应该立刻把边巴老师的死讯告诉她,姬姬布赤,姬姬布赤也是危险的,和边巴老师一样危险。 香波王子走上楼去。他虽然来过这栋别墅,但没有上过楼,今天是第一次。他有些伤感,又有些胆怯,说不清此刻他在接近什么,一个突然之间女神一般高贵起来的女人?还是研究了多年的“七度母之门”?或者是死亡的危险? “姬姬布赤,姬姬布赤。”他喊起来。 没有人回答。地上耀眼的大理石把一些彩色的光圈映照在墙壁上,墙壁上一溜儿全是歌星的照片,有猫王、约翰·列侬、迈克尔·杰克逊、玛丽亚·凯莉、席琳·迪翁、莎拉·布莱曼、恩雅、崔健、周杰伦。还有一些香波王子不认识,但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姬姬布赤的偶像。姬姬布赤似乎做梦也想和玛丽亚·凯莉和席琳·迪翁一样出名,至少也应该是华语世界的女周杰伦。别墅二层的走廊尽头,一扇白色的挂有姬姬布赤头像的门悄悄打开了,一股令人兴奋的藏香味飘出来招引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快步走过去,一脚跨进了门内。 一声锐叫。香波王子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发出如此怪异的叫声,似乎是自己的叫声吓懵了他,而不是面前的景象。 一片让人眩晕的血,糊在姬姬布赤左臂上。姬姬布赤赤条条地仰躺在地上。香波王子觉得肠胃一阵痉挛,双手捂住了肚子。 姬姬布赤睁开眼睛望着他,嘴皮吃力地蠕动着。他赶紧蹲下,就听她含混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使劲点点头:“你怎么会这样,谁是凶手?你快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危险的,紧张地前后左右看看,手插进口袋抓住了手机,想着报警或者叫救护车。 姬姬布赤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妈妈说了,只要我说出我的秘密,我就会死。我活着就是为了把秘密告诉那个我等来的人,然后去死。知道我什么做歌星吗?妈妈说,你等待的是一个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的人。” 香波王子摸着她的脸,泪水盈眶。 姬姬布赤说:“我想听你唱,姬姬布赤。” 香波王子强忍悲痛,带着惊恐的颤音低声吟唱起来: 四四方方的宇陀树林, 有一只灵鸟姬姬布赤 …… 香波王子含泪唱完,姬姬布赤就走了。 他站起来,瞪着她,死僵僵地立着。一瞬间他想到,怎么还有这样杀人的?从左臂腋下一直到手掌小拇指尖,至少剜出了八个深深的血洞。边巴老师是一个熟知藏医和中医、精通密宗文化、又注重实际修炼的教授。作为他的学生,香波王子一眼就看出血洞的排列正好是人体“手少阴心经穴”的走向。从腋下极泉到臂弯少海再到手掌少府,八个主要穴位被精确至极地剜了出来。 杀手没有响动,姬姬布赤没有叫声。一个经络专家的杀人就像地狱阎罗王的宣判,无声而恐怖。 香波王子的脑子不转了,仿佛一堵城墙堵住了所有的思路,让他觉得这样的谋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打着寒噤,转身就走,突然发现两个蒙面人堵挡在门口。他“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后退着,脚绊到姬姬布赤的尸体上差一点摔倒。 两个蒙面人靠近着他,高个子蒙面人手里拿着一把藏医做手术用的双刃竹叶刀,矮个子蒙面人拿着一个显然是特制的类似法器又类似开葡萄酒瓶那样的钻器。血淋淋的竹叶刀和钻器在他面前晃动着。 高个子蒙面人说:“在我们的计划里,本来没有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不怪我们。” 香波王子一个寒战,蓦然清醒了,沿着经络剜穴的杀人手段,他在历史深处见过,在仓央嘉措的苦难经历中见过。那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杀人标记,是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传承。在历史的记忆中,他们追杀的往往是仓央嘉措的情人和后代。 香波王子摇着头说:“不会吧?‘隐身人血咒殿堂’早就崩溃了。” 高个子蒙面人冷笑一声说:“崩溃的只能是‘七度母之门’,而不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我们会除掉所有跟‘七度母之门’有关的人。”说罢,扑过去用虎口卡住了他的喉咙。 香波王子挣扎着,晃头的时候才注意到这里是姬姬布赤的卧室。床头墙上一片肉色,那是姬姬布赤半裸的照片。深深的乳沟里,正是佛母的法音、那个蓝色的藏文字:“唵”。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在床和窗户之间的黑色供桌上,摆着一尊半人高的狞厉神像:三面六臂,正脸蓝,右脸白,左脸红。两手拥抱明妃,其他手里是珍宝、金刚、莲花与剑。三只慧眼烈烈喷火,大张着咬碎世界的兽嘴,毛发卷曲燃烧,众蛇缠身,人皮拖地,大欲大力,驻地不动。一炷黑色的藏香还在冒烟,就要燃尽了,半香炉的香灰说明姬姬布赤每天都在膜拜上香。 甘露漩明王——甘露漩花园小区和这栋别墅的标志?香波王子认出来了。与此同时他从被卡住的喉咙里迸出一句话:“走啊,快走啊。” 高个子蒙面人问:“谁走?” 香波王子又说:“扎西你快走啊。” 矮个子蒙面人抓起床单,揩擦着钻器,似乎他必须弄干净上面的血迹,才可以钻剜另一个人的穴位。 高个子蒙面人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一个人?在哪里?”手有些松动了。 香波王子猛然发力,使劲推开他,转身扑向甘露漩明王,抱起来砸向了高个子蒙面人的头。高个子“哎呀”一声,倒了下去。这时矮个子蒙面人丢下钻器扑了过来。香波王子跳上黑色供桌,端起香炉,把香灰泼向了对方。香灰仿佛是长了眼睛的,恰好糊住了矮个子的面孔,矮个子又是揉眼又是咳嗽。香波王子趁机一把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4 阿若喇嘛在苦苦等待中度过了没有任何回应的一百零七天。他的同门师弟邬坚林巴说:“掌握钥匙的具缘者依然渺茫,说明唤醒蒙昧的机会不属于‘七度母之门’,你就不要太执着了阿若喇嘛。”阿若喇嘛说:“我不相信我对‘七度母之门’的迷恋不是吉祥的缘起。”邬坚林巴说:“吉祥的缘起也许在来世,来世再说。”阿若喇嘛似有绝望地说:“来世,来世……” 但就在这天晚上,打坐念经时,邬坚林巴告诉阿若喇嘛:“奇迹总是出现在第一百零八天,一个叫香波王子的人在你的博客上发了一个贴子,说他向莲花生大师发誓他掌握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但他不认为‘七度母之门’就在北京雍和宫。” 终于看见曙光了。阿若喇嘛激动地扑向电脑,跑进“藏学大众网”自己的博客,给香波王子留下了三个字: 见一面!!! 他希望自己是出自雍和宫的金字使者,带着皇天后土的指令和诚信,迎接这把打开“七度母之门”的钥匙。他有足够的把握让对方相信:“七度母之门”就在雍和宫。现在关键在于对方,真的掌握了钥匙,而不是信口开河。 一会儿,香波王子来了电话,说:“不用急着见面,先谈理由,用藏语。” 阿若喇嘛很满意对方的谨慎,这件事情太大太大,大到你根本无法估量的程度,任何小心都是必要的。他用藏语说了“七度母之门”一定在北京雍和宫的理由,为了具有说服力,他甚至提到了伏藏着“七度母之门”的那座佛殿和那尊佛像。 然后问:“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真的掌握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 香波王子说:“我已经说了,我向莲花生大师发誓。” 阿若喇嘛说:“我需要细节,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 香波王子说:“我只想提醒你,这是最后的伏藏,一切都要绝对保密。” 电话挂了。老喇嘛阿若·炯乃焦急地等待着,他相信香波王子还会和他联系。但他等来的却是另外一个电话。 对方声音低沉地说:“在见到香波王子之前,你应该先和我见一面,我叫边巴。来吧,朝阳区平房北街133号。” 阿若喇嘛去了,所有的可能他都要争取,所有的机会他都要抓住。他叫上师弟邬坚林巴,坐着被信徒们称为“喇嘛鸟”的雍和宫喇嘛专用车,急速来到地处北京东郊的平房北街,很容易找到了133号,不禁有些纳闷:怎么是火葬场? 火葬场雅称殡仪馆,阿若喇嘛到达的时候,正好碰到有人出殡。一打听,吃了一惊:将要火化的就是他要见的边巴。边巴是个教授,送殡的大部分是学生。 阿若喇嘛问负责接待的研究生智美和梅萨:“什么时候死的?” 梅萨说:“两天前。” 阿若喇嘛吸了一口凉气:“不对,两个小时前他还给我打过电话。” 智美说:“不可能。” 阿若喇嘛问:“怎么死的?” 智美和梅萨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说:“车祸。” 阿若喇嘛愣怔着,想到自己和死者还有“见一面”的约定,便随同一些伤心落泪的人,来到焚尸炉旁边巴的遗体前,默默地说:“我们的存在就像旷野的流风,就像蜜蜂的舞步,就像闪烁的晨星,就像晴日的雨滴,匆忙而无奈。滑逝的生命,放心地去吧,我们活着的法师为你而修法,你的福报有多大呀。”然后望了一眼,就这一眼,让他脑袋轰然一响,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他闭上眼睛,把头转了过去,只感觉心惊肉跳。 作为一个常年修法的老喇嘛,他记不清自己超荐过多少逝去的生命,一卷《中阴闻教得度经》他都能背诵如流了。他对凡俗界的死亡早已经超脱而淡然。但是这一次,他却比任何一个俗人都更加真切的感觉到了死亡的狰狞和恐怖。 就因为他从边巴的遗容里看出这是一个跟他一样修炼密法的人?就因为他从压扁的头顶看到了上星穴上的血洞?上星穴是灵识离开的地方,车祸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压出血洞来?一个招致杀身之祸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 谁?谁是那个置他于死地的人?他惊恐地四下看看。 阿若喇嘛的黄色僧衣和紫色袈裟把他从那么多送殡的人中单零出来,很多人都看着他。他看到炉门已经打开,死者边巴就要被焚尸工人推进大火中,赶紧离开,来到殡仪馆举行仪式的大厅里,像憋了很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两个警察冲了进来,见人就问:“死者呢?烧了没有?先不要烧。” 阿若喇嘛想:已经来不及了。他低头走出殡仪馆,路过一辆蓝白相间的路虎警车,走向了停车场。 喇嘛鸟里,邬坚林巴正在指扣镶嵌着猫眼夜光石的檀香木念珠,唱诵着《阿弥陀佛往生心咒》,这是祝愿亡者得生极乐世界的意思。见阿若喇嘛进来,便递过去一封信。 “谁送来的?” “是个头顶上星穴上有血洞的人,他说他是‘不动佛’。” 他一惊:“头顶有血洞的不动佛?” 信是打了怖威金刚封印的,用藏文写着“阿若·炯乃上师亲启”,撕开却没有信瓤。阿若喇嘛整个身子都抖了一下,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一抖就把边巴的遗容带给他的惊骇抖到一边去了。他愣怔着,心说莫非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时候?他翻来覆去地看着信,谁是信使?真的还是假的?他发现当那个记录在《地下预言》中的古老约定仙鹤一般翩然而来时,他并没有做好准备,所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福缘大到可以成为那个古老约定的担当者。约定是这样的: 一封没有内容的信,那是空行母送来的莲师授记:现在开始。 现在开始?是不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就要出现了?阿若喇嘛稳了稳情绪,郑重地把信放进衣怀说:“快回雍和宫,有人要来。” “谁啊?”邬坚林巴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若喇嘛不回答。邬坚林巴便不再打听,启动喇嘛鸟,继续唱诵着《阿弥陀佛往生心咒》,慢慢地开,稳稳地走。他是一个修炼虚无境的僧人,把什么都看得可有可无,阿若喇嘛说他是人淡如菊,身空如气,命清如虚,境宽如宇。 阿若喇嘛说:“我有一种预感,‘七度母之门’可能要被打开了。” 邬坚林巴说:“‘七度母之门’是沉思之门,与其打开了以后沉思,不如让我们坚守原来的沉思。” 阿若喇嘛说:“未开门是人的沉思,开了门是佛的沉思,难道你不想成佛?” 他说:“不想。” 阿若喇嘛吃惊地“啊”了一声:“那你念佛修佛干什么?” 他说:“做人呗。” 白色的喇嘛鸟带着一颗成佛之心和一颗做人之心,驶向雍和宫。 5 已是暮色四合,天空诡秘地阴沉着,同比往日似乎暗淡了许多。阿若喇嘛愣住了,他看到等在雍和宫门口的,竟是他在殡仪馆见过的两个警察和路虎警车。警车是鸣着警笛来到雍和宫的,一路畅通,比喇嘛鸟早到了半个小时。 最后一批游客刚刚离去,雍和宫南院临街的大门正要关闭,看到驶来的喇嘛鸟后又敞开了。阿若喇嘛让邬坚林巴停车,自己下来,站到了离警察十步远的地方。两个警察都是中年人,从长相看,一个是汉民,一个是藏民。 两个警察走过来,都用一双护法神一般锐利而阴郁的职业眼光盯着阿若喇嘛。 为首的警察说:“你老人家好,刚才在火葬场看到你了,你叫阿若·炯乃?我叫王岩。听说死者边巴今天给你打过电话,能解释一下吗?” 阿若喇嘛说:“色空无别,人佛无别,生前死后自然无别,幻身既是换身,灵识飘移的时候,打个电话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王岩说:“我们怀疑他死于一起故意制造的车祸。” 阿若喇嘛半晌没有反应,突然咬咬牙说:“魔鬼。” “谁是魔鬼?” “贪、瞋、痴、慢、疑即是魔鬼。” “我们已经查到一辆jeep牧马人,车上有冲撞的凹痕,沾在上面的头发和血迹就是死者边巴的,车主你认识,他叫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我不认识。” 王岩笑了笑说:“对,你们还没见过面。我看过你的博客,很想知道如果开启了‘七度母之门’,你打算怎么办?” “沐浴佛教再造世界的光芒,如法修持而已。” “是不是不管谁得到钥匙,就都能开启‘七度母之门’?” “那要看他有没有获得发愿灌顶。” “什么叫发愿灌顶?” “‘七度母之门’是伏藏,发掘伏藏需要神佛的授权。” “香波王子是不是已经得到神佛的授权?” 阿若喇嘛摇摇头说:“佛机不会泄露给我,我正在用心灵谛听。” 王岩抬头望了望雍和宫高高的红墙说:“不管他得没得到神佛的授权,他都是边巴谋杀案的重大嫌疑人。我们注意到他发在你博客上的贴子——他向莲花生大师发誓掌握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而你打算跟他‘见一面’。” 阿若喇嘛有点紧张地问:“不能见吗?” “不,一定要见。”王岩摸出一张名片,塞给阿若喇嘛说,“你知道,一个公民有举报犯罪嫌疑人的义务。另外,我们还想告诉你,死者边巴是一个研究《地下预言》和‘七度母之门’的专家,香波王子是他的学生。” 阿若喇嘛点点头,想说他看到边巴的尸体时就有感觉,边巴不仅是一个研究者,也是一个修炼者,但他的思路突然滑到了香波王子身上。他说:“难道是学生害死了老师?为什么?” “你应该比我们清楚。”王岩说着,看了看身边的手下。 手下碧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可问的。两个警察走了。 6 阿若喇嘛一走进临街的雍和宫南院大门,大门就被护院喇嘛关死了。 一个青年喇嘛快步走来,小声用藏语说:“阿若喇嘛,有个香客找你,说是和你约好的。”说着指了指右首一间装饰华丽的佛品商店。 阿若喇嘛走过去,看到商店里除了售货员,没有别人,就要退出来,听有人说:“阿若喇嘛请留步。”原来那人在柜台里头的售货员当中。 那人把手里的香烟随手一扔,快步走出柜台,来到阿若喇嘛跟前。 “你是谁?” “我叫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心里一揪:香波王子?杀害了边巴的凶手?向莲花生大师发誓掌握了开启‘七度母之门’钥匙的那个人?仔细打量他:不胖不瘦,微黑的脸膛,高个子,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脖子上戴着一把闪亮的鹦哥头金钥匙。 香波王子诡秘地说:“现、在、开、始。” 尽管他们说好要“见一面”,但阿若喇嘛还是惊讶地“哦”了一声。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杀人凶手居然会和他一起成为《地下预言》古老约定的担当者。 “你怎么会掌握钥匙?” “那你怎么会知道‘七度母之门’在哪里?” “我今天去火葬场送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边巴。” “边巴是我的老师。我们两个都在研究《地下预言》,都梦想着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但他比我强,如果他不死,今天来跟你见面的一定是他。他死前告诉了我伏藏着钥匙的地方。” 阿若喇嘛差一点说出来:一定是你杀死了边巴,然后窃取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他想着警察王岩留给他的名片,伸手抓住了手机,一瞬间又意识到,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对方杀了人,而是对方是唯一掌握钥匙的人,错过了就不会再来。他放松了自己,心说等开启了“七度母之门”再给警察打电话不迟,这里是皇宫气派的雍和宫,墙高院固,只要关上大门,陌生人插翅难逃。 阿若喇嘛带着香波王子走出商店,店外正跟人说话的邬坚林巴跟上了他们。 天正在迅速黑下去,灯光照耀着雍和宫南院,巨大的影壁比红墙更坚定地堵挡着京城的喧嚣,同时被挡住的还有时间。九顶三座牌楼无香而烟,仿佛是云彩里的南天门。一对古老的石狮子披着鲜艳的绸缎,护卫着从来不显古旧的雍和宫。 香波王子欣赏着牌楼,突然懊悔得“嗐”了一声,心说可惜了可惜了,可惜我把雍和宫忽略了。雍和宫建于公元1694年,康熙三十三年,最早是雍亲王府,出过雍正、乾隆两位皇帝,是名符其实的“龙潜福地”,所以殿宇是黄瓦红墙,与紫禁城皇宫一般规格。后来雍和宫改为喇嘛庙,成为朝廷联络蒙藏地区各宗教派别、象征汉蒙藏一体的皇家寺院,也成为全中国规格最高的一处佛教胜地。这么重要的一座寺院,却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至少两年没来了。在破译《地下预言》,试图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他几乎想到了中国藏区所有被文献记载的寺院,就是没想到北京城里的雍和宫,因为它太富丽、太亮堂、太显要,显要亮堂得失去了所有的神秘、所有的隐蔽。而“七度母之门”是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伏藏,几乎是神秘和隐蔽的同义词。 三个人穿越南院,通过牌楼下的安检门,走上了大方砖砌成的皇家辇道。密实的树荫把辇道圈成了一个隧洞,路灯夜眼似的藏在树荫里,隧洞显得幽深而机密。 辇道东侧的红墙外面是一片古意盎然的佛仓,一根包裹彩绸的经杆从佛仓里升起。经杆上亮着一盏灯,挂着一面条子旗,旗上印有“普陀洛迦”几个字。 条子旗似乎是刚刚出现的,阿若喇嘛奇怪地说:“谁挂的经旗?” 邬坚林巴和香波王子看过去,就见通往佛仓的红墙门洞边,同样飘着一面普陀洛迦小方旗,小方旗后面的木门“吱呀”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 他们很快走过长长的辇道,来到雍和宫的大门昭泰门前。阿若喇嘛推开了门。他们进去,路过了钟鼓楼和那口八吨重的腊八粥大铜锅,再走,看到八角碑亭前站着一个短衣喇嘛。短衣喇嘛恭敬地弯下腰,双手合十,夹着一面小经旗,上面也有“普陀洛迦”几个字。 阿若喇嘛望着经旗,疑惑地“嗯”了一声。 短衣喇嘛赶紧回道:“有人丢下的,到处都是。”说着,瞥了一眼香波王子。 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走进了悬挂着乾隆题匾“雍和门”的天王殿。穿过天王殿,又经过黑暗中的铜鼎、乾隆亲撰《喇嘛说》的御碑亭、汉白玉池座的青铜须弥山和嘛呢杆,脚步沙沙地隐没在雍和宫大殿即大雄宝殿里。 香波王子停下来,仰头看着佛像。这里供奉着三尊铜质三世佛,中间是代表现在的释迦牟尼佛,左边是代表过去的燃灯佛,右边是代表未来的弥勒佛。这是佛界著名的雍和宫“竖三世佛”,它从时间上立意,表明了佛的久远悠长,无限延伸。而在内地各佛寺的大雄宝殿里,一般都是代表空间的横三世佛:中间为娑婆世界释迦牟尼佛,左边为东方世界药师佛,右边为西方世界阿弥陀佛,表示佛空辽阔,处处有佛。香波王子认为,对时间的重视是藏传佛教的一个特点,佛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意义都在来世在未来,生命以幻灭为方式,以不死为目的,永恒是活着的唯一理由。 他呆愣着,心说自然不是这里了,这里是“三世佛”,不是“七世佛”。 阿若喇嘛在前面叫道:“走吧。” 香波王子赶紧跟上,眼光飞快地扫过了东北角的观世音立像、西北角的弥勒佛立像和大殿两边的十八罗汉。他想这里有二十四尊神佛,怎么只点了二十三盏灯?再一看,不禁有些疑惑:在释迦牟尼佛之右,本来还有一尊无名一尺金佛,现在怎么不见了? 雍和宫大殿之后是永佑殿。他们左绕穿过,看到一个青年喇嘛正在角落里打坐念经,他闭了眼睛不理睬他们,理睬他们的只是一面被他摇来摇去的“普陀洛迦”小经旗。 普陀洛迦?在别的地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经旗,雍和宫怎么这么多?香波王子带着对小经旗的猜想,走出永佑殿,来到了法轮殿。 这是一座传统的藏族建筑,平面十字形,殿顶有五座阴楼和五座馏金宝塔,殿内正中巨大的莲花台上端坐着高硕伟岸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铜像背后是雍和宫木雕三绝之一的五百罗汉山,山体由紫檀木雕刻而成,峰岭连着楼塔,参差迭翠,用金、银、铜、铁、锡铸制的罗汉星散其间。说是五百,其实只有四百四十九尊,另外五十一尊据说在战乱中被人偷走了。 香波王子望着五百罗汉山走过去,一个以前曾经想过的问题再次出现:为什么丢失的不是金罗汉,而是铜铁锡的罗汉?难道贼笨得都不知道金子更贵重? 继续往前走,迎面而来的是雍和宫最高的建筑万福阁。飞檐凌空的万福阁在夜空里如同一只振翮起飞的大鸟。他们拾阶而上,跨过门槛,来到了一只巨大的佛脚前。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停下了。 香波王子说:“这是什么佛?‘七度母之门’怎么会在这里?” 阿若喇嘛说:“我们叫强巴佛,蒙古语叫迈达拉佛,梵文音译弥勒,未来佛的意思,汉人叫慈氏菩萨。‘七度母之门’是有关未来的法门,自然要伏藏在未来佛这里了。这尊弥勒佛身高二十六米,重约一百吨……” 香波王子觉得对方小看自己了,紧接着说:“弥勒佛头髻摩天顶着天堂,双脚入地踩着地狱,用一整棵稀世的白檀香木雕刻而成,是世界上最大的独木雕佛,重量无限。当年乾隆皇帝为雕刻大佛,划拨库银无数,雕刻成功后,又是全身贴金,镶嵌珠宝无数,光大佛身披的大袍,就用去了万尺黄缎。” 阿若喇嘛吃惊地瞪着他。 香波王子说:“我的意思是‘七度母之门’应该和‘七世佛’在一起。” 阿若喇嘛说:“这就是‘七世佛’。当年乾隆皇帝颁旨,将治藏大权交给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七世达赖喇嘛为报皇恩,从西藏各地搜集大量珠宝,派人去尼泊尔换回这棵举世罕见的白檀香树,由西藏经四川、陕西、河南、河北,历时三年零三个月,才运到北京。‘七世佛’,就是七世达赖喇嘛献造的佛。” 香波王子说:“你是说一千多年前莲花生大师伏藏‘七度母之门’时,就已经预言七世达赖喇嘛将会献造‘七世佛’?” “不是预言,是授记,就好比现在对未来的规划。” “这是对历史和命运的规划,有可能一丝不苟地实现吗?” “那就看你了,看你的钥匙能不能打开‘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仰头观望着,就像过去许多次感受到的那样,一股巨大的造像气势震撼着他,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艺术在宗教氛围里所达到的效果。那是慈悲的高大和福田的伟岸,高悬而起,倾泻而来,能在一瞬间击碎任何一颗与佛有缘却又留恋俗尘的凡夫之心。他收回眼光,再看殿堂层楼的环衬,烛光一层层叠加着,绘饰的佛境、雕镂的廊檐、华美的穹顶,象征了世间的结构,而世间有多大,佛就有多大。 阿若喇嘛招招手。香波王子和邬坚林巴紧随其后,绕过护卫的红色木栅栏,走到了独木大雕佛的背后。 三个人静静伫立着。 香波王子看到佛体的裙裾飘飘欲坠,雕刻的线条有力而流畅,是那种功力非凡的斤斧挥洒,看到佛体的背面就像一面陡峭的山壁,衣裙瀑布似的流淌着,动感十足。他从来没到过佛像后面,新奇的感觉让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阿若喇嘛音量充沛地说:“就在这里,‘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默诵着《地下预言》的“授记指南”: 文殊道场的中央,四百八十四神像,千百亿化身之佛, 来自燠热山国的菩提树,身后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雍和宫正殿里最早的佛像至少有五百三十五尊。” 阿若喇嘛说:“如果从五百罗汉山上减掉五十一尊罗汉呢?” 香波王子说:“怎么能减掉?五十一尊罗汉是在战乱中丢失的,除非……啊,除非……不会有这种可能吧?” 阿若喇嘛说:“谁都觉得不会有那种可能,但就在最近,我从我的本尊佛的秘密加持中知道,雍和宫的瑰宝五百罗汉山其实并没有在战乱中丢失五十一尊罗汉,它本来就只有四百四十九尊罗汉。也就是说,如果不算原本就没有的五十一尊罗汉,不算两厢配殿里以后添加的数千尊金佛、铜佛、旃檀佛,在雍和宫成为皇家寺院的极盛时期,正殿里的佛像正好是‘四百八十四’尊。” 香波王子说:“可是‘文殊道场的中央’又怎么解释呢?谁都知道,浙江普陀山是观音道场,四川峨嵋山是普贤道场,安徽九华山是地藏道场,而文殊道场是山西五台山,跟北京雍和宫没有任何关系。” 阿若喇嘛说:“道场不过是菩萨之心,心到哪里,道场就到哪里。历代有作为的皇帝都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文殊菩萨把大智大勇安驻在帝王的心胸里,以求普天教化。如此,‘文殊道场’就是王土,王土的‘中央’自然就是北京了。” 香波王子说:“这是修行喇嘛的理解,不是严谨学者的解释。” 阿若喇嘛又说:“如果既是修行的喇嘛又是严谨的学者呢?至于‘千百亿化身之佛’,指的就是弥勒佛,古老的偈语是这样的,‘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来自燠热山国的菩提树’就更好解释了,‘山国’是尼泊尔,佛说‘菩提本无树’,又说‘燠热檀生香’,檀香树只生长在燠热之地。” 香波王子说:“几百年来,许多人都在疯狂寻找‘七度母之门’,预言中的‘四百八十四神像’几乎挡住了所有探寻的脚步,为什么直到最近,你才得到了你的本尊佛的秘密加持呢?” 阿若喇嘛说:“不是所有的时间都有殊胜的缘起,我们的乌仗那佛祖莲花生大师就在头顶,到了‘七度母之门’开启的日子,才会传来本尊加持你的心念。” 香波王子点点头:“看来我是问不倒你了阿若喇嘛,现在你来问我吧。” 阿若喇嘛说:“不想多问,就问你钥匙在哪里?” 香波王子小声念诵着《地下预言》的“授记指南”: 你要打开七度母之门,走向最后的伏藏,要记住七世佛的裙摆后面,黑色的大玛瑙,哪一串,第几颗,摁几下。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把手放在胸口,继续念诵《地下预言》的“授记指南”: 拥有七个名字的人,心胸含露佛母的法音,天神已经决定你和圣者出生的日子,那是开启千年沉思之门的钥匙。 香波王子说:“钥匙就是1131,姬姬布赤的生日,圣者仓央嘉措的生日。把1131和《地下预言》的‘授记指南’对应起来,就应该是第11串、第3颗、摁1下。” 香波王子绕前绕后地从上往下数着,然后把手放在了独木大雕佛的裙摆后面,那儿有木雕玛瑙的佩饰。他摩挲着木雕玛瑙,突然手抖了一下。 他不信任地看着自己的手说:“还是你来数吧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说:“第11串、第3颗、摁1下?” 香波王子说:“也许它还是一张信用卡的密码,你可不能去消费。” 阿若喇嘛说:“还是我们一起数,一定不能出错。” 香波王子、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绕到独木大雕佛前面,仰头数起大佛身上的玛瑙串,当他们一起从上到下数到第11串时,恰好是香波王子刚才摩挲过的大佛裙摆后面的木雕玛瑙。 香波王子抑制着兴奋,小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就证明没有错。” 他们又数起来,也是从上到下,数到第3颗时停下了。阿若喇嘛仔细看了看,把大拇指放在了一颗黑亮的木雕玛瑙上。 香波王子和邬坚林巴直勾勾地望着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虔诚地念了一遍白度母咒,又念了一遍绿度母咒,然后使劲摁了一下,只听“啪嗒”一声,就在裙摆的末端,皱褶和皱褶之间,一块天衣无缝的佛衣突然弹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啊哟”了一声,惊奇得声音都变调了。 “七度母之门”?真的是“七度母之门”?似乎转眼大家又不敢相信了,愣怔着。 突然,阿若喇嘛首先扑了过去,接着是香波王子,最后是邬坚林巴。 弹出的门三尺见方,门洞里头黑森森的。 香波王子摁亮了手机。三个人扒到门口朝里窥伺着,发现里面是个很深的天然罅隙,位置正好在弥勒大佛的双脚之间,一股白檀木的香气丝丝入鼻。他想爬进去看看,被阿若喇嘛一只力道很大的手揪住了。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最后的伏藏,最后的伏藏,我去拿出来。” 阿若喇嘛严厉地说:“不可莽撞。”然后再次念起了白度母咒和绿度母咒,念咒的时候他用胸脯挡住门洞,生怕香波王子进去,也生怕邬坚林巴进去。 片刻,阿若喇嘛钻进了门洞,拿着邬坚林巴递给他的一根大蜡烛,朝里爬去。 香波王子和邬坚林巴屏声静气地望着洞口,不敢有一丝惊扰。 二十分钟后,阿若喇嘛爬了出来。 香波王子绷大眼睛,看他空着手,问道:“伏藏呢?” 阿若喇嘛失望至极地把蜡烛扔到地上:“空的,里面是空的。” “不可能。”香波王子一把揪住阿若喇嘛,就要搜身。 阿若喇嘛推开他,脱掉袈裟,只剩下内衣内裤,摊开两手,看看香波王子,又看看沉默的同派师弟邬坚林巴说:“我向弥勒大佛发誓,我是干净的。” 香波王子哪里会甘心,爬进门洞,用手机照亮里面,仔细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他爬出来,站到地上,一脸迷惑地望着阿若喇嘛:“怎么会呢,空的?” 阿若喇嘛说:“已经有人打开过了。” 香波王子问:“谁?” 阿若喇嘛眯缝起眼睛,用针芒一样的眼光刺着香波王子说:“难道不是你吗?” “我?嗬,我居然是贼了?” “你杀害了你的老师边巴,窃取了钥匙,你早就打开过‘七度母之门’。” “你一个念佛的喇嘛怎么可以信口雌黄?” 阿若喇嘛“哼”一声说:“不是我说的,是警察说的,警察已经查到了你的车,车上有冲撞的凹痕,上面的头发和血迹是死者边巴的。” 香波王子吼起来:“诬陷,诬陷,都是诬陷,我既然早就打开过‘七度母之门’,还来这里干什么?” “狡猾的魔鬼,你在演戏,你想证明你没来过这里,想掩饰你的罪恶。” 香波王子看看邬坚林巴,发现对方的眼光同样也是不怀好意的,便望着门洞吸了一口来自独木大雕佛内部的檀香,愤怒地“哈哈”一声说:“怀疑我偷了里面的伏藏?你们就去报案好了,那可是整个雍和宫都换不来的财富。”说罢抬脚就走。 万福阁的门口,一个胖大喇嘛威风凛凛地堵住了香波王子。 第二章 七人使团 谁也没想到,是沉默文雅的邬坚林巴首先扑向了香波王子。他扭住香波王子的胳膊,使劲推出门外,命令那个胖大喇嘛:“快去打开隐修房。” 胖大喇嘛转身走开。 香波王子知道“隐修房”是苦修僧人冥想的地方,那儿阴冷黑暗、狭小逼仄,简陋得连睡觉都不可能,只能闭目打坐。对他这个不事修炼的人,那就是牢房。 香波王子挣扎着喊道:“这里是佛天福地,你们竟敢随便抓人!” 阿若喇嘛说:“我们抓的是杀害边巴的罪犯,是敢在佛眼之下作案的贼。” 又有八九个年轻喇嘛分别从万福阁两侧的永康阁和延绥阁那边走来,香波王子看到了他们手中捉拿人犯的绳索和禅杖。 扭住香波王子的邬坚林巴这时突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快跑,普陀洛迦。”说着,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香波王子打了个愣怔,意识到邬坚林巴是故意摔倒的,也意识到自他见到邬坚林巴后,邬坚林巴是第一次跟他说话,说出的竟是“普陀洛迦”。他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就反应过来:普陀洛迦,梵语观世音胜地,以海岛之舟慈航普渡的意思。重要的是,此刻“普陀洛迦”成了给他的暗示,暗示那是他的逃生之路。 他迅速穿过法轮殿,跑进永佑殿,看到那个青年喇嘛还在角落里打坐,但已不再念经,拿着普陀洛迦小经旗望着他。他很想停下来问问:小经旗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拿着它?但他不能,追撵的脚步声和喊声越来越近了。 香波王子来到雍和宫大殿,在三世佛的注目下,狂奔而过。慌乱中没忘了看一眼释迦牟尼佛的右边,吃惊地发现,来时不见了的那尊无名一尺金佛,居然又出现了。都是禅机,不见是“归空”的意思,“七度母之门”已经归空不见了;出现是“依止”的意思,普陀洛迦也叫布达拉,依止它就有希望。他想自己真是枉读了《地下预言》,那上面说: 凡是无名佛菩萨,都是观世音的化身,来自圣地普陀洛迦,走向圣地普陀洛迦。 他飞身经过天王殿,来到八角碑亭前,那个短衣喇嘛一见他,就把普陀洛迦小经旗一摆说:“快跑啊,邬坚林巴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跑出雍和宫的大门昭泰门,跑向长长的辇道。看到辇道东侧红墙外的佛仓经杆上,那面飘扬的普陀洛迦条子旗还在,通往佛仓的红墙门洞边,那面普陀洛迦小方旗也在。小方旗后面的木门吱呀吱呀响着,像是对他的召唤。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跑向通往佛仓的红墙门洞,哗啦推开了门。 追逐的僧人已经来到昭泰门外。不比别人跑得慢、更比别人反应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大喊一声:“他进了佛仓。” 佛仓是皇帝赐给雍和宫住持以及其他活佛的住所或行馆,也是西藏高级喇嘛来京朝圣的住锡之所,曾住过阿嘉呼图克图、洞阔尔呼图克图、土观呼图克图等。香波王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只见青砖灰瓦,红窗彩檐,院落挨着院落,房间连着房间,幽静的巷道曲伸出许多个走向。他说:“哎呀我的呼图克图,我往哪里走?”“呼图克图”是藏语“朱必古”的蒙古语音译,意为“化身”、“长寿”,清廷以此封号称呼蒙藏地区“喇嘛之最高者”——大活佛。 正在香波王子茫然无措时,突然有人闪出来,拉起他就跑。他看了一眼那人脸颊上的伤疤和背在身上的牛皮挎包,惊讶地说:“智美?” 他们跑进了一座院落,抬头一看,是格昂佛仓,经杆和普陀洛迦条子旗就是从格昂佛仓里升起来的。早有一个小喇嘛等在那里,扑过来关上院门,对他们摆着手说:“快走快走。” 智美拉着香波王子穿过院子,经一道短巷,进入最大的佛仓阿嘉宅院,直奔北房后墙上的一道小门,钻出小门,是一个即使夜晚也能看出姹紫嫣红的花园。 他们沿着花园的石子路往前跑,跑到一道铁栅门前。门锁是打开了的,他们出去,绕过了一个佛仓,又一个佛仓,然后开始在胡同里穿行,穿过十几条地道般狭窄昏暗的胡同,突然停下了,眼前一片灿烂:灯火,大街,车水马龙。 智美说:“快上车。” 他们跑向停在五步之外的一辆黑色雅阁。 早有司机打开车门等在车里。香波王子上去,紧张地朝后看着,发现阿若喇嘛带着另外一些喇嘛已经追出胡同口,左右张望着。 雅阁朝前猛然一窜,很快淹没在流动的车潮里。 阿若喇嘛带着他的人追了几步,突然停下,钻进了一辆从后面开来的喇嘛鸟。他摸出警察王岩留给他的名片,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那边,王岩听了就生气:“什么?‘七度母之门’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你怀疑是香波王子偷走的?为什么不在犯罪嫌疑人出现的第一时间报警?你这是在帮助凶手逃窜知道吗?死死咬住那辆黑色雅阁,我们就来。” 喇嘛鸟追逐而去。 2 黑色雅阁里,智美突然喊一声:“小心。” 原来司机为了超车差一点撞到一辆拉运土石的大货车上。香波王子把监视喇嘛鸟的眼光收回来,这才发现,开车的是梅萨。 “是你啊?你们居然和雍和宫的邬坚林巴里应外合。” 梅萨说:“有点奇怪是吧?邬坚林巴是智美的朋友。” 戴着藏式牛绒礼帽的梅萨冷静得像个将军,瞪着前面,超过一辆汽车说:“十地菩萨在身边,这里不能有谎言。说吧香波王子,你怎么知道打开‘七度母之门’的钥匙?” 香波王子看到车内挂满了色彩浓丽的小尺幅唐卡,连头顶也是红色菩萨的造型,大致一数,有十幅唐卡、十位菩萨、十种境界。 香波王子点着一根烟说:“边巴老师指示阿姬给我的。” 梅萨说:“阿姬给你的?她一个演员知道什么?”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阿姬已经死了,她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后代,她叫姬姬布赤,她就死在我眼前,她的死亡能证明她知道一切。” 智美问:“她死了怎么没传出消息来?” 香波王子说:“她一个人住在甘露漩花园小区的一栋别墅里,没有人进去,就不会有人知道。” 梅萨问:“是你把她杀了?” 香波王子说:“佛爷,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梅萨说:“其实你已经想到了,所有人包括警察都会这么认为,因此你没有报警。” 香波王子瞥了一眼梅萨冰冷的面孔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抓我还要救我?我是个罪犯,我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偷走了‘七度母之门’里面‘最后的伏藏’,接着又第二次打开‘七度母之门’,告诉大家,看啊,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夜晚的安定门东大街依然繁忙,雅阁穿插在车辆之间,一辆一辆超越着。智美看着后面紧追不舍的喇嘛鸟,催促梅萨再快点。 梅萨说:“既然你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逃跑?”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为什么要逃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抓住。停车,我要下去,我不跑了,我自己去找警察,不是投案自首,是说清楚。” 梅萨说:“你已经说不清了,普天之下就你一个人知道‘七度母之门’的钥匙,你说你没偷,谁会相信?更何况还有杀害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嫌疑。都是惊天大案,警察压力很大,说不定你就是替罪羊。就算人家相信你的话,那也得等到真相大白了以后。什么时候真相大白?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这期间你没有自由,即使不待在公安局,也会受到监视。更何况还会有人出来作证,说你真的杀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 香波王子长叹一口气,阿若喇嘛的话就在耳边回绕:“警察已经查到了你的车,车上有冲撞的凹痕,上面的头发和血迹是死者边巴的。”他苦恼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说:“真的说不清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诬陷我?” 梅萨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用问?” 智美解释道:“你在中央民族大学又是本科又是研究生,六年当中,感兴趣的就是《地下预言》,就是‘七度母之门’。到现在坚持到底不放弃的,也还是它,是世间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仓央嘉措。这是边巴老师指示姬姬布赤把钥匙交给你而没有交给我们的原因,也是有人杀害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再诬陷你的理由。” 香波王子想起了在姬姬布赤别墅看到的一高一矮两个蒙面人,想起了他们的凶器:血淋淋的竹叶刀和钻器,想起了经络剜穴的杀人手段——“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杀人标记,突然打了个寒颤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又不研究‘七度母之门’和仓央嘉措,胡乱掺和什么?” 梅萨不回答,频繁变换着车道,开向一个十字路口,不顾红灯的阻拦,驶向了东直门方向。 智美回头看了一眼说:“快啊,喇嘛鸟还在追。” 香波王子把烟蒂扔向窗外说:“我来开。” 很快,整个车流都在红灯面前变成一河死水,雅阁卡在中间,不得不停下。香波王子和梅萨换了位置。本来右拐的雅阁,朝左开上了东土城路。 梅萨说:“应该去东直门,给喇嘛们造成去机场的错觉。” 香波王子说:“喇嘛鸟紧追不放,说明前面有堵截。只要有堵截,就最有可能在去机场的路口。” 东土城路上车辆少多了,雅阁疾驰着,开上了北三环东路。临近午夜的三环路畅通无阻,雅阁铆足劲朝西跑去。喇嘛鸟开始还在后面,到了北三环中路时,就看不见了。雅阁往西,拐进学院路,直插前面的停车场,拐来拐去,把自己藏在了一辆卡车和一辆中型面包之间。 梅萨问:“怎么不走了?” 香波王子说:“我得想想往哪里走,还得捋一捋思路,回答你们的问题,否则我很可能会开到公安局去。” 梅萨说:“你不会的,因为你掌握的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方向盘。” 香波王子说:“我一直想,那些试图彻底摧毁‘七度母之门’的人是谁?我本来是知道的,但不敢相信。三百多年过去了,‘隐身人血咒殿堂’难道还在传承杀戮和流血?” “隐身人血咒殿堂?”梅萨和智美疑惑地对视了一下。 “你们肯定不知道这个名字,它出现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时代来临的时候,销声匿迹于仓央嘉措时代结束之后。多少年来,无论传说还是文献,都没有再提到过它。但是今天它突然出现了,好像它一直潜伏在黑暗里窥伺着‘七度母之门’,只要‘七度母之门’一有动静,以血咒和誓言为生命的隐身人就会举刀而来。” 梅萨问:“那你怎么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是研究仓央嘉措的,‘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是覆盖在仓央嘉措头顶的巨大阴影。” 智美乞求地说:“能给我们详细说说吗?” 梅萨也说:“既然‘七度母之门’因仓央嘉措而存在,那你就是我们的老师了。” 香波王子双手放在脑后,仰起头,思索着说起来: “那得从五世达赖喇嘛圆寂说起。公元1682年,也就是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狗年二月二十五日中午,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于布达拉宫的寝殿内。圆寂前他让其他人退下用饭,独留摄政王桑结嘱咐道:‘我走之后,必须匿丧,否则将有大乱,不仅你性命不保,三大寺以及整个格鲁派也将有倾覆之难。随之而来的是藏土分裂,众生涂炭。我身前身后行走的核心大臣、僧俗近侍之中,有八个包括你在内的隐秘亲信,此八人有六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你要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他们就会变成政教的敌人、格鲁巴(格鲁贤人)的克星,毁佛灭教的叛誓者。’桑结问道:‘这两人是谁?’五世达赖说:‘我受班达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况佛陀告诫我们,观色是无常的,受想行识也是无常的,对人和心念以及世间一切森罗万象的事物,都要做无常之想。我不能预言忠臣什么时候变成奸臣、奸臣什么时候变成忠臣。我已经给你传授了消除一切违碍的六臂依怙随许法,只要你极力祈祷,护法大神自会开示你。’桑结又问:‘当善知识离开我们时,我们应该去哪里寻找?’五世达赖示意桑结扶他起来,他以菩萨跏趺的姿势面朝南方,用手一指,便有一道白光从顶轮上星穴处冒出来,闪闪地一亮,灵识便朝光净天划然而去。 “桑结明白了,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将会出现在西藏南方。 “当天晚上,桑结召集格鲁派政权噶丹颇章的核心大臣、达赖近侍,在护法女神班达拉姆像前占卜问卦,请神降旨:如果匿丧,需要保密多长时间?班达拉姆头顶的七色华盖上有无数金箔的卦辞,但只有一片会飘下来。午夜,在众人合力吁请下,神意终于到达,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金箔之上,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这样,占卜问卦的卦辞居然是空白。 “惊恐之余,摄政王桑结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尊师达赖,三界怙主,你撒手而去,我等众生依靠谁啊?’此时桑结只有二十九岁,做摄政王也才三年,是五世达赖喇嘛一手扶他上去的,他内心的空落可想而知。哭了一阵,脑海里一阵鸣响,就像有人吹动了法号,他不禁一个激灵,突然起身,盯上了在场的所有人。这些人中有七个隐秘亲信,此七人有五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他们很可能变成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毁佛灭教的叛誓者,他们到底是谁? “摄政王桑结的眼光从所有人脸上走过,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凄哀、忠诚、善良,便断然决定,祈请护法大神开示,让政教的敌人立刻显形。他说:‘匿丧不发与政教大事利害攸关,为什么大护法会用空白启迪我们?一定是虔诚出了问题,我们当中定有忤逆之人、叛誓之徒让大家的虔诚失去了效应。发重誓的时候到了,让班达拉姆裁决我们谁是叛誓者,比我们互相猜忌好一些。’ “面前的班达拉姆猬发直立,骷髅戴顶,獠牙瞋目,一身青蓝。她是藏传佛教万神殿中首席女性护法神,翻译为忿怒吉祥天女。她骑的骡子腚上有一只眼睛,所以又叫骡子天王。作为达赖喇嘛必须尊崇的大吉祥圣母,她是拉萨城的守护神,是降魔索命的大战神。她能吞吃阳光,再用自己的肚脐照亮人间,能在湖中显现达赖喇嘛一生的凶吉夭荣,并通过声音和文字传授天机。她腰里挂着账本,记录着众生恶事,随时准备秋后算账;背上披着亲生儿子的连肢人皮,说明面对教敌,她会大义灭亲;坐骑上挂着装满细菌的疫病口袋,那是她以罪制罪的武器。她一手端着盛满童血的头盖骨,一手举着金刚棍棒,无论叛誓者躲到哪里,都将一命呜呼。 “不会有人反对,谁反对谁就有可能是叛誓者。 “重誓是这样的:班达拉姆在上,殊胜达赖喇嘛正在闭关修行,凡说圆寂者将会身首分家,族亲灭亡,堕入地狱、恶鬼、畜生三恶途,永远不断轮回。 “让摄政王桑结没想到的是,在场所有人的发誓一个比一个诚实恳切、斩钉截铁。他审视着他们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狐疑:难道有人发狂发疯到了不惧恶途的地步,心甘情愿做一个被杀被族的叛誓者?不会吧?在西藏,他还没有碰到过这样一个人。他说:‘我们一起守灵吧,谁也不要离开。’ “就在守灵的时候,摄政王桑结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宁错勿漏。他在第二天布达拉宫一如往日的平静中,以达赖遗嘱的名义宣布了一个决定:秘密进京,向文殊大皇帝即康熙进献五世达赖喇嘛祈颂国泰民安的‘亲笔信’、平时穿用从不离身的三件法衣和五世达赖的泥塑像,委婉表明五世已经圆寂。最重要的是,在他的决定里,秘密进京的人选,就是除自己以外的七个隐秘亲信。他说:‘你们是七人使团,要不辱使命。’ “‘七人使团’里的七个人是谁,藏文史料和汉文史料都没有记载。什么时日出发,哪年哪月抵京,更无从查起。但藏族的历史从来都是文字记载和口耳相传并行不悖,且后者比前者更丰富、更隐秘,也更真实。真实而隐秘的历史中,这个使团的确存在过,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毁灭。毁灭‘七人使团’的秘密比活佛转世还要顽强地进入了时间,时间不灭,它也不灭,秘密不再是秘密。” 香波王子冷峻地盯着梅萨好智美,就好像冷峻地盯着历史:“‘七人使团’毁灭的日子是公元1682年6月1日。那时‘七人使团’已经到达澜沧江上游的囊谦,突然冒出一伙身份不明的强盗,杀死了护送‘使团’的所有藏兵,然后把‘七人使团’赶到了江边的悬崖上。 “强盗说:‘你们是布达拉宫的使者,你们在大护法班达拉姆面前发过重誓,但你们中间有两个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如果今天这两个叛誓者不站出来接受班达拉姆的惩罚,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把你们七个人全部杀掉。’一天一夜过去了,三天三夜过去了,饿倒在地的‘七人使团’中始终没有人站出来。‘七人使团’的所有人都说了同样的话:‘既然叛誓者至死不悔,为了政教的安全,我请求你们赶快杀掉我们全部。’杀戮是从早晨开始的,一个小时杀一个,杀害的办法是用一种藏医做手术用的双刃竹叶刀和一种特殊钻器钻剜经络穴位。人体经络穴位是度母的创造,用来寄居战神、保护神、阳神、阴神以及人的灵识魂魄,钻剜穴位就是不仅杀死你的肉体,而且直取你的寄居神和灵识魂魄,让你无法转世,也就无法记住仇恨进行报复。 “漫长的七个小时后,‘七人使团’才从地球上消失。尸体被强盗滚下悬崖,顺着江水流走了,似乎也流走了格鲁派的倾覆之难,流走了藏土的众生涂炭。 “但是‘七人使团’刚刚呆过的悬崖边上,不知谁留下了四个字:小心伏藏。据说就是这个传说中的伏藏,在被人发掘之后,揭示了杀害‘七人使团’的过程。这个过程告诉人们,噶丹颇章启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因为只有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才会使用钻剜经络穴位的暴行。更需要追问的是,以什么条件才能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信仰血咒?共同盟誓?允许这个原始的民间血教进入佛教,甚至进入布达拉宫,然后发展秘密传承? “摄政王桑结听到‘七人使团’中有人留下了‘小心伏藏’的警告后,惊怕得满脸肉颤,扑通一声跪在班达拉姆前的卡垫上,半晌没有起来。五世的遗言是,让他‘千万当心,适当处置,一旦处置不当……’现在看来,他的‘处置’太不确当了,他从七个人的从容就死中领悟到了恐怖。‘七人使团’的消失并不等于政教之敌、格鲁巴的克星的消失。敌人、克星、叛誓者,坚定到以命相抵,这就跟信仰本身一样,岩石般永恒,河水般流长。叛誓的传承依然存在,推翻政教、毁灭格鲁派的行动将延续下去。他们都是修持到家的伏藏者,已经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埋入了山间的岩洞、湖中的礁穴、林中的树巢、寺里的佛身;埋入了宇宙之中那些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空气、阳光、东南西北风;埋入了人的灵魂、动物的本能、时间和记忆、口耳和语言;埋入了麦子青稞、奶酪苹果,吃一口就等于吃进了罪恶的种子。更可怕的是,本来只有两个叛誓者,现在一下子杀了七个,就等于逼出了七个叛誓者。七个叛誓者一旦传承下去,将是一股更加危险的力量。 “伏藏,既可以是伟大的经典,也可以是仇恨的源泉。 “桑结很后悔,如果能预见‘七人使团’会集体就死,能想到伏藏也会传承叛誓和阴谋,他断然不会如此对待七个发了重誓的隐秘亲信。 “摄政王桑结的心惊肉跳,使布达拉宫的匿丧不发变得愈发机密。噶丹颇章对外宣布:‘五世圣僧大宝在布达拉宫闭关修行,已进入无上瑜伽续的妙高境界,以帝释为友,梵天为伴,不见任何人间僧俗,藏地所有事务皆由摄政王桑结代为禀报传达。’如皇帝派来使臣或重要的蒙古施主前来,按规矩必须由五世达赖亲自接见时,就让长相与五世酷似的朗杰札仓的喇嘛江央扎巴出面,居高座远远瞩望,只听话,不说话。上奏下谕,则由摄政王桑结摹仿五世手迹撰写。秘密保守得相当成功,五世达赖依然活着,在整个西藏乃至朝廷的感觉里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摄政王桑结秘密派遣寻访人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西藏山南,开始寻访转世灵童。山南是五世达赖示寂时指明的转世圣地,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曲介等人辗转两年,见过了许多孩子,终于在门隅乌鸡岭的山野里遇到了仓央嘉措。他们刚拿出画有宗喀巴大师和五世达赖喇嘛肖像的唐卡,三岁的仓央嘉措就指着五世肖像说:‘这是我。’又抢过五世达赖喇嘛的金刚橛说:‘这是我的。’然后在许多真假物品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了经常伴随五世达赖喇嘛的佛像、经书、念珠、刀子、银碗、真言牛角噶乌即护身符和仆人。 “消息飞快地传向五百公里之外的布达拉宫:日思夜想的转世灵童终于找到了。摄政王桑结当即指示:立刻把灵童从乌鸡岭迁往措那宗的巴桑寺。知情者,佛法制裁,泄密者,株连九族。‘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不会遗漏任何一个走漏的消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危害圣教的人。 “这就是说,你不能知情,假如你自以为知道一个秘密,那就一定是受了魔鬼的蛊惑,怖畏金刚杀魔诛邪的威力随即降临,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无限悲悯的佛法,为了利益众生,对魔鬼邪祟向来是杀无赦的。这就是庙堂教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愤怒护法神的原因,他们目眦尽裂、血口獠牙地横立了一万年,就等着你违法犯罪呢。 “既然你不知情,秘密就与你无关,又谈何泄密?即所谓人问:怎样才能不起浪?答曰:无水。人问:怎样才能无烦恼?答曰:无心。人问:怎么才能无病苦?答曰:无身。人问:怎样才能无死亡?答曰:无生。 “摄政王桑结用佛理和权威双管齐下,把五世圆寂和六世降临的秘密保守了十多年。十多年过去了,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阴谋毁佛灭教的叛誓者,始终没有出现,仿佛‘七人使团’之死,就是遗恨与记仇的完结,澜沧江悬崖边上‘小心伏藏’的提醒或警告,不过是某个人的妄想。但桑结丝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越是寂静就越会有响动,风和日丽之后必然是怒云翻滚。 “秋天,保佑噶丹颇章的乃琼大护法的降神仪式如期举行,神灵的旨意是:翌年,也就是公元1697年即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十月,达赖喇嘛必须向广众露面说法。这让摄政王桑结紧张不安:如果遵照神意,就等于公开了匿丧不发和暗藏灵童,难以逆料的结果会是什么?他夜夜不眠。 “恰在这时,一封告密信从西藏送达朝廷。朝廷震怒,康熙皇帝派人飞马西藏,送去一道紧急诏书,措辞极为严厉,谴责摄政王桑结欲专藏事,诡诈达赖喇嘛,秘丧矫奏,欺君瞒上云云。 “桑结意识到政教的敌人已经开始行动,叛誓者的伏藏正在暗中显露。他一面派人向皇上据实陈奏,一面责令‘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调查并惩罚告密者。而更加紧迫的,却是从喜马拉雅山怀里迎请转世灵童仓央嘉措。依然是秘密行动,依然伴随着血雨腥风,少数人担当着西藏的命运,惊险,惊险,惊险,只要是参与其中的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险。仓央嘉措的命运就这样开始了。” 3 香波王子不说话了。 梅萨和智美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雅阁已经启动。 梅萨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我已经想清楚了,现在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边巴老师的住宅,他是猝死的,来不及转移东西,有的话,应该能找到。” 梅萨问:“有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我之前,边巴老师是唯一掌握钥匙的人,要是我没拿走‘七度母之门’里的伏藏,那就一定是他,至少逻辑上是这样。” 智美说:“不可能吧,他拿走了就不会再把钥匙给你。” 香波王子说:“要是他陷害我呢?” 智美冷冷地说:“你把边巴老师看成一个阴险小人了。” 香波王子说:“我的老师肯定不是小人是君子,现在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进入边巴老师住宅的理由。” 梅萨说:“我支持香波王子,这样至少可以还边巴老师一个清白。另外,大伏藏都是由一个掘藏者一掘到底,不可能先由一人掘出一半再传给别人。如果边巴老师意识到他将死去,也就等于意识到了他不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具缘者,空行护法没有加持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他就很可能会让他认定的具缘者从头开始。更有可能的是,边巴老师本身就是掘藏的一环,香波王子从雍和宫开始,再到边巴老师住宅,本身就是掘藏路线的必然延伸。” 智美和香波王子都不吭声了,作为边巴老师的研究生,梅萨的研究方向是‘伏藏学’,她在《中国藏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时间扭不断的精神之链——伟大的伏藏之谜》被看成是中国藏学研究的新成果。她的话当然是权威。 香波王子说:“你们两个是边巴老师仅有的研究生,差不多就是私人秘书,不会没有边巴老师住宅的钥匙吧?” 梅萨说:“智美有,我没有,我每次都是敲门进去的。” 智美掏出两把串在一起的钥匙,递给了香波王子。 黑色雅阁朝北疾驰着,走向了中关村,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轮胎和柏油路的摩擦就像一声凄厉的惨叫。 香波王子望着前面,眼光就像两盏探照灯扫视着堵挡在路口的喇嘛鸟,沮丧地说:“我们就像孙猴子面对着如来佛,怎么跑都在人家的股掌之间。”说罢,急打方向盘,调转了车身。 喇嘛鸟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开足马力,在夜色中狂奔着,很快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一辆警车迎面而来,横着身子停在了路中央。 香波王子一边减速一边想:前面是警察,后面是喇嘛,到底哪边好突围?他没想清楚,本能地掉转车头,选择了喇嘛。 喇嘛鸟停下了。阿若喇嘛带着几个喇嘛冲出来,手挽手排成一溜儿,横挡在了马路上。香波王子朝着喇嘛冲过去,丝毫没有减速。 梅萨紧张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千万别撞到人。” 智美冷静地看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前面,把车头对准了阿若喇嘛。三十米、二十米、十米,六米,“吱”的一声,当雅阁紧急刹住的时候,车头距离阿若喇嘛只有十公分。阿若喇嘛纹丝不动。 香波王子说:“好定力,喇嘛们为了‘七度母之门’不要命了。” 但喇嘛毕竟是喇嘛,没有拦路打截的经验,所有人都让开前面的路,扑到两边的车窗前试图打开车门撕出里面的人。香波王子一脚踩住了油门,雅阁朝前猛地一蹿,再次疾驰而去。阿若喇嘛被拖倒在地上,喇嘛们赶快扶起他。他摸着蹭破的膝盖喊道:“快追,快追。” 路虎警车赶到了,抢在喇嘛鸟前面正要追过去,发现一辆黄色出租车插过来夹在了中间,怎么超也超不过去。车里的碧秀焦急地喊叫着:“让开,让开。” 出租车没有让开。喇嘛鸟里,阿若喇嘛看到前面的路虎警车慢了下来,果断地说:“停停停,往回走。” 开车的邬坚林巴问:“不追啦?” 阿若喇嘛说:“打捷路,打捷路,我知道香波王子要去哪里。” 再次看到喇嘛鸟堵挡在前面路口时,香波王子不敢冲过去了。他放慢速度,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黄色出租车正在疾驰而来。 他把车停在S形路面的臂弯里,扑向马路中央,朝着出租车扬起了手。梅萨赶紧下车,用手压了压漂亮的牛绒礼帽,跟了过去。 出租车已经载客,但还是停了下来。一个身体强壮、戴着墨镜的客人摇下车窗,朝香波王子和梅萨招招手:“上来吧。”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坐进后排座:“谢谢,谢谢,快走,师傅。” 这时智美开着黑色雅阁朝前驶去,驶出臂弯可以看见喇嘛鸟,喇嘛鸟也可以看到雅阁的时候,突然刹车,掉头回走。 喇嘛鸟追了过来,和那辆黄色出租车擦肩而过。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出租车的窗口看着喇嘛鸟。喇嘛鸟里,开车的邬坚林巴也看了一眼出租车里的人。 不到半个小时,黄色出租车就带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他们想来的地方: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南大街27号。对中国所有少数民族的学子来说,这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地方,对它的向往,就是西方人对哈佛、牛津的向往。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中央民族大学。 他们来到学校东门口。戴墨镜的人要送他们进去。香波王子和梅萨异口同声地谢绝了。 戴墨镜的人望着他们走进校园的背影,突然下车,打发走了出租车,从腰里取出一样东西,摇晃着高声说:“朋友,我是一个外国人,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了看,快步走过来。他们看不清那人手中摇晃着什么,只觉得明晃晃的,把夜色都给晃薄了。 “镯子,见过这样的镯子吗?”戴墨镜的人满脸堆笑。 香波王子和梅萨摇摇头。戴墨镜的人伸手送过来,只听咔嚓一声,镯子套在了香波王子的手腕上。香波王子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直到冰凉的感觉让他心慌,直到梅萨喊了一声“快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铐住了。手铐的另一头,连在对方的手腕上。 梅萨扑向戴墨镜的人,想把香波王子抢回来。 戴墨镜的人一把推开梅萨,掏出手枪指着她说:“告诉你,警察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子弹会打碎你这张美丽性感的脸。” 香波王子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是警察,我可以说清楚的。” 戴墨镜的人用多肉的嘴唇撇出一个八字来,瞪着他说:“准确地说,我是一个国际刑警。在‘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已经启动、新信仰联盟准备利用它进攻佛教的时候,来到了中国。你们是最早被我关注的犯罪嫌疑人。但我现在还没有见到我的中国同事,我没有权力抓人,我铐住你的目的,就是想给你们一个警告,一个来自警方也来自信仰者的警告。从现在开始,你们将步步涉险,处处危机。”说着,瞪了一眼他身后的梅萨,又说,“你的情况我的中国同事已经通报了我,你叫香波王子,制造了不久前的血案,偷走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对吗?” “不对,我没有。”香波王子还想解释,就听戴墨镜的人说:“好吧,我相信你。记住,你只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的中国同事将来这里和我会面,怎样抓捕你们,我听他们的。” 又是咔嚓一声,手铐打开了。香波王子呆望着墨镜背后那双黑暗难测的眼睛,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梅萨使劲拉了他一把,他才想到应该立刻逃跑。 他跑起来,突然又停下,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戴墨镜的国际刑警说:“卓玛。” “卓玛?你居然叫卓玛?” “不行吗?” “卓玛就是度母,度母是我们藏民的女神,应该是婀娜多姿的那种。你壮得像狗熊,怎么能叫这么水灵的名字?” 腰圆腿粗的卓玛说:“她也是我的女神,我喜欢这个名字。” 香波王子再问:“你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卓玛说:“我会五种语言,就是汉话,也至少会三种方言。” 香波王子又问:“会藏语吗?” 卓玛说:“得冒。”(藏语“好”,有再见之意。) 香波王子说:“得冒。” 4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进中央民族大学东门,从左边绕过中慧楼,沿南睿路走向理工楼,来到图书馆门口。尽管夜深人静,校园了无人迹,但青春的气息还在,往事的记忆还在,香波王子禁不住放慢脚步,左右观望着,感叹地说: “一切如故,就好像昨天,我在这里跟你散步。” “跟我散步,你记错了吧?” “难道没有吗?而且不仅仅是散步。” 梅萨冷笑一声说:“那时候你是研究生,我和智美都是本科生,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在校园里看到你。你经常和一些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大家都说你是全校著名的洗发香波,哪个女生都能用。” “所以你拒绝了我,你是唯一一个拒绝我的女生。” “不,我不是嫉妒,我压根就不喜欢你。” “你有不喜欢的资格,因为你最漂亮、最有气质。” 梅萨再次冷笑一声:“可那个时候你并不这样认为,你高大、英俊、潇洒、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你是研究仓央嘉措情歌的专家,也是演唱仓央嘉措情歌的歌手。你思路敏捷,才华横溢,精力旺盛。没有一次周末舞会不是你在表演,没有一次节日晚会不是你在主唱。你用完美的表现诠释了一个西藏人的艺术气质,但你却谦虚地告诉别人:我算不了什么,在西藏只要会走路就会跳舞,只要会说话就会唱歌。不仅如此,你学习突出,成绩优异,不断有文章在报纸刊物上发表。甚至连踢足球、打篮球这种你根本不在行的运动也不会把你落下,因为只要你上场,就会引来更多的观众。你却借机亮出了你的线条、肌肉、凸起和凹下,光滑健美得吸引了许多摄影爱好者。你肆无忌惮地张扬着你的天赋,挥洒着你的才情,你是一颗星,不,是一轮完美的月亮。中央民族大学聚集了中国所有少数民族最优秀的青年,但你的出现让大家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只有壮阔美丽的西藏山水,才能把人孕育得如此卓尔不群。你是藏族学生的骄傲,你就是西藏。当然并不是所有人这么认为,其中包括了我。我清楚地记得,当我拒绝你的时候,你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茫然得就像没有水的河床、没有蓝的天空。” 香波王子说:“我不是吃惊,是遗憾,为你,也为我。我遗憾你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你。我没有这样的准备:一个已经被我拥抱过的西藏女人,可以在肉体和精神上不属于我。藏族,也就是说,只要给,就是彻底的给,只要爱,就是毫无保留、深刻到底的爱,只要追求,就是执着到疯狂的追求。决不会一点点,一点点,试探着,应付着,三心二意着,半推半就想给又不给着。” 梅萨说:“还有一点你忘了,只要要,那就是全部要,你不要我的一点点,我也不要你的一点点。你今天这个女生,明天那个女生,你好意思要我的全部?” 香波王子吃惊地“啊”了一声:“这些话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了管用吗?” “西藏人的爱情是辽阔坦荡的,你刚才说了,我就是西藏。” 梅萨停下脚步说:“不错,不仅辽阔坦荡,而且无拘无束、自由浪漫,就像仓央嘉措。但是西藏人的爱情同样也是自私的。我妈妈从小就对我说,你可以抛弃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弃你的等待。你一辈子都会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旦出现,你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你只能给这个男人生孩子,别的,不行,除非你不怕死,更不怕死了以后下地狱,做畜生。” “也许是因为你从小生活在北京,已经不适应老家的习惯了。” “不,这与北京没关系,我的家教是祖传的,一直都这样。” 香波王摇摇头说:“有点可怕,你妈妈几乎在诅咒你。” 他们继续往前走。香波王子指着路边一片黑魆魆的树林说:“看见了吧,就是在这里,也是一个夜晚,几十步远的地方好像还有情侣,但互相看不见。我紧紧地抱住了你。你说不能在这个时候,也不能在这个地方。我不听你的,非要那样,于是你就拒绝了我。你拒绝的方式倒是很藏族,拔出你的藏刀递给我说:‘请你现在杀了我,不然就请你放开我。’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那样,因为能让你的心咚咚咚跳的那个男人没有出现。” 梅萨苦涩地翘了翘嘴角:“亏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我虽然风流浪荡,但对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记得,记得她们的相貌神态,记得当时交往的情形,每一句话,点点滴滴。我本来想以最深情的方式为她们每个人创作一首情歌,后来考虑到仓央嘉措已经唱过了,我只需要在仓央嘉措情歌后面署上我的名字就足以表达我的感情,所以我就开始以原生态的仓央嘉措音调到处演唱仓央嘉措情歌。” 梅萨“呸”的一声:“大言不惭的家伙,你怎么能和仓央嘉措比。” 香波王子“呵呵”一笑:“我有时候真那么想,如果西藏没有仓央嘉措,那流传下去的就一定是我。” 梅萨说:“后来,不知为什么,你突然销声匿迹了,不是说你离开了中央民族大学,而是离开了人群和欢乐,离开了可以让你尽情表演的所有舞台。你把自己藏了起来,拒绝交往,默默无声,直到毕业离校。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这是我的隐私,我从来不对别人说。” 梅萨期待地望着他。“没有例外吗?” 香波王子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梅萨瞪他一眼,加快了脚步。他们走向博物馆路,经过具有佛殿风格的18号楼,来到公寓区,停在了可以望见教授公寓的花坛前。 香波王子坐到花坛上,点着了一根烟,观察了一会儿,掏出智美交给他的两把钥匙,塞到梅萨手里,轻轻推了推她:“别忘了给我信号。”按理说,边巴老师死了三天,而且已经火化,警察即使想来住宅取证也早就结束,不可能留守。但香波王子觉得既然自己已经被警察认定为边巴老师之死和伏藏被盗的重要嫌疑人,那就要格外谨慎。在没找到伏藏、洗清自己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们抓住。 梅萨快步过去,掏出钥匙,悄悄打开了教授公寓的楼门,从门边的矮树上掰下一根树枝,从下面顶住沉重的铁门扇让它不至于再关上。 花坛旁的树荫里,蜷缩着一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这时突然站起来舒展了自己。他从黑色西服的内兜里摸出一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用舌头舔舔刀面上的经咒,握在手里,悄悄摸过去,快速接近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全神贯注地望着教授公寓。 突然一股风吹响了香波王子身后的花草,他警觉地朝后看了看,站起来,扔掉香烟,朝前走到了一棵树下,背靠着树干,等待梅萨的信号。 骷髅杀手迅速蹲下,埋身于花坛,想了想,收起骷髅刀,把背在身上的皮制公文包一样的“遍撬一切”从前面移到后面,搬起了一个沉甸甸的花盆。他想先用花盆砸倒或砸晕对方,再使骷髅刀杀死,你就容易多了。 他猫起腰,在一溜儿冬青树的掩护下,窜到楼门前,溜了进去。 几乎在同时,香波王子看到梅萨用摁亮的手机在边巴老师住宅黑暗的窗户后门画了一个圈。香波王子快速过去,走进楼门,似乎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仔细听听,又没了。他大绷着眼睛慢慢地走,一步一个台阶,不时地停下来,朝上瞅一瞅。突然瞅到了一个被灯光映照在墙上的黑影,吓得他头发都立了起来。他拿出手机,胡乱摁几下,大声说:“梅萨你从上面下来接我,快一点。” 他话音未落,一个花盆从上面飞了下来。花盆好像是有眼睛的,就在砸中香波王子脑袋的一瞬间,突然在空中滚了一下,用有植物的那一面对准了他,植物唰地扫过了他的头。接着,咚的一声响,花盆砸到了墙上。一阵嗖嗖嗖的脚步声朝上响去。香波王子定了定神,踢了一脚花盆,循着脚步声追了上来。他来到五层边巴住宅的门口,抬头朝六层看了看,推门进去,迅速从里面锁死了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香波王子喘着气,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走了几步就撞翻了一把椅子,不禁一阵哆嗦。梅萨过来拽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书房的窗边。 借着窗边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一个人影立在墙角,喊了一声:“谁?”一步跨过去,抓了一把,才知道是一尊菩萨像。 香波王子小声说:“有人知道我会来这里,一直等着。” “是警察?” “警察只会抓我,不会杀我。” “你不会是神经过敏吧?” 香波王子拍了拍被植物扫疼的头说:“我的神经从来不过敏,我的感觉也从来不欺骗我,就在我跟你说话的这一刻,我还能听到杀人者的咬牙切齿,能听到凶器的咝咝叫嚣,能听到《地下预言》的神秘忠告: 于暗室打开七度母之门的人,将用生命祭奉罪过与天堂。 梅萨打了一个寒颤说:“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打开了‘七度母之门’。这就等于告诉我们,只要打开‘七度母之门’,就会面临死亡的危险。边巴老师肯定打开过,否则他不会死。” 梅萨不高兴地说:“你没有理由揪住边巴老师不放。” “我只能揪住他不放,是他把伏藏藏起来了。” 梅萨摁亮了手机。光亮带着他们来到了书房中央的大桌子前。大桌子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摞满了书籍和木刻的经叶、经函、经卷,都是藏文或梵文的。有一摞装订起来的手写汉文遗稿,被一块巴掌大的嘛呢石压着。 香波王子取掉嘛呢石,看着遗稿的标题念道:“《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翻了几页,知道是一部研究西藏神秘宗教诗歌的著作,觉得没多大用处,就去翻看别的。他翻遍了满桌子的经文书籍,又去查看靠墙的书柜。 突然从楼下传来一声喊叫:“不用怕,多上去几个人。” 两个人赶快来到窗边,一看吓了一跳,夜色中几十个人站在楼下的甬道和草坪上,仰头张望着边巴住宅,还有人指指点点的。 香波王子说:“我们被发现了,赶紧走。” 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梅萨说:“走不了啦,怎么办?” 香波王子再次看了看窗外:“怎么喊喊叫叫的?警察抓人不会这样。” 梅萨仔细看了看说:“都是学校的老师,他们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开门,开灯,问他们有什么事儿。”说罢一头钻到大桌子底下。 刚出现敲门,梅萨就把满屋的光明呈现给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集体“哦”了一声:原来是你?他们认识梅萨。 为首的是藏语系的矮子德耶布老师,他哈哈一笑说:“我说不是鬼嘛,你们非说是边巴老师的鬼,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梅萨说:“就是有鬼,也是边巴老师化现的,我不怕。” 德耶布又说:“你刚才没开灯,有人从下面看到边巴老师家里一团火闪来闪去,就说是鬼。” 梅萨笑了,拿出手机说:“我在打电话呢。” 人们离去了。到了楼梯上有人说:“深更半夜,一个人待在刚刚死了主人的房子里,胆子真大。” 德耶布说:“你又没进去,怎么知道一个人?” 梅萨砰地关上了门。香波王子从大桌子底下钻出来,望了望电灯说:“抓紧时间,赶快找。” 香波王子在灯光下迅速走动着,到处看了看,看到客厅有一瓶打开的葡萄酒,扭掉瓶盖,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边巴老师的住宅三室一厅,他把三室全部打通,做了书房兼卧室,只留下一厅用来接待客人。他孤身生活,这样的布局倒显得简单而适用。 书房一面是塞满了经函和图书的书柜,一面是没有书的书柜,没有书的书柜里阵列着各种佛像、法器、供器、经版、碗盏、壶瓶。另外两面墙一面参差错落地挂着一些唐卡、堆绣、面具、念珠,一面是一排雕刻精美的衣柜,有两张从古董市场买来的红木椅。地上铺着斑斓的地毯和更加斑斓的卡垫,这是边巴休息睡觉的地方。 香波王子俯身摸了摸地毯和卡垫,站到电脑前问:“边巴老师用电脑写作?” 梅萨说:“他只用电脑上网。” 香波王子打开电脑,看到没有设置密码,就把所有磁盘扫了一遍,没发现一份文件,是空的。他又走向书柜,快速浏览着,不时地打开经函看一看。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香波王子把书房所有的地方都查看了一遍,一无所获,再次看了看书房中央大桌子上的经叶、经函、经卷、书籍和一摞遗稿,发现遗稿里夹着一封信,想抽出来看看,掐住信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想也许这封信有书签的作用呢。他从夹信的地方翻开遗稿,看到的是一张没有文字的白纸,他想大概是边巴老师的粗心,或者内容缺了一章,留出空白打算以后补上。他又看那封信,发现不是信,是一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他把首日封重新夹好,问道: “这部稿子什么时候完成的?” “不知道。” “不知道?这有七八万字吧?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你作为他的研究生居然不知道?”香波王子又念一遍标题,“《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无奈地点着一根烟,使劲吸了一口。突然一股异样的味道飘进了鼻子,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赶紧看手,发现手上有一小片鲜红的颜色。血?哪里来的血?他在自己手上没找到伤口,便冷飕飕地说:“到处找一找,这个房子里有血。” 血很快找到了,就在边巴睡觉的地方,很多,都渗到地板上去了。地毯和卡垫的斑斓混淆了视线,也掩盖了罪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梅萨一脸惨白:“谁、谁的血?” 香波王子说:“还能是谁的血,别人的血怎么会跑到边巴老师住宅里来?”说着走向客厅,扬起脖子喝干了那瓶葡萄酒。“我们不知道谁是凶手,但警察知道谁是凶手,那就是我。《地下预言》的忠告是‘于暗室打开七度母之门的人,将用生命祭奉罪过与天堂’。这些用‘生命祭奉’的人不包括你,梅萨,请你离开我。” 梅萨说:“我和智美都不可能离开你,是我们把你从雍和宫救出来的。” 楼外传来一阵停车的声音,很轻,但香波王子和梅萨都听到了。他们同时扑向窗口。 窗外的晨曦里,路虎警车停在两百米外的路边,三个警察下车,朝教授公寓悄悄走来。 “快下楼。”香波王子一把拽起梅萨,走到书房和客厅衔接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眼光突然停留在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上。 电脑出现了屏幕保护: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上,是一个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扑过去,拔下电源,拿起电脑就走,走了两步,又返回,抱起了那一摞起名《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的边巴遗稿。 他们飞快地来到一层。 香波王子说:“快敲门,我渴了,要喝水。” 梅萨“咚咚咚”敲起来:“德耶布老师,我这位伙伴肚子疼,有热水吗?” 德耶布老师揉着眼睛打开了门:“有啊有啊。”说着朝厨房走去。 香波王子和梅萨跟进去,关上门,直接去了客厅。 德耶布老师端了一杯水,来到客厅,就见通往后院的门已经打开,梅萨和香波王子早已翻到镂空的花砖墙外面去了。他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赶紧凑向猫眼,看到三个警察轻手轻脚朝上走去,嘲笑道:“又是来抓鬼的?真可笑,男女幽会犯什么法了?” 第三章 迁识夺舍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出离公寓区最近的中央民族大学西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北而去。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白石桥路口,这是他们跟智美约好见面的地方。 雅阁早已停在“藏人之家”餐厅的门边,智美一见他们就把胳膊伸向窗外连连招手。他们下了出租车,跑过来钻进了雅阁。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进去吃点喝点?” 智美把自己的牛皮挎包放到胸前,指了指身后一百米外的喇嘛鸟,一踩油门就走。 香波王子说:“湿牛粪粘到了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了。”说着,把电脑平放在了腿上。 坐在前面的梅萨回看一眼说:“你拿这个电脑干什么?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香波王子说:“空,不等于什么也没有。”他抽着烟,打开电脑,再次把所有磁盘扫了一遍,又打开控制板面,调出屏幕保护程序。屏幕上很快出现了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和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遗稿说:“为什么边巴老师用《情深似海》命名了自己的遗稿?在我关于仓央嘉措情歌的书中,‘情深似海’是第五章的小标题,我在想,这是巧合,还是边巴老师的借用?” 梅萨不服气地说:“也许是相反吧,是你借用了边巴老师的。” 香波王子挥挥手:“我说的不是谁借用谁的问题,‘情深似海’放在仓央嘉措身上是恰到好处,放在‘十万幻变德玛’后面就显得不伦不类。以边巴老师的才智,他不会借用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汇做遗稿的标题,可是他偏偏借用了,那就说明另有深意。”他又盯上了电脑,“屏幕保护一直是这样的吗?” 梅萨肯定地说:“死前两天才更换的,以前一直是西藏山水。” 香波王子又问:“是不是也是死前两天,他的遗稿《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出现在了桌面上?” 梅萨说:“是啊,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香波王子说:“那就应该看成是一种暗示。” 梅萨说:“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 香波王看着手上残留的血迹说:“这也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难道他不信任你们?为什么不信任?” 梅萨警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挑拨我们师生关系啊?” 香波王子瞪她一眼:“女人就是女人,尽说些八竿子够不着的话。”他看看遗稿,又看看电脑上的屏幕保护,来回看了好几次。突然,他一把抓住胸前摇晃的鹦哥头金钥匙,茅塞顿开地喊起来,“我知道了,她戴着孔雀尾毛的项链,我知道她是谁了。”他指的是唐卡美女胸前的项链,一轮一轮的蓝色纹路之间,是一个更蓝的核,就像睁开的眼睛,深情无限地瞪着香波王子。“孔雀尾毛的项链是玛吉阿米的标志,玛吉阿米突然出现了。而且,而且,在我的书中,第五章‘情深似海’的内容恰好是关于玛吉阿米的。” 梅萨回过头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香波王子端起电脑递给梅萨。 智美望着后视镜说:“路虎警车跟上来了。” 梅萨盯着电脑上的唐卡美女,头也不抬地说:“甩掉,甩掉。” 智美左拧右拐,嗖嗖地超车。有个被超的司机在后面喊:“疯子,撞死去。” 香波王子持续着自己的思考:“这就是说,边巴老师让我们关注玛吉阿米。你们知道玛吉阿米的出处吗?” 梅萨说:“当然知道,它是当今最普及的仓央嘉措情歌。”说罢,就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流行唱法,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的原始音调应该是这样的。”他唱了两句又说,“仓央嘉措不仅是诗人,更是歌手,他的所有情歌都是即兴唱出来的。我能重复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这是我和这位歌圣情圣的因缘。因缘就是使命,我必须毕生关注‘七度母之门’,如果有发掘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但对我来说,完成使命也许就是接近死亡。知道《地下预言》是怎样提到玛吉阿米的吗?”没等到梅萨回答,他就背诵起来: 让乔装护法的骷髅杀手用粗砺之舌舔掉玛吉阿米的头。 让护佑圣僧大宝的门隅黑剑用锁链锁住玛吉阿米的灵魂。 让持教的凹凸大血黑方之主阎罗敌挖掉玛吉阿米的心脏。 让御敌的鹫头病魔吃掉玛吉阿米的脚让她永世无法走动。 隐身人血咒殿堂把如此猛烈的诅咒射向了圣教的最大祸害情欲和淫痴。 她是烦恼大黑的化身,是杀死圣僧大宝、摧毁圣教传承的群魔之首。 但是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她,谁也没有拘住玛吉阿米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追杀现在开始。 玛吉阿米,站在兜率天宫之上,等待掉头,等待心脏碎裂,等待双脚斧斫,等待灵魂受难。 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 小心伏藏。 香波王子说:“每次想到《地下预言》的这些句子,我就不寒而栗。” 梅萨说:“我就听明白了一点,对玛吉阿米,有人要追杀,有人要保护。” 香波王子说:“不那么简单,其实你什么也没有明白。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小心伏藏’,它和‘七人使团’留在澜沧江悬崖边上的‘小心伏藏’一样,让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七人使团’中的‘叛誓者’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伏藏在了岩洞、礁穴、树巢、佛身、空气、阳光、灵魂、本能、记忆、语言、眼睛、耳朵乃至麦子、青稞、奶酪、苹果等等一切思议与不可思议之地,随时准备向圣教发动进攻。而《地下预言》用公允的立场提醒后世,曾经被圣教启用的‘隐身人血咒殿堂’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同样也把仇恨和复仇的计划伏藏在了时间的虚空里和后继者的肉体、意识、骨血中,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叛誓者’的任何进攻。都是牢不可破的秘密传承,都是不灭的火焰、愤怒的燃烧。” 梅萨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叛誓者’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复活,对抗和死亡正在发生,‘叛誓者’想通过开启‘七度母之门’,以伏藏的力量复仇历史。‘隐身人血咒殿堂’同样启动了伏藏的神秘力量,杀戮所有与开启‘七度母之门’有关的人。边巴和姬姬布赤之死就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所为。” 香波王子默然不语。 梅萨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七度母之门’,它是最后的伏藏,而伏藏不管是经文教典,还是仓央遗言,都应该具有挽救历史和开启时间的能量。在不同的时期发掘出不同的伏藏,为的是信仰的复生和精神的重建,一个情人,玛吉阿米,有这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是的很重要,跟玛吉阿米相比,所有的都是延伸,是背景,但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我们有没有证悟破解的能力。仔细琢磨《地下预言》吧,或许它会帮助我们理解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在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里,经历过的苦难。” 梅萨喃喃自语:“玛吉阿米,又是恐怖、流血和死亡?” “这是传承之战,也是伏藏之战,一方是‘叛誓者’,一方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但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肯定还要复杂,当复活的双方已经开始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最不能忽视的,却是第三方,那就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叛誓者’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乌金喇嘛也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但目的显然是不一样的,‘叛誓者’是为了报仇雪恨,乌金喇嘛是为了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新信仰代替包括佛教在内的一切宗教。” 香波王子还想说下去,却听梅萨令人意外地反驳道: “是这样吗?我觉得我们并不了解新信仰联盟,更不了解乌金喇嘛。” “还需要了解吗?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悲惨事件全世界都知道,人们等待乌金喇嘛就像等待瘟疫、地震、世界末日。” “那不是悲惨事件,是宗教丑闻,那不是世界末日,是宗教末日。”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瞪着梅萨说:“你怎么这么说?怎么能把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惨案栽赃到宗教身上?” 梅萨回头正视着他说:“我只是坚信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要义无返顾、坚持不懈地制造事端,一定有他崇高的理由,有值得我们同情的背景。” 香波王子激愤地说:“不不不,不能这样认为,对新信仰联盟的任何同情,都意味着玷污‘七度母之门’。因为在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看来,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一定是他对自己被杀害的事实的陈述,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声讨。他们要揭开‘七度母之门’的秘密,就是要利用仓央嘉措让佛教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可在我的情怀里,恰恰相反,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拯救圣教,重建信仰,就是要用佛光照亮世界而让新信仰联盟黯然失色。” 梅萨倔强地说:“不对,仓央嘉措惨遭宗教迫害,他的遗言不可能是拯救宗教,重建信仰。” 智美盯着后视镜,平静地说:“有点怪,路虎警车好像并不想追上我们,喇嘛鸟超过它了。” 梅萨说:“快点,不能让喇嘛们抓住,丢脸的不应该是我们。” 香波王子吼道:“我知道你们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为了让佛教丢脸。” 智美突然说:“绝对不是,我们有更实际的目的。梅萨致力于‘伏藏学’的研究,‘七度母之门’是自有佛教以来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伏藏,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而我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我的研究方向又是‘藏族占卜文化’,跟伏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藏区大部分占卜术都是从伏藏中显现的,同时占卜也是发掘伏藏的重要途径,几乎所有伏藏的发掘,都离不开占卜。” 香波王子说:“我不相信,这不足于让你们去冒生命危险,你们一定另有企图。” 梅萨说:“当然,我们有更崇高的目的。” 香波王子依然沉浸在激愤中,大声说:“停停停,我要下了,原来你们是新信仰联盟的立场,你们和乌金喇嘛一样,想让跟佛教过不去。我和你们搅在一起干什么?停停停,我要去投案,我即便被他们当成杀人犯枪毙掉,也不会跟着你们一起污蔑仓央嘉措。停下,停下……”喊着,他打开了车门。一股风忽地吹了进来。 智美说:“危险。” 梅萨气冲冲地说:“有本事你跳下去,跳啊。” 香波王子抬起屁股就要跳。 智美猛踩油门加速,且大声说:“你想畏罪自杀?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凶犯巴不得你这样,从此他们就可以逍遥法外。” 香波王子无奈地坐下,砰地拉上了车门。 2 警笛突然响起,一辆标有“交警”字样的警车飞驰而来。 智美知道是因为超速行驶、抢占车道引来了交警。但他吃不准交警和路虎警车有没有共谋,紧打方向盘,拐上了西三环路,没跑多远,就被交警超过去挡在了前面。他看到后面五十米远的地方,喇嘛鸟和路虎警车一前一后跟进着,便开着雅阁冲下了匝道。走了一百米,才发现前面正在施工,此路不通。匆忙开上人行道,驶进了一家超市停车场。 雅阁转了一圈,发现停车场没有别的出口,只好原路返回。阿若喇嘛已经带人下车堵住了匝道,几个交警正从人行道上跑来。 梅萨喊一声:“弃车。” 雅阁还没停稳,香波王子就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先是往前跑,看到梅萨和智美跟着自己,停下来吼道:“不要跟着我,危险。”看他们还是跟着,便跑进超市南门,在人群和货架之间三晃两晃,晃掉了他们,又从东门跑了出来。 雅阁旁边没有人。香波王子扑过去拉开车门,却被埋伏在一侧的碧秀一把揪住了。 香波王子推着碧秀说:“没必要这样,我投降就是了。” “那也得先铐了你。”碧秀从腰里摘下手铐,望了望超市门口,突然收起手铐,掏出了枪。“其实你可以跑,你不跑也算跑,你不仅想逃跑,而且想反抗,所以……”警察说着用枪口顶住了香波王子的小腹,小声说,“我既是警察,又是佛的护法。我一直等着你,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你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杀你是我的使命,是佛给我的权力。听说过‘隐身人血咒殿堂’吗?我天天夜里都能听到‘隐身人誓言’的督促,那是黑方之主在和门隅黑剑对话。门隅黑剑就是我,我要用飞翔的黑剑刺穿你的灵魂。” 香波王子吃惊道:“一个警察,说他是佛的护法,名叫门隅黑剑,谁相信啊。” “你只知道我是警察,不知道我叫碧秀。” “碧秀?我知道一个叫碧秀拉巴的,他是西藏山南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你该不会是碧秀家族的人吧?在西藏能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我佩服碧秀拉巴,不是一般的佩服。” “那你就去地狱里继续佩服吧。”碧秀打开了手枪保险。 香波王子恐怖地瞪着他:“你在执法,你不能胡来。” “杀死一个试图反抗警察的杀人逃犯,就是执法。” “杀人和反抗都没有证据,你不过是为了实现‘隐身人誓言’。”说着,香波王子突然冷静下来,提醒道,“你说你是佛的护法,无慈不佛,佛不会让任何人残暴,也不会让门隅黑剑滥杀无辜。” “是的,但如果你情愿就死,就没有我的残暴了。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碧秀说着,犀利的眼光像水晶珠子一样闪了一下。 香波王子几乎是本能地看出那是杀性的闪耀,他的反应比碧秀扣动扳机的速度还要快,蹭着顶住小腹的枪口,突然蹦了起来。枪响了,子弹擦破裤裆打进了雅阁的驾驶室。没等碧秀再次扣动扳机,香波王子一脚踢了过去。碧秀朝后一闪,正好绊在隔离墩上,身子一歪,想要站稳,却被香波王子推翻在地。香波王子回身钻进雅阁,倒出停车场,在人群的惊叫声中,鸣着喇叭疾驰而去。 几个喇嘛在后面追撵着,一领领袈裟鼓荡而起。阿若喇嘛喊道:“上车,上车。” 雅阁开上西三环路。香波王子摸了摸被子弹擦破的裤裆,感觉里面的东西好好的,庆幸地擦了擦满头的汗。他想起了梅萨的话:“都是惊天大案,警察压力很大,说不定你就是替罪羊。”不,不仅仅是替罪羊,那警察的话更让他寒心:“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言外之意是,为了圣教平安,残暴是必须的。看来他已经回不去了,如同猫捉老鼠,不会有老鼠向猫投降后免于死罪的可能。他长叹一声,终于明白,自己的逃亡生涯开始了。只有逃离警察,才能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不管发生了什么,“七度母之门”对他的诱惑依然存在。 香波王子开着雅阁,沿着紫竹院路奔向了四环路,又奔向五环路,然后疯了似的跑起来。追撵而来的喇嘛鸟渐渐被甩掉了。 3 雅阁没油了,香波王子也是饥肠辘辘。他加了油,买了啤酒和酱牛肉,把车隐蔽在公路边的一片树林里吃起来。他是个喝酒如同喝水的人,天天如此,却没有一次因酒后开车被警察逮住,原因是他喝多少都不醉,也检测不出超标的酒气,好像酒一到他体内就会分馏,酒精从下面排泄,水气从上面散发。吃喝完了,他从后面座位上拿起《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抽着烟,一页一页翻过去,翻了一会儿就翻不动了,扔掉烟头,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阳光照在他怀抱里,也照在边巴的遗稿上。遗稿花了,泛黄的白纸上,有红、白、蓝三色文字从背后洇出来。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摩挲着那些文字:这是什么?仔细看下去,发现本来没有文字的那页白纸上,这时不仅有了藏文字,而且每一个藏文字都是三种颜色。他躲开阳光,把遗稿放到阴凉处,三色文字立刻消失了。一个激灵打得他立刻清醒了许多:“光透文字”? “光透文字”是古代藏密传承教典的一种方法:把机密的经文隐藏在经纸上,若干年以后,当因缘时节到来,便会在阳光下显示。 香波王子闭上眼睛,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启示: 当阳光照进七度母之门,噶举纸透出萨迦文字。 “噶举”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该派的高僧修法时都穿白衣,俗称“白教”。这里的“噶举纸”不就是白色的经纸吗?“萨迦”也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他们的寺庙涂有象征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纹,俗称“花教”。这里的“萨迦文字”不就是用三种颜色写成的藏文字吗? 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发现前三十页和后三十页都是现代纸张和边巴老师的汉文手迹,中间一页就不是了,在阳光下一看就知道是古代经文纸和古藏文字。 莫非藏匿在遗稿中的“光透文字”,就是边巴老师从雍和宫独木大雕佛后面的“七度母之门”里取出来的珍宝?是莲花生大师伏藏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心里的遗言?香波王子浑身颤抖,是激动,也是恐惧,更是受宠若惊。如此伟大的伏藏居然真的落到了他手里,而且这么容易。 他把《情深似海》再次放到阳光下,看着渐渐显示的“光透文字”,发现那是他根本看不懂的。好像那些彩色的线条组合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深奥难解的图案,是神祇用来控制人类的秘密符号和考验人类智慧的密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不懂就对了,古代许多伏藏都有专门的伏藏语言,必须由专家来解码。专家,专家,谁是专家? 他再次抽出夹在遗稿中的那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仔细看看,没看出什么,又夹回遗稿,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手机响了,他看是梅萨打来的,犹豫了半天,才接起来:“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已经分手,各奔东西是最好的出路。” 梅萨说:“便宜了你,你还开着我们的车呢。” “车我可以还给你们。” “我们不要车,就要你。” 梅萨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而柔顺,这让香波王子有些意外,他默然无语。 梅萨不无哀怨地说:“你不愿意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这个女人毫无吸引力。”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知道,仓央嘉措是我的灵魂,你得罪了仓央嘉措就是得罪了我。” “我没得罪仓央嘉措,我也巴不得是他的情人。” 香波王子讥笑一声说:“幸亏你不是。” 梅萨不紧不慢地说:“不错,我们是同情新信仰联盟,我们很希望‘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遗言又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诅咒。因为正是圣教残害了仓央嘉措,也残害了那些至死不渝的情人,包括你为之流泪欷歔的玛吉阿米。说真的,我从骨子里恨这些人。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听凭有人羞辱圣教,真的相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真的崇拜仓央嘉措,那就应该证明给人看。” “仓央嘉措是圆满佛、进步佛,我除了坚信,不可能拿出什么来证明。” “跟我们一起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让仓央嘉措的遗言来证明。” 香波王子愣住了,半晌无语。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研究“七度母之门”的目的是什么,发掘伏藏的冲动是什么,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期待里,同样也掺杂了惶惑、动摇和怀疑。有什么比袒胸露怀、以身说法更有说服力呢?坚定不移地让“七度母之门”自己证明自己,让仓央嘉措自己证明自己,这才是他行动的目标,而不仅仅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坚信仓央嘉措伟大而光明,坚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 他喘了一口气说:“你们在哪里?”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在五百米外一家名叫“大食堂”的餐厅门口见到了梅萨。 梅萨一见他,脸上不由自主就有了喜悦的色彩,红红的,很好看。香波王子心中感慨:她要是不那么偏狭、专一就好了。就像我,爱着所有的美丽、所有的女人,也希望所有的女人都爱我。 他们走进大食堂,来到包间。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和正在看电视的智美。智美沉默的眼中流露着对他的期待,朝着身边已经斟满了啤酒的座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香波王子没有坐,他在寻找阳光,然后走过去,把《情深似海》翻到有“光透文字”的那一页,放到了阳光下。 “梅萨,你是研究伏藏学的,对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不会不认识吧?” “当然认识,这是伏藏学的基础。” 香波王子得意地说:“看看吧,也许伏藏已经现世了。” 4 一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走进大食堂,在大厅里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很节俭地要了一个在他看来既便宜又好吃的回锅肉和一碗米饭。他把米饭一粒不剩地倒在回锅肉的盘子里,端起来,凑到嘴边大口吃着。他不低头,甚至都不往盘子里看一眼,两眼一刻不落地望着斜前方。斜前方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着他的身后,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包间。他刚才已经问过服务员了,那个长发飘飘、脸膛微黑、不胖不瘦的高个子,就在身后的包间里。 包间是用三合板间起来的,隔音不好,能听到里面的说话。他在听,不时地会把手插进黑色西服的内兜里,摸一摸那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他想起离开罗马恩尼草原前,他在爸爸的监督下,就是用这把骷髅刀,一刀攮进了索拉毛的肚子,索拉毛是家中一头养了六年的牦牛,这是他第一次用刀杀牛。草原上宰杀牛羊都是绳杀,就是用绳子捆住鼻嘴,使其窒息而死。绳杀是不见血的,据说牛羊的痛苦也少些。人们需要亘古不变的慈悲,即使草原已经有了开着摩托车放牧、开着卡车运牛的日子,古老的宰牲方式也没有丝毫改变。所以当他把骷髅刀攮进牦牛肚子后,牦牛一动不动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说:你怎么用刀子了,怎么让我这么痛,怎么让我流血了?那一刻他的手在发抖,爸爸厉声道:“不准发抖。你是我家唯一能够实践‘隐身人誓言’的人,我修炼了一辈子都没有修炼来这样的荣耀,杀掉那个毁佛灭教的人,你就能完成‘血咒’加持的护法成就,就能圆满。如果你活着回来,你就是圣教不朽的出世间护法神,就是我骄傲的儿子,如果你死了,请屈尊把灵识寄居在你儿子身上,他要像你一样在护法持教中一步登天。”于是他扑过去,朝着在流血中发抖的牦牛索拉毛,又攮了一刀,又攮了一刀,可怜的索拉毛轰然倒下后,他还在攮,一共攮了三十刀。 他带着由三十刀历练出来的狠恶,告别着故乡罗马恩尼草原,那些定居的石头碉房和草海里飘移的牛毛帐房。那些见惯了的亲朋好友、牛羊马狗,都是依依不舍的,但最不舍的还是儿子。儿子刚刚三岁,似乎已经知道告别的沉重,黑亮黑亮的眼睛长时间盯在他的骷髅刀上,满是疑问的白光: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带着这把杀死了牦牛索拉毛的刀?他把手重重压在儿子肩膀上,忧伤地说:“你的妈妈是格桑德吉,她走了,不管你了,你的爸爸是骷髅杀手,如今也要走了,不管你了。快快地长吧儿子,长大你就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曾经是那曲地区畜牧兽医学校的学生,格桑德吉是他的同乡同学。毕业了,一起回到乡里,都成了乡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结婚,生儿,好好地过着日子,格桑德吉突然离开了,连兽医站的防疫员也不干了。她说你整天就是修炼修炼,连晚上睡觉都是修炼,还要杀了那个你们根本不认识的人才能圆满,你们家族的传承也太原始了。你们不是正经的佛徒,是最早最早的苯苯子(苯教徒),你们吃着现在的饭,过着古代的生活,难道你们的所见所闻不能让你们增长一点见识吗?杀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佛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察、法律却饶不了你们。他不听,格桑德吉生气回了娘家,一去不归,有老婆的日子就这样中断了。爸爸说:“不遗憾,她是轮回之中的人,而你是‘隐身人誓言’的担当者,你的目标是脱离轮回,走向神界。不要在乎一个女人的去留,天下女人多得是。等你完成护法使命,圆满归来,罗马恩尼草原上,那些仙女下凡的姑娘,都等着你挑呢。” 告别故乡前,他想再见一面格桑德吉,告诉她,你不要因为不想见我就不去畜牧兽医站上班,我现在要走了,乡里就没有防疫员了。他开着摩托车去了她娘家,她以为他是来请她回去的,迎出来让他进家,听他一说他要远走高飞,立刻回身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他走了,义无反顾。 他通过“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来到北京,在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导下继续修炼,一年后修炼进入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血祭阶段:香波王子出现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邪恶行动开始了。内心的狂喜让他热汗淋漓,惩罚邪恶,阻止开启,使命的完成就在这一刻,告慰祖宗父母的日子已经来到。他深信只要自己听从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令,以“骷髅杀手”的名义杀了这个人,他从世间护法主到出世间护法神的转变就能顺利完成,修炼就能圆满,血咒和血祭将使他焕然一新,那是一步登天的境界,是天马行空、遣降威灵的自由和满足,整个家族奋勇修炼而没有达到目标的秘密传承将由他获得最高成就而继续传承下去。 骷髅杀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哼”了一声:这是一双攮了三十刀牦牛的手,攮死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啊。他盯着包间的门,心里一再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 5 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梅萨把《情深似海》中的‘光透文字’翻译了出来。三个人盯着一张誊写着翻译文字的白纸,半晌无话。他们看到了“授记”两个字,看到了“授记”下面的文字和接下来的“指南”。 智美指着“授记”疑惑地说:“这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内容?” 梅萨说:“‘授记’不是内容,是关于内容的提示和授权,也是伏藏的标志。” 香波王子点点头,无奈地说:“也许我们现在才开始接近‘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可它怎么是一首情歌呢?” “是情歌就对了,如果不是仓央嘉措情歌,‘授记’给我这个仓央嘉措专家干什么?”香波王子走过去,拧小电视的声音,然后唱了起来: 茂密的树林深处, 是我告别姑娘的地方, 除了画眉鸟儿,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风雪吞没了少年仓央, 门隅泶下魔鬼的山冈。 “请注意我的音调……” 梅萨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已经注意到了,你的音调绝对是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仓央嘉措当年就是这么唱的。我知道,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唱,别卖弄啦,你快说为什么仓央嘉措情歌会成为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 香波王子身子朝后靠向椅背,有点拿捏地说:“说,也是卖弄啊。” 梅萨拍他一下:“那就卖弄吧。” “这是仓央嘉措最早的情歌,也是他最早的爱情经历,情歌里的姑娘,就是比仓央嘉措大两岁的玛吉阿米。”香波王子看梅萨眼睛亮亮地忽闪了一下,又说,“‘玛吉阿米’这个词汇是仓央嘉措的一个创造,知道它的真实含义吗?” 梅萨焦急地说:“你就直接说吧,别问我们,我们即便知道,也是皮毛。” “‘玛吉阿米’有很多翻译,‘未生娘’、‘少女’、‘佳人’、‘娇娘’等等,直译应该是‘没有生养我的母亲’。但在仓央嘉措这里,‘玛吉阿米’有着特殊的含义,那就是:虽然没有生养我、恩情却像阿妈一样的情人。仓央嘉措1683年出生在西藏山南门隅乌鸡岭寺边的一个农民家里,三年多后,被认定为圆寂于1682年的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转世灵童,五岁开始学习文字,不久就离开母亲,进入措那宗米拉山口下的巴桑寺,在摄政王亲定经师的监护下开始学文字读经书。他是一个心灵丰富、感情炽热的人,那么小就离开母亲,相伴着青灯黄卷的枯寂,于是便把对母爱的渴望和对情爱的渴望混同在了一起。在他心目中,真正的爱情都带着母爱最饱满的温情和无私,所有的情人都具有母亲最亲切的面影和举动。他恰到好处地用‘玛吉阿米’来称呼他热爱的姑娘,显得既光明又暧昧,既亲情又爱情。” 梅萨说:“你是说作为喇嘛,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叛逆者?” “不,他没有叛逆,他只是顺其自然。有一些因素你恐怕没有想到,藏传佛教宁玛派的僧人是可以结婚的。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家和在家没有太大区别。仓央嘉措出身宁玛世家,父亲扎西丹增(吉祥持教)得到过无上密宗传续。母亲才旺拉姆(自在天女)是婚姻明妃——既是妻子,也是修法女伴。仓央嘉措虽然从小就被认定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但对男女性爱一点也不陌生。他在巴桑寺时,除了监护他的经师,谁也不知道他是转世灵童,他的行动是自由的。他常到泶下这个贫民富户聚集的村庄和男孩女孩们玩耍,偶尔还可以穿过米拉山口,回家看望父母和同村的玩伴。那时的仓央嘉措长相俊美,性情开朗,而且情感早熟,率性而为,姑娘们没有不喜欢的。我是说,生活,所有宗教和世俗的生活他都有深深的投入。他的童年饱满而欢喜,除了对母亲的思念常常会使他陷入忧伤之外,刻板的寺院和他的达赖喇嘛身份都没有过多地限制他,他的天性按照自己的逻辑蓬勃起来。他需要姑娘,姑娘也需要他。” 梅萨说:“你是说仓央嘉措在少年时期就有了情人,就开始了他惊世骇俗的爱情生涯?” “不仅仅是爱情的开始,‘光透文字’告诉我们的,恐怕主要是谋杀的开始。” 梅萨说:“谋杀?谋杀仓央嘉措,还是谋杀你、谋杀我们?” 香波王子阴森森地说:“有一种谋杀三百多年前就开始了,居然一直没有中断。这就是我刚才看‘光透文字’时想到的,也是我想对你们说的关于这首‘授记’情歌的起源。”他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说: “仓央嘉措童年的寺院巴桑寺有一座无量宫,它是该寺最早的庙堂,供奉着宁玛派的铁辫子马头明王。马头明王跟无量光佛也就是阿弥陀佛心续一致,是后者忿怒降魔的精神体现。这说明措那宗这地方最早都是宁玛派的信徒。后来格鲁派势力大盛,围绕无量宫建起了巴桑寺,无量宫也就成了巴桑寺的一部分。 “巴桑寺最早的住持是格鲁派密宗大师郭芒德钦。他曾在无量宫修炼过十一年马头明王本尊密法。修炼需要明妃,却又要避开其他格鲁派僧人和信徒们的眼睛,于是就有了一个秘密通道,明妃从通道里来,从通道里走。直到修炼结束,也无人知晓。而提供和护送明妃的,是泶下村的宁玛僧人大秋丹。大秋丹是措那宗的宁玛教主,和郭芒德钦同一年圆寂。圆寂时把明妃通道的秘密告诉了儿子小秋丹,并且预言:‘在我的传承里有一次神圣的经历,那就是为一个尊胜无二的佛宝进行《幻网》和《密点》方便道即男女双修的灌顶,可惜我没有福分,有福分的是你,你作为一个宁玛巴将为一个比你高崇一百倍的格鲁巴开示成佛之路。’ “一天,仓央嘉措根据经师的指教,正在无量宫里撰写他的第一篇经文《马头明王修行法》,从蓝色、盛怒、头顶嘶鸣绿马头、脚踏男女二尸的铁辫子马头明王岔开的双腿之间,突然掀起一块圆木板,一颗僧头冒了出来。他很奇怪,以为马头明王显灵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泶下村的宁玛僧人小秋丹。小秋丹这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以一个修行成熟的前辈僧人的口吻说:‘在树林,在山沟,在雪洼,在石头房子里,我看见了你和玛吉阿米的身影。你是一个伟大的尊者,请在明王面前祈求护持,秘密灌顶的时候已经来到。’ “灌顶就是授权。古印度国王即位时以水灌顶,即授权管理国家,搬运到佛教密宗亦即金刚乘中,就成了可以修习某种密法的授权仪式和传授过程。仓央嘉措是明白的,立刻跪下,口诵‘上师’,连连膜拜。两个小时后,秘密灌顶仪式结束。小秋丹念了几声大寂静度母的身、语、意三咒:‘唵达热都达热都热索哈’,然后让仓央嘉措打坐观想和金刚界自在明妃相拥相抱的乐空无我的境界,还让他用刚刚传授给他的‘明王大妃咒’召请妙花天女。仓央嘉措观想了一会儿,感觉召请来的不是妙花天女,而是玛吉阿米。他于是倍加高兴,知道从此以后他和玛吉阿米的关系,就不仅是男女私情,而是明王与明妃的正当组合,至少在泶下村宁玛信众的眼里是这样。但是他也知道,一定要悄悄的,不能说出去,格鲁派是保守而严守戒规的,一个还没有学通显宗的格鲁派喇嘛,是不可以接受宁玛派密宗大师关于男女双修的秘密灌顶的。不能说出去的,当然还有那个秘密通道。这个通道成了仓央嘉措永远的情结,他一生都在建立一个更大的通道,通向佛天极地,通向长生不死,通向自由天堂和最纯粹的宗教。但在最初它仅仅是一个玛吉阿米穿梭往来的通道,就是这个通道引来了谋杀和所有的灾难。” 梅萨说:“我能理解,但又为他惋惜。” 香波王子说:“你其实根本就没有资格为他惋惜,因为你什么也不是,既不是佛,也不是那种可歌可泣的情人。” 梅萨说:“还是说正题吧,谋杀。” “第一次围绕仓央嘉措的谋杀出现在迎请队伍到达巴桑寺后的第二天。这是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五年,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的春天。巴桑寺的僧众和泶下村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熟悉的门隅少年仓央嘉措、那个山歌唱得最好的英俊喇嘛,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就要被迎请到拉萨去了。这天,雪下得很大,充满魅惑的宁玛巴情人那个被仓央嘉措称为玛吉阿米的姑娘,在自家石头房子里等不来仓央嘉措,便走出家门,朝巴桑寺的方向,快步走进了山边的树林。她想我为什么不能去老地方等他呢?她唱起了《萨玛酒歌》:“我的家乡在门隅,雪山巍峨,情人相聚。”惊起几只山鸡翻飞而上。山鸡落脚为吉祥,她就在有山鸡爪印的地方挖起了雪坑。雪坑就是天堂,就是她和他的老地方。入冬以来已经好几次了,她和仓央嘉措那么惬意地进入了天堂。 “一股冷风从后面压住了她。她说你这个强盗力气这么大。回头一看,果真冷风变成了强盗。那强盗穿着一身俗家的羔羊翻毛皮袍,一手抓着她,一手攥着刀,另有一把刀更是咄咄逼人。那是独眼里的凶光,刺得她胸腔一抖,几乎抖碎了心脏,连尖叫也发不出来了。这时,嗖的一声箭响,独眼杀手摇晃着,差点倒下去,一根竹箭插在了他握刀的臂膀上。他松开玛吉阿米,拔掉竹箭,扭头寻找射箭者。玛吉阿米爬起来就跑。 “三十步远的杉树背后,一个披着黑牛犊皮的猎人站出来,再次用弓箭瞄准了独眼杀手。独眼杀手大吼一声,立刻从左右两侧冒出另外两个杀手,举刀直奔猎人。猎人忽地转身,放出了竹箭,右边的杀手倒下了。他又挽弓搭箭想射杀左边的杀手,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左边的豁嘴杀手和前边的独眼杀手同时扑到他面前,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喉咙,一把刀插进了他的腰肋。猎人惨叫着仆倒在地。两个杀手同时拔出刀,转身去追撵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朝树林外的村庄跑去,刚跑到树林边,就被从捷路上跑来的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堵住了。她转身往山上跑,跑着跑着突然改变了方向,她看到就在死去的猎人和杀手之间,张皇失措地伫立着仓央嘉措。她担心杀手伤害他,喊了一声‘仓央’,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就在这时宁玛僧人小秋丹出现了,他拿着一根木棍堵挡在了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前面。两个杀手把刺杀的目标对准了小秋丹,包抄过去,举刀就刺。仓央嘉措大吼一声:“那是我的上师,你们要干什么?”他跑过去,愤怒地望着两个杀手。两个杀手是认识他的,扑通跪下,惶恐地磕了一个头,仓皇逃走了。 “仓央嘉措指着死去的猎人和杀手问道:‘上师,他们怎么死了?’小秋丹虔敬而又哀怜地看着仓央嘉措说:‘有人要杀死玛吉阿米,有人要保护玛吉阿米。当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莲花生大师的转世需要跟马头明王、一辫天母浑然一体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仓央嘉措知道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和莲花生大师的转世就是达赖喇嘛,也就是他自己,当自己以马头明王为本尊修炼密法时,就变成了观世音和明王合而为一的马头观音。马头观音法的修炼需要明妃,于是又有了马头观音和一辫天母的合而为一。玛吉阿米就是一辫天母,当她必须跟他仓央嘉措融为一体时,有人却要杀死她。他追问道:‘谁要杀死她?谁要保护她?’小秋丹说:‘所有的宁玛派都会保护她,却不是所有的格鲁派要杀害她。’ “仓央嘉措有些明白了,忧戚地望着玛吉阿米,从怀里拿出一尊五寸观世音镏金铜像说:‘我把这尊观世音送给你,它会一直陪伴着你,它的守护就是我的守护。’他把铜像塞到她怀里,转身就走。玛吉阿米问道:‘什么时候你还能再来?’仓央嘉措没有回头,心里已是悲歌阵阵。玛吉阿米追过去拉住了他:‘仓央你哭了。’仓央嘉措说:‘见了死人,我怎能不哭?’玛吉阿米说:‘要哭就来我怀里哭,可怜的小喇嘛,别忘了我是你的情人、你的明妃,还是你的阿姐、你的阿妈。’说着,一把搂住了他。仓央嘉措在情人的怀抱里哽咽着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玛吉阿米我要走了。’然后推开她,快步离去。玛吉阿米乞求道:‘仓央,你能不能再待一会儿,有人要杀我。’ “仓央嘉措没有停留,他知道只有自己离开,情人玛吉阿米才是安全的。他走了,雪地上的脚印固执地延伸着,背影小了,没了,哭声却大了。玛吉阿米没有听到情人的哭声,只听到一阵山鸡的惊飞之后,传来门隅少年仓央嘉措放野的歌喉: 茂密的树林深处, 是我告别姑娘的地方, 除了画眉鸟儿, 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 “玛吉阿米的回答也是歌声: 风雪吞没了少年仓央, 门隅泶下魔鬼的山冈。 “玛吉阿米的阿爸是个藏族商人,他用大米、鸡爪谷和兽皮去两百公里外的琼结或者泽当换来盐巴,再用盐巴和当地人交换大米、鸡爪谷和兽皮。他经常不回来,据说他在琼结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家。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似乎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们趁着夜色走进这个没有男人的家时,毫不怀疑今夜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头房子里,比仓央嘉措大两岁的玛吉阿米将会死在她阿妈的身旁。 “石头房子分为三层,上面一层是露天的,堆放着烧火用的干草和秸秆,下面一层是牛棚马圈羊舍,中间一层用木板隔为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做饭、进餐、取暖、待客。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踏上楼梯来到中间一层,推门进去,一前一后摸到了睡觉的里间。雪光从窗外钻进来,映照着地板上两个裹着皮袍蒙头睡觉的人。他们从头看到脚,发现了玛吉阿米的红氆氇软靴,一人一刀刺了下去。一股鲜血激射到了独眼杀手脸上。大概玛吉阿米还在梦中,来不及叫一声,身子一蜷,再一挺,眨眼死去了。独眼杀手收起刀,拽下红氆氇软靴上的黑玛瑙,拉起同伴就走。 “谋杀发生后的第二天,仓央嘉措就在一些官员和喇嘛的陪同下离开了巴桑寺。他们悄悄的,一点声张都没有,把神秘和诡谲留给了通往远方的马道。仓央嘉措告别着家乡,巴桑寺、泶下村、门隅措那,清河一脉,大山一片,雪山和森林、农田和草场、家畜和野兽,熟悉的擦身而去,陌生的迎面而来。他还不知道这是一次永久的告别,以后无论他怎样怀念故土,都不可能回来了。 “最最不舍的当然还是玛吉阿米,那已是所有心痛的聚合、颤栗如风的酸楚。仓央嘉措不敢哭,他知道达赖喇嘛是何等伟大的人物,不能为了一个情人而哭泣,只能默默祈祷:玛吉阿米,愿佛赐的幸福永远陪伴着你。 “仓央嘉措现在还不知道,在他离开门隅山乡时,除了泶下村的山林里死了两个男人,泶下村的石头房子里,还死了一个女人。 “十天以后,仓央嘉措一行途经哲古措、绒波、羊卓雍湖,到达了浪卡子。拉萨已不再遥远,六世达赖喇嘛坐床的日子正在祈请神的明示,他们在浪卡子住下了,等待着。” 香波王子不说了,三个人沉默着。片刻,梅萨说: “想不到,这首情歌的背景这么复杂,这么残酷。” 香波王子说:“这只是谋杀最初的延续,从‘七人使团’的消失已经延伸到了玛吉阿米身上,想保护她的人会死,想杀死她的人也会死。其间有多少无辜啊,延续了三百多年的谋杀。” 梅萨和智美几乎同时问:“谁要杀害玛吉阿米?独眼杀手和豁嘴杀手的后台是谁?又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为什么?” 香波王子没有回答,指着翻译过来的“光透文字”说:“再往下看,‘授记’给我们的情歌后面是‘指南’,组成了完整的‘授记指南’。” 梅萨念起来: 心性明空之地,沐浴清洁之天,龙山低卧,凤岭高飞,天母安驻于兜率天宫,说: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 念完了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宁玛派把一切佛法判为九乘:声闻乘、独觉乘、菩萨乘、事部乘、行部乘、瑜伽部乘、摩诃瑜伽乘、阿努瑜伽乘、阿底瑜伽乘。前三乘是显宗,后六乘是密宗。‘心性明空之地’和‘沐浴清洁之天’是修行‘事部乘’的境界,也是密宗教法的第一个层次,当年仓央嘉措就是在这个层次上接受了小秋丹的灌顶和玛吉阿米的爱情。它很可能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仓央嘉措,因为接下来就是‘龙山’、‘凤岭’和‘兜率天宫’,它们是仓央嘉措的修法意境,藏区至少有三座寺院用这种意境命名了自己的山和主要大殿。” 梅萨问:“哪三座寺院?” “四川那摩寺、甘肃拉卜楞寺、青海沙陀寺。” 智美说:“范围这么大?” 香波王子说:“不是大了,是小了。从‘授记指南’看,其中的一座寺院里,有一尊守望着‘七度母之门’的神像仁增旺姆,这应该就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梅萨说:“仁增旺姆?没听说有这样一尊佛。” “我只知道‘仁增旺姆’出自仓央嘉措情歌,是仓央嘉措的又一个情人,到底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用了神的名字,还是情人变成了神,不得而知。”香波王子说罢唱起来: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梅萨问:“这首情歌有特别的含义吗?” “仓央嘉措的情歌都是言浅意深的,既是修法的层次,也是人生的意境,更是当时景、眼前情的表现。特别的含义肯定有,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搞清楚。” 梅萨又问:“那么‘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和‘第一个转经筒’呢,又怎么解释?” “我无法解释,也许只有一步步走下去才能逐渐清晰。但我们的思路已经明确了,‘授记’让我们关注历史,‘指南’让我们面对现世,‘授记指南’就是要我们把历史的事件和现世的发掘结合起来,这大概就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关键。” 梅萨说:“看来,我们只能听你的了。” “也可以不听我的,如果你们有更高明的见解。” 梅萨问智美:“有吗?” 智美瞪着电视不回答。电视正在播放北京台的新闻,好像说北京动物园一只死了五天的动物,前天突然复活了。 新闻倏然而逝。梅萨问:“什么动物?” 香波王子望着放凉了的饭菜说:“赶快吃吧。” 吃饭的时候,智美一直用一只手顺时针转动摩挲着一串念珠,突然停下了,问道:“吃好了没有?”他看了一眼手指间的那枚念珠,紧张地说,“不能再吃了,我在显示卦象的时候摸到了‘山羊’。‘山羊’代表惊恐和离开,危险离我们已经很近很近。” 香波王子起身要走,智美一把拉住:“小心,我们的来路上藏着刀。” “你怎么知道?” “我摸到的是公山羊,公山羊的犄角就是刀。” “那我们总得出去。” “我在前面,你跟着我,梅萨殿后。” 两人争执起来。梅萨把餐费搁在桌上,抢到他们前面说:“掘藏主要靠你们两个,我是最没用的。”说着,拉开了包间的门。 一瞬间,梅萨、智美和香波王子都看清了,门口站着一个塌陷着鼻子、高隆着颧骨的人。这个人皮厚色黑,脸上闪烁酥油的光亮,一看就是个来自牧区的藏民。更醒目的还是他敞开着黑色西服的胸怀,那儿是握成拳头的手,手里有一把雕饰精美的白晃晃的刀,刀面上是镂空的骷髅。 梅萨愣了一下,回身抱住了香波王子。 智美从后面跳过来,又护住梅萨,怒视着骷髅杀手。骷髅杀手像一尊带给人噩梦的凶神,就要切齿而来。 “你是骷髅杀手?你要干什么?”香波王子大声问。 梅萨说:“他要干什么你还看不出来?”说着就把香波王子推进了包间。 智美迅速退回来,从里面关死门,打开了窗户。他们从窗口翻出去,跑向雅阁。 6 雅阁刚开上公路,就见路虎警车和喇嘛鸟从后面驶来。智美的车技不错,始终和紧追不舍的喇嘛鸟保持着距离。至于路虎警车,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显然是只跟不追的样子。 香波王子望着窗外渐渐降临的夜色说:“必须甩掉,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梅萨问:“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四川那摩寺、甘肃拉卜楞寺、青海沙陀寺,三座寺院中的哪一座?” 香波王子说:“智美肯定知道。” 智美说:“北京动物园。” 梅萨说:“动物园?干嘛去?” 香波王子说:“还记得夹在《情深似海》中的那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吧,现在看来,边巴老师是想通过它告诉我们他的去向。巧合的是,北京动物园一只死了五天的动物,前天突然复活了。” 梅萨严肃地说:“你是说边巴老师复活?这种时候不要胡开玩笑。” 香波王子说:“你不是相信边巴老师练就了‘迁识夺舍秘法’吗?” 梅萨说:“但我不相信随便一个什么动物,就能成为边巴老师的寄魂兽,何况我看不出它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能断定。” “迁识夺舍秘法”是十一世纪藏传佛教噶举派祖师玛尔巴从印度学来的密宗大法“那若六法”之一,它可以将施法者的灵魂迁入别的尸体使其复活,也就是借尸还魂的意思。在藏传佛教的历史上,“迁识夺舍秘法”直接孕育了活佛转世制度。公元1283年,噶举派之一的噶玛噶举黑帽系的创始人都松钦巴的再传弟子噶玛拔希圆寂时,第一次运用“迁识夺舍秘法”预言自己很快就会转世。他对弟子巫金巴说:“西边将出现戴黑帽者,那是我的化身,你会迅速与我会面。”几年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到噶玛噶举派主寺楚布寺,以种种神奇的表现证明了他就是噶玛拔希的转世,遂成为西藏第一位转世活佛,起法名攘迥多杰。嗣后,“迁识夺舍秘法”被藏传佛教各派接受,很多高僧都热衷于修炼此法,成功者却寥寥无几。早已离开寺院进入俗界的边巴老师居然成功了,说明他已经成为密宗大法的成就者,进入了生死无别的自由佛境。 边巴是中央民族大学少数几个把传授知识和修炼佛法结合起来的教授之一,在香波王子的记忆里,他死过三次,每一次都能死里脱生。 第一次是香波王子读大四的时候。死讯刚刚传出,教授公寓楼的花园里,就有一只兔子死而复生。边巴的一个学生向兔子磕头,恐慌地说:“边巴老师快回来,快回来。”他一连说了几遍,兔子倒下了。楼内,死去的边巴老师突然睁开了眼。 第二次发生在香波王子离开大学之后。德耶布老师拿着一只从菜市场买来的死鸭子,挑衅地说:“边巴老师,你不是修成了‘夺舍秘法’吗?你要是让这只鸭子活过来,我就跪下拜你为师。”边巴老师不言不语走了。半个小时后,这只死鸭子突然扇着翅膀跑起来。智美喊着“老师死了”,从边巴住宅里飞身而出,朝鸭子扑通跪下,连连乞求尊师回来。转眼鸭子又死了,边巴老师复活了。 第三次发生在三个月前。边巴老师照例在自己住宅里施法,等灵魂迁移而去时,一个因为脑溢血死在学校医院里的学生突然坐起,打着哈欠朝所有人笑。大家吓坏了,有人喊:“诈尸,诈尸。”又是智美,跪在医院里又哭又叫:“边巴老师你不能走。”学生噗然倒下,又成了一具僵尸。教授公寓里,死去的边巴倏然坐起。 这三次死里脱生,没有一次是香波王子亲眼所见,他当然不相信,曾对梅萨说:“边巴老师会无数次地死下去,不会有一次是真的,除非有人杀了他。” 现在真的有人杀了边巴老师,香波王子觉得自己不仅应该相信边巴老师练就了“迁识夺舍秘法”,而且要满怀希望,希望他的灵魂通过别的物体有所启示,让自己更快更捷地走近“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第四章 因缘时节 天亮了,雅阁跑跑停停,折腾了一夜,终于在去怀柔的路上甩掉了喇嘛鸟和路虎警车,沿着岔道回到了北京。天尚早,北京动物园还没开门,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饭馆吃了早点,才随第一批游客走进了动物园。 他们先来到动物管理处打听:五六天以前动物园死了一只什么动物? 管理处的人说:“山魈。” 香波王子和梅萨吃惊得叫起来。山魈可不是一般的情器,作为动物,它属灵长目,猴科,原生地在非洲喀麦隆、赤道几内亚、加蓬和刚果。小群生活,性情暴躁,雄性尤为凶悍。作为一个从国外引进的藏地神怪,它是独脚鬼太乌让的代称,而独脚鬼太乌让有三百六十种变体:骷髅的、斤斧的、刀剑的、各类食肉动物的;黑雾的、狞岩的、恶水的。他的魔性可以引起人们的争吵、残杀、疫病、死亡。公元751年,莲花生大师在康区的独脚麝地方降服了所有的太乌让,使他们成为佛教的护法,又因为护持德玛的需要,其中一部分成了众曜神之主罗睺罗的部属。罗睺罗是一位被西藏万神殿接纳的印度神灵,有人考证说这个罗睺罗就是释迦牟尼在俗时的儿子罗睺罗。罗睺罗受戒出家,得到开悟,被佛陀称赞为“密行第一”。密行即指三千威仪、八万细行,都是护法大神护持德玛的品德修养和法宝。“德玛”就是“法藏”,埋入德玛,叫“伏藏”,掘出德玛,叫“掘藏”。 香波王子问:“后来呢?山魈是不是又活了?” 管理处的人说:“活过来几个小时又死了。” “又死了,尸体呢?” “你们去猴馆问问。” 他们匆匆来到猴馆,从饲养员那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的确活了,后来又死了,尸体被一个喇嘛买走,听说又活了。” “哪里来的喇嘛?”看饲养员摇头,香波王子指着他胸脯上的纪念章说,“这个是哪来的?” “喇嘛送给我的,说是他们寺院里活佛开过光的吉祥物,戴着它会保佑我。” 三个人轮番凑到跟前看了看,上面有一串藏文,翻译成汉语就是“噶丹雪珠达尔杰扎西伊苏旗贝琅”,意思是“兜率天宫讲修宏扬吉祥右旋洲”。三个人都知道这是甘肃“扎西旗”的全称。而“扎西旗”又被冠以“拉章(佛宫)”,称“拉章扎西旗”,“拉章”转音为“拉卜楞”,人们俗称“拉卜楞寺”。 梅萨说:“这个甘肃拉卜楞寺的喇嘛现在哪里呢?” 智美说:“更重要的是,成功的‘迁识夺舍秘法’可以把灵魂迁移到任何地方的任何死尸上,边巴老师为什么偏要选择北京动物园的山魈呢?” 香波王子说:“山魈就是独脚鬼太乌让,是护持伏藏的神灵。这肯定也是甘肃喇嘛的看法,否则他不会千里迢迢来北京买走它。边巴老师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门’,研究也是护持,是准备发扬光大的护持。寄魂于山魈,是想以伏藏护法神太乌让的身份继续靠近‘七度母之门’。还有,《地下预言》中说,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玛吉阿米,谁也没有拘住她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现在边巴老师又把太乌让当成了自己灵识的载体,大概也是为了保护玛吉阿米。” 梅萨问:“谁是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山魈保护谁,谁就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要是保护我呢?” 香波王子果断地说:“你就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也许玛吉阿米期待的不是山魈的保护。” 香波王子说:“她当然更期待仓央嘉措的保护。” 梅萨翻他一眼:“那么谁是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想说“我就是仓央嘉措”,看了一眼智美,又没说。 智美说:“我们不能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的目的不是寻找边巴老师的灵识,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山魈能不能成为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如果不能,马上帕斯。梅萨是研究伏藏学的,她知道发掘伏藏最忌讳的就是心有旁骛,左顾右盼。是吧,梅萨?” 梅萨呆呆地望着香波王子说:“是的,智美。” 香波王子说:“现在看来,《地下预言》、‘七度母之门’、边巴之死、《情深似海》、‘光透文字’、姬姬布赤、玛吉阿米、山魈复活,所有的都是符号,都可能是掘藏前的‘授记指南’。问题是为什么要‘授记’给今天的我们,又是谁在向我们‘指南’,是边巴老师,还是伏藏‘七度母之门’的承载者和执行者仓央嘉措,或者是更加遥远的伏藏之祖莲花生大师?” 智美说:“既然认定是‘授记指南’,我们要做的就仅仅是如何按照‘指南’往下走,至于谁让我们走、为什么让我们走,应该交给结果去回答,也许仓央嘉措的遗言会解释一切。” 香波王子说:“问题是如果我们放弃对边巴寄魂、山魈复活的追究,下一步往哪里走就很难琢磨了。” 梅萨突然说:“智美,你的占卜该派上用场了。” 三个人走出动物园,来到停车场,钻进了雅阁轿车。智美从座位上拿过自己的牛皮挎包,抱在怀里,从里面拿出了一串木质的念珠,挂在脖子上,又拿出两枚红铜的古藏币一左一右放在了自己盘起的腿上。香波王子听到牛皮挎包里丁零当啷响,好奇地伸过头去。 智美双手捂住说:“别看,陌生人会给它带来邪气,这是祖传的胜魔卦囊。” “胜魔卦囊?”香波王子更加好奇了,“既然占卜可以开启‘七度母之门’,干嘛不一开始就用上呢?” 梅萨说:“历史上的确有仅靠占卜就发掘到的伏藏,但都是些小伏藏。面对大伏藏,尤其是面对‘七度母之门’这样关系到佛教生死存亡的诡秘伏藏,需要在占卜之外找到更合理、更有效的支撑。” 两个人都盯着智美。 智美低声祈吁:“卜神来,卜神来。”然后摸摸自己的胸口,念诵着别人听不懂的梵语经咒,摩挲念珠。突然拿起一枚古藏币抛向了空中,落下时五变成了七,原来这枚古藏币是正反两面不同值的。他又拿起另一枚古藏币,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朝上的一面是九。智美说:“七加九,买老牛,九减七,买小鸡。”一手飞快地搓动着念珠,突然停住了,看看拇指和食指捏住的念珠上显示的藏文和汉文,皱着眉头说:“脑?什么意思?我们下一步是走向‘脑’?‘脑’是什么地方?大脑?首脑?没头没脑?” 梅萨说:“再占一次吧,换一种方法。” 智美摇头:“我的占卜没有不灵的,只是我们不理解。” 香波王子突然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从座位上拿起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自己怀里。 梅萨说:“电脑?不可能吧,它让我们走向电脑?” 香波王子打开电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钦佩地说:“智美你真厉害。”他把电脑端给他们看。电脑的屏幕保护上,依旧是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和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我们通过唐卡美女孔雀尾毛的项链知道了她是玛吉阿米,那么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呢,是哪里的寺庙?”香波王子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一切都是佛法,一切都是‘授记’,一切都是‘指南’,就看我们有没有领悟的智慧了。‘授记指南’的启示和智美的占卜,把我们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梅萨和智美都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说了,摸出突然响起来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梅萨,自嘲地撇撇嘴,这才接了。 对方说:“我是珀恩措。” “知道你是珀恩措,我正忙着呢。” “我要死了。” 他朝梅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别吓唬我,真的我很忙,没时间管你。” “不是要你管我,就是想告别一下。”说罢,对方挂了电话。 梅萨和智美仍然瞪着香波王子:“说呀,我们去什么地方?” 香波王子心神不定地说:“国子监。”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们要去甘肃拉卜楞寺。但在去拉卜楞寺之前,必须去一趟国子监。”那天傍晚,香波王子去雍和宫开启“七度母之门”时,把他的牧马人停靠在雍和宫旁边的国子监,现在得取回来。 梅萨说:“也许不用,我们可以坐飞机去拉卜楞寺。” 香波王子说:“到了以后呢?你能开着飞机在甘南草原上到处跑?再说我每次上路都是牧马人带着我,它是我的吉星。” 梅萨说:“可能会有人守株待兔。” 香波王子说:“那也得试试。听我的,天黑以后行动。” 他们躲在雅阁轿车里小睡了一会儿,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香波王子眼里,北京的天是说黑就黑的,不像西藏。西藏的傍晚有些黏糊,太阳挑在山尖上,硬是不下去。山就只好戳破它,捣碎它,迫使它流着血,纷纷乱乱地沉没到山背后。但西藏的天说黑就真的黑了。北京的天虽然黑得快,却又不是真黑,路灯和霓虹灯会代替阳光继续照亮这个世界。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望到了不远处霓虹灯装饰下“奇正藏药”的大广告牌,望到了大广告牌下的三角形灯箱广告和带花坛的路岛,路岛上停着一辆中型货车。灯箱广告是用于治疗各种皮肤病的藏红神妙水,娇艳无比的形象大使正是藏族女歌星阿姬。阿姬半裸着胸脯,胸脯上醒目地写着‘香波王子’几个黑色藏文字。谁把我的名字写在这里了?他一时好奇,开门过去,站到了灯箱广告前。 香波王子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名字,知道那是刚刚写上去的,突然一阵警觉,正要回走,发现一个黑影被公路上更强的车灯打在了灯箱广告上,他扭了一下头,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忽地弯下腰,把屁股朝后猛地一撅。黑影被撅出了半米,那把本来要刺进他心脏的刀划破衣服,擦身而过。黑影收起刀,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仆倒在灯箱上,一头撞碎了玻璃,顾不上疼痛,抱着头回过身来。 他瞪着黑影,发现对方就是在大食堂看到的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骷髅杀手,那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从大食堂晃到了这里,白亮得越来越像灯光了。 “不要这样,你们一定误解了‘七度母之门’。” “是‘七度母之门’误解了佛教,以为佛教是可以被羞辱被摧毁的。” “一定不是羞辱和摧毁,开启之后你们就会明白。” “没有开启之后。” 骷髅杀手再次举刀逼过来。 香波王子看看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喊一声:“来人哪。” 有几个人很快围过来。骷髅杀手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香波王子揩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朝雅阁走去,头晕目眩,走路都没有方向感了,赶紧蹲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再走,突然听到有人喊:“快让开。”抬头一看,只见路岛上那辆中型货车朝他驶来,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逃跑。他“哎哟”一声,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等待着撞死,就听哗啦一声,接着就是紧急刹车的声音。香波王子抬起了头,看到中型货车的车头玻璃已经烂出了一个大洞,一块六角形的地砖滚落在车头下,车前挺立着梅萨。梅萨一手扶正歪斜的牛绒礼帽,一手指着骷髅杀手吼道:“有本事你连我也杀了。” 骷髅杀手和货车一起无语。尽管修炼已经进入血祭阶段,但他只能杀死“隐身人血咒殿堂”指定的目标。他默默看着如花似玉的梅萨回身扶起香波王子,朝雅阁走去。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离开他的儿子他妈——格桑德吉。 他听见香波王子说:“你又一次救了我。” 又听见梅萨说:“我救的不是你,是‘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 2 在失去目标的这段时间里,警察王岩开着路虎警车路过了自家门口。他突然停下,对身后的碧秀和卓玛说:“你们两个立刻去国子监,监视一直停靠在路边的牧马人。”直觉告诉他,香波王子不会丢弃这辆性能极好的越野车,对方在逃跑,越野车是最好的逃跑工具。 卓玛说:“哪里是国子监?我们两个都是外来的,路不熟。” 王岩说:“那就把车留下,你们坐出租车。” 碧秀问:“你是头,你去干什么?” 王岩说:“我要回趟家,见个人,很重要,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三个人中,只有王岩是北京警察,关于他的单位和职务他一向守口如瓶。别人只知道他一直都在关注察雅乌金事件。就在事件过去多年,他觉得已经不可能延伸到中国时,中央民族大学的教授边巴之死突然激醒了他。他虽然还搞不清楚这起案件的背景,也无法断定它是不是意味着乌金喇嘛已经潜入中国,甚至都不能确认是邪恶者的犯罪,还是正义者的惩罚。但凭着一个警察的嗅觉,他觉得边巴之死一定与这位教授潜心研究的“七度母之门”有关。而“七度母之门”的出现作为察雅乌金事件的尾声,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悬念肯定比察雅乌金事件本身还要重要,它很可能是新信仰联盟向佛教发动进攻的唯一武器。由于“七度母之门”属于藏传佛教,他希望上级派一个精通藏族文化和宗教的警察协助自己。于是碧秀便从拉萨飞到了他身边。碧秀是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昨天才到,几乎是一下飞机就投入到了破案中。 王岩离开路虎警车,跑步上楼,推开家门,去厨房接了一杯直饮水一饮而尽,又顺手从冰箱里拿了一只面包,一头扑到了电脑前。 他没有妻子和孩子,也没有女朋友,曾经的女朋友已经跟他分手了。女朋友在一家藏人创办的医药公司上班,负责冬虫夏草、藏红花、雪莲花、佛手参、藏茵陈、红景天、肉苁蓉、枸杞、锁阳、鹿茸、牦牛鞭等名贵藏药的对外贸易。有许多西藏人跟她打交道,也有外国人跟她打交道。王岩是借口买藏药跟她认识的,后来他真买了,真吃了,结果发现,阳气冲天,欲火攻心,舌头上长出了七八个大泡,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爱情伴随着成熟男人的性欲突如其来。他请她吃饭,请她来家,然后推她上床,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她说:“你是想一夜风流呢,还是想真的跟我好?” “当然是想真的跟你好,我喜欢你。” “为什么喜欢我?别跟我说我漂亮,这不够。” “我喜欢藏族,喜欢你们的文化、宗教,还有历史、风俗等等。当然我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了解这些,但我更注重活生生的交往,跟你,也跟你的朋友交往。” 他知道她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又说:“当然,我还想证明我是一个男人。” “天下女人多了,随便一个女人都可以证明你是男人。” “在天下的女人里,我遇到了我的唯一,我们还是尊重缘分吧。” 她提醒他:“可我们互相并不了解,尤其是对方的过去。” 他漫不经心地说:“那不难,慢慢就了解了。” 三年后他们分手,分手是他提出来的,果决而冷静,什么原因呢?是她想改变女朋友的身份逼着他结婚?是她过去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还是她的拖累让他不快?——她有一个必须由她抚养的哑巴妹妹。不仅如此,这个没有工作、无所事事的哑巴妹妹还在吸毒,就在家里,被他发现了。他等她下班回来,问她和哑巴妹妹,毒品是哪里来的?什么时候开始吸的?她们拒绝回答。他一声叹息,怒吼道:“滚出去。”哑巴妹妹从他的口型中知道他在说什么,急得半张嘴“嗷嗷嗷”叫着,飞快地用手语申辩起来。他没搞懂,也不想搞懂,挥挥手:“走吧,还啰嗦什么。我这样的人需要跟什么人结婚你们应该想到。”“我瞎了眼,瞎了眼。”她拉着哑巴妹妹,哭着甩门而去。 就这样,男欢女悦的爱情从此告别了他。他发现他天生是个纯洁专一的人,除了爱过她,别的女人都提不起他的爱兴,连喜欢都谈不上。 现在,王岩习惯性地打开“藏学大众网”,走进了阿若·炯乃的博客。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光顾一次这里,因为在这里他得到了“七度母之门”的信息,现在又成了唯一一个可以遇到“香波王子”的地方。香波王子发过一个贴子,询问阿若喇嘛:“有钥匙了吗?期待中。”紧跟着有网友问他为什么叫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很负责任也很得意地做了回答: “我是雅拉香波副研究员,我来自西藏山南的雅拉香波神山,所以又叫‘香波王子’。雅拉香波神山坐落在雅砻河源头,是藏民族的发祥地,一个关于起源的传说告诉我们:就是在这里,公猴王和女魔主实现了划时代的结合,繁衍了最初的藏族人。 “雅拉香波神山和雅砻河圣水起源了藏族,同时也起源了藏王。 “古代印度恒河流域有个野蛮的王国,国王不喜欢眉毛如草、眼睛如鹰、指间有蹼的三王子,试图杀掉他。一个不忍心的老臣偷偷把三王子和写着三王子身世的一卷羊皮纸,放进一个木箱,让木箱顺着恒河漂进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抚养三王子长大,并告诉了他的身世。三王子说:‘既然父亲不要我,我为何还要生活在他的王国。’他告别了抚养他的人,越过喜马拉雅山,来到雅砻河谷,顺着雅拉香波神山下来,正好碰见几个放牛的牧人。牧人们问他从哪里来?三王子望了望天,指了指山。牧人们惊喜地说:‘啊,你从天上来。’就把他扛在脖子上,来到了自己的部落,四处传言:‘这个人从天梯上下来,是十三代光明天子下凡。’大家看他的确与众不同,就拥立他为王,起名叫聂赤赞普。‘聂’是脖子,‘赤’是宝座,‘赞普’是王,就是骑在脖子上的王。从此,吐蕃西藏有了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有了第一座王宫雍布拉康,雅拉香波神山也就成了历代藏王的生命之山和象征藏族发祥的神山。 “我最早的祖先就是聂赤赞普的后代,是雅拉香波神山的王子。他的领地十分辽阔,一直延伸到喜马拉雅山下。后来发生了朗达玛灭佛,藏王时代结束了,祖先的后代们都变成了穷人甚至乞丐,默默无闻。但我喜欢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在他们中间有我的祖父祖母,有我的爸爸妈妈。爸爸去世了,妈妈还在世,都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好好活着,和我的姐姐在一起,健康地活着。我天天想着妈妈,一想到妈妈就想到西藏,一想到西藏就想到妈妈。” 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有这样伟大的祖先并津津乐道的人,一个感情深厚得整天想妈妈想故土的人,成为杀人嫌犯呢? 王岩思考着,看看表,赶紧打开QQ,看到“度母之恋”已经在线,便写道:“对不起,晚了两分钟。”这就是他要见的人和见的方式,一个星期一次,今晚正是约定的时间。 “度母之恋”说:“不要紧,我也刚上来。” 他们的聊天已经有半年了。王岩因为关注察雅乌金事件,经常会在网上消耗一些时间,有时也会以“乌仗那孩子”的网名留言、发帖和聊天。突然有一天,“度母之恋”跳进了他的视线,然后就成了唯一一个引起他长期关注的聊天对象。对方透露他是个喇嘛,还说到西藏的风物和拉萨的建筑,说到他家乡的阿尼玛卿雪山和巴颜喀拉雪山,一再地感叹着,雪山不白了,草原不绿了,河流越来越小了,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 有一天王岩问道:“你为什么叫‘度母之恋’?” “度母之恋”反问:“你为什么叫‘乌仗那孩子’?” 王岩说:“我说了实话你也得说实话。” “度母之恋”说:“那我就先说实话,‘七度母之门’是密宗修炼的法门,我是它的崇拜者,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修炼者。” 王岩问:“你修炼成功了吗?” “度母之恋”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叫‘乌仗那孩子’呢。” 王岩说:“莲花生是乌仗那的孩子,我崇拜莲花生。” “度母之恋”问:“你是藏族,还是汉族?” 王岩说:“藏族。”他害怕露出破绽,又说,“我是汉族地区长大的藏族。” “度母之恋”又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王岩说:“教师。” “度母之恋”说:“再见。” 王岩说:“为什么?才开始聊。” “度母之恋”说:“你在骗我,你不是藏族,也不是教师。我在修炼‘七度母之门’时看到了你,看到你身上带着枪。” 王岩不寒而栗。他怀疑自己因为关注察雅乌金事件而受到了新信仰联盟的监视,怀疑乌金喇嘛正在鬼魅一样跟踪着自己。当这种可能被排除后,他突然对跟他聊天的“度母之恋”产生了恐惧。 王岩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度母之恋”说:“刚才。” 王岩摸着腰里的枪,警觉地上下左右看看说:“你撒谎,你是在上网,不是在修炼‘七度母之门’。” “度母之恋”说:“上网就是修炼,‘七度母之门’跟所有密宗法门的区别在于,它不怕入世,不避俗人,不讲究闭关,不在乎静闹。所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你是我的一个缘。” 王岩问:“你是不是说,警察可以助你修炼佛法?” “度母之恋”发了一个笑脸说:“我没猜错吧,警察同志?” 王岩问:“你是不是说,你对‘七度母之门’已经修炼成功?” “度母之恋”说:“不不,差得很远,我还在等待发掘伏藏的时刻。” 王岩问:“你是不是说‘七度母之门’除了修炼,还有发掘?” “度母之恋”说:“一个警察怎么会对‘七度母之门’如此感兴趣?” 王岩想了想,干脆说:“你是知道察雅乌金事件的,我们要防止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要防止乌金喇嘛潜入中国制造血案甚至地震。乌金喇嘛在他住处的墙上留下的话我们不应该忘记:‘我来了,我是乌金喇嘛。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启动七度母之门。’” “度母之恋”说:“我向你致敬,但你应该更多地了解‘七度母之门’,魔鬼也会念佛经,但并不等于佛经就是魔鬼。” 以后的聊天就自然多了,王岩因此知道了不少有关新信仰联盟和“七度母之门”的事儿。“度母之恋”告诫他,乌金喇嘛肯定会利用佛教内部的矛盾,以佛灭佛,你要深入佛教内部,多结交一些活佛喇嘛,才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信佛、入佛、传佛是保卫信仰、守护佛教的第一步。王岩寻思,我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新的计划:先成为一个地道的僧人再去破案呢?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就发生了边巴之死。他必须赶快行动了。 王岩说:“今天不能多聊,刚接手一个案子,要忙起来了,我是来告别的,以后恐怕不能按时和你见面。” “度母之恋”说:“我们真有缘分,闲都闲,忙都忙,我也要忙起来了,以后一段日子对我很重要,关系到我的前途。你接手了一个什么案子,能告诉我吗?” 王岩说:“你不该这样问,我会因为不诚实而尴尬。” “度母之恋”说:“在我的观想里,乌金喇嘛已经来了。” 王岩说:“你是有第三只眼的,你有什么忠告?” “度母之恋”说:“从现在开始,你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要小心。但你千万不要对正常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下手。” 王岩说:“这有点难,我尽量吧。” “度母之恋”说:“有些背景你恐怕还不了解。” 王岩说:“我就是想从你这里了解。” “度母之恋”说:“在我们佛教人士的眼里,世界几十亿人正处在物欲泛滥、利益纷争的大迷惘之中,人类怀疑宗教,重新选择信仰的动荡已经来临。新信仰联盟就是动荡中的一股巨大潮流,它相信‘七度母之门’一定是仓央嘉措的遗言,而遗言饱含了对自己受难和情人受害的愤怒,是倒出来的苦水,是对陷入权力之争和血腥对抗的政教的失望和诅咒,相信本来无懈可击的佛教因为仓央嘉措的存在而有了软肋,他所伏藏的‘七度母之门’是佛教留给世界的唯一破绽,一旦昭示于天下,佛教将面对爆炸性的羞辱而无地自容,不攻自灭的结局就在眼前。所以乌金喇嘛的到来,一定意味着发掘‘七度母之门’伏藏的开始。而在佛教内部,对待‘七度母之门’,基本上是有多少人赞美就有多少人仇视。赞美派对乌金喇嘛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扬言不屑一顾,认为佛教的追求始终是圆满,‘七度母之门’是最后的伏藏和最高的法门,也是最后的圆满和圣教的根本,所以要发掘,要修炼,要弘扬,甚至认为‘七度母之门’是唯一可以用来抗衡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殊胜法门。仇视派则相信仓央嘉措遗言是外道之乘、险邪之道,会摧毁圣教形象,认为决不能让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阴谋得逞,封藏、禁绝、毁灭‘七度母之门’是保护圣教、延续信仰的必要手段。据说仇视派的仇恨和杀人手段从历史深处的‘隐身人血咒殿堂’延续而来,都是一线单传,机密而牢固,无法测知也无法防备。” 王岩说:“显然你是属于赞美派了?” “度母之恋”说:“‘世间有名仓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作为一个修炼者,仓央嘉措是我灵魂依附的本尊神。” 王岩说:“我一直搞不明白什么是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 “度母之恋”说:“我也搞不明白,事实上新信仰联盟还没有确立什么新信仰,只是一味地在制造毁灭,也许毁灭就是他们的新信仰。人类是精神动物,最需要信仰,但有些信仰是无比残酷而丑恶的,我们必须躲开残酷丑恶的信仰,去寻找幸福美好的信仰。” 王岩说:“‘度母之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儿的喇嘛,你的真实姓名,我想在需要的时候去找你。” “度母之恋”说:“‘乌仗那孩子’,我不是你的需要,如果你的需要也是佛的需要,是‘七度母之门’的需要,即使你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在哪儿,我们也会见面的。” 王岩说:“好吧,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忙完了这阵,我们再聊。” 王岩关掉电脑,来到卫生间,面对镜子望着自己,大吼一声:“谁是乌金喇嘛?” 手机响起来,仿佛是给他的回答。 是碧秀打来的,告诉他,香波王子出现了,牧马人已经启动。 王岩说:“你们跟上,随时告诉我牧马人的方位,我这就去找你们。” 他冲出去,撞上家门,下楼钻进了路虎警车。 3 香波王子开着雅阁,经过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驶向国子监。路灯是昏暗的,但他还是远远看到牧马人依然靠在路边。他疾驰过去,突然停了下来。 香波王子下去,打开后排的门,抱着智美出来,扛死人一样扛在肩膀上,走过去,打开牧马人的门,塞进去,砰地从外面关上了门。他迅速回到雅阁上,不紧不慢地开着。 立刻从旁边一辆黑色轿车里闪出两个黑影,快步走向牧马人。他们从窗口朝里望了一眼,一个说:“好像死了,香波王子把谁杀了?”回身钻进黑色轿车,追向雅阁。雅阁快起来,黑色轿车也快起来。 牧马人突然启动了,装死的智美驾车驶向东四北大街,转眼消失在茫茫车海里。 香波王子没想到,他引开的只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一辆出租车里,警察碧秀和卓玛一直盯着牧马人。牧马人一启动,出租车立刻跟了过去。 遗憾的是,出租车司机没有跟踪的经验,跟了不多一会儿,就被开着牧马人的智美察觉了。牧马人在午夜的大街上狂奔起来。等到王岩开着路虎警车赶来会合时,目标再次失去了。 4 不动佛出现了,就像第一次出现时那样,让人猝不及防。 第一次出现时,不动佛送来了“一封没有内容的信”。邬坚林巴说不动佛是个顶轮上星穴上有血洞的人。这次的出现却没有形貌,只是手机短信上的一个名字。让阿若喇嘛奇怪的是,提示短信的声音居然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外国歌曲,他不知道这是迈克尔·杰克逊的《Youarenotalone》,心说我设置的是震动,怎么响起了音乐?难道不动佛会随意改动我的彩信?要是这样,改动成梵语经声该多好。 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不动佛明示:拉卜楞寺。 阿若喇嘛有点狐疑:拉卜楞寺?想确认一下,立刻按照来电的号码拨了过去,关机,又拨了几次,都是关机。突然想到,关机是对的,一旦不动佛接了电话,感觉我对他缺乏虔诚和敬信,下次就不会再出现了。 好像有一种默契,路虎警车恰在这时停在了喇嘛鸟前面。警察和喇嘛走下车来,聚到了一起。 王岩期待地望着阿若喇嘛:“目标又一次跟丢了,能告诉我们往哪里追吗?” 阿若喇嘛神秘地说:“往该追的地方追,一个人的目标来自内心的虔诚,虔诚会让我们充满智慧。” 王岩说:“你和他们都是研究‘七度母之门’的,你应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跑来跑去。” 阿若喇嘛说:“‘七度母之门’不是单纯的学问,更不是人人可以参与的游戏。它是神圣金刚乘的伟大法门,依靠的不是凡人的研究,而是莲花生大师的发愿灌顶、空行护法的加持力和明智弟子的证悟力。” 王岩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这么说你是拥有莲花生大师的发愿灌顶、空行护法的加持力和明智弟子的证悟力的?” 阿若喇嘛谦虚地说:“还不一定呢。”他很想把手机短信上的“不动佛明示”炫耀给王岩看,但又克制住了。“不动”就是静心不动,守拙不动,本分不动,而不事张扬、不起骄念便是本分之一。更何况佛有佛道,魔有魔路,警察追捕罪犯,自有其门径和办法,我何必拿了不动佛对我的眷顾干预警事呢。 王岩望着对方虽然苍老却依然炯炯有神的目光,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把阿若喇嘛设想成乌金喇嘛呢?他说:“你是知道的,我们之所以到现在还让香波王子逍遥法外,是为了抓住乌金喇嘛。” 阿若喇嘛左右看看说:“在我的预感中,乌金喇嘛离我们很近,他很可能就是那个西装革履正从你身边经过的人,或者是一个袈裟裹身正在某个寺院拜佛念经的僧侣。甚至可以这样想,香波王子就是乌金喇嘛。反正除了你自己,一切人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要像观世音菩萨那样长出一千只眼睛一千只手。” 王岩说:“可惜,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把香波王子看成乌金喇嘛或者他的同伙。” 碧秀走过来说:“就算不是,乌金喇嘛也一定会利用香波王子掘藏,抓住香波王子就等于断了乌金喇嘛借风使船的念头,乌金喇嘛必然会自己跳出来。所以我们对香波王子不能就这样放任不抓。” 王岩瞪了碧秀一眼,没有表态,低头沉思着。突然,他用一双职业警察的鹰眼望着面前的所有人,一个个指着问:“谁是乌金喇嘛?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阿若喇嘛说:“我说我是,你又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邬坚林巴说:“我真恨不得自己就是乌金喇嘛。” 碧秀说:“王头,你是不是有线索啦?” 去上厕所的卓玛这时大步走来,瞪着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说:“乌金喇嘛?一个可怕的人。” 王岩说:“是啊,是不能放任不抓。不过……” 卓玛说:“证据不足,不能抓。” 碧秀瞪了一眼卓玛说:“证据不足也抓,抓了再放。” 阿若喇嘛似乎想提醒王岩,眯着眼睛说:“香波王子一伙逃跑得非常成功,好像是神灵的安排。下一步他们要干什么,逃离北京,销声匿迹?那可不行,‘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能糟蹋在他们手里。” 王岩说:“一定有人提前知道‘七度母之门’里面什么也没有,香波王子打开后必须营救他逃跑。” 阿若喇嘛说:“看来我们这些愚钝的喇嘛遇上了聪明的警察。你是说另有人打开过‘七度母之门’,香波王子不知道里面是空的,也不知道他必须逃跑,更不知道他会被营救?” 邬坚林巴说:“佛门即空门,既然‘七度母之门’是佛门,什么也没有,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若喇嘛说:“邬坚林巴,佛有千亿化身,干什么像什么。我们现在是追踪盗贼,找回‘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破案。佛智让我们说警察的话,做警察的事,你就暂时把袈裟从脑子里脱掉吧。”然后望了望前面的路灯,又说,“我们追撵他们的路,条条都是可以通达藏区的。这些路上,到处都有祈请的虔诚和神灵宣谕的可能,只要风和光能够传送祈祷的声音,神灵便会引导我们沿着便捷的路走向目标。香波王子是藏民,不管他想干什么,他只能往藏民集中的地方跑。” 王岩瞅了一眼阿若喇嘛,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凡人不及的睿智和自信,就像两股穿透迷雾的光,突然想,这样的人要是做了警察,肯定非同凡响。 三个警察回到路虎警车里。 碧秀说:“王头,要不要报告上级,派人在各个路口堵截他们?” “不用。”王岩说。 王岩感觉还不到抓捕的时候。香波王子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没有幕后?抛开香波王子和乌金喇嘛的关系不明,即使看成是单纯的刑事犯罪嫌疑人——杀害边巴和盗窃文物,也还缺乏铁证。仅靠牧马人保险杠上的头发、血迹和轻微的凹痕是不能定案的。万一真的是有人诬陷,想借刀杀人呢?比如“度母之恋”告诉他的以封藏、禁绝、毁灭“七度母之门”为己任的“隐身人血咒殿堂”。 王岩望着驾驶座上的碧秀,解释道:“只有放长线才能钓到深海鱼。” 碧秀担忧地说:“就害怕线越长越容易断。” 卓玛说:“我知道王头,你说的深海鱼就是乌金喇嘛。” 喇嘛鸟突然开走了。 王岩说:“跟上他们,他们一定清楚香波王子的行踪。” 喇嘛鸟和路虎警车一前一后,在路两边黑森森的树丛映衬下,划出了一道道闪电似的白光。 5 香波王子和梅萨把雅阁撂在停车场,换了好几辆出租车,碾转到达了昌平,天已经亮了。智美早就等在那里。三个人坐进牧马人。从这里走向京藏通道北线的张家口,再经呼和浩特、包头、银川、兰州,最多三天,就可以到达拉卜楞寺了。三个人都很兴奋,是那种紧张之后放松心身的兴奋。他们回忆着几天来的山重水复,庆幸着柳暗花明,你一言我一语,坚信已经摆脱了所有的跟踪和追杀。香波王子喝着从最后一家属于北京的商店买来的烈性二锅头,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已经是心猿意马, 黑夜里难以安眠, 白日里没有到手, 不由得伤心感叹。 梅萨跟着唱起来: 已过了开花时光, 蜜蜂儿不必心伤, 既然是缘分未尽, 待来年再续衷肠。 香波王子吃惊地瞪着梅萨:“啊,你也会唱,而且唱得这么好,什么时候学会的?”梅萨不吭声。香波王子又说:“不过后两句错了,应该是‘既然是缘分已尽,我何必枉自断肠。’”梅萨还是不吭声。 开车的智美说:“她唱的不是仓央嘉措情歌,是梅萨情歌。” 香波王子说:“好啊,梅萨也有情歌啦,梅萨情歌是唱给谁的?不会是唱给我的吧?当然不是,是唱给智美的。” 智美说:“她没给我唱过,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学唱。就在你还没有毕业离校,使劲不理她的时候,她跟着录音,跟着你的声音,开始偷偷地学唱原生态的仓央嘉措情歌。” 梅萨说:“智美你别说了。” 智美说:“有些事情应该让他知道。” 梅萨红着脸,大声说:“要说我自己说。” 香波王子笑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说呀。” 梅萨说:“说就说,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耿耿于怀,那次我去校外,回来的路上遭人抢劫,不仅抢了我的项链、耳环、手镯,还戳了我一刀。我知道智美特意告诉了你,便在学校医院等着你。我觉得你不仅是一个温存缠绵的人,更是一个胸襟开阔的人,你一定会来看看我这个曾经拒绝了你的女生。但是你没有来,所有认识我的男生都来了,唯独你没有来。” 香波王子说:“你被抢劫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喧闹,归于沉默,不光不理你,哪个女生我都不理。” 梅萨“哼”了一声说:“你不是沉默是冷漠。” “更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能冷漠。” “什么更不幸的事情?”看他不回答,梅萨说,“你不说就是撒谎。”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车窗外倏忽后隐的行道树,激动地说:“难道我不说出来你就不能谅解?好吧,我告诉你,我就是不想用一个灾星的形象吓死你。当年在中央民族大学,到底为什么我会从无拘无束、自由浪漫的生活中消失?为什么我会像老鼠一样躲在寂寞的洞穴里默默无声?为什么我冷漠地对待了你也对待了别的女生?因为几乎所有女生,我指的是跟我谈情说爱的女生,都打算违背我们心照不宣的约定:不因为我们的青春激荡而导致怀孕。她们以为那是在草原上,怀孕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首先是珠姆,每次都说有措施,直到有了身孕我才知道她一直在骗我。她说反正这辈子香波王子是不属于我的,我要生下一个小香波王子让他永远属于我。我从来没想过为爱情承担过于沉重的生活责任,也不希望她们因我而增添拖累。珠姆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公开的理由是因为醉氧而退学。之后,珠姆,一个孕妇,死在回家乡的路上,她被人从疾驰的火车上扔了下来。你们不知道吧?所有的同学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人特意打电话告诉了我,还对我说:‘你招惹哪个女生,我们就让哪个女生死,尤其是怀孕的女生。你不要认为你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王子,你其实是一个灾星你知道吗?’我当时不知道珠姆为什么会死,我只有害怕和担忧,就像老鹰的爪子揪住了我的心,痛苦得夜夜都在抽风。我去火车站打听,去铁路公安局打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把珠姆从火车上扔了下来。没有人告诉我,好像大家都在为一个坏蛋保密。我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不希望那些可爱的女生都有珠姆的结局。我收敛了自己,不去主动接近女生,也不再抛头露面。我对她们视而不见,也希望她们对我视而不见。我当然不可能去学校医院看你。我甚至想,也许正是因为我,你才遭人抢劫、被人行刺。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冷漠,冷漠,冷漠。” 梅萨沉默着,半晌才说:“原来是这样。” “我为女人而活着,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次拒绝而放弃呢?” 梅萨唉叹一声:“珠姆到底为什么会死,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也是猜测,但我希望我的猜测是不对的,三百多年前的追杀即使会重演,也不应该殃及珠姆,毕竟我不是仓央嘉措本人。” “你能不能说白了?让我听懂你的意思。” “我没想明白的事情说不明白,以后再说吧。” 梅萨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跟你一说话就上火,又是以后再说,你总是以后再说。”她看他有些迷惑,又说,“那次我出国你还记得吧?” “你出国的时候我已经研究生毕业。” “可你的幽灵并没有在中央民族大学消失。我专门给你打了电话,对你说,中国藏学基金会资助藏族青年学者去美国惠灵顿大学做访问学者,作为基金会的副主席,边巴老师推荐了智美。访问学者可以带家属或女伴,智美希望我跟他一起去。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是好事儿,祝贺你。’我说:‘以后要是有机会,我想留在国外,你觉得呢?’你说:‘这方面我没有经验,以后再说吧。’你的平静就好像你从来不认识我。” “难道不是好事儿?我没有理由不平静。” “好事儿,好事儿,好事儿,我远远地去了国外,对你来说是好事儿?” 香波王子愣了:“好像是我把你推向了国外,好像不是你拒绝了我,好像我跟你有过很久很久的关系。”说着,突然意识到如同爱情往往并不是爱情,拒绝有时并不是拒绝,她当初拔出藏刀递给他说:“请你现在杀了我,不然就请你放开我。”其实深层的意思是:你爱我又去爱别人,那还不如你杀了我。你不杀我,又不放开我,那就说明你是爱我的,你就不能再去爱别人。可惜他做不到,就像花的开放,辽阔的草原不能只开一枝花;又像水的流淌,可以顺着河道一直走,也可以泛滥起来淹没一切。但是他知道这些道理对梅萨讲不通,梅萨听妈妈的,听她妈妈诅咒般的教诲。他说:“我虽然很自信,但我从来不认为,我就是那个你妈妈让你一辈子等待的男人,那个一旦出现就会让你的心咚咚咚跳的男人。” 梅萨瞪起眼睛说:“撒谎,是因为你又开始花心绽放了。你再次以最深情的方式,向所有你看中的女人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认可地低下了头:“你怎么知道?” 梅萨大声说:“我是间谍。” 香波王子用手指弹了一下鹦哥头的金钥匙说:“离开中央民族大学,对我的爱情生活是个解放,我又开始了和女人的交往,但方式已经大不一样了。我尽量不去张扬,总是偷偷摸摸的,最重要的是,她们不是女生,不会异想天开地用怀孕的方式自造一个小香波王子然后永远属于她。” “而我,却还像以前那样在偷偷地学唱仓央嘉措情歌,只要你唱过的,我都学会了。仓央嘉措情歌,到底有什么魅力啊?”梅萨知道,其实她想说的是,香波王子,你有什么魅力啊,应该放弃却一直没有放弃。 “怪我,怪我,我应该想一想,为什么你想留在国外却又回来了。” “自作多情,我回国跟你没什么关系。我跟智美分不开了,我必须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香波王子突然转向智美:“对不起智美,我们居然会在你面前敞开心扉。” 智美大度地说:“没关系,梅萨的心思我是知道的,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因为毕竟我成了那个她妈妈让她一辈子等待的男人,那个一旦出现就会让她的心咚咚咚跳的男人。” “恭喜啊,恭喜你们两个。”香波王子说着,突然觉得有点言不由衷,还有点酸,这么好的姑娘已经属于别人,而你只配坐在旁边一眼一眼地看,你这个大笨蛋。 牧马人的奔驰飞快而沉稳。三个人再也无话。 沉默的时候,香波王子想起了珀恩措。他拿出手机要打过去,摁了几下,发现没电了。要借梅萨的手机用用,又不好意思开口。突然想起边巴老师留给他的手机,赶紧掏出来,摁通了珀恩措。 没有人接。他意识到这是边巴老师的手机,珀恩措情绪不好的时候也许不接陌生的电话,就发了一个短信:我是香波王子,快接。 再次打过去时,果然接了。 “你不是不理我吗,为什么还要打电话?” “你好像有事儿,这会儿可以说了。” 珀恩措轻叹一声:“我没别的事儿,就是想告诉你,我要死了。” “死亡的玩笑可不能随便开。”香波王子说。 沉默。珀恩措似乎不想再解释什么。 香波王子意识到珀恩措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姑娘,心中警惕,问道:“你为什么要死?” 珀恩措说:“活着没意思。” “想想你明天还要工作,你还有亲人,还有喜欢你的朋友,你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其实香波王子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工作,只知道她是个白领。一个藏族姑娘,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混成一个白领,就算是成功人士了。但人士一旦成功,就会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怎么会觉得活着没意思呢? 珀恩措说:“你知道我这会儿在什么地方?在海淀区京晶大厦的顶层,这是一座三十六层高的大厦。” “你去那里干什么?” “自杀。” 香波王子打了个哆嗦。 “我知道,不等我做出来,你是不会相信的。” “不不不,我知道你随时都会跳下去,但你至少得等我见到你吧?”看珀恩措不说话,香波王子又说,“我现在要去千里之外的拉卜楞寺,不能赶过去见你,所以你现在必须回家,等我回北京见到你,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珀恩措说:“好吧,要等我就在楼顶等,不是等你来到,而是等我的耐心消失。我说的是对生活的耐心,不是对你的耐心,香波王子,你可以不来。” 她把手机关了。香波王子呆怔着,突然揪住自己的衣服说:“我现在怎么办,遇到了一个想从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跳下去的人?” 梅萨说:“什么人,值得你这么牵挂?” 香波王子不回答,极力回想着:似乎是在北京玛吉阿米餐厅认识的,珀恩措跟他一样喜欢喝酒,喝醉了抓住他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死皮赖脸地说:“给我吧,给我吧。”他推开她,双手捂着金钥匙说:“给命也不能给这个,这是祖传的宝贝,我的护身符。”总之也就是他泛爱的姑娘中的一位,从不会有特殊的牵挂。可现在她要自杀,又在自杀前通知了他,分明是把活下来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无论她是什么人,他都必须牵挂了。他心事重重地说:“回去吧,万一出事儿呢。” 智美说:“回去就完了,警察,阿若喇嘛,还有骷髅杀手,都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等着你。” 香波王子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智美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开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我在想,仓央嘉措会怎么做。” 智美说:“作为神王,仓央嘉措一定会顾全大局。” 香波王子固执地说:“生命加爱情就是大局,仓央嘉措向来都这么认为。‘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的遗言,我要是见死不救,仓央嘉措会嫌弃我,会认为我连人都不是,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发掘伏藏。你们先去拉卜楞寺,我坐出租车回北京,然后再去找你们。” 梅萨说:“等我们到了拉卜楞寺,恐怕听到的只能是你的死讯。” 香波王子说:“就是我死,也不能看着珀恩措先死。” 梅萨说:“智美,停下吧。” 牧马人停在了路边。香波王子下去了。 梅萨恼怒地说:“救你的情人去吧,我们不需要一个三心二意的人。” 牧马人飞驰而去,飞出去两百米后就慢下来。 智美说:“不能把他丢下,没了他我们一筹莫展。” 梅萨叹气说:“这我知道,我就是要看看那个珀恩措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一个小时后,香波王子坐着出租车追上了牧马人。 梅萨说:“怎么又回来了?我们并不是离不开你。” 香波王子说:“我报警了,警察会去救她。” 梅萨吼起来:“你疯了?你已经告诉珀恩措你要去拉卜楞寺,她要是告诉警察,警察立马就会追上来。” 香波王子说:“已经追上来了。我坐着出租车往北京走时,看到喇嘛鸟和路虎警车迎面驶来,这才觉得我不必回去了,我可以报警。” 智美猛踩一脚油门,牧马人转眼飞起来。 第五章 仁增旺姆 梅萨是个在北京出生的藏族人,由于父母长期定居北京,已经脱离了和故乡的联系。她也就成了一个没去过西藏的藏族人,甚至都没有到过西部各地。她对西藏宗教文化、风土人情的了解,主要来源于父母的言说和书本,来源于她在中央民族大学读本科和读研究生的经历。现在她来到了甘肃省的省会兰州,看着车窗外楼厦高耸、霓虹遍地的市容,一次次地诧异着:“不错嘛,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正想下来看看黄河边的夜景,当头就是一盆水。阴郁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一连几天的奔波,已经很累很累了。智美希望找个酒店好好睡一觉。梅萨不愿意,说是等真正开启了“七度母之门”、得到“最后的伏藏”才能休息。香波王子说:“这里的路我熟,我来开车,你们就在车里休息。”他给牧马人加足了油,又来到一家昼夜拉面馆,让大家饱餐了一顿,然后在清晨的寂静中,开车上路了。 牧马人一进入甘南藏族自治州就把天空的阴郁甩掉了,一路都是明媚,越来越明媚。大夏河在接近源头的地方用一种气势磅礴的蜿蜒搂定了夏河县的县城。县城西头,龙山和凤岭的鸟瞰中,大夏河右旋海螺般的弯道里,就是俗称黄教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的兜率天宫讲修宏扬吉祥右旋洲,又称拉卜楞寺或扎西旗。它是百代呈祥的功德林,在辽阔的安多大地上葱茏放光。 拉卜楞寺始建于公元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一世嘉木样大师受青海蒙古和硕特部前首旗贝勒察汗丹津之请,返回故里传法建寺,有了最初的庙堂。以后数次扩建,发展成现在这个有六大札仓(学院)、四十八座佛殿和囊谦(活佛住所)、五百多座僧院的甘南宗教城。 香波王子一望见寺院,就兴致勃勃地说:“藏传佛教以拉萨为中心,向西延伸到新疆,向南延伸到喜马拉雅山麓,向东延伸到大渡河流域、川西高原,向北延伸到整个蒙古。拉卜楞寺的位置就在东部延伸区域和北部延伸区域的交汇带上,起着文化枢纽、宗教航标的作用。如果没有拉卜楞寺,整个河西走廊、黄河中游、内蒙、外蒙和甘南、川西、藏东、藏南的信仰联系就会十分艰难。可以说,拉卜楞寺恰好填补了衔接处的空白,弥合了一条十分明显的宗教断裂带,才使藏传佛教有了比西藏本土更辽阔的传播范围。” 他身边的梅萨不断点着头,感叹道:“我真是白做一个藏民和藏学研究者了,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没有来过,太晚了。” 香波王子说:“不晚,你来得恰到好处,因为有我陪着你。” 梅萨说:“自以为是。有智美在,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香波王子说:“得意吧智美,你话少,实干,深藏若虚,多数女人喜欢你这样的。” 智美打了一声喇叭:“梅萨不是多数女人,梅萨就一个。” 香波王子说:“错了,梅萨至少有两个,你眼里一个,我眼里一个。” 梅萨一拳捣在香波王子肩膀上。 牧马人穿过僧舍区,停在了广场上。三个人下来,在售票处买了票,正准备走进纪念品商店,有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过来拦住了香波王子。 “我是导游央金,有人让我来接待你。” 香波王子吃惊地问:“谁?我没有委托任何人。” “委托了,你真的委托了,委托了我奶奶。”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你呢?” 香波王子说:“那是你的事儿。这地方我都来过四五回了,不需要导游。” 央金说:“这一回不一样,拉卜楞寺刚刚整修过。” 香波王子皱着眉头寻思:居然已经有人在这个地方等着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对梅萨说:“你跟这位姑娘先聊聊。” 他不想让陌生姑娘知道他要打听什么,一个人走进了纪念品商店。一般来说,纪念品商店都有本寺著名佛像的袖珍雕塑,售货员也应该知道哪个雕塑出自哪座殿堂。他在柜台前迅速浏览着大大小小的铜佛瓷佛木雕佛,突然说:“给我拿一尊仁增旺姆像。” 售货员愣了一下说:“仁增旺姆像?是菩萨吗?从来没听说过。” 香波王子安慰着自己:我也是从来没听说过,但没听说不等于没有。拉卜楞寺很大,各种佛像数万尊,谁记得住啊。他转身走出纪念品商店,故意不看央金,朝梅萨和智美招招手,向最近的闻思学院走去。没走几步,就感觉空气变得坚硬而紧张,佛天净地的平静和祥和正在一点点消失。他停下来,倏地转过头去。 二十步开外,那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把拎在手里的一顶宽边棕色高筒帽扣在头上,扭身藏进了旅游的人群里。 骷髅杀手?居然已经跟来了。 骷髅杀手身后是神秘的护教组织“隐身人血咒殿堂”,显然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密道正在发挥作用,完全掌握他的行踪。香波王子打了个寒颤,意识到必须用最短时间结束拉卜楞寺的调查,便大声催促梅萨和智美快走。又过去对央金说,“我们真的不需要接待,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央金淡淡一笑:“我不忙,我的任务就是接待你们。” 香波王子只好对梅萨耳语道:“你和智美拖住她,不要让她离我太近,在没搞清她的真实身份之前,不能让她知道我们的目的。”说罢,大步走过前庭院,踏上正殿台阶,低头快速问一个坐在门边的中年喇嘛:“这里有仁增旺姆神像吗?” “仁增旺姆像?”中年喇嘛摇摇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自己去找吧。” 香波王子还要问什么,看到央金丢开梅萨朝自己走来,赶紧离开了。 央金追上他说:“这里是闻思学院,又称铁桑朗瓦札仓或慧觉寺。” 香波王子望着高悬殿内的乾隆御赐“慧觉寺”的匾额说:“这谁不知道?” 央金又说:“闻思学院是拉卜楞寺的显宗学院,是一个声名显赫、广结法缘的诵经道场,可同时容纳四千喇嘛。当他们一起放声的时候,厚重的木板门都会被吹动得吱呀吱呀响。” 走到哪里,央金讲到哪里,香波王子不胜其烦地加快了脚步。 梅萨和智美故意落在后面,低声问一个添油点灯的喇嘛:“知道仁增旺姆神像在哪里?”没有结果,又去问别的喇嘛。喇嘛们一个比一个迷茫,反而追问梅萨和智美:仁增旺姆神像是什么?好像“仁增旺姆神像”跟藏传佛教压根没关系。 香波王子快步走着,打量着正殿内那些著名的粗壮柱子和华丽的幢幡宝盖,在寺主嘉木样大师和寺院总法台的金黄宝座前停了几秒钟,然后双手合十,走过了释迦牟尼、宗喀巴、二胜六庄严和历辈嘉木样大师的塑像。在一片斑斓得令人眩晕的刺绣佛像护送下,走出闻思学院,走向一座高大宏丽的殿堂。看了一眼清嘉庆皇帝御赐的匾额“寿僖寺”,一步跨了进去。 寿僖寺是拉卜楞寺最高的建筑,六层之巅的宫殿式方亭上,覆盖着鎏金铜瓦,饰有鎏金铜狮、铜龙、铜宝瓶、铜法轮、铜如意。殿内供有令人震撼的鎏金弥勒大铜像,两侧是情态超逸的鎏金八大菩萨铜像。 香波王子这儿看看,那儿望望,扭头不见央金,便走向一个老喇嘛,恭敬地弯下腰说:“师傅,我打听个事儿,仁增……”突然发现央金从一根柱子后面闪了出来,赶紧闭嘴,转身走开。 央金跟过来说:“你要打听什么,也许我知道。” 香波王子说:“这还用问,来了寺院,不就是打听佛像吗?” 央金说:“拉卜楞寺是一座规模宏大的造型艺术博物馆,寺内保存有佛像两万九千多尊,你打听哪尊佛像?” “我打听最大的佛像。” “最大的佛像是狮子吼佛,一眼望不到头。” “最小的呢?” “最小的佛像是千佛树上高不盈寸、轻不足两的木雕小佛——两个五彩的莲花台,一对镀金的大宝瓶,两棵精铜菩提树,每棵树上有五百叶,一叶立一佛,共有一千佛,称为千佛树。它是稀世珍宝,更是藏传佛教的造像奇葩。” 香波王子还要问什么,就见戴着棕色高筒帽的骷髅杀手匆匆走进了寿僖寺。他躲到柱子一侧,绕过骷髅杀手的视线,快步出去,直奔不远处的释迦牟尼佛殿。 他想起了“七步莲花”的典故。释迦牟尼一出世就能行走,走了七步,每一步都开出了一朵莲花,于是莲花便象征了佛陀的诞生。佛经上说,释迦牟尼所行七步是七个女神的法身化现。如果七个女神是七度母,那“守望着七度母之门”的仁增旺姆神像,是不是就跟释迦牟尼有关系了呢?他觉得很可能他会在释迦牟尼殿里找到答案。 释迦牟尼殿的形状酷似拉萨大昭寺,高三层,馏金铜瓦的屋顶。殿内主供两尊释迦牟尼佛像,一尊铜的,一尊金的。香波王子知道,金释迦是八世纪静命法师从印度带回的,先由格鲁派祖师宗喀巴供奉,几乎转遍了西藏所有格鲁派大寺院,最后被一世嘉木样大师迎请到拉卜楞寺作为镇寺之宝。 香波王子看央金不在身边,赶紧问一个摇着法铃、翻着经册的年轻喇嘛:“你知道仁增旺姆神像在哪里?” “仁增旺姆?你问的是一个姑娘?” “不,是神像。” “神像?是佛母的神像?那就不知道了。” 他心里一亮:“对了,仁增旺姆肯定是一尊女性神佛。 央金跟了过来。香波王子离开年轻喇嘛,走到金释迦前面,躬身一拜,仔细看看,没看出什么,转身走开。刚到门口,就和骷髅杀手打了照面。 香波王子站在三米外盯着对方,看他手里没有凶器,稍微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对峙着,眼光的交流就像火与冰的碰撞,在骷髅杀手是掩饰不住的仇恨,在香波王子是无法自持的怯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骷髅杀手冷然一笑:“明知故问。” 香波王子试探着问:“如果我放弃‘七度母之门’,你还会杀我吗?” “来不及了,你不能关上已经打开的门。” “‘七度母之门’其实还没有真正打开。” “‘隐身人血咒殿堂’不这样认为。” “又是‘隐身人血咒殿堂’,它在哪里?” “永远在你身边。” 骷髅杀手把手伸进衣袋,嗖地亮出雕饰精美的骷髅刀。香波王子浑身一抖,想逃开却被骷髅杀手一把拽住了衣肩。央金突然走过来,插进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中间,挽住了香波王子的胳膊。骷髅杀手松开香波王子,和央金擦身而过,寒光闪闪的骷髅刀唰地收了回去。 香波王子和央金迈出释迦牟尼殿,回头看时,骷髅杀手已经跪倒在佛像前,虔诚地磕起了头。 央金说:“你认识这个人?” 香波王子说:“不认识,你好像认识?”心想,显然这姑娘刚才也看见了骷髅刀,也知道骷髅杀手想干什么,我跟她素昧平生,她为什么要救我? 央金说:“我倒是见过,在梦里。” 香波王子苦笑着摇摇头,丢开央金搀他的手,朝南走去。 央金追上他:“真的在梦里见过,我还梦见过你。” 香波王子停下来,瞪着她:“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专门接待你的,我做导游就是为了天天等你。” “你这种话不要对我说,花言巧语拉客的导游我见得多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如果我们一起来的没有姑娘,我一定会让你一整天都陪着我。”说着,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姑娘。姑娘摇头。再加一百,还是摇头。他又加了一百,塞到姑娘手上说:“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央金一脸委屈:“我要的不是这个。” 不过她还是按照寺院的规矩,没有把不满意的施舍退还给施主。这让香波王子略感失望:她要是真的纯粹到一点儿不为金钱该多好,那我就爱上她了。他拔腿就走。 央金跟过来,依然用导游的殷勤口气说:“前面是白度母佛殿。” 香波王子打了个愣怔:我怎么忘了,拉卜楞寺有一座白度母佛殿。 依然是失望,白度母佛殿里没有仁增旺姆佛像,这里的白度母塑像跟“七度母之门”没有任何关系。他忍不住问道:“拉卜楞寺哪里还有女性神佛?” 央金说:“藏传佛教的女神大致有四个系列,卓玛系列、空行母系列、女护法神系列、女魔系列,基本都属于密宗。拉卜楞寺有五个密宗学院,其中续部上学院就供奉着二十一尊度母佛。” 离这里不远,就是续部上学院。香波王子走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拜见了八大药师佛、十六罗汉、三十五尊仟悔佛、一千尊铜质无量寿佛、最后来到二十一尊度母佛像前。二十一尊度母佛是从观世音的眼睛里变化出来的,除了常见的白度母和绿度母,还有红度母、黄度母、黑度母、紫度母、蓝度母、花度母等等。美丽的度母们,在酥油灯的照耀下,用那亲和万众的优美仪态,妖娆在朦胧的烟气中,把佛国神界对有情众生的感情表现得温婉可爱。 香波王子看到央金站在门口没过来,赶紧向守灯的喇嘛打听,哪尊度母名叫仁增旺姆。回答是沉默,似乎那喇嘛根本就不愿意理睬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一尊一尊地看下去,希望能在某一尊的怀抱里看到“七度母之门”的踪迹,很快意识这是浪费时间,正要走开,就见梅萨和智美走了进来。 梅萨和智美告诉香波王子,他们刚才去了密宗系的时轮学院、喜金刚学院、续部下学院和医药学院,都没有打听到仁增旺姆神像。 梅萨说:“看来我们的思路是不对的。” 香波王子说:“要不我们去贡唐宝塔看看?” 央金过来说:“参观拉卜楞寺,贡唐宝塔是一定要去的。” 他们离开续部上学院,绕过郎仓宫和贡唐宫,走向贡唐宝塔。 2 贡唐宝塔位于拉卜楞寺西南角,七重叠加,绿檐金顶,里面用许多稀世珍宝供奉着佛像、经典和法器,价值不可估量,称为亚洲佛教第三塔。 香波王子和央金首先走进了塔门,人到风到,随着他们的走动,酥油灯一盏盏灭了。黑暗的塔内深处,只亮着一盏酥油灯。香波王子看到里面没有一个值守的喇嘛,就想自己动手点亮那些酥油灯。正要拿起引火的捻子,就见唯一闪亮的一盏灯也灭了。他愣怔着,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节奏有些诡异,能感觉出是一种偷偷靠近的声音。他心说危险,朝后一退,一脚踩到身后的央金脚上。央金疼得咝咝吸气,弯腰摸了摸脚。他说:“对不起。”央金说:“不要紧。”话音未落,一把飞刀破空而来,哧啦一声划破香波王子的衣肩,插在了身后的木墙上。央金倏地直起腰,大喊一声:“快蹲下。”猛扑过去,把呆望着飞刀的香波王子和自己一起塞到了供桌底下。几乎在同时,一根铁棍呼啸而来,砸在了桌面上,砸得满桌供品四下乱飞。 梅萨和智美冲进来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有人奔逃而去,不知撞翻了什么,稀里哗啦一阵响。 央金拉着香波王子从供桌底下钻出来,朝外走去。 光亮从门外溢进来,人影渐渐清晰了。他们快步走出贡唐宝塔,发现仅仅在里面呆了几分钟,外面的阳光就变得格外亲切熠亮。香波王子回头看着黑暗的宝塔门洞,心说刚才太危险了,是骷髅杀手吗?他难道长了翅膀,这么快就提前守候在了这里?突然想到那把寒光闪闪的飞刀是一把双刃竹叶刀,而不是雕饰精美的骷髅刀,就更加惊讶:出现在北京甘露漩花园小区姬姬布赤别墅里的杀手又出现在了这里,莫非他们要和骷髅杀手联合起来对付我?我算个什么呀,一撮离开羊身的羊毛,经得起东南西北的狂吹?而且,而且他看见了高高举起的铁棍,如果这个时候砸下来,他肯定躲不过去。但铁棍晚了一瞬间,凶手好像在等待央金,等央金一直起腰,铁棍就呼啸而来。 香波王子扭头盯住了央金:啊,也许,仅仅是也许,有人也要对你下毒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说出来的是:“谢谢你,你又一次救了我。”突然愣住了,两眼放光,直勾勾盯着她的胸脯,那儿有丰腴的起伏,有低领的衣服遮不去的细腻白净的肌肤,还有一串红玛瑙项链。自从出现以来,他就没有正眼看过的央金,居然戴着一串让他怦然心跳的红玛瑙项链。 央金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了吧,你们到底在打听什么?” 香波王子瞪着她的红玛瑙项链和项链上的坠子说:“我们打听的,不会是你吧?” 央金用手捂着自己的胸脯,大惑不解:“我?” 一阵歌声响起来,是作为手机铃声的仓央嘉措情歌: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央金从棕色坤包里拿出手机,习惯性地走到一边,“喂喂”了几声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奶奶找我?她怎么了?突然晕倒了?好,我马上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就要走。 香波王子跳过去,一把拽住央金,捏住了她的红玛瑙项链。 央金说:“对不起,我要去看我奶奶。”说着使劲推开了他。 砰的一声,项链断了,心形的红玛瑙坠子留在了香波王子手上。 央金从脖子上取下项链,攥在手里看了看,惊喜地望着他:“啊,你拿走了我的心,你就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的人。我梦见的果然是你,是你在梦中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我还会来找你的,我一定能找到你,听你亲口给我唱。”然后夺路而去。 香波王子看着红玛瑙坠子上的刻字,念道:“仁增旺姆?” 梅萨和智美围过来,也和他一样瞪着坠子。 香波王子懊悔地说:“她的手机铃声是‘仁增旺姆’,她的项链坠子是‘仁增旺姆’,她就是仁增旺姆。我怎么没早一点告诉她,我们要找的就是仁增旺姆。”他自责地捶捶胸,“而且我还在千方百计回避她,我这个人真他妈莫名其妙。” 智美说:“谁让她来接待我们的?又是谁把她叫走了?她肯定有来头。” 香波王子说:“对,不能让她走了,快追。” 三个人沿着三条道路追寻而去。 拉卜楞寺作为恢弘一地、照耀十方的宗教城,纠缠着数不清的街巷胡同,要在这里追寻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几乎没有可能。三个人会合在白伞盖佛母殿前,气喘吁吁地坐在台阶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黄昏已经露头,山脉的绿意正在黯然深沉,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灰的,苍茫的时候那些属于自然的就完全成了佛殿的陪衬。片片金顶、座座绿檐、重重楼宇,给大山大水赋予了灵气。佛是自然灵气的再生。 香波王子说:“智美,该是你占卜的时候了。” 智美摇头:“每次占卜,我都要祈请卜神安驻于心,卜神不来,占卜形同儿戏,不可能灵验。我已经呼唤过卜神了,卜神不来我心里。” 有个打扫殿前台阶的中年喇嘛过来说:“快走吧,佛要下班了。” 香波王子说:“佛不能加会儿班吗?” 喇嘛说:“不能,佛明天起得早,五点钟就得陪着喇嘛做法事。你们要想早来,就不要走远,住在拉卜楞寺旁边的夏河饭店里,价钱和县城的宾馆一样,还比它清净。” 香波王子问:“夏河饭店是不是僧人经营的?” 喇嘛笑了笑,挤挤眼睛说:“知道怎么走吧?” 三个人商量着,结果是:就住在寺院里,明天继续找人。再说央金姑娘,不,仁增旺姆已经说了,香波王子拿走了她的心,他就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的人,她还会来找他的。梅萨很少说话,凸上凹下的面孔上到处都是对仁增旺姆的不屑和排斥。但她还是同意住下来,不管仁增旺姆是什么人,有什么用意,从开启“七度母之门”出发,目前的关键,就应该是找到这个活生生的仁增旺姆,而不是一尊泥雕或铜铸的神像。 前往夏河饭店的路上,梅萨背诵起“授记指南”来: 天母安驻于兜率天宫,说: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然后发泄郁闷地说:“我不相信,决不相信,这个连导游也做不利索、也要半途而废的女人,就是经年累月‘守望着七度母之门’的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凑到梅萨耳边小声说:“怎么醋成这样?老实说,仁增旺姆尽管迷人,比起你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梅萨眼皮忽地一掀,溢出里面的全部光亮,嘴上却说:“口是心非。” 夏河饭店是座三层楼的藏式院落,紧靠着大夏河,一面是餐厅,三面是客房。许多打算一大早随同喇嘛去各个学院经堂参加早殿诵经的游客,都住在这里。 三个人先在二楼开了两间房,匆匆一洗,再去餐厅吃饭,完了就各回各的房间。香波王子看着梅萨和智美一前一后走进隔壁房间的身影,遗憾地摇摇头,心说太不公平了,这个世界,怎么偏偏我的房间是空的?突然大声说:“祝福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然后就唱起来,自然是仓央嘉措情歌: 柳树爱上了小鸟, 小鸟恋上了柳树, 只要情投意合, 鹞鹰也无机可乘。 梅萨等在门口,背对着他听他唱着,余音还在袅袅,她却急急忙忙甩上了门。 砰的一声响,香波王子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望着关死的门,拍了一下头说:“完了完了,我的姑娘不理我了,黑暗啊,光明在哪里?佛,佛,我要一个姑娘你给我。” 门里边,似乎情歌就是电波,一下子穿透了灵肉,一种害怕和疼痛突然袭来,梅萨抖抖索索地说:“智美,智美。” 智美用眼睛问她:怎么了? 梅萨气喘吁吁地说:“快来救我。” 然后她丢下背包,掀掉牛绒礼帽,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智美。 他们热吻在一起,互相揣摩着,好像他们初次这样,好像他们是一对旷时分离的情侣,彼此思念了几十年,更好像他们终于有了奇异、厚重而没有杂质的情欲,需要满河行走。很快地,他们互相扯掉了对方的衣服,当裸体出现的时候,情歌也便水波似的流出了梅萨嘴边: 不息的流水, 汇到一个池中, 如果心有诚意, 就到池中来引水吧。 他们开始做爱。 智美说:“你唱得真好听,你是唱给谁的?” 梅萨使劲摇头:“智美,我知道你会给我一切,你已经给了我一切。我爱你,我就爱你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任何人都别想把我从你身边夺走。” 智美说:“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智美更知道,危机终于出现了,在梅萨的潜意识里,跟她做爱的不是他,至少灵魂不是,情歌就是证明。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唱过仓央嘉措情歌,今天也没有,绝对没有,情歌是唱给香波王子的,是不由自主的灵魂对香波王子的回答。 香波王子正在勾引她,不,是仓央嘉措情歌勾引了她。她进入了一个不能自抑的空间,那种正在悬挂、即将无靠的惊恐变成寻找出路的野兽,一头撞向了墙壁。墙壁是原来就有的,梅萨,我是原来就有的,你今天怎么啦,梅萨? “智美,你相信我吗?你是我唯一的法侣。” “相信,相信,你是我唯一的法侣。” 尽管处于癫狂状态,但梅萨还是听出来了,智美不想说在他看来不真实或者即将不真实的那句话:“我是你唯一的法侣。”或者,“我们互相都是唯一的法侣。” 香波王子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失落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仰倒在床上躺了片刻,突然想起骷髅杀手的出现和贡唐宝塔里未遂的谋杀,赶紧起身,扑过去从里面关死了门。 卫生间的门缓缓打开了,有人走出来,不是一个,而是一堆,一堆红袈裟的喇嘛从卫生间涌出来围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惊呆了,一动不动。来人是阿若喇嘛和他的随从。香波王子看到,他们中间少了邬坚林巴。 “哎呀,世道变了我都不知道,中国警察把侦查破案的权力移交给了活佛喇嘛,辛苦啦辛苦啦,能追到我不容易。” “有不动佛的明示,你逃到哪里,我们就能追到哪里。” 两个魁梧喇嘛架着香波王子把他摁在了床沿上,香波王子挣扎着说:“说你们胖你们就喘,这里不是雍和宫,你们没有权力动我半根毫毛。” 阿若喇嘛说:“你杀害了你的老师边巴,已入一层地狱。盗窃了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已入两层地狱。戴着罪孽不思忏悔、到处乱跑,已入三层地狱。现在又来拉卜楞寺作孽,莫非还想入四层地狱?” 香波王子说:“我没干过任何该入地狱的事情,你居然看不出来,算什么喇嘛?喇嘛抓人非法,法就是佛,佛就是法,你违法就是违佛。” 阿若喇嘛说:“好一个违法就是违佛。”说罢,拿出手机就打,“王岩吗?已经抓到了香波王子,你们赶快过来,他的两个同伙也在隔壁房间。” 香波王子知道是打给警察的,警察叫王YAN,是岩石的岩,还是发言的言?讥讽道:“你也会借刀杀人喽?不僧不佛、无慈无悲到了这种程度,还好意思披着这一身袈裟。” 阿若喇嘛面无表情地说:“我劝你还是尽快交出来,‘七度母之门’带给偷窃者的不会是福,对你们这些贪财害命的人,唯一的伏藏将是唯一的灾难。” 香波王子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苦苦一笑,低下了头。 有人敲门。谁也没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但进来的警察不是北京的王岩、碧秀和卓玛,而是当地派出所的。 派出所的警察诧异地看着几个喇嘛和被摁在床沿上的香波王子,其中一个说:“你们在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抓罪犯,他是杀人盗窃犯。” 警察问:“有证据吗?” 阿若喇嘛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说:“总会有的。” 警察有些恼火:“喇嘛们都要抓罪犯,那我们警察就该去念经了。放开他,我们有话要问。” 阿若喇嘛示意两个魁梧喇嘛放开了香波王子。 警察瞪着香波王子说:“今天你用了一个导游?导游是不是叫央金?”看他点头,又说,“她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 “去了就知道,走吧。” 香波王子被几个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路过梅萨和智美的房间时,他加快了脚步。阿若喇嘛知道阻拦是无济于事的,带着他的人跟在了后面。 警察问:“你们去干什么?” 阿若喇嘛说:“作证。” 警察说:“那就去一个,不要都去。” 3 央金姑娘死了。她死在拉卜楞寺西头尼姑寺的门外。香波王子到达时,尸体还在勘验当中。她趴在地上,是一种怵目惊心的赤裸,半个身子都是血肉模糊,已是非人所有了。派出所的警察一时搞不明白,为什么死者的伤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血洞,从手背到耳根,十二个血洞连成了一条线。而且都是如此深圆的血洞,决不可能是刀子戳出来的,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杀人工具,帮助凶手完成了这场惨不忍睹的谋杀。 香波王子半个身子都是疼痛,里里外外地疼,里头脏器疼,外头皮肉疼,好像那十二个血洞剜在了他身上。他看了看央金姑娘依然捏在手里的红玛瑙项链,难过地说:“是她,一个不请自来的导游,她说她叫央金。” 警察说:“快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隐瞒。” 香波王子神经质地说:“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她?” 警察说:“不要紧张,我们有权力怀疑任何人。” 香波王子想起了白天在贡唐宝塔里有人谋杀未遂的一幕,正要说出来,突然被央金身上血洞的排列吸引住了。“手太阳小肠经穴?”他蹲下去看了看说,“十二个血洞恰好是十二个穴位。” 警察问:“你怎么这么熟悉?” “我师从精通密宗的边巴,经络穴位知识是必修课。” 警察又问:“能用什么东西剜出这样的血洞?” “一种钻器,特制的,专门摧毁死者灵识转移的通道。” 玄月亮着,灯亮着,地上的央金姑娘也亮着。佛国净地里,人的眼睛亮成了一把把寒刀,有多少眼睛就有多少寒刀。佛在黑暗中,不言不语,永恒的沉默就在流血事件的这一刻,显示了广大而高深的慈悲之力:原野的荒风响起来,呜呜地哭泣着,走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所有人的心都在悄悄地惊跳:什么样的仇恨,才会把央金姑娘刺成这个样子? 尼姑寺的一个老尼姑证明,她看见一个人就在尼姑寺门口杀死了央金姑娘。 警察把香波王子带到尼姑寺的院子里,问坐在椅子上行动不便的老尼姑:“你还能认出那个杀了央金姑娘的人吗?” 老尼姑撩了香波王子一眼,肯定地说:“认得出,就是他。” 香波王子惊怒道:“沙门怎么能诬陷人?三恶途的轮回等着你。” 老尼姑恬然一笑说:“我不怕,我的孙女已经去了,她用自己的命为‘七度母之门’做了祭祀,‘七度母之门’就会保佑她的所有祈祷变成现实。她祈祷她的奶奶下一世还是一个人,一个信佛拜佛的僧尼。” 警察边记边问:“死者央金是你的孙女?” 老尼姑回答:“是啊,是孙女,我的孙女叫央金仁增旺姆。” 香波王子拿出红玛瑙的坠子说:“我已经知道了。” 老尼姑说:“就为了这个坠子,你杀了她?” 香波王子说:“不,我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自雍和宫的‘授记指南’告诉我,在号称‘兜率天宫’的拉卜楞寺,有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雍和宫的‘授记指南’?这么说不是你杀了央金?那就是他。”老尼姑极力睁大眼睛,指着警察说。 香波王子说:“老人家你眼花啦,肯定也不是他,他是抓坏人的警察。” 老尼姑说:“看样子你是个好人。实话对你说,我的奶奶就对我说过,不知道哪一代哪一世,会有一个知道‘授记指南’的年轻人来找仁增旺姆。仁增旺姆就是我,我也叫仁增旺姆。我等老了都没有来,我的孙女接着等,今天果然等来了。只可惜一等来她就死了。你怎么不早来?早来十年,死的就是我不是她了。她要是不死,下个星期就该结婚了。”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结婚了,仁增旺姆就要结婚了。 老尼姑沉痛地叹气,忍不住念叨:“等来了你,她才能结婚,等不来你,她和男朋友就只能相望。可你来了,她的死也来了。”老尼姑仰天一笑,神色惨然,“你也不必自责,都是宿命。她也不是等你,是守望‘七度母之门’,你知道她在哪里守望吗?” 香波王子问:“不知道,请你告诉我。” 老尼姑望了望天上的星星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扎西旗这地方,哪里接天?哪里最高?哪里望得最远?你能在最高的地方满足她的要求,她的灵魂就归天了。在我们祖先的说法里,哪个姑娘为‘七度母之门’死亡,哪个姑娘就是度母神的下凡。” 香波王子赶紧问:“她有什么要求?”话一出口,立刻想起央金姑娘离开他时的最后一句话,知道那就是她的要求:为她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弯腰抱住老尼姑亲了亲脸颊,转身就走。 所有警察都没有反应过来,连老尼姑也吃惊:他居然已经领悟了。倒是跟来的阿若喇嘛早有准备,大步向前,双臂一展,挡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冲过去撞得阿若喇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然后压住他,撕下他身上的暗红袈裟,跳起来就跑。 4 黑夜和拉卜楞寺蛛网般的巷道帮助了香波王子,他很快甩掉了追过来的警察和阿若喇嘛,一口气跑到了寿僖寺前。这就是扎西旗“最高”的建筑,“接天”的望得“最远”的地方。六层的藏式碉楼之上,坐落着汉式金瓦方亭,飞檐凌空,金碧如水。念夜经的声音正从那里徐徐传来,带着桑烟的香味,变成了一首歌,怎么听怎么像是:“仓央嘉措,仁增旺姆,仓央嘉措,仁增旺姆。”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没看到追来的人影,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悄悄摸了过去。 寿僖寺没有关门,守夜的喇嘛正在门内闭目念经。他进去,上楼,在鎏金大弥勒和八大菩萨的凝视中,谛听自己的脚步声,紧张得把身子缩了又缩。也许念经的喇嘛过于专注或正在观想什么,也许抢来的暗红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没有谁阻止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顺利走上顶层,来到方亭之中,发现这里并没有念夜经的喇嘛,便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心里念叨着:那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不,姑娘,就在这里守望着“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为什么要在这里守望?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怀疑地想:难道这里不是最高?难道老尼姑的话里没有“指南”?不不,没有的只是自己的聪明,自己太笨了,即使找到了仁增旺姆,知道了她在哪里守望,也还是看不见似乎触手可及的“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把金瓦方亭搜索了好几遍,失望地立住,背靠龙山,面朝朦胧夜色里无边无际的拉卜楞寺全景,一遍一遍拍着脑袋,拍出了无限伤感。按照老尼姑的嘱托,自己来到最高的地方,首先是要满足仁增旺姆的要求,让这个下星期就要结婚的姑娘的灵魂尽快归天,或者转世,转世了以后再去结婚吧。他于是唱起来: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木船虽然无心, 船头木刻的马首, 还能回身望人, 无情无义的冤家, 却不肯转脸, 再看我一眼了。 他把这两首仓央嘉措情歌轮换着唱了好几遍,眼泪出来了,心说她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他,等来了仓央嘉措情歌,但还没有等到他唱给她听,她就香消玉殒,归天而去了。这是天意?不不,不能用天意减轻他的过错,正是有人从他身边叫走了她,然后杀了她,他要是不那么傲慢、愚蠢,要是早一点知道她就是仁增旺姆,她也许就死不了,她会很快结婚,然后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样,生活到老。 他在怒责中唱着唱着,泪花把视线挡住了,但泪花挡住的视线却是最明亮的视线,他看见了因仁增旺姆一生的“守望”而格外凸显的风景:寿僖寺下面,许多人在彻夜“转嘛呢”。他们打起火把,沿着绵延不绝的经轮房,转动经筒,顺时针旋绕着。火把形成了一个数公里长的圆圈,如同巨大的霓虹,在平阔的扎西旗原野上缓缓流淌。他眼前突然一闪,就像黑暗的脑袋一下子被火把照亮了,随即出现的是雍和宫“授记指南”的启示:“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 “圆满”?“第一个圆满”?不就是这些安装着一个个转经筒的经轮房吗?经轮房有五百多间,连成一线,环绕着拉卜楞寺,从高处看,就是一个偌大的圆满。而“曲典噶布”是藏语白色佛塔的意思,沿着经轮房的圈线,东西两边恰好有两个转经塔。按照太阳东出为上、西落为下的藏族民间意识,“第一个曲典噶布”就一定是东边的转经塔,而塔里的转经筒自然也就是“第一个转经筒”了。 第一个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就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太棒了,果然就在这里,‘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他舒了一口气,朝下走去,一步迈出去,又迈回来。他看到从楼梯口升起一个黑影,宽边的高筒帽之下,脸的轮廓如同一个竖起的菱形,那是颧骨高隆的原因。他退回到方亭中央,眼前立刻浮现了自己的尸体,那是被骷髅杀手用骷髅刀切割成无数碎块的一堆血肉,就像许多劈裂的眼睛,正在红汪汪地瞪着他。他心说这下完了,没有退路了,这个在《地下预言》中出现过的骷髅杀手,就像传说中那样是个摘掉了忏悔之心的神,在成为佛教护法之后,他的行为准则是,以杀为修,以血为法。 骷髅杀手举着骷髅刀朝前靠近着。 云雾挡住了月亮,光华敛尽了,漆黑的夜色成倍地放大着恐怖。心把死亡了解得清清楚楚:就要发生,就要发生。香波王子看看天空,突然举起手,拍了一下头顶的金刚铃。金刚铃当啷当啷一阵乱响。 骷髅杀手朝前蹿了一步说:“没用,拉卜楞寺的风总会吹出铃声。” 香波王子知道自己也不能喊叫,那只会刺激对方即刻扑过来行凶。他必须在死前争取时间留下伏藏的线索。他掏出了手机:“我死可以,但我要交待后事。”然后摁通梅萨的电话,叫起来,“还在饭店睡大觉呢?一进门你就气喘吁吁,这会儿还在气喘吁吁,我都快死了,你和智美还在寻欢作乐,起来,起来。” 这是什么后事?骷髅杀手感到意外,人也站住了。 电话里,梅萨忧急地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我们到处找你,你在哪里?” 他朝寿僖寺下面看看,发现“转嘛呢”的人越来越多,火把的排列愈加密集,昭昭煌煌的圆满就像巨大的项链,套在大地的脖子上。他后退着大声说:“我看到了‘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我知道‘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但我让人家用刀逼着,身不由己。你们快去,快去打开。它就在五百多间经轮房的连线上,在东边的转经塔里,塔内的转经筒里就有‘七度母之门’。” 骷髅杀手猛然醒悟,扑了过来。香波王子继续后退着,试图翻过金瓦方亭,站到碉楼顶层的平台上。骷髅杀手抢先一步拽住他的袈裟,用象征惩戒邪恶的骷髅刀顶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浑身抖了一下,腰肋一疼,感觉那刀已经噌噌地钻进了肉里。他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死,反而不害怕了,推了一把对方说: “你的刀最好不要戳破我身上的袈裟,这是我抢阿若喇嘛的,得还给他。” 骷髅杀手觉得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从他身上移开了骷髅刀。 香波王子脱下袈裟,团起来,塞到骷髅杀手怀里:“麻烦你还给阿若喇嘛。我死之前,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你叫什么名字?”看对方一脸呆怔,又说,“你妈妈总不会从小就叫你骷髅杀手吧?” “我妈妈就叫我骷髅杀手。” “那么你有女人吗,你的女人总不会说:骷髅杀手你来要我吧?” 骷髅杀手觉得奇怪:“你都快死了,还管我有没有女人。” “这么说你没有?你是哪儿的人?家乡在什么地方?” 骷髅杀手骄傲地说:“罗马恩尼草原。” “啊,罗马恩尼草原,好地方,我去过,那里的肥羊和牛鼻靴子是全藏区最有名的,肥羊喂大的姑娘,一个个都很健康漂亮。香波王子看骷髅刀离自己又远了一点,便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保证你这辈子能娶到一个最让你动情的女人。“骷髅杀手没好气地说:“我有过让我动情的女人,但是她走了。”他忽地又把骷髅刀伸过来,“就因为你。” 香波王子说:“因为我?因为你要杀我?明白了,因为你只知道修炼杀人,不知道‘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更不知道仓央嘉措的故事。你会唱仓央嘉措情歌吗?我告诉你,只要你会说仓央嘉措的故事,会唱仓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没有抱不回来的女人,哪怕她是上了天的仙女。”香波王子说罢,唱起来: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骷髅杀手吼道:“住口吧,我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我杀你就是要杀死情歌。” “哦,是这样,那我就不多说了,你赶快动手吧。” 骷髅杀手摇晃了一下,用骷髅刀重新顶住了对方的腰。 腰肋又是一疼,又有了刀刃噌噌钻进肉里的感觉,香波王子发自内心地感叹着:“可惜啊,那些仓央嘉措故事没有人再会讲了,那些仓央嘉措情歌没有人再会唱了,失恋的永远失恋,痛苦的永远痛苦,没有爱情的生活,是最孤独黑暗的了。” 骷髅刀停住了,没有再往前钻。香波王子立刻看到了希望,盯着骷髅杀手的眼睛说:“我知道了,你心里还有你的女人,你还没有放弃爱情。那么她还爱你吗?” 骷髅杀手一把捂住香波王子的嘴,举刀就刺,这次他要刺向眼睛,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太厉害了,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 香波王子看到寒森森的刀尖在额前一闪,忽地闭上了眼睛。心说原来死亡是这样,它没来的时候,你胆战心惊,你祈求它不要来,永远也不要来,一旦看到了它的影子,你又希望它快点,再快点,不要滞缓了最后的脚步。 但骷髅杀手在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对准牦牛发狠的时候,没有过刺瞎眼睛的历练,他的心在抖,心一抖,动作就慢了,就给香波王子留下活命的机会了。更何况他心里又有了别的重量,那就是情歌,香波王子刚刚唱过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然压在了他的心尖尖上,似乎是情不自禁的,他也想唱,但又不会唱,只把歌词一遍遍地咀嚼着:“冤家你若有良心,回来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没有发现,邬坚林巴早已出现在楼梯口。 邬坚林巴悄悄走过来,长期的密法修炼这时候起了作用,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是人,是幽灵,不是走,而是飘,无形无色,无声无息。他隐没在亭柱后面,突然探出手,一把嵌住了骷髅杀手的后脖梗。 骷髅杀手浑身一颤,颤没了情歌的感染,回头便刺,却只刺在硬帮帮的亭柱上。邬坚林巴非常在行地利用亭柱保护了自己。骷髅杀手知道,靠了自己的能耐,只要出现干扰,行刺就会失败。他使劲缩着身子,挣脱嵌住脖梗的手,猫腰就走。 香波王子有些奇怪:怎么搞的,还不来?突然睁开眼,看到金瓦方亭里,月色淡淡,清风习习,空荡荡的没有别人。摸摸刚才疼痛的腰肋,发现那儿好好的,骷髅刀根本就没有噌噌地钻进肉里。他捡起骷髅杀手丢在亭柱下的阿若喇嘛的袈裟,重新穿上,朝前走去,心说骷髅杀手怎么突然放弃了?一个念头让他脑袋嗡的一声:骷髅杀手已经知道“七度母之门”在什么地方,他要是抢先毁了“七度母之门”,比杀了他还糟。 香波王子沿着楼梯跑下去,跑出寿僖寺,一路狂跑。他跑过继部下学院、离合塔、藏经阁,眼看转经塔就要到了,迎面走来三个人,慌忙中他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抱住他,又使劲推开他,大吼一声:“你干什么你,没长眼睛啊?”他想绕过去,定睛一看,推开他的居然是一个一直在追捕他的警察。 那警察是卓玛。卓玛身后,是王岩和在北京一枪打烂了香波王子裤裆的碧秀。香波王子“哎呀”一声,身子没转,腿先转了,忽忽忽地跑起来。 王岩、碧秀和卓玛拔腿就追。 追得最快的是国际刑警卓玛,卓玛一路都在大声恫吓:“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香波王子担心开枪,本能地慢下来,卓玛却一头栽倒在地,“哎哟哎哟”呻唤起来。趁此机会,香波王子一溜烟跑起来,毕竟拉卜楞寺是他来过好几回的地方,七拐八拐就无迹可寻了。而北京来的警察人生地不熟,夜色一堵,就不知道往哪里追了。 香波王子穿过一片片僧舍,混进“转嘛呢”的人群,逆着人流走向在经轮房的连线上峭然凸出的转经塔,一头扎进了“第一个曲典噶布”——大圆满的经轮线上,坐落在东边的转经塔。 他大吃一惊,火把的光耀照透了塔内的虚空,什么也没有。昔日普通的转经筒、吱扭吱扭唱歌的“六字真言”,现在他心目中神奇的“第一个转经筒”,已是荡然无存。他冲着塔外喊一声:“转经筒,转经筒。”他会相信骷髅杀手或者梅萨和智美快速跑来撬开“七度母之门”,拿走里面的伏藏,绝对不相信他们会带走转经筒。转经筒为了天长日久地旋转,安装得非常结实,不可能这么快卸下来,就是卸下来,一两个人也扛不动。 梅萨和智美赶到了,也在问他:“你没事儿吧?转经筒呢?你说的‘七度母之门’呢?” 香波王子来到塔外,四下看看,看到了跟他同样满脸疑惑的骷髅杀手,也看到一个胖喇嘛正从不远处的宗喀巴佛殿出来,走向僧舍区。他指着骷髅杀手对梅萨和智美说:“你们认识认识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想杀我,刚才又差一点得手。” 梅萨和智美望过去,骷髅杀手正了正歪斜着的宽边高筒帽,匆匆离开了。香波王子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弯下腰,躲开火把的光亮,跑向那个已经消失在僧舍区的胖喇嘛。 “打听个事儿,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哪里去了?” 胖喇嘛说:“滚轴坏了,扎西拉走了。” “哪个扎西?”他想藏民叫“扎西”的成千上万,拉卜楞寺说不定就有十几个。 胖喇嘛看他穿着袈裟,就不想啰嗦,没好气地说:“你说哪个扎西?” 香波王子脱掉袈裟说:“我不是喇嘛,我是游客,麻烦你说详细一点。” 胖喇嘛立刻扭住他的胳膊喊起来:“抓强盗,抓强盗。”原来尼姑寺门前央金姑娘被杀、阿若喇嘛袈裟被抢的事情已经传开,喇嘛们已是高度警惕。 香波王子把袈裟甩在胖喇嘛身上,掰开他的手,奔逃而去。 胖喇嘛没敢追,声嘶力竭地喊着:“强盗跑了,强盗跑了。” 梅萨拉着智美跑过去说:“喊什么喊什么?谁是强盗?是强盗也是佛变的,佛变了强盗来考验你,看把你吓的。” “佛考验魔,魔考验佛,考验来考验去,不知道谁是佛谁是魔。”胖喇嘛抖了抖香波王子甩给他的暗红袈裟,搭在胳膊上说,“一个游客?怪不得他不知道我说的扎西是欣索扎西。” 梅萨说:“欣索扎西,吉祥的木匠?” 5 不能再回夏河饭店了,三个人来到文殊菩萨殿后隐秘的夹道里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现在这里到处是我们的对手,北京来的警察、当地派出所、阿若喇嘛一伙、骷髅杀手、拉卜楞寺的喇嘛,说不定还有游客,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抓住我,或者杀掉我。牧马人必须连夜出发,造成我已经离开这里的假象。” 梅萨警惕地说:“你想让我们离开,一个人留在这里?” 香波王子说:“不行吗?” 梅萨愤怒地说:“你总想甩掉我们,离开夏河饭店时为什么不叫上我们?” 香波王子委屈地说:“我是被派出所的警察押走的,那种情况下,我是能不牵扯你们就不牵扯你们,万一我失去了自由,留下你们还可以继续掘藏。再说了,我是你们的大师兄,我得考虑多给你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能让你们互相浪费是不是?青春白白激荡的日子啊,难受。” 梅萨说:“流氓总是把天下人都想象成流氓。” 香波王子说:“‘流氓’是汉文化的产物,藏族人从来不会把这种蔑称强加给任何一个风流好色的男人或女人。你们变了,变得不像藏族了。” 梅萨说:“不是变了,是进步了,文明了。” 香波王子说:“那你就去文明吧,我宁可自由而浪漫地野蛮。” 梅萨说:“别闲扯了,快说下一步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不是已经说了吗,你们离开,我留下,不是甩掉你们,而是调虎离山。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第一我心爱的牧马人在你们手里,第二我心爱的姑娘在等着我。” 梅萨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厚颜无耻。” 智美说:“别扯淡了,说正经的,你一个人留下来把握有多大?” “一半对一半,就像我跟你。对了智美,我们可以赌一把,要是我成功了,你就放弃梅萨。要是我失败了,我从此不再痴心妄想,我就是你们绝对的保镖,绝对的电灯泡,只照亮你们,不骚扰你们。” 梅萨嘲笑地说:“智美决不会跟你打这种赌。” 智美说:“谁说的,其实我比香波王子更想赌一把。”他没说他想打赌是因为他比梅萨自己更了解梅萨,梅萨已经开始强迫自己了,强迫自己极力排斥香波王子,但最强烈的排斥往往又是最强烈的爱,梅萨表达的,其实是她的害怕,她害怕她会滑落到无法自持的地步。智美觉得如果不打赌,失败的肯定是自己,如果打赌,说不定还有赢的希望。 香波王子欣赏地望着智美:“那就一言为定。男人就应该是感情的赌徒,尤其是西藏的男人。”说着朝梅萨挤挤眼。 梅萨瞪着香波王子:“痴心妄想。” 智美说:“现在就怕牧马人开不走,早就有人监视着它。” 香波王子说:“我还担心没有人监视呢。” 他们走出夹道,绕到文殊菩萨殿前,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喂。”扭头一看,发现殿门边的平台上,放着一个铁笼子,那声音就是从铁笼子里发出来的。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铁笼子里面是什么看不清楚。他们好奇地走了过去,还没到跟前,梅萨就敏感地叫了一声:“山魈?” 是山魈,活着的,从铁笼子里发出了一阵阵人似的声音:“喂喂喂。” 香波王子说:“听啊,就像边巴老师在上课。” 梅萨说:“你是说边巴老师的灵识寄住在了它身上?” 智美说:“集中精力掘藏,不要胡扯一些跟‘七度母之门’没关系的事情。” 山魈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突然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拍了几下,合拢到一起,俨然一副拜佛作揖的样子。 香波王子说:“你们再看它的眼睛,湿乎乎的,像是一见我们就哭了。边巴老师,你来这里干什么?” 山魈放下前肢,在铁笼子里原地转了一圈,翘起嘴巴,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们,哈哧哈哧吐着气。 香波王子问:“边巴老师,你寄魂于山魈,变成了独脚鬼太乌让,作为护持伏藏的神灵,你想帮助你的三个学生是不是? 山魈琥珀色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两股奇异的红光,扫在香波王子脸上,继而晃晃头,好像并不同意他的说法。 梅萨说:“智美,还是你问吧,边巴老师生前对你是最好的。” 智美后退着:“它就是一只怪兽,跟边巴老师没关系,我问什么?” 山魈突然跳起来,哗啦一声,头撞到了铁笼子顶上。 一个留胡子的喇嘛从文殊菩萨殿里走出来,呵斥道:“走开,走开,小心它咬了你们。” 智美转身离开。山魈皱起鼻子,瞪起血光之眼,朝着智美龇了龇牙,抓住铁笼子,哗哗哗地摇起来。 香波王子问:“这是北京动物园一只死而复生的山魈,你们怎么把它搞到这里来了?” 胡子喇嘛说:“不是我们搞来的,是它自己走来的。” 香波王子说:“不会吧,明明是拉卜楞寺的喇嘛买走了它,还留下了‘兜率天宫讲修宏扬吉祥右旋洲’的纪念章。” 胡子喇嘛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三更半夜打听这些事情?”突然明白了,面前这三个人恐怕跟央金姑娘被杀、阿若喇嘛袈裟被抢有关,惊慌失措地喊起来:“来人哪,来人哪。”边喊边往文殊菩萨殿里跑。 香波王子和梅萨恋恋不舍地望着山魈。 智美在身后喊:“还不快逃跑?” 三个人疯了似的跑起来。身后,山魈“喂喂喂”地喊着,接着变成了尖叫和凄号,变成了冲撞铁笼子的疯狂。 梅萨和智美来到停泊着牧马人的广场。 黑暗中,王岩、碧秀、卓玛看到梅萨和智美开走了牧马人。碧秀迅速启动路虎警车,跟了过去。 没走多远,牧马人突然停下,灯光亮堂的车内,梅萨和智美回头张望着。 王岩说:“不要跟得太紧,香波王子还没出现呢。” 牧马人关掉所有的灯,忽地起步,飞速来到两百米外树荫浓郁的拐弯处,紧急刹车。车上梅萨喊一声:“快,快上来。”车门开了,又咚地关上了,然后急驰而去。 王岩又说:“追,一定要拦住,香波王子跑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在临夏县城追上牧马人,迫使它停了下来。 碧秀抢先扑过去,一看车内没有香波王子,吼道:“人呢?” 梅萨说:“我们不是人吗?” 第六章 登临宝座 清晨,淡淡的光亮揭开了拉卜楞寺的又一个白天。钟声响起,信仰以庙宇的形式渐渐清晰着,精神的辉煌涂抹在寺顶庙墙上,用沉默的热情拥抱着天地世界。香波王子在狮子吼佛殿找到一个下夜的喇嘛,随便一打听,就打听到了木匠扎西。 木匠扎西是一个出家的手艺人,负责修理拉卜楞寺的所有木器,木制的转经筒自然归他管。因为要更换轴承,前几天他叫了几个喇嘛帮他把转经筒卸下来,用马车拉到了木工院里。香波王子看到他时,他刚刚起床,正要去参加早殿诵经。 “吉祥的木匠请你不要走,我找了你一夜才找到你。”香波王子张开双臂,把木匠扎西堵回到院子里,又说,“我从北京来,听说你正在修理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如果我能用额头碰碰里面的‘嘛呢’,福气就会随着转经筒的旋转源源不断了。” 每个转经筒里都有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六字真言”又叫“六字大明咒”,“六字大明咒”的藏语略称便是“嘛呢”。 木匠扎西客气地说:“好啊好啊,你就碰碰吧。” 香波王子问:“转经筒是不是经常坏,你们经常修?” 木匠扎西说:“也不经常,五六年坏一次,就是换轴承,别的不会坏。” “里面的匣子也不会坏吗?” “匣子是封死了的,没有盖,没有缝,囫囵一个,几百年几千年不会坏。不过这次全裂开了,就像开出了一朵八瓣莲花。” 香波王子心说那是因缘时节已经成熟,伏藏现世的征兆出现了,又问:“莲花里的‘嘛呢’呢?” 木匠扎西迷茫地说:“奇怪,没有‘嘛呢’。” “不可能吧,转经筒里怎么会没有‘嘛呢’?” 木匠扎西指了指院子当中像贝壳一样打开的转经筒说:“就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大概当初装藏的时候忘了写吧。” 香波王子一怔:说对了,离开了阳光的“光透文字”就应该是一张白纸。他扑向转经筒,仔细观察裂成莲花状的木匣子,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说的白纸呢?” 木匠扎西从经筒一侧拿出一块印有黑色“嘛呢”的黄绸子,放到木匣子里说:“我去印经院请了一个新‘嘛呢’,你就碰碰这个吧。” “白纸跟着转经筒转了几百年,我就碰白纸,白纸呢?对不起,我做了个梦,梦见转经筒里的‘嘛呢’是白色的,这不就是白纸吗?我一定要碰碰这白纸。”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来?今天来就没有白纸了,白纸我写信用掉了。” “写信?信呢?寄给谁了?” “昨天寄给了哥哥,塔尔寺居巴札仓的加洋博士。” 香波王子瞪起眼睛半晌无话,突然说:“那我去邮局找你寄出去的信。”说罢就走,走出木工院几步又停了下来,惊恐地寻思:完了,我掉到陷阱里了。 他看到长长的胡同那边,许多人朝这里走来,有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有阿若喇嘛一伙,还有几个身材魁梧的拉卜楞寺护寺喇嘛。走在前面带路的,是那个昨天晚上扭住他的胳膊大喊“抓强盗”的胖喇嘛。 他转身回到木工院里,对木匠扎西说:“有个胖喇嘛告诉了我你的名字,然后又带着人来这里抓我,出世的喇嘛陷害起人来怎么这么熟练?” “是宗喀巴佛殿里的胖喇嘛吗?这个人,哼。” “他们把我当成了强盗,我想逃跑,有路吗?” “好人行世,到处都是路。”木匠扎西到院门口看看来人,回身拍了拍打开的转经筒说,“躺进去试试,要是走不出去,你就真个是坏人了,那就不能怪我不救你。” 香波王子将信将疑地蜷腿躺了进去。木匠扎西咬着牙使劲抬起另一半,砰的一声扣下去,把一个巴掌大的榫头用拳头打进了卯眼。 胖喇嘛带着人走进了木工院,一见木匠扎西就问:“强盗呢?” 木匠扎西说:“你们怎么才来?快快快,帮我把转经筒抬到车上,转经塔里几天都没有转经筒了,管家说今天再不把转经筒安上,就让我还俗去。” 胖喇嘛四下看看说:“看样子强盗还没来。” 木匠扎西说:“来了呀,你不是吗?快搭手啊,愣着干什么?” 胖喇嘛和几个护寺喇嘛把转经筒抬到一辆架子车上,又帮着木匠扎西推到了院门外。木匠扎西拉起来就走,大声说:“来两个人,帮我推到转经塔里。” 胖喇嘛厌烦地说:“快走吧,快走吧,我们要守在这儿抓强盗呢。” 木匠扎西说:“我一无财宝二无钱,强盗是瓜子吗,能往我这里跑?” 穿街走巷,两个护寺喇嘛帮着木匠扎西把转经筒推到了转经塔里。木匠扎西说:“快去吧快去吧,抓你们的强盗去吧,这里我找别人帮忙。”两个护寺喇嘛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转身走了。 木匠扎西打开转经筒,放出香波王子,无言地挥挥手。 香波王子欲走又止,问道:“你怎么敢救我这个强盗?” 木匠扎西说:“人心挂在眉毛上,是不是强盗一望就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先去邮局查你的信,要是查不到,就去塔尔寺找你哥哥加洋博士,你有事儿吗?” 木匠扎西说:“我今年念了十万个‘嘛呢’,送给他五万,祝他健康平安。” 香波王子说:“也送给我几个‘嘛呢’吧,我也需要平安。” 木匠扎西说:“我和你没关系,为什么要送给你?个人的功德要个人积累,你自己不会念吗?不过既然你已经开口,我也不能吝啬,就送给你两万吧。好歹我是个喇嘛,喇嘛念‘嘛呢’,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平安。” 香波王子鞠躬致敬,连声“谢谢”,领受了两万“嘛呢”,心存感念地走了。 早晨的拉卜楞寺游客很少,看不到出租车。香波王子沿着经轮房快步走向人民西街,再顺着大夏河往东,来到县邮局,告诉1号柜台里的人,他要查一封信,收信人的名址是:青海西宁塔尔寺居巴札仓加洋博士。 柜台里的中年男人告诉他,查信要有单位介绍信和个人身份证。香波王子又是恳求又是解释:“我一个外地人,没带单位介绍信。”中年男人一再表示不行。香波王子急了,跟人家吵起来,引来很多顾客围观。有人提议叫警察。香波王子知道这个小地方吼一嗓子警察就会赶来,赶紧离开了邮局。 他在街上逛了一会儿,再次走进邮局,来到7号柜台前,对里面一个眉清眼秀的姑娘提出了查信的要求。 姑娘撩他一眼说:“不行。” “你还没问我有没有证件呢,怎么就不行了?” “你刚才和我们主任吵架了,肯定不行。” 香波王子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说:“我一开始找你就好了,我知道姑娘越漂亮就越好说话,但是我太着急了,没看见你,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姑娘再次撩他一眼:“信很重要吗?” “是写给女朋友的情书,我初恋,没经验,愣是把缺点写进去了。我说我这个人大大咧咧,喜欢单刀直入,热情奔放。可是有人提醒我说,现在的姑娘都喜欢含蓄委婉、不动声色的。最重要的是我把地址写错了,我写给了一个喇嘛,喇嘛懂什么爱情,又不是仓央嘉措,他要是不转交她怎么办?” 姑娘笑了:“看来真的很重要,你等着,我去给你看看。” “谢谢,谢谢,我说漂亮的姑娘好说话嘛,万一我跟女朋友吹了,我来找你怎么样?” 几分钟后香波王子拿到了那封信封上写着“青海西宁塔尔寺居巴札仓加洋博士收”的信,他立刻打开,拿出信瓤看了看,果然是一张白纸,但上面没有木匠扎西写给他哥哥加洋博士的任何内容。 显然木匠扎西骗了他,为什么? 姑娘说:“其实这封信是寄不出去的,没贴邮票,也无法退回去,没写发信人的地址。”姑娘讥讽道,“你真是大大咧咧啊,还不知道信里面忘了什么。” 既寄不出,又退不回,那就只能是有人来查来取。他恍然大悟:木匠扎西,木匠扎西,原来你也是“七度母之门”的链条上传递“光透文字”的一个使者。你肯定不知道转经筒里的这张白纸是干什么的,但你坚信,你的使命就是在一个早已被祖先确定的日子里,把白纸交给一个寻找白纸的人。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交给我呢? 交给我是危险的,在我离开拉卜楞寺之前,我行动的自由其实非常有限,决不能在抓住我或者杀掉我的同时,也毁掉“光透文字”。但如果我能来邮局,就说明我已经摆脱了危险,“光透文字”就可以十分保险地跟我走了。 出租车风驰电掣。香波王子回望跟昨天一样明媚的扎西旗原野,告别着龙山和凤岭护卫下的兜率天宫吉祥右旋洲,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夏河县城。 前方,兰州,是梅萨,还有智美。最重要的是智美,因为已经打过赌了。他的成功将使智美离开梅萨。梅萨就要归他了,只要唱着仓央嘉措情歌肆无忌惮地追求,哪个姑娘不能属于他? 2 回到兰州时,已是中午,香波王子走进了位于城市东部的皋兰山酒店。 酒店大厅一侧的咖啡厅里,三个警察同时直起了腰。 卓玛说:“我说得不错吧,只要盯死牧马人,就能找到香波王子。” 碧秀说:“可我们并不知道他失踪的这半天干了什么。” 卓玛说:“要紧的是,下来他要干什么。” 碧秀说:“下来他会再杀一个人,那就等于我们犯罪。” 王岩说:“我们的任务是防止察雅乌金事件的蔓延,防止乌金喇嘛潜入中国制造血案,但血案还是接二连三发生了。我现在的考虑是,就算香波王子不是血案的制造者,不是乌金喇嘛罪恶行径的代行人,但他开启‘七度母之门’的行为客观上已经成为引发血案的导火索,必须立刻制止。碧秀说得对,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死人,再死下去,就是我们的失职。” 卓玛说:“你还应该考虑‘七度母之门’是唯一可以抗衡新信仰联盟的法门,香波王子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举动,是对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严重威胁。我们这些警察,可千万不要成为乌金喇嘛除掉强敌的工具。” 王岩说:“说得不错,但前提是香波王子必须把自己洗刷干净。很遗憾,目前还没有,他仍然是唯一进入我们视野的犯罪嫌疑人。” 碧秀着急地说:“行动吧王头,机不可失。” 王岩说:“上楼,立刻抓捕。” 卓玛抢先跳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电梯门口,香波王子盯着电梯旁边明光闪亮的大理石。大理石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现了他自己和他身后飞步而来的卓玛。 电梯门开了,他低头走进去,马上打电话给早已等候在703房间的梅萨和智美:“打搅你们了,不会又是见缝插针吧?差不多就是旅行结婚了。我很生气知道吗?快走,警察来了。”三个人在电梯门口相会,看到旁边另一间电梯正在上行,已经上到五楼了,赶紧往下走。 他们来到地下停车场,钻进牧马人,开上就跑。 半个小时后,香波王子把车停在了东岗西路的路边停车场。他身后的座位上,斜射而来的阳光正在照耀他带回来的那张白纸。又是神秘的“光透文字”,来自五百多间经轮房组成的“第一个圆满”,来自被称作“第一个曲典噶布”的转经塔,更来自塔内的“第一个转经筒”。梅萨的翻译已经开始。香波王子抽着烟,感觉饿了,拉开车门要下去买吃的。智美制止了他:“你别动,太危险。”自己下去,给香波王子买了两瓶啤酒、一个烧鸡和几个面包。香波王子一边吃一边看着梅萨,等他吃饱喝足了,梅萨的翻译也结束了。她立刻交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说:“‘授记’给我们的还是仓央嘉措情歌,情歌后面是‘指南’,和雍和宫的‘光透文字’一样,组成了完整的‘授记指南’。”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路虎警车正被红灯和车潮拦在那边,他说:“不好了,老虎追上来了。”发动起牧马人,赶紧逃跑。 一路都在回味刚刚看过的“光透文字”,心在蹦,心爱的牧马人也在蹦,连公路也在蹦。心蹦是因为默契,仿佛默契是一座桥梁,横搭在时间之上,连接着他的心和仓央嘉措的心,那是淬过火的爱情之心,以情歌的形式持续着穿透时空的力量,令人痛楚的锋芒不是越来越迟钝而是越来越犀利了。香波王子希望尽快跟两个同伴分享这种奇特的默契,见路就走,三蹿两蹿,甩掉了路虎警车。 香波王子把车停靠在敦煌路黄河桥头的树荫里,指着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告诉梅萨和智美,这首情歌是仓央嘉措的早期作品,他曾经做过重点考证,如今却赫然成为关于“七度母之门”的神秘“授记”: 乞求神圣的教诫,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会真心讲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说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却不辞而别。 他唱着,完了又说:“这首情歌在最初流传的时候,还有一个一问一答的‘注释’,现在看来,似乎‘注释’比情歌更重要。”香波王子背诵起了“注释”: 尊者,你什么时候不辞而别? 六路人马出现在浪卡子之后。 梅萨问:“尊者是谁?谁在和尊者对话?” 香波王子说:“尊者就是仓央嘉措,跟他对话的,也许是尊者自己,也许另有其人。但不管是谁,它都在提醒我们,这首情歌产生的背景和仓央嘉措的经历,是发掘‘七度母之门’必须关注的问题。” 梅萨说:“掘藏是伏藏的延伸,今天是昨天的继续,‘授记’给我们的历史,我们是必须了解的,这是伏藏学的要求。” 香波王子说:“我担心历史正在重复。我们提起历史上的谋杀,就是要面对今天的谋杀。” “又是谋杀?” “仓央嘉措一生都在经历谋杀,一次比一次凶险也一次比一次重要。” 梅萨兴奋地说:“看来我和智美很幸运,离开了边巴老师,又遇到了香波老师,快讲吧。” 智美下车,把香波王子换到了后排座上。 3 香波王子说:“浪卡子是五世达赖喇嘛舅父的庄园,也是五世达赖喇嘛常来讲经的地方,还是前藏和后藏以及日喀则和拉萨之间的枢纽地带。空行护佑,山水呈祥,仓央嘉措在这里暂住。暂住是因为年前摄政王桑结敦请乃琼大护法降神问旨,结果是:‘将灵童迎至布达拉宫的日子应该是藏历十月下旬十天内。’现在是四月,时日尚早。还因为在神定的藏历九月十七,无量光佛化身的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将在这里给灵童授沙弥戒。受了沙弥戒,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僧人。更因为即使在拉萨,五世达赖的圆寂和六世达赖的降临,也还是少数人知道的秘密。五世圆寂已经十五年,为什么秘不发丧,灵童转世已经十四年,怎么直到现在才公开?一切都需要解释。解释在四、五两个月全面展开,摄政王桑结派出了六路人马。 “第一路是向驻扎拉萨的鞑莱汗营帐解释。鞑莱汗是控制西藏的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靠着数千黑毡房蒙古马兵,他应该是西藏生杀予夺的最高统治者。但在这个精神信仰远远高于军队武器的地方,他显然有些失势,出自布达拉宫的摄政王居然连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和六世达赖喇嘛降临这样的大事都会隐瞒十多年。鞑莱汗既不表示对五世的哀伤,也不表示对六世的庆贺,接受了布达拉宫使者的哈达,却没有回赠哈达:生气地说:‘我们在你们眼里还是蒙古的施主吗?这样的事情就不必告诉我们了。虽然我们信仰圣者宗喀巴的格鲁派,但对贵派领袖的存亡我们是不配知道的。’打发走了来人,鞑莱汗立刻叫来自己的两个儿子商量对策。老大旺扎勒说:‘太阳已经升起,不认可的人只能永远处在黑夜里。’老二拉奘汗说:‘认可六世达赖,就等于认可我们在西藏可有可无。我们监护着西藏,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太阳?别忘了四世达赖喇嘛就是一个蒙古人。’说罢,瞪着父亲鞑莱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趁朝廷还没有诏封,杀掉这个新达赖。’ “第二路是向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解释。对摄政王桑结来说,这是一个远交近攻的策略——利用策旺阿拉布坦牵制鞑莱汗,让鞑莱汗不敢把自己看成是唯一可以控制西藏的蒙古天王。而策旺阿拉布坦也想利用摄政王桑结把手伸向西藏,所以当布达拉宫使者带来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六世达赖喇嘛业已降临的消息时,他当即决定:派侄子乌兰特带重礼前去贺喜。 “第三路是向藏传佛教宁玛派解释。‘宁玛’为‘旧派’,它是藏传佛教最古老的教派,形成于公元1055年,以公元757年从印度乌仗那来到吐蕃传法的莲花生为祖师。由于五世达赖喇嘛出身的琼结家族曾经信奉宁玛派,格鲁派取得西藏政权之后,高层大部分僧人对宁玛派采取了包容、眷顾、利用的态度。前往解释的布达拉宫使者分为两组,一组奔向北传宁玛派祖庙山南贡嘎境内的多吉札寺,一组奔向南传宁玛派祖庙山南札囊境内的敏珠林寺。两座寺院即刻做起了法事,经声鼓语响亮得就像宁玛派自己的活佛转了世,然后多吉札寺的寺主土登朗杰活佛和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分别离寺,携带礼物,奔赴浪卡子朝会。 “第四路是向藏传佛教萨迦派解释。萨迦派的创始人昆·衮却杰布于公元1073年在藏南仲曲河北岸灰白色山岩下建起萨迦寺,故名萨迦,‘萨迦’就是‘灰白色的土’。萨迦寺以仲曲河为界,分南北两寺,距拉萨三百七十公里,是萨迦派的祖寺。十三世纪中叶到十四世纪中叶,在元代朝廷的扶持下,这里成了统治整个西藏的萨迦政权所在地。元世祖忽必烈无比崇信萨迦教法,奉萨迦五祖之一的八思巴为金刚上师,接受密法灌顶,对其言听计从。八思巴受封‘大元帝师’,名闻天下,举国膜拜。后来萨迦王朝虽然被帕竹噶举王朝取代,但世袭相传的萨迦法王在藏传佛教界的地位,依然如星晖曜地。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在萨迦南寺欧东仁增拉康会见了布达拉宫使者,听到五世达赖早已圆寂,立刻泪眼婆娑,听到六世佛宝已经降临,马上又破涕为笑。随即决定,他将代表萨迦法王,亲自拜倒在新达赖喇嘛足下。 “第五路是向藏传佛教噶举派解释。‘噶举’是‘教言传承’的意思,指的是金刚坛乘也就是佛法密宗的口传密修,在藏传佛教中最为神秘高妙。噶举派起源于十一世纪,产生了西藏最著名的四个密宗大师:玛尔巴、米拉日巴、热穹巴和达波拉杰。其中的分支帕竹噶举于公元1349年推翻萨迦政权,建立了长达近三百年的西藏噶举政权。比这三百年统治史更为重要的是,噶举派的另一分支噶玛噶举黑帽系的大师噶玛拔希不仅开创了活佛转世制度,还开创了诵唱‘六字真言’的习惯,他的诵唱从公元1227年他二十一岁时算起,蔓延了近八百年,蔓延到了世世代代藏族人民的口中心里。噶举政权从帕竹噶举开始,由噶玛噶举结束,结束时的统治者名叫‘藏巴汗’,意思是‘后藏上部之王’。 “藏巴汗于公元1612年征服各个地方势力,统治了西藏全境,又于1618年打败被格鲁派施主吉雪巴请来的蒙古喀尔喀部,摧毁色拉寺和哲蚌寺。在两寺后山,杀害格鲁派喇嘛五千多人。1635年,格鲁派再次遭到噶玛噶举施主的内外夹攻。尤其在青海和康区,许多大喇嘛被逮捕入狱,或惨遭杀害。格鲁派和萨迦派、宁玛派的寺院统统遭到破坏。情急之中,五世达赖喇嘛的大管家索南群培和吉雪巴派人前往准噶尔,求救于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 “1636年,固始汗率兵进入藏区,陆续打败并处死了迫害格鲁派以及其他派别的青海却图汗、康区白利土司、后藏藏巴汗,并以达赖喇嘛驻锡地哲蚌寺噶丹颇章宫为名,于1642年正式建立了统治整个西藏的格鲁派政权,强迫藏巴汗管辖的噶举派寺庙改宗格鲁派。噶玛噶举派屡屡反抗,一度占据后藏和山南许多地方,大有推翻格鲁派的气势。固始汗的儿子鞑莱汗领兵前往镇压,捣毁大部分噶玛噶举寺庙,在所有噶玛噶举派僧人手上打上印记,交给各个格鲁派寺院收管,只留下没有参与抗争的楚布寺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噶玛噶举的教宗阵地。 “楚布寺是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的祖寺,位于堆龙德庆境内楚布河上游北岸,距拉萨七十公里。住持活佛噶玛珠古在杜康大殿前的六柱明廊里接待了布达拉宫使者,然后对身边的侍从喇嘛说:“既然格鲁派的活佛可以从宁玛世家转世,为什么不能从噶玛噶举世家转世呢?格鲁派近有蒙古人监护,远有朝廷扶持,气势越来越大了。如果我们还希望噶玛噶举东山再起,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依靠转世制度渗透、改造和替代。噶玛噶举的金刚(密宗)教法是天下无敌的,该是行动起来的时候了,快去准备一下,我要去见见这位格鲁派的新达赖。” 梅萨打断了香波王子的话:“原来历史上藏传佛教内部也是这么不清净的。” “岂止是不清净,派与派、佛与佛之间常常是你死我活、血雨腥风的。这说明教派一旦变成政治集团和利益集团,就跟释迦牟尼没有关系了。称佛而不是佛,念经而不是经,俗界里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全有。而且更黑暗、更残酷、更是涂炭生灵的源头。”香波王子停下来,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智美着急地说:“往下说吧,还有第六路呢。” “第六路是向朝廷解释。这是最重要的一路,早在一月就出发了,解释开始时,恰好是四月。鉴于有人告密而朝廷已有急诏严词叱责,摄政王桑结亲自撰写的奏章畏罪乞怜,辞恳意切,敬谨之至:‘为众生不幸,五世达赖喇嘛于壬戌年示寂,转生静体,今十四岁矣。前恐唐古特民人生变,故未追荐报丧,乞请大皇帝容悔罪愆。自我敬事达赖喇嘛,西藏番民惟愿普天之下天朝皇帝为护法主,此处尚有异心,三宝照鉴,威灵作证……’康熙皇帝读了奏章说:‘朕严颁谕旨,摄政王悚惧,既如此,可宽宥其罪,允许所请。摄政王必感恩,而众蒙古亦欢悦矣。’遂派常驻朝廷的蒙青活佛大国师章嘉呼图克图作为使臣,去西藏参加六世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的坐床庆典。这是清朝政府首次派人入藏督察转世灵童,标志着朝廷对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承认。 “公元1697年的西藏,夏天就要来临的时候,六路人马从不同方向,走向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暂住之地、距拉萨一百六十四公里的藏南福地浪卡子。 “暂住浪卡子的仓央嘉措对这个陌生地方非常好奇,每天在经师曲介的指导下学完经课之后,便喜欢俗装便服走出他居住的单增颇章到处转转。曲介想到浪卡子是格鲁派的净地,没什么危险,就派了两个僧人跟着,叮嘱道:“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千万不要丢失了。”这两个僧人一个独眼,一个豁嘴。之所以派他们随从,是因为难看的面孔具有大黑护法的狰狞,谁见了谁躲。独眼和豁嘴是来自墨竹地方的血祭师。血祭是苯教祭祀天神的仪式,一年两次,每一次都要宰牲杀人,以求天神的愉悦满足。血祭师就是专司宰杀的信徒。他们以野赞凶神和十二丹玛女神的名义宰牲杀人不眨眼,所以当噶丹颇章政权启用‘隐身人血咒殿堂’后,‘隐身人血咒殿堂’便召请他们作为存亡危难时刻格鲁派的护法夜叉。 “两个黑脸狞厉的夜叉知道他们看护的是至尊无上的达赖喇嘛,便寸步不离,十分小心。但他们毕竟是放野惯了的苯教徒,对佛教领袖没有透心透骨的敬畏和爱戴,时间一久,不仅有些松懈,举止也随便起来。有一天,独眼夜叉突然捧着仓央嘉措胸前的一颗黑玛瑙说:‘我也有一颗黑玛瑙,跟你的一样。’说着摸出自己的黑玛瑙,在仓央嘉措面前炫耀。仓央嘉措惊叫一声:‘哪里来的?’他有一对黑玛瑙,是他十岁那年摄政王桑结托人送给他的,他留下一颗,送给玛吉阿米一颗,想不到送给玛吉阿米的这一颗出现在独眼手里。独眼夜叉说:‘当野赞凶神和十二丹玛女神需要尸体喝血吃肉的时候,就会把珍珠玛瑙奖赏给我。’ “仓央嘉措没再问什么,骑到马上边走边说:“玛吉阿米你好吗?我现在就去看你玛吉阿米。”然后唱起来: 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姑娘, 寄去三次问讯。 “唱着唱着,他朝着远方纵马疾驰,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纵马回来。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眼巴巴等着,等到太阳落山,才意识他们看护的达赖喇嘛已经丢失了。他们惊慌失措地去向经师曲介报告,一时间转世灵童失踪的消息传遍了浪卡子。刚刚到达浪卡子的拉奘汗听了一阵狂喜,密令部下马上去寻找,找到就杀。 “从贡嘎到浪卡子,中间有座靠近羊卓雍湖的甘巴拉山。山里有个大岩洞叫‘红色阎摩敌密门台阶’。是宁玛派掘藏大师娘热巴发掘密宗法典和法器的地方,后来成为神预和密会之地。每当西藏即将发生重要事件,宁玛派先知先觉的高乘僧人都会来此领受莲花生大师和阎摩敌即金刚大威德的法旨,共同施放密咒以阻止或推动事件的发生。但是今天,奔赴浪卡子朝会的土登朗杰活佛路过这里时,看到的不是什么吉祥的法旨,而是恃强凌弱的凶景。七八个蒙古骑手正在追杀一个少年。少年无路可逃,丢开坐骑,跑进密门台阶,爬上了阎摩敌法座。那是一个高两丈阔尺五的平台。骑手们举起弯弓,就要搭箭射击。土登朗杰活佛朝着骑手张开双臂说:‘慢慢慢,这里是宁玛巴的圣地,不是你们蒙古人的杀人场。’说罢,熟练地爬上平台,一把抱住少年,朝后一退,突然消失了。等蒙古骑手爬上去寻找时,才发现平台背后是一个斜井,斜井下面隐隐有一丝亮光,说明下面有出口。 “土登朗杰活佛带着少年爬出斜井底部的地洞,绕过山梁回到密门台阶的门口,抱着少年骑上了自己的马。少年问:‘尊者为什么要救我?’土登朗杰活佛说:‘我救的是达赖喇嘛。’‘你怎么知道我是达赖喇嘛?’‘一个修炼到家的宁玛派活佛是遍知一切的。’他们策马跑向了浪卡子,骑手们追撵着,从后面射过来的箭镞砰砰砰地落在土登朗杰身上。跑不多远,他们就遇到了拉奘汗亲自率领的马队。拉奘汗命令手下:‘两个都杀掉,不留活口。’骑手们个个手提月牙刀,面孔狰狞,杀气腾腾。土登朗杰活佛毫无惧色地挺立在马上,坦然走来,用坚定的步履逼视着对方:让开,让开。拉奘汗一手撴住缰绳一手举着刀,瞪着怀抱仓央嘉措的土登朗杰活佛,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放下了屠刀。他让开了,所有的骑手都让开了。 “土登朗杰活佛背后插着十六根带羽毛的利箭,根根淹没在骨肉里。鲜血洇透了袈裟,红艳艳的袈裟湿漉漉地滴沥着,浸染着马鞍马身。而他依然挺身在马背上,睁圆红色阎摩敌般的宁玛巴之眼,护法而来。土登朗杰活佛死了,他用身子保护着仓央嘉措早就命归西天。但使命没有完结,仓央嘉措需要他,他就必须这样用无言的威武喝退杀伐者。 “拉奘汗疑惧地望着土登朗杰活佛,突然又后悔放过了仓央嘉措,打马追了过去。眼看就要追上,死活佛土登朗杰突然仰身倒下,用自己的头直撞拉奘汗的马头。马惊了,嘶鸣着扬起前腿,又一个急速的回转。拉奘汗摔了下来,不偏不斜倒在了土登朗杰身上。他想爬起来,死活佛的袈裟挂住了刀柄和箭壶,就像用手拦腰抱住了他。他惊叫着,几个骑手过来扶起了他。再看前面时,他要追杀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是踪影全无。 “仓央嘉措安然回到了浪卡子。想去家乡看望玛吉阿米而没有去成的他又多了一份伤心:为了保护他,土登朗杰活佛死了。 “浪卡子的夏天里,羊卓雍湖是仙境。成群结队的斑头雁、黑颈鹤、赤麻鸭,占领了天空和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岸边的牧草新鲜到滴翠,草尖上挑着绿绒绒的羊卓鸟和红艳艳的喇嘛鸟。白羊黑牛,红马黄狗,庄园的石头碉房外,是牧家。 “自从仓央嘉措失踪过一次后,经师曲介就不准他离开单增颇章了。更何况摄政王桑结来了,也就是说,监护和管束来了。桑结是一个严酷的政治家,不可能为顾及一个少年率真的性情、早熟的感情而给政教大业增添麻烦。仓央嘉措只好天天站在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无可奈何地望着湖水和草原那边灯苗一样飘忽不定的人影和帐房,望着飞鸟甚至自由的蜜蜂,望着望着就会唱起来: 金黄蜜蜂的心上, 不知怎么把情人念想, 而我青青小草的愿望, 就是盼着雨露和阳光。 他是随想随唱,用的是门隅山乡的流行歌调,词儿却都是现编的: 压根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原来不熟也罢, 免得情思缠绕。 “有时候经师曲介会来到他身边,手拿经卷规劝他:‘尊者,回寝宫听我讲经,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摄政王就该责骂我了。’他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听和不听脑子里都只想一个人:玛吉阿米。他面对莲花生大师的塑像祈祷:‘你的愿力足以征服西藏所有的魔鬼,现在就请你改变摄政王的主意,给我自由,放我回家。’然而祈祷没有效果,他的自由越来越少,为此他经常给经师曲介发脾气。 “作为布达拉宫显密兼通且密法修炼已经步入高乘的大喇嘛,曲介自然领受过男女之间肉体接触的快乐。也知道在阴阳合修的秘传里,精液具有超凡入圣的力量,它会把肉体的欲望引入精神渠道而使信仰成为永恒。但他作为坚定到冷酷的信仰者,拒绝理解凡俗而宽泛的情感,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精神的父亲,更是精液的主宰。它代表思念、依恋、温暖、纯洁、芬芳、陶醉、柔情蜜意和母亲般的关护。它处在性力和交合之外,也处在欢喜金刚阴阳合修的秘传之外。它引导那些信仰的头脑明白,关于色欲的实施,除了怛特罗密教奥义的鼓动,还有生命对水乳交融的渴望。 “就是为了水乳交融,为了思念和依恋,仓央嘉措又一次逃跑了。他脱掉平时穿的袈裟,换上一件从来没穿过的白色氆氇袍,用一顶大礼帽遮住脸面,溜出寝宫,走出单增颇章,飞快地走向傍晚的原野。前面,有人跪着,他绕开了,再往前,又有人跪着,他又绕开了。这样绕来绕去,总有人跪着,跪着的都是藏兵。突然遇到了两个不跪的僧人,一看就泄气,原来是他最不想见到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们毕恭毕敬朝他做出手势:‘尊者,请回吧。’再一看,围绕着单增颇章,到处都是藏兵。 “逃跑不成,只好装病。仓央嘉措说他浑身疼痛,四肢乏力,口口声声要找门隅措那泶下村的宁玛巴小秋丹给自己治病。新近被摄政王指派为经师的宁玛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说:‘小秋丹是我的弟子,他能治好的病我自然不在话下。’久米多捷是名扬山南的藏医,两手在仓央嘉措腕脉上一搭,身体和心理就全知道了,给他开了一种药,叫‘羯摩甘露’。‘甘露’哪里有一点‘甘’的意思,就是苦,苦得他打颤。 “病好了没几天,又开始胡闹。给他授经他唱歌,让他念佛他舞蹈。动不动就会跑到单增颇章碉房错层的平台上,望着湖边草原上的人影和帐房,又蹦又跳,跳累了就睡觉,也不管太阳还在高高照耀。要是经师干涉,他就说你让我去羊卓雍湖边我就念经。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都劝他:‘为众生考虑,达赖喇嘛是不能这样的。’他说:‘我既没有受戒也没有坐床,我不是达赖喇嘛。’ “为了让他尽快摆脱孩子的任性,忽一日,摄政王桑结来到他的寝宫,摒退左右,亲口把五世达赖的遗言、‘七人使团’的死亡、叛誓者的伏藏、政教之敌终于显露、格鲁巴的克星已经发出逼人寒光的事情告诉了他。摄政王叮嘱说:‘六路人马来到了浪卡子,浪卡子表面上平静祥和,实际上杀机四伏。尊者的安危就是整个藏土乃至蒙古的安危。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走出单增颇章。’然后,桑结带他来到单增颇章最高层的经堂,祈祷过药师、弥勒、文殊之后,桑结和蔼地说:‘来啊,你来看看窗外。’ “从经堂可以看到单增颇章另一边的草场,这里望不见秀丽的羊卓雍湖,却有雄奇的山脉抬升着草场的海拔。几乎所有远远近近的缓坡上,都有白晃晃的夏季帐房。桑结告诉仓央嘉措:‘那一片是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身边的狼。那一片是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的营帐,他们对我们,是远方的狼。蒙古人和我们西藏人一样,各个部落、各个派别是要彼此争斗的。远方的狼和身边的狼互相牵制着,对我们有好处。一旦两匹狼变成了一匹狼,我们就危险了。东边那些帐房里,住着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对我们格鲁派来说,他是牦牛,能作为朋友,但不是同类。西边那些帐房里,住着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他是鹰,教法对我们有好处,但如果不提防,就会吃掉我们。最远的那顶帐房里,住着你的新经师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他代表着亲近和众多,他是羊,他会像土登朗杰活佛那样,用生命保护你。所有这些人,很快都要来拜见你了。’仓央嘉措突然问:‘我见到他们怎么办?’摄政王桑结说:‘你祝福他们,给他们摸顶。摸顶的时候不要伸直胳膊,不要把手放在他们的头顶,要让他们弯着腰用头碰你的手。’仓央嘉措又问:‘也给拉奘汗摸顶吗?他可是政教的敌人。’桑结说:‘现在还不一定,最危险的敌人肯定是那些表面上温和顺从的人,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毁政教的能力伏藏给了谁,神灵并没有降旨于我们。’仓央嘉措一脸疑惧:‘为什么,格鲁巴的敌人这么多?’桑结说:‘因为我们拥有了西藏,我们的领袖达赖喇嘛登上了最高宝座,这个宝座一旦成为权力的象征,就会吸引情器世间所有的贪欲和瞋慢,那是野兽的大嘴时刻想吃掉你。受戒的日子就要来到,你要警惕,从你面前走过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格鲁巴的克星,对你亮出夺命的暗器。’ “公元1697年,藏历火牛九月十七日,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按照降神问旨的结果和摄政王桑结的安排,三十四岁的五世班禅额尔德尼罗桑益西从日喀则扎什伦布寺来到浪卡子,为仓央嘉措剪去头发,授沙弥戒,取法名普慧罗布藏仁青仓央嘉措。二十日,噶丹颇章在浪卡子举行隆重庆典。班禅大师当众把黄色法衣披在仓央嘉措身上,又送上经字哈达、释迦佛像、金塔金瓶、曼札念珠等。在藏兵把守的警戒线以外,是达官显贵,僧伽喇嘛,加上四面八方赶来的平民百姓。羊卓雍湖边的草场上,磕头朝拜的人群一轮接着一轮。最重要的当然是接受朝贺。一个既没有举行坐床典礼、也没有接受无上灌顶的达赖喇嘛,还没有资格为众多高僧和来使讲经做法,但可以摸顶,而且必须摸顶,这是朝贺者的最低要求。 “危险就出现在朝贺摸顶的过程中。仓央嘉措按照摄政王桑结的嘱咐,伸直胳膊,让那些人排着队弯腰从他手掌下面碰触而过。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过去了,楚布寺的住持噶玛珠古活佛过去了,宁玛派领袖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过去了,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侄子乌兰特过去了,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的二儿子拉奘汗也过去了。但拉奘汗没有像别人那样用头顶碰触仓央嘉措的手,显然是故意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里,藏匿了他对新达赖的蔑视。 “接下来是一个蒙古贵族。他穿着华丽的裘袍,紧跟在拉奘汗身后。警戒线上的藏兵以为他是跟拉奘汗一起的,就没有阻拦。他极力弯着腰,隐藏他的面孔,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仓央嘉措手掌下面,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嘴里,藏着致命的暗器。 “这时突然有人喊:‘仓央,仓央。’仓央嘉措抬头一看,愣了,他不相信喊他的居然是玛吉阿米。”仓央,仓央。“喊声越来越急切,他不由得跳下法座,跑了过去,站在玛吉阿米面前,还是不相信,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玛吉阿米挽起袖子,让他看了看左臂上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他这才相信了,高兴地说:‘我以为你死了。’玛吉阿米说:‘阿妈替我死了,阿妈知道魔鬼要杀我,就穿上了我的红氆氇软靴。’说着就哭起来。 “那蒙古贵族打扮的刺客已经从嘴里吐出了暗器,再无法吞回去,攥在手里就追。警戒线上几个藏兵立刻扑了过去。蒙古贵族无路可逃,噌地跳上了法座,等他从法座上栽下来时,暗器已经抹开了自己的脖子。 “刺客自杀了,他受了谁的指使?他是蒙古贵族的打扮,但和硕特部的拉奘汗与准噶尔部的乌兰特都说不认识他。以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经过多方调查也没有查实凶手的归属。他的出现不过是印证了摄政王桑结的担忧: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摧毁政教的能力伏藏给了谁,谁也无法知晓。从新达赖面前走过的任何人,都可能变成格鲁巴的克星,亮出夺命的暗器。 “玛吉阿米用喊声救了仓央嘉措的命,却暴露了自己。当仓央嘉措和她手拉手站在一起时,他们身边除了宁玛僧人小秋丹,除了一些扑到地上用头碰触新达赖靴子的信民,还有跑过来护卫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他们揪住玛吉阿米的氆氇袍,瞪着她发呆:在泶下村那座被柴火熏黑的石头房子里,这个姑娘不是被他们一人一刀杀死了吗?从红氆氇软靴上拽下来的黑玛瑙就是证明,激射到独眼夜叉脸上的鲜血也是证明,但更有力的证明却是她活得好好的,她还在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追随着仓央嘉措。 “玛吉阿米意识到了危险,丢开仓央嘉措,拽着小秋丹转身就跑。仓央嘉措喊道:‘玛吉阿米你不要跑,我是达赖喇嘛我可以保护你,你不要跑。’但玛吉阿米和小秋丹还是跑了,他们对危险的感觉比仓央嘉措要敏感得多。 “仓央嘉措在浪卡子以及后来去拉萨的路途上,再也没见到玛吉阿米,只有苦苦的思念萦绕不去,只有悲酸的情歌久久回荡在胸臆间: 乞求神圣的教诫, 地位再高的喇嘛, 他也会真心讲解; 幼年相好的情人, 说好等我的姐姐, 如今却不辞而别。 “九月二十一日,在经师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布达拉宫官员的陪伴下,声势浩大的迎请马队离开了浪卡子,二十七日到达聂塘扎西岗。监护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首领鞑莱汗、从浪卡子赶到这里的摄政王桑结率领蒙藏僧俗官员和三大寺代表一千多人,前来迎接。十月二十四日,迎请马队从聂塘扎西岗出发,走向拉萨,半途有朝廷使臣大国师章嘉呼图克图带领百余人前来迎接,呈献康熙皇帝封诰和敕书。十月二十五日,是宗喀巴圆寂纪念日燃灯节。在摄政王桑结的引导下,仓央嘉措走进布达拉宫,在红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临无畏雄狮宝座。在坐床典礼的法号鼓乐声中,在清朝顺治皇帝册封五世达赖喇嘛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呾喇达赖喇嘛“的金册金印面前,正式开始了达赖生涯。” 香波王子喘着气,不说话了。三个人都在沉默。 4 天气闷热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兰州从前是一个少雨的旱城,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来,而且说下就下,没有酝酿。停靠在黄河桥头的牧马人里,热气和汗气纠缠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三个人又是流泪,又是咳嗽。但注意力一点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萨说:“看来没有玛吉阿米,就没有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这样想就对了,在仓央嘉措的生活中,玛吉阿米占据最重要的地位,没有她,不仅没有情歌,也没有仓央嘉措。如果说仓央嘉措是爱情的象征,玛吉阿米就是爱情的保姆,是她诱发并培育了仓央嘉措的爱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发,大山绵绵,阔水汤汤。” 梅萨发自内心地说:“真让人羡慕。” 香波王子说:“知道为什么孔雀尾毛是玛吉阿米的标志吗?因为在印度民间的传说里,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女人,是天地精华的显现。佛教借此发挥,说所有的度母神在通过观世音化现为佛门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转世,都有过从孔雀公主到凡间女子的经历。孔雀是美丽圣洁的灵物,由它转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 梅萨说:“玛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标志的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也有动物标志,那就是鹦哥,在藏族的传说里,鹦哥是爱情的象征。” 梅萨望着香波王子胸前的鹦哥头金钥匙说:“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如果是长出来的,就长在你身上,那你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了。” “这可是天神的锻造,我的祖先的宝贝,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那也无法避免重复,天神一锻造一大堆,一人发一个,你的祖先侥幸得到了一个。而我相信,能代表仓央嘉措的‘鹦哥’,绝对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智美慢腾腾地说:“能不能说正经的,你们总是跑题。”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爱情的魅力,是爱情让掘藏跑题了。” 梅萨说:“一般来说,伏藏的目的是为了圣教不会消失、教言不会掺杂、加持不会衰弱、传承不会断裂。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却恰恰相反,不断显现的‘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让我们触摸到的是一个宗教叛逆者的灵魂,他用世俗的爱情否定了神圣的戒律,让圣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许是这位教主带给圣教的唯一礼物,而圣教带给他的却是压抑、苦闷和愤怒。” 香波王子说:“只能说暂时是这样,我不相信仓央嘉措会压抑到底,苦闷到底,愤怒到底。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们相信愤怒是极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爱情。仓央嘉措把情歌唱响了西藏,用情歌轻而易举地主宰了人们的精神。为什么?因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样需要爱情,爱情与宗教不仅不抵触,而且是互为表里的胶结体,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说:“这只是你的愿望,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涤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是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如果没有罪孽呢,宗教洗涤什么?仓央嘉措没有,我也没有,我相信你们两个也没有。” 智美说:“所以这个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萨看到香波王子睁圆了眼睛要反驳,赶紧说:“不说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来看看。大概是随着转经筒长久旋转的缘故,边角有些残损,纸面上密密麻麻一层皱纹,但阳光下古老的伏藏语言还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语言旁边是她的翻译。她说,“了解了‘授记’给我们的历史,我们现在要面对现实,下面的‘指南’是什么意思?”说着念起来: 脐带之红,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 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 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说:“我想听听你们的高见。” 梅萨着急地说:“别卖关子了,我们没高见,就想听你的。” 香波王子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 梅萨拿出纸巾揩着眼睛说:“别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浑身都是脏毒,一点也不清净,按规矩,不清净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说:“不清净的还有心灵,我的心灵更肮脏,胡思乱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为什么偏偏摊上了我呢?” 梅萨说:“机会到了,你必须改变自己。” 香波王子说:“很难。不说我了,说‘指南’吧。‘脐带之红’,显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诞生地。‘宗喀’是藏语古地名,指甘南积石山主峰宗喀杰日以西、青海湖以东、湟水以南的地方。当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国师西纳喇嘛对朝廷有功,要赏赐封地,请他在喇嘛教流行区域的甘青西藏挑选。西纳喇嘛花四年时间到处走动,最后选中了宗喀,禀告皇帝说,这是个出圣人的宝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罢,不封也罢,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纳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莲花排列,名叫宗喀莲花山。九十年以后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莲花山的怀抱里。母亲香萨阿曲剪断脐带后鲜血滴下,透过地毡渗入地下,不久,这地方便长出了一颗神奇的菩提树,翠绿的枝叶伞盖而起,很快撑破了小小的帐房。后来宗喀巴在西藏创立格鲁派,宗喀莲花山便成了格鲁派的祖宗之山。” 梅萨问:“那么‘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呢?” 香波王子说:“‘成道’指的是树,就是旃檀树,学名叫暴马丁香,佛名叫菩提树,印度人称为阿沛多罗树。当年释迦牟尼出家为僧,苦修六年后来到菩提树下,跏趺而坐,对天发誓:‘成道就在此处,如果不成,我不离禅座。’后来果然得道,菩提树也就成了成道树、思维树。由宗喀巴母亲的脐带之血养育的这棵菩提树,根深叶茂,十万叶片芳香熏人,每片叶子上的纹脉清晰地显现一尊狮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绿或浅绿,树皮上还显示出文殊菩萨的五字心咒。狮子吼佛是释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萨转生于宗喀莲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萨说:“‘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又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就是青海塔尔寺。当时正在西藏学法的宗喀巴托人带信,请求母亲保护菩提树。宗喀巴的母亲会同当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狮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树干用黄绸包裹,在四周镶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莲塔。聚莲塔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筑。 “后来,大禅师仁钦宗哲坚赞根据佛菩萨的梦授,建起一座明代汉式宫殿,殿中用药泥塑造了一尊弥勒佛镀金坐像,佛像体高身伟,内部装有如来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峡大师的圣骨灵灰、释迦室利大师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师的头发袈裟、宗喀巴父亲显现文殊菩萨像的额骨、来自印度和尼泊尔的释迦牟尼小铜像等。这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寺,称为弥勒寺。 “宗喀莲花山的山怀里,先有一塔,后有一寺,汉族的信民们为显得亲切,称‘塔’为‘塔儿’,跟‘寺’合起来,就成了‘塔儿寺’或‘塔尔寺’。而藏语沿用至今的称呼是‘衮奔贤巴林’,‘衮’是‘佛身像’,‘奔’是‘十万’,‘衮奔’就是‘十万佛身像’,‘贤巴林’是弥勒寺,合起来就是‘十万佛身弥勒洲’。” 梅萨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呢,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后来聚莲塔几经重建,又用佛殿覆盖,变成了如今耸立在大金瓦殿通风天井里的菩提大银塔。塔形巍峨,塔基宽阔,外壳是纯银,间有镏金装饰,镶嵌着许多玛瑙、珊瑚、青金石、绿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龛,环衬着大鹏、宝象、雄狮、祥龙、吉鹿、胜母,里面是头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镀金像。菩提大银塔是塔尔寺首屈一指的宝供神物,号称黄教第一塔、世界一庄严。 “菩提大银塔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无论怎样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着一道圣门,通往里面的菩提树和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圣门很少被人打开,在所有关于菩提大银塔的文献里,只有一次打开圣门的记录,那就是万玛活佛著的《尼玛·僧格》,他说大约在八十年前,因为要刮取菩提树的树脂作为圣胶粘连被盗后又回来的药泥佛头,寺院决定打开圣门,全体僧伽推举万玛活佛钻进圣门刮取圣胶。他完成任务出来时,发现一片叶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显现着一尊狮子吼佛像。” 梅萨说:“‘圣门’清楚了,‘万玛’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菩提大银塔的圣门之内,万玛活佛当初留下踪迹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 香波王子说:“很可能是这样。因为紧接着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称,‘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玛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卓拉姆’。‘伊卓拉姆’跟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他唱起来: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梅萨说:“仓央嘉措失恋了,音调这么悲凉。” 香波王子说:“追求而不得,就叫失恋。这首情歌好像说的就是我,我有什么心境,就能发掘出什么‘授记’来。” 梅萨立刻岔开了话题:“我发现你对塔尔寺很熟悉。” 香波王子说:“所有跟仓央嘉措有关系的寺院,我都去过不止一次。在一些传说里,塔尔寺是仓央嘉措的归宿,他的尸骨曾在这里火化,火化时天空出现殊异的彩虹云朵,遗体渐渐变小,小到尺许,然后消失。这时出现众多天神天女,华服美饰,高奏仙乐,迎接仓央嘉措灵识南去,藏区南方是他转世的地方。” 梅萨说:“那就赶紧走吧,青海塔尔寺。” 这时他们发现,牧马人早已开动,朝着兰宁(兰州至西宁)高速公路开去。香波王子“咦”了一声说:“智美到底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早就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智美说:“我已经占卜过了,跟你说的一样。” 但是智美立刻又停了下来,停在了离公共厕所很近的地方。梅萨下车往厕所走去。香波王子望着她的背影,心说他们两个真是默契,梅萨并没有说什么,智美就知道她需要方便。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要提醒你,现在到了你信守诺言的时候。” 智美说:“拉卜楞寺是你的福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过,我提醒你,就算我放弃她,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 香波王子一笑,说:“你放心,我知道梅萨的心,如同知道我自己的心。”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头歪在座位上睡着了,睡梦里总是高高地悬浮着一个人影,心说你谁啊?问了几遍都不回答,突然喊起来:“梅萨,梅萨,你怎么还要往下跳啊?” 梅萨摇醒了他:“你说什么呢?往下跳的是你的珀恩措。” 香波王子揉着眼睛说:“珀恩措,我怎么忘了珀恩措。” 5 阿若喇嘛站在拉卜楞寺珍宝馆的门口接到了玛吉阿米的电话。 他慧眼里透着看穿所有的自信,心说大千世界一切皆无,包括玛吉阿米的电话,但一切皆无的背后又是真实不虚,没有不假的,也没有不真的。这个玛吉阿米到底是历史的遗响,还是现存的骨肉?辽阔的教界,东西南北,一直都在流传玛吉阿米的存在,就像流传二十一度母、十六天女、十二丹玛女神那样。不同的是,玛吉阿米拥有骨肉的载体,是神心人貌的色身,而度母和天女却都是幻境梦界里单纯的神,是不可触摸的精神。 谁也没见过玛吉阿米,包括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虽然不愿相信对方真的就是玛吉阿米,但那泉水叮咚般的声音还是让他心生喜悦。他说:“玛吉阿米?就是六世佛宝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找我干什么?” 所有的问题对方都没有回答,只是口气飘淡地说:“你在拉卜楞寺,但你并不知道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放弃吧阿若喇嘛,当香波王子和他的同伴走向‘七度母之门’的隐秘通道时,你不能追捕他们,而应该超过他们。如果你先与他们到达目的地,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就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伟大的一个掘藏师了。机运永远只报答那些认准目标和预备充分的人,天上的佛菩萨,哪个不知道你阿若·炯乃对‘七度母之门’的殚精竭虑呢?” “可是,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就凭这个电话?” “还有短信,你看了就明白。” 声音消失了。阿若喇嘛看看来电显示,立刻打了过去,响了几声,就被对方挂断了。他想如果开启“七度母之门”已经成为莲花生大师埋藏在我头脑里的“心意嘱托”,玛吉阿米的突然出现就一定意味着新启示的出现。他对掘藏的执着和痴迷使他不去想这也许是一个骗局——有人试图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短信,短信。”他盯着手机满怀期待地念叨。短信来了,它说在香波王子的追寻下,拉卜楞寺惊现“七度母之门”,开启之后发现了“光透文字”,内容是一首作为“授记”的仓央嘉措情歌和关于伏藏的“指南”。 阿若喇嘛盯着情歌和“指南”,读了几遍,没怎么读懂,却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和香波王子其实是竞争对手,而不是你逃我抓。不管香波王子是杀人还是盗窃,他都应该是一个得到过莲花生大师发愿灌顶的人,他聪明过人又机缘凑巧,似乎比任何教内的高僧大德都更有可能成为掘藏大师。但是现在,香波王子的机缘已经有了阻滞,他阿若喇嘛得到玛吉阿米的青睐,将要踏上掘藏之路,一争到底了。最后的伏藏、迷惘混乱时期的救世珍宝、掘藏大师的荣耀,只能属于天下第一皇寺雍和宫的老喇嘛阿若·炯乃。因为在阿若喇嘛看来,苦修佛法是发掘伏藏的最好预备,他已经几十年如一日地预备过了,就像玛吉阿米说的,机运永远只报答那些认准目标和预备充分的人。 阿若喇嘛招呼几个随从喇嘛匆匆走向喇嘛鸟。 正在念经的邬坚林巴看他们上了车,钥匙一拧就走。 阿若喇嘛问:“要去哪里?” 邬坚林巴说:“我怎么知道。” 阿若喇嘛把手机递了过去。 邬坚林巴停下车看了看短信,惊讶地说:“谁发来的?为什么要发给我们?我们不懂仓央嘉措情歌。” 阿若喇嘛说:“不管懂不懂,我们都得改变策略。现在可以肯定香波王子并没有在雍和宫的‘七度母之门’里得到‘最后的伏藏’,得到的仅仅是‘授记指南’,所以他们来到了拉卜楞寺,他们还会到别处去。” 邬坚林巴说:“我明白了,我们的目的不是抓住他们,而是跟着他们。” 阿若喇嘛说:“不光是跟着他们,还要超过他们。我们和他们,都是被‘授记’的掘藏者,但我们是喇嘛,我们的修行就是修功德。功德无量,伏藏才能无量。就是我们不去追求最后的成功,最后的成功也会找到我们。” 邬坚林巴说:“我不关心大道理,只关心现在车往哪里开?” 阿若喇嘛盯着短信,把仓央嘉措情歌和伏藏“指南”看了一遍又一遍,半晌才说:“是不是应该问问不动佛?”又说,“还是算了吧,不动佛没有明示,说明还不到明示的时候,等等再说。” 邬坚林巴开动了喇嘛鸟,在公路上漫游。两个小时后,阿若喇嘛的手机才响起来,是朱哲琴梦魇般的《七只鼓》:“快敲响尼玛的鼓、达娃的鼓、米玛的鼓、拉巴的鼓、普布的鼓、巴桑的鼓、边巴的鼓,哦哦哦哦。”阿若喇嘛手忙脚乱地摁出短信,大声念道: 不动佛明示:塔尔寺。 阿若喇嘛看了看窗外的山景:“我们现在在哪里?” 邬坚林巴说:“已经过了临夏,进入积石山脉,要是往左拐,走不多远就是青海的孟达自然保护区,这是去西宁塔尔寺最便捷的路。” “太好了,争取比他们早到塔尔寺。” 邬坚林巴又问:“要不要告诉警察王岩?” 阿若喇嘛说:“你说呢?如果香波王子同样是一个有掘藏缘分的人,如果我们跟他们是竞争,是比赛智慧和运气,我们就不能靠着向警察告密来达到目的,公平是我们的守则。如果莲花生大师偏向苦修佛法的人,已经通过发愿灌顶,把开启‘七度母之门’变成了伏藏在我头脑里的‘心意嘱托’,我又何必依靠警察。” 邬坚林巴叫了一声好,加快速度,直奔五百公里之外的塔尔寺。 6 香波王子小心翼翼地拨通了珀恩措的手机,心说但愿她这会儿正在家里休息,或者正在单位上班。 传来一个虚弱而阴郁的声音:“喂?” “你还好吗?”他问。 珀恩措的回答让香波王子感到意外:“还好。警察已经来过了,但我藏了起来,他们没找到我就以为报警的人是谎报、是欺骗。一个真正想自杀的人是谁也阻拦不了的,你接着报警吧,你报警就是逼我早死。下次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胁,是誓言,你应该知道,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你这会儿在哪里?” “我就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只要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 香波王子说:“你听我的,往后退,离开楼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冲着天空,用最恶毒的语言大骂几声。骂谁都行,骂我,骂你,骂父母,骂世界,然后沿着楼梯下去,好事情在下面等着你。” “什么好事情?” “你还活着,你依然是鲜艳的生命,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那我会再次上来的,我讨厌活着,讨厌所有的鲜艳、所有的生命。我觉得我现在的状态最好,在三十六层大厦的顶层,鸟瞰着下面。我从来没这么高地看过人,觉得神看人的眼光就是我现在的眼光,地上全是蚂蚁,一群一群,忙忙碌碌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只蠕动的蚂蚁,踩死你的脚随时都会下来,我时时刻刻惶恐不安,一有点风,我就想,它是冲我来的,它会吹跑我,从地球上抹掉我。我怯懦地活着,忐忑不安、无精打采地活着。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就要死了,主动走向死亡是勇敢者的行为。香波王子,你最好快点来,和我一起,从三十六层高的大厦跳下去。两个人的自杀总比一个人悲壮,你砰的一声响,我砰的一声响,世界就没了,一切都毁灭了。” 香波王子喊起来:“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呀。” “自杀是我的命运,命运是没有原因的。” “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等着我回去。我很想见到你,我爱你。” “什么爱不爱的,我从来不信。还是那句话,我等着我的耐心消失,消失之前你来,我们一起跳,消失之后你来,你就替我收尸吧。” “耐心是你我之间的一根线,它永远不会断。” “不,很快就要断了。瞧瞧啊,我穿着高跟鞋,它们就挑在我的脚趾尖上,只要我的脚趾一缩,就会掉下去。你说我怎么办,是让它们掉下去,还是让它们就这样悬着,挂着,最后和我一起从天空沉入大地?” 香波王子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你的高跟鞋,看它们这么说,它们肯定不希望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它们带着你走路,也带给你美丽,它们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可以去做连高跟鞋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我就是想做一般人不愿意做的事情,高跟鞋已经掉下去了,两只都掉下去了。刚开始我还能看见它们,现在看不见了,我想听到声音,但声音没有传上来。它们就是我,我和我的高跟鞋都跌到一个巨大的空虚里去了。” “你自杀就是因为你空虚。而佛要告诉我们的,恰恰是摆脱空虚,投入到既空又有、既色尘又清净的生活中去。你是个藏族人,总应该知道,你想毁灭是不可能的,因为死亡不是毁灭,是再生,既然你还要再生,那还不如现在不死。” 珀恩措冷笑一声:“你说话的口气像个说教的喇嘛,但你知道我不信佛。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自我是最强大的,我拼命想找到自我,越找越迷惘,哪儿都没有,找来找去才知道,自我也好,佛也好,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并不能让坏人遭殃好人幸福,并不能取消生老病死的规律,并不能让一切灾难、一切黑暗、一切罪恶烟消云散。就像现在,你信仰的佛如果认为我值得怜悯,他就应该在我跳下去的时候让我不死。啊,我晕了,晕了,好像天旋地转了,好像乾坤颠倒了。” 香波王子喊起来:“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关掉了手机。香波王子一直在拨,一直再拨。 第七章 万玛之踪 邬坚林巴把喇嘛鸟停在塔尔寺的寺前广场上,他不下车,照例守候在车里。守候也是掘藏的需要,照阿若喇嘛的说法:“你是我们的后备力量,轻易不要冲锋陷阵,要是我出了事,你就上。”这会儿阿若喇嘛来到车外,告诉他这次他可能会等很久很久。邬坚林巴点点头,一副早已知道的样子。阿若喇嘛仰头看着四周的莲花形山脉,原地转了一圈,忧心忡忡地说: “塔尔寺的天空有粉色的流云,空行母的预示似乎并不吉祥。” 邬坚林巴问:“不吉祥到什么程度?” “还不知道,也许这里又是一个祭场,灿烂的除了佛光和太阳,还有鲜血与生命。”说着,阿若喇嘛带着几个随从喇嘛匆匆离开了。 邬坚林巴望着阿若喇嘛的背影,拿出手机给智美发了个短信:“我们已到,快来。” 他和智美是朋友。智美的父亲作为云游各地的宣谕法师曾经在拉萨哲蚌寺修法三年,和同样在哲蚌寺修习显宗高级教程的来自北京雍和宫的邬坚林巴交谊颇厚。宣谕法师圆寂后,智美从康巴藏区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学,两个人相互看望,一来二往,就很熟了,熟到一起策划了一起里应外合的救人行动——把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香波王子从雍和宫救了出来。但邬坚林巴认为,他跟智美的忘年交关系,并不是他必须营救香波王子的理由,至少这个理由不重要,而是对“七度母之门”的共同关注把他和智美以及香波王子联合到了一起。 他曾经问智美:“假如是你发掘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打算怎么办?” 智美说:“立刻公布,让仓央嘉措遗言发挥作用,去改变冥顽不灵的世界信仰局面。你呢?假如你发掘了伏藏,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也会公布,但前提必须是‘七度母之门’不折不扣地光大佛教。” 智美问:“万一不是呢?” 他浑身抖了一下说:“啊,我不知道。” 有一种深埋心底的感觉邬坚林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害怕。他害怕仓央嘉措遗言真的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真的饱含对自己受难和情人受害的愤怒,饱含对权争与血腥之政教的失望和诅咒,让佛教面对爆炸性的羞辱而无地自容。如此,“七度母之门”便是炸弹,掘藏便是愚蠢野蛮的引爆行为。 他在害怕和犹豫中帮助香波王子逃离了雍和宫,又协同阿若喇嘛东奔西颠。一个新的佛僧境界悄然出现了,一直在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他,不期然而然地感觉到掘藏就是修炼,而且是精进便捷的修炼。或者说伏藏不现世,修炼就不能进入高层。于是他看清楚了自己希望掘藏成功的另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跟所有研究和修炼“七度母之门”的活佛喇嘛一样,无法抗拒地受到了仓央嘉措的诱惑。《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世间有名仓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成了他的理想和自我塑造的目标,既然已经修炼,那就必须成功。 为了修炼,他登上了阿若喇嘛的掘藏快车,尽管他表面上一直平静而淡漠,但是他知道没有真正淡漠的掘藏者。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没有独立掘藏的天赋,对圣教中地位极高的“掘藏大师”的桂冠并没有奢望,所以他帮了智美,又帮阿若喇嘛,只希望快点,快点,快点掘出来。 阿若喇嘛让几个随从喇嘛在寺巷里等着,自己一个人走向了寂静笼罩下的塔尔寺密宗学院也就是居巴札仓。 密宗学院热萨佛堂的门口,首席密宗博士(欧然巴格西)加洋坐在椅子上,一见阿若喇嘛就把眼睛闭上了。 阿若喇嘛淡然一笑,走向精美绝伦的密集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金刚三座四方立体曼荼罗(坛城),跪下一拜,又来到宗喀巴大师母亲香萨阿曲的额骨前,也是跪下一拜。那额骨天然凸出“嗡”、“阿”、“吽”三字法音,镶以镂花白银和珠宝,是每年的九月法会僧众顶礼祈福的圣极之物。阿若喇嘛无比崇敬地望着,用袈裟袖子轻轻揩去额骨上的一缕香火飘尘。 他看到加洋博士依然不理他,走过去大声说:“有人已经打开了‘七度母之门’,你还在这里冥想什么?” 神情矍铄的加洋博士洪亮地说:“坛城面前不要胡说。” 阿若喇嘛又说:“打开‘七度母之门’的人并没有得到‘最后的伏藏’,好像门里还有门,最新的‘授记指南’告诉我,它就在塔尔寺。” 加洋博士睁开眼睛,看都没看对方一眼,起身走向供桌,把宗喀巴大师母亲的法音额骨连带佛盒抱起来,转身一步迈出热萨佛堂的门槛。报警器尖锐地响起来。加洋博士又一脚迈回佛堂,定定地看着阿若喇嘛。 几个五大三粗的护寺喇嘛冲了进来。 加洋博士指着阿若喇嘛吼道:“把这个盗贼给我抓起来。”说罢将额骨放回到供桌上。报警器顿时不响了。 阿若喇嘛被几个护寺喇嘛扭送到密宗学院苦行殿关了起来,他没想到会这样,长叹一声说:“佛门怎么有这么多笨蛋,当初我在雍和宫见到香波王子时,我成了笨蛋,现在加洋在塔尔寺见到了我,加洋又成了笨蛋。” 一直到天黑,加洋博士才打开门锁走了进来。 阿若喇嘛轮起巴掌就打:“快放我出去,‘七度母之门’危在旦夕,我敢保证香波王子已经来到了塔尔寺。” 加洋博士挡开他的手说:“不要给我提什么‘七度母之门’,我不想听。” 阿若喇嘛知道,塔尔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发祥地,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鼎盛时期,常住寺僧达到三千六百名,大小活佛八十三个,即使现在,具备转世传承的活佛也有十多个。这样一座瓜瓞绵绵的大寺院,秘密研究“七度母之门”的密教僧人一定很多。研究就是修炼,证悟就是开启。阿若喇嘛不可能知道谁是塔尔寺研究和修炼“七度母之门”的高僧,但肯定他的老朋友加洋博士是其中的一个。理由是性格开朗的加洋从来不说他在修炼什么密法,而除了“七度母之门”,藏传佛教各派的密宗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向同道袒露了。 阿若喇嘛说:“你必须听。我问你,为什么在察雅乌金事件发生以后,我们还不能团结一致,互通有无?为什么我们在听到乌金喇嘛‘我来了’的叫嚣之后,还能安之若素,无动于衷?至尊至圣的‘七度母之门’难道要拱手让给乌金喇嘛去发掘?圣教面临生死大劫,我们为什么还要像过去那样囿于门户、相互敌视呢?” 加洋博士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大僧官已经传下话来:严加防范来塔尔寺打探‘七度母之门’的人,不管俗人还是僧人,见到阿若喇嘛,打出去。” 阿若喇嘛说:“你们已经知道我要来?” 加洋博士说:“自从你在‘藏学大众网’上公开叛教,公布了你的冥想成就之后,你就成了我们的敌人。敌人的行动,我们怎么能不知道?” 阿若喇嘛说:“三十年前我和你一起在哲蚌寺郭芒札仓学法,我们同门同道,我要是圣教的敌人,你是什么?告诉你,我已经得到关于‘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那是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加洋博士说:“不要说了,‘七度母之门’是无上佛密,‘授记指南’更是只可亲见,不得旁闻,一旦众人皆知,就成了胡说八道,就算有伏藏,也会迅速焚逝,烟消云散。你现在不仅是叛教,而且是毁教。” 阿若喇嘛说:“那就把我打出去好了,为什么要关起来?” 加洋博士不回答,边往外走边说:“密宗学院的人都是过午不食,我们没有晚饭招待你,明天早殿时会有人来送茶,晚上你就闭门思过吧。有几个你的随从喇嘛来找你,我说你在修行,打发回去了。”说罢,啪地打开电灯,出去,从外面关死了门。 阿若喇嘛使劲打了几下门,回身恼怒地望着苦行殿的四壁,心说香波王子肯定已经来到塔尔寺开始到处寻访“七度母之门”了,我却被关在这里,像个猴子一样。他拿出手机要打给邬坚林巴,发现苦行殿里手机没有信号,着急地踱来踱去,突然一个愣怔,“啊唷”一声,拍着自己的脑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南墙根里。 他看到南墙之上,写着一行藏文字,翻译成汉文就是: 阿若·炯乃在此预备修法,晨起掘藏 2 阿若喇嘛以为已经来到塔尔寺抢先掘藏的竞争对手香波王子,这时候还在青海省的省会西宁市。 他们住下了,住在新概念大酒店,照例开了两间房,香波王子一间,智美和梅萨一间。三个人在餐厅吃了饭,然后回房间休息。 香波王子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哼着情歌走出自己的房间,走向同伴的房间。他希望智美现在就兑现他的承诺。 门虚掩着,香波王子推门进去,正要叫一声梅萨,猛然感觉眼前一片缭乱,一股气浪汹涌而来,自己顿时被淹没了。 有一种声音只属于性爱,那是无意识的婴童之声,是人发自肺腑的原始古朴的快乐之音。但到了梅萨口中,就成了情歌的余韵,是仓央嘉措情歌的袅袅古音从艺术天堂来到了性爱天堂,遥不可及的想象在现世的欢喜中骤然成为呢喃的天籁,被两个鲜活动感的肉体激情澎湃地演绎着。香波王子心说我们只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看不到仓央嘉措性爱,这就是仓央嘉措性爱,所有人的美妙快乐都是仓央嘉措的性爱。仓央嘉措是一个标准,情爱与性爱的标准,是一种意境,诗与情、歌与爱的意境。但此刻意境不属于香波王子,他兴冲冲走来,却只能叹息着离开。 这时智美回头看见了他,突然起身,冲他招了招手。 香波王子愣住了。智美披上衣服过来,微笑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里面推,似乎马上就要兑现离开梅萨的承诺。惊愕中,香波王子已经站在了梅萨面前。 迷迷离离的,梅萨睁开眼,看见了香波王子,以为是幻觉:她刚才闭着眼睛把智美想象成了香波王子,智美就真成香波王子了。她心里一阵凄凉,心说对不起智美,我能够支配我的身体,却不能支配我的心。你肯定发现了,发现我的心思已不在你身上。但是智美你也不必就此离开,毕竟是你而不是香波王子在和我做爱,毕竟我在肉体上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来啊,再来啊,你可以停下,我停不下来,智美我保证,保证再也不把你想象成香波王子了。 梅萨勾起头,急切地招手。 智美一声惊诧:“香波王子你来干嘛?” 梅萨猛然惊醒,瞪眼细看,眼前是真的香波王子,他身后才是智美。她忽地坐起,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喊起来:“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智美小声对香波王子说:“你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她有严厉的家教传承,最讨厌,不,几乎仇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看见她的裸体。” 香波王子回身,注视着智美脸上的微笑。 “出去,出去,智美你把他打出去。”梅萨声嘶力竭地喊着,拿起床上的衣服,胡乱往自己身上套,怎么也套不好,干脆拉开被子盖住了自己,满脸悲哀地说,“妈妈呀,我今天差一点,差一点下地狱、做畜生。” 香波王子朝外走去。智美送他出来,笑道:“我没有食言,是你自己失败的。你已经看见了,她从骨子里反感你,你还是死心吧。” 香波王子摇摇头,转身走开,胸腔里酸酸的,酸酸的不是情绪而是情歌。高兴是情歌,悲伤也是情歌,失望、无奈、惊讶、不解、懊恼等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还是仓央嘉措情歌。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好像此刻他真成了仓央嘉措,又好像仓央嘉措在数百年前就已经用情歌替他替所有人表达了热恋和失恋的全部感情。 一百棵树木里头, 选中了这棵杨柳, 少年我从不知道, 树心早已经腐朽。 杜鹃从门隅飞来, 为了思念的神柏, 神柏她变了心意, 杜鹃伤心又徘徊。 他一直在唱,毫无睡意,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失恋的悲歌,都是伤心的倾诉,好像他挺拔高大的身躯比别人更多地储存了敏感和脆弱,让他越来越深地沉浸在仓央嘉措的语境里头,清莹而凄凉地荡漾出一股股的伤逝之水。他不知道梅萨一直在听,他和她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做爱,是重新开始的做爱。仿佛智美要用奋勇和耐久证明自己,梅萨也要用重新燃起的欲望释放自己和安慰智美,但是最终他们发现失败了,做爱引出的不是情水欲浪,而是眼泪。梅萨哭了。 是仓央嘉措情歌让梅萨流泪不止,而且它影响的还不仅仅是心理和情绪,更是生理和本能,就像无法控制的饥饿和睡眠。随着香波王子唱了又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一种条件反射出现了,不由自主的感情和眼泪成了情歌的影子,它在你在,它走你走,挺拔着,流淌着,就像灵魂之间无形的狂爱,觉得是存在的,却永远是摸不着的。智美和梅萨只好匆匆结束。 智美冲着隔壁房间大吼一声:“别唱了。” 然而没有停止。香波王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干涉而停止仓央嘉措情歌,似乎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和条件反射,他醒着他就必须唱。 梅萨哭出了声。智美不知所措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突然意识到,他刻意给香波王子挖了一个陷阱,但真正陷进去的却是自己。他盯着梅萨,感觉她眼中和泪水搅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深深的哀怨和对他的疏远,这是他最最受不了的。他心里一阵绞痛,跑出去挥拳猛砸香波王子房间的门。 情歌终于停止了。香波王子打开了门。两个男人对峙着,智美不断把拳头攥起来又伸开,眼里的怒火腾腾地燃烧,都可以看到蓝色和红色的焰苗了。而在香波王子脸上,也堆满了坚定和勇毅:要打谁不会打,来啊。一场恶斗就在眼前。 突然,香波王子笑了。几乎在同时,智美也笑了。 香波王子说:“我记得仓央嘉措从来没打过人,他的武器就是情歌。” 智美说:“仓央嘉措唱死了自己,你也会唱死自己的。” “这只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期待,你为什么要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 “不是我,是我跟梅萨。” “你等着,我一定要把梅萨从你和乌金喇嘛手里夺回来。” “不可能,‘七度母之门’不是情歌,是挽歌,是唱给佛教的挽歌,到时候连你都得回到乌金喇嘛这里来。” “想爱的人唱情歌,想死的人唱挽歌。我们还在这里说什么?既然睡不着,不如连夜出发去掘藏。我相信‘七度母之门’和仓央嘉措会让梅萨爱上我。” 智美冷笑一声:“‘七度母之门’只能撕碎爱的谎言,仓央嘉措遗言一定会把‘圣徒丑闻’进行到底,不信走着瞧。” 香波王子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好放弃了,不是梅萨,是生命。” 三个无法入眠的人,连夜离开了新概念大酒店。 西宁的夜晚让香波王子大喜过望:居然一盏灯都不亮。原来那天晚上一辆汽车撞倒了高压线杆,引起城市东部大面积停电。香波王子以为,这就是天神的暗助,即便后面路虎警车和喇嘛鸟追踪而来,黑暗也会掩护他们安全离开。他来过几次西宁,对这个城市的主要干道记忆犹新。他让智美从宽阔的城东新路往西再往南,直奔通往湟中塔尔寺的高速路,突然又大喊一声:“停车。” 这里已是城南,城南是有电的,灯光照亮了前方,也照出了高速路收费站的警车和警察。牧马人转身就跑。警车追了过来。 智美说:“我们现在往哪里跑?” 香波王子说:“原路返回。” 牧马人原路返回到没有灯光的城东,关了车灯,胡乱走了一阵,突然发现走进了死胡同。好在尾巴已经甩掉了,他们在死胡同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由香波王子开车,再次往西走去。香波王子的意思是,必须搞清楚警察仅仅堵住了去塔尔寺的路,还是堵住了所有走出西宁的路,如果是后者,就说明人家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塔尔寺,不过是四面围堵,瓮中捉鳖。他们走向城市西头通往青海湖的高速路口,远远看到那儿也有警察警车。 “车是开不出去了。”香波王子说,“再说牧马人目标太明显,即使开到塔尔寺,也很危险。” 他们又一次原路返回,把车开进了地处八一路的青海民族学院。 这是个香波王子熟悉的地方。五年前调查仓央嘉措事迹时,他就住在民院招待所里。离招待所不远,是一片家属区,他把牧马人停靠在一个隐蔽的夹角,望着招待所说:“智美你算算,继续走,还是暂时躲起来?” 智美手进斜背在身上的胜魔卦囊,摸出一个水晶珠看了看说:“走吧,离开西宁前不会有大事儿,不过还是要小心。” 但是他们刚刚走出民族学院大门,就听有人大喊一声:“抓住他们。”十几个警察嗖嗖嗖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快跑。” 三个人朝三个方向跑去。 香波王子跑出去十多步就被抓住了。六七个警察摁倒他,反扭着胳膊,咔嚓一声上了背铐。等他被拉起来,押向警车时,他发现梅萨也被上了背铐,在警车门口痛苦地弯着腰。两个警察跑过来,喘着气告诉同伴,见鬼了,那人像是影子,感觉抓住了,眨眼你手里又是空的,再抓,连影子也没有了。 智美跳脱了,这个被乌金喇嘛蒙蔽了头脑的傻瓜蛋,逃跑起来居然比谁都快。 香波王子和梅萨被押到了西宁市刑警队。审讯是分开的,问题却一样:为什么跑?既然你们没做什么,怎么见警察就害怕?这样的问题让香波王子和梅萨顿时醒过来:警察要抓的根本不是他们。好像是商量好了的,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回答差不多:我们是藏民,草原上生活惯了,城里的规矩不知道,加上有男有女,心虚,担心误解,所以就跑。香波王子还着意加了一句:我们是正派人,男女作风上什么问题也没有,不信你们检查。很快就放了,警察告诉他们,两小时前发生了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 香波王子说:“照你们这样随便抓,肯定会冤枉好人。” 警察说:“照你们这样见警察就跑,不冤枉才怪呢。”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上出租车,连夜赶往距离西宁二十五公里的塔尔寺。 香波王子说:“你给智美打电话,让他自己去塔尔寺找我们。” 梅萨低着头说:“我已经打了,关机,大概没电了。” 一路上,两个人很少说话,都好像有些别扭。尤其是梅萨,只要面对香波王子,脸就会发红,头就会低下。好像被香波王子看到了一次裸体,她在他面前就只会是裸体,就永远是裸体。香波王子耐不住寂寞,唱起来,当然都是仓央嘉措情歌,唱着唱着就听梅萨说: “请你不要再唱了,我很难过。” 香波王子再也唱不出来,心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情歌的效果,它会让一切有情人难过。或者说,听了仓央嘉措情歌难过的,都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有情人。 好在路已到尽头,塔尔寺迎面扑来,别扭和难受自动退让着,当掘藏的神圣和紧迫溘然而来时,两个人顿时自然多了。 3 塔尔寺的布局最早是村落式的,街巷串连着殿堂,给人的感觉是殿殿临街,寺寺成巷。现在修起了围墙和大门,俨然一个大庭院,差不多是中南海的风格。不过这庭院是沿山错落、依势参差的,少的是方圆和规整,多的是气势和巍峨。香波王子和梅萨沿着塔尔寺外围到处走了走,白天的商铺林立、金碧辉煌藏匿在黑灯瞎火里,万籁俱寂。两个人幽灵似的移动着,给夜晚的塔尔寺平添了许多诡谲和不安。 香波王子曾经用步行的方式研究过塔尔寺的地形,如同莲花排列的八谷八川他是熟悉的,知道那围墙再高再长,也不可能去绵亘不绝的山脉上起起伏伏。宗喀莲花山的山坳里,花蕊般的塔尔寺,它的东、西、南三方,是以山为墙的。香波王子带着梅萨先来到东山,后来到南山,借着月光摸来摸去,没摸到下山的途径。最后来到西山,忽上忽下地走着。也不知怎么走的,等他们停下来喘气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半山腰的大拉让门前。 香波王子高兴地小声说:“我们能到达这里,说明已经进入了塔尔寺。”又告诉梅萨,大拉让是俗称,正规的名字是扎西康赛,汉人称它吉祥宫,过去是达赖、班禅以及历任法台的寝宫。乾隆皇帝曾派人为大拉让修建了宫墙、华门和牌坊等,并赐名“永慧宫”。“你看,这是一个可以俯瞰塔尔寺全景的地方。” 浓浓的夜色就像层次分明的涂抹,天是浅黑,山是浓黑,树是墨黑,万间僧舍一片灰黑,而那些挺着的高殿和卧着的矮堂,因为红墙而变成了紫黑。还有些白墙的庭院、灰瓦的楼阁,则是烟黑的一溜儿。不黑的是金顶、宝瓶、法幢、法轮、祥麟、吉鹿、铜镜,它们在黑色的层次里,显现出风格各异的金色来:柔和金、太阳金、白炽金、星光金、耀斑金、红铜金,而且是漂浮着的,就像一群群黑浪里的金色鱼、一道道黑云里只闪不逝的天雷电。 梅萨看呆了,连声说:“好地方,好地方。” 香波王子带着她,沿着“之”形的德吉路,朝下走去,刚走到长寿殿跟前,就见一队拿着禅棍的护寺喇嘛从管家活佛院出来,匆匆忙忙走进了前面一座大庭院。香波王子拉住梅萨躲了起来,小声说:“前面就是大吉哇,半夜三更调兵遣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吉哇?大吉哇是什么?” “大吉哇曾经是全寺的行政管理机构,负责全寺的放债租田、布施分配、对外联络、审理案件等。过去大吉哇老爷在审理寺属部落的各种案件包括人命案时,当地县衙无权干涉。大吉哇内设有班房、刑堂以及皮鞭、铁索等刑具。对判定有罪的百姓和僧人,轻者罚款,责令出钱为全寺僧人熬茶煮粥以赎罪;重者处以肉刑,鞭打、上铁绊、罚苦役等。也会把欠租欠债的人投入班房,让其亲友花钱赎出。什么叫‘政教合一’,这就是啊。‘政教合一’既是精神对政权的统驭,又是政权对精神的统驭。当权力开始罚罪肉刑时,精神的肌理就是无敌而被创,自己戕害了自己。现在大吉哇已经没有这些权力了,但威严和惯例还存在,关键时刻,他们依然可以得到管理委员会的授权,组织经堂大会和承担护教护法的责任。”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猫腰靠近着大吉哇,突然停住,蹲在了黑黢黢的石墙下。 大吉哇的门开了,那队手提禅棍的护寺喇嘛从双开的木门里鱼贯而出,在一个裸臂活佛的带领下,直奔大经堂。香波王子呆愣着:大经堂后面就是“脐带之红、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的地方,就是供养着菩提大银塔的大金瓦殿。那里有万玛活佛的踪迹,有圣门的诱惑:“七度母之门”——“最后的伏藏”——“仓央嘉措遗言”——“幸福的伊卓拉姆”,一层层的迷雾,一重重的风景,每一重都是天堂。他凭感觉意识到:如果大金瓦殿出现众多护寺喇嘛,就一定是冲着他香波王子和梅萨的。 “怎么办?”他问梅萨。 “我怎么知道?靠你了,快想办法。” “千万别说靠我,我得靠你。我现在把你想象成了无死佛母和智慧空行母,只要你加持我,我们就可以闯过去。” “怎么加持?” 香波王子朝她凑了凑,拉住她的手:“亲我一下。” 梅萨甩开他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流氓。” 香波王子认真地说:“我亲你一下也行。” 梅萨朝后躲开,却见香波王子猫腰前去,赶紧又跟上。 香波王子停下来说:“其实你已经加持过我了,我刚才拉住了你的手,发现它滑滑的绵绵的烫烫的,我于是就把它想象成了你的心。就像女人有两只手一样,女人也有两个心,一个是跳动的产生思想的心,一个是流水的产生爱情的心。一个心在身体里头,一个心在身体外头。外在的心是身体的中心,内在的心是思想的中心。两个心都是女人最隐秘也最诱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两个心是相通而一致的,无论你得到哪一个心,都意味着两个心皆属于你。希腊神话中说丘比特之箭射中谁,谁就会产生爱情,其实讲的是男性的生殖运动。男人虽然射中的是女人外在的心,真正俘虏的却是内在的心。仓央嘉措就是我们藏族的丘比特大神,他用情歌射中了所有女人的心,包括你的心。” “什么心不心的,你抓住的只是我的手。”梅萨嫌恶似的把手在自己身上蹭蹭。 香波王子说:“不是这只是那只。”看她又蹭蹭那只手,他笑道:“没用的,你知道,佛教最大的贡献就是开启了人类的想象,想象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这需要虔诚和功夫,我天生具备这样的功夫。你已经在我白天黑夜的想象中了,想象是蹭不掉的。” 梅萨恨得咬牙切齿:“我要是会杀人,首先杀了你。” 香波王子说:“杀一个爱你和你爱的人?” 他们沿着石墙往前移动,来到大经堂的院门外,门是半掩着的,听了听,瞅了瞅,一片哑静,什么也没有。抬脚跨过门槛,咚的一声,梅萨的头碰歪了突出的门栓,疼得她“咝咝”直叫。有个喇嘛从院子西北角的小门里出来,往前几步,又疾步返回,好像没看见他们。他们从右首的廊檐下靠近着大经堂。 大经堂里,酥油灯的光闪就像一团团滚烫的火球,火球集中的地方就成了火流。喇嘛的身影在火流前摇晃,经声穿过黑暗,让午夜更加寂静。风在匀速回荡,殷勤地把那些真诚的经咒托送到天上去了。 香波王子依在大经堂的门柱上,探头张望了片刻,拉着梅萨的手走进西北角的小门,来到那条著名的大厨房巷道。巷道的西端连接着释迦殿和依怙殿,依怙殿的旁边,正对着大经堂的后墙,就是大金瓦殿。 香波王子发现,他们根本无法穿越大厨房巷道,巷道西端的灯光里,挺立着一排手提禅棍的护寺喇嘛。不像是防盗,而像是足球运动员正在自家门前堵挡近距离的任意球。他们迅速后退,刚退到大经堂的院门外,就听一声喊叫:“抓贼。” 两个人浑身一颤,几乎抱在一起。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抓,才意识到跟他们无关,就听大厨房巷道里,脚步杂沓,不时传来护寺喇嘛们的吆喝。他们对视着,眼里的疑问是:谁呢?在这个深藏若虚的黯夜里,难道还有人跟他们一样怀揣了掘藏的野心,正在偷偷靠近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银塔? 不管是谁,这个“贼”已经先于他们来到这里,并且走了一条跟他们同样的路。他们四下里探寻着,看到身后的大吉哇里,又走出几个护寺喇嘛,赶紧离开,向南跑去,一头扎进了跳神院。 他们躲藏在跳神院的暗角里。香波王子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不失时机地告诉梅萨:“塔尔寺每年都会在这里举行四次大型法会和两次小型法会,盛会的法事之一便是跳法王舞,俗称‘跳神’或‘喇嘛社火’。” 梅萨问:“好看吗?” 香波王子说:“当然好看,在藏族文化中,只要跟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沾上边的,都是既好看又好听。仓央嘉措不仅情歌唱得好,也是金刚舞的能手,精通‘一楞金刚’、‘三楞金刚’、‘五楞金刚’等各种金刚步伐和舞姿。他的继任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有感于先世的以歌弘佛、以舞传法,授意塔尔寺第二十任法台建起了神舞学院和跳神院,并赐赠了许多文武护法面具和舞衣、法器等。现在的塔尔寺有男女武士舞、男女怒神舞、和静舞、教内舞、密咒舞、专一舞等三百六十种舞蹈,其中有不少来源于仓央嘉措最初的创造,还有几种舞蹈是有背景音乐的,是当年仓央嘉措情歌的调子,非常珍贵。” 梅萨不解:“喇嘛们为什么要跳舞?” “为了消除来自心灵和外部世界以及密宗不良修习法的邪见,驱散危害圣教的外道魔障,用舞蹈来诠释坚固、光明、锋利而又空空如也的金刚不坏之身。可以说,藏传佛教的舞蹈是娱乐宗教化和艺术宗教化的典范。” “还有你口口声声的仓央嘉措,恐怕也是典范。” “不错,娱乐、艺术、宗教,爱情、生命、信仰,没有谁比仓央嘉措更懂得它们内在的联系。它们实际上没有区别,至少在仓央嘉措看来是这样。” 香波王子突然闭嘴,拉着梅萨蹲在了暗角最暗的地方。两个喇嘛从不远处经过,说着话,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这个加洋博士,喊‘抓贼’是为了给贼提个醒儿,谁不知道呢。抓住了一个贼,却原来人家也是来防贼的。” “千里迢迢来我们塔尔寺防贼,防什么贼?” “大僧官不是已经说了,来塔尔寺打探‘七度母之门’的人都是贼,要严加防范吗?整个佛教都在防范。” “那抓住的这个防贼的人呢?” “放了,加洋博士不想放,大僧官说‘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惹不起,他想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 香波王子望着两个喇嘛消失而去,回味着他们的话,仿佛看到骷髅杀手正在举刀走来。忽地站起,稳了稳神才说:“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好人聪明,坏人也聪明,我恐怕逃不脱危险了。你觉得期待危险和面临危险哪个更可怕?” 梅萨说:“别问我,问你的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说:“对仓央嘉措来说,只要有歌喉,就能唱情歌,只要有情歌,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你也可以唱嘛。” “你请求我不要再唱,你说你难过。” “是的,你不应该让我难过,但你必须让你的对手难过。” 香波王子拽拽梅萨,朝前走去。 他们踏上台阶,走过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灵塔殿和大嘛呢轮亭,右拐来到文殊菩萨殿门口,穿行在回廊里。著名的九间佛堂、十根八楞红柱擦身而过,内藏宗喀巴自画像和舍利骨的文殊菩萨大像透过板壁平静地望着他们。文殊菩萨代表大智大勇,又是文化艺术、百工智巧的总司神。喇嘛立宗考辩,文人济世经国,不拜文殊便一事无成。香波王子边走边拜,不时用额头碰碰板壁和红柱,一再念着“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南无”为梵语,读音“那摩”,是皈依顶礼的意思。他知道九间佛堂里还有观世音、大势至、千尊释迦牟尼小铜像、狮子吼佛、金刚尊胜母、白伞盖佛母、妙音天女、二圣六庄严、被教界称为“师徒三尊”的宗喀巴及其高足弟子贾曹杰和克珠杰、三世四世达赖喇嘛等等,就把所有的佛名尊号统统“南无”了一遍。 “南无”的祈请似乎立刻灵验,他和梅萨沿着九间佛堂,顺利通过了东北角的小门,来到了弥勒寺跟前。 弥勒寺紧挨着大金瓦殿,环绕寺殿巡逻的护寺喇嘛刚刚走过去。香波王子和梅萨闪出他们的视域,在廊柱间绕了一个S,又绕了一个S,隐没到大经堂后墙前那几棵著名的菩提树下。这是从大金瓦殿的地下蔓生出来的菩提树,在这个枝繁叶茂的季节,正对大金瓦殿正门上方乾隆皇帝的题匾“梵教法幢”,笼罩出一大片黑暗的藏身之地。匾额下是门廊,门廊前一排黑影此起彼伏,吓得香波王子和梅萨转身就跑,突然又停下,仔细看看,才发现那是些彻夜磕长头的信徒。 香波王子左右看看,一把攥起梅萨的手,扑过去,挤到了信徒们中间。他们趴下了,也成了黑影,也开始念着六字真言磕起了长头。香波王子一边磕头,一边观察大金瓦殿,看到里面没有人影,只有层层绣幡、条条哈达在酥油灯的照耀下斑斓如花;看到巍峨如山的菩提大银塔珠光横溢、宝气弥漫,沉厚的基座一片堂皇。但是他没有看到圣门的存在,更无法想象塔内居然有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的珍藏。 裸臂活佛带着几个手拿禅棍的护寺喇嘛从他们身后走了过去。 磕头,磕头。香波王子默想着“授记指南”:“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更不知那个裸臂活佛带领护寺喇嘛从他和梅萨身后路过了多少次。当最后一个长头噗然响过之后,他仰起的脸上出现了惊讶和欢喜:天亮了,晨光从后面斜斜地流洒着,菩提大银塔沉厚堂皇的基座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窄门。他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眨巴着,再看,三看,黑洞洞的窄门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只白花花的手,弯起来朝他勾引,不,是一个喇嘛,正在朝他招手。 圣门?终于临照而来,拥有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圣门,通往“七度母之门”、留下万玛活佛踪迹的圣门,已经开启,似乎马上就要关闭。 他说:“梅萨,梅萨,快看。” 梅萨看见了。两个人翻过大金瓦殿的高门槛,一前一后扑向了圣门。 4 阿若喇嘛跪在苦行殿的南墙根里,朝着墙上的那行藏文字咚咚咚磕着头,几乎把头磕破。 原来他还得感谢宣布他为敌人的加洋博士。加洋博士把他关进苦行殿是因为一切都在安排之中。谁在安排?是他无缘相见、色身骨肉的玛吉阿米?还是那些如影随形地保护着“七度母之门”的慈猛护法?或者是加洋博士?没有必要追问了,现在要紧的是,他必须立刻进入预备修法。 预备修法就是掘藏师在掘藏之前交通神灵,并让神性附着自身的密宗观修仪轨,目的是为了获得寂静吉祥的缘起,求得神灵护佑而排除所有干扰阻碍。阿若喇嘛以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苦修佛法就是在为开启“七度母之门”做准备,没想到临到掘藏,他还得进入预备修法的程序。预备修法可长可短,有闭关几年的,有十天半月的,而他却只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以后就是早晨,“晨起掘藏”。 他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走动着。苦行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佛像烟火、几案供品、唐卡壁画,也没有卡垫板凳、床帏毡铺,就是干干净净的砖地、清清爽爽的石墙。佛说,一切皆无处一切皆有。要紧的是观修,一旦进入境界,你想本尊,满堂都是本尊,你想上师,四面都是上师。要弥勒有弥勒,要地藏有地藏。贤劫千佛、十六尊者、八部空行、九众佛母,只要观修了人家,人家就会金身法相显现于你的眼前。显现伴随着灌顶,说明你的预备修法具足圆满,你可以当仁不让地去掘藏了。 阿若喇嘛坐北朝南,修法立刻开始。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等天亮,大厨房的喇嘛给他送来一壶酥油茶、一碗糌粑的时候,他想亲见的上师、本尊、空行母一个也没有出现,这说明无神授权他去掘藏,预备修法没有获得圆满证悟。他满腹狐疑,检点自己是否把观修仪轨搞错了,又觉得是受了加洋博士的欺骗,南墙之上的那行字:“阿若·炯乃在此预备修法,晨起掘藏”,不是神灵的明示,而是加洋的涂写。他忽地抬头,再看南墙,发现那儿一任空旷,匀净的灰色之上,什么也没有。字呢?加洋没有出现,不可能抹去,说明了加洋也不可能涂写,不是神灵的明示怎么会忽隐忽现呢? 再说了,就算那是一行加洋博士写上去的可以定时消失的藏文字,也不能算是欺骗。掘藏的“授记”可以由空行护法直接赐予,也可以通过别人间接赐予。间接的赐予其实就是获得同道帮助。“七度母之门”的修炼者加洋博士所获得的证悟也许仅仅是把“授记”传递给他,然后引导他,帮助他,因为他才是唯一被莲花生大师看中的掘藏大师。 这么想着,阿若喇嘛心里宽坦了许多,坐下来,吃尽了一碗糌粑,喝完了一壶酥油茶,用手掌抹着嘴,抬头一看,只见一束阳光从门楣之上的狭小窗洞里斜射进来。这是苦行殿里唯一的一束阳光,投射在西墙的正中央。那儿便有了一尊金佛的轮廓,是密法至尊大日如来的轮廓。 阿若喇嘛激动得一阵眩晕,亲见了,亲见了,终于亲见金身法相了,而且是金刚乘的最高神祇、法力无边的大日如来。他起身,立定,庄严地念诵了片刻“大日如来”经咒,纳头便拜。头顶顿时暖烘烘的,似有热浆流淌而来。他享受着醍醐灌顶的满足,缓缓起身,泪眼瞩望,阳光消失了,大日如来刚刚晖耀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包铁的木门。其实那门昨天晚上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他以为那是苦行殿的后门,没怎么在意。但是现在他就要打开它了,他坚信阳光照射和大日如来显现的门,就是走向“七度母之门”的掘藏之门。 阿若喇嘛精神抖擞地走过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拉开了包铁的木门,一股阴湿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紧张地退后一步,又鼓起勇气往前两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脚下的地面突然跌落,一条石阶倾斜而下,很远很远的石阶下面,指路似的亮着一盏酥油灯。他犹豫着前后左右看看,伸脚踏上石阶,默想着刚刚亲见的大日如来,一阶一阶挪了下去。 终于来到石阶下面,他看到酥油灯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佛塔走廊,没有人,没有气息,只有昏暗的灯苗把佛塔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沿着佛塔走过去,认出那些佛塔都是肉身灵塔和舍利塔,每一座都象征一位高僧曾经的存在。他们离世而去,又转世而来,在浩茫的寂寞里,把生命变成一座座坚硬的宝塔,作为佛徒的名片,分发给了时间。他双手合十,不断向佛塔颂念六字真言,声音很小,反响却很大,嗡嗡嗡的,全是回音。突然回音消失了,佛塔的排列已到尽头,面前出现了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 庙宇的门是白骷髅镶边的,里头森然一片,没有灯,只有带夜光的一对红眼睛、一对绿眼睛、一对白眼睛。阿若喇嘛停在门口,分辨着那些眼睛。红色是四面财神护法的,绿色是热玛蒂魔女的,白色是黑业阎罗王的。这三尊酷神是大机密、大境域的象征,往往表示着明暗两极的无限延伸。他对自己说:你想穿过去吗?你必须穿过去。一庙一大洲,一神一千劫,穿过去就是光极天的太阳,是大伏藏的宏音。更何况他要去的方向是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银塔,那是塔尔寺的心脏,说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最后的伏藏正静静等着他。 阿若喇嘛一步迈进庙宇,却被一堵铁墙撞得眼冒金花。他吸着冷气,来不及退出来,就发现铁墙变成了一个人。 那人阴沉沉地说:“你终于来了,认识这把骷髅刀吗?你当然不认识,它是我祖先的恩赐,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武器。” 冰凉的骷髅刀贴到了阿若喇嘛的脸颊上。 “就在你公开叛教、宣布冥想成就时,我们就想杀了你,后来看到你并没有什么作为,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跟在香波王子后面紧追不舍,追到了拉卜楞寺,又追到了塔尔寺。死亡的机会总是自己创造的,就像现在,我正等待香波王子的出现,你却控制不住地前来送死,我只好先杀你,再杀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从菩提大银塔的圣门里进来,不可以吗?” 骷髅杀手哈哈大笑,震得地下庙宇有些颤抖。骷髅刀哗地一响,离开阿若喇嘛的脸颊,就要刺过去。 阿若喇嘛沙哑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杀人?”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就像针。 骷髅杀手赶紧回头,只见一只白花花的手丫杈在自己面前,立刻想到庙宇里有绿眼睛的热玛蒂魔女,魔女出面干涉自己了。他跨过阿若喇嘛,想跑,意识到自己的来路就是退路,又回身朝庙宇北门跑去。 5 圣门里头是一个凹槽,顺凹槽往前几步,就可以站直身子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刚站好,就听身后一声金属的碰撞,黑暗禁锢而来,圣门关闭了。梅萨浑身抖了一下,惊怕地撕住香波王子说:“怎么办?” 寂静壅塞了一切。香波王子摸了摸旁边,似乎摸到了菩提树的枝杆。他拥着梅萨往前挪,挪一点停一会儿,挪了很长时间眼睛才开始感光。他们看到一只手,就一只手,白花花的,岔开来,用手背对着他们,一再地招引。 他们带着树叶的沙啦声走了过去,渐渐的,凹槽没有了,脚下宽阔了些,气流从前面飘来,阴阴的,潮潮的。他们看到几盏酥油灯出现在三十米开外,灯光的背后,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他们慢慢靠近着。 “没想到塔尔寺还有这么个去处,各种文献都没有记载。”香波王子说着就要走进庙宇,梅萨一把拉住了。 “小心,我们得搞清楚,是谁带我们来这里的?” “是那只白花花的手,谁的手?” 两个人顿时毛骨悚然,前后看了看。一对忿眼、忿嘴、忿牙、忿舌的狮面空行母就在庙宇北门两侧,送来阵阵肃杀之气。 他们站了一会儿,互相壮壮胆,正要走过去,就听一声沙哑的惨叫从庙宇里头传来。接着,一个黑影冲出来,蹭着梅萨的身子一闪而逝,吓得梅萨一屁股蹾到地上,蹾掉了自己的牛绒礼帽。香波王子用身体护住梅萨,紧张地观察着,没发现危险,捡起牛绒礼帽给她戴上,又拉她起来,一步跨进了庙宇。 香波王子拿出打火机,点着了庙宇里仅有的三盏酥油灯。他们看到一个喇嘛躺在地上,面前的四面财神护法、热玛蒂魔女和黑业阎罗王正用红、绿、白三色眼睛愤愤然望着门外。他们小心翼翼过去,想扶起倒地的喇嘛,又把手缩回来,几乎同时惊叫一声:“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好好的,那只白花花的手救了他,他惨叫是因为惊怕而不是肌肤割裂的疼痛。他坐起来,一看是香波王子,突然就抱住不放了:“有人要杀我,也要杀你。” “谁?” “‘隐身人血咒殿堂’派来的杀手。” “我早就领教过了。” 阿若喇嘛看香波王子很镇静,自己也渐渐不惊慌了,问道:“你们从哪里来?是不是已经抢在我前面了?‘七度母之门’在哪里?‘最后的伏藏’在哪里?” 香波王子问:“你不是来抓我的吗?不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吗?” “原来是想抓你,因为你杀人又盗窃。现在看来,你在雍和宫和拉卜楞寺盗窃的只是‘授记指南’而不是‘最后的伏藏’。但在塔尔寺,就很难说了。”阿若喇嘛说着,起身走出了庙宇。 香波王子跟过去说:“那边是大金瓦殿的菩提大银塔。” 阿若喇嘛断然说:“我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可你并不知道菩提大银塔是伏藏着‘七度母之门’的圣门,从圣门到庙宇,很长一段通道,找到‘七度母之门’不容易。我们订个协议吧,你找到告诉我们,我们找到告诉你。” “伏藏是圣教的无价之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两个俗人?我是喇嘛,喇嘛就是祈祷赐福者。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的祈祷就会变成福气永远伴随你们。” 香波王子笑了笑说:“佛就是众生,法就是证悟,只有上根和下根的区别,没有圣教与世俗的区别。我说我是莲花生大师的亲炙弟子,比你更有资格发掘伏藏,你是不会相信的;我说我一定会比你更早地打开‘七度母之门’,你也是不会相信的,那就走着瞧吧。” 他们分开了,三个人端了三盏酥油灯,查找了两个多小时,当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来到地下庙宇时,发现阿若喇嘛已经在靠墙休息。他们放下酥油灯,面对着阿若喇嘛坐在了门槛上。 阿若喇嘛挑剔地说:“起来,神庙的门槛是不能当板凳的。” 香波王子说:“你少管,我已经请示过庙里的财神、魔女、阎罗王了,他们允许。”脑子里突然一闪,噌地站起,“你是怎么来这里的?”看阿若喇嘛躲闪着不说,便一把撕住他,“你说啊,这很重要,这说明‘圣门之内’的‘万玛之踪’会延伸到什么地方,‘伊卓拉姆’会出现在哪里。” 阿若喇嘛呆愣着,极力想搞清对方的思路。 香波王子松开阿若喇嘛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这是我们得到的‘授记指南’。它告诉我们的也许是这个意思:万玛活佛进入了圣门,但并不表示‘七度母之门’就在圣门之内。‘万玛之踪’的意思应该是,万玛活佛的踪迹连接着‘幸福的伊卓拉姆’,而‘幸福的伊卓拉姆’很可能在别的地方,只有沿着万玛活佛的踪迹,才能找到‘伊卓拉姆’,也才有可能接近‘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你是说,这个古老的通道很可能留下了万玛活佛的踪迹?现在,首先要找的是万玛活佛的踪迹,而不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踪迹必须延伸,万玛活佛跟我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从圣门进来之后,就不可能原路返回了,他从哪里出去,就会把踪迹留在哪里。” 阿若喇嘛转身就走,他已经听明白了,边走边懊恼地责备自己:你得到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又进行了预备修法,怎么还是证悟不过香波王子呢? 他们沿着阿若喇嘛来时的路朝前走去,经过了长长的佛塔走廊,观察每一座肉身灵塔和舍利塔,分辨不出哪一座跟万玛活佛有关。只好踏上石阶,一阶一阶地查找lt;gt;,一直查到包铁的木门那边、苦行殿一切皆空的氛围里。 苦行殿不仅是空的,也是暗的,暗中一撇亮色无声地吸引了他们。还是南墙,曾经启示阿若喇嘛“晨起掘藏”的地方,又出现了一行字。 香波王子说:“你们看,‘葱灵朵活’,就是大经堂。” 南墙上闪了一下,如同嵌进墙体的霓虹瞬间明灭。 梅萨说:“不对吧,是‘夏达拉康’,长寿殿的意思。” 话音刚落,墙上又是一闪。 香波王子“咦”了一声:“怎么会是‘夏达拉康’?明明是‘葱灵朵活’。”又转向阿若喇嘛,求证似的问:“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阿若喇嘛盯着南墙上的闪烁,摇头不语。 香波王子皱起眉头说:“考验出现了。” 梅萨问:“考验什么?” 香波王子说:“考验我们的根器,根器是感悟佛法的素质、能力、天赋。《幻网秘藏》说,如来不离真如之座,随众生之业而显现不同。佛法的显现因人而异,好比镜子,你是什么根器,就照见什么影子。佛祖释迦并没有说一句法,众多法门却遍布天下。这是因为佛之于众生就是感应。众生的感应个个不同,有上根利器的感应,有下根钝器的感应。就好比现在,当我们面对佛示,根器不同,心念就不同,心念不同,感应就不同,你是‘夏达拉康’,我是‘葱灵朵活’。” 梅萨说:“也许我们看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也就不同。” 他们调换了一下位置,再看南墙时,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均匀的石青色寂寞地铺排着,好像刚才不过是幻觉,是眼花所致。 香波王子还要说什么,发现阿若喇嘛已经不在了。苦行殿的门大开着,走过去一看,是密宗学院的院子,阿若喇嘛正对加洋博士说:“你是在等着我感谢你吧?我不会的,除非你告诉我,你修炼‘七度母之门’时获得了哪些成就?” 加洋博士冷冷地说:“我没有修炼,也没有成就。” 阿若喇嘛说:“你到了今天还是讳莫如深,那你就错过了一位上师。” 加洋博士问:“你是说我错过了你?” 阿若喇嘛指着香波王子说:“不,你错过了他。”说罢就走。 加洋博士望着阿若喇嘛自语道:“他终于明白了。” 阿若喇嘛走出密宗学院,快步走向小金瓦殿。 香波王子说:“阿若喇嘛在墙上看到的一定是‘旃康’,‘旃康’就是小金瓦殿。” 梅萨问:“那我们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只能赌一把,他去他的,我们去我们的,谁的根器好,谁就能找到万玛的踪迹,找到幸福的伊卓拉姆。” 6 塔尔寺东边的山坡上,坛城殿门前的树荫里,骷髅杀手望着从密宗学院那边走来的香波王子和梅萨,拿出震动起来的手机,看了看,惶恐不安地放在了耳边。是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打来的电话,询问他这边的情况。 骷髅杀手说:“又一次失手了,他命大,好像总有神在保护。” 黑方之主说:“不要紧,只要你别忘了‘隐身人誓言’。” 骷髅杀手说:“不会忘,誓言的最后一句是,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 黑方之主说:“我当然不希望你死。继续你的使命,我会帮助你。警察就要出现了,你要趁乱而为。另外还想告诉你,跟你一样,我和我的助手鹫头病魔也是身体力行的杀手,我们从来没失过手。”电话挂了。 骷髅杀手愣了半晌,摁了一个最熟悉的号码。每当他心情郁闷,就要拨打这个号码。对方是格桑德吉,儿子他妈。 通了,他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却听不见她说话。 她总是不说话,总是等他说话。因为她想听的话是“回家,你回家,我也回家”,而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香波王子没死,伏藏没毁,作为骷髅杀手,他不可能把掘藏者香波王子扔到一边,和老婆回家。 他叹气。她也叹气。 然后,她就挂断了。显然,她很失望,又一次。 一条短信凌虚而来,飞到了王岩手机上: 香波王子已到塔尔寺。 王岩立刻拨通了对方:“你是谁?” “你不相信我的短信?” “我愿意相信你,更愿意知道你为什么要通知我?” “我叫黑方之主,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毁灭乌金喇嘛。香波王子是乌金喇嘛的代表。” “有什么证据?” “他们共同的兴趣‘七度母之门’就是证明。”黑方之主把电话挂了。 碧秀盯着王岩问:“跟谁打电话?” 王岩说:“黑方之主。你知道黑方之主是谁?” 碧秀说:“听名字好像是佛教密宗里的人。”又说,“我们真是无能,迄今还没有抓到香波王子,更没有发现乌金喇嘛的踪影,现在又跑出个黑方之主来,见鬼了。” 王岩听出话里有对他的埋怨,烦躁地说:“我来开,我来开。”跟碧秀换了座位,又说,“目标已经出现在西宁塔尔寺,而我们还在兰州城里左顾右盼。” 这时去买水的卓玛钻了进来,把矿泉水分给两个同伴。 王岩像飙车一样把路虎警车开到几乎不沾地面,吓得那些被超过的司机每每都会惊叫一声。无风的日子忽忽地往后刮着风,能感觉到空气变成了一个清透的隧洞。碧秀坐在后排,一只手攥着头顶的抓手攥出了汗,不断说:“王头慢点。”王岩慢不下来,似乎他是不由自主的。他们穿越兰宁高速公路,到达西宁,都没有停下来撒脬尿,就直奔塔尔寺。 两小时四十分钟后,王岩把车开进了塔尔寺所在地的鲁沙尔镇。经过镇街口的长途汽车站时,一辆大客车正好从站内出来挡在了路上。他着急地打着喇叭,看到前面几个人突然举着器械打起来,警察的本能使他立刻推开车门,招呼碧秀和卓玛走了出去。 械斗被制止了,王岩却让一个姑娘扑倒在地。 那姑娘披头散发,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哭喊着:“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坐在地上使劲推她:“我打你干什么?” 姑娘撕开自己的衣服,露出满身青青紫紫的伤痕,冲着围拢来的人又哭又嚎,嚎了几声,便昏躺到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王岩说:“快,送医院。” 碧秀和卓玛把姑娘抬进了路虎警车。 有个骑摩托车的人说:“跟着我,我带你们去县医院。” 路虎警车相随而去。县医院到了,抢救立马开始。 王岩说:“时间已经耽搁了,赶紧走。” 三个人匆匆离开,刚走到医院门口,就被一伙人堵住了。为首一个光头男人撕住王岩责问他为什么要残害那姑娘。 王岩说:“我是外地人,刚到这里,根本不认识她。” 光头男人说:“残害她的人都说不认识她。” 碧秀和卓玛过来拉开了光头男人,却有更多的人撕住了王岩。 王岩拍着自己的警服说:“没看见我是警察吗?” 有人说:“假的,肯定是假的。” 王岩要掏出警察证表明自己的身份,一摸口袋才发现里面已经被掏空了,立刻意识到阴谋正在包围他们,厉声说:“你们想干什么?我们是北京来的警察,你看看我们的车牌。”说着指了指路虎警车。 早有人盗开路虎警车的门,发动起来准备开走。碧秀大吼一声,奋力追过去。卓玛推搡着那些人,要使拳脚给王岩解围。有人喊:“派出所的人来了。” 王岩和卓玛被带到了派出所。他们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有些意外。 所长讥讽地眯起眼睛望着他们:“别装模做样了,穿一身警服,开一辆警车,就算警察啦?只要有钱有关系,挂个警车牌子还不容易?” 王岩说:“就算我们不是警察,也犯不着抓起来吧?” 所长说:“你们打了那姑娘,几乎打死,现在还在抢救,万一人死了,你们就是杀人犯,我能放你们逃走?” 立刻过来五六个警察,把他们从沙发上揪起来,关进了一间用铁条封闭着窗户的房子。铁门从外面咣当锁死的瞬间,王岩愤怒地大喊:“你他妈渣滓洞。” 安静了,外面的世界和关起来的两个人似乎都在沉思。 半晌,卓玛说:“你急急忙忙往这里跑,好像就是为了撞上一次械斗,然后被诬陷、被关押。” 王岩说:“我也这么想。” 卓玛说:“那姑娘是谁?为什么要诬陷你?她浑身的伤疤真真切切,的确有人残害了她。照理诬陷你的人就应该是残害她的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你一来这里就盯上了你?” 王岩说:“我在琢磨医院门口撕住我的那个光头男人,他说‘残害她的人都说不认识她’,为什么?” 卓玛说:“残害她的不只一个,你是其中之一。什么样的人会被许多人残害呢?妓女?总之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我们一头撞进了人家的陷阱。”说着,过去使劲踢了一脚铁门,喊道,“开门,我们有话要说。” 没有人理睬他的喊叫,派出所里一片沉寂。 王岩想,难道那个短信就是陷阱的开始?不,黑方之主显然要阻止开启“七度母之门”,他的敌手是乌金喇嘛和香波王子,他发短信就是想利用警察对付敌手。既然这样,陷害并关押我们的就应该是乌金喇嘛或者香波王子。看来他们能量不小,都可以发动群众、动用当地派出所了。四下看看,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杯子有壶。打开壶盖,一股开水的气雾升腾而起,伴随着一股花香,眨眼弥漫到空气里。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人喝着一杯菊花茶。 王岩说:“必须赶快想办法出去,一旦香波王子在塔尔寺得手,他们会立刻离开这里。” 卓玛说:“香波王子是伏藏的探索者,又是掘藏的实施者。而伏藏照我的理解是天下最深奥最玄妙最不可思议的迷宫。我们要做的其实应该是彻底了解这迷宫,然后埋伏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来一次出其不意的拦截。” “是迷宫,但我们来不及了解,只能像现在这样在后面追。” “能追上就不错了。不过,往往子弹追起来比人快。” 王岩严厉地说:“不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击毙香波王子,他后面一定有很深很广的背景,还有乌金喇嘛。可以说,这起案件,搞清楚背景比惩罚罪犯更重要。” “可有时候你顾不了那么多。比如现在,你根本不知道碧秀这会儿在干什么。” “我知道碧秀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们必须立刻出去。”王岩说着,咚地放下茶杯,起身掏出了枪。 卓玛望着王岩手中的枪,愣了:“王头你发现了没有,这里不是派出所。”理由很简单:既然派出所抓人又关人,怎么可能连被抓人的枪都没有没收掉呢? 两个人同时扑向铁门,又砸又踢,结实的铁门毫无反应。卓玛回头,瞪着用铁条封闭起来的窗户,过去摇晃了一下,那些交叉焊接的铁条居然纷纷离开了窗框,使劲一推,窗户便哗啦一声倒了下去。原来这是假封闭,关他们的人似乎只想耽搁一会儿他们的时间。两个人翻出窗外,才知道这是一家私营旅馆,那个所长和五六个警察早已不见了踪影。 王岩和卓玛朝塔尔寺跑去,没跑多远,卓玛忽然“哎哟”一声歪倒在地。王岩要扶他起来,他皱着眉头直吸溜,说他脚崴了。 王岩忧急地说:“怎么回事儿,还能不能走?” 卓玛一手捂着左脚,一手挥着说:“别管我,快去寻找碧秀,阻止他,他会杀了香波王子。” 王岩无奈地看着卓玛:“好自为之吧,我顾不上你了。”转身就跑。 卓玛突然站起来,朝医院走去。他对医院里那个伤痕累累的姑娘更感兴趣。 碧秀的奋力追撵没有奏效,路虎警车还是被人开走了。他返回医院门口,看到王岩和卓玛已经被人带走,转身就跑。他觉得机会来了,一个可以单独追踪香波王子的机会,能使他瞬间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是猫,凡是警察都是猫,但猫和猫是不同的,只要有一个非同反响的靠山,有的猫转眼就是虎,就好比他,他觉得自己早就是老虎了,怎么还能听凭老鼠开着汽车到处奔走?碧秀摸了摸腰里的枪,快步走向塔尔寺,他知道自己此去的意义,只要见到香波王子,无论什么场合,他都要一枪毙了对方。对方命案在身,又是重大文物失窃案的犯罪嫌疑人,如今畏罪潜逃,继续作案,不毙他毙谁? 碧秀买了参观券,走进塔尔寺,两只鹰眼嗖嗖嗖地瞄准着,先去几个主要殿堂转了转,然后来到寺前广场,警察的感觉告诉他,香波王子就要出现了。 7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向被藏语称为“葱灵朵活”的大经堂,警惕地观察着,没有发现护寺喇嘛,只有香客进进出出。 香波王子说:“塔尔寺大经堂最著名的是柱子、壁龛中千尊宗喀巴铜制镏金像、数以千计的孤本经卷、达赖和班禅的弘法宝座。‘授记指南’的制造者想把万玛活佛的踪迹留在这里而且希望被后来的有缘者发现,肯定不会忽视它们。” 说着,他们走进了大经堂。 千尊宗喀巴铜制镏金像和数以万计的孤本经卷锁在壁龛中,他们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排除在外了。 梅萨说:“一般来说,掘藏者无法接近的地方,伏藏者是不会留下启示的。” 他们径直来到最里面富丽堂皇的达赖和班禅弘法宝座前,隔着防护栅栏瞅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 香波王子说:“现在就剩下柱子了。大经堂一共有一百六十八根柱子,其中六十根在墙内,每一根都是造诣很高的艺术品。” 他们一根一根地研究柱子顶端的雕刻和围裹柱子的蟠龙壁毯,顺便也看了看柱子之间一排排的禅座、五彩的条毯、集体颂经时的法器、烂然一片的栋梁、斗拱、藻井、佛教故事壁画以及悬挂着的帷幔、经绸、幡幢、伞盖、古代卷轴画等等,什么收获也没有。可以容纳三千喇嘛同时诵经的大经堂,这个被僧人称为参尼札仓、修习五明义理的显宗经院,毫无悬念地拒绝了他们。 梅萨说:“那就去‘夏达拉康’长寿殿,说不定我的根器比你好。” 他们走出大经堂,朝长寿殿走去。 梅萨问:“为什么要在塔尔寺建一座长寿殿?相对于人的长寿,佛教不是更重视无常、消亡和灭度吗?”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佛教世俗化、人性化的一个证明。长寿是极境,是世俗界的最高目标,怕死是一切生命的本能。佛教只有尊重人性和人的本能,才有可能扎根人间。以此类推,我们就明白为什么藏传佛教会产生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仓央嘉措代表爱情,爱情也是极境,是世俗界的理想目标。无爱是最可怕的,有恨是最痛苦的,一个有爱无恨的世界是宗教的,更是世俗的。这应该是仓央嘉措的逻辑,也是我之所以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原因。具体说,有爱加无恨,就相当于香波王子加梅萨,那就是整个世界,一半世俗,一半宗教,缺了是不好的。” 梅萨生气地说:“你说着说着就来劲,你要学会尊重别人,尊重我,也尊重智美。” “智美不在,我怎么尊重?” “不管他在不在跟前,我都是属于他的。” “你在欺骗你自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长寿殿的由来。” 香波王子说:“你总让我走神。按照公认的说法,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在康区理塘转世后,作为七世达赖喇嘛被迎请到青海塔尔寺供养。他告诉僧众,他上一辈子活了二十四岁,这一辈子要多活些年头,至少超过一倍。为实现七世达赖喇嘛的这个愿望,塔尔寺联络当地部落施主建起了长寿殿。建成后,九岁的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率领僧众举行隆重的开光法会,撒了许多吉祥花,所以信民们又叫它花儿寺。” 长寿殿环绕着硫璃砖墙,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汉式建筑,雕饰精致,古趣盎然。院中的菩提树密叶繁花,飘散檀香的清芬。殿内主供释迦牟尼及其弟子迦叶、阿难,还有骑青狮子的文殊菩萨、骑白象的普贤菩萨、十六尊者和四大天王。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一尊尊佛像前经过,不是寻找,而是靠着灵性感悟。感悟了近一小时,还是没有感悟到万玛活佛的踪迹。最后他们来到菩提树的清香里,面对花坛中一块青色大怪石发呆。 大怪石涂着酥油,沾满了信徒们贡施的硬币,几条弯曲的白色石纹在硬币下面执拗地游走着。 香波王子说:“这是憩石,宗喀巴的母亲当年去山中背泉水,常常在这块石头上歇息。” 梅萨随口问:“为什么要在这块石头上歇息?” “因为上面有莲花。” 梅萨走过去看了看,果然那些游走在青色大怪石上的白色石纹清晰地组成了一朵带着花蕊的八瓣莲花,便说:“那就不能叫憩石,应该叫莲花台,圣者都坐在莲花台上。” 香波王子愣了,突然一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这里显示的是莲花,大经堂显示的其实也是莲花。你想想,大经堂的柱子是一百六十八根,除去墙内的六十根,我们能看见的长柱和短柱加起来是一百零八根。这一百零八根柱子应该是莲花柱。莲花生大师从印度乌仗那来到西藏,一路上降伏了一百零八个凶神恶魔,莲花柱代表的就是莲花生的一百零八种神武业绩。” 梅萨自语着:“莲花石,莲花柱……” 香波王子说:“还有万玛,‘万玛’的意思就是莲花。” 梅萨喊起来:“对啊。”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万玛之踪’就是莲花之踪。” “你是说,我们已经找到了万玛活佛的踪迹?不会吧?‘幸福的伊卓拉姆’在哪里?‘七度母之门’在哪里?” “只能说是又靠近了一步。” “我这么想,所谓的‘万玛之踪’也许指的并不是万玛活佛进入圣门的历史踪迹,而是现代踪迹。我们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万玛活佛,反正活佛是不死的,都可以转世,现世万玛活佛一定知道他前世的重要事情。” 香波王子呵呵一笑,嘲弄道:“你太笨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才想到,如果还能找到万玛活佛,我们一来塔尔寺就去找他了。告诉你吧,万玛活佛已经不转世了。” “什么原因?” “谁也说不清楚。” 梅萨沉默着,他对香波王子的嘲弄多少有点反感。 香波王子说,“我现在想的是,苦行殿的南墙向我显示了大经堂,向你显示了长寿殿,它们都用莲花让我们看到了‘万玛之踪’。那么阿若喇嘛呢,他去了小金瓦殿,小金瓦殿会让他感悟到什么呢?” 长寿殿的后面,路过伟岸的时轮金刚塔,就是小金瓦殿。 一进小金瓦殿,梅萨就有些迷惑:“怎么神像和动物在一起?” 香波王子说:“小金瓦殿就是塔尔寺的护法神殿,殿内供奉身、语、意、智慧、功德五大勇猛明王。你看到的殿两侧二层回廊上的野牛、羊、熊、猴等动物标本,也是护法神的生灵形体,象征了对邪恶魔鬼的征服和民间图腾的威严。那边的那匹白马标本,是三世达赖喇嘛的坐骑,驮着主人从西藏拉萨来到了青海塔尔寺。后来三世达赖喇嘛要去蒙古弘法,白马不肯离开,便留了下来。不久,白马因思念主人不食而死,僧徒们便当作神马供了起来。” 香波王子和梅萨在小金瓦殿没看到阿若喇嘛,却轻易发现了莲花,它是一件古老的佛教艺术品,悬挂在独雄双身马头明王的前面。 梅萨问:“这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堆绣。堆绣是塔尔寺独创的宗教艺术品。就是用各色绸缎剪成佛像、人物、花卉、鸟兽等图案,填充羊毛或棉花让它凸起,然后绣在布幔上,立体感很强。你看面前这莲花,好像刚刚绽放,闻着还有香味呢。” 莲花按“息诤塔”的形状排列,一共八朵,叶瓣袅娜,清香阵阵。 “莲花柱是一百零八根,青石上的莲花是八瓣,堆绣莲花一共八朵,而且是息诤塔的排列,为什么?”香波王子低头思考着,突然说,“看来阿若喇嘛并不笨,走。” “去哪里?” “阿若喇嘛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们来到塔尔寺寺前广场,看到著名的如来八塔风光正好。阳光照出了它们的白亮,也照出了长长的斜影。度生之念在塔身上缭绕。那种只有虔诚者才可以感觉到的静谧而辽远的悲愿之色、弘化之光,蔓延出一天的湛蓝。几个信徒围绕如来八塔一丝不苟地磕着长头。一群游客跑前跑后地拍照。一个跟香波王子一样留着披肩长发的藏族青年站到息诤塔的塔基上,正在给塔体抹刷白晃晃的灰浆。 香波王子说:“如来八塔跟莲花柱的一百零八根、莲花石的八瓣、莲花堆绣的八朵一样,说不定也是伏藏者的有意组合,用来延伸万玛活佛的踪迹。” 阿若喇嘛伫立在息诤塔前,看到香波王子和梅萨走来,赶紧离开。香波王子假装没看见他,带着梅萨环绕如来八塔转了两圈,又来到息诤塔背后,闭着眼睛想了想。再看阿若喇嘛时,已经不见了。 披肩长发的藏族青年从息诤塔的塔基上咚地跳下来,又提着灰浆桶爬上了尊胜塔的塔基。 香波王子看了他一眼,小声说:“维护如来八塔的怎么不是喇嘛?这是大功德,喇嘛们都会抢,不可能乱雇人的。” 梅萨说:“我也这么想。” 香波王子说:“莲花柱代表了莲花生大师降伏一百零八个凶神恶魔的业绩,它象征和平;莲花石上的八瓣莲花在佛经里也叫和平花;堆绣上的八朵莲花是息诤塔的排列,而息诤塔是为纪念释迦牟尼劝息比丘们的争端舌战而建,又叫和平塔。和平,和平,为什么是和平?好像又回去了,回到历史,回到仓央嘉措的故事里去了。” 梅萨说:“这跟仓央嘉措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沉思不语。 梅萨又说:“不过从伏藏学的角度说,只要能回到仓央嘉措身上,说明我们的思路是正确的。” 香波王子问:“理由呢?” 梅萨说:“因为伏藏首先是要伏藏在虚空而无限的时间里。在时间面前,很多事情我们忘记了,突然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它不管消失得有多久,都是今天的需要。” 香波王子说:“太对了,仓央嘉措就是今天的需要,世界、中国、我们,都需要和平的歌声,需要爱情和感动,所以便有了‘七度母之门’。” “仓央嘉措更是新信仰联盟的需要,是辱佛灭教的需要。”但这话梅萨没有说出来,只是说:“这个需要就是掘藏的契机,它链接的是伏藏者的愿望。伏藏者在伏藏的同时,也把掘藏的机缘伏藏在了人的意识里,那个能够唤醒这种意识的人,就是伏藏者期待的掘藏者。你是一个被神灵和历史期待的人,你很幸运,但‘七度母之门’最终是什么,仓央嘉措遗言是不是你想要的,还要看你的感情和立场。” 香波王子说:“你越说越在理了,既然‘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那就一定是我想要的,因为我的感情和立场就是仓央嘉措的感情和立场。” 梅萨说:“就说掘藏的‘授记’和‘指南’吧,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可以实有,也可以空无,可以作用于我们的眼耳鼻舌身,也可以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内心,诱发我们的证悟。证悟是什么?就是理解的灵感。或者,它什么也不是,就是你头脑里一根睡着的神经。它是莲花生大师授记的定时灵感,一旦宿缘触动,机会成熟,就会爆发。那就是证悟,就是俗说的破译。” 香波王子说:“不错,现在看来,莲花生大师和仓央嘉措在伏藏‘七度母之门’的同时,也在我心里伏藏了掘藏的智慧,不到预定的时间,他不会唤醒我。一旦唤醒,我就会不由自主、舍身忘死地投入掘藏。” 梅萨鼓励道:“走下去吧,香波王子,快沿着仓央嘉措的思路走下去。” 香波王子看看天色。天气晴朗,吹过一股股风,就像吹过一抹抹蔚蓝。他有点疲倦地走过去,坐在如来八塔前文物商店门边的椅子上,点着了一根烟。梅萨跟着他,坐到了他身边。 两个人沉默着,在梅萨是等待,在香波王子也是等待,好像能讲仓央嘉措故事的,是别人不是他。 香波王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要是现在有瓶啤酒、有一堆牛肉就好了,我是又渴又饿。” 梅萨不失时机地说:“我想郑重告诉你,你必须戒酒,戒烟,戒肉,掘藏者要绝对清净,这是完成掘藏的基本条件。” “你不会让我连色都戒掉吧?” “绝对清净就是六根都净,色是首戒之物。” “那你和智美清净了吗?难道你们不是掘藏者?” 梅萨一时语塞。 “我倒听说以往的掘藏大师必有法侣才能成功,法侣就是性伙伴,我戒什么也不能戒这个。”香波王子说着,朝梅萨身边靠靠。 梅萨朝旁边挪了挪:“不错,许多掘藏大师都有法侣,那是掘藏的方便之门,是证悟的必要条件。但他们是修炼者,不仅掘藏大师是修炼者,法侣也是修炼者。他们的行为是超越了男女性别的掘藏必修,是佛之空乐,而不是俗人的色受。” “这么说你和智美是修炼者?” “是的,我们一直在修炼,不是为了信仰佛教,而是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像你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在掘藏之路上能走到今天,就已经是奇迹了。” “那我就要继续创造奇迹,不清净,不修炼,也不放弃掘藏。” “不会再有奇迹了,我们的掘藏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几次差点丧命,就是因为你不清净。如果你还不能改变自己,还要变本加厉,等在前面的就不是伏藏,而是死亡。” 香波王子夸张地打了一个激灵:“死亡?多可怕呀,哈哈。” 梅萨生气了,起身离开,大声说:“不是开玩笑,我是研究伏藏学的,我比你懂。” 香波王子严肃地说:“关于历史,关于仓央嘉措,你也比我懂?听不听?很可能关系到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梅萨回来,坐在了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香波王子立刻又不正经了,歪着头,色迷迷地望着梅萨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为什么总是端端正正戴着这顶牛绒礼帽。” “为什么?” “因为你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人,一个对我没有任何诱惑的男人。” “算你还有点灵性。快说正经的,仓央嘉措。” 寺前广场上,朝着如来八塔前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从东边走来了骷髅杀手,从西边走来了警察碧秀。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立刻停下了。他们都想杀人,都格外警惕此时靠近香波王子的任何一个人。 骷髅杀手想:黑方之主说警察就要出现,果然出现了,我怎么才能“趁乱而为”呢?他转身走开,却没有走远,躲在小金瓦殿的后面窥伺着香波王子。 碧秀寻思:这个人是干什么,怎么一见我就退回去了?他知道对方没有走远,又看到一群游客从广场大门那边走来,觉得不是动手的机会,转身藏匿到了广场边一排汽车中间,从对面汽车的车窗玻璃中监视着香波王子。握枪的手一直没有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来,子弹已经上膛,能感觉到它跃跃欲飞的焦急。 第八章 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临无畏雄狮宝座的当天,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就以自己的前途为抵押,打了一个赌。噶玛珠古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仓央嘉措一副离经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个好达赖,我就带着所有尊我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格鲁派。’八思旺秋说:‘我也是会看相的,结论恰恰相反,如果仓央嘉措不能成为一个好达赖,我就率领所有听我话的萨迦僧人改宗噶玛噶举派。’噶玛珠古说:‘好啊,到了那个时候,噶玛噶举就又要掌权,我们楚布寺就是西藏的中心了。’” 入主布达拉宫、开始达赖生涯之后,仓央嘉措的经师就不仅仅是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了。摄政王桑结指派了更加博学而严厉的甘丹寺大法座和数名格西给他讲授《根本咒》、《秘诀》、《菩提道次第广论》、《辩理初程》、诗学、历算等。摄政王自己则亲自教授梵文声韵知识和《甘珠尔》。仓央嘉措苦不堪言,厌烦得见了经师就跑。曲介追上他说:‘摄政王严令我等,督促尊者精进奋学,尊者眼看就要亲政了,所学的经典还差得远呢。’他苦涩地问道:‘还差多远,有从拉萨到门隅这么远吗?’他对着经师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曲介说:‘玛吉阿米,你就不要再想她了。’仓央嘉措说:‘这由不得我,她就像我的本尊神,盘踞在我的心里。’说罢又唱: 观想我的本尊, 怎么也看不到面影, 不想我的情人, 却占满了我的眼睛。” 曲介说:‘这样的修行是浪费时间,为了众生的幸福,达赖喇嘛不能这样。’仓央嘉措唱道: “面对大德喇嘛, 恳求指点迷津, 可心儿长了翅膀, 又回到心上人身旁。” 就在仓央嘉措心猿意马难以自持的时候,摄政王桑结送给他一座金质的息诤塔,对他说,你要日日面对息诤塔祈祷。西藏存在着政治、军事和宗教的各个派别,争权夺利从来没有止息过,战争随时都会发生。我们在用岩石一样坚硬的态度针锋相对的同时,不能忘了我们是释迦牟尼的信徒,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平。然后摄政王提到了达赖亲政的事儿。 按照惯例,达赖喇嘛坐床以后就可以亲政。但仓央嘉措对亲政一无所知,只是本能地觉得那肯定是一种桎梏,而真正成熟起来的欲望的生命,却澎澎湃湃地渴望着挣脱。他说:“‘亲政以后干什么?我可以走出布达拉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吗?’摄政王摇摇头说:‘不能,为了救度众生,达赖喇嘛承担了所有人的苦难,他就是烦恼的化身,是痛苦的象征。他给西藏带来了福音,自己却一点也不幸福。’仓央嘉措吃惊地说:‘为什么我是烦恼的化身?如果我能给西藏带来福音,我自己首先就应该幸福,如果我能够救度众生,我自己首先就应该救度自己。’” 摄政王桑结点点头,似乎同意他的说法。又说:‘你出身宁玛世家,我知道你对宁玛派密宗方便道的修炼格外感兴趣。但你一定要明白,显宗是密宗的母亲,显宗要人悟道,密宗要人修炼。显不通,密不修,尤其是男女双修的方便道,是不可轻易而为的。’仓央嘉措不想听这些话,转脸望着窗外。摄政王说:‘从格鲁派的角度说,尊者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从宁玛派的观点看,你又是莲花生大师的肉身再现。但不管你的在天之父是谁,你都是伟大五世的转世,五世是亲政的,你也必须亲政。现在亲政的时机已经成熟,请尊者不要推诿。’ 仓央嘉措一声不吭。摄政王桑结说:‘那就这样吧,择日亲政。’说罢离开,就要走到门口时,仓央嘉措突然起身,叫了一声桑结,大声说:‘亲政不亲政再说。’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你是西藏的摄政王,是我的上师,请你给我自由,我要去参加僧众多多的祈愿大法会,我想在法会上唱歌跳舞,要去看看拉萨的街市,要去为苦难的人民摸顶祝福。’摄政王桑结回头一看,愣了。仓央嘉措又说:‘我来拉萨六个月,除了学经,还是学经,没有一天离开布达拉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关起来?’摄政王桑结眼泪唰啦啦流了下来,心里的酸楚就像拉萨河滔滔不绝:这就是我们西藏的神王、众生的主人。他当然有权力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一切,但是,但是……桑结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颤抖着发出一声肺腑之言:‘请尊者赶快起来,我这个愚鲁之人,在神圣的德丹吉殿向你保证,我一定让你自由。’ “就是摄政王桑结的这个承诺,推后了仓央嘉措的亲政。因为人人都知道,要自由就不能亲政,亲政就不能自由。不久,服侍达赖的小喇嘛阿朵猝死,促使摄政王彻底放弃了让仓央嘉措即刻亲政的打算。阿朵是中毒死亡。他从膳食官手中接过午饭端进了寝宫德丹吉殿,恰好仓央嘉措郁闷得没有胃口,就说你吃一点再送回去吧,免得膳食官又来劝我。阿朵死后,摄政王追查毒源,发现膳食官已经逃走。膳食官负责安排达赖的饮食,早中晚吃什么,每天写成食谱交给达赖厨房制作,每顿饭前他都要亲口尝遍所有食物,防止有人下毒。可现在,这个防人下毒的人自己却下了毒,真正是防不胜防了。摄政王桑结来到布达拉宫红宫塔殿,在巨大的五世达赖灵塔前跪下说:‘伟大的父亲般的五世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还能相信谁呢?我应该怎么办才能符合你的遗愿、神的想法呢?’跪拜祈祷了三个小时,他又派人请来乃琼大护法,对他说:‘保护六世达赖喇嘛就是保护西藏,是圣教第一重要的事情。请大护法速降神旨,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毁教之力伏藏给了谁?格鲁巴的克星隐藏在哪里?我们怎么做才能保证六世达赖不被人暗害?’乃琼大护法当即降神,完了拉着摄政王,避开参加降神仪式的其他人,来到灵塔背后悄悄说:‘神旨的意思是格鲁巴的克星就在格鲁巴身上。仓央嘉措命中没有权势之运,给他权力,他只有死路一条。必须有人顶替他,顶替他的权力,也顶替他的死亡。’摄政王问:‘谁,谁能顶替他?’乃琼大护法指着摄政王的鼻子说:‘你。’”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和摄政王桑结的命运,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桑结再也不提仓央嘉措亲政的事。作为一个表面上权欲熏心的摄政王,他把自己投身在各种矛盾的交汇处,一方面是大权独揽,一方面是夙兴夜寐,提心吊胆。而仓央嘉措却按照摄政王的承诺,渐渐自由了。自由反而给了他安全,似乎所有格鲁派政权的敌人都按照摄政王的意图,修正了自己的打算:既然达赖喇嘛对西藏的权力已经被摄政王取代,除掉这个达赖再扶持另一个达赖又有什么意义呢?有意义的只能是除掉摄政王桑结。 在仓央嘉措获得自由的最初的日子里,布达拉山后的宗角禄康用疯野的秀色迎接了他。宗角禄康是个树林茂密、野草峥嵘的所在,林中的龙王潭清澈旖旎,常有拉萨的贵族男女在这里聚会唱歌跳锅庄。仓央嘉措望着歌舞的人群,禁不住唱起来:“柳树没有砍断,画眉也未惊飞,热闹的宗角禄康,掩映不住玲珑的姑娘。” 后来他换上俗装,加入到青年男女的队伍里载歌载舞。他是歌舞的天才,听一听,看一看,转眼就出类拔萃了。有人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他说我叫宕桑旺波,来自魔女的肚子。传说西藏和拉萨的地形都是一个仰卧在地的魔女,为了镇住魔女的命脉,使她成为众生幸福安康的乐园,千百年来西藏和拉萨修建了大大小小数以万计的圣地胜迹。对魔女的西藏而言,拉萨正好在她的肚子上;对魔女的拉萨而言,布达拉宫正好在她的肚子上。 来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在姑娘们眼里是如此出色,以至于所有来到宗角禄康的姑娘,都把他的出现当作了茶余饭后的传说。传说他的眼睛就像龙王潭的碧波,一荡就荡尽了姑娘们内心的杂质。你必须喜欢他,你只能喜欢他。传说他的舞姿带着山野的风涛粗犷而刚健,他的歌声带着午夜的呢喃柔美而温暖。那是水对沙漠的诱惑,你永远都不会想到摆脱。传说他率真得就像孩子,想怎样表达就怎样表达,用语言或者行动,从来不知道掩饰爱。总之他魅力无穷,他让所有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变成了热辣辣的欲望之灯。就在这样的传说中,十二个俗装的侍卫喇嘛逐步减少了,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这说明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之后,摄政王桑结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仓央嘉措的危险正在过去,自己的危险正在来临。 留在仓央嘉措身边的最后一个侍卫喇嘛名叫鼎钦。鼎钦是个康巴人,除了魁梧壮硕、出手不凡之外,还有沈默寡言、忠诚如獒的优点。这样的优点让他很容易成了摄政王的心腹,也就是说,他首先忠诚的是摄政王桑结,其次才是达赖仓央嘉措。每次跟随仓央嘉措出来,回去后他都要向摄政王详细汇报。摄政王时而高兴,时而担忧,高兴的是格鲁派的克星、随时可能出现的暗杀已经放过了仓央嘉措;担忧的是仓央嘉措很可能会因为没有束缚而走得太远。他已经听说了噶玛珠古和八思旺秋的打赌,知道这两个实力人物的打赌,其实就是萨迦派和噶玛噶举派联合起来跟格鲁派的赌博。而格鲁派是万万不能输的,一输就会输掉政教的前途、整个西藏的命运。 又有了新的传说。传说仓央嘉措,不,来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他阔绰洒脱,出手大方,把玛瑙的项链送给了对他嫣然一笑的央金,把黄金的佩饰送给了为他端去奶茶的勒宗,把华美的腰刀送给了教他说拉萨方言的达娃。实在没什么可送的时候,他解下丝绸的腰带送给了望着他傻笑的拉毛。传说他曾跟着宗角禄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走进了她家的黑夜,曾带着最热辣的姑娘曲珍隐入大昭寺附近的冲赛康,曾把自己考究的软牛皮松巴靴遗忘在女店家的楼上而穿着一双姑娘的羊毛褐子靴踉踉跄跄冒雨而归。这就是说,仓央嘉措的足迹已经不再局限于宗角禄康的湖光林色,而延伸到了环绕大昭寺的拉萨街市。 拉萨的街市对仓央嘉措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金匠铺、银匠铺、首饰铺、衣帽铺、肉铺、酒肆、骡马店,更有依门而笑的女店家,远远地向他问好。他看什么都新鲜,以少年人的好奇,几乎在每个店铺里进进出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这时候仓央嘉措的情歌特别多,特别纯:“人们的闲言碎语,我只能默默承受,少年我的脚步,女店家里去过。时来运转的时候,竖起了祈福的宝幡,有一位名门闺秀,请我到她家赴宴。初次和姑娘相遇,是酒店妈妈的撮合,如果结下了孽债,还请妈妈代我养活。被底的软玉温香,情人的蜜意柔肠,但愿不是巧使机关,想得到我少年的银两。浓郁芳香的内地茶,拌上糌粑最香甜,我看中的情人,横看竖看都俊美。” “就在仓央嘉措浪迹拉萨街市的时候,一男一女站在布达拉宫前帐篷林立的朝圣者营地,瞩望着通往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的石阶。他们就是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从门隅措那泶下村一路跟来的玛吉阿米和她的保护者宁玛僧人小秋丹。他们来到朝圣者营地已经七八个月,天天都是瞩望和等待。玛吉阿米以爱情的名义相信,她一定会看到仓央嘉措。至于看到以后怎样,她从来不想。小秋丹以苦修者的坚定鼓励着她:‘姑娘,仓央嘉措最需要具有佛母气质的明妃,而你就是佛母的转世、密宗最高教主大日如来的派遣。’而真实的意图却是,宁玛派是西藏最古老最民间的佛教教派,却因为从来没有取得过政权而地位底下。现在,宁玛派里出了一个格鲁派领袖,如果再有一个宁玛派出身的姑娘做明妃,宁玛派的地位就万无一失要超过萨迦派和噶玛噶举派了。” “仓央嘉措始终没有沿着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前的石阶,走到朝圣者营地来,走来的却是戴着黑帽子的楚布寺住持噶玛珠古。噶玛珠古慢条斯理地说:‘我在浪卡子见过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跟我来吧,我让你们达到目的。’于是玛吉阿米和小秋丹骑马走向拉萨街市冲赛康,在噶玛珠古的指点下看到了仓央嘉措。” 仓央嘉措迎面走来,如果他不是左顾右盼,再走几步就能一眼看到玛吉阿米。但是他停了下来,他看到熟悉的姑娘曲珍在门里冲他招手,就琢磨去还是不去。他觉得另有姑娘等着他,几乎所有的姑娘都等着他,他不知道把自己交给谁。不知道的时候他会把自己交给情歌,因为不是他主宰着情歌,而是情歌主宰着他。他告诉自己,哪个姑娘能让他产生情歌,他就把情歌送给哪个姑娘。送情歌也就是送自己,他是情歌的音符和辞藻,是整个拉萨的情人。他走进她们的心,成了她们的期待。期待中的姑娘们昨夜有个协商,谁能在今天招待宕桑旺波并让他在家中留宿一夜,谁就可以得到一领大家集资制作的花氆氇袍,从而成为拉萨街市上的度母王,也就是花魁,就是第一把交际花。 “仓央嘉措在曲珍姑娘门前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身离开了。热辣辣的曲珍冲了出来,拦住他说:‘香甜的奶茶已经煮好,为什么不进去坐坐?’从冲赛康沿街而设的门楼里又冒出几个姑娘,她们都说:‘我家不仅有香甜的奶茶,还有醉人的美酒,来啊,来我家。’仓央嘉措伫立在街心不知所措,他被这个姑娘扯着,又被那个姑娘拉着,都是度母王的候选、花魁的苗子,谁也不让谁。这时候很多男人围了过来,粗声大气地笑着,叫着,挑逗着。有人出主意说:‘你们抓阄啊,谁抓到就是谁的。’‘让这少年蒙起眼睛摸,他摸到谁,谁就是今天的花魁。’还有人说:‘度母王也得轮着做啊,今天是你,明天是她。’仓央嘉措突然觉得热闹竟是如此烦人,当情歌就要喷涌而出时,他最想面对的是一处幽静、一种含羞、一个只会用眼睛说话的纯情少女。他推搡着姑娘们,就要离开,可是围着他的那些男人不让他走,他们发誓要把热闹看到底。” “侍卫喇嘛鼎钦出现了,他一身俗装,牛高马大,推搡着人群,想给仓央嘉措开出一道突围的路。没想到越推人越多,那么多男人开始打他,不仅打他,也打仓央嘉措。姑娘们尖叫着,就像打在了自己身上。尖叫刺激了那些男人,男人总是嫉妒的。他们转眼就把仓央嘉措和鼎钦打倒在了地上。这样的局面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自救,那就是仓央嘉措高喊一声我是达赖喇嘛,或者鼎钦高喊一声他是达赖喇嘛。只要喊出来,就能把他们吓死,不死的也会一辈子在颤抖中悔罪。可是主仆二人谁也没有喊,在仓央嘉措,他知道一喊出来姑娘们就不会是他的情人,他再也不能来这里了。更何况以他的善良,他也不想吓傻那些打他的男人。在侍卫喇嘛鼎钦,他要服从仓央嘉措的叮嘱:‘不要说我是达赖喇嘛,死也不要说。’只有渐渐靠拢过来的玛吉阿米小声对小秋丹说:‘怎么能这样对待仓央,他是达赖。’” “玛吉阿米说着扑了过去,小秋丹也扑了过去。他们钻进拳脚的夹缝里,想用自己的肉体保护仓央嘉措,喊着:‘罪恶的人,罪恶的人,你们住手吧。’仓央嘉措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一看,大叫一声:‘玛吉阿米。’两个人迅速抱在了一起,又迅速被殴打的人拉开了。殴打持续了很长时间才住手,等玛吉阿米和小秋丹鼻青脸肿站起来时,发现那些男人正在散去,仓央嘉措不见了。似乎只有侍卫喇嘛鼎钦看见仓央嘉措被劫持,他疯了似的跑向布达拉宫去向摄政王桑结报告。没跑多远,就被一根绳子绊倒了。玛吉阿米泪流满面,仓央嘉措挨打的时候,她就已经泪流满面。小秋丹安慰道:‘仓央嘉措是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双重转世,有凡人不及的神通,他御风而去,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正说着,就见两个面孔丑陋的人从后面悄悄摸了过来,小秋丹说:‘玛吉阿米快跑。’” 玛吉阿米没来得及跑,就被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撕住了。小秋丹轮起木棍就打,却被豁嘴夜叉一把抓住手腕,夺走了木棍。豁嘴夜叉走风漏气地说,你要是不想死,就回你的门隅措那,我们并不想杀死一个谋杀指令以外的人。说着推搡着小秋丹离开了那里。独眼夜叉迅速绑住玛吉阿米,拽着绳子跳上了马背。马奔跑起来,玛吉阿米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跟了几步就被拉倒在地。地是凹凸不平的,她被马拖着腾起落下,眼看就要拖死了。突然一声吆喝,一块石头从路边飞来,击中了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的马腿,马一头栽下去,把独眼夜叉甩向了天空。有个戴着尸陀林主面具的人跑来,割断绳子,抱起玛吉阿米走向了路边一匹栗色马。栗色马疾驰而去。 仓央嘉措眨眼不见了,玛吉阿米也是眨眼不见了。摄政王桑结派出守卫布达拉宫的藏兵,挨家挨户搜遍了拉萨街道上的所有人家,一无所获。焦急之下,桑结来到大昭寺,亲自审问那些参与殴打仓央嘉措的人,才知道拉萨街市上前些日子来了一个蒙古女人,她在租住的碉楼里用青稞酒免费招待所有被她招徕的男人。告诉他们,她有个仇家叫宕桑旺波,谁要是打死宕桑旺波,谁就可以得到她和她的所有金银财宝。她把财宝拿给他们看,满满的一铁匣子,都是玉石玛瑙。桑结立刻派人前往捉拿蒙古女人,碉楼里空空荡荡,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蒙古女人到底是谁?又是谁劫持了仓央嘉措,劫持了玛吉阿米?事情显得机密而玄乎。第三天下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带着一伙藏兵悄然来到了布达拉宫前的朝圣者营地,正在一户户搜寻时,就听宁玛僧人小秋丹在自己帐篷门口激动地说:‘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回来了。’她骑着一匹漂亮的栗色马,神情怡然,姿态高傲,身边是一个戴着礼帽、裹着氆氇、看不清面孔的人,也骑着一匹栗色马。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扑了过去,想把玛吉阿米拉下马,就听玛吉阿米身边的那个人喝斥道:‘住手,你们这两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杀死她,就等于杀死达赖喇嘛,你们难道想让布达拉宫德丹吉殿里出现一具尸体吗?’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哪里经得起这般恐吓,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那人调转马头,走了。玛吉阿米喊道:‘仓央,仓央。’仓央嘉措回头一笑,招了招手,大声说:‘别忘了。’玛吉阿米回答道:‘忘不了。’” 她瞩望着他,一直发呆地瞩望着他,这样的场景大概就是那首著名情歌的起源吧: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 一个把辫子甩在背后。 一个说你多保重, 一个说你慢慢走。 一个说你不要难过, 一个说很快就能见面。” “仓央嘉措没有告诉摄政王桑结,是萨迦派的八思旺秋派人在拉萨街市殴打的人群里劫持了他,玛吉阿米也不说是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派人从独眼夜叉的残害中劫持了她,劫持就是营救,而营救的目的显然是成全他们两个——一对破天荒热恋的教男教女、一对旷世独立的西藏最高情侣。仓央嘉措从此再也不去姑娘如云的拉萨街市,也不去风光秀丽的宗角禄康。他只想着一个情人,只想把所有感情所有诗歌都献给青梅竹马的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和宁玛僧人小秋丹离开朝圣者营地,搬到了林木葳蕤的拉萨河边。拉萨河的见证让两个青春年少的情人激情澎湃,他们开始半个月见一面,后来是六七天见一面,再后来就是两天见一面。这是仓央嘉措最幸福最充实的时光,除了收获爱情,他还学完了一个高级喇嘛应该学习的大部分基础教典,又学习了格鲁派以外的萨迦、宁玛、噶举等派别的成就经藏、密咒、教规,还去色拉寺给僧众讲了一次经,撰写了《色拉寺大法会供茶如白莲所赞根本及释文》。他的几个经师对他的聪慧大加赞赏,都说他的证悟能力和语言能力是他们没见过的。如果不是伟大五世把惊世才华给了他的转世,绝不可能这样。摄政王桑结表示满意,意识到正是玛吉阿米的存在才使仓央嘉措如此敏锐而慧心四射,就暂时把剪除她的想法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正在把许多无形密道延伸到西藏内外,以发掘藏匿在地表、天空、人心人脑的叛誓者的伏藏,确认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而种种迹象表明,无形密道已经把玛吉阿米排除在外了。” “但玛吉阿米生活在那个时代又来到仓央嘉措身边,就已经决定了她是一个动荡不安、痛苦悲伤的按钮。当又一次拉萨默朗木祈愿大法会隆重开幕时,按钮的意义突然就显现出来了。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由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创立,每年一次,正月初四开始,正月二十五日结束,是格鲁派寺院最重要的节庆。按常规,没有亲政的达赖喇嘛不能参加讲经说法和每天六次的诵经集会,也不能游览正月十五晚上的大昭寺酥油灯会,更不能去观看正月二十三日的送鬼典礼和摔跤、举重、赛马、射箭比赛。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走出布达拉宫,就是普通人宕桑旺波了,他可以不讲经诵经,谁能阻止他走进那些热闹的娱乐场所呢?他去了,以一个青年人的好奇流连忘返。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带着玛吉拉米一起来看看呢?便匆匆来到拉萨河边。宁玛僧人小秋丹告诉他,玛吉阿米早就去找他了。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找到谁,玛吉阿米失踪了。他和小秋丹一连找了几天,找遍了拉萨所有地方,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最后他来到摄政王桑结面前质问对方把玛吉阿米抓到了哪里?桑结吃惊地说:‘她不见了?为什么才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见了?’‘是啊,她为什么不见了?’仓央嘉措反问桑结,桑结无言以对。仓央嘉措一再说:‘如果不是强迫挟持,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是决不会离开他的。’‘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为什么说是‘这种时候’?也就在这种时候,仓央嘉措唱出了许多失恋的情歌: “情人被人偷走, 只得去打卦求签, 纯真善良的姑娘, 又来梦中和我会面。 太阳照耀着四大部洲, 围绕须弥山日夜转悠, 我那心爱的情人, 却是一去不再回头。 那山的松鸡, 这山的画眉, 不是缘分已尽, 而是磨难来临。” 离别是情歌的酵母,当仓央嘉措一遍遍哭歌的时候,他看到了藏戏《诺桑王子》,于是就有了那首关于‘伊卓拉姆’的著名情歌: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诺桑王子》的情节是这样的,北方俄登巴国的猎人增巴因救护龙王,得到了一根神索。他用神索捆住仙女伊卓拉姆,献给了英俊贤明的王子诺桑。诺桑王子和伊卓拉姆恩恩爱爱,引起众妃忌恨。他们迫使诺桑王子远征,图谋杀害伊卓拉姆。凄凉孤独的伊卓拉姆只好逃离王宫,飞回天堂。诺桑王子远征归来,看到爱妃杳然逸去,悲伤得几欲自杀。后来他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天堂,把伊卓拉姆迎回人间,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一出赞美诺桑王子的藏戏,仓央嘉措却颠覆了它的本意,让诺桑王子成了一个强梁霸道的爱情杀手。而真正的爱情属于淳朴厚道的猎人,一个侍奉主子的卑贱者。这就是说,一代神王达赖喇嘛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失恋的卑贱者,从这样的心境出发,他多情地把伊卓拉姆当成了玛吉阿米,更把扮演伊卓拉姆的演员当成了情人。他送给她几页自己用金粉手抄的经文,对她唱道: “太阳和天空在一起, 大地就亮了; 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 我就放心了。 注意,这里的‘玛吉阿米’应该是‘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长出一口气,不说话了。 2 又是一抹蔚蓝吹过,扬起了一些金色的尘,好像把金瓦殿上的鎏抹刮下来了。闪闪的塔尔寺的金尘,下功夫就能淘洗出金粉、金粒来。香波王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把那情歌按照仓央嘉措的调子和自己的理解唱了一遍。 “听懂了吧,仓央嘉措告诉了我们什么?” 梅萨问:“你是不是说,‘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这句歌词,谕旨了今天?” 香波王子说:“还有‘我就放心了’这一句。放心了什么?是不是放心了伏藏?拉卜楞寺‘授记指南’用‘伊卓拉姆’让我们想起《诺桑王子》。《诺桑王子》又让我们注意到:‘金经’和玛吉阿米也就是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们现在要找的是‘金经’?” “应该是,但塔尔寺几乎每个殿堂都有金粉抄写的经书,所有金经都是我们无法看到的。” “金经?金经在哪里?”梅萨跺跺脚说,“你搞没搞清楚仓央嘉措送给扮演伊卓拉姆演员的是什么经文?” “考证过,不得而知。但并不重要,无非是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中的某几页。” 梅萨失望地说:“你怎么也有不得而知的时候?” 这时一个老喇嘛路过这里,香波王子随口问道:“老人家,金经在哪里?” 没想到老喇嘛抬起了手,指了指前面说:“里——头。” 梅萨不相信地接着问:“里——头?金经在里——头?” 老喇嘛还是指着前面:“里——头。” 老喇嘛走了。香波王子说:“‘里——头’是明白的,把‘里’拖长,说明在塔尔寺的最里头。”为了验证,他快步走向如来八塔,问那个还在用灰浆抹刷塔体的披肩长发的藏族青年:“金经在哪里?” 青年站在尊胜塔的塔基上,低头看他一眼,不说话。香波王子只好转身走开,忽听青年说:“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赶紧回头:“哦,对不起,请教尊姓大名?” “谐本万玛。” “谐本万玛?谐本万玛就是泥水匠万玛,你也叫万玛?塔尔寺有几个叫万玛的?” “活佛里就一个。” “这我知道,万玛活佛不是已经不转世了吗?” 谐本万玛瞪他一眼说:“他的儿子不是他的转世吗?” 香波王子吃了一惊:“你是万玛活佛的儿子?”立刻喊梅萨过来:“你说对了,万玛活佛还存在。” 谐本万玛把刷完白灰的空桶丢下来,站在塔基上望了望远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跳下来,提起空桶就走。 香波王子问:“你要去哪儿?我们说说话。” “白灰用完了,我要去金经房取白灰。” “金经房?塔尔寺哪里有金经房?” “你们叫藏经楼,我们家的人都叫金经房。”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看,赶紧跟了过去。 他们沿着下酥油花院,走向塔尔寺的纵深处。香波王子一路追问,终于搞清楚,万玛活佛不是不转世了,而是离开寺院娶妻生子,过起了俗人的生活。 “为什么,好端端的格鲁派活佛居然不做了?” 谐本万玛说:“佛母不让他做了。” 香波王子说:“岂有佛母不让人念佛的?除非你阿爸犯了错误。” 谐本万玛甩动漂亮的披肩长发说:“阿爸得到了佛母的授记,佛母让他还俗娶老婆他就还俗娶了老婆,让他生一儿一女他就生了一儿一女,让他的儿子用七年时间维护如来八塔,让他的女儿名叫伊卓拉姆,让他把藏经楼叫金经房,他都一一照办了。” 香波王子追问道:“佛母的授记?什么时候出现的?” “阿爸说是三百年前。” “他怎么知道三百年前的事儿?” “佛经上有哩,他看的。” “什么经?” 谐本万玛得意地说:“自然是‘金经’。” 香波王子恍然道:“仓央嘉措的‘金经’?果然应了情歌里的那句话——金经和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说:“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就是伏藏,它有时在经卷里埋藏,有时在心灵中隐驻。当机缘成熟,它就会用种种偶然和巧合,显现出‘指南’和别的启示来。” 香波王子问:“你阿爸人呢?你是带我们去找他吗?” 谐本万玛笑了笑说:“阿爸死了,阿妈还在。” “那么伊卓拉姆呢,她在哪里?”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伊卓拉姆,只听阿妈说,万玛的女儿是别的女人生出来的。” 他们继续跟着谐本万玛走,来到藏经楼也就是金经房的大院里,就见院中央铺着一地酥油灯盏,一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坐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它们。金灿灿的光亮映照着她红扑扑的脸。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了过去。她仰起脸,冲他们笑着。 谐本万玛去院子角落里提了一桶和好的灰浆,又去抹刷如来八塔,走时对老女人说:“阿妈呀,他们不找你,找伊卓拉姆。” 好像是一个小时前才约定好的,老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 老女人笑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了看藏经楼院内的人和门口进进出出的游客,对香波王子说:“你跟我来。”看到香波王子朝前走了几步,又说,“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去给你拿。” 香波王子诧异地想:她去给我拿,拿伊卓拉姆?又看看老女人让他等待的地方,发现正是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知道朝佛的习惯里这是个格外吉祥的佛光之角,就老老实实站着。一会儿,老女人出来,一手攥着一个钧瓷宝瓶,一手拿着一块黄缎子。她打开黄缎子,拿出一张古旧的小型唐卡,交给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一看是一幅彩绘的白度母像,下方写着“伊卓拉姆”几个藏文字,吃惊得半张了嘴。正要问是哪来的,就听砰的一声响,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响。老女人“啊呀”一声抱住了他,接着她手中的钧瓷宝瓶碎了。 是枪声,子弹打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鲜血喷出来,染红了他的前胸下腹。 香波王子低头看着,不敢相信那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梅萨推开老女人,惊惶地扶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倒在了梅萨怀里。梅萨没挺住,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梅萨呼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老女人站到他们前边,一脸愤怒,手指来人说:“你、你、你,杀人凶手。” 来人是王岩和碧秀,他们从南北两个方向跑来,在离香波王子十步远的交汇点上停下来。 王岩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开枪?他并没有拒捕。” 碧秀茫然地说:“不错,我开枪了,但在我开枪之前已经有了枪声。” 王岩说:“那是因为我看见了你,我想用枪声阻止你开枪。”说着,大步走向香波王子,就见藏经楼正殿前的昆仑石背后突然闪出了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快步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想把攥在手里的小型唐卡夺过去。香波王子攥死了不放。这时王岩过来,推开阿若喇嘛,在香波王子手腕上使劲一捏,手掌便自动展开。王岩一把抢过小型唐卡,看了一眼彩绘的白度母像和他不认识的几个藏文字,问老女人: “这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给他?” 老女人用预想不到的敏捷一把夺过来,指着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想打死他。” 王岩厉声道:“谁?谁想打死他?你看清楚喽。” 老女人浑身一抖,瑟瑟缩缩离开他,走到一脸苍白的梅萨跟前,把手中的小型唐卡塞给她,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梅萨略一迟疑,拔腿就跑。 王岩冲她吼一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又对碧秀说,“先救人。” 王岩和碧秀抬着香波王子朝藏经楼的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就见喇嘛鸟卷尘而来。 邬坚林巴从喇嘛鸟上下来,冲着王岩和碧秀说:“罪人,原来你们才是罪人。” 喇嘛鸟带着香波王子以及阿若喇嘛和警察王岩、碧秀,朝县医院驶去。 骷髅杀手躲在游客中看着,心说这次香波王子完蛋了,就算不死,也不能掘藏了。只是,还能不能唱仓央嘉措情歌呢?“一双明眸下面,泪珠像春雨连绵。”是这样唱的吗? 3 抢救只进行了二十分钟,香波王子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王岩问伤势如何。医生说很严重,子弹打穿了肺叶,估计是没救了。护士把昏迷不醒的香波王子推进了二楼的外科病房,撒手就走。 病房里还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见了王岩和碧秀,忽地坐起来,指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王岩赶紧出去。那姑娘又指着碧秀说:“你看你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看啊,看啊。”说着就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碧秀在马路上见识过她的无耻,吓得喊一声“哎哟妈呀”,转身就走。接着是阿若喇嘛的离开,他看到那姑娘半裸着身子,露出了青青紫紫的两肩和前胸,感觉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出去了。 只剩下了香波王子和那姑娘了。姑娘躺平了自己,很安静地望着天花板。香波王子把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看到没有别人,再睁大,睁大,忽地坐了起来。他悄悄下床,路过姑娘的病床来到窗边,朝外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二层,外面的高度至少三层。好在下面是几丛茂盛的修剪成球形、方形、菱形的冬青树,正好可以托住自己。 他回头,望着姑娘用眼睛说:我走啦病友,你好好养病。这一望不要紧,他的眼光就再也离不开姑娘了。披头散发的姑娘庄重美丽得如同白度母,跟他在老女人给他的那张小型唐卡上看到的一般无二,连眉宇间的一颗小痣都不走样。 门外有了响动,香波王子跳到自己床上躺下了。姑娘欠起腰,指着门口喊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把伸进头来的王岩吓了回去。 香波王子起身,再次望着姑娘,发现了更加奇妙的:姑娘裸露的伤痕,清清晰晰地变成了藏文字“伊卓拉姆”的排列。 他不禁轻轻叫了一声:“伊卓拉姆?” 姑娘“嗯”一声,笑了,笑得有点凄然。 “谁把你打成这样,打出了伊卓拉姆的名字?” 伊卓拉姆小声说:“阿爸。” “你阿爸不是死了吗?” “阿爸死了,阿爸还有魂。” “他为什么打你?” 伊卓拉姆诡谲地说:“为了挣钱,为了讹诈,我讹诈了很多很多钱。”伊卓拉姆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镶嵌着珍珠和绿松石的华丽钱包,用手指夹出一张钞票给他看。 香波王子打了个寒战,他看到的不是货币是冥币,黄灿灿的冥币。他说:“你拿这种钱干什么?”话音未落,眼睛就砉然一亮,发现冥币又变了,那不是冥币,那是伪装的冥币,伪装的冥币居然就是他来塔尔寺以命相求的“七度母之门”,是“七度母之门”里的“光透文字”。阳光从窗外铺进来,照耀着那一张泛黄的白纸,上面遏制不住地洇出了红、白、蓝三色文字。 香波王子一把抢过“光透文字”,激动地颤声问道:“怎么在你这里?你这是哪来的?”说着,叠起“光透文字”,装进了上衣里边的口袋,“这东西我要了,你要是度母我就给你磕头,你要是凡人我就给你钱。” 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病房的门就被打开了。王岩再次探头进来,一看香波王子居然站着,大吼一声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敏捷地爬上窗台,一步跨出去,正要跳,被王岩一把拉住了。 伊卓拉姆神经质地喊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不理她,她跳下床,冲过来撕住了王岩的领口。王岩只好腾出一只手对付她,趁着这个机会,香波王子身子一倾,借着重心的偏移,倏然倒向了窗外。王岩脱手了,眼看着香波王子从眼前消失。他推开伊卓拉姆,转身出门,跑下楼,和碧秀一左一右朝楼后包抄而去。 香波王子从冬青树上滚下来,正要往医院大楼后面的树林里钻,就见树后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了他。他一看,是警察卓玛,立刻就软了。 但卓玛很快又松了手,傲慢地留给他一句话:“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下次还会知道。别忘了,你永远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你为什么要放我?” “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竟敢发掘‘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绕过医院大楼,在拐角差一点和王岩撞个满怀。这时从楼上的窗口传来一声尖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接着泼下来一盆水,浇在了王岩头上,就在王岩用手抹脸时,香波王子和他擦肩而过。 一出医院大门,香波王子就听到了梅萨的喊声:“这边,这边。”他循声而去,来到一家出售铜鹿、铜龙、铜幢、铜伞盖的商店门口,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穿过鲁沙尔镇的街道,朝西宁飞奔而去。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 “那个国际刑警给我打了电话。” “他?他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是啊,我也这么问。”梅萨又问,“你真没受伤?” 香波王子做了个挺胸动作,表示自己一如既往地强健。他说:“老女人的钧瓷宝瓶碎了,宝瓶里的血洒在了我身上。我一见血,就感到疼,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上了手术台,看到医生坐在一边只跟护士聊天不管我,还有些生气。医生说:‘我行医这么多年,不会连人血和羊血分不清楚。’我这才觉得自己什么事也没有,想给医生解释,医生摆手制止了我,说:‘我是藏民,我看你也是藏民,藏民不帮藏民,释迦牟尼会生气的。’又说,‘我行医的使命就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假伤员。’” 梅萨眼眶湿润了:“那么近的距离,怎么就打不上你?” 香波王子说:“那还不好理解,神佛保佑呗。” 正说着,就见几个人拿着水枪站在路当中喊着:“洗车,洗车。” 司机绕了几下没绕过去,只好停下,小声说:“我的车干干净净,洗什么洗?妈的,车匪路霸。”他掏出五块钱,开窗递了出去,“钱你收好,车不洗了。” 有个胖子蛮横地说:“不洗不行,脏车西宁不让进,下来。”看里面的人不下来,打开车门,把水枪对准车内一阵激射。 三个人淋了一头一身的水,赶紧下车。司机是不敢得罪车匪路霸的,一声不吭。香波王子却冲那人吼起来。胖子突然换了一副笑脸,丢掉水枪,拿出一块白布在香波王子身上擦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一捏衣肩,“哎哟,这儿湿透了,脱下来我给你拧拧。”不由分说扒下了香波王子的上衣。 很快拧干了,香波王子穿上了衣服。胖子把车胡乱一洗,踢了踢车轮:“走吧。” 出租车再次飞奔起来。香波王子禁不住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大致两种情况能让他放开歌喉,一是得意,二是失意。他唱着摸了摸上衣里边的口袋,一摸就不唱了,然后浑身上下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喊道:“回去,回去。” 返回的路上,梅萨问他怎么了,他不吭声。他知道肯定是那个强迫洗车又主动给他拧干衣服的胖子偷走了“光透文字”,他一定把它当成钱了。 洗车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香波王子呆愣在出租车里,这才把他得到又丢失“光透文字”的事儿说了出来。梅萨长出一口气,瘫软在座位上。香波王子问司机,以前见没见过这帮洗车的。司机断然摇头。 4 抓捕香波王子未果的王岩和碧秀在医院大楼后面碰见了卓玛。 王岩问:“你也在这里?怎么样,你的脚?” 卓玛活动着右脚说:“没事儿,好了。” 王岩说:“我记得你左脚崴了,怎么又变成右脚了?” 卓玛说:“其实两只脚都崴了。” 王岩说:“你说我们不应该追踪,应该拦截,医院就是你拦截的地方?” 卓玛说:“正好碰上,可惜没抓着。” 这时阿若喇嘛从树林里钻出来,审视着卓玛说:“是没抓着,还是不想抓?” 卓玛回避着阿若喇嘛说:“王头,我们追吧?” 王岩发火道:“追什么追,每一次快要抓住时他都能逃脱,你们说为什么?因为有人一直在帮他。” 碧秀问:“告诉我是谁,我把他和香波王子一起崩了。” 王岩更火了:“我再次提醒你,要活的不要死的,让香波王子交代,比要他的命重要一万倍。”说着,瞥了一眼卓玛。 卓玛说:“也许我们的目的应该改变了,不是抓捕香波王子,而是利用他打开‘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 王岩没好气地说:“这是你的目的。我的目的,不仅要惩罚香波王子,还要抓到乌金喇嘛,摧毁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 卓玛固执地说:“别忘了,正是乌金喇嘛首先对我们说:‘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开启‘七度母之门’,正是他引出了香波王子和一连串的事件。” 碧秀问:“你是什么意思啊?” 卓玛说:“我是说,也许乌金喇嘛就在‘七度母之门’里头,也许发掘‘最后的伏藏’就是发掘乌金喇嘛,也许最终抓住乌金喇嘛的不是警察,而是香波王子。” 王岩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用干了?” 卓玛说:“恰恰相反,我们应该调整思路,重新开始。” 阿若喇嘛突然说:“重新开始,必须依靠佛法。” 王岩不屑地说:“你的佛法在哪里,拿出来看看。” “一切都是法,山川地貌,人来人往,物高物低,每时每刻,都是佛法的表达、禅机的显露,就看你有没有证悟了。”阿若喇嘛仰头望着上面,好像不是说给人而是说给天的,“塔尔寺让你们丢失了路虎警车,这是物空;没抓到你们要抓的人,这是人空;乌金喇嘛寂然无声,这是声空;‘七度母之门’似有似无,如同幻象出现,这是幻空。物空、人空,声空,幻空,四色皆空,这就是‘金刚不坏’。所谓‘金刚不坏’讲的就是一个空。金刚是光明、锋利、坚固的象征,损害它的办法就是抹去光明,钝去锋利,毁去坚固。但如果连光明、锋利、坚固都没有,损害又从何谈起?金刚已经无存,它的‘坏’又在哪里?金刚不坏,就是金刚不在。佛法出现了,只可惜你还不是一只悟眼,穿不透表层,不知道塔尔寺已经启示了你们的追捕和未来。” 王岩一脸茫然地望望碧秀和卓玛。 卓玛说:“喇嘛的意思是,我们跟香波王子是金刚之战,香波王子既不光明,也不锋利和坚固,甚至都看不出他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动机,所以他是不在的。不在就能不坏。你也是金刚,你面对的是‘四色皆空’,但你却处处存在。你有警察的身份,你存在过于明确的目的——抓住香波王子,惩戒乌金喇嘛,摧毁新信仰联盟,保卫佛教等等,所以你的结果只能是‘坏’。中国人不是常说‘无为而无不为’吗?意思是当你不为什么的时候,你就无所不能了。” 王岩面向阿若喇嘛:“太玄了,来不及学习,你就说下一步怎么走。” 阿若喇嘛说:“往空处走,大空在上,小空在前。” 王岩说:“还是玄的,卓玛,听明白了吗?” 卓玛说:“听明白了,大空是佛,小空是经,不空是僧,原路返回,去藏经楼。” 王岩说:“先要把路虎警车找回来。” 他们走出医院,一路打听,走向了真正的派出所,远远就见路虎警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把车交给王岩时,派出所的警察说:“怎么样,我们的效率?你们的车丢失不到三个小时,我们就帮你们找回来了。” 王岩说:“比起我们办案,你们效率高多了。” 5 香波王子和梅萨又回到鲁沙尔镇,下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希望能看到那个偷钱偷走了眼的胖子。又知道这样的希望渺茫得几乎等于零,就沮丧得一摇三摆,像抽去了浑身的筋,连饥饿都忘了。梅萨买了面包让他吃,他把面包顺手给了一个要饭的老头。心想自己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殚精竭虑,连命都搭上了,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失败的原因竟是粗心大意。 梅萨问:“你怎么又来医院了?” 香波王子这才意识到他走来走去,就在医院和镇街头的塔尔寺之间穿梭。似乎潜意识里,他想按照“光透文字”出现的轨迹,返回去,再找一遍。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就一定要把“光透文字”贴肉揣到胸怀里。 他们走进医院,来到二楼外科病房,看到病床平平展展的,那姑娘已经不在了。香波王子去问护士,护士说她走了,她说她交不起住院费。问护士她去了哪里,护士说谁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们去藏经楼看看。”他很想再见见那个老女人,神秘的老女人就像“七度母之门”一样吸引着他。更何况她暗中救了他的命,又让他见到了伊卓拉姆。 但是藏经楼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也没有了金光一片的一地灯盏。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今天的最后一批游客们就要离去,一个女孩正在推搡转经筒,一个男孩准备给她照相。香波王子看到,男孩照相的地方正是当时老女人指定自己等待的地方——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铜镜似的光亮强弱不一,照在男孩身上就使那细长的身子变形移位了。从十米以外看,男孩的身影会偏离真实的立足之地至少十公分。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警察开枪没有打中他的原因,是吉祥的佛光保佑了他,是伊卓拉姆的母亲那个老女人保佑了他。 梅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快走吧,我感觉这里很危险。” 他小声道:“‘光透文字’丢了,我等着他们一枪毙了我。” 梅萨从口袋里掏出老女人交给她的小型唐卡,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香波王子说:“伏藏当然是设计好了的,但我们呢,我们的行动呢,包括丢失’光透文字‘,难道也会由别人设计?” 梅萨严肃地说:“按照伏藏学的理论,历史和时间是一种设计,人生和事件更是一种设计。出生、死亡、福祸、荣辱、相遇、分手、敌人、朋友、爱情、仇恨、所有的状态、所有的心情,都是一种设计。历史早在发生以前,人生早在开始以前,开端和结果早在出现以前,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设计好了。每种物、每件事、每个人都是被设计的一员。人类在天衣无缝的设计中一步不落也一步不超地走到了今天。一切生命、一切人都在已有的设计中挣扎着,奋斗着,苦闷着,欣喜着,不差分毫地沿着设计走向了终结,走向了新一轮设计的起始。” “可我的行动全是随心所欲。” “所有的随心所欲都是设计的一部分。” 香波王子一把从她手里刁过绘有伊卓拉姆的小型唐卡,塞给一个正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神情矍铄的喇嘛:“送给你。” 矍铄喇嘛看了看唐卡,惊喜地“啊唷”一声,盯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香波王子问:“刚才这个行动也是设计?谁设计了我?” 梅萨想说肯定也是设计,突然闭嘴,推推他:“快走。” 已经走不了了,黄昏的藏经楼门口,停靠着路虎警车和喇嘛鸟,王岩、碧秀、卓玛、阿若喇嘛和他的几个随从喇嘛立在车前,虎视眈眈地面对着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没有逃跑,听天由命地望着那些跟他过不去的人,心说扑过来抓吧,我无所谓。或许还是好事儿,能告诉我“光透文字”的去向。这些人懂得它的重要,会不遗余力地寻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梅萨说:“就这样结束了,你难道会甘心?” 香波王子说:“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藏经楼偏殿和正殿之间的木门前,那个矍铄喇嘛一边喊着“伊卓拉姆”,一边挥舞着小型唐卡。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是靠着本能理解了矍铄喇嘛的意思,转身跑了过去。 矍铄喇嘛指着木门说:“往这边跑。” 香波王子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矍铄喇嘛说:“在拉卜楞寺,你就知道我了,我是加洋博士。看来你忘了,不要紧,我知道你就行了,为救你我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没忘,没忘,你是木匠扎西的哥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七度母之门’的守护神。” 来不及多说什么了,王岩、碧秀、卓玛和阿若喇嘛已经扑到跟前。梅萨拉着香波王子钻进了木门。加洋博士迅速关上木门,咔嚓一声锁住了。 就听门那边,阿若喇嘛和加洋博士吵起来。 阿若喇嘛说:“看来你是叛誓者的传人,你正在叛变你的本尊,佛法密宗会清除你的,文殊师利在上,赶快让我过去。” 加洋博士说:“你过去干什么?我在苦行殿给了你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和机会,可你却荒废了它。你不如香波王子,本应该追随他协助他,却生出满怀的瞋忌之念,做了一个穿袈裟的警察。你才是个十恶不赦的叛誓者。” 梅萨说:“还说不是设计,他等你都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顶屁用,‘光透文字’又不能回来。” 三个警察踹开门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和梅萨顺着石阶往山上跑,跑上半山腰的车道就听有人打喇叭。抬头一看,吃惊得不敢相信:前面竟然停着牧马人。 几乎同时,王岩也看到了牧马人,他对碧秀和卓玛说:“继续追。”自己转身往回跑,心说你有牧马人,我有“路虎”,看谁跑过谁。 逃跑的人上了车。牧马人在坑洼土路上走起来。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们?” 智美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把怀里的胜魔卦囊朝靠车门的那边拉了拉,算是回答,又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往西走,绕一圈,返回塔尔寺。” 这条道往前走会经过汉东,到达多巴。多巴是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所在地,中国最优秀的田径运动员大部分都在这里集训过。香波王子的意思从多巴东返西宁,再从西宁南来塔尔寺。他还是想再去找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不用返回塔尔寺了吧?”智美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梅萨,从胜魔卦囊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白纸,丢到了后排座上。 香波王子拿起来看看,心里一抖,吼道:“原来是你啊,半路打劫,为什么要这样?” 智美迅速回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们就像死了爹娘一样痛苦?玩笑不是这样开的。” 梅萨知道智美决不是开玩笑,他安排洗车的胖子盗走“光透文字”,是想证明自己不光会占卜。他的能耐足以形成一种警告和预示:尽管主要是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但最后得到伏藏的必然是他。 “有点过分了。”她小声说。 智美不快地想:心疼他了?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我。 香波王子继续数落着:“以后千万不敢这样,我都有了自杀的念头。当然我不会一个人自杀,梅萨已经说了,你死我也死。是不是梅萨?”然后“哈哈”一笑。 “胡编乱造,又不是疯子,谁给你说这种话了?”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是说给智美听的,报复智美似的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大河中的金龟, 能将水乳分开, 我和我的情人, 没有谁能拆散。 梅萨从香波王子手里拿过那张泛黄的白纸,放到太阳下面,看着渐渐显露的红、白、蓝三色文字,心情陡然豁亮,也跟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智美厉声道:“别唱了,赶快翻译。” 但显然现在不是翻译的时候,往西的路上,蛮横地堵挡着路虎警车。 只要王岩驾驶“路虎”,那就是飙车的速度,牧马人不可能是对手。智美无奈地刹住了车,车上的人都瞪着站在路中央的王岩。而王岩的眼光却是弯曲的,弯到了路虎警车的保险杠下,那儿躺着一个人,一个被路虎警车撞倒撞烂的人,地上的血就像撕烂的晚霞。 香波王子惊叫一声,他认出被撞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冲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的姑娘,那个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白度母,那个庄重美丽、和小型唐卡上的绘像一模一样的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打开车门,跳到地上。 梅萨喊道:“小心警察,回来。” 香波王子不听她的,跑了过去。 伊卓拉姆死了,她一脸安详,表达心迹似的把一只白花花的手捂在胸脯上。 香波王子望着白花花的手心惊肉跳,它曾经出现在菩提大银塔的基座上那道半人高的圣门之内,引诱他和梅萨走向了黑暗的地下庙宇,走向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走向了后来的一切一切,白花花的女人手。 香波王子蹲在姑娘身边喊道:“伊卓拉姆,伊卓拉姆。”就像藏戏里的诺桑王子呼唤伊卓拉姆,就像三百多年前的仓央嘉措呼唤伊卓拉姆,每一个字都饱含悲怆和凄凉。 王岩掏出手铐走过来:“她死了,都是因为你。” 香波王子忽地站起来:“你为什么要撞死她?” 王岩说:“是她扑过来的,她想自杀。” 香波王子说:“你要是不想撞死她,完全可以停下来。” 王岩说:“是有点说不清,车速太快了,来不及刹车。” 香波王子瞅了一眼他举起来的手铐,一拳过去,打在了王岩的鼻梁上。王岩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一只手摁在了伊卓拉姆的鲜血里。他撑着血泊站起来,准备扑打时,香波王子已经钻进了牧马人。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来开。” 智美不紧不慢地说:“还是我来吧。” 牧马人启动了,朝着警察王岩开了过去,那种暗绿色的坚硬和执着像是告诉他:你撞死了伊卓拉姆,我们就撞死你。 王岩拔枪举铐挺立在车前,宁死不让的样子。牧马人冲了过去,也是宁折不弯的姿态。较量的其实是心理,坚定者胜,赌命者胜。 香波王子鼓励着智美:“冲,冲,冲,冲到跟前再停下。” 智美用面无表情的冷漠告诉同伴,他可不会冲到跟前再停下,既然对方已经撞死了别人,那就应该以牙还牙。梅萨似乎想阻止冲撞,看了一眼智美和手中的“光透文字”,又把头埋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王岩终于让开了,牧马人蹭着他的警服呼啸而过。但一瞬间谁也没注意王岩的手,那只手飞快地扔掉手铐,把满掌的血污抹在了牧马人的保险杠上。王岩说:“妈的亡命徒。”朝着牧马人开了一枪,打穿了后面的玻璃,打碎了悬挂在车内的金刚铃。 香波王子喊道:“没打上我们,这是‘七度母’的保佑。”又咬牙切齿地说,“操你个杀人犯,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110:“一辆路虎警车撞死了伊卓拉姆,正准备逃逸。司机以为他是警察就可以执法犯法,人民群众是不答应的。”后一句话他连说三遍,心说但愿在下来的行程中,警察和阿若喇嘛统统绝迹。 6 王岩开着路虎警车返回塔尔寺,拉上了碧秀和卓玛,没开多远,就被一个黑脸交警拦住了。黑脸交警拉开车门,一把将王岩拽了下来。碧秀和卓玛赶紧来到车外。 黑脸交警说:“早就听说我的同行有执法犯法的,今天终于碰上了,什么叫罪加一等知道不?就是警察撞死了人又驾车逃逸。现在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自己把自己铐起来。” 王岩、碧秀、卓玛面面相觑。卓玛问:“什么意思?” 黑脸交警说:“装,还要装,早就有人报案了,你们撞死的人叫伊卓拉姆,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 对这样一个询问陷阱王岩轻易躲开了:“你先要搞清楚报案的人跟她是什么关系,谁报的案?你连谁报的案都不知道,怎么就断定他说的是真话?我告诉你,这个报案的人是我们追捕的罪犯,他撞死了人,要栽赃到警察头上,你有没有脑子?”看对方还在疑惑,又说,“不信你看我们的车,哪里有撞人的痕迹。” 黑脸交警在车头部位仔细检查了一遍,真没看到任何撞人痕迹,大声诅咒着报案的人,骑上摩托就去追。 路虎警车再次启动时,开车的换成了卓玛。 卓玛开了一段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王岩不吭声。碧秀说:“车头朝哪里就往哪里开。” 卓玛打开GPS卫星导航仪,看了一眼说:“车头的朝向是重镇多巴。”看王岩不理会,就问,“王头你怎么了?你好像……你真的没有撞死人吧?” 王岩突然一掌拍在座垫上,愤怒地吼起来:“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说过假话?一个警察肇事逃逸就是往绝路上走。但是我现在真的想撞死人了,开快一点,追上牧马人,只要见到香波王子,我不撞死他我就不姓王。” 卓玛放慢速度,渐渐停在了路边。 碧秀说:“为什么不走了?你想放跑罪犯?” 卓玛说:“我觉得你们情绪都不对,好像八辈子的仇人,不搞死人家不罢休。这不是警察应该有的。” 碧秀说:“我们还轮不着你来教训,你算老几?” 王岩长叹一声说:“你是对的卓玛,往回开。” 卓玛和碧秀吃惊道:“往回开,为什么?” 王岩低沉地说:“我想去看看那姑娘。”说着摸了摸口袋里的钱。 他们开着车原路返回,很快来到了撞死伊卓拉姆的现场。他们走到跟前,和几个交警碰了碰眼光,再往地上一看,突然就僵住了:惨不忍睹,撞死的姑娘好像重新死了一回。全身裸露,平躺着,腿岔开,从脖颈到右腿右脚,排列着一溜儿十四个血洞,每个血洞都很深,明显是一种特殊钻器钻出来的。 卓玛惊叫起来:“怎么还有这样杀人的?” 一个年长的警察说:“懂吗?都是’肾经穴‘的穴位。” 王岩诧异道:“为什么要伤害穴位?” 年长的警察说:“不是伤害穴位,是通过穴位伤害性命。” 王岩把攥在手里的钱装回口袋,眼光从血肉烂开的身体移向面孔,姑娘的面孔是完整的,依然庄重而美丽。他问年长的警察:“凶手抓到了吗?” “对不起,我们是交警。” 他们回到路虎警车上。卓玛开动了车。 王岩骂道:“妈了个蛋的香波王子,不抓到他我就不当警察了。” 碧秀问:“你认为是香波王子干的?” 王岩说:“不是他是谁?” 碧秀说:“那就快点卓玛,你这么慢,能追上吗?” 卓玛说:“你以为快就能追上?动动脑子吧,我们从北京雍和宫开始,到了甘肃拉卜楞寺,又到了青海塔尔寺。这是一条什么路线?宗教传播总是有流向的,有人称它为信仰传播带。就好比一条河,它有源头,有上游、中游、下游。我们只要不离开这条河,就能从下游走到中游,再走到上游,最后到达源头。” 王岩“哦”了一声,回味着卓玛的话。 卓玛又说:“雍和宫、拉卜楞寺、塔尔寺都是藏传佛教的顶级寺院,这些寺院应该是宗教流向的坐标,如果我们把雍和宫看成是下游,拉卜楞寺和塔尔寺就应该是中游,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到达的是上游和源头。而藏传佛教流向的上游、藏族信仰传播的源头,是不难判断的。” 碧秀说:“还没到达,你怎么知道在哪里?” 卓玛生气地说:“你没到达黄河上游,难道就不知道黄河上游在哪里吗?弱智。” 碧秀大笑:“问题是罪犯怎么可能乖乖地沿着黄河逃跑呢?难道他不会跑到长江、金沙江去?你几岁啦?是警察吗?” 卓玛平静了一下,不再理会碧秀,转向王岩说:“他们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而伏藏作为信仰的载体或者信仰本身,一定不是胡乱放置的,一定有它的方向、线路和范围,不然仅靠两三个人的力量怎么发掘?” 王岩摆摆手:“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拿出手机,打给了阿若喇嘛,“你们在哪里?我们失去了目标。” 阿若喇嘛说:“我们也失去了目标,你们在哪里?” 王岩说:“正在赶往多巴镇。” 阿若喇嘛说:“多巴往东是西宁,罪犯肯定回西宁了。” 王岩问:“多巴往西呢?” 阿若喇嘛说:“往西就不知道了。” 关了手机,王岩说:“阿若喇嘛不肯告诉我们的,正是他们要去的。我们也应该往西走。” 卓玛说:“我也这么想,宗教和自然的分布应该是一样的,上游和源头都在西边。” 第九章 情爱印戳 手机响了。香波王子没想到,这一次是珀恩措主动打给他的,高兴得就像找到了“七度母之门”:“一定是我在佛前的祈求起了作用,你终于开机了。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以为你已经……” 珀恩措说:“本来早就跳下去了,又觉得还有话说,就等着,等着想说的时候。” “现在想说了?” “不,现在想死了,说完了以后就死。” “那你就不要说了,继续等着,我不听。” 珀恩措乞求道:“你还是听听吧,你不听,我就带走了,我给这个世界连诉说都不会留下了。” “好吧,好吧,你慢慢说。” 珀恩措声音很细地说:“我是个早熟的人,很小就知道,是父母在床上的痛快产生了我,我是罪孽的产物,我一出生就带着他们强加给我的罪孽。我一天天长大,常常问自己:这种罪孽带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厌恶我的父母,他们是地道的藏民却不信佛,所以我也不信。他们留给我的,除了离异后对我和哑巴妹妹的漠不关心,再就是一所房子。后来妈妈的新丈夫、一个信佛的男人夺走了我的房子,还打了我,我就更不信了。爸爸准备帮我把房子夺回来,没来得及就在车祸中死去。好在公司给我开得工资不低,我能租房还能养活我的哑巴妹妹。这之后,我的生活就变了,先是吸毒,戒了后,又开始酗酒,酗酒带给我的是酒精中毒,每喝必醉。我知道我漂亮迷人,在这个浮华世界里,我可以随心所欲。我没有爱,我不爱别人,别人也不爱我。我跟男人的交往都是性、性、性,充满了冒险和占有。当一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三个男人而癫狂到天亮之后,我开始一见男人就恶心。性放纵带给我的恰恰是性厌恶,我从此罢性。但是后来又变了,我发现一个女人只有产生无法自抑的爱情时,才会进入真实而确切的生活,才会有真正的愉悦,包括性交的愉悦。我有了爱情,我自己都吃惊我居然有了爱情。拿不准他爱不爱我,可是我爱他,就像内心里不觉落了一粒种子,很快长成了一棵树,葱茏至极。感觉是可怕的,疼痛的,但又有一种别样的骄傲和温爽。你骄傲你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你可以为他去死。哦哟,爱情原来就是想为他去死。他是一个警察。我们好了三年,这三年我滴酒不沾,也不跟任何别的男人来往。当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会娶我时,他却朝我怒吼一声:‘滚出去。’理由是他发现我的哑巴妹妹在吸毒。我觉得这不是理由,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又不是我可怜的哑巴妹妹要嫁给他。我要求他解释,他说‘我这样的人需要跟什么人结婚你应该想到’。我能怎么办?一只随时都会被人踩死的蚂蚁,一个在惶恐不安中怯懦偷生的女人,怎么能向一个警察乞讨爱情?如果不是哑巴妹妹没人管,我早就自杀了。这时候我认识了你,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优秀但又让我最不敢爱的一个男人,于是自杀的念头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她不说了,香波王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能告诉我抛弃你的警察是谁吗?我可以打电话,讲些关于爱情的道理给他听。” “他怎么可能听你的?” “我可以给他一种药,他吃了以后就会重新爱上你,并且永不抛弃。” “什么药,这么灵?” “仓央嘉措情歌。” 珀恩措喊起来:“别给我说童话,我不是孩子。” “佛祖在上,我是真心的。这样吧,我们把那个警察一脚踢开,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说别人不爱你,还说我是最优秀的男人,一个你不敢爱的最优秀的男人现在开始爱你啦。你听着,我不是一个骗子,我句句实话。只要你放弃自杀,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们认识已经两个月了吧?不短了,足够产生爱情了。” “你不过是想救我,等我不自杀了,你就不爱了。所以我必须自杀,带着你爱我的承诺,从这里跳下去。三十六层大厦并不高,从跳下去到死亡,也就十几秒吧,好啊,肉体粉碎,灵魂出窍。” “原来你是相信有灵魂的,你的灵魂缺少主宰。” “我不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灵有神,不相信报应,不相信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甚至我都不相信人可以有一个区别于肉体的精神。” “那你相信我吗?相信我能让你相信佛吗?” “你能让我相信佛?什么时候,就现在?” “快了,等我开启了‘七度母之门’,你就相信了。” “为什么?‘七度母之门’是什么?” “佛光,能让别人爱你,也能让你爱别人的佛光。” 珀恩措轻蔑地说:“又是佛,佛是从来不解决问题的,遇到不想死的人,他说好啊,快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吧,死了好转世。遇到饥饿的人,他说这辈子饥饿是上辈子没有积德,赶紧做好事儿吧。遇到别人欺负你,他说吃亏是福啊,以德报怨啊。最终不想死的还是死了,饥饿的还在饥饿,吃亏的仍然吃亏。尤其是遇到战争、地震、洪水,人死了那么多,佛在哪里?” “那是因为人心不佛,更因为……”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这话你必须听,你死了你的哑巴妹妹怎么活?” “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了,她还在吸毒,是我当初传染给她的,我戒了,她戒不掉。我挣的钱都让她抽掉了,还不够,还要变卖首饰、衣服和一切值钱的东西,还要偷。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也许我死了倒好,我找过算命的,说她的结果一定比我好。” “你不过是给你找了一个放弃哑巴妹妹的借口。” “我买了人生保险,我死了,哑巴妹妹就有钱了。” “她拿着钱再去买毒品你怎么办?” “我活着都没办法,死了还能怎么办?” 珀恩措说罢,毅然挂断了。香波王子再次拨过去,她不接,急得他用手机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怎么办?怎么办?珀恩措就要死了怎么办? 梅萨冷笑道:“她哪儿是自杀,不过是借自杀跟你谈情说爱。” 香波王子大声说:“既然珀恩措在用生命谈情说爱,那就更不能不爱了。停下,停下。” “停下干什么?你不发掘伏藏了?”梅萨说着,把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递给了他,“快看看,到底是什么。” 香波王子捧着“光透文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一个劲地显现着珀恩措:“是警察抛弃了她,她是为警察才自杀的,我要是知道这警察是谁就好了。”立刻给珀恩措发了一个短信:那警察是谁?谁?谁?谁?谁?谁? 香波王子知道珀恩措不会回应,把手机和“光透文字”扔到座位上,双手抱住了头。然而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 珀恩措说:该不该告诉你呢?我要想想。 这就是说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他立刻回信:慢慢想,我不吃不喝等着。 2 一个小时后,牧马人来到了多巴镇。多巴镇是青藏公路的必经之地,往东三十公里是西宁,往西就是一些壮阔豪迈的地方:湟源县、日月山、青海湖、柴达木、昆仑山。牧马人往西驶过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的大门时,香波王子看起了翻译过来的塔尔寺“光透文字”。这次他看进去了,神情僵痴,两眼发直,思维在历史深处串联,能发现脑门子上仓央嘉措的影子在如水的时间里趟来趟去。 智美放起了音乐:《怀念班禅大师》。他对“光透文字”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淡漠,似乎他习惯这样:在别人显示智慧时,他显示愚笨,在别人显示兴趣时,他显示无趣。但他不是真的愚笨和无趣,一旦别人忽略了他,他的智慧和兴趣就会突然爆发。 香波王子说:“塔尔寺‘光透文字’的形式跟前面的一样,先是作为’授记‘的仓央嘉措情歌,然后是‘指南’。” 梅萨说:“这不用你说。” 不用我说,那我就唱。”似乎塔尔寺“光透文字”的情歌格外抒情,香波王子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写在纸上的黑字, 雨水浸后看不清了, 写在心里的情意, 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印在纸上的图章, 不会倾吐衷肠, 请把情爱的印戳, 打在各自的心上。” 香波王子睁开眼睛,盯着梅萨的肚子说:“这是一首情歌的两段,产生这首情歌的唯一理由是玛吉阿米怀孕。” 梅萨说:“玛吉阿米怀孕?” 许多崇敬仓央嘉措的人都会震惊我的话,玛吉阿米居然会怀孕,因为在他们看来,仓央嘉措是个纯情主义者,他的情爱与传宗接代无关,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女子做伴,从来未曾睡眠;虽有女子做伴,从来未曾沾染。” 但是我要说,玛吉阿米的确怀孕了,‘印戳’就是证明,我采访到一首古老的门隅民歌:‘公马对母马说,马驹就是我的印戳。’门隅青年仓央嘉措知道,他已经给玛吉阿米留下了自己的印戳。所以在玛吉阿米失踪后,他一再给摄政王桑结说,如果不是强迫挟持,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决不会离开他。’这种时候‘就是怀孕的时候。但我要说的还不是怀孕本身,而是玛吉阿米失踪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怀孕。 “仓央嘉措试图跟玛吉阿米保持纯洁专一的爱情,其实就是把自己放逐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远远近近的眼睛,很多很多,明里暗里盯着他,也盯着玛吉阿米。他们比仓央嘉措,比她本人,还要仔细地观察到了她的身形的变化。又开始了押宝,各个政治势力和宗教势力把整个西藏的命运押在了玛吉阿米隆起的肚子上。” 在摄政王桑结这边,他可以允许仓央嘉措的放荡,但决不允许他跟任何女人做丽影常双的打算,尤其不能容忍玛吉阿米的怀孕。在他看来,萨迦派、噶举派、宁玛派之所以渐次衰落,不能匹敌格鲁派而成为整个西藏的权威教派,就是因为这三派持戒不严,允许僧人娶妻生子。或者说,是偏重男女双修的密宗风气导致了萨迦、噶举、宁玛的衰败。而格鲁派的强盛关键在于,它拒绝僧人对女人的兴趣,哪怕是必须拥有修法女伴的密道修炼,无妄至上的教传也要求修炼者摒除性欲,禁绝精液与卵子的结合所留下的任何痕迹。精液是转世的根本,密宗修炼就是要把精液变成不灭的精神和飞翔的灵识,在浩茫的虚空里寻找安驻之地,进入天界或者登上须弥。如果还想发菩提之心教化众生,就要找到寄居的依托,也就是凡身肉胎,这就是转世。可要是仓央嘉措有了精液变成的后代,那后代就是灵童,是真正的转世,它将否定所有从别处选来的灵童和任何别处的转世,这就等于达赖喇嘛的传承以及权力机制,由转世制变成了世袭制。而活佛世袭,在格鲁派祖师宗喀巴的教言里,几乎就是教派灭亡的同义语。所以禁绝结婚生子,严格转世传承,这是格鲁派的命脉。从这个理由出发,仓央嘉措当然可以认为玛吉阿米的失踪与摄政王桑结有关。 但仓央嘉措不知道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已经掌握了这样一些信息: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决定保护玛吉阿米,目的是以她为诱饵,让仓央嘉措靠拢自己,以便渗透西藏,玛吉阿米很可能被隐蔽在拉萨的准噶尔密探控制供养起来了。而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和他的小儿子拉奘汗,却把注意力转向了玛吉阿米即将出世的孩子。就像摄政王桑结担忧的那样,他们认为达赖的孩子也是达赖,达赖可以转世,更可以世袭。在孩子降生的同时,杀掉仓央嘉措,世袭的达赖自然就会掌控在自己手里。所以他们更有可能绑架玛吉阿米。此外,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也想利用玛吉阿米,他对玛吉阿米的怀孕抱了怂恿期待、幸灾乐祸的态度:你格鲁派不是持戒清净、超凡脱俗吗?现在你们的领袖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你们跟我们萨迦派有什么两样?更重要的是,他要告诉全西藏和诸蒙古的萨迦信徒:坚持世袭制的萨迦派又有了重新崛起的可能。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则抱了更为直接的目的,他希望从玛吉阿米的怀孕中抓到仓央嘉措的把柄,以便废除他,从而有机会在自己的教派里推出转世灵童,像掺沙子一样掺进格鲁派,改造、控制或替代格鲁派。他们,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都有可能以保护的名义绑架玛吉阿米。至于宁玛派就更有可能把面临危险的玛吉阿米藏起来了。这个西藏最古老却从来没有取得过政权的民间教派,正在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所有的宁玛巴可以自豪地说:格鲁派的领袖是我们的人,领袖的明妃也是我们的人,领袖和明妃的孩子更是我们的人。 摄政王桑结派出藏兵在拉萨到处搜寻怀孕的女人,未果,命令传下去,所有的路隘、关卡、庄园、宗本,都要严格盘查。这个举动似乎表明,即使摄政王跟玛吉阿米的失踪有关系,那也是此后而不是此前。‘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显示出至少有十三个孕妇死于藏兵之手,说明当时的搜寻盘查已经到了滥杀无辜的疯狂程度。六月,是玛吉阿米预期生养的月份,摄政王召见乃琼大护法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然不知道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但现在可以断定叛誓者已经把强大的毁教之力伏藏在了女人的肚子里,七人使团的死亡不是仇恨的完结而是开始,我已经预感到了危机,危机。请你赶快祈神降旨,玛吉阿米在哪里,她的孩子在哪里?’降神的结果不得而知,玛吉阿米及其孩子的死活更不得而知,摄政王桑结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里获取了这样的信息: “准噶尔密探正在拉萨街市密访玛吉阿米; 和硕特将军拉奘汗带领骑手前往藏南搜寻玛吉阿米; 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参拜大昭寺,打听玛吉阿米; 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走进色拉寺,大呼玛吉阿米; 宁玛派领袖久米多捷约会小秋丹,询问玛吉阿米。” 好像所有的政治和宗教势力都没有得到玛吉阿米,不然怎么还在寻找呢?又像是掩人耳目——有一股势力已经得到了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却还在装样子寻找,但它是哪一股呢?来不及搞清楚,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离宫出走了。 “玛吉阿米一失踪,仓央嘉措就罢工了,不学经诵经,不拜佛念佛,情绪跌入深谷。就像黑暗中受伤的马,在不知方向的奔跑中,开创流血。出走是唯一的选择。往哪儿出走?所有的地方都很陌生,都有敌人。只有家乡门隅措那还有熟悉的村落、温馨的记忆——他的家乡,玛吉阿米的家乡,措那,措那,泶下,泶下,梦中的清河大山、森林草原。但是他被制止了。侍卫喇嘛鼎钦飞报摄政王桑结,桑结亲自带人,在拉萨河边拦住了他。都跪下了:‘尊者,你不能这样。’仓央嘉措泪雨纷飞,苍凉而悲痛地喊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我连我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还留在达赖喇嘛的位置上做什么?玛吉阿米,玛吉阿米。’” 被请回布达拉宫的路上,仓央嘉措边哭边唱: “草尖上的霜挂, 寒风凌厉肃杀, 为什么,为什么, 拆散了蜜蜂和鲜花。” 唱了一首又一首,那一种哀婉悲痛随着荒风飞翔,整个西藏都在凄号感伤: “危岩上的风暴, 摧毁了鹰的羽毛, 那些诡诈和伪善, 让我憔悴难熬。” 仓央嘉措的歌声是诅咒也是预言,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鞑莱汗突然去世了,他的小儿子拉奘汗继位。拉奘汗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开宣布风流放荡的仓央嘉措是假达赖,和硕特部不予承认。仓央嘉措知道后只有冷笑,心说你不承认正好,这个达赖喇嘛我还不愿意当了,我要的是自由,是玛吉阿米。我要去寻找玛吉阿米,天涯海角。 摄政王桑结立刻意识到,仓央嘉措的爱情和玛吉阿米的怀孕,已经成了政敌进攻的有力武器,威胁摄政王地位和格鲁派统治的不仅有敌对势力,更有格鲁派自己的领袖。桑结知道拉奘汗接下来的动作:一是向朝廷禀报所谓假达赖的种种乖谬行状,二是联合各派势力,扩大不承认的范围。而他作为六世达赖喇嘛最可靠的拥立者,首先要做的就是严加管束仓央嘉措,在这位新达赖身上迅速培养出符合教德教规的模范举止让政敌们闭嘴。为此他安排仓央嘉措前往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班禅大师面前接受比丘戒。摄政王亲自陪同前往。 “比丘戒有二百五十三条,条条都是受戒僧人的座右铭。仓央嘉措问摄政王桑结:‘受了比丘戒,还能有我的自由吗?’摄政王知道他指的是爱情自由,毅然决然地说:‘不能。’仓央嘉措又问:‘要是我不受戒呢?’摄政王生气地说:‘哪有达赖喇嘛不受戒的。’仓央嘉措默然无语。半个月的路途颠簸结束了,辉煌的扎什伦布寺迎面而来。隆重的欢迎仪式之后,仓央嘉措被安排在了坚赞团布寝宫休息。第二天,仓央嘉措来到日光殿,拜见了曾在浪卡子给他剃度受戒(沙弥戒)的师傅、无量光佛的化身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班禅大师建议仓央嘉措在大经堂为全体僧众讲经,仓央嘉措断然拒绝;又提到授受比丘戒事宜,仓央嘉措说:‘我不受比丘戒。’又说,‘违背上师的旨意,实在惭愧。’一连说了好几遍。班禅大师还要劝说,仓央嘉措决然站起,走出了日光殿。他仰头望着天空,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扑通一声跪下,向班禅大师三叩首,然后哭着说:‘你给我的法衣我还给你,你授予的沙弥戒我也还给你,达赖的位置我不坐了,教主的桂冠我不顶了,我是一个自由的门隅人,我不想成佛,我只要玛吉阿米。’说罢,擦着眼泪站了起来。这个场面是如此得惊心动魄,让在场的摄政王桑结和所有活佛喇嘛都像面临着雷霆的轰炸。五世班禅后来在他的自传《明晰品行月亮遃》中说:仓央嘉措‘把那些话交替说着,扬长而去,弄得我束手无策。以后的几天里,我多次呈书,恳切陈词,但毫无效验。他反而说,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沙弥戒,我就面朝扎什伦布寺自杀。收回沙弥戒,或者让我自杀,二者当中,选择其一,请你明确告诉我。就这样他把未授的比丘戒和已授的沙弥戒都无法阻挡地抛弃了。最后,以我为首的众人都请求他不要换穿俗人服装,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转法轮,但终无效应。’” “仓央嘉措以无比沉重的悲伤,在日喀则的山野里游逛了十多天后,带着难以遏止的思念,走向了拉萨。” “拉萨郊外,有一片女人等待着仓央嘉措。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她们居然知道今天日照中天的时候,六世达赖喇嘛会路过这里。一片女人,都是失去孩子的女人,她们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抢走了,是谁?是谁?女人们在问,仓央嘉措也在问:是谁抢走了孩子?她们趴伏在地,你争我抢地吻着仓央嘉措的靴子。仓央嘉措潸然泪下,尽其所能地给她们摸顶祝福。他想,就因为我没有幸福,这么多人都要陪伴我失去幸福,就因为我想得到爱情,这么多人都掉进了苦难的深渊。我呀我,我不是达赖喇嘛,我是罪人、罪人。摄政王桑结凑过来小声恳求道:‘这些都是你的人民,看她们多么可怜啊,做一个好达赖,帮助她们渡过苦海吧。’仓央嘉措问道:‘为什么要抢走她们的孩子?是谁让她们陷入了苦海?’桑结说:‘不是我,是他们。’仓央嘉措再问:‘他们是谁?’桑结咬牙切齿地说:‘格鲁巴的克星、那些试图毁灭政教和西藏的叛誓者。’仓央嘉措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咬了咬嘴唇说:‘不,是我,是我给西藏带来了不幸。’他说着,俯身从一个枯瘦女人腰里拔出一把藏刀,反握在手,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哎呀。”梅萨浑身一颤,喊起来,“仓央嘉措自杀了?” 香波王子不说了,点着一根烟抽起来。 3 过了好一会儿,香波王子才长叹一声,无限感喟地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我们的情圣歌王。这就是‘写在心里的情意,怎么擦也擦不掉了’,‘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背后的故事。‘光透文字’之所以‘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肯定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仓央嘉措情歌产生的背景,并从这些背景中找到今天的对应和我们的需要。我们的需要就是‘授记’,就是想从中知道‘七度母之门’到底在哪里,那么今天的对应呢,到底是什么?” 梅萨瞪着香波王子,突然扭过头去:“你说呢?” “玛吉阿米怀孕并且很可能已经顺利生养,各种势力都行动起来,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有人想利用她和孩子。如果当时没有达到目的,这个目的就会延续到今天。” “你是说今天还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难道没有延续吗?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以来,出现了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她们都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延续,除了玛吉阿米,其他三位都已经被杀。被杀在延续,说明被杀的原因也在延续。” 梅萨歪过脸来说:“你的意思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还存在,这我知道。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宁玛派的久米多捷呢,他们难道也都还存在?”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说:“他们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可以肯定他们的意图是不灭的,利用、杀害和保护玛吉阿米及其孩子的原因是不灭的。历史的原因很可能导致现实的结果。我想到的是乌金喇嘛,他断定‘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是倒出来的苦水,是对佛教的诅咒和控诉,深知只要开启‘七度母之门’,就一定会引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阻止。而阻止必然是暴力的,这似乎正是他的目的。他把‘隐身人血咒殿堂’看成了制造惊天血案甚至地震的武器,策略就是四个字:以佛灭佛。” 智美突然说:“你分析得不错,乌金喇嘛是不是很高明?仓央嘉措是佛,‘隐身人血咒殿堂’也是佛,前者用泛滥的情爱否定了佛教,后者用血腥的暴力否定了佛教。就好比一个人用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胸,用另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肺腑。佛教死定了,佛教是自杀,与乌金喇嘛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现在是我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而不是你。我没有一天怀疑过仓央嘉措也就是没有一天怀疑过爱的至上。在仓央嘉措这里,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达赖的地位、荣华富贵、西藏的权力、对蒙藏甘青滇川等大半个中国的影响、因转世而长存不死的命运,以及生命、生存、生活等等,统统都是淘出来的沙尘,只有爱情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需要和真正的不朽。仓央嘉措是佛,佛对我们说,爱情就是信仰,就是宗教,就是生命。” 智美“呵呵”一笑,高声说:“释迦牟尼啊,快来惩罚异端邪说的徒子徒孙吧,让我们看看乌金喇嘛是怎样以末日宣判者的身份宣布新信仰联盟的胜利的。” 香波王子说:“我一看你幸灾乐祸就替你本人和梅萨难过,真正的叛誓者恐怕就是你了,当然还有乌金喇嘛。我一想到你在为虎作伥,就发誓一定要把梅萨从你手里夺回来。” “梅萨不是一样东西,她是个人,她有她自己的选择。” 智美的信心,来源于他和梅萨的性爱。男人的爱情以性力为基础,性力越强大,爱情越牢靠。你香波王子沾都没沾过梅萨,梅萨怎么可能芳心吐蕊呢?但是,他又深深地忧虑着,因为仓央嘉措情歌的存在便是巨力和神魅的存在,情歌正在通过香波王子的口,变成一天飓风,掀动着任何性力无法比拟的情爱之潮,湮灭而来。他很难受,也很害怕,害怕失去的不仅仅是梅萨。是的,不仅仅是梅萨,一定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使命、信仰、生活本身,或者别的。 仿佛看穿了智美的心思,香波王子亮出歌喉唱起来: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跟她飞去。 “别唱了。”梅萨打断他,“唱歌重要还是‘七度母之门’重要?” 香波王子半晌才说:“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七度母之门’都在制造死亡。” 梅萨叹口气:“是啊,不论谁死,对我们都是包袱。但掘藏是历史的契机,几百年甚至一千多年以前就确定好了,你不可回避,就好比多数人没有机会掘藏,你也没有机会不掘藏。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你应该心无旁骛,就想一个问题:现在该往哪里走?” “看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香波王子审视着她,像是有意说给智美听的。 “那就不要左顾右盼,快说下一步。” 梅萨的口吻里,不经意地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撒娇,智美敏感地捕捉到了,报复性地一脚踩住刹车,搞得梅萨和香波王子一阵颠踬。 “妈的拦路的石头,滚开。”智美瞪着路面骂道。 香波王子笑了笑,指着“光透文字”对梅萨说:“‘授记’给我们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了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还是那句证明玛吉阿米已经怀孕的歌词:‘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这里的‘印戳’除了喻指怀孕,还能引出藏史记载的一段历史、一个典故:‘为了一个女人,松赞干布从雅砻河来到卧马塘。上一世,他把印戳打在女人身上,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此一世,女人千里迢迢来寻找这个注定会掌握印把子的男人。来吧,登上拉托托日年赞的隐修之地,在天地的额头,拥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说:我就是天,天叫拉。女人说:我就是地,地叫萨。女人和男人一起说:天叫拉,地叫萨,吃饭叫作卡拉萨。’” 梅萨两眼忽闪忽闪地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继续说:“七世纪初,吐蕃部落从西藏山南雅砻河谷崛起,他们引水开田,经营农业,发展人口,盛极一时。到了第三十一代赞普达日涅斯,开始扩大领地,四处征战。达日涅斯的孙子是松赞干布,他十三岁时,王朝出现灾变,大臣争权夺利,谋反叛乱,毒死了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伦赞。十三岁的天才王子松赞干布奋起即位,杀死叛逆者,平定内乱,以更大的魄力投入到开疆拓土的战伐中。一日,松赞干布战败苏毗部落,来到一个叫卧马塘的地方。看到这里河水奔流,地势坦荡,牧草连绵,平野之中,一红一绿两座山峰突兀挺峙,既可以高居,又可以坦驰,便说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王者之地,我的祖先第二十八代赞普、那个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拉托托日年赞,离世后就在这座高峻的红山上隐身修行。他曾托梦给我,红山是天地的额头,我的后代将在这里创基立业、征服世界。说完此话,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便决定迁都卧马塘。红山就是布达拉山,后来建起了布达拉宫。” 梅萨问:“我不明白,怎么把‘卡拉萨’也拉出来了?” “那个被松赞干布打了印戳的女人,就是文成公主。松赞干布从雅砻河谷来到了卧马塘,文成公主从中原长安来到了卧马塘。一个是阳刚的天,一个是阴柔的地,天叫‘拉’,地叫‘萨’,合起来就叫‘拉萨’。而‘卡’是嘴,加上‘拉萨’,就是嘴吃天地的意思,食物是天地的精华,拉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精华。这就是民间传说中‘拉萨’这个名字的由来。” 梅萨又问:“可这种解释与‘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微微一笑:“‘七度母之门’从华北平原的北京上到黄土高原的拉卜楞寺,又上到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塔尔寺,现在又要上一个阶梯了,那就是拉萨。” 梅萨说:“去拉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 “那就在路上准备。”香波王子说着,禁不住激动起来,“我又要去西藏了,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妈妈和姐姐。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拉萨,年年回去,五百公里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运货的卡车,辗转到达。有时候路上来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里只能待两三天。为了能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两三天,来回折腾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这时候有了助学金,就节省下来,先坐火车到成都或者格尔木,再坐汽车到拉萨,然后换车到泽当,到琼结,到雅拉香波神山脚下。后来工作了,没有假期了,两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妈妈却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过去是等一年见我一面,现在是等两三年才见我一面,还以为现在的日子延长了,一年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她见我一面,就给自己增加一岁,现在是两三年才增加一岁。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呀……” 智美把车停在了路边,让梅萨坐到驾驶座上,自己来到后面,抱着胜魔卦囊,两手伸了进去。他没有取出什么来,手一直在卦囊里头活动,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片刻,他撑开卦囊口,低头朝里窥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萨问:“卜神没有来?”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来了。” 梅萨又问:“香波王子说的跟占卜结果不一样?” 智美说:“一样,去拉萨。” 香波王子说:“太好了,我们不谋而合。” 智美说:“智慧可以让一个人像神一样通达一切,香波王子,你让神灵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萨说:“拉萨很大,又是佛教万花筒,‘七度母之门’就更难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说:“我们只解释了‘授记’,还没有解释‘指南’。但愿‘指南’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然后念起来:酸xx子是这样酿制出来的:先把鲜奶煮熟晾起来,至微温,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时,鲜奶过热,酸xx子就会发酸,过凉,酸xx子就不会凝结),倒进酸奶桶,加盖,用皮袍或棉被包裹,从太阳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赐的琼浆酸xx子。 吉彩露丁的酸xx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xx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众生的疲劳症、气类病,强壮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怎么是酸xx子的酿制方法?”他皱着眉头,半晌又说,“吉彩露丁的酸xx子?为什么是吉彩露丁的酸xx子?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征询地望了一眼梅萨,唱起来: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梅萨说:“什么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说:“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湖,或者一个人,现在还无法确定,到了拉萨再打听。我们最初遇到了玛吉阿米,后来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现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样出自仓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门’无关。就算不是伏藏的内容,那也至少是发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说呢智美?”说罢,留意着智美的反应。 智美抠着脸颊上的伤疤,不说话。 香波王子又说:“还有‘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会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吼叫,是牧马人的吼叫。梅萨猛踩油门,朝着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小货车冲了过去。 智美前后摇晃了一下,胜魔卦囊掉到了脚下,抓起来,愤怒地说:“你干什么?” 梅萨一手扶正歪到一边的牛绒礼帽说:“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小货车上,拉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旁边坐着一个喇嘛,正是他们在拉卜楞寺见过的那个留胡子的喇嘛。但重要的当然不是铁笼子和胡子喇嘛,而是铁笼子里的山魈,那只原属北京动物园的死而复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见追过来的牧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准备奔跑的样子,犹豫了片刻,一头撞到了铁笼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声。 山魈左撞右撞,把铁笼子撞得哗哗直抖,眼睛放出两股荧光,东一闪西一闪。 香波王子说:“追上去,追上去。” 智美说:“不能追,不能追。” 梅萨还是加快了速度。智美一把抓住梅萨的胳膊不放。梅萨只好停下。 香波王子说:“你好像格外不想见这只山魈。” 智美说:“我讨厌动物。” 香波王子说:“你不能讨厌,它肯定还会出现。我感觉它是我们的引导,它走向哪里,我们就会到达哪里。我们还是应该追上去,问问它去哪里。它会说话,它的眼睛会说话。” 梅萨看了看智美,智美瞪着她,她没有追。 香波王子无奈地点着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瞄着窗外黯淡下来的天色说:“那我们也不能不走啊,警察和阿若喇嘛追上来怎么办?前面是湟源县,到了那里再说,车要加油,人要吃饭。要不要休息一晚上,你们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牧马人朝着湟源县驶去。 4 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县城吃了饭,又买了锅盔和矿泉水带着,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轮换着开车往前赶。但是他们一出餐馆就发现牧马人不见了。 梅萨焦急地望着漆黑的夜色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明明是锁了车门的。”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说:“只能不要了。” 梅萨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描淡写,瞪着他:“你那么喜欢牧马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我们需要它。” 香波王子说:“丢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车人迫不及待地打草惊蛇,很可能是提醒我们:你们又被盯上了,牧马人目标太大,很危险,你们不能再开了。我猜想,他会一直跟着我们。” 梅萨问:“你琢磨他是谁?” 智美说:“不管他是谁,我们一定要甩掉他,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梅萨说:“这个我同意,打开‘七度母之门’,发掘‘最后的伏藏’,最忌讳的就是杂乱。伏藏一旦现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会自动消失,古代的掘藏无数次都是这样。” 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辆白色卡车从后面驶来。香波王子转身扫了一眼,看到车门上有“共和”两个字,便吼一声:“师傅。” 白色卡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的卡车,它的出现让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当年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远徙青海的路。这条路以蜿蜒崎岖著名,比青藏公路难走多了,去拉萨的人一般不走这条路。但对他们来说,也许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路。 白色卡车的光头司机是只要给钱就拉人的,问道:“我这车是拉过活羊的,臭哄哄的你们坐不坐?”香波王子问梅萨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现出了反应的敏捷,没等梅萨说出话来,已经踩着轮胎爬了上去。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于清晨到达共和县恰卜恰镇,找了一家隐蔽的小旅馆睡了一觉,黄昏时再度启程。还是那辆白色卡车,香波王子跟光头司机说好,就坐他的车去拉萨。光头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雇一两破卡车去拉萨?”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白色卡车驶向“河源北门”的乌海花石峡,天亮前到达黄河第一镇的玛多县城。车上的人在县城吃了早饭,换了智美开车。翻过黄河源头高旷的巴颜喀拉山顶,进入了玉树藏族自治州,下来就是通天河、结古镇。天黑了。 作为贸易集散地的结古镇在夜晚有一种暧昧而神秘的斑斓,街镇上的房间好像换了内容,一盏盏灯光是一层层惺忪,诱人而勾魂。一种属于草原的热烈而单纯的繁华,携带白天的余温,寂亮着不退。 梅萨说:“这里真不错,就是海拔高了点。” 光头司机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车撂到停车场,说他有个相好在这里开商店,“知道来了没去看她,骂死哩。” 香波王子付给他一千块,说好了明天出发的时间,然后带着梅萨和智美来到镇街上,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家碉楼旅馆。 梅萨嘀咕道:“说好要把我们拉到拉萨,司机怎么变卦了?我感觉不对劲,他眼睛贼兮兮的,跟过来看着我们走进了这家旅馆,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坏人了?” 智美说:“人家眼光没错,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 梅萨说:“看样子我们不能住这儿。” 香波王子说:“我就没打算住,赶紧走,警察马上就到。” 他们从碉楼旅馆的后门出去,一路上坡。香波王子说:“前面是彭措达泽山,山顶就是著名的结古寺。”香波王子带着他们上山走进寺院建筑群,在一些红墙白檐的殿堂间穿来穿去,又顺着一条小路往南绕过去。半个小时后,他们出现在丁字街口的结古影剧院对面,溜进一家饭馆,要了十斤手抓肉、十个大饼和十瓶啤酒,统统打包,然后来到了停车场的白色卡车跟前。 香波王子看看四下没人,用右肘一下捣碎了车门玻璃,打开门,坐进驾驶室,摸出一把钥匙插了进去。 梅萨惊问:“你怎么有钥匙?” 香波王子嘿嘿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快上车。” 白色卡车驶出停车场,刚开上街,就见路灯下光头司机带个几个警察追踪过来。香波王子加大油门,忽一下从他们面前开了过去。 光头司机喊道:“跑了,他们跑了。” 白色卡车直奔囊谦县和澜沧江上游,三个小时后进入了西藏。 香波王子心里一阵松快,仿佛一进入西藏,所有的追踪就不会再有了。其实朦胧的感觉里,更多的倒是扑入故乡怀抱时的激动。好像激动和由来已久的眷恋就是保护,比别处更浓烈更坚固的信仰就是依靠,迎面而来的西藏第一座经幡猎猎的鄂博就能壮胆。他不怕了,似乎什么也不怕了。香波王子唱起来: 为爱人祈福的经幡, 飘扬在柳树旁边, 看守柳树的阿哥, 请别用石头打它。 身边的梅萨说:“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你不累啊?” 靠窗口的智美说:“你不累我累,不要唱了,我想睡一会儿。” 香波王子一手攥着啤酒瓶,痛快地喝着:“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面对仓央嘉措情歌,你害怕失去梅萨是不是?情歌是我的武器,我已经向你宣战了。” 智美嘲弄道:“吓死我了,一听到宣战,我马上屁滚尿流。” 香波王子说:“这里是西藏,是信仰的天堂,就是呛一口尘埃,那也是净土。别说你,就是乌金喇嘛、新信仰联盟,要是不皈依佛教,统统都得屁滚尿流。” 智美冷峻地说:“新信仰联盟认为人类绝对需要信仰,但信仰不等于宗教。皈依宗教其实并不是皈依信仰,因为信仰首先关注的是人类精神的纯洁与高尚、无私与奉献。而宗教却更在乎组建一个集团,然后争名逐利。” 香波王子说:“你错了,你把宗教集团当成了宗教。” 智美说:“都一样,都要垄断信仰,禁锢思想,迫使许多人因为不愿意或者没有机会加入宗教集团而失去信仰。所以新信仰联盟要挽救信仰,要把信仰从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变成更加普世的新信仰。” 香波王子说:“请问,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到底是什么?” 智美说:“目前还没有,正在寻找,一定能找到。” 香波王子说:“不用找了,只要读懂仓央嘉措,就算找到了。在仓央嘉措看来,宗教的最高理想就一个字:爱。” 智美冷笑道:“仓央嘉措怎么看待宗教,打开‘七度母之门’以后才知道。”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那就请听仓央嘉措的歌声吧。”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够白头到老, 不亚于从大海里, 采来了奇异珍宝。 智美喊了一声:“别唱了。” 香波王子唱得更加抒情了: 高贵优雅的小姐, 容颜如此美丽, 就像熟透的桃子, 悬在高高的枝头。 隔着梅萨,智美伸过胳膊来,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领:“我让你别唱,听见了吗?” 梅萨说:“智美快放开他,车要翻了。” 智美松了手:“梅萨,你让他闭嘴。” 梅萨说:“嘴巴长在他身上,你让他唱;耳朵长在你身上,你可以不听。” 智美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听他唱?” 香波王子声音更加洪亮了。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山密林深处…… 智美大吼一声:“停车,我要下去。” 车停了,仓央嘉措情歌没有停,好像不把智美气死不罢休。智美从车前绕过去,拉开车门,撕住香波王子的衣服把他拽了下来。 两个男人面对面峙立着,在西藏寂静的夜空下,一个沉默,一个唱歌。旁边是梅萨,紧张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智美一拳打了过去,打在对方嘴角上,仿佛说我打烂你这张唱情歌的嘴。香波王子没有还手,还是唱: 没有一个人知情, 除了巧嘴的鹦鹉…… 再一拳,又一拳,都在嘴上,香波王子摇晃着,倒地了,还在唱: 巧嘴的鹦鹉啊, 可别在外面泄露。 “看来你是宁死不罢唱了,那你就死去吧。”智美压住了他,轮起拳头一下一下揍着。香波王子还是不还手,也没有躲避,只是用一张烂嘴倔强地唱着。好像情歌就是回击,就是呻吟,就是惨叫,就是痛哭。 梅萨扑过去,推搡着智美。 “梅萨你不要管,让他打,让他打。”接着又唱起来: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香波王子脸上堆积着青紫,鼻子、眼角、腮边都流血了,疼得他一声声地吸着冷气。但仓央嘉措情歌没有断,依然坚顽地从他血嘴里流淌着: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否再次相逢。 智美从香波王子身上爬起来,也拉着对方站起,阴沉沉地说:“既然你抱定了死的决心,那我也不想活了。”说罢,抽出自己的藏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们决斗,西藏的男人就应该用西藏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只能决斗。” 香波王子揩着满面的血说:“我同意,你杀不了我,仓央嘉措情歌就要唱到底,只要情歌唱到底,梅萨就属于我。” 智美说:“也许我也会唱情歌,活着的是我。” 梅萨哭着说:“那还不如我死。” 香波王子推开她说:“你要是死了,我们两个都得死,你要是活着,我们还能活一个。”又面对智美,“但决斗不能在这里。” 智美说:“那你说吧,在哪里?” “应该在昌都强巴林寺大门口的平台上,那里可以看到昌都全貌和澜沧江。一旦我死了,死前看到的是昌都城,我就能托生在城市里。看到的是澜沧江,我的灵魂就能乘江而去,选择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停下来。” 香波王子舔了舔流出嘴唇的血迹,粗喘了几声,又说: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加惹坝。当年莲花生大师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洛门密林黑洞中修行时,受到一大批被称为’斩杀者‘的恶魔信徒的挑衅。’斩杀者‘说,作为圣者,你要是在修持完男女密道之后,解脱(意为杀掉)她,并吃掉她的肉,喝掉她的血,你将获得欢乐和权势以及无与伦比的神通力。否则你的圣者之名就是不真实的。莲花生大师大怒,立刻显现九头十六臂的忿怒金刚相,镇服了那些恶魔信徒’斩杀者‘。只有一个名叫塔巴纳波的’斩杀者‘不服,发下毒誓说,为了反对你的教理,我的转世将和你决斗。” 梅萨拿出纸巾,要揩去他脸上的血,他躲开了,接着说: “若干年后,莲花生大师来到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斩杀者‘塔巴纳波。决斗就在澜沧之头、强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坝。自然是莲花生大师获胜。从此加惹坝成了佛教的福地。传说在那里多次发生过圣教和外道的决斗,祈请过莲花生大师的佛教徒,没有一次失败的。你不是莲花生大师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齿地说:“事到如今,没有我不敢的了。” 再次出发的时候,还是香波王子开车,还是不屈不挠地唱着仓央嘉措情歌。梅萨和智美再也没说什么。智美就像听着魔咒,痛苦得埋下头,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一遍遍地念叨:决斗,决斗,昌都决斗。 类乌齐到了,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里有一股潮湿而清新的泥土气息。白色卡车左拐往东,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过了桑多桥。香波王子严肃地说:“再有大约五十公里,就是藏东重镇昌都了。”然后还是唱。正唱着,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脚踩住刹车,梅萨和智美朝前冲去,汽车里丁零当啷一阵响。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过的山体塌下来才不久,月空下还有烟雾扬起,路被积土堵得严严实实。三个人下车,朝前走了走,听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还在哗啦啦往下淌,赶紧回到卡车旁。 梅萨说:“往回开吧,停在这里会埋了我们。”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退路,追兵就在后面,只能弃车步行,走到昌都去。” 梅萨还要说什么,就见智美已经踏上积土的顶端,准备翻过去。 更大的塌方还在发生,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土石倾泻而来,铺天盖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往后跑,总算躲过了土石的追击,回头一看,智美已经消失在尘土灰烟里了。 梅萨尖叫起来:“智美,智美。”冒着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刚刚垒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处,四下瞭望,没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香波王子追过去,把梅萨连推带抱,带离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响的塌方,岩石疾风般滚荡。他们跑向百米开外,停下来再看时,两山之间深阔的低凹已经不见了,一座土坝黑森森地隆起,弥扬的尘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风阵阵。 就这么快,一个同伴不见了,一个生命逝去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定定地立了很久。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让他无言而伤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虽然心灵是一只更加透彻的眼睛,但在这个山神震怒、死亡比活着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觉不到侥幸会眷顾智美。他想到梅萨非常难过,就尽量不去打搅她,没料到梅萨会主动问起来: “昌都你不熟啊?” “熟,很熟。”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说说?” 香波王子盯着她,夜色中能看得见她脸颊湿湿的,泪水经过的地方,成了闪闪的沼泽。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觉到现实的存在、目标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他说:“昌都的藏语意思是河水汇合处,汇合之水指的是澜沧江上游的两大支流昂曲和扎曲。这里古来就是连接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的交通孔道。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径昌都时就预言,如此形胜之地将来定能兴寺弘法。六十四年后,宗喀巴的弟子喜饶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红壤第四阶地上创建了强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仓央嘉措到过这里,这位落魄的神王离开西藏时,就是从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师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会地走在了同一条路线上,但却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际。” “是啊,不同的遭际,总有不同的遭际,智美就这样走了。”梅萨呜呜呜地哭起来。 5 还没走到昌都镇,天就亮了。进入昌都镇区时,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过昂曲桥,来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挂着“康巴人”招牌的商店买了早点,一边充饥,一边谨慎地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去。他们意识到玉树结古方面已经通报昌都,汽车站肯定有警察设伏,希望能在离汽车站远点的地方拦到一辆去拉萨的长途车。但是没想到他们一过昂曲桥,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辆面包车在一百米外跟踪着香波王子和梅萨。车内,一个老警察吩咐几个年轻部下:“不要急着动手,先看看他们来昌都准备干什么,最好能在作案现场实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还是跟得太紧了,香波王子一回头发现了慢慢走动的面包车,拽起梅萨,加快了脚步。警察意识到已经暴露,加速追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拐进一条街道,在一些骑马和步行的人群里穿来穿去。六七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在后面奔跑。他们熟悉环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萨发现路已到尽头,必须左拐或右拐时,路口已经被堵住了。 警察们吼叫着,扑过来瓮中捉鳖。 这时从香波王子后面跑来一队骑马的喇嘛,用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个跳下马,把缰绳塞到香波王子手里说:“快去强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从小骑过马的,先扶梅萨上去,然后自己跃上马背,驰骋而去,把警察和他们的喊叫远远甩在了身后。快到高高的第四阶地了,参差巍峨的强巴佛殿、宗喀巴殿和护法神殿扑面而来。忽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喇嘛闪出来拦住了他们:“下来,下来,把马给我。”又指指两排白墙僧舍的中间说,“你们快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惊:“牧马人?湟源县城丢失的牧马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小喇嘛:“谁把这辆车停在这里了?” 小喇嘛说:“你自己。”说罢,拉着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摇晃着头,云里雾里。 牧马人行驶在昌都镇的街道上,路过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无事。在结古警察给昌都警察的通报里,只有白色卡车,没有牧马人。牧马人从容不迫地离开昌都镇,朝着拉萨驶去。 但是香波王子并不高兴,觉得有人不仅盯着他,还想操控他。这个人是谁?他是一个特立独行惯了的人,从来都是自己支配别人,现在竟要受到一个隐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这个人的意志拗着来:丢弃牧马人,偏不开,坐长途汽车去拉萨。他说:“梅萨你说过,伏藏一现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会自动消失。怪不得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打开’七度母之门‘,就是因为不良分子一直伴随着我们。” 梅萨说:“你指谁呢?” 香波王子说:“我不知道是谁,所以我郁闷,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们要来昌都。” 梅萨说:“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还少吗,你应该习惯,应该把牧马人的归来看成是神的帮助,有了它总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还是闷闷不乐,路过公路边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冲积扇时,他把车开上去,停了下来。他静静地坐着,她也静静地坐着,都不说话。 突然,香波王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排车门,把梅萨拉下车,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梅萨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回应。她感觉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欲望,而是灰心、孤独、脆弱和迷惘。她内心一痛,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声说:“你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可以抛弃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弃你的等待。你一辈子都会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旦出现,你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 梅萨推开他,脸红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愤怒或激动,悔罪好像更确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长期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终于实现了。“不不不。”她反应激烈地说,“我不想听你说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门’,你什么也别说。”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们共同的需要是发掘伏藏。” 香波王子说:“这个没问题,我以生命发誓,掘藏到底。” 梅萨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别作践了生命,你连烟、酒、肉都舍不得戒,还侈谈什么掘藏。你根本没有接近’七度母之门‘的资格。我早就说过,戒除一切不清净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伟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学告诉我们的真理。” 香波王子睁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烟,戒肉呢?” “那就预示着掘藏失败,预示着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预示着你将离我而去?” “一定会的,因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爱情并不取决于自己,痴迷于诱惑和屈从于强迫有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这里是西藏,到处是荒山野岭……” 梅萨转过身去,毅然从腰里拔出藏刀,像熟练的护士扎针一样迅捷地扎向自己的胳膊。锋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开始是摇晃的,渐渐不动了。 香波王子大惊失色,喊道:“你别这样。”又无奈地摇摇头,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用最大的力气扔向了宽阔的冲积扇。他痛惜地看着梅萨的胳膊说:“戒戒戒,我向你发誓,什么都戒。现在可以了吧?” 梅萨把扎着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视着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还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动,而你并没有感动我。” “说吧,怎么才能感动你。” “你能用仓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吗?如果能……” “你就属于我。你等着,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来: 和我相爱的情人, 已经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积郁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调的悲伤是前所未有的,仿佛香波王子经历了所有的痛彻、所有的爱情悲剧,让人感觉他胸腔里有一冬的冰凉、一秋的凄惨。 泪水慢慢在梅萨眼眶里聚集,缓缓流出。 香波王子高兴地惊呼起来:“你哭了,我感动你了,你属于我了。” 他热烈地拥抱梅萨,想吻去她眼中的泪。 梅萨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劲往后推,拒绝着香波王子的拥抱和亲吻。她泪水后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过去:“你不懂,我是为智美难过。” 香波王子松开了手,似乎这才想起,智美尸骨未寒。 又听梅萨说出更加冰冷彻骨的话来:“我更为仓央嘉措难过。” 香波王子愕然。梅萨接着说:“一个自称仓央嘉措转世的人,一个整天把仓央嘉措情歌挂在嘴边的人,其实是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 香波王子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死僵僵地瞪着她。 成年以来,香波王子以情圣自居,风流倜傥,情场上漫天撒网,遍地开花。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比喻,也不过分。天下只有他拒绝姑娘,哪有姑娘拒绝他的。就算遭受一次挫折,也不至于挫败他的信心,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缘分而已。如今天大的遗憾出现了:最不该拒绝的梅萨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竟是他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 香波王子后退一步打量梅萨,这个他深爱的姑娘,让他看不懂了。一贯口若悬河的他这时出现了口吃:“你,梅萨,你,刚才说,说的是什么?” 梅萨说:“我再也不想听你唱仓央嘉措情歌了,不是怕被你感动,是怕仓央嘉措情歌被你糟蹋。” 香波王子窘得脸色通红,细瞅过去,发现梅萨远了,仿佛跟他已不是同类了,中间横亘着整个西藏,用心用手都是抓不住的。但毕竟他禀赋是争强好胜,是有强烈自尊心的,不甘与征服依然左右着他。他什么也不想干了,追求暂停,情欲罢休,就想着一件事,把仓央嘉措情歌唱好,唱出最锐利的锋芒,刺痛她,感动她,让她的眼泪腌渍她。 忽然,他望着天空大声说,“今天,此刻,当着我心中的‘七度母之门’,当着身前身后、天空大地西藏所有的神灵,我想跟梅萨有个誓约:如果我用仓央嘉措情歌唱不出她的眼泪,我香波王子就不是男人,就说明仓央嘉措遗弃了我,我不配拥有爱情,我将离开梅萨和所有女人。在誓约兑现之前,如果我对梅萨有任何妄念妄动,佛不佑,神不保,天诛地灭!” 梅萨也仰望天空高声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 又上路了。香波王子说:“你现在可以摘掉你的牛绒礼帽了,它虽然漂亮,但戴着不方便。再说,你有一头这么浓密漂亮的头发,用帽子压住多可惜啊。” 梅萨说:“伏藏学告诉我,对那些衣冠整洁的人,神灵会格外关照。”不过她还是摘掉了牛绒礼帽,把它扔到了座椅后面。 香波王子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用刀呢,而且那么狠?” 梅萨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说:“伏藏学还告诉我,对那些用自残发过血誓的人,神灵的关照将成倍增加。” 香波王子紧打方向盘,绕开了一块从山上滚落的石头。 大概是香波王子戒烟、戒酒、戒肉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出奇的顺利。他们路过了八宿、波密、林芝、工布、墨竹,都是些风光无限的地方,让香波王子低落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虽然他以前不止一次地来过,但这些地方每一处都是来不够的,多看一眼就多一种福分。他又开始唱仓央嘉措情歌,却没有了以前的洋洋自得。梅萨的话严重损害了他一贯的自信,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我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 6 那天晚上,塌方并没有埋葬智美。他动作敏捷,迅速从推倒他的土石中爬出来,借着飞扬的尘土和浓厚的夜色,脱离了同伴的视线。两个同伴互相搀扶着为他悲伤的时候,他已经朝着昌都方向走出很远。他知道这是逃避,逃避痛苦、仇恨和决斗,也是挽救,挽救面子和“七度母之门”。他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能死,他死了谁来掘藏,自己也不能死,死了谁来决斗——不是现在决斗,而是掘出伏藏以后,最后的决斗将是新信仰联盟面对佛教、乌金喇嘛面对“隐身人血咒殿堂”、他面对香波王子、梅萨面对她自己。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连占卜都是空白,说明人与神都无法预测,他不能一时冲动而中断了所有依然未知的进程。 他一边孤独地前行,一边用手机和邬坚林巴通话: “我离开了他们,他们以为我被山体滑坡压死了。” “为什么?” “我受不了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试探着问:“你受不了的恐怕是梅萨吧,梅萨变心了?” 智美沉默着,不得不承认这已是事实:尽管他和梅萨彼此有过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都知道发掘“七度母之门”是他们共同的使命,但现在面对的是香波王子,是香波王子魅力巨大的光环——仓央嘉措及其情歌。 邬坚林巴说:“这就是你的无明了。你也算是个修法之人,尽管你的修法仅仅是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但也应该有超越情事的能力。” “超越是做不到的,谁都可能是仓央嘉措。我仇恨香波王子的仓央嘉措,又希望我自己是仓央嘉措。我是人,人有天性,人的天性换一个名字就叫仓央嘉措。” 邬坚林巴沉吟着:“我有点明白了,照你的说法,只有具备仓央嘉措天性的人才能发掘仓央嘉措遗言,天性是掘藏的资本。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一定不能陷入粗欲俗爱中,该放弃的就要放弃,尤其是梅萨。” “可她是我的法侣,法侣是掘藏的助力。” “法侣可以再找,助力可以重生。你的目的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为了这个目的,什么事情都可以做。你不是说你有仓央嘉措的天性吗,仓央嘉措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什么再找、重生,我从来没想过。” “那就现在开始想,到了昌都你会看到第二棵树,有了第二棵树,你就不会吊死了。” “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在昌都见一面。” 这会儿,智美走进邬坚林巴指定的昌都澜沧江酒店,挑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刚坐下,就见邬坚林巴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他们坐到一起,边喝奶茶边说话。 “怎么没见阿若喇嘛,你不帮他了?” “不动佛明示阿若喇嘛,应该开着喇嘛鸟从青藏线去拉萨。我为了你们的安全,替你们把牧马人开到昌都,现在,香波王子和梅萨大约已经见到它了。随后我去拉萨,还得跟阿若喇嘛在一起。” 智美看着正墙佛龛里的绿度母塑像和四壁的度母画像说:“酒店也供奉度母神,有什么讲究吗?” “这是西藏唯一一家把度母当作财神供奉的酒店,如果一个单身汉经常来吃饭,就会有你们俗人说的艳遇。” “看来我不该来这个地方。” 邬坚林巴笑道:“恰恰相反,你最应该了。你守望到明天下午,就会有一位白度母一样的姑娘来这里吃饭,她可以是你的下一个法侣。” “我对梅萨以外的任何姑娘都不感兴趣。” “她说她前世是仓央嘉措的情人,她叫索朗班宗。” 智美噌地站了起来:“仓央嘉措的情人?你怎么认识她?” “她从拉萨来昌都已经半个月了,专门来这里等一辆jeep牧马人,我开着牧马人一过桥头,就被她拦住了。她说是她妈妈让她来这里等的,等她前世注定的爱侣、一个今年夏天去西藏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看来又是一个活生生的掘藏’指南‘。我一直在考虑,是把她介绍给你呢,还是介绍给香波王子,现在看来介绍给你是合适的。你说呢?” 智美醋溜溜地说:“你应该介绍给香波王子,他喜欢阔爱,比我多情。” “正因为此,不能介绍给他。用情泛滥的人不会是最后的掘藏者,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智美坐下说:“怎么证明她真的就是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呢,就凭她说?” “你自己来证明,如果你情不自禁爱上她,她就一定是了。” 智美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喝着奶茶。 邬坚林巴起身要走,说是要去看看他的老朋友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智美要了酒菜,慢慢吃,慢慢喝,直到深夜关门。他去楼上开了房间,睡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又来到把度母当作财神供奉的地方继续守望。下午两点,白度母一样的女人娉娉袅袅地出现了。 智美倏地站了起来。 一个白色仙女装的女人走动着到处看看,最后眼光落在了智美身上。智美笑着,招了招手,正要走过去,就见端庄秀丽的白衣女人神情一暗,转身走了。 智美愣了片刻,喊一声“索朗班宗”,追了出去。 索朗班宗转瞬不见了,就像稍纵即逝的音符,豁然一亮,便天籁归天。智美追出澜沧江酒店,前后左右地寻找,哪儿也没有。酒店前的马路上,甚至都看不到一辆可疑的汽车。难道是我眼花缭乱了?思盼心切产生幻觉了?他沿着门边往前走,突然发现酒店外观一壁华彩的妙莲祥螺、金瓶宝伞原来是一扇扇可以开启的门。他推门进去,只见一弯月梯盘旋而上。他沿着月梯往上走,来到一个扎着几顶夏季帐篷的平台上。平台连接着山脊。山脊的腰里,延伸着一条马路。马路上有一只乌鸦,那不是乌鸦,是一辆远去的黑色轿车。他跑上山脊追视着轿车,轿车通过了昂曲桥。 索朗班宗走了,一见他就走了,为什么?智美迅速回到澜沧江酒店,告诉经理,他希望租一辆去拉萨的越野车。 经理说:“你有担保吗?最好是昌都人。” 智美说:“有,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 经理拿起电话说:“那我要落实一下。” 智美知道一落实就完蛋了,他不过是听邬坚林巴提到了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便随口说了出来。他赶紧离开,忽听经理在后面喊:“不租了?”原来是森朵才让答应担保,居然,一定是邬坚林巴起了作用。 一个小时后,智美钻进了一辆切诺基。 切诺基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追上索朗班宗的“乌鸦”。“乌鸦”是一辆出租车,智美一看就知道,是车主给一辆其他颜色的雪铁龙上了黑漆。黑色神秘而庄严,它在西藏,比红色更吉祥、更壮美。 已经到达波密县扎木镇。秀丽的风景让索朗班宗停车走进了路边树林,等她握着一把野花走出树林时,智美拦住了她。 索朗班宗凤眼竖起:“你是谁?拦我干什么?” “你是索朗班宗,仓央嘉措的情人?” 她看了一眼他的切诺基说:“你认错人了吧。” 智美说:“看你的眼神你一定是,邬坚林巴让我来找你。” “邬坚林巴?就是那个开着jeep牧马人的喇嘛?他应该知道,我等待的是牧马人的车主、一个长头发的男人。” “你指的是香波王子,他开着牧马人已经往拉萨去了。”智美说完了就后悔,干嘛要给她说实话。又说,“我落在后面,就是为了找到你,走吧,我们坐一辆车。”说罢,走向“乌鸦”,自己掏钱打发走了司机。 索朗班宗看着智美,没再说什么。 继续赶路的时候,智美一直在寻思,如果有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做他的法侣,是不是仅靠他的占卜就能发掘“七度母之门”呢?也许,也许。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单独掘藏,总以为自己和梅萨都是在协助香波王子。尽管他们和香波王子有着大相径庭的目的,但过程绝对是一致的。现在,绝对一致的过程因为两个男人都爱梅萨而有了不可重合的分袂,有了分袂之后的“法侣再找”和“助力重生”。是不是天助我也?索朗班宗就是我的,“七度母之门”也是我的——不仅掘藏的结果是我的,过程也应该是我的? 风的呼啦仿佛一声声冷笑,在智美的心底响起,转眼又变作《卜神法音·占卜修炼》:“他听到箴言从水中升起,就像明母的眼光之剑穿透了他的心——控制了女人的身体,就能控制女人的灵魂。那法要如此清晰:你们合并,你们合并,你们是乌斯藏的青山绿水、受教心子。此后,吁请卜神安驻心灵。”智美想,一定不能让索朗班宗和香波王子见面,一定要把她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晚上到了林芝,他们在一家四川人的路边店吃了饭,然后回到车上连夜赶路。大约前行了二十公里,在一处林深车稀的地方智美突然停了下来。 索朗班宗正在打盹,晃醒了以后惊问道:“怎么了?” “忘记买水了。” “我这里有。” 索朗班宗把自己包里的矿泉水拿出来给他。他拧掉盖子,咕噜噜喝完了一瓶。然后,然后他就镇定了。他下车又上车,坐到了索朗班宗身边。 “你是索朗班宗,是仓央嘉措情人的转世,反过来说,你是谁的情人,谁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对不对?” “对啊。”她点着头,一脸的天真无邪。 智美突然抱住了她。她想挣脱,摇晃了一下身子,就试出他有一身牛力气。 “我就是你等待的牧马人的车主、那个长头发的男人,我的头发在昌都剪掉了。” 她惶恐地说:“可我感觉不到你就是。” “那是因为我没拿出信物来。”智美说罢就唱起来: 表面化冻的土地, 不是跑马的地方, 刚刚结交的姑娘, 无法倾诉衷肠。 他的仓央嘉措情歌是一路上从香波王子那里生吞活剥来的,唱得有些生硬。但藏族人的艺术天赋让他基本靠谱,音调是准确的,歌喉是响亮的。索朗班宗有些迷糊,感觉他不是她的等待,却又没有更多理由否定。 “好听吗?” “好听。” “当年仓央嘉措就是这样唱的。” “怪不得我从来没听到过。” 索朗班宗觉得耳朵是舒服的,情歌钻透的耳朵仿佛慰藉了她的头脑:有情歌作信物,怎么能说他不是她的等待呢?但心还是有点冰硬,极想推开他,手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办?衣服已经被他撕开了,怎么办?她发现自己选择的不是反抗和顺从,而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许,也许让他进去就是真的了。她犹犹豫豫让智美进去,一瞬间便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愈发不知道是真是假了,甚至连判断的企图和理由都被智美的热烈悄然消解,代之而来的是从未体验过的幸福的饱胀感和甜蜜的撕裂感。她由不得自己地配合起来,呻吟,喊叫,扭动,还有希望:猛点,猛点,再猛点。 平静了。 她温柔得像一只小狗蜷缩在他的怀抱里。 第十章 血咒殿堂 拉萨到了。一望见城市的遥影,香波王子就放慢了速度,仿佛要静一静,静一静每个藏族人进入拉萨时都会不期而至的激动不已。妈妈,妈妈。刹那间他想起了家乡雅拉香波神山,想起了妈妈,自从离开家乡,每次他都是从拉萨出发去看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就要去看你了,妈妈。 香波王子感觉身上震动了一下,是心脏,还是手机?摸了摸,好像是心脏,拉萨让所有的信仰者心跳轰轰,就像妈妈让所有的儿子激动不已。又摸了摸手机,突然想到,他一直在等待珀恩措的回音:是哪个警察抛弃了她?知道了起码可以想办法通知那警察:“有个姑娘正要为你自杀,你赶快去救她。”要是警察无动于衷,那就真的要替她讨个说法了。 香波王子停车,拿出了手机,打给了珀恩措。关机。 他下去,焦虑地在车前走来走去:“不会是已经……” 梅萨从窗口伸出头来说:“祈祷吧,祈祷会帮助你。” 香波王子虔诚地跪在路边,朝着布达拉宫的方向磕头祈祷,完了再拨打,终于打通了。 香波王子说:“我都急死了,恳求你不要关机。” 珀恩措说:“不想让别人骚扰我,我躲避这个世界,好不容易躲到了三十六层大厦的顶层,我想绝对安静。” “你安静不了,我时刻都想骚扰你,想好了吧,应该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那警察是谁?” “一个以为我虔诚信佛的人。”珀恩措发出一阵咯咯声,好像笑了,或者哭了,“当他知道被他搂在怀里的这个藏族姑娘并不信佛的时候,吃惊得就像意外发现了罪犯。他说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诧异。我告诉他,信不信佛是有遗传的,我爸爸妈妈不信,我自然就不信。但是说真的,一提到信仰我就很自卑。小时候,爸爸妈妈带我去拉萨,我看到那么多大人都在热切忘我地磕头拜佛,而我的爸爸妈妈只是在一旁冷静地站着,就觉得我们是孤单的,是被眷顾和生活抛弃了的可怜虫。后来我结交了一些藏族朋友,他们都信佛,让我感到了他们的优越和自己的低贱。我想和他们一样匍匐在佛的脚下,可他们似乎不许可。他们问我,你会梦到佛吗?我说我从来没梦到过。他们说那你拜什么佛?你心中根本就没有佛。他们还问我,如果让你在一栋别墅和佛之间选择,你会选择什么?我脱口而出:别墅。他们笑了,告诉我,没有佛你就只会拥有一栋别墅,有了佛,你将拥有整个世界。我想了想说,我还是想要别墅,世界对我没有用,那么大,我走都走不过来。他们说我不可救药。是的,我就是不可救药。” 香波王子说:“世界上有四种人,一种是既有信仰,又很高尚,比如许多藏族信徒;一种是有信仰,但好事坏事都干,比如我;一种是无信仰,却一生都是好人;最后一种是既无信仰,又无德行。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最后一种,既无信仰,又无德行。” “不,我看你是第三种,无信仰,却一生都是个好人。你爸爸妈妈也肯定是这一类人。这类人很多,包括许多西藏人。他们不拜佛,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佛的慈悲,当慈悲即人、人即慈悲的观念变成一种无意识的举动时,拜佛不拜佛又有什么要紧呢?在西藏有一个名叫碧秀拉巴的人,他就是一个不拜佛的佛,不念经的菩萨,三百多年前他创办了西藏第一个孤儿院,比大部分活佛产生的慈悲力还要大。我给你讲讲碧秀拉巴的故事吧?” “对不起,我累了,很累很累,什么也不想听了。” “那就回家睡觉去,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风吹日晒,你不难受啊?” “现在是夏天,这里风和日暖,比下面好多了。我就在楼沿上睡吧,一翻身、一做梦就会掉下去。说不定是个美梦呢,我在美梦中死去,多好啊。” “可是我想见你,还想和你……谈情说爱。” “我不想,我就想结束,结束生活。这座大厦才三十六层,为什么不能再高一点?” “有比它高的,你等着,我回去帮你找,我现在在拉萨,很快就回去了。你不是想要我的鹦哥头金钥匙吗?你等着,我送给你。” 珀恩措叹口气说:“来不及了。现在,我所有的语言都变成了一个词:跳、跳、跳,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了一句话:什么时候跳?即刻就跳?” 香波王子喊起来:“听我说,珀恩措,你听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抛弃你的警察是谁。” “我知道你想让他来救我,死了你的好心吧,他跟你一样去了西藏。” “你们还有联系?你告诉他你想跳楼自杀?” “不可能,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我只对你说。” 香波王子心里一凛:“那个警察,他去西藏干什么?” “警察还能干什么,抓捕罪犯呗。” “他是谁?他是谁?” “他是冈底斯山的石头。” “喂喂喂,你说清楚。” 珀恩措挂断了。香波王子的心情一下跌进了深渊,半晌爬不上来。等意识到黑暗的兀自黑暗,光明的还在光明时,不禁怯怯地有些担忧:珀恩措已经说清楚了,盘踞西藏西南的‘冈底斯山’是诸天神的住处,是万山之王,或王者之山,简称‘王山’,‘冈底斯山的石头’就是王山的石头。自己难道要主动去找找那个警察——王山的石头?他下意识地朝后看看,观察着驶来的汽车是不是警车。 2 香波王子缓慢地把牧马人开上拉萨北京东路,想去布达拉宫附近找一家下榻的宾馆,但路过大昭寺后面的冲赛康巷口时,他突然停下了。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冲赛康是仓央嘉措会过情人的地方,望一眼就能看到这位情圣过去的影子。但他望到的却是一个招徕客人的姑娘。 姑娘穿着藏戏舞台上的拉姆切仙女装,左手举着“藏红花酒店”的招牌,来到车前用汉语说:“先生住店吗?我们有正宗的青稞酒、酥油茶、风干肉、奶皮子,都是免费的。”香波王子放下车窗玻璃,望着姑娘,眼睛不由得有些雾蒙蒙的。 他说:“就住藏红花酒店吧,名字挺好听的。” “恐怕是人好看吧?”梅萨说,“你看她的右手。” 姑娘的右手抱在胸前,从僵硬的程度、食指与小拇指翘起的情状以及泥土的颜色看,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假肢。 梅萨说:“一个过于漂亮的残疾人?让人格外不舒服。” 香波王子说:“阿芙罗蒂德也是残疾的,让你不舒服了?” 梅萨说:“那是艺术品,她呢?” 香波王子说:“也是,漂亮应该照顾,漂亮加残疾就更应该照顾。” 梅萨说:“那还不赶紧唱起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愣了愣,没说话,显然底气不足了。 姑娘说:“我们代买飞机票、汽车票、火车票,尽可能提供一切服务。我们的房间可以看到拉萨河、哲蚌寺。在同等酒店里,我们是最便宜的。” 香波王子说:“不用说了,上车吧,带我们去,你叫什么?” 姑娘微笑着说:“引超玛。” 香波王子吸了一口冷气:引超玛?引超玛的意思是夺魂女。 藏红花酒店是一栋五层高的平顶藏式建筑,外表的斑斓让瞩望它的人恍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壁巨大的彩绘艺术。酒店前的院落呈“凹”形,一地不规则的石板,在傍晚的阳光里铺陈着青幽幽的古老。楼梯是木质的,有点陡,陡得老式而传统。上了楼梯是一道华彩的伞盖式木门,门内宽敞的太阳厅让人头晕目眩,仿佛把西藏人对色彩的感觉都堆积到了这里。 让香波王子不解的是,藏红花酒店坐落在拉萨西边鲁定南路尽头的拉萨河边,引超玛姑娘却要在拉萨靠东的冲赛康招徕客人,问她为什么,她说:“那里去的游客多。” 引超玛在服务台拿了钥匙,带他们直接来到四楼的房间,打开门,做出请的样子让他们进去。 梅萨伸头看了一眼房间里面,立刻缩了回来:“我们干吗要住得这么豪华?” 香波王子望着引超玛笑道:“这里连姑娘都很豪华。”说罢进房间看了看,出来说,“我们大概不能住一起吧?” 梅萨说:“当然,我们有誓约在先。” 引超玛又开了一间房。梅萨进去,放下包,钻进了洗手间。 引超玛来到门口对香波王子说:“把身份证和押金给我,我去帮你们登记,押金一间两千人民币。” 梅萨从洗手间冲出来说:“两间房就是四千,不住了。” 引超玛说:“你已经住了,用过洗手间就算住了。” 梅萨瞪起眼睛说:“你想讹诈?” 香波王子说:“算了,既然来了,我们就大方一回。” 一刻钟后,引超玛把身份证和押金收据送回到香波王子的房间。香波王子盯着她的右手假肢说:“姑娘先别走。” 引超玛嫣然一笑说:“有什么事儿先生,请吩咐。” 香波王子说:“你的假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假肢。” 引超玛把假肢藏到背后说:“先生还没吃晚饭吧?” 晚饭是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起吃的,在一楼餐厅。正宗而粗朴的藏餐,连餐具也显得地道:羊毛编织袋里的糌粑,羊肚袋里的酥油和曲拉(奶渣);铜壶盛来了酥油茶,需倒进木碗品尝,木桶里装着稠乎乎的青稞酒,需用木勺舀进银碗畅饮;风干肉用羊皮包着,奶皮子用木盘托着,土巴(糌粑糊糊)用陶锅盛着。香波王子埋头享用,一声不吭,好像一说话,这些小时候阿妈喂养过他的食物就会不翼而飞。 突然他抬起头问梅萨:“你吃得惯吗?” “吃得惯,喜欢什么食物是有遗传的。” 香波王子贪馋地抓起两根风干肉,就要往嘴里塞。 梅萨说:“誓约:戒酒,戒烟,戒肉,戒除一切不清净的习惯和毛病。” 香波王子咽着口水,放下风干肉说:“难受,难受,难受,我不吃难受。那青稞酒呢?” “酒店自己做的青稞酒你可以喝一点,它不是酒,是饮料。” 香波王子用木勺从木桶里给自己舀了一银碗,端到嘴边就要一饮而尽,突然又放下了:“算了吧,还是有酒味。我要严格遵守誓约,不能做一个叛誓者,因为……”他看看梅萨,“因为现在我有了两个目标,都很神圣,一个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一个是最终得到心爱的姑娘。” 香波王子又喝了些土巴,望着桌上的铜壶说:“真漂亮。” 梅萨喝了一口酥油茶说:“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研究仓央嘉措,还出了两本书?为什么要自诩为情圣仓央嘉措?除了妄自尊大、个性膨胀,还能不能找到别的理由?” 香波王子不置可否,打着饱嗝在桌上寻找:“怎么没有酸xx子?” 梅萨对酸xx子没兴趣,又说:“你既不是活佛,更不是教主,你生不逢时,仓央嘉措对你很可能只是一个深深吸引的泥坑。而这个泥坑的另一个名字就是你无力自拔的‘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喊道:“服务员,服务员,上酸xx子。” 引超玛快步走来:“今天只有酥油茶,没有酸xx子。” 梅萨说:“交了四千押金的酒店,怎么连酸xx子都吃不到?” “今天整个拉萨都吃不到酸xx子,酸xx子留给了明天。” “留给了明天,为什么?”没等引超玛回答,香波王子就噌地跳了起来,“哎哟我忘了,梅萨,明天是雪顿节。” 梅萨凉凉地说:“雪顿节?我知道雪顿节很热闹,可我们不是来过节的。” 香波王子热烘烘地说:“我们就是来过节的。你想想,塔尔寺的‘授记指南’是制作酸xx子的方法,而雪顿节的‘雪’就是‘酸奶’、‘奶酪’的意思,‘顿’是宴会,雪顿节——酸奶的盛宴,或者,吃酸奶的节日。” 梅萨恍然道:“哦,是这样。” 香波王子说:“‘雪顿’在十七世纪以前是一项纯粹的宗教活动。夏季六七月份,天暖地热,所有生命都开始出土现身,尽情活动。格鲁派的僧侣们不想无意中伤害它们,就在每年藏历六月到七月这段日子里,把自己关闭在寺院之内,行虚静,守长净,号称‘夏安居’。解禁之日,憋了几十天的僧侣们纷纷出寺,世俗百姓早已准备好了这个季节最美的食品等待着他们。最美的食品就是酸xx子,因为草青草肥的夏天,牛羊的奶水是最稠最多的。除了施舍酸奶,还在哲蚌寺演出藏戏,庆祝‘夏安居’的结束。藏戏是信众对僧侣的慰问。作为回报,哲蚌寺便举行‘晒大佛’活动,祈祷众生平安幸福,所以最早的雪顿节叫‘哲蚌雪顿’。后来,僧侣们守长净的’夏安居‘消失了,独剩下吃酸奶、看藏戏、晒大佛的活动,成了僧人与俗人共同参与的节日。” 梅萨问:“塔尔寺‘授记指南’要求我们去哲蚌寺?” 香波王子盯着漂亮的铜壶说:“这是唯一合理的猜想,因为除了‘酸xx子’的启示,还有‘吉彩露丁’:‘吉彩露丁的酸xx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xx子。’在西藏有很多地方、很多人都叫吉彩露丁。但如果我们确定‘授记指南’的指向是哲蚌寺,那也许就只有一个选择。在古代哲蚌寺的附近,有一座名叫‘吉彩露丁’的园林,是去哲蚌寺的必经之地。哲蚌寺的僧人迎接贵客时,往往会走出寺院,来到‘吉彩露丁’守候。所以它又被看作是哲蚌寺的外围,或者哲蚌寺的前花园。” 梅萨警惕地望了一眼引超玛。引超玛悄然离开。 梅萨说:“我们不该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香波王子说:“我就是说给她听的,想看看她的反应。快走,我们不能住在酒店里了,连夜前往哲蚌寺。明天太阳升起之后,我们会看到西藏最大的佛和雪顿节的第一场藏戏。” 梅萨一拍桌子说:“四千押金白交了?” 但香波王子听得出,她是高兴的。 3 去哲蚌寺没开牧马人,香波王子说:“这是为了表达对雪顿节的虔诚。” 虔诚的人都在步行,很多很多,在黯夜的拉萨,街街巷巷,朝着哲蚌寺,深沉地流淌。是从下往上的流淌,有点吃力,喘息就像河流的呜咽,也是深沉的无语之息。没有人大声说话,默契之中,走向哲蚌寺的数万人众都在心领神会:这是如此寂静的一刻,我们谁也不能逃离神圣。人是一种什么灵物,竟然需要这样的行动? 香波王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似乎整个拉萨都听到了。风呼地刮来,把那声不合时宜的咳嗽掀到了天上。连诵经念咒都是默默的,连手中的嘛呢轮都是细声细气的,连孩子哪怕他或她只有几个月也都知道此时不得大声哭喊。 就像百川归海,大家渐渐汇聚到哲蚌大道上,黑黢黢的树林护卫着一河上行的人。突然有了灯光,照耀着悬挂的哈达和煨桑的柏叶、青稞、酥油。很多外来的游客过去,投一点钱,拿一条哈达或者一包酥油、柏叶、青稞。而拉萨的市民、西藏各地的信徒,已是准备好了哈达、酥油的,趁此机会,紧趱几步,走到前面,占好地方去了。 在树大林阔、哲蚌大道弯出一个直角的地方,簇拥着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是拉萨的底层,毕生只做两件事,到处流浪和接受施舍。尤其是节日里,他们总是哪儿人多往哪儿去。这会儿,他们正在静悄悄面对着一场邪恶的招募。 招募他们的是一个颧骨高隆的人,他举着钞票小声告诉每一个人:“到时候我把那个人一推倒,你们就过来踩,踩一脚十块钱,踩两脚二十块钱,踩十脚一百块钱。踩死了他,我在’玉包子‘请大家吃饭。我先预付每人十块,接好了,更多的钱还在后头呢。”伸手要了钱的有俗装也有僧衣,但熟悉流浪汉的人都知道,俗装的未必不是喇嘛,僧衣的未必就是喇嘛。讨要决定着他们的外表:面对僧人,俗装更好,面对俗人,僧衣更胜。 颧骨高隆的人压低嗓音说:“大家看着我的旗帜走,别落下,拿了钱不去是要受惩罚的,谁来惩罚你们?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骷髅杀手。”说着,举起一把骷髅刀摇了摇,又举起一面白旗摇了摇。 黑压压一片流浪汉汇入了人流,哲蚌大道更加拥挤了。 哲蚌寺坐落在根培巫慈山怀里,它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又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佛教寺院,全盛时期僧侣达到一万多。它兴建于公元1416年,明永乐十四年。全名叫“贝曲哲蚌却唐门杰勒朗巴结瓦林”,意思是大米一样堆积起来的十方吉祥尊胜洲。藏族人喜欢比喻,哲蚌寺便是一个比喻的典范。从天上以神的眼睛看,那些白墙金顶的宝殿刹房,就是一堆倾撒在山坡上的大米,白的是米粒,金的是稻壳。所以这个名字不是人起的,是天神起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哲蚌寺旁边面向东方的晒佛山前。这是一座大石累累的山,青灰的氛围里,斑斓的六字真言旗帜一样招摇在经石之上。角铁焊接的支架依山而铺,偌大一片斜坡都被覆盖了。 数万人众集合在这里,而山谷依然寂静。 太阳就要出现,东方天际渐渐金红。在一处喇嘛簇拥的地方,响起了法号的轰鸣,升起了柏叶的烟岚。这是佛出世的前奏,掩盖了人群的肃穆。谷口那边,七八十个喇嘛蜿蜒排队,扛着望不见头的巨型卷轴,长龙一般游弋而来。人群纷纷让开。 不一会儿,喇嘛们就站到了铁支架的上端,把巨型卷轴沿着铁支架的坡面滚了下来,瀑布似的哗啦啦一阵响,白浪飞泻。噢唷——满山谷都是整齐洪亮的喊声,仿佛就为了这一声喊,他们沉默了九千年。 但是大佛并没有露面,一层洁白的纱绢覆盖在上面,朦胧了华彩的圣像。静雅与肃穆、沉浸与欢喜,依然是等待。等待的时候仰望着东方,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说:出来了,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只露出曙红的一绺。与此同时,四根绳子把那白纱拉了起来,大佛徐徐开幕,先是法身,再是法容。似乎太阳的金光是受人控制的,恰到好处地照射而来,铺满了山坡,辉煌灿烂。好像升起的不是太阳,而是大佛。不,升起的既是太阳,也是大佛,太阳和大佛同时照亮了哲蚌寺的山谷,山谷里人山人海。有人试图爬上去顶礼大佛的身子,一队喇嘛立刻鱼贯而来,守卫在了大佛下面。 一阵如雷贯耳的欢呼,再也不需要沉默了,经声大作,所有人都发出了声音,激动得无以言表。哈达展开了翅膀,飞翔的是鸟,落地的是河。哈达之河流淌在大佛座前,信徒们跪下了,然后是五体投地。膜拜既是身形的,更是灵魂的。许多人希望用自己的头碰触到佛像,你争我抢地拥挤着,一批下去了,一批又上来。人群和信仰都处在淹没中,淹没之后就是升华,是内心的欢喜。 那些不是信徒的,大都站着,举起了照相机,还有些朝着香波王子挤过来。 香波王子回头望着他们,反感地说:“挤什么挤?为什么不跪下?你们除了抢镜头还会什么?就知道猎奇。” 有人边挤边喊:“你不是也没有跪下吗?” 香波王子正要跪下,梅萨一把拉住了他:“这么挤的地方,跪下就起不来了。” 香波王子前后左右看看,拉起梅萨离开了靠近大佛的地方。他想离远一点,看清楚大佛的全貌,而在刚才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局部——圣洁的佛衣飘带。 这是一幅用彩丝编织的巨大的释迦牟尼像。 香波王子问:“看清楚了吧?” 梅萨说:“这还用问,长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 香波王子说:“我问的是看没看清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既然塔尔寺的‘授记指南’暗示我们关注‘哲蚌雪顿’,与‘哲蚌雪顿’有关的一切就都有可能显示‘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道理是这样,但伏藏是根据掘藏者的天然佛性和佛缘来显现的,我的天然佛性没你好,别人看不见的我也看不见。” 香波王子摇摇头:“可我的佛性在哪里呢?”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觉得虔诚才能带来灵感和好运。没想到刚一跪下,一只结实的靴子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想回头看看是谁踩了他。突然涌来一堆人,用好几只脚踩住了他,也踩倒了另一个穿着绛色氆氇袍的汉子。汉子正好倒在他身上,为他承受着踩踏。他喊叫着,朝前爬去,汉子也朝前爬去,越来越多的靴子和皮鞋跺在了汉子身上。 梅萨扑过去,推搡着那些人:“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骷髅杀手用经幡包了头,只露出眼睛,举着白旗指挥一些人拉起手,把更多的人圈过来,迫使他们从香波王子和那汉子身上踩过去。一个喇嘛模样的人在前面撒起了打着吉祥结的红丝绳,大家争抢着,人越来越多,挤得水泄不通。 梅萨看出他们是故意的,大声说:“你们这是杀人,大佛面前竟敢杀人,恶道!魔鬼!” 香波王子驮着汉子吃力地爬向腿与腿的缝隙,却引来更多更狠的踩踏。正无计可施,就见汉子从他身上翻下来,用头顶着他,猛力把他顶向了一个石头坑窝。他惨叫着,蜷缩到坑窝里,脸面朝下,凝然不动。 依然是猛踩狠跺。汉子躺倒在香波王子身上,满脸满身都是血。 有人大声说:“他死了,已经死了。” 这仿佛是信号,拉手圈人的人不圈了,抛撒吉祥结的人不撒了,他们混在拥挤的人群里拼命朝四下钻去。 梅萨扑过去撕住了抛撒吉祥结的喇嘛,喊道:“凶手,凶手。” 喇嘛惊怕得缩起了身子。用经幡包了头的骷髅杀手大步过来,一个耳光扇得梅萨左歪右晃,等她回过神来时,所有凶手都不见了。 许多人簇拥在那汉子和香波王子身边祈祷着。梅萨挤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汉子的肩膀,汉子呻吟坐了起来。 梅萨喊道:“快把他送到医院去。” 几个维持秩序的喇嘛过来,扶起了汉子。梅萨看到,从汉子的绛色氆氇袍里露出了明晃晃的钢板,惊想这人居然早有防范。汉子被几个喇嘛架到哲蚌寺藏医院包扎去了,趴卧在石头坑窝里的香波王子感到背上一阵轻松,蠕动着转过身来,惊恐地望着人群。 梅萨庆幸地说:“我以为你死了。” 香波王子说:“差一点,要不是有人保护我,我今天恐怕就要血祭哲蚌寺了。那汉子呢,他怎么样?”他坐起来,摇晃着肩膀,疼痛得直吸溜,咬着牙说,“肯定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他们无处不在。”抬头望了一眼超然物外却又悲悯人间的大佛,眼前突然一阵熠亮,愣了:是什么,能比大佛还要吸引他的眼球呢?他揉了揉眼睛,闭上,睁开,再次瞩望大佛时,发现此刻在他眼中熠亮无比的竟是大佛衬景上斑斓的云彩。 一瞬间他忘了疼痛,指着云彩数起来。他数了九十八朵。 “梅萨,你也数一遍,大佛后面的云彩,仔细数。” 梅萨数起来,数到三十就摆手:“不行不行,我眼花了。” 香波王子说:“我再数一遍。”他是小时候放过羊的,每晚都要清点跑动的羊群。而面前丝绣的云彩是不动的,数起来好比酥油里抽毛,太容易了,结果还是九十八朵。“你再看看九十八朵云彩像什么?” 梅萨看不出来。 “像不像九十八把躺倒的铜壶?” 梅萨呆痴地望着:“太像了。” “快,扶我站起来。” 还好,没有踩折香波王子的骨头,皮肉之伤虽然痛苦,咬咬牙还能走动。他被梅萨搀扶着,挤挤蹭蹭穿行在人群里,走向大佛下面那排守卫的喇嘛。 香波王子在一个戴眼镜的老喇嘛面前匍匐在地,用极其虔敬的口吻说:“请问上师,‘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是什么?” 戴眼镜的老喇嘛倏地睁圆了眼睛,打量着他,小声说:“终于有人来打听九十八把铜壶了。你是干什么的?你连袈裟都不穿,居然也知道’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固然佛是穿袈裟的,但穿袈裟的又有几个是佛?我不穿袈裟是因为我是俗人,而佛是俗人的佛。” 眼镜喇嘛说:“你的意思是佛在佛门之外、俗人之内?不去管他了,反正我们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顿节这天,要是有人打听‘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一定是惊天动地的预兆。好呢,是佛光再现,坏呢,是灭教之灾。几百年了,我们一直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说:“请教上师,佛光已是如日中天,怎么还能再现?圣教本是免灾之教,怎么还能自己有灾?” “就算佛光等于太阳,太阳也会陨落。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我们需要新的灿烂。等着我的回话。”眼镜喇嘛说罢,望了一眼香波王子身边的梅萨,走了。 眼镜喇嘛一去不归,那回话不过是风的语言。从噶丹颇章那边送来了藏戏开场的鼓乐。香波王子仰头望着大佛,发现已经看不到九十八朵云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铜壶了,只有莲花座下七朵抽象的浪花以最醒目的方式漂浮在眼前。 香波王子说:“佛经上讲,有八朵浪花,八种妙谛。可这里的浪花为什么是七朵?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 骤然一阵轰鸣。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躲开,躲开。” 一块锅大的石头从上面滚下来,碾过大佛的身体,砸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彩丝大佛上的浪花一动不动。梅萨就像一只鹰,飞过去扑倒了他。许多人奔跑着,一片惊叫。 人们看到大石腾地跳起来,越过香波王子和梅萨,落在地上砰然一声碎了,地上一个大坑,天上一圈飞扬的土尘,谁也没砸着。一阵释然的叹嘘,表达了人们的喜悦:眼看要砸上的石头,突然跳过了人,本来不可能粉碎的石头,突然就碎了,这就是佛法。滚下来的石头,一经过释迦牟尼的身子,就变成了棉花,而且是长眼睛的棉花。 惊奇让人们忘了追究:谁把石头滚下来了?目的何在? 用经幡包了头的骷髅杀手站在不远处,愣愣地想:还有人也想杀死香波王子,他们是谁?他拿出手机,真想打给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你不相信我,你在责怪我,你又派了别人,或者你在亲自动手。”但是他忍住了,黑方之主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让他消除那些不断产生的疑惑。 香波王子和梅萨爬起来,互相拉扯着离开了那里,突然又停下了。 香波王子回头说:“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那尊护法女神的头上,有一个藏文词‘阿姐拉姆’。” 梅萨瞪起眼睛说:“是啊,是‘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说:“怪不得大佛莲座下的浪花是七朵,因为它们代表了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和藏戏的起源。”看梅萨愣怔着,他又说,“大约十五世纪中叶,噶举派僧人唐东杰波看到人们渡河困难,发誓要在藏地各条大河上架起桥梁。为募化经费,他四处奔波。有一天,他来到山南的琼结,看到白娜家的七姊妹美貌出众,能歌善舞,想到度母曾经有过下凡的梦示,就灵机一动,以僧人的权威组成了一个戏剧班子。唐东杰波搬来佛经故事,又为故事中的人物编创了唱段,以歌舞剧的形式流动演出,筹集修桥经费。最后桥建起来了,藏戏同时也产生了。所以在西藏,藏戏的称呼是‘阿姐拉姆’,意思是‘仙女大姐’。‘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以七姊妹的形式来到人间,造就了最初的藏戏。” 梅萨沉吟着:“七姊妹的藏戏?七度母的化身?” 香波王子说:“既然‘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就肯定和‘七度母之门’有关系。我们从彩丝大佛上看到了九十八朵云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铜壶,又得到了去观看‘阿姐拉姆’也就是藏戏的启示。更重要的是,在两种启示出现的同时,我们躲过了两次暗杀。这也许是好的缘起,说明‘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唯一的法门’离我们已经很近了,有可能就在哲蚌寺。” 两个人朝着哲蚌寺的噶丹颇章走去。 骷髅杀手跟了过去,没走多远,手机响了。黑方之主?他赶紧掏出来放到了耳边。 黑方之主说:“香波王子还活着,你发动了那么多游手好闲的人,并没有达到目的。”他顿了顿,“不过目前,你还是我最信赖的人。” 骷髅杀手心里轰的一热,马上又冰冰的。他听出来了,这是督促也是威胁,“目前”总会过去,如果他还不能杀了香波王子,血淋淋的使命和伴随使命的修行圆满就将和他擦肩而过。他战战兢兢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让你满意,会让你满意。” 黑方之主说:“有人想用石头砸死香波王子,你看见了吧?其实比赛早已经开始,谁都在修炼,谁都在追求圆满,谁都想领先。” “不会是你和你的助手鹫头病魔吧?” “不知道。”黑方之主挂了。 和以往一样,黑方之主的电话之后,骷髅杀手总是郁闷,总让他更加思念格桑德吉。他和以往一样拨通了格桑德吉的电话,格桑德吉也和以往一样拿起了话筒。两个人又像以往一样沉默着,倾听对方的呼吸声。 快到格桑德吉挂断的时候了,她听不见他“你回家,我也回家”的呼唤,又该失望了。骷髅杀手心底里涌出绵绵悲伤,到达嘴边,变成了一串会拐弯的词: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 骷髅杀手愣住了,自己在唱歌,自己居然还会唱歌,而且是他追杀的香波王子唱过的仓央嘉措情歌。而且——已经过了时限,格桑德吉仍然听着话筒,没有挂断。 骷髅杀手要接着往下唱,却发现下面的不会了。赶紧返回来重唱,就两句,一遍又一遍,直到格桑德吉一声长叹后,电话那头无声无息。 4 一座古老而恢弘的藏式建筑出现在根培巫慈山的平台上,眼前一片华彩,经幡把色彩带来了,色彩把视野覆盖了。 香波王子突然激动起来:“这就是噶丹颇章。” 梅萨说:“我发现哲蚌寺是深藏不露的,越往里走越气派。” 噶丹颇章的意思是极乐宫殿,是哲蚌寺最著名的建筑,建于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担任哲蚌寺第十任赤巴(住持)时。以后三世、四世、五世达赖喇嘛均在此坐床并担任哲蚌赤巴。公元1580年,三世达赖喇嘛索朗嘉措担任哲蚌寺赤巴时,曾应蒙古人俺达汗之邀,到青海讲经传法,名声大振,俺达汗便封索朗嘉措为“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圣识一切”就是“遍知所有”,“瓦齐尔达喇”是梵语“金刚持”,“达赖”是蒙古语“大海”之意,“喇嘛”是藏语“上师”。从此便有了“达赖喇嘛”这个称号。索朗嘉措有了这一尊号之后,追认宗喀巴的弟子根敦珠巴为一世达赖,根敦珠巴的转世、自己的前世根敦嘉措为二世达赖喇嘛,达赖喇嘛世系从此产生。五世达赖喇嘛时期,格鲁派突然雄起,依靠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的力量,以噶丹颇章为依托,建立起了统驭全西藏的政教中心,噶丹颇章从此蜚声西藏内外。公元1652年,五世达赖喇嘛进京朝见清顺治帝,次年归藏,途中接受了顺治帝金册金印的封号:“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哲蚌寺一年一度的藏戏演出,就是在五世达赖喇嘛建立噶丹颇章政权之后,变成了庆祝“夏安居”结束的重要仪式。 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二层大场院时,那里已是水泄不通,观众热烈的情绪几乎能把戏场抬起来。来自江孜的江喀曲宗剧团正在演出传统剧目《诺桑王子》,女主人公伊卓拉姆悲声呼唤: 阿妈妈妈, 我心里多么悲伤, 千思万想, 实在难舍诺桑。 诺桑王子唱道: 我遵父王之命, 去把敌人摧毁, 我若顺从你心, 就把父命违背。 这时出现了两个剧情之外的人,他们扮演着一黑一白两个空行男,蹦蹦跳跳哼唱着仓央嘉措情歌: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一黑一白两个空行男来到戏场边缘,做出种种令人费解的滑稽动作吸引着观众。突然他们扑向前面,想抱住一个观众,又倏地缩了回去,然后便沿着戏台转圈,时不时做出扑抱的举动,引起观众阵阵骚动。观众的躲闪既惊喜又恐惧,似乎谁都希望两个空行男看中的是自己却又不想让他们抱住。两个空行男转了一圈又一圈,大概转到第七圈时,终于抱住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香波王子。 两个空行男把香波王子推拉到戏场上,其中一个指着他说:“谁是那个欲杀圣教的邪魔怨敌,谁造下了偷走七姊妹‘阿姐拉姆’的罪业,你、你、你,你是谁?” 香波王子紧张地说:“别这样问我,我可不会演戏。”他想脱身而走,两个空行男撕住不放,舞台上扭成一团。 这时从鼎沸的观众里突然窜出那个眼镜喇嘛,指着一黑一白两个空行男说:“你们两个不在佛理中空行,却来藏戏里穿越,到底想干什么?想当年,两把铜壶失踪不见,是伟大的唐东杰波带到了天上,还是魔鬼窃到了地狱?你们说。” 黑空行男指着眼镜喇嘛说:“好一个魔鬼,如果不是你偷走了两把铜壶,怎么会来自投罗网?” 眼镜喇嘛拉起香波王子说:“不跟他们演戏了,我们走。” 藏戏继续演出:诺桑王子远征而去,嫉恨从五百嫔妃心里走来,逼迫伊卓拉姆离开了王宫。伊卓拉姆悲痛欲绝地唱道: 高坐虚空上的, 无欺佛法三宝, 请从智慧天界, 看顾苦命的我。 两个空行男走向观众,盯着梅萨扑过去。梅萨尖叫一声,钻进人堆拼命朝外挤去。两个空行男停下来,阴冷地笑着。 香波王子说:“你们怎么能允许骚扰神圣的演出呢?” 眼镜喇嘛说:“这是在哲蚌寺噶丹颇章演出《诺桑王子》时独有的。它来源于这样一个故事:最早的时候七位度母每人都有十四只手,每只手里拿着一把铜壶,加起来就是九十八把铜壶。铜壶里装着印度恒河的水。她们在琼结河边找到了七个天然的玉石盆,一位度母守护一个玉石盆,每天倒一壶水到盆里。十四天后,当最后一壶水倒完,七个玉石盆里便浮现了七位美丽的仙女。她们自称是七姊妹‘阿姐拉姆’,来到人间用歌舞和戏剧超度众生的灵魂。她们说,我们的九十八把铜壶,就是九十八出藏戏。我们要一年演一出,演到第九十八年的时候,雪域西藏的九十八座雪山上,就会出现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那是七位度母带给人间的欢乐之源,沐浴过香巴拉温泉的人,就再也不会有烦恼和苦难了。但是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并没有出现,因为魔鬼偷走了两把铜壶,她们只演了九十六年。七姊妹‘阿姐拉姆’出门寻找失去的铜壶,却一去不归,西藏大地上从此消失了她们的面影。后人的追问是:那两把铜壶在哪里?那两出戏剧是什么?七姊妹‘阿姐拉姆’因何而逝?而在藏戏里,往往是迄今蒙昧不现的两把铜壶化现为一黑一白两个空行男,在追寻偷走了它们的魔鬼,因为偷走了它们也就等于偷走了藏戏和七姊妹‘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说:“原来是这样,‘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是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这是不是说,‘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唯一的法门’,就应该是九十八座雪山上的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呢?如果是,九十八座雪山、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到底在哪里?” 眼镜喇嘛眼睛一亮:“‘七度母之门’?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人提到了它。可惜哲蚌寺并不知道伏藏就是九十八座雪山上的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更不知道九十八座雪山在哪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也许两把被偷走的铜壶会告诉我们。” 眼镜喇嘛说:“可惜再也找不到它们了,许多年前,格鲁派的大成就者雄巴拉鲁获得了莲花生大师的亲示,所有寻找两把铜壶的,都是贼喊捉贼。” 香波王子吃惊道:“你是说铜壶化现为空行男,在掩人耳目地寻找自己?这又何必呢?铜壶又不是魔鬼,又不怕被人找到。” 眼镜喇嘛狡黠地眯起眼睛说:“贼喊捉贼的,当然不是铜壶。魔鬼最恨的还是魔鬼,我们的藏戏,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带给藏人的因果报应,是谁也无法预测的。当年的惨案里,又是什么人做了死亡的信使、夺命的罗刹呢?” “当年的惨案?为什么说是当年的惨案?” “传说有人在当惹雍措发现了七姊妹’阿姐拉姆‘的尸体,她们被砍去了舞蹈的手脚,割掉了唱歌的喉咙。她们的发辫是拔掉的,满头是血,她们没有了耳朵。更不幸的是,她们每个人都被剜掉了一根穴位经络,分别是通往心轮的经络、通往胃轮的经络、通往肺轮的经络、通往肝轮的经络,通往胆轮的经络,通往生殖轮的经络,通往顶轮的经络。” 香波王子打着寒颤说:“这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谋杀风格,我已经见识过了。” 眼镜喇嘛点点头说:“在《地德玛宝鬘》中记载了当年的情形,一些高层僧人认为唐东杰波的藏戏泄露了佛教内部的秘密,起而反对,并且密谋杀害唐东杰波。唐东杰波躲进深山静修不出,杀害的魔爪就伸向了七姊妹‘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说,也可能那些高层僧人就是偷走两把铜壶的魔鬼?七姊妹’阿姐拉姆‘找到了他们,想奋力夺回铜壶,却遭到了他们的杀害?” 眼镜喇嘛摇摇头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雪域西藏,有两种铜壶:一种是九十六把已经变成藏戏的铜壶,那已经没有大用处了,只能用来熬茶煮奶;一种是两把还没有变成藏戏的铜壶,那也是没有大用处的,除非有人发现它们的大用处。”说罢,蛮有深意地剜了香波王子一眼,突然跟着戏场上的人唱起来: 峰岩上罩起了层层罗网, 右旋法螺保佑雄鹰吉祥。 唱着,离开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他们穿过人群,走出大场院,沿着狭窄的石阶,走向了西北侧的措钦大殿。 梅萨气喘吁吁追上来问:“你怎么不喊我?” 香波王子说:“正要去喊你。” 梅萨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供奉着右旋法螺的地方。” 5 香波王子和梅萨跟踪着眼镜喇嘛来到了措钦大殿前。仿佛仅仅是为了给他们引路,他们一踏上石块铺成的措钦广场,眼镜喇嘛就不见了。 香波王子指着坐北朝南的措钦大殿说:“这就是哲蚌寺的心脏。” 梅萨朝前望去,看到通往大殿的石阶已经磨去了棱角,许多足窝烙印在上面,青灰色的古老显示着时间的飘逝,阳光均匀地铺洒在上面,没有阴影的凹凸嘴巴一样沉默、眼睛一样灵光着。而在石阶前的广场上,一左一右立着两根粗壮的经杆,左边的经杆后面立着一个庞大的柴垛,眼镜喇嘛就消失在柴垛后面或者里面。 香波王子凑过去寻找,发现柴垛上挂着眼镜喇嘛的袈裟和贴身的僧衣,吃惊地想:难道他是光着身子消失的?抬头望望云彩,仿佛眼镜喇嘛羽化而升天了。再看一眼僧衣,就见上面用粉笔浅浅地画着一把铜壶,壶盖是一只白色的右旋法螺。 他喊道:“梅萨快过来看。” 梅萨扑过去,来不及看什么,拉起香波王子就跑。高高的柴垛就在这时倒了下来,粗硕的原木和根块纷纷坠落,掩埋了香波王子刚才站过的地方。几声呐喊从柴垛那边传来,就见几个青年喇嘛裹挟着眼镜喇嘛飞奔而去。 香波王子逃到十米外的地方,浑身抖颤着说:“他们早有准备,抽空了下面,不然这么大的柴垛几个人推不倒。想不通的是,眼镜喇嘛既然要害我,为什么还要给我预示铜壶的存在呢?” 梅萨问:“铜壶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就在措钦大殿,右旋法螺的下面。” 他们沿石阶走上去,来到金黑两色的幕布之下、八根大柱的明廊里。两个守门的喇嘛低头诵读怀里的经文长页,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迅速跨进了门槛。 华丽的装饰浪潮般淹没而来,酥油灯的光亮和挂物、地毯、卡垫、供品的色彩浓烈地堆积着,一阵阵洪亮的经声绕梁而起,加上释迦牟尼百行转图、人间形成图、生死轮回图等壁画,措钦大殿把佛僧对亮声亮色的喜好推向了极致。“措钦”就是大法堂,它是整个藏区也肯定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经堂,可同时容纳八千喇嘛诵经。 他们绕过立柱,沿着右侧的通道往前走,路过了供奉着龙崩神塔和三世达赖喇嘛、四世达赖喇嘛、藏王赤列嘉措灵塔的“龙崩康”,路过了伟岸的文殊菩萨和顶髻白伞盖佛母,路过了后殿正中供奉着镏金强巴佛的弥旺拉康和哲蚌寺最早的神庙堆松拉康。香波王子突然停下,走进堆松拉康,双手合十,弯腰拜了拜里面的三世佛、金刚大力士、马头明王和三世达赖及其弟子像。 香波王子指着一个金锻覆盖的座位说:“这里是当年三世达赖喇嘛索朗嘉措担任哲蚌寺赤巴时打禅静修的地方,你仔细看,能看出什么?”见梅萨摇摇头又说,“你难道看不出它是个铜壶的形状吗?” 梅萨说:“啊,有点像,你是怎么知道的?” 香波王子说:“哲蚌寺我来过八趟,以前就觉得这个座位的形状很特别,刚刚才想到它是古铜壶的造形。” 梅萨说:“哲蚌寺为什么和铜壶有这么多缘分?” 香波王子说:“肯定是一种佛法的传承,但现在还不知道是哪种佛法,跟’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宗喀巴在哲蚌寺‘禳炯玛’闭关静修时,身边就带了一把铜壶,弟子们每个星期把铜壶拿出来一次,装满奶茶再送进去。” 两个人来到措钦大殿东边、一个干打垒似的小山洞前。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禳炯玛’,宗喀巴大师在这里留下了静修开悟的圣迹,从这里出来以后,他就在西藏人眼里成了‘第二佛陀’。可以说是铜壶维系了宗喀巴的生命,帮助他修证了密法最高境界。他的弟子们感恩铜壶,从而崇信铜壶。” 山洞小得只能容一个人进出,里面阴气逼人,可以想见在一无建筑、四下荒凉的当时,“第二佛陀”的修行是如何艰难而坚定。 梅萨想下去看看,刚弯下腰,就听一个喇嘛喊道:“不行。” 香波王子说:“不用去了,宗喀巴的铜壶已不在这里。” 梅萨问:“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这把铜壶出现在很多地方,但肯定都是伪托。现在要考虑的是,宗喀巴的铜壶跟七姊妹‘阿姐拉姆’丢失的铜壶有什么关系?‘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是不是包括了这把铜壶?七姊妹‘阿姐拉姆’是被人杀害的,杀害的传承迄今犹在,他们还在不断重复历史的血案,他们是谁,知道吗?” 梅萨说:“‘隐身人血咒殿堂’。” 香波王子说:“更可能是乌金喇嘛,或者是他们有意无意的合谋。我已经见识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乌金喇嘛在哪里?” 两个人走向措钦大殿三楼,来到强巴通真佛殿前。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哲蚌寺的主供佛——强巴佛八岁时的等身镏金铜像。它由宗喀巴亲自开光,在西藏所有的强巴佛里,是最有灵光、最具神通力的一尊。”他带梅萨来到强巴佛跟前,又说,“强巴佛就是弥勒佛,是释迦牟尼预言的未来佛,要在释迦牟尼寂灭后,再经过天上四千年即人间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临人间鸡头城的华林园,在龙华树下成佛,转动法轮,弘扬佛法。因为他目前还在兜率天宫等待下生,还没有成佛,是低佛一级的菩萨,所以又是菩萨装扮的弥勒菩萨。汉传佛教里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则是未来弥勒佛的转世。藏传佛教里,弥勒佛的待遇尤为尊崇,原因是未来的弥勒世界美好无比,人们企盼弥勒早日下世,尽快结束这漫长而苦难的现实天日。寺院里,站立和坐在椅子上的弥勒,表明了弥勒现在的菩萨身份;而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佛中,并行盘坐、螺发肉髻的弥勒,则代表了弥勒未来成佛的身份。” 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起跪下,虔诚地拜了拜,然后出了强巴通真佛殿,快步走向供奉着右旋法螺的佛堂。 香波王子说:“右旋法螺是哲蚌寺的最高信仰物,比任何佛像都高,称为‘镇寺之宝贝法器’。当年释迦牟尼把这只天赐海螺送给了大弟子目犍连,目犍连又把它伏藏在了黑头藏人聚集的旺布尔山法库,预言将有一位圣人在此建寺弘法,并掘得法螺利益众生。公元1409年,藏传佛教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在西藏达孜地方的旺布尔山倡建第一座格鲁派寺院——甘丹寺,标志着格鲁派正式诞生。建寺的同时,根据典籍提示、空行托梦和护法降神,掘出了这只法螺。宗喀巴宝爱备至,天天顶礼,待到因缘时节到来,便把它赐予弟子绛央曲杰·扎西班丹,希望他建一座格鲁派寺院作为供养。于是哲蚌寺破土而起,神奇的右旋法螺遂成为僧俗眼里的上首之宝。”香波王子说着,一把捏住了梅萨的肩膀,“看啊,法螺。” 年深日久的法螺闪烁着老钝的光芒,就像古喜马拉雅海底的呈现,隐去了洁白,浮现了浅紫,岁月和神圣,都能看得到。但他们不是来膜拜法螺的,他们想知道右旋法螺下面是什么?眼镜喇嘛在僧衣上用粉笔浅浅地画了一把铜壶,壶盖是一只白色的右旋法螺,这不就意味着法螺下面是铜壶吗?可是没有,没有铜壶,只有一行红铜色的字在法螺下闪烁:能仁。 梅萨问:“什么叫能仁?” 香波王子说:“快走。” 他带她来到措钦大殿四楼的觉拉康,才告诉她:“能仁就是释迦能仁也就是释迦牟尼,觉拉康就是释迦佛殿也就是能仁殿。” 能仁殿里供奉着释迦牟尼说法像,两旁是十三座银塔。香波王子和梅萨先是瞪着释迦像看了很久,然后挨个儿观察每一座精致的银塔,没有捕捉到任何关于铜壶的信息。正在左顾右盼,琢磨是不是去隔壁的罗汉堂看看罗汉和哲蚌寺主要大活佛的报身像,一群游客走了进来,殿堂里顿时嘈杂起来。 梅萨皱起眉头说:“讨厌。” 香波王子说:“佛祖说,‘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不是人家吵,是你心里不安静。”然后翘起食指,“嘘——听听,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梅萨听了听:“好像是……法号。” “法号的背后,宏音掩盖不住的……” “神舞?” “不是神舞是歌舞。” 这时就听一个游客说:“你们听,喇嘛们居然在合唱圣歌,怎么跟基督教一样了?” 香波王子怦然心动:仓央嘉措情歌?拉着梅萨来到能仁殿的窗口。风在吹,歌声浪涌而来,又浪涌而去,一下子消失了。再听,除了法号与风啸,什么也没有。但是刚才的确是有过歌声的,是众声合唱的仓央嘉措情歌。 梅萨把头探出窗外,谛听着:“怎么这么神秘?就像一个幽灵,似乎来了,又似乎没来。也许这就是伏藏的脚步。” 香波王子说:“不错,是伏藏的脚步,那么轻柔悠长,就像情人的眼光,在无色中亮丽。听听,听听,听到了吧?”伴随着喇嘛们的歌声,他小声唱起来: 姑娘你启齿一笑, 把我的魂儿勾跑, 是否能真心相爱, 请发下一个誓来。 梅萨闭上眼睛,使劲听了听,摇摇头:“没有啊,只有你的声音。” 香波王子陶醉地说:“我感觉那声音像是从石墙里渗出来的,一种古老的悲凉,在忧伤中叮叮咚咚。合唱结束了,现在是独唱,我敢肯定它是仓央嘉措的原唱。听听,用心听。啊,我知道了,你没有心,我是说你没有一颗仓央嘉措之心。” “我一个女的,本来就应该没有仓央嘉措之心。” “那就应该有情人之心,玛吉阿米之心。” “可它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仓央嘉措指引我们一扇一扇打开了‘七度母之门’,现在我们需要搞清楚的是,为什么指引我们来到了这里?” “是啊,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不,仓央嘉措会告诉你。”香波王子趴到窗沿上,侧耳听着,“听啊,还是独唱。”他轻声唱着: 虽然有几次欢会, 却不摸姑娘的深浅, 不如在地上划圈, 能量出星辰的近远。 看到梅萨着急的样子,又说:“你当然听不出情歌背后的故事,还是让我直接告诉你吧,为什么仓央嘉措领我们来到了这里。” 6 香波王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上回说到哪儿了?” 梅萨说:“在扎什伦布寺,仓央嘉措拒绝受戒,然后回到拉萨,一群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在拉萨街头向他哭诉。看到自己带给别人无尽的痛苦而深深自责的仓央嘉措,从一个枯瘦女人身上拔出一把藏刀,一刀刺向自己心窝。” 香波王子点头说:“这时候,他身边的摄政王桑结毅然伸过去一只胳膊挡住了锋利的刀尖。仓央嘉措又来了一刀,这一刀刺伤了他自己的肩胛。桑结紧紧抱住了他。他面前一地的女人不禁痛声号哭:‘神圣的太阳啊,你不能流血。’藏刀落地了,藏刀的主人那个枯瘦女人抖抖索索捡起来,几乎没有犹豫,就把藏刀刺进了自己的喉咙。她觉得刺伤达赖喇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藏刀,她和她的藏刀都是罪大恶极的,她必须以死亡赎罪。她刺得又准又狠,仆倒在地的同时,断气了。仓央嘉措吓得一脸苍白,连连后退,然后就哭了,就像他面前的那些女人一样痛声号哭。他被人扶上马背,哭着往前走,唱着往前走: “核桃,可以砸开吃, 桃子,可以嚼着吃, 今年满地的酸苹果, 实在是没办法吃了。” “仓央嘉措路过哲蚌寺的时候,被闻讯赶来的喇嘛接住了:‘尊者你身上有伤,你需要治疗,我们有遍治一切的医圣、闻名全藏的大药王的化身。’” “这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第一次来到哲蚌寺。喇嘛们把他接进了严密封闭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因为遍治一切的医圣正是阿巴札仓的首席堪布。医圣的神奇医术让仓央嘉措的刀伤五天就结疤。就在这五天之内,摄政王桑结跟仓央嘉措有过一次十分重要的谈话。桑结告诉仓央嘉措:‘你不受僧戒,却受过先天神戒,受了先天神戒你才能成为前辈达赖喇嘛的转世。转世的教主,你应该知道格鲁派的存亡高于一切,为此,所有格鲁派僧人都是可以舍命的。’仓央嘉措说:‘让我舍命,可以,让我舍情,不行。’摄政王跪下说:‘你不能这样尊者,格鲁派是你的,藏土是你的,众生是你的,我不过是在替你管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把摄政王的权力交给你。’这对仓央嘉措来说,几乎就是拿刀子逼他,他害怕了。他不害怕死亡,却害怕权力,害怕自己掌握权力。他打着哆嗦离开了一直跪地不起的摄政王桑结,喃喃地说:‘那就这样吧,你们怎么逼,我就怎么来,反正不等我死了,我是不能自由的。’突然他以诗人的狂放喊起来,‘可我是有灵魂的,灵魂啊,归属于玛吉阿米的灵魂你飞吧,飞吧,飞到拉萨以外的山野里去吧。’” 仓央嘉措没有很快离开哲蚌寺,似乎哲蚌寺那殿堂庭院小落差的开阔敷设比布达拉宫的高耸及天更让他惬意。他的经师大喇嘛曲介和宁玛派高僧久米多捷活佛从布达拉宫赶来为他讲经。他用闭目听讲的极度安静欢迎了他们,让两位经师有些吃惊: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动,就像不动金刚的深寂法相?讲经持续下去,讲的是显宗教典《依靠经教》和《法华经》。一星期过去了,有一天,在默记熟思的时间里,曲介突然听到了一声他从未讲授过的经咒。经咒出自仓央嘉措之口,就像布谷鸟的翅膀流畅地划向了窗外的天空。他不禁打出一个激灵:怎么是它?赶紧和久米多捷商量,也让久米多捷谛听。这一次,躲在柱幕后面的他们听得更加清晰,是大寂静度母的身、语、意三咒:唵达热都达热都热索哈。他们吃惊地掀开柱幕,来到了仓央嘉措面前。 “曲介扑通一声跪下,严厉地说:‘尊者是达赖喇嘛,我们不好严加管束,但你现在的举动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我们不能不过问。’是啊,是啊。‘久米多捷活佛也跪下了,磕了一个头说,’我是一个宁玛巴,我担不起让格鲁派教毁人亡的责任。‘仓央嘉措慢腾腾睁开眼睛,似乎说:‘什么事儿,过问吧。’曲介说:‘你已经有本尊了,是宁玛派的大寂静度母,谁给你的灌顶?’” 本尊是密宗修炼的法要,是占据坛城东南西北中的大神,它统摄修炼的境界和修炼者的灵魂,它使观想变得有形有色、有根有底,而又上升为妙高天境,亦真亦幻。曲介的意思是,按照格鲁派的铁律,没有系统研修显宗教典的人绝对不可以学修密宗,你现在显宗才入门不久,怎么就已经有了密宗修炼的法要?密宗修炼需要上师灌顶也就是授权,哪个上师给你授了权?更何况大寂静度母是宁玛派的密教本尊、是用来男女双修的意念支柱,而达赖喇嘛作为格鲁派的领袖,只能选择格鲁派的本尊,比如阿巴札仓供奉的大威德怖畏金刚。如果改修别派本尊,那就是叛教之举,是要逐出教门的。 “仓央嘉措不回答。但曲介马上就明白了:‘一定是宁玛巴上师小秋丹,他一直跟随着尊者,从门隅措那泶下村跟到了拉萨,如今他在哪里?’这一问让仓央嘉措倏然抬起了头:是啊,如今他在哪里?已经很长时间不见了。小秋丹是他的密法启蒙上师,更是玛吉阿米的影子,影子跟着身子去了,小秋丹唯一要做的,就是走遍天涯去寻找玛吉阿米。一线希望在仓央嘉措心里升腾而起: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想他所想,做他所做。他站起来,告诉两位经师,他要去拉萨城里走一走。曲介和久米多捷不让他去,死死抱住了他。他挣脱他们往外跑,两位老迈的经师跌跌撞撞追了出来。这时阿巴札仓的首席堪布、遍治一切的医圣出现了,拦住两位经师说:‘就让他去吧,我已经看到了他前世的密宗法脉,伟大而不朽的莲花生大师做了今天的仓央嘉措,为了圣教的绵长他必须承担西藏所有的苦难。玛吉阿米是他苦难的引导,所有的人间佛母一部分是他的肉体引导,一部分是他的精神引导。’大概老医圣的音量过于充沛,或者煨桑之风把话捎了过去,已经跑出去很远的仓央嘉措听到了,突然返回来,恭立在医圣面前说:‘尊敬的上人,所有人都说我叛教、叛教、叛教,你为什么说我是为了圣教?’医圣微笑着,朝他挥挥手,恭敬地说:‘伟大的尊者你去吧,只有走进你的心灵,你才是自由的行者,只有走向你的众生,你才是辽阔的大海(达赖)。’” “仓央嘉措带着侍卫喇嘛鼎钦骑马离开了哲蚌寺,来到大昭寺附近的冲赛康。他见到了他赠送过玛瑙项链的央金,见到了他赠送过黄金佩饰的勒宗,见到了他赠送过华美腰刀的达娃,见到了他赠送过丝绸腰带的拉毛,见到了宗角禄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见到了最热辣的姑娘曲珍,见到了曾让他喝酒、留他过夜的所有女店家。他拥抱她们,拥抱所有他熟悉的姑娘,一个个呼唤着她们的名字:‘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你就是玛吉阿米,所有的姑娘都是玛吉阿米。’他又回来了,他是来自门隅措那的放浪青年、行空天马,是巴桑寺的山野里自由惯了痴情喇嘛,是爱死了姑娘也被姑娘爱死了的英俊王子。姑娘们喜悦的眼光告诉他:这个来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是整个西藏的情圣。”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 “住在布达拉宫时, 是喇嘛仓央嘉措, 来到拉萨街上时, 是浪子宕桑旺波。” “他又唱道: 姑娘是不会死的, 美酒是喝不完的, 我终身的希望, 全部寄托在这里。” “他还唱道: 若把思恋的苦心, 用来修行学法, 就在今生今世, 一定修成菩萨。” 摄政王桑结知道了他的行踪,立刻派人请他回布达拉宫,他不从,只好派兵绑架。藏兵绑架着仓央嘉措来到布达拉宫脚下,看到那么多大僧官和大俗官都来顶礼迎接,才知道他们绑架了六世达赖喇嘛,一个个滚翻在地,低声祈请着,不知死了好还是活着好。仓央嘉措不理睬那些僧官和俗官,从绳索中伸出一只手,给几个近前的藏兵摸顶,和蔼地点着头,告诉他们,没事儿,不就是绑了达赖喇嘛吗?达赖喇嘛也是凡胎俗骨一个、七情六欲一身,跟你们平时捆绑过的任何人没什么两样。然后,拒绝了前来给他松绑的官员,走上了布达拉宫的台阶。 就在这天,在仓央嘉措的寝宫布达拉宫德丹吉殿,当着摄政王桑结和经师曲介喇嘛、久米多捷活佛的面,仓央嘉措对两个哆哆嗦嗦给他松了绑的喇嘛说:‘绑了我的绳子属于我,割断绳子的刀子也属于我,拿来,拿来。’他拿到了绳子和刀子,平静地对摄政王桑结说:‘你是我的上师你告诉我,我是用绳子吊死,还是用刀子刺死?’桑结说:‘尊者,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仓央嘉措说:‘那你是希望我活下去了?可我怎么能按照你的心愿活下去?我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愿活下去,要是不允许,还不如死,还不如死。’摄政王桑结脸色大变,颤抖着说:‘尊者,你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处境呢?你这样逼我,我还能说什么?可怜的西藏,可怜的众生,看看你们的神王吧,他怎么会这样。’说着,掩面而泣,跌跌撞撞出去了。 这天晚上,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果然上吊自杀,但是未遂。侍卫喇嘛鼎钦守候在寝宫门口,时不时地朝里窥伺着,主人刚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他就扑了进去。立刻上报给摄政王桑结,桑结悲叹一声,恼怒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那就遂了他吧,只能这样了。’从此不再严加管束。仓央嘉措用上吊自杀给自己争取来了一段时间的自由,他白天修炼密法,夜晚游荡在酒肆之中、民女之家。他戴着宝石戒指,留着披肩长发,每天都有好酒,每天都唱新歌,花心绽放,郊野问柳,一任自性奔驰于卿卿我我,扮演着情歌大王、放逸公子、大众情人的角色。到了后来,竟至于把华丽的绸缎便装穿到了布达拉宫。这时传来消息:有人找到了玛吉阿米和孩子的尸体。仓央嘉措听了哈哈大笑:‘她还活着,怎么会有尸体?’经师曲介问:‘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他说:‘密法告诉了我,本尊告诉了我。’他坚信玛吉阿米没有死,坚信自己的等待在一个观想本尊时看到的草新花艳的日子里会有豁然天晓的结果。 真的是草新花艳,头一天下了一场雨,然后就是一碧如洗。清澈的阳光雨露般地瀑洒着,所有的花骨朵都开了,所有的绿色都莹润闪亮。但对仓央嘉措来说,命运却不是豁然天晓的恩赏。他站在德丹吉殿的窗前,远眺拉萨河谷连天而来的田畴美景,突然看到离布达拉宫很近的雪村前,簇拥着很多人。他天性喜欢热闹,就想去看看。侍卫喇嘛鼎钦紧紧跟着他,一再地劝说:‘主人,你不要去了吧,不要去了吧。’仓央嘉措岂是侍卫能够阻拦的,飞快地奔下台阶,奔向雪村,奔向了一个惨不忍睹的场面。他先是看到了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这两个一直都在追杀玛吉阿米的墨竹血祭师今天显得格外神气,他们提刀在手,昂首挺胸,就像能愚母和能惧母那样,一人脚下踩着一个人。不同的是,独眼夜叉脚下是个女人,豁嘴夜叉脚下是个不足一岁的女婴。他们面对着人众,正在狞笑着谛听一个藏军军官的宣说。宣说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和这个女婴亵渎了神明,侮辱了神圣的达赖喇嘛,又犯有淫欲、贪婪、欺妄、诓骗、无耻等等人间极罪,所以她们是该死的。言毕开始动手,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同时把刀刺向了女人和女婴的心脏。她们没有反抗,甚至也没有挣扎,尤其是女人,她歪脸望着从人群中疯挤过来的仓央嘉措,喃喃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就口吐鲜血而死。仓央嘉措扑了过去,却没有扑到跟前,惨叫一声,昏倒在地。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他终于见到了玛吉阿米,却是一个悲惨到令人昏厥的下场。 “在场的人里,有关注死者的,也有关注仓央嘉措的,他们从仓央嘉措的态度中知道,这一次不是错杀无辜,死于刀斧的应该是真正的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一直在密访玛吉阿米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密探,悄悄走了;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的眼线,悄悄走了;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的派员,悄悄走了;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的随从,悄悄走了;暗中监视这些人的‘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喇嘛,悄悄走了。他们都去向各自的主子报告见闻。两个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像是怕人报复,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藏兵用毡片裹走了两具尸体。仓央嘉措还在昏迷。侍卫喇嘛鼎钦又哭又叫:‘主人,主人。’” “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的公开被杀,显然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意思。他们想让围绕玛吉阿米和孩子而产生的各路政教阴谋统统休止,也想让仓央嘉措明白,所有和他交媾并生下孩子的女人,都会是这个下场。你是悲悯化身的达赖喇嘛,你应该立刻打住你和姑娘们的交往。但‘隐身人血咒殿堂’没想到,就是从这天开始,西藏局势萌动了新的变化。首先是新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立场骤变,他认为玛吉阿米既死,以她为诱饵,拉拢并控制仓央嘉措的策略已经失败,不如转而反对仓央嘉措。他连续向朝廷参奏摄政王桑结姑息达赖放荡的罪责,声称:‘摄政王奸谲,新达赖有伪。’接着,监护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也向朝廷急奏:‘六世达赖喇嘛违背修道誓愿,行为放荡,皆摄政王怂恿之故,我等笃信黄教之蒙古皆羞于见拜’,希望朝廷治罪摄政王,并予废黜假达赖,速立新达赖。两股政治和军事力量既然如此,萨迦派的八思旺秋认为机不可失,迅速向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靠拢,对废旧立新推波助澜,甚至表示灵童可以转世,也可以世袭,更可以转世之后再世袭,到底如何办,谁是法王谁说了算?这就是说,坚持世袭制的萨迦派,早已做好了产生新灵童的准备。而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则发动本派僧人到处散布:摄政王桑结并没有匿丧,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不过五年,转世灵童有待寻找。同时又散布,有秉性特异者已经诞生,出生第三天就说:‘唉呀,我的《水晶宝鉴》哪里去了?’出生第五天就说:‘我想看看我的《恒河水流》,你们给我拿来。’出生第七天又说:‘我的《杜鹃歌声》就放在我的文殊狮子吼案上。’《水晶宝鉴》、《恒河水流》、《杜鹃歌声》都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著作,如果他不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出生不到十天怎么会说出这些?” 现在,重要的是朝廷,是康熙皇帝的态度。因为匿丧不报和私自拥立仓央嘉措为新达赖,康熙皇帝对摄政王桑结极度不满。但康熙也洞悉拉奘汗和策旺阿拉布坦对控制西藏的野心,知道仓央嘉措的废立牵动着西藏的命运,要么和平,要么战争。他明智地采取了调和的态度,颁诏下去:仓央嘉措作为达赖喇嘛是真是假,朝廷将委派精于相术、明察秋毫的金字使者前往查验,验后果然如奏,再查办不迟。 “金字使者迤逦而来,拉奘汗派了要员在藏北那曲等着,策旺阿拉布坦也派了要员在昌都等着,他们带着重礼,名为迎接,实为行贿。摄政王桑结也派了僧俗官员各五人在当雄等着,只带了哈达和必要的饮食,却让‘隐身人血咒殿堂’通过无形密道,以最快的速度直达能最早见到金字使者的青海湖。这是大约两个月的心急如焚的等待,所有人都明白,仓央嘉措到底是不是真达赖,就在于金字使者一句话。他说是,那就是,他说不是,顷刻之间就会天翻地覆、人头落地。最焦急的当然还是摄政王桑结,他知道一旦仓央嘉措被否定,轰然灭亡的还有作为摄政王的他,还有整个噶丹颇章王朝,还有所有格鲁派高僧和寺院,还有格鲁派在整个藏土的地位和利益。他来到布达拉宫德丹吉殿,给仓央嘉措详细陈述了当前的局势和面临的危机。仓央嘉措木然发呆,喃喃地说:‘要是玛吉阿米活着就好了,要是我不是达赖喇嘛就好了,要是他们都是潜心念经的佛徒就好了。’说着说着他就唱起来,似乎歌声比话语更能够表白自己: 黄边黑心的乌云, 是产生冰雹的根源, 非僧非俗的出家人, 是圣教佛法的祸根。 这里的‘非僧非俗’也不知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那些权欲熏心、动辄刀兵相加的信教人。又唱道: 具誓金刚护法, 高居十地法界, 若有神通法力, 请将佛教的敌人消灭。” 秋天来临的时候,康熙皇帝委派的金字使者到了。预感不妙的摄政王桑结把仓央嘉措转移到了哲蚌寺严密封闭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告诉他,明天就是金字使者查验的日子,你在这里好好念经,哲蚌寺的全体喇嘛会彻夜为你祈祷好运,我和布达拉宫的全体喇嘛也会为你祈祷好运。看着摄政王匆匆离去的背影,仓央嘉措一声哽咽,眼泪泉涌而出:‘对不起了上师,你为我承担的太多,太多。’ “第二天,摄政王桑结亲自带人,从哲蚌寺接走了仓央嘉措。金字使者在布达拉宫等待着。西藏格鲁派的所有寺院都在这一刻敲响法鼓法钟,吹响法号法螺,念诵起了免除一切凶灾的度母咒。到底仓央嘉措会被认定为真达赖,还是假达赖,全西藏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住口了,定定地望着梅萨。 梅萨一脸悲戚,眼眶里泪光闪烁。 香波王子心中一喜,又唱了一首仓央嘉措情歌。凑到跟前仔细端详梅萨。梅萨眼眶里的泪水并没有滚落,脸上的悲戚反倒消失了。香波王子失望地说:“你是想着我们的誓约,憋着不哭吧?” 梅萨摇头,一脸讥讽:“你知道不知道,你刚才唱的情歌不是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我怎么会搞错?香波王子怎么会搞错?” 梅萨说:“你居然迟钝到如此程度,同一首歌,仓央嘉措唱出口,那是仓央嘉措情歌。经你一唱,就不是仓央嘉措情歌了。” 第十一章 吉彩露丁 能仁殿在措钦大殿的最高一层,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看到右后侧有一座森然高磊的建筑。 香波王子回头看了看释迦牟尼的说法手印和端严的面孔说:“这就对了,即便我们听不到喇嘛合唱仓央嘉措情歌,也能明白右旋法螺为什么指引我们来到了能仁殿的释迦牟尼身旁。你看佛祖的手印和眼睛正对着哪里,正对着合唱情歌的地方,那就是严密封闭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是仓央嘉措在哲蚌寺的唯一驻锡地。” 梅萨说:“为什么正对着阿巴札仓,它重要吗?” “既然阿巴札仓已经成为‘授记指南’的一部分,对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来说,它恐怕是哲蚌寺最重要的。哲蚌寺有罗赛林、郭芒、德阳和阿巴四大札仓,阿巴札仓是唯一的密宗道场,具有全西藏最深最秘最灵最纯的教法,自然也是最有威望和地位的。仓央嘉措来过后,这里就有了合唱情歌的传承。” 说着,香波王子带着梅萨朝外走去,突然又拐回来,走到那个不理解喇嘛唱歌的游客面前说:“喇嘛们合唱的不是基督教一样的圣歌,是情歌,不不,也不是情歌,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法音。知道吗,仓央嘉措的法音,也可以叫道歌,所有的仓央嘉措情歌,都是道歌。” 那游客愣愣地点点头:“你是干嘛的?” 香波王子说:“拜佛的。” 二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阿巴札仓的外面。 一些曲扭的石阶绳索一样把阿巴札仓捆绑在一个台地中央。朴素的白墙红檐上,镶嵌着神秘的黑窗紫棂,仿佛一排排眼睛,盯着你也看透了你,而你却丝毫看不清它们的内容。墙与墙之间有一些“一线天”的通道,让你在仰望时会感到那是一个与天衔接的机密悬梯。建筑是拥挤的,布局是陡峭的,风格是一致的。梅萨想不通,地域辽阔的藏地,为什么要把房子积木一样摞起来。 香波王子说:“这叫金字塔心理,希望离天离神更近。” 密宗秘地的阿巴札仓挂着“谢绝参观”的牌子,他们进不去,也不见一个喇嘛出来,连打通关节的机会也没有。合唱已经消失了,仿佛情人不诚实的引诱,等你兴致勃勃跑来会面时,留给你的却是空白和寂寞。他们在墙外走来走去。 香波王子说:“调查仓央嘉措的时候,我来过这里。那时候有开放日的,现在连开放日都取消了。札仓里供奉着格鲁派密部五大本尊之一的九面三十四臂十六足的阎魔德迦——大威德怖畏金刚、大日如来降服妖魔时所化现的玛哈噶拉大黑天、阎魔敌、增禄天母等。最重要的是一尊大力忿怒罗刹像,当年塑造忿怒罗刹时,对每一撮香泥,宗喀巴和弟子们都要念诵十万遍大密宗根本咒:‘妈、妈、格、灵、杀、面、达。’十万遍六道金刚咒:‘啊、啊、萨、杀、妈、哈。’以至于感动了罗刹神的真身,在塑造完忿怒罗刹的下半身后,它的上半身自然长了出来。” 梅萨说:“可我们现在需要亲眼看到这些神像。” 香波王子上下左右看了看:“翻不进去,只能走门了。”他走过去,重重地打门,喊着:“施主来了,远方的施主来了。”没有人理睬。他掏出一张佰圆钞票,从门缝里塞进去,又喊道,“亲爱的喇嘛、我的上师,我已经听到了合唱,我是仓央嘉措的朝觐者,放我进去,求求你们放我进去。” 门吱扭一声开了,伸出一个光溜溜的喇嘛头:“你没看见‘谢绝参观’吗?我们都在冥想,这里需要安静,你有完没完?”说着,把那张佰圆钞票扔出来,砰地关上了门。 香波王子说:“怪了,怎么还有拒绝施舍的喇嘛?” 依然在墙外走来走去。突然香波王子愣住了,瞪着白墙上的黑色墙饰说:“你看这是什么,像不像藏文?” 梅萨定睛看了看:“是啊,是藏文,好像是雪山。” 接着他们就断定那的确是“雪山”的藏文,因为他们在另一面墙上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表示“温泉”的藏文。 香波王子几乎跳起来:“原来阿巴札仓就是‘雪山’和‘温泉’,这说明塔尔寺‘授记指南’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所表达的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不过是个比喻,七位度母带给人间的欢乐之源——香巴拉温泉应该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寺院,确切地说是一座座密宗道场。” 梅萨说:“如果是这样,‘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代表了九十八座密宗道场,难道我们要找遍拉萨乃至全西藏所有的密宗道场?‘七度母之门’离我们似乎越来越远了。” 香波王子说:“不,越来越近了。塔尔寺‘授记指南’让我们来到了哲蚌寺,而哲蚌寺唯一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明确告诉我们,它就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之一,我们必须进到它里头去,它也许就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目标。” 他们徘徊着,直到一个年轻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铜壶,弯腰弓背地从密法经堂的大门里出来。 香波王子凑过去问:“我们是远道来的香客,想进去磕头,什么时候方便?” 年轻女子捏起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飞快地搓了几下。 梅萨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要钱呢。”掏出拾圆钱给了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说:“阿巴札仓不可能让你们进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可能,别说香客,连其他札仓的喇嘛都不能进。” 梅萨说:“你收了钱,就告诉我们这个?” 年轻女子说:“我说的是实话。” 梅萨说:“说实话就得要钱?还是个信徒呢。” “别跟她较真了。”香波王子又问:“你怎么能进去?” 年轻女子说:“我不进去喇嘛们就喝不上酥油茶了。” 香波王子说:“你是送牛奶的,一天一次?” “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都是什么时候?” “上午十点,下午三点。”年轻女子说着,加快了脚步。 香波王子拽着梅萨跟了过去。一直是下坡的石阶,跟到山门前石阶结束的地方,再想往上返回阿巴札仓时,已经没有力气了,又累又饿。心想今天就算了,明天再来。就要顺着那条绿树掩映的哲蚌大道走向拉萨市区,突然看到哲蚌寺藏医院门前的平地上,摆着一片红灿灿的装饰有精美图案的铜壶。哲蚌寺没有像模像样的山门,因为上下进出都要路过寺院南端的藏医院,繁花似锦的藏医院之门就权充了山门。铜壶的主人、一个中年妇女衬着卡垫坐在山门前的石阶上,一边摇着嘛呢轮,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着一个个路过的游客。 香波王子用藏语随便问了一句:“铜壶卖吗?” 中年妇女说:“不卖我摆在这里干什么。” 香波王子蓦地停下了,“多少钱一把?” 中年妇女说:“一百。” “这么好的铜壶才一百块?” “嫌便宜那就加一百,两百块钱你要?” 香波王子浏览着:“怎么图案都一样,全是雪山?” 中年妇女说:“一面是雪山,一面是温泉。” 香波王子和梅萨对视了一下,蹲下来,抱起一把铜壶,仔细看看,问道:“为什么是雪山和温泉?” “从我的老祖宗开始,就是雪山和温泉,我们卖出去一把,就制作一把,从来都是这样的图案。九十八把铜壶,九十八座雪山,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这是不能变的,就好比山水不能变成森林。斯巴宰杀小牛时,砍下牛头放高处,所以山峰高耸耸;斯巴宰杀小牛时,割下牛尾栽山阴,所以森林郁葱葱。” 斯巴是藏族人的创世大神,是他创造了天地山水林草。而在中年妇女的口气里,好像斯巴大神同时也创造了铜壶和铜壶上’雪山‘与’温泉‘的图案。 香波王子警觉地问:“你有九十八把铜壶?为什么是九十八把?为什么卖出去一把才制作一把?” 中年妇女说:“这个谁不知道。七姊妹’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她们每人都有十四只手,拿着十四把铜壶,少了空着手,多了拿不了。” 香波王子说:“可是据我所知,七姊妹’阿姐拉姆‘的九十八把铜壶都已经没多大用处了,只能熬茶煮奶。” 中年妇女得意地哼了一声,把头凑过来,神秘地说:“熬茶煮奶的是九十六把,还有两把,那可是宝物,半个拉萨换不来。” “哪两把?” “我要是知道,就会自己买了去。” “你也不知道,好像你是代销的?” “是啊,我们的祖先和我们,都是为神代销信仰的人。” 香波王子惊望着她:一个摆地摊的妇女也能说出这种话。 梅萨说:“高明的推销术,每个人都会为了得到这宝物买她一把铜壶。可如果有人把所有的铜壶一次买走呢?” 中年妇女说:“我一天只卖一把。” 香波王子说:“等你第二天再来时,又变成了九十八把。铜壶是一样的,你根本不知道你买走的是古董,还是昨天晚上的制作。这样,那两把宝物铜壶就很有可能从祖先一直保留到现在。” 中年妇女望着香波王子,同意地点点头。 梅萨说:“那也有可能两把宝物铜壶早就被人买走了。” 中年妇女又望着梅萨点点头。 香波王子抱着侥幸说:“挑吧,我们别无选择。” 他们把九十八把铜壶都过了一遍,又过了一遍,尽管铜壶与铜壶还是有细微的差别,但那不过是手工制作时多了一锤少了一锤,无法区分宝物不宝物。中年妇女有点不耐烦了,问他们到底是买铜壶,还是在消磨时间,她可要收市了。梅萨无奈地站起来:怎么办?香波王子用坚定的眼神示意她再找一遍。 他说:“不要再比对了,这把铜壶和那把铜壶的区别并没有意义,你就看每一把铜壶上有没有我们感兴趣的信息,纹饰的信息、打造的信息,最重要的是损坏的信息。既然是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铜壶,又被魔鬼偷走,又经岁月打磨,又让许多人关注,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但最终他们也没有得到渴望的信息,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一脸无奈,又舍不得离开。 黄昏了,落日悬挂在山顶,一束格外红亮的阳光斜扫过来,照耀着铜壶。关键是它只照耀一把铜壶,而不照耀别的铜壶。这把铜壶便蓦然高大,昭昭煌煌地燃烧起来。不抱希望的香波王子似乎看到了希望,忽地直起腰,心说我为什么不能把阳光的照射看作是神明的引导呢?他扑过去,抱起那把铜壶说:“别的不用看了,就是它。”他摸出两百块钱,丢给中年妇女,抬脚就走。 梅萨追了过去,急切地问:“你发现了什么?”看到香波王子摇头,又问,“没发现什么你买它干嘛?” 香波王子说:“我感觉它就是我们要找的。” 梅萨问:“你的感觉牢靠吗?” 他说:“不知道。”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他们身边,像是专门来接他们的。他们上去,沿着哲蚌大道直奔藏红花酒店。 2 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一楼餐厅匆匆吃了饭,来到香波王子的房间,抱着那把买来的铜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研究了半晚上,直到哈欠连天,也没有研究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睡吧,明天再说。”梅萨说罢,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香波王子熄了灯,躺下就睡,又想起了珀恩措,立刻打电话过去。就跟他预料的那样,打了几次都不通,便发了短信给她:“等着你爱的警察,也等着我,我要扭转乾坤,给你惊喜。”然后仰倒闭上了眼睛。 他很快打出了呼噜,抑扬顿挫得走廊里都能听到。有个黑影从楼梯口走来,关掉走廊的灯,在香波王子的房间门口停了片刻,掏出钥匙打开门,溜了进去。 黑影的目标是铜壶,铜壶挨着香波王子躺在床上。黑影轻轻抱起它,迅速朝外走去。呼噜声依旧,香波王子的眼睛却睁开了。他看着黑影出了门,起身跟了出去。走廊里一片黑暗,只有沙沙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香波王子从电梯下去,想在一楼的楼梯口拦住黑影。可是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下来,便顺着楼梯走上去,一直走到了自己居住的四楼。 他谁也没有碰到,唯一的异样是,一丝灯光从自己房间的门里,渗漏到了漆黑的走廊里。他跑过去推门而入,就见铜壶回来了,依然躺倒在床上,好像压根没有人动过它。他抱起铜壶,出门顺着楼梯跑下去,来到灯光灿烂的太阳厅,就听伞盖式的木门外,木质的楼梯上,有咚咚咚下沉的脚步声。他追过去,看到引超玛的身影穿过酒店的“凹”形院落,在青幽幽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串清脆的敲击声。 已经来不及追撵了,引超玛转眼消失在一辆红色面包车里。面包车迅速驶出了酒店院门。与此同时,一辆黑色轿车悄悄跟了过去。拉萨黎明前的黑夜顿时显得诡诡的,有些梦魇似的鬼寂。 香波王子呆望着,抽了抽鼻子,一股奶香味从怀中的铜壶里油然而起。他打开壶盖,朝里看了看,转身就走。 他摸到一楼餐厅,打开灯到处走了走,甚至走进了厨房,想找到昨天晚饭时他和梅萨享用过酥油茶的漂亮铜壶。他没有找到,便断定自己怀里这把散发奶香的铜壶就是那把。 他回到自己房间,把铜壶丢在床上,躺下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天已放亮,梅萨抱着铜壶站在床前。 “睡得好香啊,我怎么发现铜壶跟昨天不一样了。” 香波王子苦笑一下:“是不一样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昨晚我们看了好几遍都没有发现这几个藏文字。” 香波王子低头一看,一把夺过了铜壶,那几个刻在壶底的藏文字居然是“吉彩露丁”。塔尔寺“授记指南”中说:“吉彩露丁的酸xx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xx子。” 他沉思着,突然说:“恐怕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铜壶。”他把昨天晚上引超玛偷换铜壶的事儿简单说了,又道,“除了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得到过塔尔寺‘授记指南’,所以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铜壶。这一点别人也明白,于是就盯上了我们,以为只要我们得到的,就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宝物铜壶。” 梅萨说:“她换走了假的,留下了真的,我们怎么办?” “铜壶上出现了‘吉彩露丁’,说明塔尔寺‘授记指南’所说的‘吉彩露丁’既可能指哲蚌寺,更可能就是这把铜壶。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把铜壶和‘吉彩露丁’能不能告诉我们‘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哪里。也许它还在指引我们靠近,也许它就是伏藏本身,只是我们的证悟还不够发现的水平。也许另一把铜壶会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找到它。” “另一把铜壶在哪里?有方向吗?” “两个方向,都是昨天找过的,一个是哲蚌寺藏医院门前地摊上的九十八把铜壶,我们不放弃另一把七姊妹‘阿姐拉姆’的铜壶就在里面的可能;一个是密宗道场阿巴札仓,既然我们认定它是唯一向我们显现的‘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中的一座,就绝对要探究到底。” 他们立刻早餐,然后开着牧马人朝哲蚌寺走去。经过拉萨海关,往左拐上北京西路,前走大约二百米,突然发现路虎警车迎面驶来。后面的车辆络绎不绝,拐回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香波王子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 3 路虎警车是从青藏公路走来的,车里的人边走边打听喇嘛鸟,一路跟踪,今天才到达拉萨,没想到一进入市区,就碰到了逃犯。 开车的是卓玛,他一见牧马人,就想横过去拦住。发现王岩和碧秀还在睡觉,又拐到路边,慢慢悠悠,想停又没停。牧马人呼啸而过。 这时身后的碧秀吼起来:“你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拦住?”原来他是醒着的,“叛徒,叛徒,你绝对是叛徒,见了逃犯让着走。” 王岩醒了,吼一声:“追。” 卓玛赶紧掉头,追了过去。 王岩说:“他们怎么往西走,好像要离开拉萨。” 碧秀说:“不会,肯定是去哲蚌寺的,这是去哲蚌寺的必经之路。” 路虎警车追了不到半公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见急速逃跑的牧马人突然180度急转弯,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望着路虎警车,眼神里满是疑虑和惧怯。 梅萨在车窗里喊:“你掘不掘藏了?” 香波王子回望一眼,深深地歉疚着:我只能这样,是人都会这样,矛盾地想逃跑却又要去送死。 梅萨的声音更急切了:“还有我,你想没想到我?” 这句话反而成了最后的催动:我想你不会喜欢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吧?香波王子不再犹豫,坚定地走向路虎警车,举起了双手。 路虎警车停下了,车里的三个警察对视了一下。碧秀抢先下车,举着枪扑过去。 香波王子凌厉地望着碧秀:“别动我,披着警察外衣的门隅黑剑,我找王岩。” 王岩过来了,拎着手铐。 香波王子又把凌厉的眼风吹向王岩说:“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王岩说着就要把他铐起来。 香波王子后退一步说:“你们又是手铐又是手枪,全副武装,我手无寸铁,又是主动走来,你们紧张什么?把枪放下,不要把枪口对准一个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的人。你们要是敢打死我,一辈子没有爱情,仓央嘉措会惩罚你们。”他这么说着,就什么也不怕了,好像情歌,好像仓央嘉措成了他的依仗之势,让他有胆量对抓捕他的警察虎视眈眈: “在什么地方说,是你的私事?” “我没有私事。” “珀恩措……” 王岩一怔,审视着香波王子点了点头,对碧秀说:“你回车上去。” 碧秀警告似的剜了香波王子一眼,回身去了。 香波王子小声而急促地说:“救救珀恩措,她在北京海淀区京晶大厦的顶层,三十六层高的顶层,就要跳下去了,快想办法救她。”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她?” “珀恩措要是自杀,你脱不了干系,因为直接的死因就是你抛弃了她。” 王岩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你不相信我?可以给她打电话。我一路上都在打,大部分时间打不通。但是总会打通的,一直打,一直打,只要你想救她,就有的是办法。因为你是她唯一爱过的人。但是你千万不要报警。”香波王子把珀恩措的话复述给王岩听,“一个真正想自杀的人是谁也阻拦不了的,你报警就是逼我早死。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不是威胁,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你不怕危险?” “现在怕了,‘七度母之门’还等着我呢。” 香波王子转身就跑。王岩看着他的背影,踌躇着没有扑过去: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去挽救别人生命的人,也会成为罪大恶极的杀人逃犯?他扫了一眼牧马人的车头,发现保险杠上,依然有不少血污的沾染,一些是杀害边巴的所谓证据,一些是由他抹上去的伊卓拉姆的血迹。香波王子似乎一派坦然,根本不屑于清洗。 但是,所有善意的猜测都会被另一种可能粉碎,那就是香波王子不是一般的狡猾,挽救别人和不清洗血迹,都是为了掩饰他的罪恶,更为了让追捕者分心,以便排除干扰达到他还没有达到的目的。 碧秀从车里跳出来,就要追,王岩一把撕住:“让他走。” “为什么?” “为了不让你成为一个错杀无辜的烂警察。”王岩说,心里想的却是:香波王子,我还你一个人情,从此一笔勾销,你还是逃犯,我还是警察,我仍然要抓你。 香波王子的安然归来让梅萨佩服不已。 “你好像知道他不抓你。” “我只是相信警察也是人。” 牧马人又开始奔驰。 4 路虎警车开向市区,半个小时后,王岩一行住进了靠近布达拉宫的新世纪宾馆。 王岩说:“好几天都没躺着睡觉了,大家先睡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在车上集合。” 碧秀说:“罪犯在逃跑,警察却要睡觉。” 卓玛说:“你不是说他去了哲蚌寺吗?跑不了的。” 王岩当然也不会睡觉,他让别人休息是想腾出时间来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他关上房间的门,躺在床上拨打珀恩措的手机,打了至少二十遍,都是关机。他只好把电话打给北京的同事,请他们立刻前往救人。同时也没忘记提醒他们,一定要穿便服,因为珀恩措发誓一见警察就要跳,藏族人的誓言是不可违背的。 然后王岩很快离开房间,钻进了宾馆的网吧。 他打开QQ,给“度母之恋”留言道:“知道你忙,我也很忙,本来说好忙完了这阵我们再聊。现在正忙着,却有了聊聊的欲望,今天晚上,如果上线,一定等我,不见不散。”完了,正要关机,就听有了对方回答的“嘟嘟”声。王岩大喜过望,一般来说俗人都不会在上午上网聊天,他一个夙兴夜寐修炼密法的喇嘛居然在线。 “度母之恋”说:“‘乌仗那孩子’,知道你会联系我,我在隐身等你。” 王岩赶紧回复:“你怎么知道?问错了,你是有第三只眼的,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是不是都有第三只眼?” “度母之恋”说:“不好说,我也只是对有缘之人有所预感,比如说对你,你遇到麻烦了。” 王岩说:“是的,很大的麻烦,对任何人都不能说,除了你。我撞死了一个人。麻烦的是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干系,而我的心却不让我这样做。” “度母之恋”说:“能说说她的情况吗?” 王岩说:“她叫伊卓拉姆,不知为什么她扑向了我的车,我开得太快,没有刹住。后来我把伊卓拉姆的血抹在了牧马人的保险杠上,就是我正在追捕的嫌犯的车。完全是潜意识的举动,我不知道想达到什么目的。” “度母之恋”说:“你想诬陷他?” “有这种可能,反正他已经杀过人,杀两个人跟杀三个人是一样的,都是死罪。也有可能是想知道下次再看到牧马人时,保险杠上的血迹还在不在,他要是做贼心虚,就会很快清洗干净。” “度母之恋”说:“明明是你撞的人,他怎么会做贼心虚?” 王岩说:“在我涂抹之前,保险杠上还有血迹,那是他谋杀他的老师边巴的证据。” “度母之恋”说:“那就是提醒,你在提醒他赶快消除证据。” 王岩说:“我一个警察会这样做吗?” “度母之恋”说:“也是潜意识的作用,你骨子里同情他。” “不。”王岩断然写道,但心忽的一声跌下去,一直跌下去,发虚,好像做贼心虚的不是香波王子,而是他。 “度母之恋”妥协道:“那也许你是想做一次测试,看这个嫌犯会不会给你提供更充分的追捕理由。” 王岩说:“你这样说我是高兴的,但麻烦还是存在。” “度母之恋”说:“你撞死的这个人,起了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伊卓拉姆,那就只能是红颜薄命了。她大概想到她必死无疑,就选择了让你撞死。” 王岩说:“为什么要选择让我撞死?” “度母之恋”说:“也许她想阻止你追捕那个嫌犯。” 王岩说:“我也这么想,你好像亲临现场看过,判断如此准确。她必死无疑的证明就是,在被我撞死之后,她又重新死了一回。有人用一种特殊钻器在她身上钻出了十四个血洞,懂得的人说,那是‘肾经穴’的十四个穴位。” “度母之恋”说:“人体穴位是度母的创造,修炼‘七度母之门’其中一个重要阶段就是修炼经络穴位,有人破坏了她的穴位,就是不让她再转世。她很可能被认为是度母的化身,如果她不能转世,就无法实现掘藏,’七度母之门‘也就等于自动消失。谁会这么干,你知道吗?” 王岩说:“当然不会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他是巴不得‘七度母之门’立刻现世的。是你告诉我的以封藏、禁绝、毁灭‘七度母之门’为己任的‘仇视派’即‘隐身人血咒殿堂’?” “度母之恋”说:“应该是。这样就可以判断乌金喇嘛离你不远,说不定就在你身边。而且我已经猜到,既然你追捕的嫌犯得到了伊卓拉姆也就是度母化身的同情,他或她就应该是一个跟‘七度母之门’有关系的人。” 王岩说:“对案件我不想多说。你认为我应该怎样消除我的麻烦?” “度母之恋”说:“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 王岩说:“这可能吗?我整天面对的是犯罪,是暴力和血案。” “度母之恋”说:“只要命中注定,就没有不可能的。一个信佛的警察,必然是正义的化身,就像威慑邪恶的护法神。再说你毕竟撞死了一个人,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 不可能的事情是没有必要讨论的,王岩改变了话题:“我有两个同伴,一个要杀了逃犯,他大概仇视‘七度母之门’,一个要给逃犯放生,他大概喜欢‘七度母之门’。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度母之恋”说:“其实你知道应该怎么办。你是想告诉我,你的嫌犯是干什么的,为什么逃跑。我明白了,修炼的时候,我可能会观想到他。” 王岩看看表,写道:“没时间再聊了,再见。” 出了网吧,王岩来到宾馆门口的路虎警车里。碧秀已经到了,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有抢着开车的意思。 王岩问:“为什么不睡觉?” 碧秀闷闷地说:“我去街上转了转,看能不能碰到香波王子。” “你又想蛮干?” “我发现你们不是在抓捕罪犯。” “不,一定要抓到他,但不能打死他。”王岩说罢,打电话给卓玛。 卓玛说:“正睡觉呢,急什么,还不到两个小时。” 王岩说:“那你就继续睡吧,我们出发了。” 卓玛说:“王头,你没有我可不行,碧秀是个喜欢胡来的警察。” 5 哲蚌寺藏医院的门前,卖铜壶的中年妇女还没来。昨天摆铜壶的地方已经被卖首饰的人占领,那些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翡翠金银、真的假的,河水一样流了一地。 香波王子问一个摊主:“卖铜壶的呢?都这个时候了。” 摊主说:“我也奇怪,她怎么还没来。昨天卖掉了一把,是不是还没有凑齐九十八把铜壶。” 香波王子决定让梅萨在这儿等,自己先去阿巴札仓。 延伸向阿巴札仓的石阶似乎比昨天更加扭曲了,还有些飘,大概是今天多雾的缘由。越往上雾越大,撞到了阿巴札仓的墙壁才知道已经到了。他赶紧往后退,退回去五十米又停下来,看了看表。 香波王子等到九点四十,就看到了那个送牛奶的年轻女子。跟昨天一样,年轻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铜壶,弯腰弓背地走来。 他迎上去“嘿嘿”笑了笑,掏出一百块钱,递了过去:“你今天遇到好事了。我给你一百块钱,是想让你休息,就在这儿休息,我替你去送牛奶。” 年轻女子呆愣着,满眼都是疑惑。 “是这样。”香波王子说,“我来实现我阿爸的夙愿,在忿怒罗刹面前点一百零八盏酥油灯,所以我必须进去。”见年轻女子盯着钱,他又加了一百,“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就等于成全了我阿爸,我阿爸快死了。”说着挤出了两滴眼泪。 年轻女子放下铜壶,转身背对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满怀抱住奶桶,从她背上卸了下来。年轻女子再转身抱住奶桶,放在了他的脊背上,然后提起铜壶晃了晃,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的右手。香波王子掂了掂铜壶,心说装满了牛奶的铜壶怎么这么沉。低头看了看,又想这铜壶上的图案也是雪山和温泉,肯定也是从中年妇女那里买来的。 香波王子走向了阿巴札仓密法经堂的大门。 门开了,还是昨天那个光溜溜头,他大概是守门的喇嘛,吃惊地瞪着香波王子说:“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用藏语说:“她病了,我来送牛奶。” 光溜溜头说:“她病了我们派人去取,不需要别人送。”说罢就要关门。 香波王一腿伸进去顶住了门扇:“我好不容易背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要?” 光溜溜头说:“我知道你想进来,你昨天就想进来。” 香波王子说:“我听说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顿节这天,要是有人打听’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一定是惊天动地的预兆。几百年了,喇嘛们一直都在等待。” 光溜溜头“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打听’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的人?”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瞪着香波王子手里的铜壶,紧张地喊一声:“你怎么拿着它,放下。”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进去,进去我就放下。” “你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光溜溜头扑过来抢夺。 香波王子连连后退,沉重的奶桶和铜壶几乎把他拽倒,要不是想到它们是他走进阿巴札仓的唯一理由,他真想把它们扔掉。 “给我,给我,给我。”光溜溜头吼着,抱住了铜壶。 “你抢什么,又不是不给你。”说着,突然意识到铜壶是重要的,不然对方不会如此抢夺。香波王子一边死死攥着铜壶不放,一边从肩膀上松开了奶桶的背绳。咚的一声响,奶桶掉到了地上,牛奶溅白了光溜溜头。就在他擦脸擦头的时候,香波王子提起铜壶就跑。 他跑向了来路,把铜壶里的牛奶泼向准备拦住他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哭着说:“祖传的铜壶你还给我,我们家送了几百年牛奶的铜壶你还给我。”突然跪下来喊道,“祖宗,祖宗,你说度母会来送奶的路上取铜壶,如今度母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强盗。” 香波王子说:“我不是强盗,我是度母的使者,我就是来取铜壶的。”说罢,从年轻女子身边绕过去,越跑越快。 光溜溜头追过来,长长的袈裟拖绊着脚步,没跑几步,就和香波王子拉开了距离。他大声吆喝着,声腔古怪得仿佛神号。顿时就有了同样古怪的回音。所有听到神号的喇嘛,不管老的少的,都从石阶两旁的殿堂和僧舍跑出来追撵香波王子。红紫的潮水在那些神秘狭小的巷道里急速流淌着,不时发出阵阵恐怖的怒吼。 香波王子回头看看,狂奔起来。 石阶一路曲扭,一路下坡,香波王子就像前腿短后腿长的兔子,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喇嘛们越来越多,许多年轻喇嘛把袈裟裹缠到腰里,动作麻利地追撵着。距离越来越小,路也越来越窄,两面高可摩天的墙壁狭峙而来,中间是一条缝,只容一人通过。一个喇嘛堵挡在前面,香波王子停下了,回头一看追撵的喇嘛,又跑起来。地形是由高往低的,他俯冲而去,整个身子撞向了喇嘛。喇嘛倒下了,他也滚翻在地。等他爬起来再逃时,右腿膝盖的疼痛让他咝咝抽气。他一瘸一拐地奔跑着,后面的喇嘛你喊我叫地追过来,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更糟的是,前面又有了堵挡的人,一个绛色氆氇袍的汉子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香波王子单手抱着铜壶,挥起拳头:“让开,让开。” 汉子似乎害怕了,身子猛地一侧,让香波王子擦身而过,同时他趴倒在地,身子横斜着,弓起来,挡住了追撵的喇嘛。 趁这个机会,香波王子右拐再左拐,踉踉跄跄来到哲蚌寺藏医院门前,突然意识到,刚才给他侧身让路的绛色氆氇袍的汉子就是昨天在晒大佛场地上保护他的那个人。这汉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保护他? 香波王子一头钻进牧马人,喊道:“快走。” 梅萨发动了车。香波王子紧张地往后看着。一群喇嘛疯追而来,率先的拽住了牧马人。牧马人忽地向前拉倒了他们。 “喇嘛们不要命了。”梅萨说。 牧马人沿着哲蚌大道疾驰而去。喇嘛们继续追撵着。刚刚到达哲蚌寺的路虎警车赶紧转弯跟了过去。 香波王子粗喘着,摸了摸疼痛的右腿膝盖,抱着铜壶看起来。 梅萨问:“哪儿来的铜壶?” 香波王子一声不吭。也是在壶底,他一眼看到了刻在上面的一行藏文字:“忿怒罗刹被盗之手”。他闭上眼睛沉思着:七位度母的两把铜壶,魔鬼偷走的两把铜壶,象征两座雪山和两座香巴拉温泉的铜壶,能够产生两出藏戏的铜壶,导致七姊妹“阿姐拉姆”悲惨死亡的两把铜壶,终于找到了。一把铜壶的刻字是“吉彩露丁”,一把铜壶的刻字是“忿怒罗刹被盗之手”。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其中的一把到底是不是宗喀巴的铜壶?更重要的是,铜壶上的文字里,有哪些关于’七度母之门‘的信息、’最后的伏藏‘的指南? 梅萨又问:“上面有什么?” 香波王子告诉了她。 梅萨说:“西藏恐怕有数以万计的忿怒罗刹塑像,到底是哪一尊?” 香波王子说:“既然刻有’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铜壶出自阿巴札仓,而阿巴札仓又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即九十八座密宗道场的唯一显现,这’忿怒罗刹‘就笃定是阿巴札仓的忿怒罗刹。” 梅萨说:“关键是我们无法进出阿巴札仓,不能和没有被盗的手比较,无法知道这只’被盗之手‘是什么样子的。” 香波王子说:“阿巴札仓也许对我们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可以肯定,有人盗走了忿怒罗刹的手以后,又给它安了一只手,所以我们在关于哲蚌寺的一般文献里看不到忿怒罗刹缺一只手的记载。现在要紧的是,我们必须知道,忿怒罗刹那只被盗的手是什么形状,手印是什么,尺寸有多大,泥料还是石料,什么颜色,西藏颜料还是印度颜料。” 梅萨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么详细?” 香波王子说:“我想到了‘佛手堂’。‘佛手堂’是历史上的一个存在,它除了收藏着几千只来自西藏、中原以及印度的佛手之外,还汇集了最古老的密法手印。密宗修炼要‘身’、‘语’、‘意’三密结合,这是肉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基础。身密是准确模仿本尊的手印和坐势,语密是大力念诵属于本尊的咒语,意密是完全拥有所修本尊的思想和意识。其中手印是外在形象的第一表情和神奇法力的首要条件。可惜古老手印已经留存不多,随着‘佛手堂’的消失而成为传说,我们能够看到的手印宝藏也只有几十种。但是历代高僧对‘佛手堂’几千只佛手以及手印的阐释并没有消失,这些阐释被掘藏大师苯波拉崩汇集在了《妙吉祥静猛手印》里。” “《妙吉祥静猛手印》在哪里,我们能找到?” “找不到也得找,我们迄今得到的所有启示和证悟都与哲蚌寺有关,所以还是要从哲蚌寺开始寻找。” “可又怎么解释另一把铜壶的刻字’吉彩露丁‘呢?” 香波王子说:“我说了,‘吉彩露丁’既可能是哲蚌寺,更可能是那把铜壶。现在看来,铜壶出自哲蚌寺,它归根结底的指向也许就是:‘吉彩露丁’是‘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所在地,也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现在关键要看手印的含义和指向里,有没有对‘吉彩露丁’的照应与加持。” 吱的一声响,梅萨一脚踩住了刹车。五个喇嘛和一辆轿车出现在路中央,拦截着牧马人。香波王子不禁惊叫一声:“喇嘛鸟?”接着便认出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 阿若喇嘛走过来,敲敲车门。香波王子无奈地放下车窗。 “不动佛的明示让我们去哲蚌寺找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要跟你谈谈。”阿若喇嘛一脸冰冷。 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说:“我下去,还是你上来?” “就在这里。”阿若喇嘛说,“佛祖是传达无伪真谛的无上圣尊,这样的常识你不会不知道吧?佛祖希望他的信徒成就脱离生死痛苦的不灭金刚身,希望在世界重新开始审视信仰、寻找精神出路的时候,佛法能够战胜浑浑噩噩、孤独抑郁的魔障,不灭金刚身能够建构光明的未来之城,于是就托付莲花生大师把’七度母之门‘伏藏在了人间。我这样说你大概不会反对吧?注意,成就脱离生死痛苦的不灭金刚身,仅仅做到惧怕畜生、饿鬼、地狱的三恶趣,希求转生到人、天神、非天即半人半神的三善趣是不够的。这样的世间善法根本不是修法之人的追求,所有的轮回包括人、非天和天神的轮回,都充满了生死流离的痛苦,都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真正的佛法要求我们出离三界生死,脱离六道轮回,它彻底否定了三恶趣的世界,也彻底否定了三善趣的意义。你有没有这样的出离之心、解脱之意呢?你是个俗人,你根本不可能有,所以……” “所以我必须把我探索的结果告诉你?” “我不要结果,我需要过程,我希望你跟我们合作。” “我要是拒绝呢?” “我没见过你这样大胆的罪犯。” “我杀了人,又盗窃了文物,现在还准备盗窃更重要的文物,你随时都会把我抓起来。你想这样提醒我,对吗?” 阿若喇嘛不说话,眼瞪着追过来的一群哲蚌寺喇嘛和喇嘛身后的路虎警车。 香波王子大吼一声:“走开。” 阿若喇嘛突然脱下自己的披风和袈裟,从车窗里扔给香波王子:“借给你啦,有用。”转身走向了喇嘛鸟。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阿若喇嘛的披风和袈裟,团起来就要扔向窗外,突然又停住了,心说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喇嘛,居然知道下来我会干什么。他摇晃着披风和袈裟喊道:“也是不动佛的明示吗?” 阿若喇嘛回头道:“是的。” 喇嘛鸟让开了路。牧马人奔逃而去。 哲蚌寺的喇嘛追过来,望着牧马人的背影,喘倒在地上。路虎警车拉响警笛,扑向了牧马人。 梅萨看了一眼后视镜,紧张地说:“可能跑不掉了。” 前面的岔道口驶出一辆满载水泥的卡车,横在路中央缓慢地右转着,牧马人只好停下。路虎警车追上来,紧靠牧马人停下。 “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香波王子把好不容易抢来的铜壶扔到座位上,反手抱住后脑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梅萨的脚懊丧得离开了油门,车熄火了。 但是路虎警车里好像出了点事儿,直到前面的卡车完成右转,让开道路,直到梅萨再次发动牧马人朝前开去,警察也没有冲出来。 驾驶路虎警车的是碧秀,他追上牧马人,掏出枪就要下去,一推门发现车门打不开了。路虎警车有自动锁门的装置,但应该是外面的人进不来,不应该是里面的人出不去。碧秀在车前怎么摁按钮,车门都没有反应,想把玻璃放下来,举枪射击,玻璃也失灵了。他扭头朝卓玛吼道:“是不是你搞得鬼?王头,肯定是他搞的鬼。” 王岩瞪着副驾驶座上的卓玛,厉声问道:“是不是?” 卓玛没有回答,只是说:“让我来看看。”说罢,趴到按钮上胡乱摁起来,摁着摁着,吧嗒一声,车门开了。碧秀冲了出去。 已经来不及了,冲出去反而是浪费时间,牧马人早已不见踪影。碧秀朝天开了一枪,愤怒地吼道:“卓玛,卓玛。” 卓玛正从车里下来,碧秀扑过去,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 卓玛捂着鼻子平静地说:“这里是拉萨,是众佛的眼皮底下,车门打不开是佛的意志,有本事你去找佛算账,朝我发泄有什么用?”说着,一点也不吃亏地还了一拳,同样打歪了碧秀的鼻子。 王岩走向卓玛,小声问:“你必须给我说实话,门为什么打不开?” 卓玛说:“作为一个国际刑警,我是来寻找证据的,不是来胡乱抓人杀人的,这就是实话。”说罢,钻进了路虎警车。 王岩沉默着,他在想:要不要把碧秀和卓玛的情况汇报给上级?汇报肯定意味着失去卓玛或者碧秀,而失去卓玛,就会鼓励碧秀的急躁甚至胡作非为;失去碧秀,又会鼓励卓玛的过度沉稳甚至无所作为。碧秀的急躁和卓玛的沉稳其实都是一种需要,现在就看他王岩靠向哪一边了。而他的想法是,香波王子最好露出新的马脚,证明他就是乌金喇嘛,或者乌金喇嘛的派遣。如果香波王子执意走向死亡,那是谁也拦不住的。想着,瞪了一眼卓玛说:“我们这个三人组合我是头,你们得听我的。”然后挥了一下手,“上车。” 疾驰的牧马人里,梅萨问道:“现在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去尼泊尔总领事馆,把我丢下,你继续走。” 几乎在同时,喇嘛鸟里,阿若喇嘛对开车的邬坚林巴说:“把你的袈裟脱给我,到前面拐弯处把我丢下,你跟上去,尽量让那个开车的女人发现你在跟踪他。” 邬坚林巴问:“也许现在开车的不是女人,而是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说:“香波王子已经下车了。” 邬坚林巴指了指别的喇嘛说:“我们两个一起去吧,跟踪的事儿交给他们。” 6 香波王子给梅萨打电话,证明喇嘛鸟一直在跟踪牧马人后,才从出租车上下来,放心大胆地朝前走去。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哲蚌寺,现在他是一个喇嘛。他既可以是外来的喇嘛,也可以是哲蚌寺的喇嘛。哲蚌寺很大,喇嘛很多,各个札仓的喇嘛互相不认识是常有的事儿。他穿过深长又曲折的巷道,不时和喇嘛们打着照面,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没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抢走了送奶铜壶的人。 他直奔措钦大殿二楼东边的甘珠尔拉康,拜了文殊菩萨,捐了香资,问一个值守的喇嘛,他是不是可以看看掘藏大师苯波拉崩编著的《妙吉祥静猛手印》。值守喇嘛上下打量着他不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值守喇嘛说:“你是哪里的?” 他客气地回答:“我从远方北京来。” “没有,这里没有《妙吉祥静猛手印》。” 香波王子一听对方的口气,就明白他是知道这本书的,说:“甘珠尔拉康不是哲蚌寺的藏经阁吗,怎么会没有?” 似乎哲蚌寺的喇嘛自以为身处格鲁派教法的中心,在远方来的喇嘛面前有资格骄傲,用教训的口气说:“你这个喇嘛好糊涂,既然是珍藏显宗大藏经《甘珠尔》的甘珠尔拉康,怎么会有《妙吉祥静猛手印》这样的密宗秘籍?” 香波王子低下头,双手合十说:“对圣教来说,拉萨是中心,其他地方都是远途边地。我这个边远喇嘛今天见识了中心喇嘛的风范,感谢博学的上师指点。” 他在“上师”前面加了“博学”作为敬语,那是徒弟用来称呼师傅的。值守喇嘛很高兴,放下架子说:“哲蚌寺最重要的秘籍都在绛央曲杰秘室,包括《妙吉祥静猛手印》。” 香波王子谦卑地说:“请教上师,我怎么可以进去?” “你是要做造像的参考吧?有你们寺院的介绍信就可以。” “啊,介绍信?有啊,有啊。请问上师大名?” “云丹多吉。” “我要永远记住这个关键时刻给我指点迷津的名字。” 香波王子知道,绛央曲杰秘室就在措钦大殿后面。当年宗喀巴要在’禳炯玛‘闭关静修,后来创建了哲蚌寺的宗喀巴的弟子绛央曲杰·扎西班丹希望自己陪伴尊师,就在离’禳炯玛‘不远的地方营造了一间修习密法的秘室。修习期间,秘室里自然生成了一尊文殊菩萨石像,殊胜无比,使绛央曲杰大师在极短时间里,内生微妙大乐,外变苦乐为友,获得了无上瑜伽的悟证。秘室遂成为圣人之乐园、成就之妙境,名扬刹土,普天共景。 香波王子匆匆来到绛央曲杰秘室门口,发现那儿除了“谢绝参观”的牌子,没有人把守,便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 一个青年喇嘛盘腿坐在榻铺上正在翻阅一函长条经卷。 香波王子前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在正中自然生成的那尊文殊菩萨石像前磕了一个头,然后抬头观察,看到四壁都是玻璃门的柜子,里面供养着许多黄缎包裹的经卷。他起身过去,想打开一扇玻璃门,就听青年喇嘛问: “你来干什么?” “查阅《妙吉祥静猛手印》,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介绍信。” “我从远方北京来,忘带了。甘珠尔拉康的喇嘛云丹多吉是我弟弟,弟弟说绛央曲杰秘室的喇嘛都是极其善良好说话的,他们不会难为我,让我返回北京去取介绍信。” “你从北京来,是雍和宫吗?” “是的。” “雍和宫的阿若喇嘛他可好?” “阿若喇嘛?他很好,很好。”香波王子摸摸自己身上阿若喇嘛的袈裟,虔敬地说,“上师,你能满足我吗?” 青年喇嘛点点头,站起来,走到文殊石像后面,打开一扇玻璃门,取一沓经卷,双手捧给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接住,坐到卡垫上,并起双腿,在膝盖上打开了黄缎。经卷出现了,是木夹散页、图文并茂的那种,木夹上涂金阴刻着“妙吉祥静猛手印”一行藏文字,纸张的颜色和图文的形状都说明着它的古老和价值。 香波王子心说如此宝贵的典籍,我居然这么容易就看到了,似乎有点不相信,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再看看青年喇嘛。 青年喇嘛猜透了他的心,正色道:“这样的宝典是不会示人的。” “那为什么我能看到?” 青年喇嘛神秘地笑了笑:“我昨天梦见了你,梦见你穿着别人的袈裟,你是一个掘藏者,百年不遇。” 香波王子浑身一颤。 “不要怕,赶紧看。” 他一页一页翻过去,每一页都绘有至少三只佛手,文字的描述有简有繁,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发现“佛手堂”的几千只佛手居然没有重样的。终于翻到了忿怒罗刹的手印,一共十六种,一种一种细看,没看到跟阿巴札仓“忿怒罗刹被盗之手”有关的记载,甚至都没有“阿巴札仓”几个字。他研究来研究去,突然发现忿怒罗刹的手印标明是十七种,第十七种的绘图却是空白,只有一行简单说明: 期尅印,如人手,北方塑泥,藏南人色。 香波王子是知道的:“期尅印”就是中指、无名指、大拇指相连,食指和小拇指翘起,猛厉之神、护法明王很多都是这种手印,所以又称忿怒印和禁伏印。如果两手都做期尅印,那又叫金刚吽迦罗印。“如人手”就是跟人手一般大小。“北方塑泥”指的是产自念青唐古拉山的一种塑神泥土。“藏南人色”就是浅肉色,这是相对于藏北藏东人而言,藏北藏东海拔高,紫外线强烈,人的肤色较黑,史书上叫黑头藏民。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没有绘图?难道这只罗刹手印并没有进入“佛手堂”?有可能,罗刹之手被盗之后,就一直在民间流失,掘藏大师苯波拉崩之所以把图案空下,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个事实。如果这个推断正确,就等于终于知道了“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具体形貌。那么,如今它在哪里呢? 铜壶的启示是“吉彩露丁”,也就是哲蚌寺,而哲蚌寺的启示却是“期尅印”。“期尅印”代表四大物质元素土、水、火、风中的“水”;它的指向是南方;它的含义是六波罗蜜多中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中的“精进”;它的境界是出离心——出离欲界、色界、无色界的三界之苦,出离畜生、饿鬼、地狱、人类、半人半神类、天神类的六道轮回之苦;它的密宗次第是佛母的照耀:明妃初降,沐浴莲花池,度母临堂,水边起华章。 “水”自然应该是拉萨河,拉萨河在拉萨之“南”,河水昼夜不停,一路“精进”,欢跳的样子就像“出离三界苦”的灵识情状。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他必须前往拉萨河。至于“期尅印”的密宗次第“佛母的照耀”,也许可以解释为拉萨河是佛母的河,是沐浴节里仙女下凡的地方;拉萨河边,度母常驻,自然会有华丽的拉章即宫殿? 香波王子摞起翻开的散页,用黄缎包好,起身交给青年喇嘛,弯了弯腰,转身就走,心里嘀咕着:拉萨河,拉萨河,拉萨河边有度母?他一步跨出绛央曲杰秘室的门槛,急急忙忙往前走,却一个马趴摔倒在地。爬起来一看,绊倒自己的竟是一个人。那人脸面朝下,痛苦地扭曲着,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骷髅刀,嘎吱嘎吱地一次次划在石料地上。 香波王子惊怕地僵立着:骷髅杀手,他居然会追到这里来?我要是有杀人的本事就好了,现在就可以杀了他,杀了这个信仰的刺客、伏藏的敌手。 骷髅杀手爬起来,朝着香波王子一步一步挪动着。 香波王子说:“你为什么不能住手呢,你这样追杀我,其实你比我更危险,因为你以仓央嘉措为敌,每一个崇拜仓央嘉措的人,都可以除掉你。” 骷髅杀手说:“仓央嘉措是不杀人的,你们要是除掉我,就不仅背叛了圣教,也背叛了你们的主人。” 香波王子说:“杀你不是杀人,是杀鬼,杀鬼是鬼逼出来的。” 骷髅杀手再也不吭一声,只顾往前,好像伤痛已经消失,刀在手中哗啦啦响。 香波王子后退着,他完全可以转身跑掉,但是他没有,他内心突然一阵激然的涌动,透过紧张耸起的眉眼,涌出一种果敢和希冀的锋刃,利利地刺了过去。不是刀,不是尖锐,是仓央嘉措情歌: 宝贝在自己手里, 不知道它的价值, 一旦归了人家, 不由得又气又急。 骷髅杀手站住了,好像情歌真的刺痛了他。 香波王子问:“你是不是从来没听过仓央嘉措情歌?” 骷髅杀手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听你唱。” 香波王子高兴地说:“你竟然还记得,记得我唱了什么?” 骷髅杀手点点头。香波王子说:“那你唱,唱给我听听。” 骷髅杀手又摇摇头。香波王子说:“我知道了,你是只记得歌词不会唱。想学吗?” 骷髅杀手“嗯”了一声,突然又吼起来:“我一个杀手,学它干什么?” “那就损失大了,一个西藏人如果不会唱仓央嘉措情歌他就不懂爱情。”香波王子相信仓央嘉措的力量,相信仓央嘉措情歌的感染和穿透是所有强大中最强大的,因为它鼓励的是人的本能,是人对幸福与生俱来的追逐和依恋。就算此刻情歌面对的是魔鬼,那也是人变的魔鬼,人变的就有人性,不过是比正常人少一点而已。他接着又唱: 姑娘不是妈妈养的, 莫非是桃树生的? 这朝三暮四的变化, 怎比桃花凋谢还快? 骷髅杀手呆愣着,似有同感:是啊,怎比桃花凋谢还快? 香波王子说:“罗马恩尼草原上的男子汉,别忘了我教给你的办法,只要你会说仓央嘉措的故事,会唱仓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没有不爱你的女人。不管她是旧的,还是新的,不管曾经是你的,还是将来是你的。” 骷髅杀手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恐惧地说:“我再说一遍,我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我杀你就是要杀死情歌。” “你能杀了我,但你杀不死情歌,就像杀不死你对女人的念想。放下你的骷髅刀,走过来,听我教你唱,你一唱你就知道你最需要什么,修炼最需要什么了。” “不不。”仿佛仓央嘉措情歌对他是毒咒,是血光四射的刀剑,骷髅杀手不禁摇晃了一下,又说,“别让我上当,我不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唱。” “你不唱,那就听吧。”香波王子又唱起来: 会说话的花鹦鹉, 从家乡来到这方, 我那心上的人儿, 是不是平安健康? 骷髅杀手疑惧重重地喊道:“别唱了,我不听。” “你不听也得听,这是世间最响亮的声音,也是唯一有用的声音。” “你再唱,我就动手了。”又是一阵骷髅刀的哗啦啦响。 “仓央嘉措情歌是不怕死的结果,谁能把它吓回去。来吧,举起你的骷髅刀来吧。”香波王子唱得深情无限: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骷髅杀手迟疑着,渐渐安静了。香波王子精神一振,又唱了一遍。骷髅杀手一脸呆怔,似乎已经沉浸在歌声里了。 香波王子说:“你的女人,一定会回到你身边。但你必须先对她唱仓央嘉措情歌,唱出她的眼泪和感动,再唱着仓央嘉措情歌接她回家,然后一直唱下来,便是地久天长。”说罢,双手合十做了个祝福的姿势,撒腿就跑。 他边跑边想:就在骷髅杀手即将举刀冲进绛央曲杰秘室时,有人出手阻止了他。谁呢?谁能阻止骷髅杀手?阿若喇嘛?邬坚林巴?或者那个几次出手相救的绛色氆氇袍的汉子? 他一口气跑到藏医院前,钻进一辆出租车说:“离这里最近的拉萨河边,快。”然后掏出手机打给了梅萨。 梅萨说她刚刚带着喇嘛鸟经过冲赛康,正往小昭寺方向去。 香波王子说:“调头,到西郊拉萨河边来找我。” 梅萨说:“我在冲赛康巷口见到了引超玛。” 香波王子说:“引超玛?她还穿着‘拉姆切’仙女装在招徕顾客吗?” 拉萨河的水有些混浊,但不是污染的混浊,而是水土流失的混浊。就是在拉萨内外人口、工业、楼厦剧增的今天,在中国所有城市的河流里,拉萨河也是最清洁的河。夕阳照耀在河面上,柔软的光泽,活跃地流淌。岚光冉冉升起,把一阵阵清越的浪响送到了岸畔。岸畔的鸟语、林声、诗话,尽在漫然无际的时间里出彩。香波王子辛苦地挺立在一棵歪柳树下,干啃着一个从路边店买来的面包,仔细观察河水和两岸,不明白为什么“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期尅印”会指引他来到这里。他脱下阿若喇嘛的袈裟和披风,拎在手里,朝东走去,走了一会儿,就看到梅萨开着牧马人前来会合。 梅萨停车下来,和他一起边说边走,有时走在金珠路上,有时走在堤岸上,很快路过了下榻的藏红花酒店。 坐落在鲁定南路尽头的藏红花酒店距离拉萨河不到五十米,从河边看,酒店就像一只在水边孵蛋的七彩鸟,华贵而斑斓。他们没有回到酒店,继续往前走。晚上了,天色疯狂地黑暗着,拉萨河因为黑暗的覆盖有些不快,伸胳膊蹬腿地咆哮起来。灯在扎堆,星星也在扎堆,越亮的地方越看不清是什么。他们收获了一身的疲惫,朝回走去,走到停放牧马人的地方,又开车走向藏红花酒店。 “鲁定南路?”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藏红花酒店门口的路牌说,“‘鲁定’不就是‘吉彩露丁’的‘露丁’吗?可鲁定有南北两路,横穿整个拉萨西部,十几公里长,我们还是一片茫然。” 梅萨说:“你是不是想把十几公里的鲁定路都走一遍?” 香波王子说:“不,我是想,‘吉彩露丁’,为什么是‘吉彩露丁’?它契合的会不会是藏红花酒店呢?”他拍着额头苦思冥想,突然长喘一口气说,“累了,没有灵感了,休息吧。”他快步走去,把牧马人开过来,停在了藏红花酒店的院子里。 他们打着哈欠在一楼餐厅晚饭。很饿,但又吃不下,都说管它三七二十一,今晚好好睡一觉再说。吃完了,香波王子把餐厅四处看了看。 梅萨问他找什么。 他说:“你不是说你在冲赛康巷口见到了招徕顾客的引超玛吗?他调换了我们的铜壶,我想知道她怎么好意思面对我们。” 梅萨冷笑一声说:“喜欢就喜欢呗,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了。你怎么会喜欢一个缺一只手的人?” 香波王子不甘心地问一个服务员:“引超玛回来没有?” “引超玛?哪个引超玛?” “就是昨天把我们从冲赛康巷口带来这里的那个姑娘。” 服务员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谁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梅萨掩饰不住生气地说:“就是那个装了假肢的姑娘。” 服务员“哦”了一声:“吉彩露丁啊?还没回来。” “吉彩露丁?你说什么,她叫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一下歪倒了,他要往前跑,被椅子一挡就倒在满桌的食物里,一盆酸奶飞溅而起,溅得他们浑身花花搭搭。他推开桌子喊道:“梅萨,快走。”一脚踢开了面前的椅子。 7 “原来引超玛就是吉彩露丁,现在完全契合了。”开着牧马人疯跑的香波王子说,“‘吉彩露丁’既是哲蚌寺,又是铜壶,更是一个与‘七度母之门’休戚相关的姑娘。她是度母,度母临堂,水边起华章,华章就是藏红花酒店,藏红花酒店就是为她而建。尽管是无意识的,但神的安排往往体现在人的无意识中。” 梅萨说:“她明明叫吉彩露丁,为什么要骗我们?” 香波王子说:“也许引超玛是她的另一个名字,也许是伏藏者对我们的考验,考验我们有没有智慧最终找到她。再说了,如果不是我们找到两把失踪的铜壶,就算一开始就知道她叫‘吉彩露丁’,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壶底刻着‘吉彩露丁’的铜壶调换给了我们,无意中成为一种推动,推动我们去寻找另一把铜壶。因为事实上另一把铜壶上的‘忿怒罗刹被盗之手’,才能让我们明白她的价值。” 梅萨说:“我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她的出现、‘吉彩露丁’的出现跟‘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现在关键是找到她,找到她就明白了。” 灯火通明的冲赛康巷口,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已经看不到吉彩露丁的身影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到处打听:“那个右手装了假肢的残疾姑娘,很漂亮的穿着‘拉姆切’仙女装的姑娘。”好几个人都说,半个小时前她还在这里。“她去哪里了?”也是好几个人都说:“她招揽到了顾客,肯定去了藏红花酒店。” “哪里来的顾客,坐什么车走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迅速返回藏红花酒店,行至罗布林卡路西藏博物馆一侧时,路被堵住了。许多车停下来,司机和车里的人都朝路边的树荫跑去,那儿簇拥了一大片人,路灯照耀着黑压压的人头,一些怵然惊惧的面孔晃来晃去。 有人喊:“打110了没有?” 香波王子想绕过去,怎么绕都有车挡着,好像不让他们停车下来不罢休似的。 又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 森然惨淡的好奇迫使他们下车,顺着人流走了过去。 树荫下躺着一具女尸。第一眼就让香波王子的心脏几乎蹦出喉咙,啊、啊……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梅萨则一脸苍白,惊叫道:“吉彩露丁?” 是的,这是一个名叫吉彩露丁的姑娘。 香波王子想起了哲蚌寺的眼镜喇嘛告诉他的传说中的“当年的惨案”:“有人在当惹雍措发现了七姊妹’阿姐拉姆‘的尸体,她们被砍去了舞蹈的手脚,割掉了唱歌的喉咙,她们的发辫是拔掉的,满头是血,她们没有了耳朵。更不幸的是,她们每个人都被剜掉了一根穴位经络。” 是历史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回到了历史?就像他已经见识过的那样,可怕的吉彩露丁浑身赤裸,身上一溜儿血洞赫然在目。血洞一共九个,明显是“足太阳膀胱经穴”的走向。吉彩露丁趴在地上,假肢压在肚子下面,好像死前她在竭尽全力保护她的假肢。 香波王子打着寒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推了梅萨一把:“快去车里等我。”然后咬咬牙扑过去,趴在吉彩露丁身上号啕大哭。似乎悲伤已经让他顾不得许多,他满身沾染着吉彩露丁的血,鲜红一片。 警察来了,赶紧拉起他,问:“你是她什么人?” 香波王子悲痛欲绝,说不出话来。警察安慰着他,拉他离开了现场,却没有发现,香波王子趴在吉彩露丁身上号啕时,已经卸下她的右手假肢,戴在了自己手上。他现在是三只手,但斑斑驳驳的路灯下,警察没发现他是三只手。他把手抱在胸前,躲进黑暗悄悄后退着,突然转身,快步过去,一头扎进了敞开着门的牧马人。 梅萨启动了牧马人。 隐蔽中的喇嘛鸟跟了过去,更加隐蔽的路虎警车也跟了过去,最后跟进的是一辆黑色的现代越野。拉萨紧张了,当顶滚过一阵雷,但没有下雨。 香波王子沉思着,一瞬间,心头飘过那首仓央嘉措情歌: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他悲伤地说:“我们按照《地下预言》的指南,试图打开‘七度母之门’,搞清楚‘最后的伏藏’到底是什么。这是为了信仰的努力,想得到拨云见日的结果,却没想到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发指的血腥、死亡、恐怖。在北京,姬姬布赤死了,在拉卜楞寺,仁增旺姆死了,在塔尔寺,伊卓拉姆死了,到了哲蚌寺,又死了吉彩露丁。这些死亡似乎都是我们带来的,我不知道还有谁的生命在等着为我们付出,我都不想继续了。” 梅萨说:“可你已经骑虎难下,要是不继续,连你连我都得死。” 香波王子叹口气:“是啊,我们左右不了一切,包括自己。” “再说血腥和死亡证明着’七度母之门‘的重要,大伏藏都是新旧交替、继往开来的重光,密法意义上的宗教重光都带着原始的血腥气息,这在莲花生时代就已经有过了。莲花生大师之所以首开伏藏风气,就是因为当经教从印度来到西藏时,新信仰与旧信仰的较量始终伴随着血雨腥风。他把经教埋藏起来以待来日,同时也预言:魔鬼在伏藏旧信仰,佛子在伏藏新信仰。就好比没有魔鬼,就没有天使,没有旧信仰,引不来新信仰。” 香波王子摇摇头:“真正的信仰不会旧,也不会新,它是恒久不变的,就像人的本性,发展了几千几万年,它变了吗?” 梅萨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立刻闭嘴了。 天空洒着星星雨,大地是哭的,夜色一阵阵地抽搐。情绪一直在悲戚哀恸中低徊,而对香波王子来说,似乎唯一可以排遣郁愤的办法就是唱仓央嘉措情歌。他沉重而痛切地唱着,直到把自己唱出眼泪,然后哽咽而止。 梅萨一边开车一边听他唱,一种滚动出现在眼睛里,视线立刻模糊了。她想到了自己和香波王子的誓约,赶紧吞咽着,没有让晶莹滚下来。突然说:“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这样唱,也会情歌当哭?” “会的。”他说,又改口道,“你怎么会死呢,有我在你身边。” 梅萨看看窗外,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哪里都是危险的,就在路上。” 香波王子拿纸擦掉眼泪,也擦了擦满怀的血污,把吉彩露丁的右手假肢抱在怀里,仔细研究起来:“不错,跟《妙吉祥静猛手印》中记载的一样,期尅印,人手一般大小,用的是北方塑泥,浅肉色。太高明了,居然把’忿怒罗刹被盗之手‘做成了假肢。我见她第一面时就有感觉,但当时说不上,以为是她的漂亮和免费供应青稞酒、酥油茶、风干肉、奶皮子的语言,以及她的’拉姆切‘仙女装诱惑了我。现在我明白了,真正诱惑我的原来是她的假肢。显然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杀死了她,因为他们发现她是’授记指南‘的关键。但’隐身人血咒殿堂‘并没有经历掘藏的过程,不知道她为什么是关键,否则假肢就会不翼而飞。” 他摩挲着假肢的每一个指头,又从腕口朝里看着,里面有一个半拃长的木头圆轴,想取出来,掰了掰,发现是固定的:“怎么办?这可是一件珍贵文物,砸碎就可惜了。” 梅萨说:“如果你能砸碎,这里就没有伏藏了,伏藏之器都有金刚般的坚硬,它一定是设了机关的,仔细找。” 香波王子用假肢在车门上磕了磕,果然坚硬得车破它不破。他翻来覆去地找机关,这儿摁那儿捏,搞了半天也没听到“啪啦”一声响。他想一定是什么地方被自己疏忽了,便皱着眉头使劲回忆所有细节,回忆得脑袋都疼了。 梅萨望了一眼后视镜说:“喇嘛鸟又跟上了。” 香波王子说:“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结果而不是我们,不能停下来,答案必须在车里得到。快啊,快想想,梅萨你应该比我聪明。” 梅萨加快了速度:“到前面买瓶水吧,太渴了。” 他们在一个路边食品摊前买了几瓶矿泉水,迅速离去。香波王子拧掉瓶盖,递给梅萨。车摇晃着,水溢出来洒在了假肢上。香波王子赶紧用袖子小心擦掉。 梅萨喝了一口水说:“在仓央嘉措时代,有个掘藏师把伏藏分为六类,天伏藏、地伏藏、经伏藏、意伏藏、火伏藏、水伏藏。天伏藏是从天而降的虚空伏藏,地伏藏是埋入地下的岩石伏藏,经伏藏是暗藏在已有经文里的黄卷伏藏,意伏藏是深埋在人心里的灵识伏藏,火伏藏是经火烧制的圣器伏藏,水伏藏就是必须在水中捞取的密匣伏藏。吉彩露丁的假肢如果是伏藏或伏藏之器,应该算是火伏藏,因为它是泥胎,必须经过炭火烧制。” 香波王子说:“什么火伏藏、水伏藏,说这些有什么用。” 梅萨说:“火伏藏怕水,水伏藏怕火,水火不相容,为什么不能用水试试呢?” 香波王子想了想说:“对啊,正好它是期尅印,代表了水,指向是拉萨河,它的密宗次第又是明妃初降,沐浴莲花池,度母临堂,水边起华章。” 牧马人穿行在拉萨的黑夜里,从夺底路往北到齐拉路,再到娘热路、当热路,然后开进鲁丁路、金珠路,沿着拉萨河往东走过江苏路,回到夺底路。这差不多是一条围绕拉萨的外环路线,梅萨开了一圈又一圈。 梅萨说:“跟踪我们的不止喇嘛鸟,好像还有路虎警车和一辆现代越野。怎么办?该加油了。” “不要紧,停下来加油,现在还不到他们动手的时候。” 当矿泉水泡软假肢,从里面取出那个半拃长的木头圆轴时,已经后半夜了。木头圆轴是铆合起来的,轴心镶着一颗宝石。摁了一下宝石,圆轴就开了,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兽皮。兽皮很结实,裹缠着一张丝绸一样的白纸。 牧马人正在经过哈达青鸟。香波王子打开白纸,看上面什么也没有,不无激动地说:“又是’光透文字‘。” “我看看。”梅萨似乎忘了自己在开车,转过身来要看,牧马人忽一下碾过马路牙,冲到了人行道上。幸亏人行道上没有人,等它再下来时,喇嘛鸟突然加速,横过来挡在了面前。 梅萨一脚踩住刹车,差一点把香波王子扔出去。阿若喇嘛和另外几个喇嘛从喇嘛鸟里出来,迅速来到牧马人跟前。 香波王子放下车窗玻璃,从身边拿起阿若喇嘛借给他的披风和袈裟,扔了出去:“谢谢了,麻烦你让开。” 阿若喇嘛接住说:“你得到了什么,交给我,那东西不属于你,你不是喇嘛,甚至都不是一个见佛就拜的信徒。” 香波王子一惊:“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阿若喇嘛说:“一定得到了,你们不回藏红花酒店就是证明。” 香波王子说:“说句老实话,就是给了你们,你们也不可能开启‘七度母之门’,‘光透文字’上只有‘授记指南’,你们没有能力破译它。” 阿若喇嘛说:“有困难我会求助于你。但你要明白,你是无法得到’最后的伏藏‘的。伏藏是佛法的再生,它依赖佛法僧三宝的结合,依赖根器,而不会依赖一个浑身不清净的俗人。’光透文字‘对你只是文字游戏,对我们它是经旨,是法音。” 香波王子说:“太对了,依赖根器,你怎么认为我的根器没有你好呢?’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你对仓央嘉措又能知道多少?麻烦你唱一首情歌给我听听,唱啊,害羞是吧,仓央嘉措情歌就是法音,你害羞什么?”说着,随手把“光透文字”塞到了坐垫底下。 遭到奚落的阿若喇嘛突然招了招手,他身后的几个喇嘛立刻扑过去,打开车门,把香波王子撕了出来。 香波王子说:“好好好,我给你们,给你们。”说着,回身从牧马人后座上拎出了两把铜壶,举起来就朝几个喇嘛砸去。他咚咚咚地把铜壶砸在喇嘛们身上,砸扁了“吉彩露丁”,又砸扁了“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砸得几个喇嘛抱起头连连后退。阿若喇嘛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把两把铜壶一起砸在了他身上,他惨叫着,抱着对方的手却坚决不松开。 这时一直在驾驶座上坐着不动的邬坚林巴下车过来,大声说:“香波王子,你随时都会被警察抓起来,’光透文字‘交给我们最安全也最有效。” 仿佛他的话是一声召唤,路虎警车驶过来唰地停下了。王岩、碧秀、卓玛钻出来,直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回身就跑,却被碧秀一脚踢趴在地上。碧秀跳过去骑住他,从腰里摘下手铐就要铐住,突然听到邬坚林巴大喊一声:“危险。” 那辆一直跟在最后的现代越野这时疯驰而来,朝着碧秀撞了过去。碧秀丢开香波王子,一个滚儿打向一边。现代越野突然刹住,噌噌噌跳出六七个壮硕的藏民,为首的正是在哲蚌寺几次保护过香波王子的穿绛色氆氇袍的汉子。他们掉着棍棒冲过来,拽住了王岩、碧秀和卓玛,也拽住了香波王子。 绛色氆氇袍把香波王子拽向路边,吼道:“趴下,别动。” 香波王子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救我?” 绛色氆氇袍说:“我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雇了我。” “谁?谁雇了你?” 绛色氆氇袍不回答,在他身上乱搜乱摸。这时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带人围了过来。两个藏民立刻挥起棍棒,不让他们靠近香波王子。 而在另一边,几个藏民和王岩、碧秀、卓玛扭打起来,哈达青鸟的地上乱成一团。三个警察都掏出了枪,但并没有吓跑对方,扭打更加激烈。王岩知道逞强硬来是会出人命的,只好命令两个同伴主动撤离。 路虎警车走了,接着是喇嘛鸟,最后是那辆现代越野。六七个壮硕的藏民离开时唱着仓央嘉措情歌: 我对你就像天上的云彩, 细雨蒙蒙缠绵相爱, 你对我如同无情的狂风, 一再将云朵吹开。 他们一遍两遍地唱,像是故意刺激香波王子。 趴在地上的香波王子站起来,看到不远处躺着梅萨,走过去扶起她说:“怎么连你都打,你是女的呀。” 梅萨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不让他们上牧马人,他们撕下来就打。” 香波王子扑向牧马人,手伸到坐垫底下摸了摸,又摸了摸,喊道:“梅萨过来。” 梅萨过来了,双手捂在腰里:“哎哟,哎哟。” 香波王子说:“’光透文字‘呢?我藏在这里了。” 梅萨说:“我没看见你把它藏在这里了。” 香波王子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大叫一声:“完蛋了。” 梅萨埋怨道:“你怎么不交给我,你放在坐垫底下是人就能找得到。” 香波王子说:“交给你?人家也会搜查你的。” 梅萨说:“有些地方是不能搜的,我是女人,拉萨是佛天神地,即便他们是土匪,这点道德还是有。” “我忘了你是女人。”香波王子气急败坏地打了自己一拳,吼道,“他妈的,我白白地洁身自好啦。现在,现在,现在,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就是喝酒,吃肉,抽烟,搞女人。” 梅萨无奈而又怨恨地说:“那你就去吧。” 香波王子使劲甩上车门,大步走去,半晌又回来,哭丧着脸说:“哪里会有女人?我的女人不就在这里吗?” 梅萨阴沉着脸:“谁是你的女人?你的女人在天上,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端死活不知呢。” 香波王子打了个愣怔,再也无话,手在身上急急忙忙摸索着。 第十二章 山魈之泪 香波王子摸出手机拨打珀恩措,对方是开机的,却没人接,打了好几次,才飘出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 “我还是不习惯你用别人的手机,想了半天才敢接。”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的手机好使,我喜欢它,你慢慢习惯吧,记住后面的数字是‘2452’,就是‘爱死我爱’。” 珀恩措说:“‘爱死我爱’?你这么说我真有点放不下你了。” “放不下我?太高兴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讲讲碧秀拉巴的故事吗?” “是的是的,也许对你有用,也许碧秀拉巴的故事是个阶梯,你会沿着它走下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也许……” “不会又是喇嘛说教吧?” “不会,是故事。” “那就快说吧,我想知道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能不能感动我,如果能感动我,我就不跳,如果不能感动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给你了。” 香波王子沉思了一会儿说:“碧秀拉巴曾是一个四方讨要的乞丐,有一天他带着老婆回到他的山南老家下,正碰上努丹千户在屠宰牲畜的地方惩罚一个猎人。猎人射杀了一只棕熊,那是山神的伴神。山神迁怒于努丹庄园,让包括努丹千户的大儿子在内的十几个人传染上了烂掉灵魂的麻风病。那个时候,麻风病是不治之症,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猎人的血肉祭祀山神,祈求宽恕,再把得病的人绑起来背进深山,任其冻死、饿死,或被野兽吃掉。碧秀拉巴用他那嘶哑细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吃力地说:‘如果千户大人对佛发誓不杀这个猎人,烂掉的灵魂就会痊愈,病人很快就会好起来。’努丹千户说:“我凭什么要听一个乞丐的话呢?’碧秀拉巴说:‘要是病人的病七天不见好,你就把我的皮剥下来,用我没有皮的血身子祭祀山神。’” “七天过去了,十几个麻风病人不仅不见好,反而更严重,甚至有一个已经死掉。努丹千户派人把碧秀拉巴抓起来,同时抓起来的还有猎人的老婆。努丹千户说:‘我对佛发誓不杀猎人,但没有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又指着碧秀拉巴问:‘你自己选择,是活着剥你的皮,还是弄死了再剥你的皮?’碧秀拉巴的回答嘶哑细小得就像痛苦的呻吟,却依然浸透着力量:‘当然是活着剥我的皮,死人的皮是剥不下来的。’剥皮的方法是,把活人绑在剥皮杆上,用刀从额头经过天灵盖、后脑勺直至脖颈,划出一道血口子,然后把烧滚的酥油浇下去,酥油浸渗之处,皮肉就会开裂。有时,人皮剥到一半,人就已经疼死了,有时整张人皮已经剥落下来,人还活着,等着血尽而死。 “努丹千户已经派人烧滚了酥油,就等着划出血口子往头上浇。碧秀拉巴说:‘如果千户大人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我就有办法自己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努丹千户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剥自己皮的,今天倒要见识见识。’于是就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碧秀拉巴费力地告诉他:‘我剥皮的办法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等饿得皮包骨的时候,再咬烂自己的嘴,从嘴上往下一扒,整张人皮就下来了。’努丹千户就让碧秀拉巴饿着,不吃不喝半个月,皮包骨的样子出来了。碧秀拉巴还活着,却已经咬不动自己了。碧秀拉巴说:‘我已经剥不动我的皮了,你还是把我喂出肉来吧,没有肉的祭品山神是不理睬的。’努丹千户说:‘我现在恨透了你这个骗子,我就是要喂你,喂出肉来再折磨你,那时候我会让你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 “一个月以后,身体恢复的碧秀拉巴又被努丹千户带到了屠宰牲畜的地方,一起带去的还有猎人的孩子。努丹千户说:‘我对佛发誓不杀猎人的老婆,但没有发誓不杀猎人的孩子。孩子的肉很嫩,是山神最喜欢的祭品。’碧秀拉巴表示:‘如果山神吃惯了孩子的肉,庄园里所有孩子包括千户大人的孩子就都会被吃掉。为什么不用我的肉代替呢?给我一把刀,我来割下我的肉。’努丹千户给了他一把刀,他又说:‘请求努丹千户给我的老婆一口饭吃,她怀了孩子,我把她安顿在了心肠好、愿意照顾她的人家里。’说罢举刀就割,胳膊上顿时鲜血淋淋。这时努丹千户扑过来抱住了碧秀拉巴,大声喊着:‘乞丐,乞丐,你不要这样。’” “碧秀拉巴推开努丹千户,声音比以往更加嘶哑地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努丹千户说:‘你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我喜欢不怕死的人,我现在不仅不惩罚你,还要奖励你,你说你想要什么?’碧秀拉巴毫不犹豫地说着比划着:‘我要包括你的大儿子在内的十几个麻风病人,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我要照顾他们。’努丹千户答应了,就把那些病人和一些食物交给了碧秀拉巴。” “碧秀拉巴一家和那十几个麻风病人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直到病人们陆续死掉。当最后一个麻风病人被碧秀拉巴背到天葬台之后,老迈的努丹千户把庄园的三分之一领土送给了碧秀拉巴。他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你是佛菩萨降临,我要供养你,请你为我祈祷,让我下一辈子还能成为努丹庄园的主人。’碧秀拉巴用气息不畅的嘶哑的声音说:‘我不是佛菩萨降临,但我可以为你祈祷。’然后接受了这些领土,并把它称为孤儿庄园。因为这时候,碧秀拉巴一家已经收养了一大群来自西藏各地的孤儿。这就是西藏历史上的第一个孤儿院。” “碧秀拉巴认为,西藏的佛教注重平和寡欲的心灵营造,启示人们从烦恼中解脱,从痛苦里超越,这是成功的。但作为一个佛教政权,只提倡安时顺处,忍耐贫贱,不着力去解决民生疾苦,改变社会贫困现状,让许多人挣扎在温饱线以下,这是失败的,是佛门的失败。碧秀拉巴在有了自己的领土以后,立刻把它划成小块,分给了那些孤儿,又招来一些成年乞丐,指导孤儿耕作。这事儿发生在三百年前,大概是西藏乃至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分田到户’。但结果并不好,孤儿之间、乞丐之间很快就开始拉帮结派,然后就是侵占别人田土。碧秀拉巴只好把分下去的土地收回来,再行分配。后来又出现了弃田罢耕,有些人天生懒惰,撂下田地不种,宁愿去过受人白眼的乞丐生活。碧秀拉巴就把丢弃的土地租给愿意种田的人,然后收租子施舍乞丐。” “但不管怎么说,孤儿庄园毕竟是一个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地方。勤快的人除了种地,还可以养牛养羊。很多人把用粮食和牛羊换来的金子和银子交给碧秀拉巴,他们说:‘把这些金子银子攒起来吧,孤儿庄园应该有一座寺庙。’碧秀拉巴就用木头制作了两个扑满,一个攒金子,一个攒银子。还没攒够,灾年就来了。碧秀拉巴砸开两个扑满,取出金子和银子,从别的庄园换来粮食,施舍给远远近近冲他而来的饥民。金子银子就这样没有了,寺庙没有建成,接着又是牛瘟,孤儿庄园的牛羊全死了。几乎所有人都怪罪碧秀拉巴:是你花掉了建造寺院的金银,是你让我们失去了佛寺佛僧的保护。这样的怪罪伴随着灾难的加重:有了死于牛瘟的人,一连几天,天天都有。一个呼声从黑暗的人心里悄悄跑了出来:谢罪,谢罪,谁得罪了神佛,谁就应该以身谢罪。” “有一天,几个忘恩负义的恶人从田野里抓住碧秀拉巴,扒光他的衣服,绑起来,投进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蝎子坑。几千只黑蝎子在洞里爬来爬去,爬满了碧秀拉巴裸露的肌肤。两天后,碧秀拉巴的家人找到他时,看到他身上疙瘩摞疙瘩,蝎毒摧残得他已经奄奄一息。几个恶人害怕受到碧秀拉巴的惩罚,丢下妻儿逃离了孤儿庄园。碧秀拉巴身体恢复后,亲自去寻找他们,用他们熟悉的嘶哑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世上没有把恩人往蝎子坑里扔的黑心人,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那些恶人后来都变成了知恩图报的好人。” “在西藏,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喜欢把钱物捐给寺庙,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免灾祸,积累功德。所以不管富地方穷地方、大庄园小庄园,寺庙都修得富丽堂皇。唯独碧秀拉巴对修建寺庙心不在焉,是他对佛不虔诚吗?肯定不是,他天天都对着雅拉香波神山磕头膜拜,告诉别人:‘佛就在山上,它赐给我们林木和雪水,赐给我们太阳和四季的变化,赐给我们庄稼和富足的日子,佛就在山上。’碧秀拉巴把自然和神佛搞到了一起,拜山就拜佛,自然就没有必要修建寺庙,另立山头了。” “碧秀拉巴的家庭人丁非常兴旺,有七个女儿,四个儿子,而且都是一个老婆生的,说明碧秀拉巴的老婆是个生育能力很强的人。关于这个女人,传说的很少,我们只知道碧秀拉巴是为她而死的,她长寿,死在碧秀拉巴后头。那时候,碧秀拉巴已经六十四岁了,六十四岁的老人还保持着为他老婆去山里采花的习惯。以往他每年夏天去三次,这一年去了四次。第四次是不该去的,去了就出事。有一种杜鹃科的欺冰花开在雪线崖壁上,黄灿灿的十分好看,开了以后才能采,采回来一个月不败。碧秀拉巴就是冲它而去的。它在那一年开得格外娇媚,也格外稀少,碧秀拉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朵,兴奋得攀援而上。崖壁用疏松的岩石推开了他,他陨落而下,摔死在一百多米深的山渊里。碧秀拉巴天不怕地不怕,多少次出生入死,完全是一个大男人伟丈夫的形象,最后却死在采花上,一朵欺冰花用它的娇羞妩媚诱惑了他的生命。” 香波王子感觉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久,问道:“你在听吗?” 珀恩措半晌才说:“在听。” 香波王子问:“感动吗?” 耳朵里传来珀恩措的抽泣。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你说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如果感动你,你就不跳,现在不跳了吧?” “可我还说过,如果不能感动我,我立刻就跳。我把生命交给你了。” “是啊是啊,我没有辜负你,你哭了,你被感动了。” “不,一点也不感动,我哭是因为我把生命交给你的时候,你根本救不了我。我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就要跳下去,你却在给我编造一个毫无用处的碧秀拉巴的故事,你让我更加绝望,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绝望。”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脚:“也许故事感动不了你,但它决不是编造,是碧秀拉巴的真人真事。碧秀拉巴在六十四岁的时候为他的爱人采花而死,这就好比我,我也会为你采花而死的。” 沉默。远方的珀恩措在沉默,他旁边的梅萨也在沉默。但是他知道,沉默背后是巨大的浪响,轰隆一声,拉萨河冲天而起。 半晌,珀恩措才说:“这么说,是爱情在对我说话?”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都这么爱你了,你还想去死吗?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想死吗?” 依然是细若游丝的声音:“不想了。” “真的?” “我就在这里等你活到六十四岁,然后采花给我。”珀恩措说着,痛声号哭起来。仿佛压迫和抑郁突然找到了宣泄口,哗的一声,洪水泄了,怒浪走了。接下来是平静,一碧如洗、美不胜收的平静。 欢喜是巨大而温暖的,手机真好,电波真好,传递了不幸之后,又传递着不死。珀恩措有救了,尽管这时珀恩措关掉了手机。但香波王子知道她现在需要静一静,静一静之后,一定还会打过来:从大厦顶上下来了,回家了,好消息。 “梅萨,珀恩措不跳了。”香波王子呵呵呵笑着,一瞬间忘了所有的不愉快。 梅萨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你真的会为她采花而死?” 香波王子的神情悲伤而宁静:“真的,这不会有假。” “你就是嘴上的功夫,会唱会说。”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也会为你采花而死的。” 梅萨冷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快回来面对我们的灾难,‘光透文字’在哪里?” 香波王子心里一颤,看到阴霾就在头顶,极度的悲哀和懊丧再次袭来,瘫痪了他的灵肉。他顿时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了。 2 香波王子和梅萨没有再回藏红花酒店,就把牧马人开到罗布林卡旁边的树林里,似睡非睡地呆到第二天上午。日照中天了,天蓝得透明,拉萨用极致的干净和晴好打扮着自己。梅萨的心情似乎还没有灰到最后,下车买了早点让香波王子吃。一个大饼,一碗辣红如血的牛肉粉汤,是从青海回民开的清真饭馆里连碗端来的。香波王子摇摇头,表示没胃口。梅萨就呼噜呼噜吃起来。 香波王子开门下车去转悠,很快又回来了,拿着手机给梅萨看,上面是一条短信: 速看邮件 梅萨问:“谁发来的?” “不是手机,是电讯台,大概是群发。” “那就更应该重视。” “为什么?” “这显然是私人性质的提醒,却要群发,肯定是为了掩饰什么。现在的电讯台,只要掏钱,什么信号都能发。” 香波王子自语着:“掩饰什么?掩饰谁发了信息?” 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就在车上,他们打开,早就没电了,赶紧开车去找网吧。一刻钟后,有了惊喜,香波王子的邮箱里,出现了“光透文字”的翻译。这是哲蚌寺的“光透文字”,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结果。 梅萨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这么说,还有一个人也是伏藏学的专家,很熟悉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谁呢?” 香波王子说:“显然就是这个专家或者专家指使的人从牧马人坐垫底下拿走了‘光透文字’,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跟我们合作?我们都浑身伤痕、满脸流血了,还要听他或她的指挥,不听了,我们按照我们的想法往下走。”但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时,来自历史深处的“授记指南”便是“最高指示”。 梅萨从电脑前推开他,迅速抄录着“光透文字”的内容。 就在这家网吧,昏暗的角落里,智美和索朗班宗低伏在间隔板的后面,屏声静息地凝视着香波王子。 索朗班宗的眼光始终在对方头发上扫描,她妈妈让她等待前世注定的爱侣、一个今年夏天来西藏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这个人是jeep牧马人的车主,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而她现在看到的香波王子,那一头潇洒光亮的披肩长发,竟是完全契合了妈妈的叮嘱和她的心意。 智美不安地说:“太危险了,没想到他们也会来这里。” 索朗班宗说:“是你让他们‘速看邮件’的,应该想到他们会来网吧。” “拉萨网吧那么多,偏偏和我们挤在了一家。” “有缘千里来相逢嘛。” 智美警惕地瞥了她一眼:“谁跟谁相逢啊?” 索朗班宗绕过间隔板,朝前凑凑,想看得更清楚些。 智美朝后拉了拉她:“别让他们看见你。” 索朗班宗说:“他们又不认识我。”突然回过头来,眼光凌凌地望着智美,“你骗了我,你不是牧马人的车主,你的头发也没有在昌都剪掉。” 智美说:“重要的是我有给你的信物,有仓央嘉措情歌,你难道不相信情歌的力量?情歌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最真实的,就是你渴望我的控制。想一想每天晚上的快乐吧,你就不会站在这山望那山高了。”说罢,嬉笑着挠挠她的腰肢,又拍拍她的屁股。 索朗班宗敏感地抖了一下,顿时就软了。智美拉她到怀里,款款地抱住。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对热恋的情人了。 “你挺坏的,居然可以杜撰一个‘授记指南’。” “怎么算是杜撰呢?是我从卦书里摘出来的。” “什么意思你理解吗?” “不理解,也没有必要理解,我们依靠的是熟悉伏藏语言的专家对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和我的占卜。如果占卜的结果和翻译出来的‘授记指南’是一致的,那就说明莲花生大师和空行护法已经眷顾了我们,我们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 “等你往前走的时候,你的对手却远远地落在后面。” 智美得意地一笑:“是的,这是智慧和能力的较量,我要让香波王子失去方向,失去脸面,失去梅萨。你要记住,优秀的男人都应该这样,打败一切,占有一切,包括女人,包括成功和荣耀。” 索朗班宗在智美怀里摇晃着身子,想离开他,但那种柔若无骨的挣扎反而成了依恋。他抱她抱得更紧了。 网吧外面,有了停车的声音,门口闪过王岩、碧秀、卓玛的身影。 索朗班宗拿掉智美的手:“警察来了,我去告诉香波王子。” “不用,这里商铺林立,就算警察在停车场发现了牧马人,也不知道抓捕对象就在网吧。 索朗班宗瞪着智美的眼睛:“这里怎么阴森森的,深邃得就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我感觉你是想让警察抓住他们。” 智美诚实地点点头:“有点想。”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网吧出来,直奔停车场的牧马人,突然听到有人喊:“香波王子。”他回头,一看是王岩,拉起梅萨就跑,却一头撞进了早已埋伏在前面的碧秀怀里。碧秀紧紧抱住他,王岩飞奔而来,攥住他的手腕,咔嚓一声铐死了他。 接着,卓玛一把抓住了梅萨胳膊。 梅萨推搡着卓玛:“你想干什么,没见我是个女的吗?” 卓玛轻声问:“你好梅萨,你的同伴智美呢?” 梅萨立刻停止了推搡,瞪着卓玛,似乎对一个身体强壮、戴着墨镜、一副凶悍的警察能这样柔和地说话感到诧异。 卓玛淡然一笑:“我叫卓玛,一个女神,我看就不铐你了吧。”又指了指警车,“上去。” 梅萨听话地走过去,钻进了警车,不时回望着卓玛。卓玛一直在微笑。 那边,香波王子还在不驯地申辩:“你们肯定冤枉了我们,我向佛祖发誓我没杀过人,也没盗窃过文物,我只是在掘藏,掘藏,依靠神的旨意文明掘藏。” 碧秀冷笑着说:“你去打听打听,我在拉萨是有名的执法模范,拘留人的讯问期限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内,你肯定交代。” 香波王子说:“我要是不交代呢?” 碧秀说:“按照法律,立即释放,然后再抓你,再拘留你二十四个小时。你要是还不交代,那就再放,再抓。” “这样一再抓一再放,说明你们证据不足。” 碧秀突然吼起来:“你的证据还少吗?你在北京杀了人,我们有人证。你盗窃了国宝级文物,我们也有人证。你在青海塔尔寺撞死了一个叫伊卓拉姆的姑娘,我们有物证。”说着,他把香波王子拉到牧马人跟前,指着保险杠上一直没有清洗的血污和头发以及凹痕,厉声问道:“这是哪来的?” 香波王子小声说:“门隅黑剑,你也是信佛的,为什么要诓骗、陷害、栽赃,这么无耻?” 王岩走了过来。 香波王子指了指牧马人后面玻璃上的弹洞和车内打碎的金刚铃说:“这都是警察干的好事儿,你们没打死我,就想让我承担你们的罪恶。拉萨是佛聚之地,一个信佛的藏民在这里是不会说假话的。” 王岩说:“你是说拉萨没有假话,全是真话?全是真话,也就没有了真话。” 3 身为副队长的碧秀回到拉萨重案侦缉队,就像到了家,一进门,就喊道:“我回来了。” 他的几个部下嘻嘻哈哈围了过来。他问道:“有酒没有?喝光了?买去,今天我们要庆祝庆祝。王头,卓玛,随便坐,这是我的地盘。”又给自己的部下说,“这个是北京的警察,这个是国际刑警,我们一路搭档到拉萨。你们呆迷实眼地干什么,还不快去。” 碧秀自作主张把香波王子和梅萨关到一间羁押室里,说:“你们商量商量,是交代还是不交代,是彻底交代,还是吞吞吐吐地交代。” 王岩说:“不能把他们关到一起,会串供的。” 碧秀“嘘”了一声说:“要的就是串供,我们有监听。” 碧秀的部下开着警车,鸣笛而去,又鸣笛而回。用塑料袋提回来一些风干肉、手抓羊肉、炸牛肉、辣牛肚,还有一盆牛肉包子,酒是60度的雪莲青稞白。早有人在羁押室隔壁的房间把两张办公桌并了起来,人还没落座,先把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所有一两深的粗瓷酒杯都一一摆开斟满。 碧秀招呼王岩、卓玛入座,端起酒杯说:“你们贵脚踏到贱地方,没什么招待的,除了酒还是酒,喝。”然后先自一饮而尽,过瘾地咂咂嘴说,“这一路,妈妈的,睡不好,吃不好,吃苦耐劳,一口酒也没喝。” 王岩和卓玛有点不习惯,一再推辞。推辞不过,王岩拿起简易筷子,塞了一嘴辣牛肚:“我们吃,我们吃。” 碧秀说:“吃肉是不算招待的,必须喝酒,不喝酒是看不起我们。”又命令自己的部下,“我把两个客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看着办。” 部下们开始劝酒,拉拉扯扯,不依不饶。王岩和卓玛也就勉为其难地喝起来。 碧秀高兴地说:“你们千万不要见怪,在藏区,上班时间喝酒很正常,不喝酒不叫工作。” 很快到了晚上,亮灯之后,一个戴着红玛瑙项链和白玛瑙手镯的女警察给香波王子和梅萨送来了盒饭和一壶奶茶。 香波王子盯着她,发现她的身条和容颜都出色得如同草原上唯一的树:“喂,为什么不审讯我们?” 女警察说:“喂什么喂,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说:“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警察说:“玛瑙儿。”看对方有些疑惑,便抓住自己的项链摇了摇,“就是这个玛瑙,汉话叫玛瑙儿。你问我为什么不审讯你们,碧秀副队长喝醉了。” 香波王子又问:“还有两个抓我们的警察,他们呢?” 玛瑙儿说:“差不多也醉了。” 梅萨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老虎吃羚羊,老虎不一定马上咬死羚羊。” 香波王子说:“我们可不是任其宰割的羊,我们是人。” 玛瑙儿嫣然一笑说:“愚昧的人,你所鄙视的羊上一世说不定就是你父亲,是中阴世界里游荡的心识决定了你们的缘怨聚散,你是个藏民,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香波王子吃惊地望着她:“你是一个警察,你抓捕的罪犯说不定上一世就是你爷爷,你还会抓他?” 玛瑙儿说:“为什么不抓?轮回有情离不开生死流转。下一世里,警察变罪犯,罪犯变警察。不是我控制着罪犯,而是佛法控制着我们大家。警察之手,就是佛法之手。” 香波王子说:“看来你不是政府的警察,你是佛的警察。” 玛瑙儿说:“政府的警察就是佛的警察,不对吗?别忘了这里是拉萨,很多穿制服的,又都是念‘嘛呢’的。” 香波王子吃起了盒饭:“味道不错,就是有肉。天下人都知道我已经不吃肉了,难道你们不知道?”说着,看看梅萨,咽了一下口水,把肉扔到了一边。 玛瑙儿要走,突然回身说:“你这个人挺全面的,既会杀人,又会盗窃,还能掘藏。我父亲说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你写过书。” “你父亲怎么知道我?” 玛瑙儿说:“现在寺院里很多人都知道你,说有个叫香波王子的杀人犯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你父亲是寺院里的喇嘛?” “他是研究古经文字的,常年在寺院,但不是喇嘛。经常写点小文章,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同时反感地说:“我们不看报纸。” 突然,梅萨扯了香波王子一把:“古经文字包括了伏藏语言。” 似乎玛瑙儿就是为了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离开了。 夜深了,隔壁房间还在喝酒。梅萨睡不着,拿出她从他邮箱里抄录的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想跟他讨论。香波王子摆摆手,用指头在她腿上写了“可能有监听”几个字。梅萨睁大眼睛:真的?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把我们关在一起?就是想让我们说话。” 梅萨立刻打着哈欠说:“我才不跟你说,我困了。” 羁押室只有一张床,香波王子让梅萨睡床,自己睡桌子。说着就爬上了桌子。 梅萨把他拉下来:“你身量大,你睡床,我睡桌子。” 香波王子力气大,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倒在了床上:“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比你舒服。”但是梅萨死活不肯,他只好说,“那就都睡床上,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你放心,我会遵守誓约,绝对老老实实的,不动你一下,我说到做到。” 于是两个人都睡到了床上,彼此不沾,背靠着背。都是连日奔波、浑身疲倦的人,觉得一躺下就能睡死过去,但是没有,两个人都睡不着,静静的,清醒着,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翻一下身,互相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突然,梅萨坐了起来,推他一把:“下去,下去,下去。” 香波王子溜下床,站到她面前:“怎么了?” 梅萨横起眉毛说:“你倒是说到做到了,可睡不着有什么用,还是睡你的桌子去吧。” 香波王子乖乖爬上桌子,把自己蜷了起来,一会儿就有了鼾声。梅萨恨恨地望着他,叹着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们才被一阵开门声吵醒。 碧秀走进来,打着充满酒臭的哈欠说:“你们商量好了没有,交代还是不交代?” 香波王子问:“现在几点啦?” 碧秀说:“你是说已经到了二十四小时拘留人讯问期限?好,等我准备好了抓捕,立刻释放你,我说了我是执法模范。”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羁押室隔壁的办公室。椅子搬得乱七八糟,没有吃喝完的酒菜还在桌子上,散发着隔夜的腌臜浊气。王岩和卓玛也在这里,大概是不胜酒力吧,都是一脸蜡黄、浑身疲软的样子。他们蜷缩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地望着香波王子,想站起来,蠕动了一下身子,又罢了。 碧秀对王岩和卓玛说:“二十四小时到了,放了吧,放了再抓。” 王岩勉强点了点头。卓玛想说什么,但吃力地一张厚厚的嘴唇,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瀑口水,赶紧用手捂住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心惊胆战地签了字,在红墨水瓶里蘸红指头摁了手印,走出了拉萨重案侦缉队的院子。碧秀跟在后面,距离只要二十步,手插在裤兜里,显然是握着枪的。 香波王子小声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审讯就放了我们?因为审讯至少需要三个人,万一审讯出无罪来,碧秀就不好动手了。但是现在,只要我们离开这里,碧秀立刻就会投入追捕,然后借口拘捕,达到羁押期间达不到的目的,那就是杀了我。你说怎么办?” 梅萨说:“跑,我在后面,你在前面,总不至于朝我开枪吧。” 香波王子说:“碧秀是门隅黑剑,为杀人不计后果。杀我不杀你,仍然存在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可能。” 香波王子四下看着,面前的扎基路不属于商业区,车稀人少,跑出去三四十米,碧秀就会追上来,或者子弹就会射过来。他体验着羊被老虎戏弄的感觉,愤怒着,慌乱着,恐惧着,但还是本能地想抓住虎爪松懈的瞬间,逃跑,逃跑。 他小声说:“梅萨听我的,现在你病了。” “我?什么病?” 香波王子突然弯腰抱起梅萨,回到重案侦缉队的院子里,哭着喊起来:“救命哪,她流产了,大出血,快来救命哪。” 梅萨说:“我的妈呀,我怎么可能流产?” 梅萨的裤子转眼殷红了,鲜血滴沥到地上,在太阳城拉萨的光照里分外耀眼。梅萨自己先被吓得一脸苍白,抖抖索索地问:“我哪来的血,哪来的血?” 香波王子一遍遍喊叫着。碧秀过来,望着她身上和地上的血,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女警察玛瑙儿跑了出来,以一个女人的惊怕和同情大喊大叫:“不得了了,大出血,大出血,快送医院。” 一听说送医院,碧秀下意识地抓住了香波王子。 玛瑙儿双手使劲推开碧秀,大声说:“去拿一些卫生纸来。” 碧秀不去。玛瑙儿还要推,他赶紧去了。 玛瑙儿跑过去,打开一辆标致警车的门,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快啊,快上车。” 香波王子把梅萨放进车里,绕过去,一把将玛瑙儿拉了下来。 标致警车夺路而去。碧秀扔掉手中的卫生纸,追出院子,开了一枪没打着。回身再去驾车追撵时,逃犯驾驶的车早已消失在扎基路的十字路口,东西南北不知去向了。 碧秀怒气冲冲地回到重案侦缉队院子里,指着玛瑙儿吼道:“都是你,是你放跑了罪犯。”然后一个耳光扇在了对方漂亮的脸上。 玛瑙儿踉踉跄跄倒在地上,捂着脸说:“你居然打我,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副队长?” 奔逃而去的标致警车上,梅萨愤怒地问:“你把我怎么了,我流了这么多血?” 香波王子问:“你现在哪儿疼?” 梅萨说:“下半身疼。” 香波王子从口袋里抓出一个瓶子扔给了她。她认出来了,那是刚才她在重案侦缉队办公室签字摁手印时用过的红墨水瓶。 香波王子说:“是塔尔寺的那个老女人教会我的,她用钧瓷宝瓶和一宝瓶羊血救了我,我用一瓶红墨水救了我们两个。还疼吗?” “不疼了。” 标致警车飞驰着,穿过小昭寺路,来到下密院的门前。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警察一时半会不会排查到这里。 香波王子说:“就在车里等着,你需要把血衣换掉。” 4 离下密院很近就是商店拥挤的冲赛康巷,香波王子给梅萨买了衣裤,也给自己买了风衣礼帽。等他们穿戴好时,就已经不是先前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了,至少远看不是。他们丢下标致警车,快速离开了下密院。 香波王子说:“都快饿扁了,我们吃饭去。” 这里是林廓路上的太阳城酒店,很安静。香波王子就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研究陌生人发在他邮箱里的哲蚌寺“光透文字”。梅萨拿出她抄录的翻译内容,递给了他。 跟先前的“光透文字”一样,标明“授记”的下面,是仓央嘉措情歌: 若依了情妹的期盼, 就断了今生的佛缘, 若随了修行的喇嘛, 就违了姑娘的心愿。 愿问亲爱的姑娘, 可否永远做伴侣? 答曰:除非死别, 活着决不分离。 注释:玛吉阿米,一个民间歌者的第一首歌。 香波王子说:“从北京雍和宫开始,所有‘光透文字’中的情歌都产生在仓央嘉措的人生出现重要转折的日子里。时间是顺延的,就是从少年到青年的生活轨迹。面前这首分上下两段的情歌产生的时间正是仓央嘉措最后一次离开哲蚌寺之后。” 梅萨说:“玛吉阿米死了,他还能唱出这么真切的热恋情歌?”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仓央嘉措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感情丰富,对爱情坚贞不渝,不可能不合时宜地乱唱情歌,一定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产生这首情歌的理由。”说着,盯上了这首情歌后面的“注释”:“玛吉阿米,一个民间歌者的第一首歌。”他皱起眉头说,“难道仓央嘉措有‘迁识夺舍秘法’,让死去的玛吉阿米唱出了他的情歌?但那也应该是以后的事。” 梅萨问:“更贴近实际的猜测应该是,它就是玛吉阿米的歌,她死后被仓央嘉措唱了出来。”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仓央嘉措从来不唱别人的情歌。只能勉强这样解释:玛吉阿米死后,灵识常来和仓央嘉措相会,这首情歌就是相会后产生的。先不去管它了,更重要的还是‘指南’。” 哲蚌寺“光透文字”的“指南”是这样的: 首先:他抓住弯弓,接着:将箭搭上弓弦,然后:那弯弓拉 如满月,拇指把箭放松。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 吉莫乌的前胸。“我是黑魔王,亚西尔,被派来,让罪恶的女人丧 命。”言毕,他已无影无踪,消失于花林乌紫。 香波王子说:“显然这是化用了《法音》里的句子,而《法音》指的是藏王朗达玛的兴亡。公元843年,信奉苯教的朗达玛开始灭佛,他下令将大昭寺觉卧佛像埋入地下,将所有寺庙、佛像、经书摧毁焚烧,并在桑耶寺、大昭寺等寺庙的墙壁上画上了僧侣饮酒作乐的漫画。出家人被杀、被逐、被迫还俗,或强迫他们打猎杀生,制造了西藏历史上的‘灭法黑暗期’。三年后,修行者贝吉多吉受到吉祥度母的指引,来到拉萨,用暗箭射中了正在大昭寺前看碑文的藏王朗达玛。朗达玛握着箭杆说:‘杀我早了三年,或者晚了三年。’说罢倒地死亡。贝吉多吉骑马逃跑,逃向了花林乌紫。” 梅萨说:“什么意思,‘指南’把我们指向了哪里?” 香波王子说:“指向了更早的历史,朗达玛、贝吉多吉、花林乌紫。朗达玛死在大昭寺门口,贝吉多吉逃向了花林乌紫。‘乌紫’我是知道的,清代驻藏大臣给皇帝的奏折里,常把拉萨北郊的乌孜山写作‘乌紫山’,因为此山脚下盛开着一片片野玫瑰,既乌又紫。至于‘花林’嘛,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野玫瑰盛开的地方为花树之林,简称就是‘花林’,合起来就是‘花林乌紫’。而藏语把野玫瑰称作‘色拉’,‘花林乌紫’按照藏语的发音就是‘色拉乌孜’。如果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那么我们在任何一本西藏旅游手册中都能看到这样的表述:‘色拉寺坐落在拉萨北郊的色拉乌孜山下。’”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去色拉寺?那是不是还要去甘丹寺?”她的意思是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合称格鲁派的拉萨三大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很可能会如此排列。” 香波王子说:“这正是我怀疑的,一离开哲蚌寺,一般人的思维路线都会按照拉萨三大寺的位置延伸,下来是色拉寺,最后是甘丹寺。可我觉得多数人想到的恰恰是当年的伏藏者应该回避的,伏藏者绝对不会做出这么简单的设计。” 梅萨说:“我同意,历史上许多伏藏的发掘并不是靠了掘藏者的聪明判断,而是机会和运气。莲花生大师的发愿力和诸弟子的明智界有了契合的因缘,恰好又碰上保护伏藏的空行母、空行男等等伏藏护法神在此集结,他们看到时机已到,便把完备开示的力量加持给了掘藏者,也把责任和荣耀托付给了他,于是他就成了法主,成了依靠掘藏获得修行成就和佛法传承资格的大师。我的意思是,很多掘藏者是这样的:当他发现自己聪明的判断异常合理时,经常会抛弃合理,走向不合理,因为他们深知聪明往往是靠不住的。太笔直的路,一定不是路。” 香波王子点着头:“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关注的倒不是哲蚌寺‘指南’几乎明言相告的‘花林乌紫’,而是‘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的前胸’这句话。被射中的‘罪恶的女人’怎么是‘厉鬼’?她应该是‘情人’才合乎规律。” 两个人边吃饭边讨论,饭吃饱了,讨论还没有结果。 这时一身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走来,把一张《西藏日报》放在了餐桌上。他们望了一眼,都想起女警察玛瑙儿说过的话:“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同时把手伸向了报纸。 副刊在四版,一共五篇文章,其中一篇的标题是《光明透彻的佛理文字——夜读仓央嘉措情歌》,署名“桑杰”,“桑杰”就是佛。 梅萨说:“女警察和她父亲知道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请你斧正呢。” 香波王子盯着报纸一眼不眨:“岂止知道我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好好看标题。” 梅萨又看了一遍:“把爱情当作佛理,不就是在重复你的观点吗?你认为情歌就是道歌。” “我是说标题里包含了四个字——‘光透文字’。” 梅萨一看,愣了:“是啊,这不可能是巧合。” 香波王子起身,大步走向送来报纸的服务员:“谁让你送的报纸,是不是一个女警察?” “不是,是邮递员。” “邮递员?谁让邮递员送的?” 香波王子赶快又回到餐桌旁,拿起报纸,把那篇文章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激动地说:“形式跟其他‘光透文字’一模一样,但全世界只有我和你知道它跟‘七度母之门’的关系。”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夜里去会情人, 天亮时大雪飞扬, 脚印已留在雪上, 保密不保密都一样。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香波王子说:“文章中引用的情歌显然是‘授记’。” 梅萨盯着“注释”问:“什么意思啊?越注释越糊涂了。” 香波王子说:“我比你还糊涂。”再看一遍报纸上的文章,大部分是仓央嘉措情歌读后感,看不出什么堂奥,值得揣摩的只有最后一段: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 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 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香波王子沉思着:“怎么会有两个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文本,而且指向不一?邮箱里的‘授记指南’指的是色拉寺,报纸上的‘授记指南’指的是大昭寺。”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是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一句,‘一百零八’指的是大藏经,在西藏,只有大昭寺门前的石板,被称作是‘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这差不多也是明言相告。” 梅萨说:“都是明言相告,我们怎么办?是遵从邮箱的启示去色拉寺,还是遵从报纸的启示去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也许可以先去色拉寺,再去大昭寺。” 梅萨说:“绝对不行,这样就违背了伏藏唯一性的铁律。唯一的伏藏都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如果你被加持也就是无形中被赋予使命,你肯定会自发产生走入正途的能力。等待和发现自己的能力是必须的,有的掘藏大师一等就是几十年,即便此生没有机缘,他们也不会轻易走入歧途。要知道,先去色拉寺,找不到‘七度母之门’再去大昭寺,说不定大昭寺的‘七度母之门’就会自动消失;或者‘七度母之门’依然存在,但你将不再成为唯一的掘藏者而得到任何接近目标的启示和机会。” 香波王子说:“既然这样,我们怎么会同时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授记指南’呢?” 梅萨说:“这也不难解释,说不定是魔鬼的干扰,或者是空行护法对你的考验。越是临近成功,干扰和考验就会越多。每一种伏藏的现世都是一个‘西天取经’的过程,‘九九八十一难’是必须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伏藏不是一个先人设计好的机关要你去勘破,而是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等待着同样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的碰撞。它是一种结合,就像人世间男人和女人互相的追求,双方都充满了幻变而神秘的生命活力。你在发掘伏藏,伏藏也在发掘你;你执着果敢,伏藏也执着果敢;你迷惘不明,伏藏也迷惘不明;你任运宽坦,伏藏也任运宽坦。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我们可以放弃对色拉寺和大昭寺的选择,找一个共同的用不着选择的符号,一步步推导下去。看最后的结论,是色拉寺就去色拉寺,是大昭寺就去大昭寺。” 梅萨说:“最好这样,但共同的符号在哪里呢?” 香波王子自信地说:“恐怕已经找到了。邮箱‘授记指南’中有‘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你读这个名字,‘茨沃莫安·吉莫乌’,快速读出来,是什么?快读它就成了‘措曼吉姆’。根据藏语发音翻译成汉字的时候往往会这样,说明写出‘茨沃莫安·吉莫乌’这个名字的人,并不经常搞翻译,不知道‘措曼吉姆’是比较常见的汉译名词。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如果是魔鬼的干扰或空行护法的考验,那就一定是故意的。” “你是说,邮箱‘授记指南’中的‘茨沃莫安·吉莫乌’和报纸‘授记指南’中的‘措曼吉姆’是一个人?” “是的,两种‘授记指南’都提到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和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一连唱了两遍,他说:“措曼吉姆是两种‘光透文字’唯一的共同点。当你拿不准相信谁的时候,共同点就是你别无选择的依赖。措曼吉姆,这是情歌告诉我们的第六个情人,很可能也是第六个即将死去的女性。但这一次,我不仅想让仓央嘉措告诉我们她是谁,还想让他告诉我怎样保护她,我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需要以这么多生命为代价。” 梅萨说:“是啊,不能再死人,再死就经受不起了。” 两个人沉默着。香波王子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奶茶。 梅萨说:“可是措曼吉姆并不能告诉我们怎么做。” 香波王子说:“那就看措曼吉姆产生的背景喽,你还记得仓央嘉措这会儿在干什么?” 梅萨不假思索地说:“朝廷的金字使者已经来到达布达拉宫,仓央嘉措正在接受查验,到底他会被认定为真达赖,还是假达赖,全西藏都在等待。现在,全西藏的等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等待,你快说吧。”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拉萨深远的星空,喊一声:“服务员,奶茶,再来一包烟,算了算了,不要烟。” 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过来说:“先生,已经很晚了,要不要开房间休息?我们可以把奶茶送到房间去。”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说:“不用,我们就在这儿。” 5 香波王子喝着奶茶说:“金字使者的查验是在布达拉宫仓央嘉措的寝宫德丹吉殿进行的。仓央嘉措裸体坐在正中的卡垫上,闭目观想。金字使者环绕着他仔细观察其面相、骨相、体相、纹络、血脉、肤色、肌肉、气息、痣疣、胎记等各种征兆,不停地念叨着《太清神鉴·说歌》,有时还会用阴阳鱼的铜镜照一照,很长时间才走出德丹吉殿。金字使者板着面孔不发一言,绕开摄政王桑结、拉奘汗、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经师曲介大喇嘛和久米多捷活佛等等一干邀请来的贵宾即见证人,朝布达拉宫外面走去。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跟在金字使者身后,希望听到他的明示,哪怕是片言只语。但金字使者的金口就是不开,脚步匆匆得几次在陡峭的楼梯上歪倒。他穿越了法相森严的司西平措和措钦大殿,跨出彭措多朗大门,走下长长的台阶,示意随从备马,然后转身,望着那些眼巴巴面对自己的藏地政教要人说:‘那位大德仓央嘉措是否为五世达赖喇嘛的化身,我固然不知,但作为圣人的体征法相则圆满无缺。’说罢,再无第二句话,弯腰礼拜,转身上马,立刻返京复命去了。摄政王桑结长舒一口气,疾步回宫,来到仓央嘉措面前激动地说:‘尊者的体征法相圆满无缺,我没有选错,没有选错。尊者平安,圣教平安,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仓央嘉措闭着眼睛没有理睬摄政王,他正在入定,已经很深很深了。很深很深的密法入定,对他也许就是进入情歌境界的一种途径,这样的途径是真实不虚的那种,是怨亲无别、空乐无别的那种。他让人们看到,神秘的佛法禅定里,也有男女相悦的俗情:玛吉阿米,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找我?已经分不清她是人,还是神了。摄政王桑结从佛像前的香炉里拿起一柱点燃的香,插在了仓央嘉措禅定印的指缝里。香灰落进了手掌,他没有感觉,香火烧到了指头,他也没有感觉,香烧没了,指间的皮肤有点焦黄了,他仍然没有感觉。桑结悄然离去,心说尽管尊者行为不检,违拗着佛门清规,但却是一个天生的修法圣者,没见他怎么修炼,他的入定成就却已是一般的密宗修炼者隐居深山十年都达不到的。但是摄政王桑结没想到,在他离开十多分钟后,侍卫喇嘛鼎钦的轻轻一句话,就把香火烧不醒的仓央嘉措唤醒了:‘主人,宁玛僧人小秋丹希望见到你。’ “小秋丹虽然是具备灌顶资格的宁玛派高僧,但不是领袖级人物,没有资格进入格鲁派的顶髻道场布达拉宫,只能在街市或者拉萨河边的田野里等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去了。遗憾的是,在关于仓央嘉措的所有文字记载和口头传说中,都没有留下这次见面的地点和内容。我们只知道以这次见面为开端,仓央嘉措又开始像先前那样经常走出布达拉宫去别处打发时光,而且时不时有情歌脱口而出。发到我邮箱里的‘光透文字’和《西藏日报》上的‘光透文字’里的情歌,都是这个时候产生的。与此同时,仓央嘉措情歌开始迅速在拉萨民间流传,很快就是妇孺皆知,人们传颂着情歌,也传颂着一个走下神坛、情深意长的六世达赖喇嘛。 “接着,就像民间流传的那样,发生了毒箭射杀摄政王桑结的事件。这天,桑结带人前往色拉寺主持一年一度的马头明王神怪金刚橛朝拜仪式,归途中右前方射来一支毒箭,射在了坐骑的脖子上,坐骑当场死亡。卫兵追向了射箭者,追到的却是射箭者拔刀自杀的躯体。自杀的人穿一身蒙古服装,面相却是典型的藏民,所以连摄政王桑结也发懵:这个刚烈的不让自己变成活口的人,到底是受了谁的指派?仓央嘉措得知后,来到布达拉宫摄政王寝宫问候。他说:‘上师啊,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占据达赖喇嘛的无畏雄狮宝座,我把宝座让出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向你射来毒箭呢?’摄政王桑结说:‘圣明的尊者你不能这么说,他们的目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权力。我迄今没有把权力交给你,就是不想让你成为毒箭射杀的目标。至于我,就是死也不想把西藏的政教大业托付给蒙古人,大皇帝也不想,所以我是替西藏承担着危险,替大皇帝承担着危险。不是你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好好做你的教主,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最出色的达赖喇嘛,会用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力量,消灭所有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 “谋杀失败后,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再次以激烈的言辞呈奏康熙皇帝,要求废除仓央嘉措,惩罚摄政王桑结。奏折端出了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说以他们两位为代表的萨迦、嘎举两派高僧都已寒心彻骨,如果大皇帝不管,西藏各教派都将不再服从格鲁派的噶丹颇章政权,而信奉格鲁派的蒙古人也将改宗其他教派。尤其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奏折里,他们用蒙藏两种文字附录了几首从民间搜集来的仓央嘉措情歌,并改动词汇,夸张了所谓的宣淫含义。康熙皇帝意识到这已是西藏内乱的前兆,为稳定政局,立即颁诏,与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和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以及其他信仰格鲁派的蒙古部落同时宣布,不承认仓央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 “仓央嘉措知道了,诗人和歌者知道了,这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大的打击。此前尽管有拉奘汗和策旺阿拉布坦的阴算阳攻,但毕竟有朝廷有大皇帝的认可和明里暗里的撑台,这次却不同了,天塌了下来,人又往哪里躲呢。仓央嘉措不作任何幻想和努力,唯一的反应就是做诗唱歌: 背后使坏的恶龙, 不管它多么凶狠, 为摘到前面的苹果, 我敢拼了这条命。 又唱道: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措曼吉姆出现了,她是谁?在哪里?为什么在这个天塌地陷、命途危殆的非常时刻,她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梅萨说:“你是不是想说仓央嘉措又有了情人,已经移情别恋?” 香波王子说:“对,这个爱人太重要了,因为接下来就是仓央嘉措的失踪。他能失踪到哪里去?是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绑架了他?似乎不大可能,远离西藏政权、已经不被众蒙古施主和朝廷承认的仓央嘉措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废物。是摄政王桑结软禁了他?可能性更小,这时候的桑结已经做出避其锋芒、以退位稳定西藏的决定,正在安排摄政王的权力移交事宜,无暇他顾。是宁玛僧人小秋丹藏匿了他?也不合情理,因为仓央嘉措面临的不是生命危险,而是废黜,藏匿不藏匿都改变不了他的命运。唯一的可能是,仓央嘉措觉得既然连大皇帝都不承认自己是六世达赖喇嘛,不如索性做一个安时顺处的平民。他来到龙女措曼吉姆身边,再也不回布达拉宫了。当然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仓央嘉措是否和措曼吉姆待在一起,而是哲蚌寺‘授记指南’给我们指出了措曼吉姆是我们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下一个目标。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都可能和伏藏有关系,甚至能直接导致掘藏的成功。” 梅萨说:“可我们现在并不知道措曼吉姆到底在哪里,两种‘光透文字’的共同点给我们的依然是迷茫。” 香波王子说:“但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仓央嘉措失踪后半个月,拉萨发生了一起火灾,朝拜的信徒当场抓到了纵火的人,居然是一个喇嘛。但这个喇嘛很快被赶来救火的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打死了。既然纵火者已经受到惩罚,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他为什么纵火,纵火案不了了之。我现在有这样一种联想,为什么要打死纵火者?很可能是不想留下活口。谁不想留下活口?一定是同伙,也就是说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跟纵火者是一伙的,都属于‘隐身人血咒殿堂’。他们一直都在追杀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现在却出现在了火灾现场,为什么?” 梅萨说:“你是说他们来火灾现场也是为了追杀,追杀措曼吉姆,纵火是追杀的另一种方式?” 香波王子说:“对。虽然玛吉阿米死了,但‘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没有放弃对仓央嘉措其他情人的追杀。尤其是对那些怀了孕的女人,不管她怀了谁的孩子,只要和仓央嘉措有过交往,格杀勿论。” “他们烧死了措曼吉姆?” “肯定没有,因为火灾之后仓央嘉措还在失踪,更重要的是,我们没看到诗人有一句控诉火灾的诗歌。” “那我们赶紧去火灾现场吧,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所有关于这场火灾的记载中,都没有提到现场,只是说拉萨。拉萨这么大,又不是一个城墙城门围拢的地方,不可能全城着火,肯定是有意不记载的。为什么,纵火案发生的地方居然如此机密,连教典史籍都要遮掩?当然越机密的东西就越有价值,措曼吉姆的所在地和火灾现场应该是一致的,只要找到一个,就能发现仓央嘉措的行踪,也就能靠近我们的目标。我坚信我们离‘七度母之门’的最后揭晓越来越近了。” 梅萨说:“你刚才说朝拜的信徒当场抓到了纵火的人?有朝拜的信徒,就说明火灾现场是一座寺院。” 香波王子说:“既然火灾焚毁的是寺院,肯定会修葺或者重建,如果我们查到火灾之后的一两年内,拉萨修葺和重建寺庙的情况,不就可以锁定火灾现场了吗?” 梅萨说:“对啊,应该去西藏社会科学院,这种地方总有一些热爱本地历史的人,知道哪朝哪代哪座建筑多了一块石头少了一块砖。” 两个人起身,同时喊道:“买单。” 6 一出餐厅,他们就看到楼梯口和大厅里站着好几个警察。香波王子和梅萨赶紧缩回到餐厅,问那个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还有什么地方能走出去? 服务员说:“你们就是在一起说说话,怕什么?” 香波王子一愣,这才意识到警察是以检查卖淫嫖娼为借口的,他们把注意力放在留宿的房间里,想不到都下半夜了,还有人在餐厅喝奶茶。而对这样的检查,酒店旅馆一律反感,没有人主动告诉警察,餐厅里还有一男一女。 香波王子说:“毕竟我们不是夫妻,警察要是反映给她丈夫,说不清啊。” 梅萨说:“你怎么不说反映给你老婆?” 香波王子说:“那就更说不清了,本来我就有点花心。” 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说:“好吧,跟我来。” 他们走向洗手间,再走向杂物间,开门出去,便有一个室外的狭窄楼梯,通向旅馆后院。服务员领他们走下楼梯,指了指铁栅栏的围墙,然后就走了。他们来到铁栅栏跟前,觉得有点高,走了一圈,看有一处地上摞着几块木料,便踏了上去。 香波王子说:“你自己翻,还是我抱着你翻?” “你能抱动我?” “试试吧。”香波王子张臂就抱,梅萨下意识地躲开了。 “还是我自己翻。”她抬脚跨上去,双腿一起一落翻到栅栏外面,就要跳下去,不禁惊叫一声,“下面有警察。” 但已经来不及了,倾斜的身体赘着梅萨,她只能跳下去。 香波王子抓了一把没抓住她,喊道:“哎呀,哎呀,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喊罢,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尽管他已经闻出来也看清楚,下面等待他们的比警察更可怕。 两个人一前一后掉进了一个大粪池。似乎粪池并不正宗,是一个废弃的地基坑,天长日久就积累了满坑的污水和泔水、狗屎和人粪。香波王子站在粪池里,脏物几乎淹过他的喉咙。他一手搀着梅萨,一手在不堪入目的漂浮物上划着,挣扎着靠向池沿。 碧秀说:“王头,你可以啊,每搜查一个酒店,你总是带我们在后面等着,果然等到目标了。”原来碧秀让重案侦缉队协助抓捕,重案侦缉队的人从前门进去是公开的,他们三个人从后面包抄是隐蔽的。 碧秀搬起一块石头砸向香波王子和梅萨,没砸上,飞溅的粪花反而让他连连后退,他掏出枪就要瞄准。 王岩严厉地说:“任何罪犯,只要不威胁到你的生命就不能击毙。如果你执迷不悟,故意杀人,吃不了兜着走。” 碧秀:“我不过是做做样子,震慑住他们。” 王岩说:“用石头砸,也是做做样子吗?” 碧秀咬牙切齿地说:“那是为了让他们吃屎。” 卓玛从不远处的柳树上撇下一根枝条,伸过来让他们抓住,然后拽他们来到了岸上。他掩着鼻子说:“你们怎么往这个地方跳,眼睛瞎了?” 香波王子一把一把从头上、脖子上拨拉着脏东西说:“逃命的人,顾不了那么多。” 梅萨“哇哇”地吐着,污水流了一地。 碧秀说:“这就叫狗急跳墙。” 香波王子说:“你骂我可以,别骂狗,骂狗就是骂你自己。” 他们太脏了,王岩和碧秀伸手要抓,又都把手缩了回去。香波王子立刻意识到大粪池的出现原来是为了防止警察抓住他们,他脱下外面的风衣,使劲朝警察甩着脏水,逼得他们不敢靠近,然后拉起梅萨夺路而去。 香波王子熟悉拉萨的街道,加上黑夜的掩护,疯跑了半个小时后,甩掉了警察。他们喘息不迭地走向了拉萨河。 他们拉开距离,躲藏在河边茂密的柳林里,脱光自己,钻进了拉萨河。即使是夏天,拉萨河也是冰冷刺骨的。但肮脏比寒冷更可怕,他们使劲洗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翻出来也洗一遍,直洗到天亮才罢休。 香波王子穿上洗过的湿衣服离开了河边,等回来时,手里提着里里外外两套新衣服和毛巾肥皂。两个人再次分开,又跳进河里打上肥皂洗了一遍,这才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坐到河边的石头上。身边是晒了一地的钞票,以及证件和手机。 香波王子把装着大饼和矿泉水的塑料袋丢给梅萨说:“吃吧,吃饱了我们去社会科学院。” 梅萨“哇”地就吐:“快别说吃了。”说着,一脚把塑料袋踢到了身后。 香波王子说:“总要洗洗肠胃吧。”说着咕噜咕噜喝光了一瓶矿泉水,然后仰身躺倒,眯眼望着蓝天,感叹一声,“我们真是幸运啊,连大粪都在帮助我们。” 梅萨不望他:“说这话真恶心。还吃,别吃了好不好?” “没吃啊。”香波王子忽地坐起来。 一阵吧唧吧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个人几乎同时回头,同时喊起来:“山魈?” 山魈已不在铁笼子里,而是被拉卜楞寺的胡子喇嘛牵狗一样用绳子牵着,正在享用被梅萨踢到身后的大饼。距离这么近,他们吓坏了,赶紧起身。 梅萨迅速从地上拾起晾晒的钞票、证件和手机,躲在了香波王子身后。 胡子喇嘛说:“我们以前见过。” 香波王子说:“是啊,见过,在拉卜楞寺。” 胡子喇嘛说:“它好像很熟悉你们,不熟悉的人,给它东西,它都不吃。” 香波王子说:“它是独脚鬼太乌让,是护持伏藏的神灵,又是一个已故贤者的寄魂兽,这个贤者名叫边巴,是我们两个的老师。他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门’,现在死了,又寄魂于山魈,想继续关注‘七度母之门’。” 胡子喇嘛说:“原来你们是它的学生,学生见了老师不行礼,逃跑什么?” 香波王子赶紧把腰弯了弯:“边巴老师你好。” 梅萨也说:“边巴老师,你可要保佑我们,我们是来发掘‘七度母之门’的,这也是你的遗志。” 山魈发出一阵人似的“喂喂”声,似乎是回答:“你们好。”头却低着,贪馋地啃着大饼。 香波王子说:“看来它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你好像不喂它?” 胡子喇嘛说:“我一个外来的僧人,靠化缘度日,我都吃不饱,还能顾得了它?” 山魈抬起了头,哭了,眼泪滴答下来。 梅萨说:“太可怜了,边巴老师。” 香波王子说:“我给你钱,给你钱,你可不能饿着边巴老师。”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要过几张还没有完全晒干的百圆钞票递了过去,看递不到胡子喇嘛手上,就朝前走了两步。就在这时,山魈一跃而起,伸出长长的前肢,抓了香波王子一把。香波王子的脖子上顿时有了几道血印子,丢下钱,赶紧后退。山魈暴躁地扑打着,皱起鼻子和嘴唇,朝他哈哧哈哧吹着气。 “为什么?为什么?边巴老师为什么?”香波王子问。 胡子喇嘛拉紧绳子,开心地说:“行了行了,抓一下就够了。”又朝香波王子说,“它这是责怪你呢,你肯定做错什么了。” “我能做错什么?边巴老师,你说。” 山魈再一次朝他扑来。胡子喇嘛拽不住它,踉踉跄跄往前走:“快走啊,还站着干什么?” 香波王子和梅萨赶紧离开,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 梅萨眼泪汪汪的:“边巴老师,你保重。” 山魈好像很留恋她,立刻不凶悍了,坐到地上,深情无比地用琥珀色的眼睛送出了两道很亮很亮的泪光,然后“喂喂喂”地叫起来。叫着叫着,又开始号,委屈得就像被人丢弃的孩子。 7 西藏社会科学院在布达拉宫以东、大昭寺以北的色拉南路上。出租车带他们来到这里后,他们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门房要他们后天再来。 香波王子说:“我们是北京来的,寻找专家,咨询一个重要问题,后天我们就要走了。” 门房同情地问:“你们要寻找哪方面的专家,咨询哪方面的问题?”说着拿起了电话。 香波王子说:“我们的问题是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的两年内,拉萨哪些寺院进行过修葺和重建,你看找谁合适?” 门房拨通了一个电话说:“次登老师,有两个北京来的人找你。”然后把电话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客套了几句,便把问题提了出来。 对方说:“你们还是去问问扎西旺堆吧?”电话扣了。 门房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拨了几个电话,对方都说,这样的问题,最好去问扎西旺堆。 香波王子作着揖对门房说:“求求你了,一定帮我们找到扎西旺堆。” 门房“噗嗤”笑了,说:“扎西旺推是我儿子,他们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就踢给了我儿子。因为我说过,我儿子将来一个顶他们一百个。他们这是记了我的仇,挖苦我呢。” 香波王子说:“那就去问你儿子吧。” 门房笑得更开心了:“我儿子知道什么,他才七岁,不喜欢上学,整天逃学在家里,藏文汉文还识不全呢。有这点时间,你们还不如去西藏大学问问,那里的专家教授比我们社会科学院多。”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出租车直奔江苏路上的西藏大学。虽然是星期六,但历史系的教授讲师们都在开会,一部分在开评职称会,一部分在开一个有美国藏学家参加的学术交流会。从两个会场上叫出来了四个饱学之士,请教的结果是得到了几乎一致的回答:重要寺院的重大修葺和重建都是可以查到的,但就是查不到1703年之后两年内拉萨寺院修缮的记载。“要不你们去问问扎西旺堆?” 走出西藏大学时梅萨说:“一个门房一句展望儿子未来的狂言在西藏学术界居然引起这么大反响,到处都知道,都在极其认真地挖苦,心眼也太小了吧。” 香波王子说:“认真挖苦的背后恐怕另有原因,就是这个孩子值得他们这么做,更何况还不一定是挖苦呢。” 梅萨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去见见这孩子?” 他们没想到早有一个饱学之士跟上了他们,并且正在毕恭毕敬地电话告诉一个叫秋吉桑波的人:“师傅,这一男一女真的是在打听公元1703年以后拉萨寺院的修葺和重建。”电话里传来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啊,也许,也许等待已久的时间已经到了,随时告诉我他们的行踪。” 香波王子和梅萨又返回西藏社会科学院。 门房得意地问:“怎么样,我儿子名气大吧?”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们跑来跑去原来就是为了炫耀你儿子呀?” 门房得意地笑笑说:“生一个这样的儿子不容易啊,走,见我儿子去。”那口气,好像他儿子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 门房带着他们来到社科院住宅楼下。他儿子一个紫红脸蛋、黝黑肤色的孩子正和一只小狗你追我撵。门房招手喊道:“过来过来,有人请教问题来啦,他们从北京来。”他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然后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就是你们要见的扎西旺堆。” 小孩和小狗一起跑了过来。香波王子觉得让自己请教一个拉着鼻涕的七岁小孩太不成体统,叉起腰,“哼哼”一笑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用袖筒揩了一下鼻涕说:“嘻嘻,你不是老师,你怎么也说考考你。” 香波王子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老师?” 孩子说:“我的老师身边没女人,你身边有女人。” 香波王子说:“这么说你的老师是个佛爷,你是佛徒?” 孩子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好好听着,我问你,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后的两年内,拉萨哪些寺院进行过修葺和重建?” 孩子说:“你打听的是秘密。” 香波王子顿时愣了:“你怎么知道是秘密?” 孩子说:“知道了修葺和重建,就知道了哪些寺院发生过火灾,火灾是秘密。” 香波王子问:“谁给你说的火灾是秘密?” “不记录的都是秘密,色拉寺的喇嘛都这么说。” “你去过色拉寺?” “我家住在色拉寺。” “你家不住色拉寺,你家住在色拉路。” “色拉路走到头就是色拉寺。”扎西旺堆说着就要走。 香波王子忽地蹲下抓住他说:“你还知道什么?” 孩子说:“还知道你们……我不说了。”挣脱香波王子的手,追向跑远的小狗。 门房咂着嘴说:“怎么样,你们评价一下。”看着孩子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心疼地跑过去,“慢点,慢点。” 香波王子呆呆地望着孩子说:“我们遇到灵童了,他肯定是某个活佛的转世,只是现在还没有被请到寺院里去。他才七岁,如果不是前世的安驻、灵识的附体,就算他早熟,他是天才,也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他似乎知道我们要来,我们是干什么的,他相信我们跟他的缘分,最终还是说出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色拉寺。” 梅萨脸上掠过一丝忧戚的神情:“不,我不认为他是某个活佛的转世灵童。” “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望着地面,思考着说:“我也许正面对一个伏藏学研究的实例。从伏藏到掘藏,几千年、几百年的漫长时间里,可以变幻出无数种类的传承。其中一种是空行母使出神变愿力借腹胎授,得到胎授的人是个中间环节。就像传送鸡毛信的孩子,一俟掘藏者出现,就会有意无意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送出去就完成了使命,空行母的愿力就会消失,有时仅仅是灵性和表达的消失,有时是生命的消失。这就是说,传承的链条里,最终的掘藏者实际上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他要拆掉很多桥,因为正确而伟大的掘藏只能出现一次,关于伏藏的各种信息也只能出现一次。如果出现第二次,那就是一个既没有伏藏,也没有掘藏的混乱过程,就意味着‘第一次出现’没有结果。既然没有果,也就没有因,于是就形成了一种既没有因也没有果的现象。而佛是因果的聚合,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者,因就是果,果就是因,无因无果或者只有因没有果的世界是佛以外的世界。”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你是说,我们已经害了孩子?” 梅萨紧张地说:“也许是孩子害了我们。” 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一群香波王子和梅萨从未见过的喇嘛,他们头戴黄色五佛冠,身披背缀宝石带的红色大披风,似乎是从密宗法会现场风风火火跑来的,有的手里还拿着金刚杵的法器。他们四下看看,直奔有孩子的地方。 “扎西旺堆,谁是扎西旺堆?”一个国字脸的喇嘛问。 门房牵着孩子的手问:“你们也是来请教问题的?明天来吧,今天扎西旺堆很忙。”他仍然把“请教”说得既响亮又严肃。 国字脸喇嘛冲向孩子,揪住他,声色俱厉地问:“你给那两个人说什么了?” 孩子吓坏了,“哇”地哭起来。国字脸喇嘛的盘问愈加急切。 门房说:“你们要干什么,请教是这样的态度吗?” 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一把抱起孩子,吓唬道:“快说,不说就把你抱走。”另外几个喇嘛把门房朝一边推去。 门房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一点得意也没有了,分开那些喇嘛,扑过去抱住儿子,把刚才儿子和香波王子的对话叙述了一遍。 “色拉寺,扎西旺堆说到了色拉寺。”国字脸喇嘛拿出手机打给了派他来的秋吉桑波,得到的指示是,把那一男一女抓到大昭寺来,告诉他们色拉寺不能去,那是魔鬼的指引,是自投罗网,所有的逆缘者,将在色拉寺门口拦截他们。国字脸喇嘛放下手机,指挥众喇嘛去追撵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和梅萨已经朝社科院大门外跑去。他们从北京开始,一直都在逃跑,已经锻炼成逃跑的能手,一群五佛冠压顶、大披风裹身的喇嘛岂是他们的对手。逃跑和追逐几乎没有形成,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并没有跑远。他们来到社科院外面沿着围墙跑了半圈,突然又翻墙回到了院子里。他们实在想知道,是不是就像梅萨说的,那孩子一旦说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就是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就会丧失灵性和表达,甚至生命。 满院子都是人,都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事情。香波王子和梅萨听了听,知道喇嘛们一走,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像把魂儿吓跑了似的。孩子和那个以儿子为荣的门房父亲已经去了医院。 离社会科学院最近的是林廓北路的区人民医院。 在一楼急诊科的病床上,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见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打吊瓶。门房一脸苦相地守在床边,一见他们,厌烦地扭过头去。梅萨赶紧歉疚地哈哈腰。 香波王子给孩子做着鬼脸说:“我今天来考考你。” 孩子呆痴地用舌头舔舔流下来的鼻涕,又把指头放到嘴里吮吸着,一点机灵劲也没有,好像傻了,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香波王子还想说什么,梅萨扯扯他的衣服说:“快走,再待下去就有麻烦了。” 出租车驶出林廓北路,沿着色拉路往北,直奔色拉乌孜山。山下就是色拉寺。 8 色拉寺内外有许多眼睛观察着来路上的汽车,那是一些严阵以待的眼睛,藏匿在绿树丛中、汽车里面、游客堆里、殿厦窗前。那些眼睛又是各不相谋的:王岩、碧秀和卓玛一伙,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另外几个雍和宫的随从喇嘛一伙,智美和索朗班宗一伙。 骷髅杀手还是独行侠的样子,却显得比谁都疯狂。他干脆剃成了光头,穿起了袈裟,用黑氆氇蒙住了嘴脸,坐在了山门右侧售票处的窗下。骷髅刀就在袖子里,只要香波王子来买票,他就会一刀捅进对方的肚子。他再次拿出手机看了看,那里有黑方之主刚刚发给他的短信:到现在还没有得手,你的机会不多了。 邬坚林巴到处转了转,跟几个色拉寺的喇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智美:“对一个独立清洁的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掘藏者来说,任何一个试图参与或阻拦掘藏的人都是绊脚石、逆缘者,而最大的逆缘来自色拉寺,色拉寺管委会已经紧急通知所有札仓的喇嘛,一旦见到那一男一女,立即抓到阿巴札仓听候处置。现在香波王子和梅萨的照片就在喇嘛们手里传来传去。” 智美问:“是谁向色拉寺通报了掘藏者的行踪?” 邬坚林巴说:“秋吉桑波,他不光通知了我们,也给色拉寺管委会打了电话:‘香波王子和梅萨正在接近色拉寺,色拉寺将受到教界各派各僧团的关注,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啊,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现在就等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呢。’那一刻,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变成了古歌:‘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坚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秋吉桑波名扬教界,受到众僧推崇,他的话是有分量的。” 智美又问:“你认为这样不好吗?” 邬坚林巴说:“说不上,也好也不好。色拉寺的密宗道场阿巴札仓是仓央嘉措时代驻扎西藏的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主持修建的,是拉奘汗的颂经修法院。拉奘汗主持修建的还有色拉寺最雄伟的建筑一百八十根柱子的色拉措钦大殿。拉奘汗是仓央嘉措的敌人,敬信仓央嘉措并试图弘扬仓央嘉措精神的香波王子,在色拉寺的阿巴札仓会得到怎样的待遇是可想而知的。” 智美说:“既然你们教界有人认为‘七度母之门’是伟大的伏藏,那就需要坚定顽强的发掘,也需要更加坚定顽强的保卫。对色拉寺来说,他们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保卫仓央嘉措遗言的堡垒,哪怕付出所有喇嘛的生命。而掘藏者要做的,就是经受一次比一次严峻的考验。如果他经受不住,就说明空行护法已经根据佛界莲师的旨意,取消了他作为掘藏者的资格。” “不管怎么说,秋吉桑波阻止掘藏的行为是罪不可赦的。” “也许秋吉桑波阻止的仅仅是香波王子的掘藏。和香波王子一起上路掘藏的,还有梅萨和我,我是占卜之神,我身边现在还有仓央嘉措的情人索朗班宗的转世,她已经成为助我掘藏的法侣。” “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充满期待,期待你是唯一的掘藏者,但目前为止,你还没有一步是走在前面的。你雇人抢了‘光透文字’,也没翻译出来,色拉寺也是秋吉桑波通知我们的。” 智美说:“我找了熟悉伏藏语言的专家,也翻译了出来。不过很难理解,还是得依靠我的占卜,我一直在祈祷,但卜神还没有安驻到心里,暂时没有结果,所以我很怀疑秋吉桑波通知的可靠性。” 邬坚林巴说:“哦,是这样,那就只好相信秋吉桑波的通知了。在阿若喇嘛这里,不动佛的明示也没有出现,不知道为什么。” 透过出租车的车窗,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前面的色拉寺。从远处看,白墙红顶金瓦饰的色拉寺就像一面打开的扇子,绿树是它的镶边,也是它的把柄。比起层层叠加的哲蚌寺,它显得平坦而流畅,少了些威严和霸气,多了些神秘和超脱。 就要到了,出租车慢了下来。香波王子盯着色拉寺左侧台地上白色的展佛墙,突然一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停车。” 出租车停下了,离山门还有两百米。 香波王子突然问:“我们为什么要去色拉寺?” 梅萨说:“因为我们确定它就是火灾现场。” 香波王子说:“可是我又想,既然有人想在色拉寺纵火烧死措曼吉姆而没有烧死,那措曼吉姆还会呆在色拉寺吗?或者火灾之前,或者火灾之后,她和仓央嘉措肯定已经离开那里躲藏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火灾发生半个月以后,仓央嘉措才结束失踪,也就是说色拉寺不是他和情人措曼吉姆最后的藏身之所。既然措曼吉姆和仓央嘉措已经离开色拉寺,我们还去那里干什么?” 梅萨说:“对啊,你这个思路很奇特,似乎也很正确。要命的是,你把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和我们现在要找的措曼吉姆当作一个人了。”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能转世?仓央嘉措三百年前的情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又不是第一回了。还有,在《西藏日报》的‘授记指南’和仓央嘉措情歌里,提到措曼吉姆时,前面都加了‘龙女’。既然她是龙女,我们就应该去有龙的地方寻找。当年文成公主进入西藏后,看到西藏的岩石土壤里竟有海螺和贝壳,认为那是海底罗刹女的佩饰,西藏的地形就是一个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而她所居住的布达拉宫东边的卧塘湖便是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必须建庙镇之。这个建立在海底罗刹女心脏上的寺庙就是最早的大昭寺。海底罗刹女是龙王的女儿,自然就是龙女了。在这里,仓央嘉措把措曼吉姆当成了龙女,当成了命途多舛时期唯一的寄托,其实隐含了他对未来的预知和对西藏的爱恋。仰卧着的海底罗刹女代表整个西藏,西藏的情人和情人的西藏,在仓央嘉措这里是没有区别的。” “你是说‘龙女’已经暗示了大昭寺?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大昭寺,还要费那么大劲去调查火灾现场呢?” 香波王子有点激动地说:“不调查火灾现场,就引不出色拉寺,引出了色拉寺之后,我们才能判断它是应该被排除的,否则我们还会犹豫。再说了,我们面对的选择至关重要,仅靠‘龙女’的暗示是不够的,必须完全排除色拉寺,大昭寺才有可能成为毋庸置疑的唯一目标。你说了,唯一性是伏藏的铁律,在达到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这个标准时,万无一失是最基本的要求。我们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一时的急躁而让已经迎面走来的‘七度母之门’烟消云散,或者丢失我们自己被加持的资格和被赋予使命的机会。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尽管前面是色拉寺,但我看不到欣悦和亮丽的光芒。欣悦和亮丽在后面,后面是大昭寺。我感觉现在是早晨,太阳正从大昭寺冉冉升起,照得我后脑勺暖融融的。” 梅萨冷静地问:“你现在能不能保证已经完全排除了色拉寺?” “能,现在能,一分钟以前还不能。” 梅萨点点头,又一次点点头说:“有一句话我本来不想说,但现在憋不住了:我真的很佩服你。伏藏本来就有声东击西的性格,告诉你它在色拉寺,实际上又会出现在大昭寺。” 色拉寺和大昭寺正好处在一条线上的南北两极。出租车急转折回,向南直奔大昭寺。 9 手机响了。香波王子一看来电显示,喜出望外:很少主动打电话的珀恩措这次主动打了过来。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回家了吧,怎么样感觉,还是活着好吧?” 那边一片沉默。 “说话呀,珀恩措。” 传来隐隐的哽咽。然后是愤怒:“谁让你报警了?警察来了,早就来了,很多很多,尽管他们没有一个穿警服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我本来不想承认他们是警察,更不想让他们发现,想悄悄溜掉,但他们还是发现了。” 香波王子惊讶道:“你还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啊?那就快下来,警察发现了不要紧,他们肯定是去救你的。” 珀恩措抑制住哽咽说:“我已经下不去了,警察昨天就包围了京晶大厦,我堵死了楼梯门,他们正准备从最高的窗户里爬过来。” “那你就不要让警察爬了,打开楼梯门,自己下去。” 珀恩措的口气严肃而峻急:“香波王子,你忘了我的话,我说过你报警就是逼我死,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这不是威胁,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香波王子呆愣着,一定是王岩报了警,但解释是没有必要的,对珀恩措来说,结果都一样,她必须遵守誓言:只要警察一出现,她立刻就跳。香波王子恨不得即刻逮住王岩,让他代替珀恩措去死。 “听我说,珀恩措,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爱你,爱到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包括结婚,包括这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嫁给我吧珀恩措,带着你的哑巴妹妹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也会关照好你妹妹,一定想办法让你妹妹戒毒,戒毒。”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身边的梅萨又说,“你的誓言可以改变,可以用新誓言代替旧誓言,我们虔诚拜佛,佛祖会同意的。” 手机里传来珀恩措忧戚伤惨的声音:“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给自己保留了一点点信任,那就是人的誓言。现在,难道连这最后一点信任也要丢弃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个不好的人,但我不想食言,食言是无耻的。” “别这样说,你可以来拉萨找我,我带你去各个寺院走一走,看看什么叫神圣,什么叫虔诚和信仰。完了我保证你信佛,保证你永远都想好好活着。” “不必了,我的大脑已经指挥不了我,指挥我的是屁股。我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屁股不抬,我就还坐着。” “那你就稳稳坐着,不要抬起屁股,想着我,想着你的哑巴妹妹。” “不,我已经抬起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 “可我觉得才开始,我们慢慢说。” 珀恩措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是抖抖索索的凄凉,是横了心的泣别:“不说了,警察已经爬出了窗户,已经站到了顶层平台上,正在走来,警察走来了。其实我明白,死亡不是毁灭,只是离开可恶的人间,重新做出选择: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要走了,再见,香波王子,我爱你。” “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的手机没有关,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嗡”的一阵响,显然是空中摩擦气流的声音。香波王子想象得出珀恩措攥着手机跳下去的情形,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她就这样跳下去了。 轰然一声响,接着就是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香波王子扔掉手机,沉默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 “她还是死了,我没有去救她。她其实是在等着我去救她的,可是我没去,她就只能死了。一个宣布自杀的姑娘,在她爱的人不救她的时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你已经救了她,是她的男朋友……” “别跟我提王岩,我仇恨这个名字。”香波王子觉得应该立刻去找王岩算账,又想尽管王岩曾经跟珀恩措同居,珀恩措又是因他而自杀,但他是个警察,警察本来就应该是心如磐石、不徇私情的。错误也好,罪过也罢,严重的不是王岩,而是他香波王子。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真后悔啊,要是我对王岩不抱幻想,不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珀恩措会死吗?” 梅萨叹口气说:“这一路我看得很清楚,你已经尽力了。” “不,你没看清楚,其实我做得很自私,觉得告诉了她过去的男朋友,我就没什么责任,就可以解脱了。但她自始至终是依赖我、相信我的,是我把她推到楼下去了。”香波王子摸着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又说,“她曾经要我的护身符,我没给,给她就好了,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他责备着,悔恨着,悲伤着,他一悲伤就要唱,或者他一唱就要悲伤: 去年栽下的青苗, 今年已成了小树, 情人衰老的身躯, 比南弓还要弯曲。 梅萨听着,难过得抽抽鼻子,一言不发。香波王子泪眼朦胧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唱得更加哀婉动人: 我和街上的大姐, 结下了三句誓约, 如同盘起来的蛇, 自己在地上散开。 梅萨拿出纸巾要他揩泪,自己的眼泪却禁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香波王子扭头望着她,一愣:“啊,你哭了。” 梅萨浑身一抖:“我哭了?我哭珀恩措,还有智美。” 香波王子摇头说:“你不要掩饰,你是被仓央嘉措情歌感动了,我看到你眼泪中有情歌的影子。” 梅萨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忽然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控制不住,我流泪了。你放心,我没忘记我的誓言,我会遵守它。从现在起,我的肉体,我的感情,都属于你。你现在要,我现在就给你。” 香波王子一把抱住梅萨,使劲亲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和激动让他浑身颤栗。 梅萨泪如涌泉,奔流不息。香波王子吻着吻着,忽然感觉不对了,他的热烈和忘情并没有得到梅萨的回应,她是冰凉而僵硬的,带着不被融化的坚定。他身体后仰,仔细看梅萨的眼睛,惊疑不已,发现她脸上布满了悲戚甚至悲悯,她流的不是幸福的眼泪。同时她又让他感到,她的确气质不凡,是女人那种高贵而矜远的气质,是在异性面前单纯到透明、超然到无邪的气质,像西藏干干净净的蓝天,载着阳光来到了人间。他心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如同我永远都在遥遥瞩望的雪山和冰川。 香波王子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梅萨,你怎么了?” 梅萨叹气说:“你记得我的誓言的原话吗?一字不差。” 香波王子说:“记得。” 梅萨说:“你背诵给我听。” 香波王子点头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是不是一字不差?” 梅萨盯着他,没有回答。香波王子猛然醒悟,刚才梅萨答应给他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感情”,并没有“我的心、我的灵魂”。 “梅萨,为什么?”香波王子低声问,心情沉重。 “答案在我的誓言里。”梅萨说,“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时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大昭寺。” 第一章 毒咒将临 古茹邱泽喇嘛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从密集金刚坛城走向胜乐金刚坛城,再走向大威德金刚坛城,然后停下,看着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正在坛城前闭目打坐,就站到一边静静等候着。 瓦杰贡嘎大活佛睁开眼睛,慈祥地说:“准备好了吧?你一定能战胜对手,虽然你的对手很强大。” 古茹邱泽说:“我知道尊师最后还想告诉我战胜对手的法宝。”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要判断,不要思考,内心的清晰、内心的涌荡就是你最应该表达的,你要随心所欲。我相信你,你和你的本尊已经形神不二地融合在一起,你的表达,就是本尊神的表达。” “明白了,随心所欲。”古茹邱泽喇嘛说。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让他去。 古茹邱泽没有马上离开,留恋地看了看主宰三座坛城的本尊神和四周的壁画,去铜香炉里上了香,轻声念着经咒拜了拜。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坛城殿、在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下,考取了“拉然巴”,这是西藏格西学位的最高一等,说明他已经取得了显宗方面的最高成就,有了进入拉萨上密院或下密院修习无上密法的资格。此后他在上密院苦修九年,三年一个台阶,先后晋升到“格阔”、“翁则”、“堪布”的职位。堪布是最重要的一个台阶,不用苦修精进,任期三年后就是“堪苏”。上密院的“堪苏”按资格和修法成就,可以升任“东岳法尊”,下密院的“堪苏”可升任“北岳法尊”。两名法尊都是甘丹赤巴的继承人。甘丹赤巴是甘丹寺的住持,而甘丹寺又是格鲁派的第一根本道场,它的住持就是格鲁派教法的最高成就者,是黄教的“教法第一”,在过去也是有资格代替达赖喇嘛执政西藏的第一人选,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见了都要起身迎接,赐座赐茶。但让所有僧侣诧异和遗憾的是,古茹邱泽喇嘛在获得上密院“堪布”职位,距离黄教教法之首的地位仅有几年时间、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辞别上密院,回到了布达拉宫,回到了他最初的上师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生气地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古茹邱泽说:“圣教视师如佛,我想回到佛的身边,有什么不对吗?” “既然我是你的佛,那你就得听我的。” “尊师有什么吩咐,我服从就是了。” “明年我的任期就到了,你必须参加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我希望你接我的班。” 古茹邱泽用微笑做了回答。他心仪的就是布达拉宫,就是尊师瓦杰贡嘎的衣钵。他觉得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虽然不像甘丹赤巴那样处于尊崇之巅,却也有甘丹赤巴不及的地方,那就是他占据着布达拉宫这座信仰的高峰。从教外和世界的眼光看,只有布达拉宫才是藏传佛教的中心,它代表西藏,代表西藏宗教和文化的最高知名度,而他古茹邱泽喇嘛关注的,是圣教在教外的光大和对世界的影响,是大迷惘、大危机、大混乱时代,让地球众生坚定信仰、皈依爱善的可能,而不是格鲁派自己对自己的完善,更不是格鲁派僧人自己对自己的尊崇。 但是按照历史惯例和布达拉宫管理委员会的规定,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并不是按资质的晋升和师徒之间的自然传承,而是四年一次的考试竞任,参加竞任考试的都应该是上、下密院取得“堪布”职位的高僧和各大寺院拥有转世资格的住持,必须在显宗和密宗的证悟方面具有众所周知的殊胜成就,有八年以上闭关苦修的经历,以考官的身份参加过三届以上全西藏的格西考试,并有两种以上的著述流传。每次竞任由拉萨三大寺和布达拉宫权力机构选定两名,胜者为王,败者回家,相当残酷。“回家”的意思是,你一旦失败,不仅要罢免你的“堪布”或者“住持”职位,取消你的转世资格,还要发落你到童年或青年时学经的寺院,终生不得有任何升迁。这样的制度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危险程度,减少竞任者,一方面是为了给胜出者扫除最强劲、最容易产生仇恨的对手,所以只要参加竞任,就都是野心勃勃,都要破釜沉舟。 现在,对古茹邱泽喇嘛来说,实现抱负的时机终于来到了,明天,明天就是第一场考试,他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无往而不胜。 古茹邱泽离开尊师,快步回到布达拉宫西侧自己的僧舍,一进门就看到昏暗的光影下,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榻铺上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旁。 人影背衬着墙壁,墙壁上没有唐卡的佛像,没有壁画的神灵,也没有法器念珠之类的挂饰,只有一张从画报上撕下来的图片宝贝似的装在镜框里。图片的景色是高耸连绵的雪山和一马平川的草原。雪山白得耀眼,草原绿得发光,更有河流清澈见底,用一个S形的弯曲点缀其间。这边是羊群,那边是牛群。一个木头的转经筒桥梁一样架在河床上。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似乎不是人影的体香,而是草原的花香,温暖如同躲在云后的太阳悄悄散射着。 就像第一次她来他住所那样,古茹邱泽有些说不清的激动:“妃宝来了?怎么提前没说一声,是不是在担心明天的考试?” 妃宝站起来:“不,对考试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是来告诉你……”她欲言又止。 他拉开窗帘望着她,发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怎么了?” 她说:“你弟弟死了。” 他“啊”了一声,僵立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僧舍摇晃着,整个布达拉宫摇晃着,他朝前倒去。妃宝扑过去抱住他,把他扶到榻铺上。他用双手撑着榻铺,满眼含泪,长叹一声:弟弟果然死了。 “怎么死的?” 妃宝摇摇头不想说。 他又说:“那就是自杀。” 妃宝抽咽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又想,万一你明天正在考试,有人突然说起呢?不如你早一点知道。” 古茹邱泽沉默着,突然说:“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妃宝擦了一把眼泪:“你觉得好就好。” 古茹邱泽用伤感的口气告别似的说:“我们开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起身拉上窗帘,从白羊毛毡的榻铺上拿开了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 妃宝有些奇怪,这是突如其来的开始,没有任何预先的提示。但是她知道她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唯一要做的,就是迅速出离世俗界,在修炼的状态里进入佛母的幻空之境,成为明王的助力和佛体的法赞。她是明妃,是他的修习女伴,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获得并巩固大乐与性空的证悟。她来到他面前,以“轮王坐”的姿态面对着他。 古茹邱泽喇嘛跏趺而坐,榻铺就是莲台,妃宝就是方便。他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光明和幻空,世俗远了,弟弟远了,女人远了,肉体远了,大空大乐、离形去识的法尔境界就要出现了,马上,马上,就要出现了。 但眼看就要出现的“乐空双运”却始终没有出现。古茹邱泽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想,其实想了,他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弟弟,想到了从此和弟弟不会再有任何关联的妃宝,想到了妃宝的过去和未来以及迷人的风情。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仰身而倒。 妃宝扑过去,摇晃着昏迷过去的他,喊着:“明王,明王。”看他不应,又换了叫法,“古茹邱泽喇嘛,古茹邱泽喇嘛。”还是没有反应,她又喊,“邱泽哥哥,邱泽哥哥。” 他醒了,他一听到妃宝叫他“邱泽哥哥”他就醒了。 妃宝说:“有个叫香波王子的来到了拉萨,我是说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具缘者来到了拉萨。” 古茹邱泽完全醒了:“你见到了?” “没有,只是听说。” “现在在哪里?” “已经去了大昭寺。” 古茹邱泽喇嘛坐了起来,深深地吸口气,下地走向门外,又回来,在僧舍里踱着步子:“来了,来了,终于来了。”然后坚定地说,“来,接着修炼,我们必须用契证法性佛智的空乐成就来迎接这个神奇的具缘者,否则,我们就将和‘七度母之门’分道扬镳。” 2 好像法事刚刚结束,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进入大昭寺广场,就见喇嘛们从大昭寺门内蜂拥而出,袈裟的红色泄洪似的覆盖了广场的灰白。他们两个淹没在喇嘛海里,不停地说着“劳驾,劳驾”,分开人众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著名的“唐蕃会盟碑”前,喘了口气,又朝着更靠近寺门的“劝人种痘碑”挤去。 “劝人种痘碑”是清乾隆五十九年为纪念接种牛痘治疗和预防天花而立。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天花会带来满脸麻子的后果,藏民用石头敲出了遍体的坑窝。那些坑窝便代替文字成了石碑刻字的内容。香波王子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梅萨,就听一声法号从大昭寺最高层的金顶传来。 喇嘛们猛地动荡起来,朝着寺门流泻而去。香波王子和梅萨被他们裹挟着,不由得奔跑起来。他们路过了被称作“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的大昭寺门前磕头石板,路过了售票窗口,极力想停下,但一停下就会有喇嘛过来推搡。等到没有喇嘛推搡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 寺门很快关上了。喇嘛们星散而去,消失得一个不剩,只留下香波王子和梅萨伫立在空落落的大院子里。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在大院东侧的廊檐下无声地流淌着。 香波王子望着天井说:“我们就这样进来了,连门票都没买。其实不是我们自己进来的,是他们抓我们进来的。” 梅萨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香波王子摇头,正在恍惚,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突然从一河酥油灯后面闪了出来。他和梅萨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在西藏社会科学院的院子里一把抱起孩子的那个喇嘛。 国字脸喇嘛信步走来,甩着袈裟袖子说:“大师说得不错,你们去不了色拉寺,就会来大昭寺。”又指着大门说,“为了迎接你们,不到关门时间,我们就打发走了所有游客。” 香波王子说:“不是我们去不了色拉寺,是不想去了。” 国字脸喇嘛说:“就是不知道你们对大昭寺知道多少,居然敢来这里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已经失去自由。” 国字脸喇嘛说:“世界原本是个大罗网,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地纠缠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自由,谈不上失去。” 香波王子说:“你们准备干什么,把我们交给警察?”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的信徒从来不做那种事情。” 梅萨问:“秋吉桑波?他是谁?” 香波王子说:“名扬教界的一代密法大师,西藏僧人都知道他。”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也许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也许你们一生都没有机会认识他。他是所有掘藏人的师傅。”说着朝着三十步之外廊檐下的酥油灯吹了一口气,一河酥油灯的灯苗顿时波涛汹涌。“在接待你们之前,我首先要搞清楚,你们凭什么认定,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 香波王子冷笑着不说话。 国字脸喇嘛贿赂似的朝梅萨笑了笑,又说:“有时候诚实就是佛法,就是力量,你们是懂佛法有力量的人。” 梅萨对香波王子说:“伏藏只有证悟,没有秘密,如果他不是具缘之人,就是知道了‘授记指南’,‘七度母之门’也会离他越来越远。你就告诉他吧。”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我们是在寻找措曼吉姆的踪迹,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曾经陪伴仓央嘉措度过了一段失踪的日子。他们最初藏匿在色拉寺,色拉寺火灾后,便来到拥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的大昭寺。这是‘授记指南’告诉我们的,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在哪里,‘七度母之门’就应该在哪里。或者说,措曼吉姆就在大昭寺等着我们,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们。” 国字脸喇嘛说:“啊,你是说她还活着?”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的情人,总会以一种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相信会这样。”国字脸喇嘛说,“古老的大昭寺不拒绝了解它的历史的人,秋吉桑波大师也很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资格进入大昭寺,所以我要和你们谈谈。如果你们能令人满意地回答我提出的五个问题中的三个,今天晚上,大昭寺对你们就是不设防的,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如果我们不能回答三个以上的问题呢?” 国字脸喇嘛说:“那就不仅仅是掘藏的结束,也是生命的结束。别忘了,不能继续掘藏就意味着暴露了伏藏而又让它夭折在你们的无能之中,‘七度母之门’不会再有打开的可能了。这就等于你们毁灭了伏藏,刺穿了圣教的心脏,同时也刺穿了永生不死的仓央嘉措的心脏。你们将成为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而你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石板铺成的院子,一千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惩罚教敌的行动。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 香波王子点点头。 国字脸喇嘛说:“尽管在对待‘七度母之门’上我们属于赞美派,他们属于仇视派,立场截然相反,但我们最终还是会把你们交给他们,因为他们毕竟是教内的人。他们是怎么惩罚教敌的,恐怕你也知道。” 香波王子一脸僵硬的胆怯:“钻剜经络穴位。” “不,还有比这更惨的。”国字脸喇嘛夸张地狰狞着。 “更惨的?”梅萨不寒而栗。 国字脸喇嘛瞪着香波王子:“如果你知道,就请你告诉她。” 香波王子似乎已经看到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闭上眼睛说:“毒药会进入教敌的身体,烂掉他的心,烧焦他的肺,撕裂他的肝,洞开他的肠子,把疼痛推向极端,让所有的神经发出地狱煎熬的锐叫。要命的是,你身上没有伤痕,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也就谁也不会为你的死承担法律责任。” 国字脸喇嘛纠正道:“进入体内的不是毒药,是毒咒。” 香波王子问:“你们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新信仰联盟的人,当成了乌金喇嘛?” “不是我们,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把你们当成了乌金喇嘛。乌金喇嘛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相信‘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是摧毁圣教的定时炸弹,前者想发掘‘七度母之门’,后者想封藏或者毁灭‘七度母之门’。你们是夹在中间的。你们是不是乌金喇嘛,说了不算,要看行动,看你们能不能发掘出真正的仓央嘉措遗言,看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不是对圣教的爆炸性羞辱。” 梅萨惊惧地望望天。黄昏了,阴影笼罩而来。大昭寺的森严壁垒从天而降,恐怖的鸟羽飞下云端,匍匐在大天井的上面。毒咒似乎已经出现,正变成一根根无形的针芒,嗖嗖嗖地随风游弋。恶辣辣的利剑已经悬在头顶,随时都会砍下来。 3 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国字脸喇嘛从袈裟袖筒里拿出一红一绿两种金刚怒目的贴牌,带他们来到了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前。 他面朝他们,站定了说:“现在提问开始,第一个问题是,谁修建了大昭寺?” 香波王子生怕自己有误,拽了一把梅萨说:“我们两个都可以回答。” 国字脸喇嘛说:“当然,她是你的法侣。” 梅萨眉毛一抬,像是说:法侣?你任命的? 香波王子说:“先是唐妃文成公主给藏王提议,在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卧塘湖上建立寺庙,保佑藏土平安。这个提议让尼妃墀尊公主激动,因为她从尼婆罗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还没有地方安置。尼妃得到藏王同意,亲自监督填湖造庙,无奈那地方又是沙子又是水,地基不稳,筑墙不牢,每建必倒。尼妃求助于唐妃,唐妃实地勘察了一番,拿出阴阳卜算,确定了挖沙填泥的方案。卧塘湖是一座沼泽地干枯后遗留下来的堰塞湖,本身没有泉眼与河水注入,沙子一挖,水就流走了。然后在沙坑里填上从远处背来的粘土作为基址,再用石料和粘土砌墙。运走沙砾和背来土石是一项繁重的劳役,奴隶不够用,唐妃就使人从山神那里借来一群群山羊充当运输工具。于是效率大增,仅用了十二个月,有八座殿堂的寺庙就拔地而起。大昭寺最早的名字是‘惹萨垂朗祖拉康’,意思就是‘羊背土建造的神变佛堂’。后来蒙古人来到西藏,改称‘大昭’,大昭就是大庙。” 国字脸喇嘛说:“你还是没说明白到底谁修建了大昭寺,是文成公主,还是墀尊公主?是藏王松赞干布,还是山神派来的山羊?你不能说大家合力而为,因为秋吉桑波大师的要求是,你必须推断出一千三百多年前建造大昭寺的工程中谁出力最多。” 香波王子卖弄地说:“这得从小昭寺说起,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最重要的嫁妆便是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到了拉萨,一路都在行走的佛车突然陷进了泥沼淤沙里,怎么抬也抬不出来。公主说,罢了,就放在这个地方吧,反正藏地也没有安置佛的寺庙。于是便在佛像四周立起四根柱子,悬挂着白锦帐,为之供养。随后这个地方便建起了‘甲达惹木切拉康’,也就是后来的小昭寺。既然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已经有了安置,尼婆罗墀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就无可争议地安置在了‘惹萨垂朗祖拉康’,即后来的大昭寺。大昭寺是为安置作为公主嫁妆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而建,嫁妆的主人尼婆罗的墀尊公主自然应该是大昭寺的修建者。重要的是,无论文成公主的‘甲达惹木切拉康’,还是墀尊公主的‘惹萨垂朗祖拉康’,在当时修建时并没有大小轻重之分。数百年以后,经元、明、清历次扩建,墀尊公主的‘惹萨垂朗祖拉康’规模越来越大,这才有了‘大昭’和‘小昭’即大庙和小庙的区别。” 国字脸喇嘛连连摇头:“你的回答我们非常不满意。”他回身把一张红金刚贴牌贴到右边的老柱子上,又说,“满意的回答应该是山羊修建了大昭寺,因为山羊是山神的儿子。山羊还起源了‘拉萨’这个名字,这就是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人们都说‘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对吗?” 梅萨赶紧说:“对对,是这样,满意了吧?” 香波王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对,应该是先有布达拉,后有拉萨。当年松赞干布之所以从山南雅砻河谷迁都卧马塘,首先是红山布达拉吸引了他。在修建大昭寺之前,布达拉红山上已经有了砦洞宫室‘曲结竹普’,赞普和妻子以及尼妃都住在这里。这里离天最近,险要而安全。至于‘拉萨’这个名字,它就是‘天地’或‘神地’的意思,而不是‘惹萨’即‘山羊背土’的演变。”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把一张绿金刚贴牌贴到左边的老柱子上:“这个回答我们很满意。第三个问题:你说大昭寺是为安置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而建,那为什么现在大昭寺主供的却是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呢?” 梅萨说:“换了一下呗。” 香波王子说:“是啊,换了一下。吐蕃三十六代赞普名叫赤德祖赞,他和王后生了一个儿子,聪明英俊,被视为天神之子,起名绛赤拉温。天神之子大了要娶亲,大臣们以为不妨按照先王松赞干布的成例,娶个唐朝公主,才好般配,便派出和亲使者前往长安。唐皇欣然允诺,金城公主千里迢迢入藏和亲,没想到不幸已经发生,天神之子绛赤拉温在金城公主到达一个月前摔死马下。金城公主悲戚难忍,哭得死去活来。大臣们却劝说她与其按照汉俗终生守寡,不如依了蕃俗嫁给老赞普赤德祖赞。于是金城公主便成了赤德祖赞的妃子,隆重的婚礼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拜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但这时佛像已经不在小昭寺了。原来先前松赞干布的孙子十三岁的芒松芒赞即位,听说唐朝欲派兵进藏接走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便把佛像移出小昭寺,藏于大昭寺明鉴南门内,砌墙堵死门户,画上妙音仙女作掩饰,一藏就是六十年。金城公主大为感慨,督促丈夫赤德祖赞立即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迎请到大昭寺主殿供养,而原先在这里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又被迎请到小昭寺供养。” 国字脸喇嘛摇头道:“这样的回答我们不满意。满意的回答应该是文成公主和墀尊公主都把意愿伏藏在了金城公主身上,金城公主不过是意愿的执行者。她是空行护法的现身,一夜之间就将十几个人搬不动的佛像换了位置,使它们合乎顺序地各就各位。我指的是年龄的顺序,八岁是小的,应该在小昭寺,十二岁是大的,应该在大昭寺。”他说着,把一张红金刚贴牌贴到右边的老柱子上,又说,“现在是第四个问题:我们的佛教徒从四面八方来到拉萨,首要的目的就是朝拜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吗?” 梅萨说:“当然啦,它是西藏的骄傲。”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认为,我的相不是相,凡是人相、众生相都不是相,为什么呢?离开所有的相,才是佛。又说,我在当年没有相:既没有人相,也没有众生相。那个叫释迦牟尼的根本就不存在,他也不曾说一法。法身、报身、化身都是空空如也,更何况雕塑的偶像呢。所以他从不主张建庙立像,圆寂前众弟子百般请求,才答应以自己三个不同年龄段的模样塑三尊像,并亲自为三尊塑像绘图、开光。这便是八岁等身像、十二岁等身像、十六岁等身像,其中以精细华美的十二岁皇子时代的释迦牟尼等身鎏金铜像为造像极品。羁留印度的十六岁等身像已在宗教动乱中沉入印度洋,墀尊公主从尼婆罗带来的八岁等身像也在‘文革’中损坏,唯有十二岁等身像完好如初。它在南北朝的佛教东迁中从印度漂洋过海到达中国长安,后来又陪伴文成公主跋涉数万里,历时三年七个月,到达吐蕃拉萨。作为佛教文物,它已经走向了珍贵的峰巅。但信民朝拜的并不是文物,而是佛祖。在我们的意识里,佛像和释迦牟尼本人并没有区别。就在这种人像无别、时空无别的感觉中,幸福与和平从我们心里坚定而曼妙地升起。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它是西藏的圣极之宝,是太阳,由于它的存在,西藏所有的珍宝和圣物都只能是星星和月亮。但是如果天空只有太阳而没有星星和月亮,那就不是佛天。实际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又有他们的太阳、他们的圣极之宝——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 国字脸喇嘛说:“你并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我们还是满意你的模棱两可。佛持‘中道见’。”说罢,他将一张绿金刚贴牌贴到了左边的老柱子上。 高高的云彩消失了白色,天井暗下来,被神祇涂抹成青黑的夜晚模糊了视野,却比白昼更加清晰地显现着危境:一左一右两根老柱子上,出现了两张红金刚贴牌、两张绿金刚贴牌。这就是说,第五个问题——第五张贴牌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要么在大昭寺畅行无阻,继续寻找‘七度母之门’,要么被当作教敌来临,在吃咒的过程中,烂心烂肺,流血五步。香波王子和梅萨闭上眼睛祈祷着,极力想让自己在接近地狱之门时平静在最后的自信里。 国字脸喇嘛说:“第五个问题,你们听清楚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大院东侧廊檐下那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酥油灯的后面,一些戴着鬼怪面具、手里摇晃矛头法器的喇嘛正在闪来闪去,似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已经做好准备,惩罚教敌的行动即刻就要开始,洪水猛兽般的毒咒就要喷出来了。他又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大昭寺门前的唐蕃会盟碑,是谁立起来的,谁刻的字?” 梅萨对自己讨巧的回答已没有信心,用拳头捣捣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小声说:“这纯粹是刁难,谁知道谁立起来的。”但他立刻昂起头,声音朗朗地说,“唐蕃会盟碑是我爷爷老扎西立起来的。当时两位盟主唐穆宗皇帝和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想抬起来,力气不够,就请来了大力士我爷爷老扎西。我爷爷用一只手托住这座起重机才能吊起来的石碑,轻轻一推,就把它立起来了。刻字的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我哥哥。我爸爸刻了汉文,我哥哥刻了藏文。刻字的时候两个人忘了拿底稿,所以石碑上的汉藏两种文字内容其实是不一样的。我哥哥是唱格萨尔的,他刻的藏文比我爸爸刻的汉文有文采。你听我给你背诵各自的开头就知道了。‘大唐文武孝德皇帝与大蕃神圣赞普,舅甥二主,商议社稷如一,结立大和盟约,永无渝替。神人具以证知,世世代代,使其称赞。’这是汉文,是严谨的公文形式。而藏文的开头却是浪漫的散文形式:‘神圣赞普鹘提悉勃野化身下界,来主人间,为大蕃国王,于雪山高耸之中央,大河奔流之源头,高国洁地,自天神而为人主,德泽流衍,建万世不拔之基业,永崇甥舅之好焉。’当年松赞干布娶了唐朝皇帝的外甥女文成公主,自然就应该随着文成公主管唐朝皇帝叫舅舅,所以有‘永崇甥舅之好’之说。” 梅萨小声说:“什么你爷爷、你爸爸、你哥哥,生命攸关的时候,你怎么胡说八道?” 香波王子说:“不是胡说是传说,在西藏传说和神话就是一切,我也可以传说,信不信由你。” 国字脸喇嘛举了举红金刚贴牌,又举了举绿金刚贴牌,回头看看一左一右两根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却没有贴上去任何一种贴牌。他望了望廊檐下酥油灯后面那些准备惩罚教敌的喇嘛,转身就走。走到大昭寺主殿的门口,突然回头,大声说:“对你们的回答,我拿不准秋吉桑波大师是否满意,所以不能把贴牌贴上去。最后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虽然今夜大昭寺对你们是不设防的,但是在明天早晨天亮前,一旦你们不能证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不能把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的踪迹发掘在我们面前,我就会把你们不愿意接受的红金刚贴牌贴上去,圣教之敌烂心烂肺、裂肝裂腹的下场将是你们别无选择的出路。记住,明天早晨天亮前。” 国字脸喇嘛消失了,空荡荡的辩经大院里,黑暗就像填充而来的沙土,磨砺着他们的感觉。悄悄的,神秘在滋长,恐怖在增加。毒咒的针芒依然在飞翔,愈发得阴险叵测。恶辣辣悬在头顶的利剑突然改变了处死他们的时间,又去前面等着他们了。梅萨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香波王子的衣袖。香波王子望了望身后紧闭的大门,转着圈看了看四周,浑身一阵哆嗦。 突然,香波王子攥住了梅萨的手:“怎么办?” “我不知道。”梅萨畏怯地朝后看看。 “我们还有退路吗?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朝着一河酥油灯流逝的地方、大昭寺主殿的正门疾步走去。 4 智美坐在切诺基里,一直都在默诵《卜神法音》。这是祈请卜神到来的最佳方法。从早晨断断续续默诵到夜色降临,终于成功了。卜神来到心中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眼睛随之睁开了,喃喃地说:“光亮,光亮,我看到我心中的光亮了。”他立刻拿过胜魔卦囊,用骰子占卜的方式,分六次抛掷,得到了231541的数字。然后对应数字排列出从签罐里摇出的六支神签,再把神签上的数字与抛掷骰子得到的数字用减法碰算,得出了代表占卜结果的数字。他喊一声:“大昭寺。” 索朗班宗说:“我们白来色拉寺了,赶紧走吧。也不知香波王子知道不知道是大昭寺。” “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我也不知道,一张口就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 “自从你在网吧见了他,你就变得心神不定了。我要提醒你,掘藏不是合股做生意,只能成就一个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历史上的掘藏师,不管大小,都是独立的。” 索朗班宗淡漠地说:“我知道了。” 智美笑了笑:“其实你不用担心香波王子,他的判断跟卜神的示现一样准确,肯定早就去了大昭寺,而且他还得到了秋吉桑波的帮助。秋吉桑波把全部干扰调到了色拉寺,还蛊惑人心地说:‘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坚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我现在要把干扰调往大昭寺,让秋吉桑波明白,他的帮助是无效的。” 索朗班宗说:“可是你能得到什么?” 智美说:“乱中取胜,这是卜神告诉我的策略。” 那些等待香波王子和梅萨的逆缘者一直等到色拉寺清寺关门。每天黄昏都会清寺关门,但今天格外仔细,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被色拉寺的喇嘛清查了一遍。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另外几个雍和宫喇嘛被清理到了色拉寺大门外,在停车场呆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钻进了喇嘛鸟。他们有念经的毅力,却没有蹲守的耐心,一闲就犯困。 阿若喇嘛的手机响了,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你是一个见识过人的喇嘛,你应该知道,在西藏,所有教派共同崇信的胜地是不多的,大昭寺是难得的一个。它比色拉寺罕见而重要,全体藏人都这么认为,香波王子也不例外。告诉你吧,已经有骷髅杀手去了大昭寺。” 阿若喇嘛问:“你是谁?你不说清楚我肯定不会听你的。” “我是神,是占卜之神。”电话挂了。 阿若喇嘛无动于衷,心说不要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指挥我,我是阿若喇嘛,是一个佛法密宗的高级修行者,我有我的倚恃。 邬坚林巴知道这是智美打来的,立刻开动了喇嘛鸟。 阿若喇嘛说:“你要去哪里?停车。” 但是很快阿若喇嘛就明白那个奇怪的电话说对了,因为手机来了短信,正是他望眼欲穿的“不动佛明示”。他大声说:“快走,去大昭寺。” 奇怪的电话也打给了王岩,但内容略有不同:“也许你会想,这个不认识的人告诉我香波王子此刻在大昭寺,一定是调虎离山计,我偏要在色拉寺守下去。那你就守下去吧,我知道你有很多时间是可以用来浪费的。告诉你吧,已经有骷髅杀手去了大昭寺。” 王岩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 “你是警察,应该知道打听一个人的手机,太容易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对方挂了。 王岩犹豫不定,让卓玛把车开到离色拉寺远一点的扎基路口,隐藏到了路边的树林里。 手机又响了,是北京的同事打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王岩,我们没有把事情办好。”接着王岩就知道,珀恩措从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跳下去了。同事说:“我们和派出所的人都穿了便衣,但是她很警觉,还是认出来了。”又问,“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自杀?” 当着碧秀和卓玛的面,王岩不好说别的,只说:“谢谢,谢谢,你们已经尽力了。”他关了手机,呆愣着:珀恩措到底是藏民,誓言就是天条,约定就是法律,可惜生命不能重来,只能希望她尽快转世了。他想起香波王子的叮嘱:“千万不要报警”,不禁懊悔得揪了揪头发,一种五内俱焚的痛楚让他半晌无语。 卓玛问:“什么事儿,王头?” 王岩说:“私事儿,小小的私事儿。” 碧秀说:“我们走吧,待在这里干什么。” 卓玛说:“往哪里走?等等,我去方便一下。”他下车,边解裤带边朝树林深处走去。 王岩望着车窗外面一个喇嘛匆匆而逝的背影,认出他就是那个剃了光头、穿着袈裟、用黑氆氇蒙住嘴脸、一直坐在色拉寺售票处窗下的喇嘛。心想只有游客才会选择这个时候离开,他不是游客是朝圣者,为什么不待在色拉寺东边的朝圣者营地呢? 碧秀这时也望着窗外那个光头喇嘛,突然感觉手机一阵震动,拿出来看了一眼,大声说:“这种垃圾短信也会发给警察:出售枪支、发票、假钞、黑车。妈的,等我收拾了香波王子回头再收拾他们。” 王岩说:“你永远收拾不干净,越收拾越难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也有不断提高的免疫力。就像现在,我们越是紧追不舍,香波王子的逃跑技巧就越高明。” 碧秀说:“那是因为有人表面上追捕,实际上保护。”他瞪了一眼回到车上的卓玛,“我怀疑等我下次再举枪瞄准香波王子时,就会有人一枪毙了我。” 王岩说:“只是思路不同,目的是一样的,不要把同事想象成敌人。” 碧秀说:“我实在不想跟一个罪犯的帮凶做同事了,时间是浪费不起的,我已经想好了,下来我要单独行动。” 王岩说:“这个案子归我负责,单独行动你将失去追捕的资格。” 碧秀说:“我是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我带着我的人,在我负责的地盘,抓我认定的罪犯,还需要到你这里来获取资格?” 王岩说:“你想过后果没有,案情复杂,万一搞砸了呢?” 碧秀说:“后果大不了就是开除我,我想就是不当警察,也比现在强。现在跟你们合作,真是憋死我了。” 王岩说:“最严重的后果是,你还是警察,但你是一个低能的失败的永远没脑子的警察。” “不会的,我不会比你们差。”碧秀说着,来到车外,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王岩吼一声,下车拦住了他。 碧秀想绕开,被王岩一把撕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碧秀看王岩不松手,一拳打了过去。 王岩捂着鼻子,踉跄后退着,咚一声靠到车上。 “滚你妈的蛋,像你这样无能的警察也配来管我?”碧秀扬长而去。 王岩瞪着碧秀,眉毛拧成了疙瘩,似乎就要扑过去。但最终还是叹口气,掏出纸巾,擦干净鼻血,回到了车上。 卓玛吃惊地问:“王头,你真的让他单独行动了?” 王岩说:“就让他去吧,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卓玛又问:“我们怎么办?” 天色眼看着黑了下来,近的地方是浅黑,远的地方是浓黑,树林衬出来的又是郁黑,而来到心里的却是无限苍凉的黑。 王岩沉思着,半晌说:“实话说,我也希望碧秀离开。没有他,我们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想法上:抓捕香波王子不算万事大吉,谁是乌金喇嘛,搞清楚然后清除他,才是最重要的。” 他没提到珀恩措,更不想说正是珀恩措的自杀导致他改变了想法:暂时不抓香波王子,对找到乌金喇嘛有好处,对他王岩也有好处。他要想一想,对珀恩措的死,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总不能认可她就是因为他而死的吧?香波王子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说明珀恩措死前不止一次地跟香波王子通过话,这就可以假设香波王子是珀恩措的死因。只要香波王子在逃,就有被碧秀一枪打死的可能,假设的死因就会永远假设下去。也许这就是他最终认可碧秀离开的最隐蔽也最真实的原因?王岩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这些,就像动物本能的防身。作为警察他无数次地揣测过罪犯如何保护自己,现在这揣测轻轻一滑,就滑到自己身上了。 卓玛说:“乌金喇嘛利用香波王子掘藏,我们利用香波王子抓住乌金喇嘛,我早就觉得应该这样。” 王岩说:“还有呢?我感觉你还有想法没说出来。” 卓玛说:“我认为乌金喇嘛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符号。如果是人就比较好办,谁是就抓谁,如果是符号,就难办了,因为它可以贴在任何人身上。” 王岩赞扬道:“很好的思路。” 卓玛又说:“但不管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他都应该有和乌金喇嘛基本一致的经历和特征,比如曾受到新信仰联盟的训练和改造,曾有过自戕行为和身上留着自戕痕迹——用双刃刀戳出来的七七四十九个窟窿,都对‘七度母之门’抱有生命不能比拟的狂热兴趣。否则,很容易被人冒充,冒充了不好,新信仰联盟总不至于希望把那些八竿子够不着的罪孽都记录在自己头上吧。” 王岩说:“对,很对。谁是乌金喇嘛,我们不能放过对每一个人的怀疑:阿若喇嘛是不是?邬坚林巴是不是?香波王子以及本来跟他在一起的智美是不是?对我们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都应该用是不是的眼光来看待。” 卓玛说:“你还应该这样问:卓玛是不是?碧秀是不是?” 王岩说:“不,我不这样问,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会怀疑我的同事。” 卓玛说:“还有一个要点,我们不能忘记。既然‘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而乌金喇嘛是想利用仓央嘉措遗言羞辱和否定佛教,宣扬所谓的新信仰,那么乌金喇嘛的出现很可能就在伏藏现世的最后一刻。” 王岩说:“所以你一直都在保护香波王子?” 卓玛说:“其实我很矛盾,有时候真希望碧秀一枪崩了他,有时候又觉得应该放长线钓大鱼。可是血案在不断发生,香波王子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北京、甘肃、青海、西藏,都不例外。我真是不忍啊,我想你也是。” 王岩说:“看来我们两个是投缘的,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监视所有关注‘七度母之门’的人,重点调查谁是乌金喇嘛,尽量在伏藏现世之前破案。” 公路上传来汽车疾驰的声音,朦胧的夜色里,喇嘛鸟朝南驶去。 王岩说:“阿若喇嘛离开了,为什么放弃色拉寺?我们的眼睛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定知道香波王子这时候在哪里,跟上。” 话音未落,卓玛就反应敏捷地发动了汽车。 骷髅杀手是最早放弃色拉寺的一个,色拉寺刚刚结束清寺关门,他就离开了。他的启示来自黑方之主,黑方之主的手机短信就五个字: 大昭寺金顶 他来到大昭寺广场,站在夜色里,直面漆黑的寺门,知道从门里进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就顺时针沿着八廓街、围绕大昭寺转起来。一边转一边看,不时蹦出几声“大黑经咒”。没有人注意他,他袈裟披身、黑氆氇蒙面,骷髅刀挂腰,地地道道一个远途而来的朝圣者。而在圣地大昭寺,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就是朝圣者。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想一件事儿:怎样才能潜入大昭寺?突然看到八廓北街一家靠着大昭寺的商店正在维修。工匠们已经下班,守工地的人蜷缩在敞开的商店里睡觉。工地上除了砖瓦、拌料的铁池、水泥沙子,还有一架方便铺瓦的木梯。他盯上了木梯,踏着木梯就可以登上青瓦房顶,再从青瓦房顶搭梯往上,又是一片红瓦房顶。把木梯抽上红瓦房顶,更上一层,就是大昭寺二层的殿堂窗户了。他不可能爬进窗户,那一定是封闭的,是安装了防盗设施的,但他可以扒住窗户的防盗网,爬上房檐,翻过房檐。一米之下就是主殿二层的平台,从二层到四层金顶,就容易多了。 他这么想着,前后左右一瞅,快速朝木梯走去。 5 一进入大昭寺主殿,香波王子就变得十分恭敬。他站在主殿门口反射着酥油灯的石镜上,看了看不远处的释迦牟尼殿,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唵嘛呢呗咪吽”,顿时踏实了许多,心说保佑我的佛多着呢,我怕什么。 梅萨低头看着,紧张地说:“怎么铺了一地的照妖镜?”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主殿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它是西藏接受朝拜最多的寺院,也是经受苦难最多的寺院,吐蕃时期的两次禁佛事件,首先针对的就是大昭寺。一次是大臣玛尚把大昭寺变成了屠宰场,磨刀霍霍;一次是赞普朗达玛把大昭寺变成了焚经坑佛的场地,斤斧乱飞。大昭寺最早的一批铺地石料,都被磨砺成了镜子,比银镜、铜镜、铁镜还要锃亮。要说它们是照妖镜,那也是名副其实的。谁是罪人,谁心里有鬼,谁就不敢在它面前照,一照就是个白骨精、黑水怪。你看你,都照成什么样儿啦?照成大美女啦,说明你是个好人善人。” 这么一说,梅萨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他们互相依傍着,谨慎地往前挪了挪,看到莲花生大师耸立在左侧,那巨大的身躯略为前躬,用臂膀把酥油灯的光影揽照在自己脸上,慈光灼灼地望着他们。 香波王子说:“莲师是藏密祖师,他杏眼里含藏着威慑三界的密码,右手握着金刚,左手托着甘露宝瓶,腋下夹着三叉天杖,头戴金刚莲花帽。所有这些都是献给密徒的语言。那语言温情脉脉,意味深长,以至于那些能够心领神会的高级密教徒,一见那眼神那手势那行头,就会情动于心,泪如泉涌。”他眨巴着眼睛,感觉里面是干涩的,就想可见我天生不是个有密宗根器的人。又想,说一点都没有怕也不确当,为什么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机缘会落在我头上? 他们拜过了莲花生大师,又去拜见右侧的弥勒佛。弥勒佛是慈目善眉的,让他们在森然压抑的大昭寺主殿极其敏感地搜掠到了一丝光明和安慰。 梅萨说:“你可要保佑我们,保佑我们顺利找到‘七度母之门’,安全走出大昭寺。” 两个人的身影在昏如暗夜的灯光下摇晃着,晃来晃去晃到了通道右侧的壁画前,一种神秘的黯淡立刻吸引了他们。 梅萨小声说:“不会在这里吧,‘七度母之门’?” “除非措曼吉姆走进壁画。”香波王子凑到壁画跟前,仔细检查着说,“这是《大昭寺建寺图》。” 梅萨说:“看上去很古老。” 香波王子说:“大约是七世纪的作品。大昭寺有将近一千米的历史故事和宗教故事壁画,却无法把它们看成是准确反映生活风貌的历史画卷。《清明上河图》类型的作品在西藏凤毛麟角,你几乎不能用形象生动、真实可信等等现实主义美术的呈现方式来评价它们。但西藏美术包括大昭寺壁画却有着不可比拟的浪漫和幻想、无法超越的色彩和意象。所有的作品都显得奇幻而美丽、灵动而飞扬,有限中蕴涵无尽,曼妙里透着庄严。人性和神采天然合一,没有神话和现实的界线,不存在精神和美术的区别,瞬间出现和永恒存在不分彼此。艺术挂在殿堂,更挂在人的内心,而人心是不分阶层、不分贫富、不分知识的。欣赏就是膜拜,功利就是终极,从而使艺术获得了最严肃最隆重的对待。” 梅萨说:“这就是西藏艺术的魅力?” 香波王子说:“其实就两个字,虔诚。生命与艺术、生活与艺术、信仰与艺术,完全是融合而等同的,你活着,你就必须虔诚。很多人来西藏寻找艺术灵感,什么色彩啊、线条啊、布局啊、想象啊、超现实啊、原始主义啊、天人合一啊,学了一大堆,就是没学会虔诚。喜欢、痴迷、虔诚,这是三个层面的态度,结果大不一样,虔诚的人能用自己的灵魂去拥抱艺术的灵魂。西藏的艺术都是用灵魂拥抱出来的,而不是手绘笔画的。入定于艺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就常常有神来之笔。艺术不是人创造的,是神对世界的表达,你的手不过是神手的一只。” 梅萨说:“就像我们,用灵魂去拥抱‘七度母之门’,或者‘七度母之门’用它的灵魂来拥抱我们。” 一声老门的吱扭声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循声望去,一个黑影倏然一闪不见了。香波王子呆愣着,想到也许到不了明天早晨天亮前国字脸喇嘛把红金刚贴牌贴到柱子上,死亡就会发生,不禁再次紧张起来,小声说:“我们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梅萨四下看看说:“是啊,这个地方太恐怖了,就是不被毒咒毒器杀死,也会吓死。” 他们战战兢兢走向了居中的释迦牟尼殿。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殿藏语叫‘觉卧康’,里面的佛像也叫‘觉卧佛’。” 一进门,立刻就是梅萨的惊讶:“这么高的十二岁等身像,不会吧?” 香波王子说:“佛祖是巨人,十二岁做皇子时就已经十分高大,所以比凡人的十二岁等身像要壮硕许多。” 佛像头戴象征五智如来的最高佛冠,五色哈达挂在冠顶,七彩宝石嵌在冠缨,黄金和各色珠宝的挂饰以各种吉祥图案连缀成一片辉煌的外罩,看得梅萨头晕目眩:“太华贵了。” 香波王子说:“别愣着呀。” 梅萨说:“干什么?” “你见到了两千五百年前的佛祖,还不磕头。” 梅萨赶紧跪下。香波王子也跪了下来,抚摸着地面,禁不住说:“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烙印着历史的精华,每一次闪光都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每一种声音都是天籁的和弦。”两个人把头磕得咚咚响,爬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风,一阵金刚铃声铮铮而来。 主供的十二岁等身像后面又是一尊佛祖像,周围是释迦牟尼的十二大弟子。两个人都拜了拜,然后眼光投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是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灯。 香波王子说:“这是西藏最著名的酥油灯,全是纯金的,也全是捐赠。正中那一盏,是十世班禅大师的捐赠,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祈愿:‘世界和平、万物安顺’。虽然大昭寺不属于任何教派,是西藏所有教派共同的信仰,但格鲁派兴起之后,大昭寺基本上就成了格鲁派的重要法场。除了一年一度的默朗木祈愿大法,有时达赖和班禅的受戒仪式、活佛转世制度中的‘金瓶掣签’仪式,也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地方举行。我亲眼看到的一次,就是公元1995年确定的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的转世灵童额尔德尼·却吉杰布的金瓶掣签仪式。” 梅萨指着金灯中央一个金箔镶饰的宝瓶说:“就是这个吗,金瓶掣签的金瓶?” 香波王子探头看了看,取出塞住瓶口的一卷白纸又放回去:“肯定不是,掣签的金瓶叫金本巴瓶,上面有祥纹金盖,世间的尘埃一丝不进,不像这个,用纸塞紧了才能防止灰尘掉进去。” 梅萨扫了一眼被香波王子塞回宝瓶的那卷白纸,心说这么高级的宝瓶怎么用白纸塞着?用一块经绸盖住多好。又看了看佛殿四周斑斓而精致的金饰和银雕说:“太安静了,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一个值夜的喇嘛都没有?” 香波王子说:“不是没有,是你看不到,他们隐藏在所有的盲点里。” 梅萨说:“我想也是,我们不是来朝拜和参观的,我们来寻找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留给今天的信息。她和仓央嘉措藏匿过的地方,应该就是留下信息甚或直接显现‘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大昭寺不会放过我们的一举一动。” 香波王子说:“但这里是没有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仓央嘉措是个修习无上金刚大法的密宗师,可这里没有他必须面对的本尊神,没有大威金刚、胜乐金刚、时轮金刚、密集金刚、欢喜金刚。五部金刚大法一部也没有,他不可能和作为佛母的措曼吉姆呆在这里。因为离开了愤怒金刚对场面的主宰和对观想的控制,就不可能进入‘乐空双运’的修法过程,达到‘以欲制欲’的目的。知道什么是‘乐空双运’吗?就是既要得到真实的快乐感受,又要进入空幻的无欲境界,无欲而有欲刚,无性而有性乐,那是来自情色而又超越情色的快乐,是法乐,是空空之乐,是修行的妙果。” 梅萨点点头:“修习密法是伏藏的前提,不见密法本尊的场合,必然也是不能伏藏的地方,尽管它是无上圣地。” 两个人互相牵扯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释迦牟尼殿。 骷髅杀手来到大昭寺二层平台,像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幽灵,飘向通往一层的楼梯。他蹲在楼梯拐角处,谛听下面的动静,听到了嗡嗡嗡略带回音的说话声,听到了嚓嚓嚓有些诡异的脚步声,赶紧返回二层,沿着关门闭户的殿堂,走向东北角的楼梯。他从这里踏上了大昭寺主殿三层,停留了片刻,便来到通往四层金顶的狮子门前。他蹑手蹑脚跨过门槛,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一男一女如果都上来,我就不好对付了。他摸了摸狮子门敞开的门扇和缠在上面的一把锁死的链条锁,俯身看了看锁眼,便把手伸向了挂在腰里的“遍撬一切”。 几分钟后,他打开链条锁,锁死了狮子门。狮子门很高,门顶是露天的。他相信决不会放弃登上金顶的香波王子只能一个人翻过来。 骷髅杀手站在金顶之上,摸着光头,把蒙住嘴脸的黑氆氇取下来,仰视着天际长喘一口气,冷笑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时胸口一阵震颤,他拿出手机一看是黑方之主的来电,毕恭毕敬地放在了耳朵上。 黑方之主阴沉沉地说:“你大概已经到了金顶,金顶是你最后的机会,别忘了你的誓言。” 骷髅杀手马上说:“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 黑方之主说:“现在的情况是你作为骷髅杀手离死越来越近,而香波王子却离死越来越远了。” 骷髅杀手说:“不会的,我不会放过最后的机会。”说着,亮出骷髅刀,闪电一般刺向一只爬出烟道的老鼠。老鼠立刻毙命。 黑方之主说:“我相信家族传承的坚固,相信你对修行圆满的虔诚,请记住,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 等待是漫长的,漫长的时间正好用来思念,骷髅杀手又拨通了格桑德吉。这一次,他没再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沉默。一拨通他就低声唱起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可惜只会这一首,而且如此精短,好像风干肉,一大堆变成了一点点,味道却是年经日久的醇厚和浓烈。他换口气,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挂断。 但在挂断之前,他听到了抽泣声。 她哭了,他把她唱哭了,用仓央嘉措情歌。他心里一阵激热:比金子贵重的情歌,难道真像香波王子说的,只要会唱,就没有抱不回来的女人? 6 大昭寺是一座封闭式寺院,环绕着释迦牟尼殿,四围都是殿堂。他们先来到宗喀巴殿,瞻仰了宗喀巴和包括一世达赖、一世班禅在内的八大弟子,到处看了看,没看到密宗修炼道场的明显标记,赶快出来,钻进了阿弥陀佛殿,钻进了药师琉璃光佛殿,然后又一头扎进了米拉日巴殿。 米拉日巴是噶举派的第二代祖师,以坚忍不拔的苦修成为西藏最著名的瑜伽大修士。他的造型脱肉奓骨,苍茫嶙峋,左手托钵,右手置于耳侧,一副清高自许、不同凡品的模样。香波王子和梅萨在这位以《道歌》和实修影响了整个西藏的密宗大师面前伫立良久,以最大的希望寻找措曼吉姆和仓央嘉措可能埋伏在这里的痕迹和启示,没放过米拉日巴身边用来助修密法的任何一尊佛像和任何一件法器、饰物、供品,但是一无所获。 他们叹息着离开了米拉日巴殿。 突然“当啷”一声响,吓得他们倒吸一口冷气互相攥住了对方。香波王子摸摸疼痛难忍的额头,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撞到了粗铁链子上。大昭寺许多殿堂门口都挂着粗铁链子的门帘,平添一种冰冷、恐怖、肃杀、黑暗、幽深、法威森然的气氛,尤其是夜晚,有灵魂的生命都得发抖。 梅萨问:“为什么是铁索链的门帘,就像到了刑场,前后左右的神,你的偶像,正在拷问你的灵魂。” 香波王子说:“你害怕了,心惊肉跳了,是不是?这就是人家的目的。佛堂对你说,这里是天堂;铁索链的门帘对你说,这里是地狱。大昭寺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对坏人,它是地狱;对好人,它是天堂。大昭寺在告诉我们,天堂和地狱是我们内心世界佛性和魔性的再现,是生命对自身处境的心理描述和直接感受,是精神的状态——欲望满足、充满欢乐的状态就是天堂,痛苦最深、命运最惨的状态就是地狱。它启迪我们明白一个佛理,心本无好坏,是感应让它有了好坏,修炼佛法就是让时间倒流,摒弃地狱,也摒弃天堂,回到本无好坏的初始阶段而不再往前走,这就是佛,当然是小乘佛。而大乘佛不仅要自己回到本无好坏的状态里,更要让众生都回去,这就是慈航普渡,就是菩提方舟。而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应该是慈航普渡的里程碑。所以……” “所以你要寻找,你也在慈航普渡?” “没这么伟大,我只是在力所能及地做我该做的事情。” 两个人说着,来到观世音殿。 梅萨指着供桌旁边的暗角里一尊半人高的佛像问:“这是什么佛?从来没见过。” 香波王子凑过去想看清楚,不料那佛像噌地跳起来,一把揪住了他。原来是个中年喇嘛,看他手中的红色月刀法器,就知道他正在夜晚的寂静里坐修既显又密的无漏静,这是断除贪、瞋、痴、慢、疑、恶见六种根本烦恼的基本功。 喇嘛推着他说:“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快滚出去。‘七度母之门’就是大昭寺之门,大昭寺本身就是一个大伏藏,它会埋葬所有未获成就的人。” 香波王子生怕他手中的红色月刀眨眼变成凶器,抓住他的手说:“瞋慢不改的喇嘛,你的修炼不到家?” 喇嘛说:“瞋慢不改是来了格鲁巴的克星,法器对教友是提携,对教敌是惩罚,看我今天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说着,甩开香波王子,一刀刺向梅萨。梅萨尖叫一声,那月刀却刺进了她身边石盆里高高隆起的酥油,果然就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喇嘛高举着白色月刀,咬牙切齿地说:“祭了你们,祭了你们,不逃命我就祭了你们。”然后转身,“嘿嘿嘿”地走了,身影是伟岸的,脚步却轻盈得如同微风扫地。 两个人半晌才回过神来。 梅萨问:“什么叫祭了你们?” 香波王子说:“就是用我们的血肉祭祀神祇。” “佛教文明不是早就废除了人血祭和牲畜祭吗?” “其实在西藏,崇尚人血祭和牲畜祭的原始宗教与雍仲苯教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大昭寺在最初修建和以后的发展中,都包容了原始宗教与雍仲苯教的成分,有些佛像是佛的手足、苯教神的面孔,包括大昭寺的结构布局,也都带有苯教阴森恐怖的痕迹。” 他们迅速寻找着,很快出来,拐向东边,在立柱和经过的门框上看到了一些著名的檀香木雕,古老的图案上依然没有关于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接下来,他们走进了狮子吼佛殿、喜金刚佛殿、为纪念山羊驮土填湖造庙而设立的鎏金神羊殿,最后来到了强巴佛殿。 香波王子说:“就在这座佛殿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为西藏的风调雨顺、物阜年丰祈祷过整整一个月,但那是在他失踪以前,也就是还没有出现措曼吉姆以前。祈祷的那一年,果真草原没有雪灾,牛羊肥壮,田野没有旱涝,庄稼丰收。从此这里的强巴佛就变得十分出名,每年藏历新年,都要把它请出去,沿着八廓街,围绕大昭寺转一圈,让它沐浴拉萨的阳光,也让它听到信民们的祈祷。但是这里不可能留下仓央嘉措和措曼吉姆的痕迹,因为你都看见了,这里是显宗的戒律清静堂,用五朵苍翠的优波罗即青莲和五朵缟素的劳陀利即白莲,象征了受持五戒:不杀,不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诸酒。” 梅萨问:“你是说,我们结束了,没找到措曼吉姆,大昭寺没有‘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不,还要转朗廓。” 他们走出大昭寺主殿,朝右顺时针转过去。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转朗廓的路线,也就是围绕主殿转一圈,这一圈三面有三百八十个转经筒,来朝拜的人,没有不转一圈的。转了朗廓,还要转八廓,转林廓。转八廓就是走出大昭寺,沿着八廓街转圈;转林廓就是沿着拉萨市林廓路,围绕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下密院、印经院转圈。朗廓是里圈,八廓是中圈,林廓是外圈。这种从核心到外环的三个转经路线我八年前就转过,这次要是找到了‘七度母之门’,我还想转。转经是坚定信仰、参悟佛理的一种方式,你对世俗不是充满了期待、追求和迷恋吗?那你就转经,转着转着你就发现你的追求早就实现了,因为你已经没有追求,你对世俗的期待和迷恋完全被纯净的思想、光明的天地所代替,那里除了宁静与幸福,什么也没有。这时候你会意识到,你追求的原来是幸福,而不是别的,比如金钱、房屋、奢华等等。既然已经得到了幸福,那还要金钱干什么?一个享受过幸福的人,是不会再回到烦恼中来的。” 转经筒哗啦啦地流水一般响起来。他们慢慢地走,快快地转,看着,想着:措曼吉姆,仓央嘉措的情人,她在哪里?她的指引在哪里?是不是等他们转够了一圈才会出现呢? 没有出现,所有的转经筒都让他们失望。 梅萨说:“这一圈白转了。” 香波王子说:“也没有白转。第一你排除了它,第二你祈请了它。转经就是转运气,运气一转就会来。说不定过一会儿你就会发现,其实措曼吉姆早就在你的视野里,她的信息你早就注意到了。走,上楼去。” 梅萨说:“你在安慰我,其实你的担忧一点不比我少。” 他们来到楼梯口,这儿不靠近殿堂,没有酥油灯,漆黑一片,黑得他们互相看不见。不光黑,还有静,静得他们都觉得耳朵失聪了。 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笑声,吓得梅萨毛骨悚然:“谁?” 香波王子拽住她:“好像不是人,是猫头鹰。不要害怕,往上走,上去就好了,也许二层和三层才是仓央嘉措和措曼吉姆呆过的地方。” 梅萨说:“我怎么觉得我们不该上去。” 香波王子说:“我们必须上去。大昭寺主殿一共四层,只有上去,我们才能看到二三层房檐下作为承檐装饰的一百零八个雄狮伏兽和人面狮身的木雕,看到梁柱和斗拱上天鹅、宝象、神驹、祥鹿的印度浮雕,看到明代刺绣的密宗神祇胜乐金刚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唐卡,这些都是极其珍贵、非常著名的。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想把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留到今天,很可能会把它们当作载体,因为只有它们才会一直存在下去,并受到世世代代的保护和关注。” 终于走过陡峭的楼梯,来到了二层。二层也是黑暗的,像是禅堂禅机:佛意如晦,就里不明。好在这里有一个直视天空的平台,遥远的星空稀释着黑暗,可以看到浮雕般的夜色在周身蔓延,那是隐没的错落的殿堂,吸纳了新一轮恐怖,在沉默中狞厉。怎么没有酥油灯?二层的佛殿居然可以吹灯灭蜡。他们走过去,才发现不是没有灯,而是关了门。他使劲推了推,沉重的木门纹丝不动。 梅萨说:“什么意思,不设防的大昭寺却对我们关起了二层殿堂的门?” 香波王子说:“肯定是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 又是一阵隐忍的笑声,从上面传来,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梅萨说:“见鬼了。” 香波王子说:“这时候见鬼不一定是坏事,也许是空行母的幻化,或者是措曼吉姆嘱托给某人的召唤。走,去三层。” 他带她走向二层平台东北角的楼梯,这里是通往大昭寺主殿三层和四层金顶的地方。三层是活佛喇嘛读经修行的清静寂寥之地,平时就不对外开放,今夜更是锁门如壁。他们伫立着,感觉寂静更加浓稠,仿佛整个大昭寺都入定了。 鬼怪的笑声再一次响起,笑完了还是那种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虽然隐隐约约,若断似连,但寂静给了它清晰的可能。香波王子和梅萨明显感觉到那声音突然有了变化,变得他们听不懂了。 梅萨说:“是藏语?” 香波王子说:“不,藏语我都能听得懂,无论是安多语、卫藏语,还是康藏语。我感觉它像古梵语,对,节奏和发音都像古梵语,谁在说古梵语?显然是冲着我们的。”他望了望传来声音的大昭寺金顶,拉着梅萨往上走去。 但是通往金顶的门是锁死了的,他们只能无奈地听着那声音由梵语变成藏语,又由藏语变成汉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香波王子朝上看看露天的狮子门的门顶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翻过去了,你踩住我的肩膀。” “这么高,我翻上门顶怎么下去?再说你怎么办?” “那就只有一种办法,我翻过去,你在这边等我。” 梅萨不禁打了个寒颤,左右看看:“我等你,一个人?” 香波王子也以为不合适,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合适也得做。他说:“梅萨,梅萨……”叹口气,“其实我也不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说着,突然抱住了她。 梅萨一直绷紧的肌肉就像被人挠了痒痒,一下松弛了。她缩到他怀里,静静的,静静的。她仰起了脸。他低下头,发现她的眼睛就像两颗夜明珠滚动在热艳的怀抱里,禁不住激动起来。他吻她,用手抒情地探摸她的身体。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身体却有些僵硬,进而有些颤抖。他想用更深情热烈的动作融化她,又突然想起她的誓言,还有她那句让他自卑的话:“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些天,他一直在破译她这句话,破译她的誓言,像破译仓央嘉措情歌一样执着。可惜一无所获。他至今不明白,那么简单明了的誓言,自己怎么会不懂? 他轻轻推开她,抓住狮子门说:“我上去了。” 梅萨的小手,无声地拉住了他的手,这让他有了很深的感动。 “我们的期限是天亮之前,天就要亮了。”香波王子说着摁住了梅萨。 梅萨只好蹲下。香波王子一脚踩上了她的肩膀。 7 香波王子从狮子门的门顶翻到大昭寺金顶后,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鬼怪的笑声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的呼唤。他在四座巨大的金顶之间走来走去,有的金顶可以触及,有的被间隔在四层平台之外,只能观望。但不管是可以触及的,还是只能观望的,光滑的金顶上都不可能存在措曼吉姆的痕迹和发出召唤的那个人。夜色渐渐稀薄了,他焦急地观察那些法幢、金瓶、经轮和吉祥兽,观察四层平台上的每一个暗角、每一根经杆、每一堵矮墙、每一溜砖饰和瓦当,甚至那些缠绕在斗拱、脊檩、边椽上的哈达,都被他翻了一遍。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平台正前方,也就是对着大昭寺广场的一面,半人高的边墙之外,还有一米的延伸。骷髅杀手就藏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骷髅杀手等待着香波王子的探头,只要对方一探头,他就会一刀刺向对方的喉咙。对方肯定会探头,数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门口,一声女人的尖叫将会把他吸引过来。骷髅杀手等待着,天还没有亮透,下面就出现了第一个磕头的人。很遗憾,是个男人。他知道女人对香波王子更有吸引力。他又等了一会儿,女人来了,一来就很稠,没过几分钟,就占尽了门前光亮的石板。 骷髅杀手朝下看着,瞅中一个姑娘,把一只死老鼠扔了下去。尖叫随之而起,就像一只无形的爪子,将平台那边的香波王子抓了过来。 香波王子果然把头探出了边墙之外,骷髅杀手举刀就刺,发现那头又缩了回去。香波王子听到平台那边的狮子门吱吱嘎嘎一阵响,突然想到了梅萨的安危,转身跑了过去。“梅萨,梅萨。”他喊着。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梅萨,是国字脸喇嘛。 国字脸喇嘛身后还有七八个喇嘛,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惊:天亮了,被当作圣教之敌接受惩罚的时间来到了。 他哀叹一声说:“我是尽力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梅萨呢,我的伙伴,她和我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女的,陪伴着我说说话。” 国字脸喇嘛指指天井说:“她是你的法侣,是你的一半,你要不要最后看看她?” 香波王子走向天井,隔着边墙,朝下看去,下面是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历历在目,左边柱子上依然贴着两张绿金刚贴牌,右边柱子上的红金刚贴牌却不再是两个,而是三个。这就是说,国字脸喇嘛口口声声的秋吉桑波大师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满意,他们就要履行诺言,施放毒咒了。 国字脸喇嘛说:“神圣的大昭寺以不设防的空前优惠接纳了你们,你们却不能证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不能证明你们是前辈大师选定的具缘掘藏者,就只好有一个烂心烂肺、裂肝裂腹的卑贱下场了。” 香波王子说:“可是梅萨呢,我怎么看不到梅萨?” 国字脸喇嘛恶狠狠地说:“她就在红金刚贴牌的柱子后面等着你,请你跟我们走,走啊。” 香波王子没看到梅萨,后退了几步,突然指着已经被他翻乱的缠绕在斗拱、脊檩、边椽上的哈达说:“慈悲的喇嘛,请你给我最后一点时间,我得把它们仔细检查一遍,完了再跟你们走,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国字脸喇嘛思考着,半晌才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请你们离开一点,我需要安静,需要用心灵去发现。”说着背对他们,一屁股坐在了哈达旁边。 国字脸喇嘛带着七八个喇嘛退到了平台的一边,耐心等待着。香波王子悄悄把手插进了哈达和经幡,迅速从缠绕的地方取了下来。他一条一条地检查,其实是一条一条地连接。他几乎把所有哈达都连接成了一条线,不结实的地方是两条线,然后把一头拴在了斗拱上。 他闭目打坐念起了经,念了差不多十分钟,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晨曦里,大昭寺的金顶突然扩大了,煌然一片金瓦的海,激荡的金浪托帆而起,把一座庞大而立体的曼陀罗坛城不朽在西藏大地上。他知道密教徒的宇宙就是这个样子的,它是太阳的变体,在千万年千万人无条件的崇拜中光芒四射。 香波王子就在曼陀罗坛城光芒四射的时候跳了起来,朝着数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门口的那道边墙跑去,跑到跟前就把怀抱里的哈达扔了下去,一条哈达通道出现了。他翻过边墙,拽紧哈达跳了下去,这时候才看到,骷髅杀手藏在边墙外面,握着骷髅刀,吃惊地望着他。香波王子更加吃惊,心说完了,只要骷髅杀手一刀割断哈达,大昭寺门前的石板上就会出现一个七窍出血的死人。 香波王子顺着哈达迅速朝下溜去。国字脸喇嘛带人追了过来。骷髅杀手跨前一步靠近哈达,举刀就砍。而在国字脸喇嘛看来,对方举刀就是要行刺自己,靠近哈达就是想溜下去,五大三粗的他一把将骷髅杀手拽翻在边墙上,用整个身子压住了对方举刀的胳膊。另外几个喇嘛扑过来,死死摁住了骷髅杀手。 国字脸喇嘛说:“没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同伙,你是怎么上来的?” 骷髅杀手吼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香波王子。”他号啕大哭,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杀死香波王子的最后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黑方之主面前的“隐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啊,我死,为什么是我死? 国字脸喇嘛吩咐手下把骷髅杀手绑了起来,然后朝下看看:“快走,一定要抓住香波王子。”他带着人朝狮子门跑去。 香波王子还在顺着晃来晃去的哈达往下溜,看到一大片磕头的信民正借着早晨旺盛的精力波浪起伏,看到乌青闪亮的“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在又一个被人全身心热吻的日子里一如既往地亲切温暖着,突然一阵激灵,仿佛醒了,就像一个一直迷糊的人,触电一样清醒了。他大叫一声:“哎哟妈妈呀,我这个大笨蛋。” 然后,他双脚落地,丢开哈达,狠狠地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巴掌。 他想,披露在《西藏日报》上的哲蚌寺“光透文字”里的情歌是这样的: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而《西藏日报》文章的最后一段却是这样透露“授记指南”的: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 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 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这就是说,这首情歌应该这样解读:“老狗”不是狗是人,这个人没有“胡须”,没有胡须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如果这个女人把大昭寺当作她的家,自然就是“黄昏出去,归来已是早晨”。其实,《西藏日报》上的“授记指南”已经明确告诉他措曼吉姆在哪里了,可是他太笨,直到现在才领悟:“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措曼吉姆就在这里,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人群里。 他喊起来:“措曼吉姆,措曼吉姆,谁是措曼吉姆?” 没有人回答,却有人从地上蓦然爬起,跑了过来。 是一个容貌出色的姑娘,甩掉保护手掌的木头手套,一把拽住香波王子说:“我看见你从上面下来了,是不是去大昭寺里头找我了?傻不傻呀,我就在门口等你。”那口气好像她和香波王子是昨天的情人,今天又来约会。 香波王子惊讶地问:“我们早就认识?” 她不回答,又说:“你没在售票窗口看到我的留言?” “什么留言?” “你自己去看嘛。” 香波王子躲闪着磕头的人,几步跳向售票窗口,看到窗边的留言板上的确有一行藏文字: 措曼吉姆离你两步。 他迅速回到措曼吉姆跟前说:“太遗憾了,我们没有买票,我们是被喇嘛们推搡进去的。”想到“授记指南”里的一句:“定要去会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这里的“窗前”,指的不就是大昭寺的售票窗口吗? 措曼吉姆又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我天天都等着你。” 香波王子问:“天天等着我?谁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措曼吉姆说:“我从两岁起,就在这里磕头,阿妈说是为了等你。后来上学,也是半天去学校,半天来这里。” 香波王子不相信地审视着她:“你怎么就认定你阿妈让你等的就是我呢?” 措曼吉姆嫣然一笑:“因为你喊了‘谁是措曼吉姆’,阿妈和我等的就是一个寻找措曼吉姆的人,他叫香波王子。” “你阿妈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阿妈呢?” “死了,她死了我就一个人等你。” “你等我干什么?” “阿妈要我告诉你一句话。” 香波王子立刻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坚韧和牢固。漫长的时间里,伏藏者把未来掘藏的“指南”变成一句话,让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留传,并围绕这句话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就为了这一句话,她把柔弱变成了刚强,她献出了所有的时光,甚至会微笑着走向死亡。她们不会中断,一天也不会,信仰支撑着她们,虔诚支配着她们,大昭寺门前的等身长头,以超越灵与肉的强大穿越了所有的风雨雷电、严寒酷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话?快说。” 大昭寺的门开了,国字脸喇嘛带着一群喇嘛抢出来,直奔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拉起措曼吉姆就跑。国字脸喇嘛吆喝着:“喇嘛们听我的,把他给我拦住,拦住。”一些早早来到大昭寺广场和八廓街口占地化缘的喇嘛闻声而起,从前面围了过来。 香波王子边跑边问:“快说呀,你阿妈到底要你告诉我什么?” 措曼吉姆说:“阿妈说你要的珍宝在大昭寺。” “我知道在大昭寺,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喇嘛们包抄过来,拥塞了去路,已是举步维艰了。措曼吉姆一步跨过去,挡在香波王子前面,嘻嘻哈哈地推搡着那些年轻年老的喇嘛,推不开的,她就揪住袈裟往下扯,不停地跟他们开着玩笑:“阿姐来了,阿姐来了,爱喇嘛的阿姐来了,喇嘛爱的阿姐来了。”喇嘛们也笑了,他们是来自拉萨其他寺院或者拉萨以外的化缘喇嘛,并不知道捉拿香波王子有多么重要,纷纷让开。香波王子惊奇地看着措曼吉姆,心说不愧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竟是如此得活泼、开朗、恣肆、放逸。 他说:“你在这里虔诚地朝拜,却又这样不尊重喇嘛。” 措曼吉姆说:“谁说我不尊重了,他们喜欢我这样。” “为什么喜欢?” “因为我漂亮。” 他扭头看看她:“对,你漂亮,除此以外,你还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我说的是前世的前世。” “仓央嘉措的情人?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他们跑上了正对着大昭寺广场的宇拓路。路上穿梭着上班的人和最早的游客。出租车慢腾腾窥伺着路边的行人,对每一个站着或举手的人都给予关注。公共汽车却急如星火地奔驰着,似乎它们才是最快的速度。香波王子拉着措曼吉姆跑过去钻进一辆出租车:“快走,师傅。”再一看,国字脸喇嘛已经带人拦在了前面,又拽着措曼吉姆从出租车里冲出来,回身跑向了丹杰林路。一辆公共车正要关门离站,香波王子一把扳住前门,拥着措曼吉姆挤了上去。 国字脸喇嘛带人追赶着,渐渐远了,看不见了。 香波王子突然喊起来:“师傅,停车,停车。” 司机说:“没到站怎么停?”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脚:“可要是到了站,我的钱包就找不回来了,里头有一万,不,十万。” 司机一脚刹住:“快下去吧。” 香波王子拉着措曼吉姆跳下车,跑向马路对面,坐上了一辆观光休闲的篷布三轮车,心说谁能想到这样的蜗牛车会成为逃命者的选择? 一辆出租车驶过,里面坐着国字脸喇嘛一行,他们要去下一站堵截公共车。 再次路过大昭寺广场时,措曼吉姆望着一片匍匐在地的藏民,如释重负地喘口气说:“终于等到了你,我再也不用天天来这里磕长头了。” 香波王子说:“磕长头不好?难道不是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措曼吉姆“嗨”了一声说:“那是老年人的幸福。” 香波王子说:“你的幸福呢,在哪里?” “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你,这就是幸福啊。” “好啊,趁你幸福的时候,快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望了望前面踏三轮车的师傅,摇摇头:“它比我的命还重要,我只能让你一个人听到。” 这时香波王子看到,大昭寺广场连接宇拓路的隐蔽角落里,停靠着路虎警车,车边没人,可以想象车里的人已经在大昭寺内外监视守候了。在追踪他们的人中,警察王岩他们的行动总是很慢,他们来了,说明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早就来了。 香波王子大声说:“师傅快点,去……” 措曼吉姆说:“去宗角禄康吧。” 突然从人群里闪出国际刑警卓玛,追向了篷布三轮车,追了几步又停下,愣愣地望着,自语道:“如果不是佛的眷顾,一个人不会这么聪明,就让聪明多留一些时日吧。” 第二章 措曼吉姆 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四年一次的竞任考试安排在布达拉宫持明佛殿。 持明佛殿也叫仁增拉康,位于布达拉宫红宫南侧,高大的第二佛陀宗喀巴银铸坐像是殿内的主供佛,四周是莲花生大师八种神变的铜像。精工细雕的神马、大象、雄狮、孔雀、花朵树叶装扮着神像的宝座。宝座是世间佛法的象征,强调这里是人间,是一个讲究理性的地方。银制的八座佛塔就像八尊大佛的法身宣言,把世界规范在天堂和地狱的临界点上,一步上天,一步入地,竞任考试的参与者都将在佛与魔之间完成转变,所有的情器都变得忐忑不安。 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坐着九位考官,他们是包括瓦杰贡嘎大活佛在内的九位来自不同教派的大成就者。 两个答辩经座相对而设,中间有十米的距离,放着一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古茹邱泽喇嘛坐在东边,他的竞任对手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坐在西边。 围绕着考官和两个竞任者,那些鲜艳斑斓的卡垫上,坐了无数喇嘛,他们大多是来自西藏各寺院获得高等学位的格西,每一个都是腹藏万卷经典的饱学之士。 今天的考试分三步,第一步是竞任者互相提问,每人提三个问题,让对方回答。第二步是格西代表随意提问。第三步是考官随意提问。最后考官进行评判和投票,谁是优胜者当场宣布,然后择日进入第二场考试。 抓阄的结果是,苯波甲活佛首先提问。 苯波甲活佛挺直腰板,中气充沛地问道:“喇嘛尊者的才学我早有耳闻,我这个愚鲁的人,想让喇嘛尊者告诉我,当你的本尊神出现在你眼前时,你看到他是绿脸还是红脸?” 古茹邱泽喇嘛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因为本尊神以红脸或绿脸出现在眼前是低级修炼阶段身外之法的现象,在内定之法的高级修炼阶段,本尊神会从身体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冉冉而起,然后就像白色的血液一样无声无息地流淌在周身。他声音朗朗地回答道:“我看到的绿脸是所有男人的脸,我看到的红脸是所有女人的脸,他们陷入欲界、色界而不能超拔,所以显现两色面孔难道你不知道吗?至于尊师传授于我的本尊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或许一开始就变成了我的脉搏和气息,变成了明点所包括的精液和所有分泌的粘液,他无时不在却又让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苯波甲活佛击掌再问:“你是说你感觉不到本尊神的存在吗?” 古茹邱泽喇嘛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 苯波甲立刻又问:“你到底有没有本尊神?” 古茹邱泽啪啪地拍响了巴掌:“我的心告诉我,没有。” 格西喇嘛们发出一片诧异的声音。这是不可思议的回答,修炼密宗的喇嘛怎么可能没有主宰心念的本尊神呢?考官们也都板紧了面孔,疑惑地盯着他,想听他解释,他却半晌无声,也就是说他的回答结束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想到自己给弟子的叮嘱“随心所欲”,倒也不怎么担心,佛法本来就是思辨之法,对一个辩才无碍的高等喇嘛来说,“没有”很容易变成“有”。 接下来是古茹邱泽喇嘛提问。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对方,做出击掌的样子又故意没有击响,问道:“请问苯波甲活佛,这个世界有没有神?若是有神,那么是先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了神?” 苯波甲活佛神色坦然,微笑着高声回答:“世界本来没有神,是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变成了大千世界,然后有了神,这是佛家常识。如果没有三千大千世界,哪里来的释迦牟尼,如果没有释迦牟尼,哪里来的佛法,如果没有佛法,哪里来的灵识,如果没有灵识,哪里来的转世,如果没有转世,哪里来的活佛,如果没有活佛,哪里来的三宝齐全的寺庙,如果没有寺庙,哪里来的万神相聚?神在有无之间,他为需要而存在,佛是世间唯一的需要、唯一的神。” 许多格西喇嘛发出了喝彩声。 古茹邱泽再问:“如果说神是需要就有,不需要就没有,那么我们、所有的有情和无情到底需要不需要神?” 苯波甲瞪起了眼睛:啊,一个喇嘛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击掌而答:“当然需要。” 古茹邱泽又问:“那么,神在哪里?如果说他就在持明佛殿里,在宗喀巴的坐像和莲花生大师的神变铜像中,那么我祈求他走出来给我信仰的力量时,他为什么不走出来?如果说他就在我们心里,那么我祈求他消除我内心的迷惘时,他为什么毫无所动?如果说他在天上,那么遥远的上天对我们人世到底有多少关心?” 苯波甲愣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低级的问题:神在哪里?可越是低级的问题似乎越难回答。他本来可以指着自己的心说,就在我心里。但这个路子显然已经被对方堵死了。他犹豫着,突然说:“神在神的家里,在你永远想不到的地方。你之所以想不到,怀疑是根源。喇嘛尊者经、律、论三藏日益贯通,怎么离佛却越来越远了?” 考场一片沉默。考官和格西喇嘛们都在震惊中回味古茹邱泽喇嘛的问题:有没有神?需要不需要神?神在哪里?这些问题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因为这是在西藏,西藏从古到今就是人神共居的地方,就好比人们不会去思考自己为什么吃饭喝水、呼吸空气一样。虔诚信仰、以神为父的高僧,怎么空谷足音般地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瓦杰贡嘎大活佛也开始纳闷:弟子今天怎么了? 这时已经准备好提问的格西代表站了起来,大声问道:“古茹邱泽喇嘛,你是不是说,无相就是实相,不需要神的时候神在,没有神的地方神在?” 古茹邱泽喇嘛说:“不,我是说,当地震发生,当雪灾来临,当冰山消失,当草原毁灭,神在哪里,佛在何处?虽然说佛在不惊不怖不畏处,虽然说祈求是一切人心的根本,但祈求神佛能避免灾难吗?能带来福运吗?能改变现状吗?当人世间的事情让人无奈、无助、无望的时候,鼓励众生去自我的心灵里寻找帮助难道就够了吗?” 格西代表说:“当人空、佛空、法空、一切皆空,我们是耽空滞寂,还是让‘空’成为空,而后拥有?请古茹邱泽喇嘛回答。” 古茹邱泽喇嘛说:“我们虽然证得了物空,还没有证得人空,虽然证得了人空,还没有证得法空,虽然证得了法空,还没有证得空空。假如还有一个空的存在,那就是顽空,就是空执。空执就是我执的另一种形式,佛法要破除我执,要面对众生之有、灾难之有。耽空滞寂不可取,空而后有是正道。” 格西代表又问:“苯波甲活佛,你说呢?” 苯波甲活佛说:“让‘空’成为空,就是实有,灾难实有,神佛就是空,神佛实有,灾难就是空。”苯波甲谦卑地回答着,突然把头一仰,击掌对准了古茹邱泽,“请教喇嘛尊者,听说你的弟弟自杀了,为什么?听说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了,又是为什么?这是‘空’的存在,还是‘有’的呈现?” 古茹邱泽喇嘛目瞪口呆,对手居然知道他弟弟的自杀,知道妃宝用一声“邱泽哥哥”把他从昏迷中唤醒。他想到的不是隔墙有耳,不是苯波甲活佛卑鄙地刺探了他的隐私,而是对手作为一个密法修炼者也许早已超过了凡夫的能力,遍知一切的活佛实际上是用不着眼睛看、耳朵听这些低级刺探的。 古茹邱泽双手抚胸,半张着嘴不说话,这是执空无声的意思,而“空声”在答辩中既表示蔑视,也表示用“空白”消除了“有色”——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欲色之界的因缘从来不曾绕过任何一个身居庙堂的喇嘛,只是喇嘛有空白,有修炼而来的机变的精神空白。当一个人说空就空、说白就白的时候,风起云涌的烦恼就会排山倒海而去。 但是古茹邱泽真的已经领有精神空白的幸福,真的能做到说空就空、说白就白吗?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 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问道:“最近半年的修炼,你以何种法门为主,又是谁的灌顶?” 古茹邱泽意识到尊师已经从根本上怀疑到自己了:如果你修炼的不是邪门外道,怎么可能提出这样的问题:有没有神?需要不需要神?神在哪里?怎么可能产生这样的疑问:祈求神佛能避免灾难吗?能带来福运吗?能改变现状吗? 古茹邱泽半晌无话。他严守不打诓语的戒律,不想撒谎。 几年前他结束上密院的九年苦修,回到布达拉宫后,请求自己的根本上师、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传授无上瑜伽双身修法的秘密灌顶,也就是请求上师在“乐空双运”上给予言传身教,这样的灌顶虽然在上密院时已经由其他上师传授,但他觉得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灌顶更为殊胜,更能快捷地达到“即身成佛”的目标。当时瓦杰贡嘎大活佛问:“五部无上金刚大法都是至尊至宝的法门,你准备修炼哪一部?”他把时轮金刚、密集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金刚、欢喜金刚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口气坚定地说:“我准备专修密集金刚,兼修时轮金刚和欢喜金刚。” 但是仅仅修炼了一个月,古茹邱泽喇嘛就变了。变化来得猝不及防,连他自己也吃惊,他竟然会顺从变化,毅然抛弃尊师的灌顶。那一次是不分昼夜的禅定,他看到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仓央嘉措亭亭而立,一手拈花,一手提壶,灌顶如同奶汁淋头,芳香是音乐的,甜美就像最动听的话语直透心底。然后,仓央嘉措在空行母的伴舞下唱了一首情歌: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也不会相恋; 要是不曾相恋, 也不会忍受相思的熬煎。 他就像迎接情人一样欣然出定,看到窗外正在下雪,轻柔的情歌就像雪花一样飘飘而来。 古茹邱泽认为佛性本有,气质更是先天而成。他完全是仓央嘉措的气质,无法拒绝那种诱惑。那是佛门之内馨香而温暖的月光,是生机盎然的宽坦之道延伸到脚下时消解了所有枯乏困顿的大舒畅。他开始依言而行,发现首先需要证悟的便是:有没有神?需要不需要神?当灾难降临时,神在哪里? 瓦杰贡嘎大活佛再次问道:“你的沉默让我如此惊心,就算是离经叛道,为师的也该知道。” 古茹邱泽毅然决然地仰起头,大声说:“我修炼的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第一门便是:有没有神?神在哪里?” 一片惊嘘,然后是沉默。 古茹邱泽又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灌顶法语是,‘七度母之门’即将启动发掘,我对你的灌顶是启动的先声。” 瓦杰贡嘎大活佛忽地起身,责问道:“那么我对你的灌顶呢,不算数啦?” 古茹邱泽喇嘛说:“尊师,我内心就像湖水的浪花呈现了这些文字,我是顺波逐流,随心所欲,这正是你的教导。” 瓦杰贡嘎大活佛怫然而起,走过去,拿起那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狠狠地砸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丢给古茹邱泽喇嘛,痛苦地说:“我死,你也死。”然后顶着一摊血,转身就走。 苯波甲活佛说:“大活佛请留步,今天的考试还没有结果。” 的确,考官的评判没有进行,谁是优胜者还不知道。而在苯波甲活佛的期待里,今天的优胜者一定是他,他渴望考官的宣布。 瓦杰贡嘎大活佛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古茹邱泽喇嘛的尊师,更是布达拉宫的峰座大活佛,是全场最有权威的人,便不顾难言的羞愧,回到了考官席上。 结果似乎是不言自明的,格西喇嘛们都知道古茹邱泽喇嘛因违背尊师之命,擅自修炼极其机密的“七度母之门”,成了这场考试的失败者。 瓦杰贡嘎大活佛指着年长的尼玛考官说:“就请你来宣布吧。” 尼玛考官却问:“宣布什么?谁是优胜者?”又指着别的考官说,“我们还没有投票呢。”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用投票了。” 尼玛考官坚持道:“既定的程序还是不要省略了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有吭声。九位考官开始投票,很快结束了。当尼玛考官宣布完结果时,作为考场的持明佛殿轰然一片议论。 五票对四票,古茹邱泽喇嘛居然得了五票。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这是真的,走过去亲眼把每张票都看了一遍。 瓦杰贡嘎大活佛指着考官们,严厉地问道:“谁给古茹邱泽喇嘛投了票?你们居然支持他修炼非法之门。” 没有人回答他。 瓦杰贡嘎大活佛失态地说:“我决不允许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继承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法座。” 尼玛考官说:“大活佛,还是让考试来决定吧,这是规矩。” 2 布达拉宫后面的宗角禄康保留着仓央嘉措时代的峥嵘野秀,龙王潭依然深翠,粗硕的古树依然繁茂。香波王子和措曼吉姆就像一对情侣奔赴幽会那样,肩并肩走向了树林深处。 香波王子一屁股坐到草窝里,着急地说:“就在这里吧,快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说:“可你还没说你准备给我什么。” 香波王子吃惊道:“你实现阿妈的遗愿,还要报酬? 措曼吉姆诡谲地点点头:“肯定不能便宜了你。” “说吧,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要你。” 香波王子愣了,半晌才说:“谁告诉你的你可以要我,也是你阿妈?” 措曼吉姆认真地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原以为我等待的是一个喇嘛,他至少八十岁了,没想到是这么帅一个俗男子,我不能白等,我也是付出了的。” 香波王子说:“你不能胡思乱想,我这是在掘藏,掘藏是什么知道吗?就是世界上所有的神圣加起来都比不上它神圣的那种东西,就是佛教本身,简单一句话,没有掘藏就没有藏传佛教。” 措曼吉姆说:“我是伏藏的一部分,你掘的不就是我吗?” 香波王子瞪起眼睛望着她:“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可我的目标是‘七度母之门’,不是你。” “这里是宗角禄康,到了这里你的目的就应该是我。” “现在许多人都在抓我,哪儿都危险,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最安全。” 措曼吉姆冷笑一声:“这里干什么最安全?谈情说爱最安全,仓央嘉措的老地方,谁不知道啊。香波王子你要不是男人你滚吧。”说着抬脚朝一片草丛踢去,居然一脚踢出了三个用过的安全套。 香波王子瞪着安全套,半晌不知道说什么,突然叹口气说:“好吧,你先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然后再说别的。” “你在骗我,我要是告诉了你,你立刻就会抛弃我。”她说罢就走。 香波王子跳起来抓住她:“措曼吉姆你听着,现在有三件事情对我同样重要:第一是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第二营救我的同伴梅萨;第三是保护你,我曾经说过,我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需要以那么多生命为代价。措曼吉姆,也就是你,是仓央嘉措情歌告诉我们的第六个情人,其中有四个在我们找到她后,都死了。我不想让你跟她们一样。我发誓要保护你,用生命保护你。你现在已经非常危险,必须跟我寸步不离。” 措曼吉姆说:“死了就死了,我不怕的。放开我,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香波王子放开了。措曼吉姆扭头就跑。追逐是必然的,追不上也是必然的,香波王子靠在一棵古松的老皮上,喘着粗气,对十步外的措曼吉姆大声说:“你不怕我怕,我怕我得不到‘七度母之门’,快说呀,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说:“不说,就不说,除非你答应我。” “你听我解释措曼吉姆,你是一个藏民,你应该知道掘藏有严格的规矩,要么跟命定的法侣结合,要么杜绝一切色欲保持绝对清洁。如果我跟别的女人乱来,不仅不能消除蒙昧,获得帮助,还会让我污秽不堪。一个污秽不堪的人,如果还要执意掘藏,必死无疑。更糟糕的是,清洁的伏藏一见到污秽之气,就会逃遁而去,永远消失,历史将不会再有最后一次伟大的伏藏与掘藏了。”香波王子说着,一种自豪从心底油然而生。搁在以前,他是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求之不得的艳遇的,措曼吉姆绝对是一个让男人心动的姑娘。即使踏上掘藏之路以后,他也曾认为自己是仓央嘉措再生,可以享有“在欲行禅”的特权。但是现在,香波王子意识到自己变了,烦恼变成了菩提,火中生出了莲花。 措曼吉姆说:“你是个瞎子,法侣到了跟前你都不认识,只有我才能帮助你,我的肚子就是证明。” 香波王子断然道:“不,你不是法侣。”他眼前浮现出梅萨的面孔,心说我的法侣只能是梅萨。要破色戒,只能是梅萨。 措曼吉姆委屈地说:“原来我等的不是你,你不是仓央嘉措,我也不是仓央嘉措的情人。” “是不是你听我给你唱,唱仓央嘉措情歌。” “我不听,我不听,没有实际行动的情歌,就是不放奶和茶的水,有什么味道啊。” 情急之中香波王子和措曼吉姆都忘了这些话是不能大声说出来的,隔墙有耳。尤其是宗角禄康,这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幽会情人的福宝之地,这个亘古及今孕生性爱的男女私情场,那许多植被茂密的狭小空间里,就有猴急猴急的人儿,倒挂了黑色与红色的牛鼻靴,投身于天当被地当床的浪漫。现在这些人不猴急也不浪漫了,都听着,至少有一个地方的两双耳朵静静听着。一个镶金牙的男子轻轻撩开树叶,听清了,也看清了,几步之外的措曼吉姆竟是如此美丽。他低下头,小声对身边的女朋友一个胖姑娘说:“起来,把衣服穿好,我们有事情要做了。”胖姑娘问:“什么事情?”镶金牙的男子说:“别忘了我们是拿了人家的钱的,我们天天来这里可不光是为了享受性福。仓央嘉措约会情人的老地方,总会出现与仓央嘉措有关系的人。这是老板说的,我们终于等到了。” 失望的措曼吉姆再次跑起来,但这一次她跑得太快,把香波王子甩得太远。等她像个捉迷藏的游戏中藏起来没人找的孩子,失落地跑出来去寻找香波王子时,偌大的宗角禄康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她喊着,急得嘴唇立刻起了泡。 一个镶金牙的男子和一个胖姑娘从树丛里窜出来,指着一个密树形成的自然窝笼说:“他在里头,让你快进去。” 措曼吉姆没想别的,一头扎了进去,看到里头除了荒芜秽亵的乱草,什么也没有,转身要出来,却被胖姑娘拽住了胳膊,被金牙男子抱住了腰。 “放开我,放开我,流氓,流氓。”措曼吉姆喊叫着,但这样的声音在宗角禄康的风流气氛里只能被当作美妙的音乐。 措曼吉姆被压倒在窝笼里的芜秽乱草上。胖姑娘沉重地压住了她的腿,金牙男子更加沉重地压住了她的肩和胳膊。苗条如蛇的措曼吉姆突然发现自己柔弱得就像一根草。 金牙男子舔着金牙问:“什么叫‘七度母之门’?” 措曼吉姆仇恨地望着他,摇头。 金牙男子又问:“什么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她再次摇头。 “你是仓央嘉措的什么人?是他的后代,还是他情人的后代?快说。” 她坚决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 “你说你的肚子就是证明,什么证明?”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 她冒火地瞪着他:“你放开我,放开我。” 金牙男子狞笑一声,从腰里拔出一把红铜拉丝柄的白藏刀,一刀割开了措曼吉姆单薄的夏季氆氇裙,看了看那肚子,立刻把电话打给了老板。 3 香波王子是被人骗离宗角禄康的。他找不见措曼吉姆,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喊出来一个胖姑娘。胖姑娘说:“你找的是不是这样一个姑娘?”她形容了一番。香波王子说:“是啊,是啊。”于是胖姑娘告诉他:“我看她跑出宗角禄康大门,回家去了。”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她回家去了?”胖姑娘说:“她离开了你,不回自己家去哪里?”香波王子心说,对啊,措曼吉姆不是说原来她等的不是他吗?她肯定又到大昭寺门口一边磕头一边等待去了。这么想着,他跑出宗角禄康,钻进一辆出租车,大声说:“大昭寺。” 半路上,香波王子进商店买了一顶礼帽、一副墨镜和一件藏青色的布料藏袍,穿戴齐备,在镜子前一照,发现跟昨天大不一样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好了自投罗网的准备。梅萨和措曼吉姆都在罗网里头,他不自投,怎么能把她们捞回来? 他远远地下车,步行来到东孜苏路,往前进入八廓南街,避开大昭寺广场,混杂在商贩、游客、转经者的人群里,绕到了大昭寺门口。门边站着一个熟人,正是阿若喇嘛。不过阿若喇嘛无动于衷,扫了他一眼,就把眼光投到别处去了。这使他信心大增,感觉自己这番改装是可以蒙骗一时的。他走向售票窗口,掏出七十五元钱买了票,检票进去,躲到门边,朝外观望着。他在那些磕长头的人堆里搜寻措曼吉姆,搜寻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便转身朝里走去,心说也许措曼吉姆还没有到达,先去里头寻找梅萨,出来再找她。 他穿过辩经大院,来到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前,看到上面的绿金刚贴牌和红金刚贴牌已经没有了,像是昨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掏出手机,拨打梅萨,对方是关机的。他低着头,迅速走向那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没几步,就撞到一个喇嘛身上,他想绕过去,却发现他东喇嘛也东,他西喇嘛也西,抬头一看,愣了。国字脸喇嘛和前后左右的许多喇嘛,一起伸手揪住了他。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知道你还会回来。” 香波王子说:“我来救我的人,梅萨呢?” 喇嘛们押解着他,走向南边一座他从未到过的黑门院落。香波王子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王岩和卓玛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在了后面,这才意识到自己就是扒了皮人家也能认出来。 黑门只开了一条缝,喇嘛们押着香波王子一进去,就被国字脸喇嘛关上了。院落的四面都是僧舍,还有厨房和马厩,还有做杂活的女人的身影,还有一间专门用来关人的两米见方的黑房子。 黑房子成了香波王子的归宿,他后悔得把礼帽掼到地上:“他妈的,他妈的,我为什么不能花钱雇一个人来打听梅萨的消息?”又觉得雇了别人是不放心的,自己肯定还会来。他踢着铁门,喊道:“你们这是犯法,大昭寺有什么权力抓人?” 国字脸喇嘛在门外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掘藏师,掘藏师首先是一个修炼密法的佛教徒,我们不过是给你提供了一个闭关静修的机会。” 香波王子懵了:他们非法关押你,你却不能说他们违法。而且,闭关静修不仅是无限期的,而且随时都会蒸发。不管你怎样蒸发,都可以看成是因闭关而涅槃,不会有人追究责任的。他哀求道:“你们不是也希望我能证明大昭寺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吗?放我出去,我保证证明给你们看。” 国字脸喇嘛说:“说的是天亮前,期限已过,我们已经不需要了,这是秋吉桑波大师的法旨。” 香波王子说:“但圣教是需要的,别人是需要的。”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不喜欢别人需要。‘七度母之门’一旦离开正等正觉者的引导,必将成为圣教的灭顶之灾。你不是一个正等正觉者,‘七度母之门’也不会有打开的可能,伏藏已经被你毁灭,刺穿圣教心脏的人,不是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是什么呢?大昭寺的存在,既是福音的存在,也是惩罚的存在。” 香波王子长叹一声:“看来我是死定了。” 国字脸喇嘛说:“你不是死,你是禅坐而寂。” 香波王子问:“什么时候开始?”他指的是施放毒咒,指的是自己烂心、烧肺、裂肝、洞肚的下场。 国字脸喇嘛说:“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僧舍都住着密教徒,他们合力而为的经咒已经开始。”说罢,砰地关死了门。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让我见梅萨一面。”然后一头磕到铁门上。 梅萨就在隔壁。隔壁是一间小房子。 夜里,当香波王子踩着梅萨的肩膀,翻过通往大昭寺金顶的狮子门,悄然消失的时候,梅萨害怕得连连发抖,一个人,在一个连夜气都会沾染魔鬼信息的地方,怎么能挨到天亮呢?她想起边巴老师说过的话:“其实最早的世界里本没有佛,也没有魔,后来佛出现了,魔就来了,或者魔出现了,佛就来了,不知道先有了佛,还是先有了魔。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佛的地方就有魔,有魔的地方就有佛。这是不是说,没有佛与魔的地方,才是最理想的?也许是吧。但不可能没有佛与魔,佛之于宇宙,无处不在,因此魔之于宇宙,也是无处不在。世界万物都有两面性,那就是佛与魔,所以我们说:‘佛魔,佛魔。’”她蜷缩在狮子门前的楼梯上,突然意识到,让自己感到恐怖的不是魔,而是佛。她为什么遇佛而恐怖?原来她就是魔,人和佛的关系,就是魔和佛的关系。她这么想着,大声说:“我是魔,我是魔。”说了几声,似乎不再恐怖了,便起身朝下走去,她想走出大昭寺。 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她鬼叫一声,恐怖重新袭来。 揪住她的是国字脸喇嘛。他不怀好意地说:“好一个法侣。”然后吩咐手下把她带下去,绑到辩经大院红金刚贴牌的柱子后面。 她在恐怖中熬过了一个小时,然后才被松绑。 国字脸喇嘛没收了她的手机,神秘地说:“秋吉桑波大师让你不要走,在这里等待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 梅萨警觉地问:“什么云开雾散,对我们,还是对你们?” 国字脸喇嘛不回答,又说:“你要是离开大昭寺,立刻会被警察抓走,你要是待在大昭寺,香波王子迟早会来找你。” 梅萨说:“你们想拿我做诱饵?” 国字脸喇嘛说:“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开启‘七度母之门’?难道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目的,你还会在乎一个同伴的死活?” 梅萨说:“你们会搞死香波王子?” 国字脸喇嘛说:“搞死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梅萨被带到了黑门院落的这间小房子里。 小房子的窗户用铁条封闭着,门也是锁死的。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关押人的地方,因为有一些温馨的陈设:舒适的卡垫、华丽的矮桌、慈爱的白度母唐卡和一个装满了奶茶的银壶,还有摆着净水、檀香、果品和朵玛的供桌,一尊俊美无比的萨迦法王八思巴从容淡笑的铜像;更因为这间小房子是有后门的,后门被白伞盖的门帘遮起来,掀开门帘有一甬道,是通往大昭寺主殿的。梅萨好几次都想走到主殿去,但只要一掀门帘,就会有好几个喇嘛过来阻拦。她知道她仍然被绑缚着,只是喇嘛们不想承担绑架的罪名,才给了她形式上的自由。她想那就不要徒劳了吧,姑且听从国字脸喇嘛的,待在这里等待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 这会儿,好像云开雾散已经来临,她听到了香波王子的声音,禁不住喊起来:“香波王子,我在这里,香波王子。” 国字脸喇嘛进来说:“别喊了,没有用的,他救不了你。” 梅萨愤怒地说:“你们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 国字脸喇嘛说:“告了我们‘七度母之门’就能自动出来?” 梅萨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已经说了,非法拘禁。” “无赖,玷污了释迦牟尼的无赖。” “你敢骂人?”国字脸喇嘛举起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心里一阵激愤:逃跑,一定要逃跑,这种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黑门院落的外面,在一些轮换着和几个盛装华佩的藏族姑娘照相的外地游客当中,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王岩和卓玛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阿若喇嘛说:“不能让他们把香波王子封闭在大昭寺,时间久了会出事儿,必须想办法。” 王岩说:“我就不信香波王子会死掉。” 阿若喇嘛说:“等你相信的时候就晚了。” 王岩说:“你们是喇嘛,他们也是喇嘛,好好给他们说说,让他们放了算了。” 阿若喇嘛说:“喇嘛最痛恨的还是喇嘛,佛法与佛法的对抗,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抗,我们是不便出面的,警察。” 也许王岩等待的就是阿若喇嘛的请求,他看着卓玛,点了点头。 卓玛先是用指头,再用巴掌和拳头,最后用上了石头,黑门院落才被敲开。两个守门的喇嘛一人拿一根镶铁木棒,怒容满面地说:“这个门是随便乱敲的吗,你们是干什么的?” 王岩拿出警察证厉声说:“我们来抓捕罪犯,为什么不开门?” 两个警察推开两个守门喇嘛,走进了黑门院落。 院子里,大部分僧舍的门都开着,都有喇嘛在里面念经。王岩和卓玛喊着“香波王子”转了一圈,听到黑房子里有回应,举着枪站到了锁死的门前,对几个走出僧舍的喇嘛说:“谁拿着钥匙,快打开。” 国字脸喇嘛走过来,平静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王岩说:“抓捕杀人嫌犯。” 国字脸喇嘛说:“来这里的都是修炼密法的僧人,没有什么杀人嫌犯。” 卓玛不耐烦了,一脚踹向门锁,没有踹开,又用肩膀对着门,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夯撞了过去。 门开了,王岩和卓玛扑进黑房子,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我都是瓮中之鳖了,你们还这样凶猛,我是狮子,还是老虎?” 卓玛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他。 他们走出黑门院落,穿过辩经大院,走向大昭寺大门。卓玛拽着手铐,紧贴着香波王子,小声说:“一出门你就跑,千万不要再到这个地方来。”说着灵巧地插进钥匙,啪地打开了手铐。 香波王子说:“你肯定希望我最终能够开启‘七度母之门’,不然你不会提醒我,但我的目标、我的伙伴都在这个地方,我怎么能不来?” “你确定‘七度母之门’在大昭寺?” “至少这里应该有显现‘授记指南’的‘光透文字’。” “可我能救你的机会并不多。” 香波王子狐疑地望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国际刑警,我的目标是乌金喇嘛,不是你。” 香波王子说:“你很对,只要我发掘伏藏,乌金喇嘛就会关注我,他迟早会露面的,如果我碰到,一定告诉你。” “非常感谢。”卓玛一脚跨出大昭寺大门的门槛,推了香波王子一把,“快跑。”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但只跑了不到二十米,就被四五个警察扑过去摁住了。 香波王子这才注意到,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停了至少十辆警车,警车的间隙前后,有许多举枪瞄准他的警察。干嘛呢?抓我?抓我至于动这么大的干戈?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也是惊讶万分,愣在大昭寺门口,面面相觑。只有王岩和卓玛明白:如此隆重的逮捕,说明碧秀调动了重案侦缉队的大部分人马,因为他要防范王岩、卓玛、阿若喇嘛、邬坚林巴这一干人对香波王子的抢夺或保护。 警察把香波王子摁到一辆警车的车头上,迅速搜遍全身,没收了手机和所有硬器,然后铐上手铐,拉开车门塞了进去。警车鸣笛而去。 4 碧秀没有击毙香波王子,也没有把香波王子带到重案侦缉队,而是通过正当手续交给了拉萨看守所。一来既然整个重案侦缉队都参与了抓捕,就只能公事公办地按惯例走程序;二来看守所是戒备森严之地,不会再有让香波王子脱逃的可能;三来碧秀作为具有家族传承的“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护法主门隅黑剑,已经得到黑方之主的新指令,指令让他在对付香波王子的同时,尽快除掉另一个人,如果因为击毙香波王子而受到警察同行的注意和限制,他就无法执行新指令了。 看守所的审讯室里,正面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几个红色大字让香波王子顿时矮小了许多。他萎缩在那张无法起立行走的枷锁椅子上,寻思自己够倒霉的,刚出狼窝,又进虎口,这个地方可不是随便能出去的。措曼吉姆,措曼吉姆,怪她还是怪我?如果不是她提出那样的要求,又如果不是被他断然拒绝,说不定此刻他已经走到“七度母之门”跟前了。 他面前几步之外是一张桌子,桌子后面是三个审讯他的警察。警察并不急着发问,给他打开手铐,然后静静地望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警察,发现中间那个中年警察便是屡次让他遭遇的门隅黑剑。门隅黑剑的面孔棱角分明,像是刀斧砍凿出来的,十分的原始,眼睛凶悍,有一种贼亮贼亮的光芒。 半晌才有声音传来:“你叫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说:“不要兜圈子了,门隅黑剑,有什么你就直接问。” “什么门隅黑剑?不要给我起外号。我叫碧秀,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 香波王子知道对方不愿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和“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关系,便说:“碧秀?响箭的意思,莫名其妙射向了我。你祈请过你的祖先没有?如果你的祖先真的是山南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碧秀拉巴,就决不会让你这样无礼地对待一个善良正直的掘藏者。” “你善良正直?天下就没有善良正直的人啦。正因为我是碧秀拉巴家族的后代,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追捕你,你是一个险恶到极点的大阴谋家。” 香波王子惊喜地叫起来:“果然是碧秀拉巴家族的人,山南孤儿庄园,现在还好吗?” 碧秀冷笑一声:“扯这些没用,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杀了人,我是个阴谋灭教灭佛的大坏蛋。当然是陷害。” “谁会陷害你?为什么陷害你?” “我不知道,我要问你们。” “今天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在大昭寺门口找到了措曼吉姆,带她去了宗角禄康,两个人意见不合她就跑了,我又回到大昭寺来找她,她天天都在那里磕头。” “你和她什么意见不合?” “她要那样,我不那样。” “哪样?” 香波王子嘴角一撇,不说。 碧秀冷笑一声说:“你不那样?你既然不那样带一个姑娘到宗角禄康去干什么?” 香波王子大声说:“去宗角禄康就得那样啊?我们就不能谈一点保密的事情?” “什么保密的事情?” “我说了是保密的事情。” 碧秀猛拍一下桌子,吼道:“这里不是你耍小聪明的地方,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请你到这里来吗?”他哗地一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红铜拉丝柄的白藏刀,“认识它吗?别给我说不认识,它可认识你。它是杀死被害人的唯一凶器。” 香波王子说:“它肯定不认识我,我不喜欢拉丝柄的藏刀。” “还想抵赖,给你看看这个。”碧秀从桌上一个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让身边一个青年警察递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拿着照片看了一眼:“谁啊?一张女人的裸体照片与我有什么关系?” 碧秀说:“你再看看。” 他再次看了一眼:“措曼吉姆?她这是干什么呢?”他揉揉眼睛,仿佛受到闪电一击,顿时吃惊得叫起来,“她死了?” 青年警察一把将照片夺了过去。 香波王子喊起来:“再让我看看,再让我看看。”青年警察不给他,他急得跳起来,带动着枷锁椅子,差一点摔倒。 “说吧,为什么要杀死她?”碧秀问。 “我杀死了她?”香波王子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再给我看看照片我就说,我一定说,不说就不是人,给我,给我。” 青年警察不给。 香波王子满心悲怆,化作一曲仓央嘉措情歌: 野鸭子恋上了沼泽, 一心要飞到里面去 想不到水面已封冻, 这心愿不得不放弃。 唱着唱着,他就把伤痛变成了眼泪。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这首仓央嘉措情歌,应该唱给措曼吉姆听,可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看着香波王子唱歌的痴迷模样,碧秀觉得可笑,却没有打断。碧秀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他以为是照片上那个裸体的女人,一晃眼又不是了,是玛瑙儿。他很吃惊,怎么想起了被自己扇过一个耳光的部下玛瑙儿? 碧秀示意青年警察把照片给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双手死死捏住照片,生怕青年警察抢了去,眼光盯着照片上措曼吉姆的裸体,呆呆地看着。他看到她身上烂开的不是衣服而是伤口,看到那么多伤口都是一个个血洞,血洞的排列从下到上,正好是“足厥阴肝经穴”的走向,看到她身边草丛里的那些红色不是花朵而是血迹,看到被凶残杀害的措曼吉姆面孔即使变形也依然美丽异常。 最后他的眼光落在措曼吉姆的肚子上,禁不住浑身颤栗。耳畔突然回荡起她的话:“现在只有我才能帮助你,我的肚子就是证明。” 肚子上有一个紫红的胎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藏文词汇、一个关于“七度母之门”的最新提示: 明空赤露 误解了,他完全误解了,措曼吉姆并不是放荡,而是调皮。她所有的挑逗都是为了让他看到这个关键词。她也许期待着这样的效果:他心急火燎地脱掉她的衣服,lt;gt;正要那样,一看那关键词,就一下僵住了。如果这样,事情将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她还会鲜活地站在他面前,听他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难过得撕开自己的衣服,抓挠着胸脯。他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需要以那么多生命为代价,他发誓要用生命保护仓央嘉措的第六个情人措曼吉姆,但措曼吉姆还是死了,就因为他刚刚向梅萨发了重誓,刚刚把自己从泛滥的欲望中拯救出来,没有欲火攻心。 这就是宿命,难道? 审讯再次开始的时候,香波王子说:“我能帮助你们抓到真正的凶手,只要你们相信我。” 审讯者当然不会听他的,他们等待着更有力的证据,那就是检验留在红铜拉丝柄的白藏刀上的指纹和措曼吉姆xx道里的精液,看它们是不是香波王子的。 碧秀说:“在证据面前,你没有权利跟我们讲条件。” 香波王子说:“其实现在能帮助你们做出正确判断的,不是所谓的证据,而是关于仓央嘉措和‘明空赤露’的一切。你们想不想听?听了你们就会知道,这是一起延续及今的古老谋杀,在它的背后掩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凶手是秘密的一部分,不是一个凶手,是许多凶手。” 碧秀心情不错地看着控制在自己手中的香波王子,翘起二郎腿,仰靠到椅背上说:“好啊,就听你说说吧,什么仓央嘉措,什么明空赤露,什么古老谋杀,听说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很想领教。” 香波王子讲起来。他先简单讲了仓央嘉措的整个经历,然后说:“‘明空赤露’应该从色拉寺开始,从色拉寺的火灾开始。”突然又停下,心怀忐忑地想,这些故事是应该说给梅萨的,可惜梅萨不在,梅萨还在大昭寺?她不会出事儿吧,也像措曼吉姆那样? 5 香波王子说:“色拉寺发生火灾半个月以后,仓央嘉措突然出现在布达拉宫前。失踪结束了,他有些消瘦,但精神很好,脸色也是红润的,身边是随时准备给摄政王桑结跪下的侍卫喇嘛鼎钦。但摄政王没有出现,只是让经师曲介转告仓央嘉措,他已经在吉祥天女班达拉姆面前打过卦了,知道尊者还会回来,今天晚上,哪里也不要去,等着他。夜深人静之时,摄政王桑结来到了德丹吉殿,扑通一声跪下,流着眼泪说:‘尊者,下人不幸,罪过突然降临了我,我就要离开神圣的布达拉宫,不能代替尊者管理西藏众生了。’原来面对康熙皇帝和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同时宣布不承认仓央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的艰难时局,摄政王桑结认为,既然当时选择灵童时,各方神灵包括乃琼大护法都已显灵验证,那就必须让仓央嘉措继续作为六世达赖喇嘛存在于西藏,否则众生将失去依靠。为此他果断决定:一、自己放弃摄政王的位置;二、绝不把西藏政教大权交给蒙古人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三、鉴于仓央嘉措一旦掌权便会有生命危险,暂由自己的儿子阿旺仁钦入主噶丹颇章,代行摄政,等危险过去,时态平稳,即把摄政之位交给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这是一个凡人不能做出的决定,让仓央嘉措始料不及,他同样跪下,对摄政王桑结说:‘上师啊,你不能走,要走我走。’摄政王桑结说:‘我走,能保住你,你走,我们谁也保不住了。’ “政治家的桑结用极大的忍耐和牺牲精神遏制了已在驻地磨刀霍霍的拉奘汗的蒙古军队。康熙皇帝本意是安定西藏,并不想让拉奘汗或者策旺阿拉布坦获得统治权,对桑结的决定采取了认可的态度,并通过传话以非正式的方式回到了承认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的立场上。迫在眉睫的战争以及对仓央嘉措的处置推迟了,西藏又有了两年和平时光。在这两年里,仓央嘉措跟随经师曲介喇嘛和久米多捷活佛以及前来布达拉宫授课的哲蚌寺大喇嘛和甘丹赤巴,学习了《依靠经教》、《怛特罗之讲授和所有生成次第及圆满次第》、《金刚庄严王咒经》等。撰写了《色拉外院马头观音供养法及成就诀》、《答南方藏人阿衮果所问马头观音供养法》、《开启心灵的歌曲》。 “转眼到了1705年2月,康熙四十四年正月,格鲁派的拉萨默朗木祈愿大法会如期举行,作为主会场的拉萨大昭寺人头攒动。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率侍从参加,那些侍从依仗着拉奘汗的势力在大昭寺门前横冲直撞,全然不把来来去去的僧人放在眼里。前摄政王桑结也来了,他的随员看不惯拉奘汗侍从的嚣张,厉声呵斥。双方先是恶语相向,后是激烈厮打,最终成为刀剑相搏。桑结的随员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哪里敌得过从悍锐的蒙古骑兵中百里挑一的拉奘汗侍从,很快就是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拉奘汗意识到,桑结的随员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兵戎问罪的理由,武力夺取西藏统治权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在督促侍从继续捕杀桑结随员的同时,火速命令早就集结在藏北那曲的蒙古军队向拉萨进发。 “已在悬崖上的桑结只好孤注一掷。他让‘隐身人血咒殿堂’起用了‘最后的勇士’,一个誓死忠于达赖喇嘛和前摄政王桑结的蒙古人接到了唯一一次密令。他叫丹增旺杰,是拉奘汗的内侍,他作为卧底出现在无形密道的另一端,其目的就是为了毒杀拉奘汗。最早传出来的消息是,拉奘汗死了,同时被毒死的还有两个和硕特部的大臣。但是三天后,当拉奘汗的骑兵用长枪挑着丹增旺杰的头,出现在布达拉宫前时,一直躲在白宫内静观事态发展的桑结这才意识到,丹增旺杰失败了,‘最后的勇士’成了最后的牺牲。他觉得十拿九稳的毒杀计划之所以失败,唯一的原因就是出现了叛誓者。谁啊,谁是叛誓者?——又是那个从五世达赖喇嘛留下遗言以来,一直没有搞清楚的问题。 “这时候飞马来报,蒙古军队分三路打来,已经包围了拉萨。桑结立刻奔出布达拉宫,调集前后藏十三万户的军队前往阻拦,双方决战于拉萨以北的彭波果拉山口。但是在佛教的圣地,以战争救赎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预感到了来自命运的不祥,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拉奘汗的,泣血喷泪地劝阻,要他看在共同信仰释迦牟尼的份上不要武力进攻;一封是写给拉萨三大寺住持、拉奘汗的经师嘉木样协巴和远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班禅额尔德尼的,希望他们立刻或亲自或派人前往战场斡旋调解。但是就跟仓央嘉措预见到的那样,他的努力毫无效果,信使还没到达目的地,势单力薄的藏军就‘犹如被鹞鹰扑打的麻雀一败涂地’。拉奘汗的骑兵占领了拉萨,大量的蒙古骑兵出现在大昭寺、色拉寺和布达拉宫脚下。桑结坐牛皮船逃往贡嘎,后考虑到继续对抗只能引来生灵涂炭,便率领残部从贡嘎来到堆龙沟,向拉奘汗的老婆结莫次仁扎西投降。拉奘汗的老婆得到桑结后,秘密押到堆龙德庆的浪子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亲自操刀,以忤逆之罪,处死了这位忠于朝廷、忠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发誓不让蒙古人统治西藏的摄政王。事件发生得既隐蔽又突然,当西藏人民以为他们的主人、曾经的摄政王桑结还在和蒙古人浴血奋战时,桑结已经羽化而升天了。 “先前格鲁派中曾有人攻击摄政王桑结,说他贪婪权力,不让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亲政。直到他被拉奘汗杀害,人们才意识到,他那样做是为了保护这个懦弱的诗人、伟大的歌手,为了让仓央嘉措成为一个自由的达赖、人民的福主。如果仓央嘉措亲政,被杀的就一定是仓央嘉措。更可怕的是,一旦拉奘汗除掉仓央嘉措,就一定会扶持一个新达赖,然后自命摄政王,大权独揽,这不是圣教的需要,更不是西藏的福音。 “仓央嘉措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是半个月以后才知道桑结遇害的确切消息。他来到布达拉宫白宫东面德阳厦广场上方的达松格廊道里,望着南壁上的书写,不禁泪光满面。那是他的前辈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在选择桑结为摄政王后,破例向全藏发布的文告:‘向包括和硕特部蒙古在内的各施主们宣布,桑结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政教两者之职责妥交桑结嘉措尽守。此文告也是遗嘱,由所有世间护法神监护之,按于布达拉宫的三架楼梯顶部墙壁之上,印有吉祥轮纹的双手掌印。’就像文告中所说,为了表示权威,五世达赖喇嘛按上了自己的双手掌印。可如今,无异于达赖喇嘛的摄政王桑结,却被他的施主和硕特蒙古的首领拉奘汗杀死了。以仓央嘉措的单纯和透明,他不得不向无处不在护法神大声发问: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时有个声音雷鸣一样从身后传来:‘喇嘛我告诉你,这是为了权力。’仓央嘉措吃惊地回过头去,认出是全副武装的拉奘汗,悲伤地说:‘施主啊,你也是佛教的信徒,难道还有比戒杀行善、永断轮回之苦更重要的事情吗?权力是什么?如果它不是魔鬼的诱惑,就不会引发如此悲惨的事件。’拉奘汗说:‘喇嘛你有所不知,我们信佛就是为了获得尊崇和权力,为了这个目的,佛道往往也是魔道。’仓央嘉措说:‘邪恶的人,你在玷污佛教。’拉奘汗狞笑着说:‘你终日沉湎酒色,不守清规,你是一个假达赖,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西藏的一切,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你离开布达拉宫的日子。’仓央嘉措哭着说:‘西藏给蒙古贡献了信仰,蒙古却给西藏送来了刀兵,天哪,天哪,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三世怙主,布达拉宫,上师桑结,我走了。’说着,边唱边踉跄而去: 死后到了地狱, 阎王有照业的镜子, 阳世上看不到的报应, 在那里毫厘不差。” “拉奘汗大吼一声:‘站住。’又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必须找到一个理由,说服我不杀你,否则你一走下布达拉宫石阶,下面的卫兵就会一刀砍下你的首级。’仓央嘉措仰天长叹,脱口而出:‘明空赤露,明空赤露’。” “‘明空赤露’是宁玛派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理想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人剥离了全部的污垢和妄念,宽宽坦坦地暴露着原始的本性,那是一种清寂平和的天然,是高远蓝天的无染、珠晶大地的透明,那就是佛。仓央嘉措这个时候提到‘明空赤露’,大概是表明他已经是生死与涅槃无分不别,没有取舍,不做破立,砍头只当风吹帽,无所谓,无所谓。但对同样是佛教徒的拉奘汗来说,一种大境界的突然君临,总让他感到只可仰视不可平观,他搞不清自己是这种大境界的催生者还是刈戮者,咬住自己习惯于发布死亡令的舌头,摆了摆手。” 就这样,因为‘明空赤露’,生性残暴的拉奘汗没有杀死仓央嘉措,而是采取了奏请朝廷废黜仓央嘉措,另立六世达赖喇嘛的办法。又是因为‘明空赤露’,康熙皇帝没有准奏,而是说,朕以为众蒙古俱倾心皈向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有达赖之名实,‘明空赤露’可以为证,众蒙古皆服之,岂可说废就废?康熙皇帝在不废立仓央嘉措的同时,又封拉奘汗为‘翊法恭顺王’,赐金印一颗,似乎是想把政权和教权分开,以便在平衡中实现对边疆各族各派的控制。但拉奘汗是个权欲熏心的人,他一定要把政权和教权集于一身,眼看康熙皇帝又在保护仓央嘉措,他召开了一个拉萨三大寺即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高级喇嘛会议,企图造成废黜事实,再报奏皇帝批准。仓央嘉措的命运再一次被推向了生死难测的关口。 “三大寺会议开了三天,还是因为‘明空赤露’,与会的所有高级喇嘛,没有一个赞成废立的,都说仓央嘉措的放荡,不过是‘迷失菩提’,他是‘游戏三昧’的圣手,已经亲证了‘明空赤露’的‘大无分别心’。这是宗师宗喀巴用三年时间坐禅冥想的成就,如今仓央嘉措已是想来就来,那境界如同宁玛派的大圆满、噶举派的大手印,是万有一味、怨亲平等、染净无别、空乐无别的。对仓央嘉措来说,爱情不是爱情,是佛痴;女人不是女人,是佛母。喇嘛们从密法修炼的角度理解着他们热爱的仓央嘉措,说来道去,就是不同意废黜。他们知道,仓央嘉措一旦失去达赖喇嘛的身份,等待他的就是被处死,拉奘汗将迅速扶持一个傀儡新达赖,那一定是西藏人不喜欢的。” “又是一种巨石压卵的情势,又是一次倒悬之危的来临,而仓央嘉措牵挂的却不是什么达赖的地位、教主的身份,而是情人措曼吉姆的安危。已经说好了不再见面,却还是改不了缠绵的习惯。他用达赖喇嘛珍贵的雕神金镯,买通守卫,离开了软禁他的拉鲁嘎采林苑。拉鲁嘎采林苑位于布达拉宫西北,一出林苑就是原野,他骑马行走在原野上,跟随他的依然是侍卫喇嘛鼎钦和算定他一定会出现的宁玛僧人小秋丹。小秋丹提醒他:‘尊者,拉奘汗正在召开三大寺会议,废黜你还是继续信仰你,就看格鲁派高僧的态度了,你为什么不在十地菩萨、三世怙主面前静坐,祈祷一个好消息呢?’仓央嘉措说:‘最好的消息就是措曼吉姆的安好,我在她跟前静坐祈祷不是更好吗?’说罢他唱道: 初三的洁白月亮, 沐浴过你的圣光, 请求你答应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样。” 谁也不知道这天仓央嘉措在哪里见到了龙女措曼吉姆,但一定是见到了,否则他不会唱出这样的情歌: 人像木船的马头张望, 心似经文的旗幡飘荡, 命中注定的情人啊, 请接受今生前世的悲伤。 “拉奘汗的眼线因此探明了措曼吉姆藏身的地方,当拉奘汗派骑兵前去捉拿‘假达赖’的‘酒色人证’时,却发现措曼吉姆已经变成了尸体,尸体旁边挺立着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但是我怀疑尸体的真实性,如果措曼吉姆真的被杀死,凶手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还挺立在尸体旁边干什么?他们的挺立似乎就是为了制造被杀的假象:情人已经死了,人证已经没有了。打消拉奘汗捉拿人证的念头,再由他们仔细查找然后除掉,是最合理的解释。这说明虽然桑结死了,入主噶丹颇章代行摄政的桑结的儿子阿旺仁钦也被拉奘汗赶下了台,但格鲁派的噶丹颇章还在发挥作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依然在行动。拉奘汗立刻决定,清洗布达拉宫,撤换所有旧有的喇嘛。” “那些日子里,在拉鲁嘎采林苑外面的原野上,仓央嘉措还碰到过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八思旺秋说:‘你侥幸没有被废黜,并不等于厄运已经离开你,拉奘汗是不会让你活着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救你的命,那就是到我们萨迦派的寺院里去,或者改宗萨迦教法,这样我们这些萨迦信徒就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了。’仓央嘉措说:‘所有的格鲁派信徒都在保护我,难道这还不够吗?至于我的命,那并不属于我,它是自来自去的,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后来又碰到了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噶玛珠古说:‘听人讲你已经有了明空赤露的境界,是可以自主生死的,请到我们的寺院去,给我们讲经传法吧,将来离开这个情器世界时,你会念及我们的好处,留下遗言,在我们噶玛噶举派里转世,这样你的法体将会得到我们最隆重的塔葬,你的情人和后代也将得到我们最坚定的保护和教养。’仓央嘉措说:‘我不会有那样的遗言,也不会有那样的转世,至于我的情人和后代,自有人保护和教养。’” “仓央嘉措还不知道,根本不是他买通守卫离开了软禁之地,而是拉奘汗的有意放行。拉奘汗依然在不遗余力地搜集仓央嘉措的罪证,八思旺秋的出现和噶玛珠古的到来,意味着废黜仓央嘉措的理由又多了两条。但是不论对仓央嘉措,还是对拉奘汗,最最重要的,是出现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使者是一个蒙古喇嘛,他的出现让拉奘汗得到了废黜仓央嘉措最重要的证据,也把仓央嘉措的命运迅速推向了无可挽回的绝境。他说:‘我们的汗王是明空赤露的信仰者,他派我来迎接你,在你身处困境的时候,伟大的蒙古准噶尔部将成为你最为慷慨的施主和最后的靠山。’仓央嘉措想了想说:‘我要是跟了你们去,达赖喇嘛的地位是保住了,但西藏呢,我却要离开它了。倘若你们保驾我来到西藏,那你们跟拉奘汗来到西藏又有什么不同?你们做我的施主,肯定是为了你们在西藏的权力,我生来与权力无关。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信仰让我们追求精神的自由,而不是追求枷锁一样的权力。’” “仓央嘉措和策旺阿拉布坦使者的接触,很快被眼线报告给了拉奘汗。拉奘汗上奏康熙皇帝,只讲策旺阿拉布坦的利诱,不讲仓央嘉措的拒绝,立刻引起了康熙皇帝的高度重视。康熙谓左右朝臣,此达赖如果被准噶尔迎去,众蒙古皆向策旺阿拉布坦,西域将有分土裂疆之危。当即颁下圣旨:‘拉奘汗因奏废桑结所立六辈达赖,诏执送京师。’” “这就是说,仓央嘉措,‘明空赤露’的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前往北京了。拉萨一片骚动。仓央嘉措来到大昭寺,最后一次朝拜文成公主带到西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甘丹寺、色拉寺和哲蚌寺的许多喇嘛闻讯赶来,大昭寺广场上,万僧叩首,许多喇嘛都在请求:‘神圣无比的达赖喇嘛,请给我们讲经吧,请留下你明空赤露的法统吧。’” 香波王子喘着气,停顿了片刻,又说:“仓央嘉措一定讲了,也留下了法统,通过灵识附体的传承、转世的传承和修炼的传承。宁玛派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理想境界‘明空赤露’,如今又出现在一个姑娘的肚子上,你们都看到了,那不是纹上去的,那是紫红的胎记,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说明这个名叫措曼吉姆的姑娘是有来头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和能够转世的活佛一样,会把佛母的意义延伸到永远。当然‘明空赤露’的出现并不是为了证明谁是谁的转世,而是指明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路线。下一步,啊,下一步……”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了然于心,“放了我吧,我可能离‘最后的伏藏’已经很近很近,也许就差这一步了。” 他乞求着,心说措曼吉姆已经用死后的裸体告诉他,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应该掌握“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碧秀冷漠地扫他一眼,起身出去了。 审讯室里,另外两个警察连连打着哈欠。 香波王子意识到自以为无比重要的仓央嘉措以及“明空赤露”对警察不过是无聊的闲扯。他懊悔得摇摇头,垂下脑袋,舔着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喝水。” 一个警察出去拿来一瓶矿泉水给了他。他拧开,正要喝,碧秀进来了,一把夺过矿泉水说:“一点都没交代,还给他水喝,渴死他。”说罢,举起矿泉水,自己咕噜咕噜喝起来。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在虐待我。” 碧秀坐下说:“不是我们不喜欢仓央嘉措,也不是我们不尊重一个研究仓央嘉措的知识分子,而是证据不让我们因为仓央嘉措而放过你。检验结果出来了,这把拉丝柄藏刀上的指纹是你的。”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 “还有,在措曼吉姆的xx道里,提取到了你的精液。”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这就更不可能了。” “我们也希望不可能,更希望神佛对你真的有过加持,你真的能发掘到什么‘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可我们是警察,警察是什么知道吗?就是只看证据不听狡辩的护法神。” 审讯结束了。香波王子再次戴上手铐,被押送到重大嫌疑人关押室。碧秀亲自监督着,让看守所的一名看守给他戴上了脚镣。 香波王子又说:“我要喝水。” 碧秀暴躁而仇恨地说:“你杀了人,还想舒舒服服活着?去阴曹地府向阎王要水喝吧,人间没有你喝的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把“隐身人血咒殿堂”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应有的愤怒和玛瑙儿不来上班的烦恼,搅混到一起,一股脑强加给了香波王子。 第三章 劫中之劫 第二场考试就要开始,古茹邱泽喇嘛照例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请求指导。瓦杰贡嘎大活佛闭着眼睛不理他,额头上被他自己用三尺锡杖砸伤的地方已经结疤了,噌噌地跳动着,表示着大活佛内心的怨怒。古茹邱泽在尊师面前勾头伫立了整整两个小时,懊悔自己对“七度母之门”的迷恋,又知道自己是无法放弃的,便跪下,责罚似的磕了三个响头,悄悄离开了。 就在古茹邱泽喇嘛一只脚跨过坛城殿的门槛时,突然听到尊师沙哑而不失穿透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只有一种情况拉萨河才会改变方向,那就是干涸。” 古茹邱泽愣住了,心想:我没有干涸,我不必改变流淌的方向。是吗,尊师? 瓦杰贡嘎大活佛又说:“九位考官中,还有四位支持你修炼‘七度母之门’,你不可失察,警惕是必须的。” 古茹邱泽浑身一抖,尊师说“四位”,而第一场考试他因五票而获胜,其中一票居然是尊师投给他的。难道尊师会支持他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喇嘛退回到坛城殿里,等待尊师给自己更多的忠告,但是尊师再也无话,巨大的沉默弥漫在殿堂之上。片刻,尊师消失了,他也消失了,等古茹邱泽再次看到尊师就在眼前时,第二场考试已经开始。 还是在持明佛殿,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坐着包括瓦杰贡嘎大活佛在内的九位考官。两个竞任者依然相对而坐,中间放着那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格西喇嘛们环绕着考官和两个竞任者,用挑剔的眼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第二场考试只有一个步骤,那就是竞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双方互相提问诘难,再由考官投票评出优胜者。古茹邱泽喇嘛是上一场考试的优胜者,理所应当首先面对苯波甲活佛的挑战。 苯波甲活佛憋足了劲,动作敏捷地连击三下掌,又从脖子上取下念珠,使劲挥舞着,用奚落人的口气问道:“还是上一场考试你没有回答的问题,你的弟弟自杀了,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一提到弟弟,古茹邱泽喇嘛立刻陷入悲痛之中:弟弟自杀了,不是喇嘛却有着喇嘛情怀的弟弟自杀了。他哑然无声,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用寂灭之态挥洒着晶莹的眼泪,告诉对方:“大悲成空,大空成有,有情亲才会有我佛,有我佛才会有恩慈,眼泪是恩慈的明灯,让明灯照亮你黑暗阴险的内心吧。” 苯波甲活佛又问:“修法的人无欲无思,无牵无挂,而你却俗泪涟涟,莫非‘七度母之门’是一个不佛、不法、不显、不密的低俗之门?” 古茹邱泽喇嘛闭目不答,脑子里全是弟弟、弟弟的自杀。 弟弟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学生,毕业后主动申请回到了家乡。家乡曾经是黄河源头著名的草原,阿尼玛卿雪山高耸在北方,巴颜喀拉雪山挺身在南方。可是现在,雪山已经不白,草原已经不绿,河流瘦小着,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只有一座座鄂博和嘛呢石经堆以固有的姿态高挺着,七彩的经幡由高而下,铺向四面八方,颜色鲜艳得似乎刚刚绘染过。 弟弟觉得家乡是需要他的,需要一个牧民的儿子、一个被与生俱来的民族自豪感鼓荡出抱负的藏族青年来施展他的才能。他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哥哥古茹邱泽喇嘛:“我现在是乡长啦,旦木真乡长,过几年我就是旦木真县长,我要好好干,要实现你们这些喇嘛活佛实现不了的理想。”但是两年后,就在他依靠银行贷款在乡政府所在地盖起一大片牧民定居点,以为从此牧民就可以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却自杀了。 修建定居点的那些日子里,弟弟逢人就说:“保护环境是大趋势,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到定居点,你们把牛羊早点卖掉,准备搬家,只要搬进定居点的,政府答应发放生活补贴和环境保护费。用这些资金,我们可以建立畜产品生产基地和开发旅游业,还可以偿还贷款。”没有人作出反应,就连爸爸和妈妈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孩子,寺院里的喇嘛可不是这样说的。”弟弟说:“爸爸呀,我家的牛羊太多了,吃得草原都把土皮翻起来啦,土皮不到两寸厚,下面就是沙子石头,沙子石头要是露面了,风一吹,两三年就是沙漠。政府给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叫作‘牧繁农育’、‘西繁东育’,就是把瘦羊和断了奶的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让他们圈养,用饲料喂大育肥,然后杀了卖肉。”爸爸激愤地回应:“草原上的羊是山神的孩子,怎么能圈起来呢?它们会吃饲料吗?不经过山神的允许,没有我们念经超度,杀了卖肉是有罪的。” 弟弟有一次打电话给古茹邱泽喇嘛,说起扎西老人一家的事儿,痛心地哭了。他说他动员扎西老人卖掉多余的牛羊,搬到定居点去住,扎西老人给他跪下说:“搬家就是要了牛羊的命,没有了牛羊我们还有什么?牛羊会一茬一茬地生,钱能生出孩子来?”弟弟说:“你还惦记着生孩子,如今草原都变成了黑土滩,就是因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扎西老人的儿子卖掉了家中的几只羊,气得老人中风了,瘫痪在帐房里无法行走。有一天,家里没有人,饿极了的羊群和牛群围着帐房吃起来,它们吃掉了牛毛的帐房,也吃掉了老人,等儿子回来时,扎西老人只剩下一具牛羊啃不动的骨架了。白花花、血淋淋的骨架是弟弟亲眼看见的,弟弟说:“我真恨不得吃掉的是我自己呀。” 妈妈开始转山了,是家乡的丹巴喇嘛让她这样做的。丹巴喇嘛说:“转山吧,等你的虔诚感动了神佛,你那在拉萨做大喇嘛的儿子古茹邱泽就会回来,他一回来,雪山就会变白,草原就会变绿,到那时你们也就用不着卖掉羊群和牛群,到乡政府住房子去啦。”转山就是围绕着巴颜喀拉山群里的巴颜神山一圈一圈地转。妈妈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转一圈得七天。她戴着很厚很厚的木头手套,围着牛皮围裙,每一次磕下去,都要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儿子快回来,雪山白起来,草原绿起来。”草原完全沙化之后,弟弟挡在妈妈磕头转山的路上说:“走吧妈妈,我求你了。”妈妈说:“这里是巴颜喀拉山神保佑的地方,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为什么要走?你哥哥就要回来了,雪山就要白了,草原就要绿了,我不走,你也不要走。”弟弟说:“妈妈,等雪山变白,草原变绿,我们和哥哥一起回来。”妈妈说:“不转山不祈祷,你哥哥怎么能回来,雪山怎么能变白,草原怎么能变绿?”弟弟望着岩石嶙峋的亘亘山峰,突然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再见了神山,我们不得不走了,请保佑我们今后的日子吧,定居点的生活一定会比这里好。”然后站起来,抱起了妈妈。但等他把妈妈放到马背上,自己骑上去准备离开时,看到不远处的转山道上,又有了许多磕头转山的人,那些已经被他动员到定居点的牧人又都回来了。妈妈趁机溜下了马,走过去加入了转山人的行列。弟弟哭着说:“妈妈,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磕头,磕头,一辈子受穷,还是磕头,磕头……” 弟弟给他打电话:“哥哥,你快回来吧,告诉妈妈不能再这样。”古茹邱泽没有回去。两个月以后,妈妈死了。 妈妈死在祈求儿子回来,祈求雪山变白、草原变绿的转山路上。雪山依然没有白,草原依然没有绿。古茹邱泽想象得出以后的事情,有人把妈妈背到天葬场,家乡的喇嘛们围着妈妈诵经超度,然后由天葬师解开裹尸的氆氇。喇嘛们退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点着了召唤神鹰的桑烟,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松枝柏叶冒火了。喇嘛们不断添加着酥油、糌粑和曲拉。烟袅高高升起,又随风飘散了。天葬师喊起来:“呜——呜——”喇嘛们齐声喊起来:“呜——呜——”乌鸦出现了,抢先落在了尸体上。接着,上百只秃鹫从四面八方飞来,越来越低地盘旋着,然后落下来,赶跑了乌鸦。乌鸦和秃鹫的叫声格外凄凉。啄食尸体的过程就是太阳升起的过程。天葬场上的尸体转眼便成了骨架。天葬师走过去,赶跑秃鹫,用一把明晃晃的斧头砍开骨架,又砸得粉粹,然后用血水把炒面和碎骨拌起来,捏成一条条的食物,摆成了一个个万字符。秃鹫们耐心等待着,一俟天葬师离开,便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把那些条状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弟弟说,爸爸没有看见天葬的过程,他躲到山冈后面,跪在地上小声念着超度亡灵的经咒。弟弟没有念经,他边哭边说着一些世俗的话:“妈妈,你就这样走了,你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这样走了。”爸爸严肃地纠正道:“你不要这样说,你妈妈过的是好日子,活在草原上放羊放牛就是好日子,转山就是好日子。她被神佛收走了,说不定已经脱离轮回了。” 妈妈死了以后,爸爸接着开始磕头转山。弟弟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磕头,磕头,一辈子受穷,还是磕头,磕头……” 弟弟再也没有奉劝过爸爸和家乡的人离开草原,当定居点无人居住的房子在荒风中迅速破败,计划中的畜产品生产基地和旅游开发因为牧人们的漠视而不能实现,作为一乡之长的弟弟无力偿还建设定居点的银行贷款时,他选择了自杀。自杀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爸爸妈妈、父老乡亲,你们不能一生都在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贫穷和落后,这种一千年以前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 妃宝是弟弟在县里上中学时的同学。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自从妃宝来到拉萨,成为古茹邱泽喇嘛的修法伴侣,她就不止一次地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要过世俗的生活,我要生孩子,孩子的父亲最好是你弟弟,我看上你弟弟啦。”古茹邱泽从来不表态,不表态就是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你看上了我弟弟而没有看上我呢?仅仅因为我是喇嘛?可我是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有资格通过女性探索佛性本源的喇嘛。 如今弟弟死了,她就不能再说“我要离开你,我看上你弟弟”这样的话了。她不叫他“明王”和“喇嘛”,而改叫“邱泽哥哥”了。 苯波甲活佛再次击了三下掌,使劲挥舞着念珠问道:“难道不是过去造作的因导致了今天的果?自杀胜于杀人,现在的因又会形成未来的果,这万有因果的道理,‘七度母之门’如何解释呢?” 古茹邱泽喇嘛打了一个激灵,像从梦中醒来,突然仰起头,做出一副辩经者常有的傲慢姿态,哼哼一笑说:“‘七度母之门’的第二门便是:有无果报?谁来果报?是命运,还是神祇?或者命运就是神祇?” 苯波甲活佛逼问道:“有没有?说清楚。” 古茹邱泽喇嘛击了一下掌说:“佛说为善必昌,若为善不昌,其自身或祖上必有余殃,殃尽乃昌;为恶必殃,若为恶不殃,其自身或祖上必有余昌,昌尽乃殃。” 格西喇嘛中有人叫了一声好。瓦杰贡嘎大活佛点了点头。 苯波甲说:“什么为善不昌、为恶不殃,莫非‘七度母之门’是迷惘之门,连僧童能解的前因后果都要重新强调?在我们西藏,富裕受人尊敬,贫穷遭人鄙视,因为富裕是好人得了福报,贫穷是坏人受了惩罚。所以今生今世的富裕和贫穷是前世的业报,贫穷者只能礼拜佛僧,奉行众善,期待来世的富裕。” 古茹邱泽说:“照你的说法,积德行善的只能是贫穷的信徒,而不是有钱的财东和富裕的高僧?” 苯波甲用手背击掌,吼一声:“不。” 古茹邱泽也用手背击掌:“不,我同意你的看法,‘七度母之门’让我们警惕的就是,僧高不行善,佛尊不作为,为富不仁义,有财不施舍。” 苯波甲说:“古茹邱泽喇嘛,你信佛贬佛,修法违法,难道你的‘七度母之门’是用来和佛门对抗的吗?” 古茹邱泽说:“自古以来西藏就有两种佛教:贵族的佛教和贫民的佛教。贵族的佛教以获得政权、领地、属民、财产为目的,因此领主之间、庄园之间、僧团之间、教派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止息过,一旦打起来,佛祖释迦、观音菩萨、大智文殊、大愿地藏全都抛弃了,黑刀白刃,你死我活。贫民的佛教则以修来世为目的,忍受今世的痛苦是为了获得来世的幸福,所以有无穷的朝拜,有欲望的节制,有生命的仁爱,有贫贱的喜乐,有苦难中的忍耐。” 苯波甲愤怒地说:“无论贵族还是贫民,所作所为都是前世决定的,战争有战争的缘起,忍耐有忍耐的缘起。你的弟弟自杀了,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了,为什么?” 在场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古茹邱泽喇嘛。大家都知道,佛徒无私掖,这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作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古茹邱泽必须像洗澡一样赤条条毫无遮掩地面对每一场考试。瓦杰贡嘎大活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古茹邱泽说:“最早的佛教发现,没有什么能让人减少对死亡的恐惧,肉体的毁灭一直是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我们的密法前辈试图通过苦苦修行达到生命不朽,灵识永恒,即让灵识从这个肉体走向另一个肉体,如同搬家,从旧家搬向新家,从破房搬向好房。于是有了‘迁识夺舍’、活佛转世,有了即身成佛、即世成佛,有了生命长存、不生不灭。” 苯波甲说:“你还是没说明白你的弟弟为什么自杀,你的妃宝为什么叫你‘邱泽哥哥’。” 古茹邱泽说:“圣教中许多人反对修炼佛法密宗,因为如果一个人不死,那就否定了因果报应的定律,做了恶事不下地狱,做了善事不上天堂。而‘七度母之门’告诉我们,‘迁识夺舍’、活佛转世的前提是灵魂的觉醒,即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前提是灵肉的清净,生命长存、不生不灭的前提是灵性的绵延。灵魂、灵肉、灵性的完美组合才能保证一个人在善善相报的脉线上长存不灭。一个人是可以不死的,这是佛智之下、佛掌之内因因果果、报应不休的必然。” 苯波甲说:“佛说生命无常,而你说一个人可以不死,这是反佛之谬理。” 古茹邱泽说:“万千佛法之中,真有生命不死的法门,那就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唯一成就者就是不死的象征。” 苯波甲警惕地问:“谁?谁是唯一的成就者?” 古茹邱泽一字一顿地说:“仓央嘉措。” 苯波甲“啊”了一声,鉴于对仓央嘉措的崇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古茹邱泽昂奋地说:“仓央嘉措的灵识以万千身变衍化转世,我弟弟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之一,我弟弟没有死,他的灵识已穿过大地,从脚掌进入我的腹腔胸腔,我是古茹邱泽喇嘛,同时又是我弟弟旦木真乡长。” 瓦杰贡嘎大活佛失望地摇头想:你这样说,就是给自己挖陷阱了。 苯波甲激问道:“自杀也有传承,也会迁移灵识,你的俗人弟弟自杀了,难道你也要背佛而自杀?” 古茹邱泽喇嘛诅咒似的回应道:“如果你希望我自杀,下一个自杀的就是你,我弟弟的灵识明天就会进入你的肉体,你的自杀方式是跳进油锅。” 苯波甲恐惧得浑身一抖,用击掌平静了一下自己,问道:“你说你弟弟没有死,他的灵识已进入你的肉体,这是不是妃宝叫你‘邱泽哥哥’的理由?妃宝叫了你也就等于叫了你弟弟,叫了你弟弟也就等于叫了你,是不是?” 古茹邱泽想说实话,但内心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是实话,只好双手抚胸,半张着嘴,再次做出执空无声的样子,蔑视着对方。 苯波甲意识到无声就是空虚,对方已经被自己问到了要害,穷追猛打地说:“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妃宝跟你弟弟是什么关系?”看对方无言,又说,“上中学的时候,妃宝和你弟弟就已经粗欲交合,俗男俗女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妃宝怀着你弟弟的孩子离开县中学,回家准备生养,遗憾的是孩子早产而死。当妃宝来到拉萨,成为你的修法伴侣时,她已经预知你弟弟将会跟你合而为一。她发誓要嫁给你弟弟,也就是说,她发誓要嫁给你,这就是为什么她叫你‘邱泽哥哥’的原因。哈哈,我没有说错吧,古茹邱泽喇嘛?” 古茹邱泽从来没听说过妃宝和弟弟的事儿,但他相信苯波甲活佛没有撒谎,这是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是及其庄严肃穆的场合,无论对手怎样卑劣,也不可能胡编乱造。是苯波甲活佛派人仔细调查了有关他的一切?不不,是修炼密法的神通让苯波甲知道了所有。他强迫自己相信后者,强迫自己让仇恨飘然而过,让一丝钦佩油然而生。 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眼不眨地望着弟子,等待着。 古茹邱泽再也没说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沉重地说:“投票吧。”他看着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心说这几个人里,到底是哪四个人在第一场考试中支持了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古茹邱泽喇嘛呢?这第二场考试,他们还会支持吗?他想着,把自己的一票投给了苯波甲活佛。 投票的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苯波甲活佛失控地跪下,仰天大喊:“佛啊,佛啊。” 古茹邱泽喇嘛愣坐着,半天不起来。 2 电话是阿若喇嘛打给王岩的,他的意思是想知道警察会拿香波王子怎么样,没想到王岩说:“你要想香波王子出来,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找一个人给他顶罪,能找到这样的人吗?”阿若喇嘛这才意识到,王岩也不希望香波王子被抓。他一边听王岩说着香波王子的案情,一边重复王岩的话想让身边的邬坚林巴也听明白,突然用眼神问邬坚林巴:“能找到这样的人吗?”又是一次没想到,邬坚林巴思索了一下,竟然说:“能。” 阿若喇嘛于是告诉王岩:“能。” 王岩说:“等着,我们去找你们。” 阿若喇嘛关了手机立刻问:“谁?” 邬坚林巴说:“智美,我可以去试试。” 邬坚林巴将智美约到药王山上的时候,那儿正在举行露天的琉璃法会。法会缘起于三百多年前,当时拉萨发生了一场瘟疫,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登上药王山的顶峰,向着东方药师琉璃光如来祈祷朝拜,瘟疫很快消失。从此这里成了供奉药王琉璃光如来的胜地和大藏医传道授业的所在,信徒们叫它曼巴札仓,即医学僧院。因为和人的身体健康有关,前来颂祷祈福的人特别多,常常是逢会必盛。 所有人都在念诵“药师佛咒”,即使像邬坚林巴这样的高僧和智美这样崇尚新信仰的人,也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混杂在人群里,成了众声合唱的一部分。带着旅游团围观照相的导游告诉大家:“知道这是为了谁的祈祷?为了你啊,你听见了就是为了你。多好的机会,为了你的健康和长寿,赶快奉献香火钱吧,证明你已经接受祈祷。”有个游客问:“多少钱?”导游说:“一分不嫌少,十万不嫌多,随你的便啦,重要的是虔诚。”这些外地游客纷纷掏钱,投向里三层外三层的喇嘛。念经的喇嘛对钱视若无睹,像对着飘落的树叶,游客们便投得更多。 邬坚林巴和智美祈祷了大约半个小时,然后离开法会,走向药王山东麓山崖下的查拉路甫石窟。 邬坚林巴说:“你当然知道查拉路甫石窟是吐蕃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的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她为什么开凿这个石窟?” 智美说:“唐朝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墀尊公主都从自己的故乡带来了佛像,茹雍王妃想拥有自己的佛像,就开凿了这个石窟。” 邬坚林巴说:“可这不是她开凿的第一座石窟,第一座石窟被堵死了,是瞬间堵死的,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里头。是什么能够瞬间堵死一座巨大的石窟呢?通常认为是山体崩塌,但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无论是挖掘还是采用先进的探测仪器,都没有找到崩塌掩埋的痕迹和石窟的位置,西藏的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这样神秘失踪了。锲而不舍的茹雍王妃招募工匠,很快又开凿了第二座石窟,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查拉路甫石窟,遗憾的是茹雍王妃没有来得及在石窟内刻好佛像就去世了,现在的六十七尊造像虽然大部分仍然是吐蕃时代的作品,但都在茹庸王妃之后。” 智美问道:“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 邬坚林巴不回答,又说:“其实药王山最著名的还不是供奉药王琉璃光如来的曼巴札仓和查拉路甫石窟,而是摩崖石刻。石刻的佛像绵延两公里,至少有五千尊,差不多就是一座从吐蕃到现代的石刻艺术走廊。据《真如经》记载,其中一尊佛像是六世达赖喇嘛,但却不是仓央嘉措,而是藏王拉奘汗命令工匠按照自己的真身刻出来的,据说惟妙惟肖。说明当年拉奘汗在废黜仓央嘉措之后,一直想自己代替达赖在西藏的地位,但又做不到,只好把自己刻成佛像了却夙愿。” 智美点点头,没说话。 他们朝山脉南面走去,走不多远就看到色彩艳丽、大大小小的石刻佛像和经文排列在山体上。就像裙裾飘飘的神佛列队而聚,做法事,颂经咒,俯瞰万家灯火,把满腔的悲悯挥洒在山石天地之间。如果说在西藏红山布达拉是名符其实的万神殿,铁山加布日(药王山的别称)就是无可争议的万神广场。药王山顶是西藏电视塔,钢铁的耸立表明佛的光芒已经神变为无数电波,带着图像和声音,走进了千家万户。 邬坚林巴说:“研究和修炼清楚地告诉我们,空行护法在‘七度母之门’的传承里,授记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间被堵死的原因、堵在里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你难道不想知道?” 智美说:“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 邬坚林巴说:“那么摩崖石刻呢?研究和修炼还告诉我们,只有‘七度母之门’才能告诉我们,五千尊石刻佛像里,到底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来的六世达赖喇嘛,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想知道吧?” 智美扫了他一眼说:“这个嘛,当然想知道。” 邬坚林巴继续说:“你的确想知道,你父亲对我说过,你们的祖先是蒙古人,家族一直居住在西藏,也就蒙藏不分了。作为格鲁派的宣谕法师,你父亲从来没有过固定依附的寺院,一辈子都是一个漂流不定的云游僧,因为没有哪个寺院愿意终身容留你父亲。圣教内许多人都知道你们家族的传说:你们是拉奘汗的后代,你的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传后人,你想知道哪一尊佛像是按照拉奘汗的真身刻出来的六世达赖喇嘛,也就是想真真切切看到祖先拉奘汗的形态相貌。” “这对我重要吗?” “很重要,你想知道你跟你的祖先拉奘汗长得像不像,因为在蒙古人和藏族人的意识里,祖先总会选择外形面貌酷似者注入最强盛的精神、最精华的灵识、最坚定的遗志,跟祖先最相像的也必然是最完美最出色的继承者。不像就是不肖,你当然不想做个不肖子。佛经里说,像即佛,嗣即佛,人即佛,雄即佛。你想证明你的祖先是佛,你也是佛。你到底是个蒙古人,比藏族人更重视血统和门第。更重要的是,你的祖先拉奘汗是你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动力,它跟你对新信仰联盟的同情一起,成了你的两个翅膀,假如你是一只想飞的鸟,你就不能少了任何一个翅膀。” 智美说:“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邬坚林巴又说:“如果没有拉奘汗对仓央嘉措的迫害,也许就不会有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样,是信佛而背佛。从拉奘汗的角度说,他敌视仓央嘉措,更敌视极力扶持仓央嘉措的摄政王桑结,为的是夺取西藏的权力。为了权力他信佛,当时的西藏全民信佛,他不信佛就无法立足西藏。那么你呢,你作为拉奘汗的后代,同样敌视仓央嘉措……” 智美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是敌视,是喜欢。” “也许吧,但你更多的是利用。你比其他人更希望知道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因为你和你的祖先拉奘汗一样,都想利用仓央嘉措羞辱圣教,使其黯然无光。拉奘汗为了权力,而你却为了所谓的新信仰。你能得到什么?得到新信仰联盟给你的金钱和地位,还是荣耀和风光?” 智美盯着邬坚林巴半晌无话,似乎说:你那刀子正戳到我心窝里,有点痛了。 邬坚林巴说:“我把你约到这里,说这些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抱着原来的目的,就不要再发掘‘七度母之门’了。” “我知道你很担心毁教之门真的毁了圣教。” “我担心的是你,如果‘七度母之门’不是毁教之门呢?” 智美说:“那我就毁了‘七度母之门’,我们不需要对新信仰联盟不利的仓央嘉措遗言。” “我没说错吧,你敌视仓央嘉措,也敌视你的竞争者香波王子。我劝你放弃,要么放弃你对新信仰联盟的同情,要么放弃你的掘藏。你知道,西藏大部分活佛喇嘛都是仓央嘉措的崇信者,都无法抗拒地受到了世间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仓央嘉措的熏陶。” “也包括你了?” 邬坚林巴沉思了一会儿:“是的,仓央嘉措早就是我修炼的理想,我想成功,想看到表示圆满教义的仓央嘉措遗言。” “那我就更不能放弃了,对新信仰联盟,我不是同情是传承,传承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 邬坚林巴吃惊道:“传承?居然有传承?” 智美说起祖先拉奘汗的一段往事,让邬坚林巴嘘唏不已。 公元1716年3月18日,意大利人德西德里长途跋涉来到了拉萨。其时正是西藏政局剧烈动荡的日子,拉奘汗因为杀害摄政王桑结、废黜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另立新达赖,激怒了格鲁派僧人,“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再次实施毒杀,拉奘汗饮酒中毒,奄奄一息。德西德里知道后,来到布达拉宫,献上了一瓶从罗马带来的“塔利亚卡”解毒药。拉奘汗服用后效果明显,两三天就痊愈了。他觉得这是天外神药,而德西德里也是天外来人,他说:“让我像父亲照顾儿子那样照顾你吧,你留在拉萨,学好藏语,以便我们随时交谈。”德西德里趁机传道,还说整个东方世界应该有一种新信仰,他为新信仰而来。拉奘汗正在受到佛教徒的攻击,对自己不得不信仰的佛教大为不满,觉得新的出路也许就是神赐的新信仰,便说:“如果你能够用你的教义说服我,我和我的家族以及朝臣和属民,都将成为新信仰的追随者。”德西德里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才来不久,几乎没做什么努力,就得到了西藏之王如此慷慨的允诺。公元1717年1月,德西德里完成了第一本用藏文写的批驳藏传佛教和宣言新信仰的书《黎明驱散黑暗预示旭日东升》,拉奘汗特意在布达拉宫为他安排了一个献书仪式,庄严地接受了这本书,并建议德西德里:“你用你的新信仰教义和喇嘛们公开辩论,这样我们就可以比较谁优谁劣,然后进行选择。”德西德里发奋努力,试图让拉奘汗实现诺言,但历史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拉奘汗死了,被突然攻入拉萨的同样信奉佛教的蒙古准噶尔部的兵将杀死。死前拉奘汗用喷血的吼声留下了不可背叛的遗言:“就像我已经发过的誓,我的子孙后代,要想称霸一方就去找来新信仰。” 智美说:“这就是我的祖先拉奘汗跟新信仰最初的因缘。他要求后代追寻新信仰,后代们就一直在追寻,坚持不懈。” 邬坚林巴说:“德西德里我是知道的,他说的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对当时的西藏,基督教当然是新信仰。” “我的祖先拉奘汗和他以后的所有先辈,都不认为新信仰就是基督教,在我们家族的传承里,从来不提耶稣,不提任何教主,只说新信仰。” 他们朝药王山北麓走去,北麓有加布日神泉,水质优良,有医治疾病的作用,曾是历辈达赖喇嘛的专用饮水源。据说仓央嘉措曾经在此裸浴,晚霞来临的时候,他显现了莲花生的真身,莲花生一如既往地坐在洁白的莲花上,身边是莲母明妃。他们,来自天上的一男一女,明媚得就像彩霞本身。 邬坚林巴虔诚地跪在泉边,捧起泉水喝了一口说:“仓央嘉措是莲花生大师的转世,药王山的泉水就是证明。” 智美也跪下,也喝了泉水,完全是下意识的,似乎表明如果不是刻意提醒,他其实并不反感仓央嘉措。 邬坚林巴说:“我已经搞清楚了,香波王子是强xx杀人,就在宗角禄康。” 智美站起来,望着流云飞走的天空,冷静地说:“香波王子不会在掘藏的时候干这种事情,一定是陷害,更何况他现在和梅萨在一起,没有必要强xx别人。” 邬坚林巴说:“我也这么想,但据说证据都是指向他的,唯一的凶器上有他的指纹,死者措曼吉姆的身体里也有他的精液。” 智美问:“你听谁说的?” 邬坚林巴不回答,又说:“在密道的高级修炼中,精液被称作‘敌’,属于方便之乐;指纹被称作‘印’,属于悲心之空。它们都可以离开人体而存在,当心念化现为空行母,而空行母又成为运载的火箭时,它们就会出现在任何地方。香波王子的指纹和精液一定是被空行母空运到了凶器上和措曼吉姆的身体里。” 智美说:“空行母是正义的化身,怎么能陷害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说:“如果空行母执意要保护‘七度母之门’呢?” 智美说:“不,很可能就是警察,警察在陷害他。” 邬坚林巴说:“关键是现在怎么办,我们必须保证香波王子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否则一切就将前功尽弃。” 智美说:“你想营救香波王子?显然你对我没有信心。” 邬坚林巴坦诚地点点头。 智美说:“香波王子的掘藏中断了,你和阿若喇嘛又不能发掘新的‘光透文字’,不靠我靠谁?” “靠你可以,但你能保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不能保证。” “还是啊,不如你去自首,给香波王子顶罪,争取让警察把香波王子放出来。” 智美瞪着邬坚林巴:“原来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这句话。” 邬坚林巴苦笑道:“对不起,不得已而为之。” “你找对人了。我有杀死措曼吉姆的动机,我从她身上发现了‘明空赤露’。” “对,杀她是为了不把‘明空赤露’暴露给别人。” 智美忽然笑了:“但是我拥有了‘明空赤露’应该赶紧去掘藏,没有理由自首啊?” “我们可以举报你,甚至直接把你押送去公安局,你可以招供。” “我这样做又为了什么?” “为了‘七度母之门’,为了你祖先的传承。” 智美摇头:“可万一仓央嘉措遗言是护佛不是毁佛呢?” 邬坚林巴说:“你不自信了,不想赌一把了?” “我不想赌。如果自由的香波王子是唯一的掘藏人,我会如你所愿,去公安局换他出来。可惜我相信除了他,还有我,我也是‘七度母之门’选中的掘藏人,我有独立掘藏的能力,我是占卜之神,这一路走来,我的占卜没有一次是失误的,更何况我还有法侣索朗班宗。香波王子被抓恰好是命运给我的机会。”智美说着就走,“对不起,不能奉陪了,索朗班宗还在酒店等我呢。” 邬坚林巴回到药王山医学僧院前的琉璃法会中,早有阿若喇嘛和王岩、卓玛从信徒堆里挤出来迎候在那里。邬坚林巴摇摇头,告诉他们智美没有答应。 阿若喇嘛遗憾地叹口气,面朝王岩和卓玛:“怎么办?” 王岩说:“常规的做法是,找到真正的凶手,推翻证据,或者找到他们伪造证据的证据。但这样太难了,既然他们要执意陷害香波王子,真正的凶手就会得到保护,更何况重案侦缉队内部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作伪,也都可能永远查不出来。除非凶手自首,或者有人反水。” 阿若喇嘛问:“不常规的做法呢?” 王岩说:“据了解,香波王子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又来自外地,很快就会从拉萨看守所转移到堆龙德庆重犯看守所。具体时间是保密的,但估计就在四十八小时之内。” 阿若喇嘛说:“你是意思是……打劫?” 王岩说:“我说了打劫?” 3 梅萨掀开小房子后门的门帘,想告诉国字脸喇嘛自己饿了,光喝奶茶是喝不饱的,应该给她一些糌粑。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奇怪地想:喇嘛们呢,怎么没人看着她?立刻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来到了。她迅速溜出小房子,快步穿过甬道,走向大昭寺主殿。到了主殿才想到,已经是晚上,游客早就散尽,想从主殿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又拐回甬道,看看还能通向哪儿,看来看去都是死路。 梅萨再次走进主殿,心想总是有门道的,不然这里值夜换班的喇嘛如何进出?她躲进黑暗里,悄悄移动着,窥伺着所有或朦胧或清晰的门洞和窗洞,看不到一个喇嘛、半个活佛,只有灯影恍恍惚惚地闪烁着,把那些佛像神雕深深浅浅地照满了四壁和天地,越照越昏暗,诡秘便从昏暗中油然而出。参差不齐、胖瘦不匀的鬼影穿行在各个殿堂之间,粗铁的门帘欻拉欻拉响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鬼影的躯体,那是无形无色的肉感,在金身佛像的遥视里,变幻出一些黑森森的无常来,把梅萨吓得从头到脚,遍体寒凉。她蹲了下来,平静着自己,尽量控制着哆嗦,又开始往前摸索,突然肚子和胸腔一阵冷痛,正要捂住,感觉一潮大水哗地在体内荡起来。“月亮明点”?她作为法侣的“月亮明点”出现了。她知道,一旦掘藏出现转折,法侣就会有圣洁的“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 她抽着冷气,心说恐怖居然也能催生“月亮明点”?急速翻开坤包,寻找着,竟没有找到任何抚慰并接收“月亮明点”的东西:干净的纸或布。她想完了完了,一个法侣到了这种地步,就只剩下狼狈了。她赶紧往前走,琢磨逃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商店。但是接着就是沮丧,她根本逃不出去。她停靠在一根木柱上,捂着肚子喘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来到居中的释迦牟尼殿门口,朝里望一眼,突然想起金灯中央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来,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那就用它来救救急吧,干净不干净已经顾不得了。 她走进释迦牟尼殿,走向供桌上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金灯,吃惊地发现,金灯中央的宝瓶已经不见了。她失望地要离开,感觉“月亮明点”又在汹涌,赶紧蹲下。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卷白纸,那卷白花花的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她一把抓起来,大喜过望地摩挲着,发现那白纸居然出奇得柔软,赶紧躲进黑暗的角落,解开衣扣,放了进去。 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肚子和胸腔似乎也不痛了,梅萨又开始寻找逃出去的门道,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夜晚的大昭寺主殿俨然是个没有缝隙的铁屋子,大概这就是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放松看护的原因吧。她倦怠地坐到鎏金神羊殿前的地上,正想下来怎么办,忽见一丛高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举头一看,是一群喇嘛——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正在三步远的地方静立着,似乎这些喇嘛即使做了捕快也还充满了怜悯,不忍心用呵斥吓着她。 大昭寺主殿的三层,一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里,被绑押来的骷髅杀手大声斥责大昭寺的喇嘛与圣教之敌同流合污,妨碍了他谋杀香波王子的行动。斥责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他。他低头,用牙齿撕咬捆绑自己的绳索,看撕咬不开,气恼地抬脚便踢,踢得面前的供桌砰砰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谁让你来?” 骷髅杀手不回答,反问道:“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知道无形密道、黑方之主吧?知道‘七度母之门’即将开启,仓央嘉措遗言就要出世,圣教又要面临危机吧?” 寂静。似乎这就是回答。 苍老的声音突然说:“啊,原来你是用不着我来惩罚的,赶快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话音一落,大昭寺喇嘛就松绑放了他。骷髅杀手始终没看清是谁在和他说话,只觉得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塑像身边,昏暗的酥油灯和粗铁链子后面,一个没有五官的神像咝咝有声。他怎么没有五官?他的五官哪里去了? 骷髅杀手满腹疑惑地离开隐秘佛舍,走出了大昭寺。他看看明净的天空,快速走向八廓北街,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席地而坐,拿出骷髅刀摆在了面前。对他来说,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转眼成为泡影,他要做的,就是在黑方之主还没有要求他实现“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的“隐身人誓言”之前,卖掉骷髅刀,凑足路费离开拉萨,赶快回到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去。如果他必死无疑,那就应该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们身边,死在格桑德吉看得见的地方。格桑德吉,格桑德吉,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了呢?离开已经一年了,她想不是也有理由不是了。不过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四岁了;不过爸爸永远是自己的爸爸,尽管爸爸会对他失望得从此失去笑声。儿子,爸爸,老婆,他来回想,又来回说:“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就要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想死啊,多么想继续活在黑方之主的信任之中,多么想在实现家族的传承和修炼的圆满之后,把格桑德吉请回家,一家人好好活着。那才是修炼的真正圆满。 他伤感得几欲掉泪,一声比一声重地叹着气。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蓝色藏袍的人来问价钱,他说:“五百。”他估计这是一张火车票的钱。 那人蹲在他面前,把骷髅刀翻来覆去看着:“好刀,好刀。” 骷髅杀手说:“看来你是识货的,我是个贼,急着出手,按它的价值,五万都不止。”说着拍了拍腰里的“遍撬一切”。 那人说:“这可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骷髅杀手警觉地瞪起眼睛:“你能看出来?” 那人说:“几千年了,它杀死过僧侣贵族,也杀死过平民百姓,杀死过佛教的敌人,也杀死过掌握它的人。”说着,嗖地拔出刀来,用舌尖舔了舔刀锋,盯着骷髅杀手,眼光顿时变得阴鸷凶险。 骷髅杀手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起来,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们见过面的,不认识了?”那人露出蓝色藏袍里的警服。 骷髅杀手眼睛一转:警察?神经质地说:“我可没杀人。” 那人狞笑一声:“是你没本事杀人。我得到了最新指令,要用你的血惩罚你的无能,然后再对香波王子执行死刑。” 骷髅杀手满眼惊恐,颤颤巍巍地说:“啊,你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那人说:“我叫碧秀,身份是警察,从北京开始我就尾随着你,本来是要匍匐在你的脚下,祝贺你绝杀成功的,没想到你太让黑方之主失望了。按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矩,骷髅刀将送你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没忘我们的规矩,更没忘我的毒誓,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带这么多警察来杀我?”骷髅杀手指了指碧秀身后。 碧秀蓦然回头。骷髅杀手跳起来就跑。 追杀开始了。骷髅杀手疯狂地逃跑着,踢散了好几个地摊,躲不及的人纷纷被他撞倒。他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逝而去,袈裟呼啦啦作响,蒙脸的黑氆氇里,吼如闷雷:“让开,让开。”而碧秀的追撵更加疯狂,追出去不到五十米,就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袈裟。骷髅杀手用袈裟袖子甩打着碧秀,竭尽全力朝前拖拉着。碧秀用骷髅刀刺了几次都没有刺中要害,只好丢开袈裟,掏出了枪:“对不起了骷髅刀,我不能用你杀死一个叛誓者。”说着举枪瞄准了骷髅杀手。 但碧秀没想到骷髅杀手已经把他带到了八廓派出所门口,更没想到对方会一头扎进派出所大门嚎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警察同志警察杀人了。” 几个警察从房间里闪了出来。碧秀转身消失在环绕大昭寺朝拜的人流里。 4 王岩再次来到新世纪宾馆的网吧,挑了一台僻静的电脑,打开自己的QQ,看“度母之恋”不在线,留言道: “毕竟我撞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无法从脑子里消除纠缠不去的麻烦,就一直想着你的话:‘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抓住乌金喇嘛,回击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算不算‘皈依慈悲佛门’呢?我们认为,乌金喇嘛未必就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谁就应该具备乌金喇嘛的特征,比如七七四十九处伤疤,只要符合这些特征,我会毫不留情地拔枪射击。这样做对不对呢?你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我已经开始念佛了,每天都说六字真言和阿弥陀佛,但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度人’。还有,一个叫珀恩措的姑娘死了,她的死跟我有关,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要报警,因为这也是她的愿望,她发过誓,只要警察来她就跳楼。但我离她很远,说服不了她,只能报警。你一定会问我,你是怎样说服的?没有,一次也没有说服过。我为什么不等到打通电话、说服无效之后再报警呢?难道我是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也许我不报警,她就不会自杀。她有一个吸毒成瘾的哑巴妹妹,现在谁来照顾?” 他瞪着QQ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度母之恋”,便关掉电脑,走出了网吧。 卓玛在门口等他,问道:“你在电脑上干什么?” 王岩略一踌躇说:“寻找灵魂。” “谁的灵魂?” 王岩不回答,拉着卓玛走向宾馆门前的路虎警车:“快走,我们去找香波王子,从他开始筛选,看到底谁是乌金喇嘛。” 他们知道没有碧秀的引见,万难见到香波王子,便开车驶向重案侦缉队。路过大昭寺的时候,远远看到碧秀从八廓街走了出来。 碧秀穿了一件蓝色藏袍,步子迈得很快,不时回看,一抬头,看到停下来的路虎警车,赶紧跑过来,开门上去。 王岩问他:“好像有人追你?” “一个叫骷髅杀手的,他恨我抓了香波王子,想杀我,简直疯了。”碧秀这样说是想留下埋伏,一旦他杀了骷髅杀手,说起来也是正当防卫。 卓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都装扮成这样了,谁会杀你?是你去杀人的吧?” 王岩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正要去找你,恰好碰上了。” 碧秀说:“你们找我不就是想见香波王子吗,不行,谁也不能见。” 王岩说:“我们的目标是乌金喇嘛,想从他这里了解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你也有用,你可以在场。” 碧秀问:“你们有乌金喇嘛的线索了?” 王岩点点头:“见到香波王子你就知道了。” 碧秀不再说什么。卓玛驱车驶向拉萨看守所。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看守所重大嫌疑人关押室见到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站起来,拖着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前走两步,就像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笑着说:“坐呀,别客气。” 他们没有坐,除了一张香波王子睡觉的木板地铺,其实无处可坐。 王岩说:“你恐怕能想到,我们对乌金喇嘛比对你更有兴趣。乌金喇嘛跟你一样试图开启‘七度母之门’,但他没这个本事,只能利用你。我们想你应该知道,在你的掘藏中,谁对你的关怀最多、推动最大?” 香波王子说:“你们三位警察、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骷髅杀手、死去的边巴老师,都是关怀最多、推动最大的。”他指着碧秀,“尤其是他,他几次想打死我,又把我关在这里不给水喝,让我想到这么恶劣阴毒的一个人在阻止仓央嘉措遗言出世,那仓央嘉措遗言就一定是光明伟大的,我一定要发掘出来,这是最大的推动。如果你们要确定乌金喇嘛,他是首选。” 王岩说:“看来你早就认为乌金喇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可以贴在任何人身上。” 香波王子说:“是的,这个人必须和乌金喇嘛有共同之处。” “什么共同之处?” “就是坏、坏、坏,坏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王岩说:“你对‘七度母之门的狂热和你制造的几起血案都说明你跟乌金喇嘛非常相像……” 香波王子说:“是的,我制造过许多血案,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我发动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是我建立的,911事件是我策划的,世界上所有的恐怖袭击都是我制造的,满意了吧?” 王岩说:“不管怎么说,你首先得证明你不是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说:“我怎么证明?” 王岩说:“大家都知道,新信仰联盟在绑架乌金喇嘛后,乌金喇嘛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用刀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个窟窿。现在,只要你脱光自己,让我们看到你浑身上下没有密密麻麻的刀伤,你就能证明自己不是乌金喇嘛。” “原来这样就能证明?但我不能脱。” 王岩说:“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当年朝廷需要查验仓央嘉措的圣体,专门派了精于相术、明察秋毫的金字使者,才得出正确结论:‘作为圣人的体征法相则圆满无缺’。我是仓央嘉措的传人,我的身体怎么能随便给你们看,你们算老几啊?看了也得不出正确结论。” “现在由不得你。”王岩望了望碧秀,恳求道,“帮帮忙,把他的衣服脱掉。” “那不行,我们这是文明关押,在给他定罪之前,我们没有权力脱光他的衣服。”碧秀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拿出手机不接,先把王岩和卓玛推搡出去,然后自己出来,重重地关死了门。 香波王子喊起来:“什么文明关押,我都渴死了。虐待狂,我要喝水。”看对方不理,便说,“我卖唱,我卖唱,我用仓央嘉措情歌换一杯水还不行?”说着,胸腔里一阵酸楚,唱出的仓央嘉措情歌也更加悲酸动人了: 邂逅相遇的娇娘, 浑身散发着芳香, 恰似拾起了松耳石, 再不忍抛到路旁。 碧秀仔细听了情歌,却没有拿水给香波王子。他闷闷地想:玛瑙儿怎么还不来上班? 5 香波王子被押出羁押室,来到看守所大院时,还以为要放了他,抖动手铐脚镣喊道:“赶快给我开锁,我要去把拉萨河喝干。” 碧秀说:“耐心一点,枪毙你之前,肯定会给你打开。” 香波王子这才看到,他面前停着几辆囚车,后门都已经打开,里面坐满了警察。 五辆警车排队驶出了看守所大门。现在是午夜,这里是拉萨,到处流散着狞厉的黑暗,所有的地物地貌仿佛都变成了怒目猬张的魔面鬼脸,月亮是一颗黑暗的心,怪异地跳动着,让城市和生命在夸张的死亡强调中,呈现出佛魔共居的紧张和诡秘。 路虎警车鬼影一样跟在了后面。再后是喇嘛鸟。 阿若喇嘛说:“不知道哪一辆里有香波王子。” 邬坚林巴说:“肯定是中间一辆。” 阿若喇嘛摇摇头,不合时宜地闭上眼睛说:“在我的观想里,香波王子在前面第一辆警车里。” 喇嘛鸟的后面,是一辆装满了僧人的中型丰田面包车,车里有阿若喇嘛带来的北京雍和宫喇嘛,有邬坚林巴从大昭寺八廓街花钱雇来的流浪僧。丰田面包后面,不远不近跟踪着智美和索朗班宗的切诺基。 索朗班宗问:“你觉得今天晚上会成功吗?” 智美冷笑着说:“他们不会,我们会。” “香波王子不是你最强大的竞争对手吗,你干嘛还要营救?” “他不过是我的掘藏对象,我要从他手里掘到’七度母之门‘。” “那么你的占卜呢?” 智美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说:“很奇怪,只要香波王子停止行动,卜神就不会光顾我了。” 这时手机响了。索朗班宗说:“我来替你接。” 传来邬坚林巴的声音:“我知道你在后面,想干什么?不是光明亮堂的人,没有利佛利法利僧的心,我劝你还是不要忤逆了伟大的’七度母之门‘,回去吧,捣乱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智美说:“自古以来掘藏就是赌命,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十分钟后,警车来到了林廓北路上的五岔路口。路灯突然黑了,五辆警车随即熄灭车灯,围绕路心岛转起来,转了四圈,等到车灯再次打亮时,五辆警车已经散开,一辆走向林廓北路,一辆走向林廓东路,一辆走向纳金路,一辆走向江苏路,一辆掉头回到夺底路。 阿若喇嘛说:“糟糕,他们一定发现了我们。” 邬坚林巴停下喇嘛鸟:“到底跟踪哪一辆?”又说,“上江苏路吧,这是去堆龙德庆重犯看守所最近的一条路。” 阿若喇嘛睁开眼睛,不容置疑地说:“押解香波王子的警车开上了纳金路。” “怎么可能呢?路向不对。” “拉萨没有不对的路向,所有的路都会通向你要去的地方。” 邬坚林巴迟疑地回头望了望阿若喇嘛,他知道阿若喇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已逝的岁月、即将的发生、障蔽后面。但这种现象并不常有,只在寂静清虚、修炼观想的时候出现。邬坚林巴拧着方向盘,往纳金路走了几米,又拐向了江苏路。 阿若喇嘛生气了:“邬坚林巴,为什么不听我的?” 邬坚林巴又拐回来,犹犹豫豫开上了纳金路。 阿若喇嘛催促道:“机会到了,快啊。” 不到十分钟,喇嘛鸟带动后面的丰田面包,追上去一前一后夹住了警车。除了邬坚林巴,所有僧人,那些来自北京雍和宫的喇嘛、那些花钱雇来的流浪僧,一起扑向了被迫停下的警车。“开门开门开门。”喇嘛们拍打着警车的车窗玻璃,拍打不开,就从路边抱起石头准备砸碎玻璃。 两个警察开门下车:“干什么,干什么?” 警察被推开了,喇嘛们打开所有的车门,没看到香波王子,里面除了警察还是警察。 阿若喇嘛傻眼了,冲着警察吼一声:“香波王子呢?” 警察们一个个装得傻眉愣眼:“什么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是干什么,洗头发的?” 阿若喇嘛招呼僧人们赶快上车,自己回到喇嘛鸟里,一脸羞赧地对邬坚林巴说:“听你的就好了,快走。” 喇嘛鸟啸然而去,在江苏路的尽头、金珠路的开端,追上了另一辆警车。 又是一次夹击,这次丰田面包在前,喇嘛鸟在后。跟上次一样,除了邬坚林巴,所有喇嘛都下车冲过去,迫使警察打开了车门。阿若喇嘛直接扑向后门,大喊一声:“香波王子。”结果是又一次失望:警车里除了警察还是警察。 阿若喇嘛迅速回到喇嘛鸟里:“还有三辆警车在三条路上,三条路都可以通往堆龙德庆,但必须绕道,我们直插过去,说不定还能截住一辆。” 如同流星追月,喇嘛鸟和丰田面包来到北路,守在了通往堆龙德庆的路口。警车如期而至,香波王子却仍然不在警车里。 阿若喇嘛无奈地靠在车头上,拿出手机打给了王岩:“我们拦截了三路,三路都扑空了。” 王岩说:“现在只有南路和中路了,南路是赶不上的,只能来中路和我们会合,要快。” 阿若喇嘛说:“不要等我们,你们可以先动手。” 王岩说:“不行,我们是警察,警察打劫警察,很容易火并伤人,我们只能悄悄跟踪。” 喇嘛鸟和丰田面包又一阵疾风快驰,二十分钟后追上了路虎警车,又前驱半公里追上了警车。警车被迫停下了,面对汹涌而来的几十个喇嘛,四五个警察都下车掏出了枪。 碧秀朝天一连开了两枪,没有吓退喇嘛们。喇嘛们似乎明白,碧秀和他的部下毕竟是藏民,而且都信教,不可能朝穿袈裟的人开枪,大呼小叫地冲撞过来,把警察一个个推开了。车门大开,唯一没有下车的香波王子出现在阿若喇嘛面前。 阿若喇嘛一把揪住香波王子:“快走。”这才发现对方是戴着手铐脚镣的。他喊道:“抬起来,抬起来。”几个雍和宫喇嘛把香波王子从警车里抬出来,又抬进了喇嘛鸟。阿若喇嘛指挥道:“上车,上车,快走。” 碧秀十万火急地通知重案侦缉队的各路警察速来支援。 喇嘛鸟狂奔而去,丰田面包在后面掩护着。 一公里之外,路虎警车横在路心等待着他们。王岩招手让他们停下,冲到喇嘛鸟的窗口说:“现在许多警车都在朝这里奔驰,所有的路口都已经封堵,你们是危险的,香波王子还会被夺回去。” 阿若喇嘛说:“那怎么办?” 王岩说:“把香波王子转移到我们车上,没有人敢于搜查北京来的警察。” 阿若喇嘛说:“我们是要放了他,保证他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王岩说:“为了抓住乌金喇嘛,我们比你们更希望’七度母之门‘的发掘不要中断。” 阿若喇嘛犹豫着看看邬坚林巴。邬坚林巴说:“如果能打开手铐和脚镣,让香波王子自己跑,比跟着我们保险。” 王岩说:“我们会想办法给他打开,快做决定吧阿若喇嘛,时间不多了。” 香波王子被迅速抬进了路虎警车。 停在路边树林里监视着路虎警车的切诺基很快超到前面去了。开车的智美告诉身边的索朗班宗:“我要让他们乖乖地把香波王子交给我。” 路虎警车朝着堆龙德庆驶去,那儿是青藏公路的必经之地。王岩和卓玛想沿着青藏公路开到温泉胜地羊八井,在“一洗洁、二洗清、三洗明、四洗慧、五洗圣、六洗得度”的温泉里让香波王子洗个澡。借此机会,他们就可以看到香波王子的裸体,以亲眼所见来证明他有没有七七四十九处刀伤,是不是乌金喇嘛。如果不是,下一步就是一面筛选别的人,一面牢牢跟着香波王子,在掘藏中等待乌金喇嘛的出现。 香波王子瘫坐在后面,有气无力地说:“我渴。” 王岩说:“车上没水,我们不可能停下来给你找水,营救你不容易,万一碧秀他们追上来呢。忍着点,到了羊八井,有你喝的。” 香波王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昏沉沉地歪着头,闭上眼睛,费力地说:“我不能再往前走,你们也不能往前走了。” 卓玛警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能往前走?” 香波王子说:“我也说不清,像是仓央嘉措的意志。” 王岩说:“可惜我们并不相信你可以传达仓央嘉措的意志。” 但很快就证明香波王子的话几乎是谶语,一起车祸让路虎警车停了下来。车祸发生在一条岔路口,一边是水泥桥,一边是土石路,就在桥和路中间,一辆切诺基压倒了一个白色仙女装的女人,浑身是血的白衣女人趴在车轮下面,朝着路虎警车痛苦地招手。王岩和卓玛犹豫了一下,下车走了过去。 白衣女人一把抱住了王岩的腿,喊着:“帮帮我,帮帮我。”看王岩弯腰想把她扶起来,又指着水泥桥说:“快去抓住他,他跑了,想压死我的人跳到河里去了。” 出于警察的本能,王岩走到桥边朝下看着。卓玛跟在后面。 瞬间,一个人影从水泥桥的另一侧闪出来,一个滚儿打向路虎警车,拉开车门,溜了进去。白衣女人翻身起来,几步跑向路虎警车,一踏进车门,车就呼啦一下朝前开去。 等王岩和卓玛反应过来,想开着劫持者丢弃的切诺基,准备追撵时,才发现自己真傻,人家怎么可能留下车钥匙呢? 6 智美把路虎警车的速度开到了极限。他们走向岔道,朝东掉头,开向了拉萨的方向。索朗班宗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尖叫。昏头胀脑的香波王子睁开了眼睛,做梦似的看到,开车的居然是智美。他叫了一声智美。智美不理他。他一连叫了几声智美,智美都不理他。他于是就拍自己的脑袋,脑袋好像不疼,那就是做梦了。他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又舔了舔手铐。手铐有点冰凉,如同水的冰凉,他就像饥渴的婴儿遇到xx头那样,拼命咂了一下,裂出血口的嘴唇一阵疼痛。他呻吟了一下,就听一个女人说: “沿着翁堆新卡路往前绕,不要从正面接近大昭寺。” 智美说:“你好像对这里挺熟。” 女人说:“我是在拉萨长大的。” 香波王子再次睁开了眼睛,瞪着智美的背影,晃了一下手铐,又移动了一下脚镣,干干地咳嗽了一声,似乎一下子就把糊涂咳没了,脑子渐渐清醒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真的是智美,智美没有死,智美死而复生,智美这么快就转世了,一转世就是个大男人。还知道他很快就会有水喝了。 “智美,智美。”他叫着,“你救了我。” 智美这次回了一句:“好我的掘藏大师哩,你连命都不保,还掘什么藏。” 索朗班宗回头盯着他,带着喜庆的神色叫道:“香波王子。” 即使干渴虚弱以极,香波王子好色的眼睛还是水亮了一下:哪来的姑娘? “你是长头发?”她打量着他说。香波王子晃晃头,让潇洒的披肩长发动起来。她又问:“你是牧马人的车主?”香波王子眨了眨眼,仿佛说:牧马人早被警察没收了。她一笑:“认识我不?”香波王子下意识地点点头。 索朗班宗说:“真的认识?前世注定的爱侣,那是要用仓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香波王子想着,就唱起来,声音很轻,有点费劲,干渴的嗓子让情歌涩涩巴巴的,就像皱了的绸缎、礁遏的流水、遇堵的风。 眷恋的心上人儿, 若要去学法修行, 就随着小伙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索朗班宗惊呆了,她不过是试探着说说,没想到对方心领神会。尽管那焦干的嘴唇里进出的音调不甚流畅,但味道是醇的,情韵是足的,蕴涵是深广渊厚的,像是先前就听过,积淀在记忆里很久很久,也很牢很牢。相比之下,智美的仓央嘉措情歌简直就不堪入耳了。 她问:“当年仓央嘉措就是这样唱的吧?” 他笑笑:“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心里一阵舒服,就知道了。” 香波王子问:“你叫什么?” 她正要说,智美一脚踩住刹车,声音被晃断了。路虎警车继续往前走。 智美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唱情歌。”心想我真是太大意了,怎么能让他们见面?虽然《卜神法音》告诉他:“控制了女人的身体,就能控制女人的灵魂。”但并没说谁先控制了她,谁就是唯一的控制。智美恨得咬牙:梅萨已经是他的了,他又来勾引索朗班宗。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走不过去了,路虎警车在大昭寺南侧停下来。立刻有一些乞丐和流浪僧围过来。 智美说:“不要开门,他们会把手伸到你的腰包里。这些寄生虫,就知道要要要,把藏族人的脸面都要没了。” 索朗班宗说:“你怎么这么说,流浪和乞讨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最早的佛包括释迦牟尼都是托钵行乞的,他们不过是返朴归真罢了。不像那些有寺院归属的佛僧,除了有众多信徒贡献钱财外,国家还能发放一些生活补贴。” 智美说:“行乞的原因是不一样的,有些是为了修炼,有些是为了糊口,有些是出于习惯,有些纯粹就是懒惰。” 香波王子突然说一声:“有些是为了’明空赤露‘。” 智美倏地转过头来,讥讽地说:“’明空赤露‘?你都半死不活了,还能想到’明空赤露‘?” 香波王子说:“智美,真的是你吗?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智美说:“当然不是假的,当隐则隐,该出就出,这才是掘藏者的素质。山神用震怒的坍塌收我去修炼,还对我说,大昭之后,止波晋美,什么意思呢,就是经历大昭寺之后,香波王子就停止啦,智美就晋升为主要掘藏师啦。快说你在大昭寺找到了什么?” 香波王子摇摇头。 智美说:“不想告诉我?你现在又是手铐又是脚镣,是个地道的罪犯,没有自由可言,不可能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完成使命的只有我,我和她,她是我的法侣。” “法侣?看她的面相当然应该是法侣,但是不是你的法侣呢?”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索朗班宗,喘口气又问道,“智美你实话说,你为什么会在去昌都的路上突然失踪,又为什么会在拉萨突然出现?” 智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大昭寺要是不出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一定还会出现能够显示’授记指南‘的’光透文字‘。但显然你没有得到,如果得到,你不会重返大昭寺让警察抓住。反过来说,大昭寺要是不让你得到’授记指南‘,就很有可能会直接显露’最后的伏藏‘。” 香波王子说:“有水吗,我要喝水。” 智美说:“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掌握了什么,我立马给你买水。” 香波王子说:“智美你变了,不是原来的智美了。” 索朗班宗说:“我现在就去买水。” 智美厉声道:“你是谁的人,怎么不听我的?”又对香波王子说,“我们把你营救到这里,就是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接近’七度母之门‘,快告诉我。” 一个流浪僧敲打着车窗,朝里窥伺着,小声乞讨:“嘛呢,嘛呢。”“嘛呢”在藏语是六字真言,在英语是钱。他在要钱的同时,也给对方送去了祝福。 突然流浪僧的眼睛闪烁出了狂喜的光辉:香波王子终于出现了。他知道香波王子并没有在大昭寺达到目的,一定还会来,于是就等着。他沿着大昭寺外的八廓街一圈一圈地转经,机敏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的嘴脸依然蒙着黑氆氇,光头依然锃亮,袈裟却脏腻得有点恶心,袖筒里也没有了骷髅刀,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名叫骷髅杀手。 离骷髅杀手大概五十米,尼泊尔首饰店的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戴着假发和墨镜、穿着绛色僧衣的人,时不时朝这边张望着。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就连万分警惕的骷髅杀手也没有认出他就是要夺己之命的警察碧秀。 碧秀先是发现了路虎警车,然后才发现了骷髅杀手。他以为车内还是王岩和卓玛,就没有立刻扑过去,耐心等待着一个不会有同行认出他的绝杀时机。 骷髅杀手一只手敲打智美身边的车窗,一只手摁在腰间的“遍撬一切”上,突然朝后一滑,又用更大的力量敲打起后面的车窗。香波王子抬头看了一眼,不禁一阵颤抖:又来了,死亡就像他的影子,到哪里都跟着他,不同的是,警察给他的死亡是缓期的,骷髅杀手给他的死亡属于立即执行。 香波王子说:“快离开这里,杀手来了,他几次差点要了我的命。” 智美问道:“谁?他?这个流浪僧?”伸手就要打开车门。 香波王子惊叫一声:“别。”又晃晃手铐,“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一刀就能捅死我。” 智美眼珠一转说:“我会保护你,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在大昭寺找到了什么。” 索朗班宗说:“佛啊,我们救人还要讲条件。”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想到的是,他要是死了,“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就会结束,他要是不死,面对警察和杀手的追踪、手铐和脚镣的束缚,其实也已经结束。不如就告诉智美吧,或许智美是顺利的,智美能很快发掘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算他贪天之功为己有,那也比前功尽弃得好。再说掘藏是要有因缘的,因缘在人家那儿,不在我这儿,我又何必捏着羊毛不捻线呢。 香波王子叹口气说:“智美你真笨啊,我已经告诉你们了,那些流浪僧,他们行乞的原因,有些是为了’明空赤露‘。” 智美说:“’明空赤露‘是宁玛派密宗大圆满法契证虚空佛性与实相人性的妙高境界,它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智美摸了一下脸颊上的伤疤说:“还有呢?” 香波王子说:“没有了,就这么简单。” 智美盯着香波王子,看到对方诚实的脸上没有欺诈的痕迹,忽地打开车门,一步跨了出去。铜墙铁壁般的路虎警车顿时门户大开。智美觉得自己不是故意的,自己并没有让骷髅杀手杀掉香波王子的愿望,但瞬间的举动是来不及纠正或解释的,一个卑鄙而残忍的形象立刻定格在了索朗班宗眼里。而索朗班宗刚刚认识了香波王子,对他的感觉那么好,好得就想立刻跟他在身边。 索朗班宗冲着智美吼起来:“你怎么能这样?” 根本就没看清骷髅杀手是怎样扑进车内的,就听索朗班宗惊叫着被骷髅杀手推到了车外,香波王子惊叫着蜷缩了起来。 但接着又是骷髅杀手的惊叫,他也是被吓的。骷髅杀手来到车内,正要靠近香波王子,却从天而降了对自己的谋杀。碧秀出现了。骷髅杀手看到碧秀高举骷髅刀奔扑而来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计划破产了。 碧秀扑到车前,探身一把撕住了骷髅杀手:“你死期到了,我先杀了你,再杀香波王子。”说着举刀便刺,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歪倒在地上。 碧秀发现自己被一只手拽了一把,那不是人的手,是一只毛烘烘的动物手。那只手尖锐而迅捷,拽倒他的同时,又拍了他一巴掌。他爬起来,望着一个狰狞可怖的动物,哆嗦着连连后退:“大猴子,大猴子。” 那不是大猴子,那是山魈。 山魈一开始关在铁笼子里,后来又牵狗一样用绳子牵着,现在连绳子也不用了,只有看不见的依赖把它连系在胡子喇嘛身边。 胡子喇嘛看着山魈袭击人,不仅不阻拦,还有些怂恿:“噢啊,噢啊。” 山魈凶暴地扑咬着碧秀。碧秀先是用骷髅刀威胁,后来掏出了枪。胡子喇嘛赶紧喊:“回来,回来。”山魈听话得转身就跑。 香波王子从敞开的车门里看到了山魈,高兴地喊起来:“边巴老师,边巴老师。” 山魈似乎立刻认出了他,眼睛由仇恨的血色变成了温存的琥珀色,“喂喂喂”地叫着,来到车门前,友好地抓了一把他的衣服。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救救我呀,学生为开启’七度母之门‘都成这样了,你还不快救救我。” 山魈回头望着胡子喇嘛,似乎在讨教营救的办法。胡子喇嘛过来,揪住它的鬣毛,带它离开了那里。 骷髅杀手突然反应过来,下车关好车门,坐到驾驶座上,一脚踩向了油门。 路虎警车开动了,碧秀来不及阻拦。智美按理是可以制止的,但他看到索朗班宗追车而去,便抢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放开我,你有什么权力阻拦我?” “你变心了。” “变心了,变心了,就是变心了。”索朗班宗推搡着他。 智美愤愤地说:“你想去送死吗?那人要在没人的地方杀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必死无疑。而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去大昭寺,调查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搞清楚伏藏在哪里,或者新的’授记指南‘在哪里。” 索朗班宗吼道:“我不相信像你这样自私冷酷的人还能发掘’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仓央嘉措是最不自私、最不冷酷的。” 智美说:“恰恰相反,仓央嘉措才是地地道道的自私鬼,他不自私就不会只顾自己的爱情不顾圣教的需要,不自私就不会给那么多女人带去灾难。至于我的自私和冷酷,那是为了祖先追寻新信仰的传承,我不这样就辱没了祖先。” “你的祖先不是我的祖先,你的传承也不是我的传承,我只延续仓央嘉措的传承,等待的是情人、情歌、情感,不是自私、冷酷、残杀。” “可你毕竟在我的控制之下,你是我的法侣。” “不,我要脱离你。” “你脱离不了。”说着,用自己的嘴猛地堵住索朗班宗的嘴,不顾一切地亲着,亲了嘴又去亲脖子,亲了脖子她就软了。 已经走出去二十多米的山魈突然追向路虎警车,张大嘴,喷出一团团水淋淋的雾气,“喂喂喂”地叫着,像是深情无比的呼唤:“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不远处,一个正在坐地行乞的裸臂喇嘛突然拿起雕刻精美的木质钱钵,装进胸前的褡裢,起身走向一辆摩托车,迅速骑上去,发动起来就走。他跟踪着路虎警车,把一串轰鸣增添给了喧闹的大昭寺街市。 路虎警车里,香波王子忍不住问:“为什么救我?” 骷髅杀手说:“你要是死在别人手上,我的修炼怎么圆满?” 骷髅杀手见路就窜,很快到了布达拉宫广场,回头问香波王子:“你说去哪里?”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说:“去有水的地方。” 骷髅杀手说:“那就是拉萨河了。” 但是走不到拉萨河边去,最近的康昂东路因开链更换下水管道而堵死,只能绕道,一绕道就绕到了药王山水库前。 骷髅杀手说:“这里也有水,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渴。” 骷髅杀手下车,拉开后排的门,一把攥住了香波王子的手铐。香波王子一阵紧张,却见朝自己刺过来的不是刀,而是一把钥匙。砰的一声,手铐开了,哗的一声,沉重的脚镣也开了。骷髅杀手把钥匙装回腰间的“遍撬一切”,定定地立着。 香波王子奇怪地看着离开自己的手铐和脚镣,等了一会儿,看对方不动手,问道:“什么时候杀我?” 骷髅杀手望着他身后碧波荡漾的水库,阴沉沉地说:“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 香波王子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不是现在?” 骷髅杀手说:“我杀你是为了修炼的圆满,现在杀你,我不知道还算不算修炼。”说罢,掉头走了几步,又回身说,“你的死期过去由黑方之主决定,现在由我决定。如果还算修炼,只要在’七度母之门‘现世之前杀了你,都能圆满。我不着急。” 香波王子看着骷髅杀手离开的背影,猛地扑到水边,匍匐在地,把嘴埋进水里,不顾一切地喝起来。他一口气喝饱了自己,顿时觉得身体由内到外透着爽快,不由得喉咙痒痒,翻身仰面朝天,放野地唱道: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 唱得痛快了,他坐起来,却见水面上人影漂荡,定睛一看,是骷髅杀手。原来他没走,他在偷听仓央嘉措情歌。香波王子惊喜的程度超过了刚才的死里逃生,仰起脖子,唱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没注意到,偷听情歌的,还有一个裸臂喇嘛。 裸臂喇嘛把摩托车停在水库边的一片树林里,拿出手机打给了国字脸喇嘛。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的机会到了,放掉那个杀手,牢牢盯住香波王子。” 第四章 明空赤露 第二场考试的结果是八票对一票,古茹邱泽喇嘛居然得了八票。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想到,被对方问得无言以对的古茹邱泽奇迹般地成了优胜者,他打量着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为什么考官们如此一致地把票投给了古茹邱泽喇嘛?莫非他们有过商量?他们来自各个教派,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是否意味着各个教派都想知道修炼“七度母之门”到底能获什么成就? 接下来的第三场考试安排在两天以后。两天里,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直呆在布达拉宫坛城殿,等待弟子古茹邱泽的到来。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考试前的最后一刻,他一来就下跪,惭愧地说:“我给尊师丢脸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已经胜了两场,丢什么脸?” “八票对一票,我知道没有投给我的这一票是尊师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给你投票吗?” “知道,为了我的执空无声,不,为了我的张口结舌。”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点头:“如果你认为‘七度母之门’能给佛教带来福音,为什么不能坦然披露呢?” “我还不知道‘七度母之门’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我一直很担心。” “‘七度母之门’真的是不死的法门?” “是的,尊师,我在修炼不死之法。” “修炼的时候,你见到了仓央嘉措?” “是的,尊师,我见过仓央嘉措,不止一次。” 瓦杰贡嘎大活佛喃喃地说:“他可是佛外之佛、法外之法。” 古茹邱泽说:“空门不空,俗界非俗,佛外之佛是救世之佛,法外之法是创世之法。既然世界的现状是生存的艰难、危机的频发、精神的迷惘,‘七度母之门’就应该是伏藏在人类心中的救度的法宝。真佛法、大佛法,都在佛教之外。” “但愿,但愿。” “那么尊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随心所欲,相信你表达的都是本尊神的愿望。” “可在今天的感觉里,我似乎是个失败者,我找不到我的本尊安驻在身体的哪一部分,我惶惶不可终日。” 瓦杰贡嘎大活佛淡然一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大概是修炼升级的预兆,在九级台阶之下,你会看到本尊就在你的需要之中,九级台阶之上,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更何况你的本尊神已不是时轮、密集、胜乐、大威德、欢喜等诸位金刚,而是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融于度母之中,度母又是用女人之身成就正果的水性之神。水流于土,叫滋润;水浇于火,叫激灭;水行于风,叫隐荡。水、土、火、风这四大色尘因其平常而被漠视,仓央嘉措和度母之神皆在漠视之中,四大色尘掩盖着他们,让他们隐驻于利你之地而不会被你发现,你说是不是呢?” 古茹邱泽想了想,似乎明白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里,第二佛陀宗喀巴的银铸坐像和莲花生大师八种神变的铜像被摩擦得锃光瓦亮,八座银塔就像装饰了单色调的霓虹灯,在一片炫目的光芒中有些膨胀。九位考官依然坐在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神情威严得超过了身旁的雕像。围绕考官和两个竞任者坐了一片的格西喇嘛们悄悄议论着,无非是猜测:今天的考试,谁胜谁败?还有押注的,多数人押在了古茹邱泽喇嘛身上,少数人押在了苯波甲活佛身上。他们期待结果的心情似乎比竞任者还要迫切。 古茹邱泽喇嘛观察着这些格西们,用心念为自己祈祷着:你要胜,你必须胜,你是天经地义的胜利者。 第三场考试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上一场的失利者诘问上一场的优胜者,然后辩论。第二步是格西代表随意提问。最后由考官投票评出优胜者。这一场考试下来,如果古茹邱泽喇嘛还是优胜者,而苯波甲活佛选择放弃竞任,前者就算取得了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资格,就可以择日举行仪式,由瓦杰贡嘎大活佛传法印和法衣给他。如果苯波甲活佛不放弃竞任,或者他是优胜者,那就还会一场一场考下去,直到出现四比二或者四比三的局面。 苯波甲活佛双臂前伸,响亮地拍着巴掌,轻蔑地哼哼了几声,慢腾腾问道:“喇嘛尊者说过,你既是古茹邱泽喇嘛,又是你弟弟旦木真乡长,你和你弟弟已经合而为一。妃宝发誓嫁给你弟弟,也就是嫁给你,她‘邱泽哥哥,邱泽哥哥’地叫你,你怎么想?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喇嘛,打算如何面对一个求婚的女人?” 古茹邱泽说:“佛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祈求佛法的人,求婚就是求法,施法即是施爱,‘七度母之门’要我们珍惜爱,尤其在人间俗界天长地久之爱、纯洁专一之爱日渐稀缺之时,我的本尊仓央嘉措把他身体力行过的佛法与人爱的融合传授给了我。信佛多久,有爱便有多久,佛是有情长久之水,不是无情短暂之光。” 苯波甲说:“佛无俗情、佛无偏私、佛无世尘,难道这不是常识吗?” 古茹邱泽扬起巴掌,还没有击响,话已经说了出去:“佛陀以一个‘a’的音节阐述了全部教法,这个‘a’就是度母的咒语。度母是古印度的爱欲之神,她的出世,说明在佛教万神殿里女性拥有了崇高地位。以此为开端,佛教不遗余力地提高着人类女性的身价,因为佛以女性为性力起源,而性力又是宇宙起源和生命起源的秘密能量。度母是秘密能量的源主,她来到西藏是因为西藏缺少修持佛法的力量。她带着破坏和温柔两种属性,向西藏演示了宇宙万物由女神性力而生的过程。性力,就是爱力,它能撮合男女,度人成佛。‘七度母之门’的第三门,便是以男女情合、身合与妙合的方便走向即身成佛的门经。” 苯波甲说:“啊,身合?你们听听,是身合而不是灵合,身体是什么?一堆肮脏的血肉、一堆狼食。” 格西喇嘛们议论纷纷。瓦杰贡嘎大活佛皱起了眉头。 古茹邱泽犹豫了一下说:“佛教在古老的时候,把人的肉体看成是鲜血、脂肪、纤维、体液、粪便、骷髅的组合,是毫无价值的色界一种。但‘七度母之门’却把肉体尤其是女性肉体看成是宝贵的修法通道和救度本原。它告诉我们,并不是离俗界越远神的地位就越高,离女性越远神的身体就越干净,至少有一半最高的神是女性,她们转世成俗界、欲界、色界的母亲而利益众生。一个女乞丐、一个女牧人、一个女店家往往被佛陀顶在头上,因为她们培育了人世间的信仰,没有她们就没有佛。” 苯波甲说:“照你的说法,‘七度母之门’是女性至上的法门?” 古茹邱泽说:“不,男性和女性、方便和智慧共生共存。修炼‘七度母之门’跟修炼一切密宗法门一样,首先得具备自性不被污染的清净心、怜悯天下的大悲心、救度众生的菩提心,然后才可以极尽方便之能事。最好的策略和机密的途径是通晓生命奥义、拥有修法明妃。明妃代表无我性空、万法唯心、凡圣不二、宽坦任运、无始无终的智慧。具备了这五种智慧,就有了‘慧灌顶’的条件,有了调伏阴阳,纯洁性力,实现乐空双运的可能。” 苯波甲说:“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现妇女身前往欢喜王的住处,挑起欢喜王欲心炽盛,而后相拥相抱行灭欲之事,让欢喜王依缘而成佛教护法。佛说,‘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以毒攻毒,以欲制欲’,是这个意思吗?” 古茹邱泽说:“方便是父,智慧是母,明王明妃拥抱相交是‘悲智和合’的象征。‘七度母之门’让明妃从明王心中出世,借天然欲事而行男女双身修法,是无毒而色,无欲而交,与初等的‘以欲制欲’全然不同。” 苯波甲说:“什么让明妃从明王心中出世,不过是欲火入心,犹如魔鬼抓挠。你失控而行淫泄欲,号称修炼‘七度母之门’,可耻,可耻。” 古茹邱泽以手背相击表示反对,说:“如果你是一盏灯,你最需要什么?最需要黑夜。明妃就是你的黑夜。所有的黑夜都来自心灵,而不是天空。”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在和你的心灵妙合?” 古茹邱泽偷看了一眼尊师,犹豫了片刻才说:“首先你必须明确,在一切虚妄中,女人的虚妄最大。女性代表空,是心空之最,男性代表身,是身空之最。心空与身空结合,产生光明。光明是大乐的前提,因此说乐即是空,空即是乐。其次你必须面对明妃,依本能而生感情,之后才能体悟大乐,即俗说的极其快乐,否则你会因为不知大乐是什么而陷入愚昧和迷惘。第三你必须离开明妃,仅靠观想女神产生欢喜,达到与妙合同等的快乐。” 苯波甲说:“大乐非乐,顽空非空,修炼‘七度母之门’如何获得妙合的快乐?” 古茹邱泽说:“佛的大敌是贪欲、瞋恚、愚痴等一切无明、一切烦恼。大敌当前而佛生,没有大敌就没有佛。佛利用无边无尽的大敌让自己高大而长久,大敌为友,为自己存在的理由。‘七度母之门’把情欲看成是修炼的大敌,利用大敌而行佛道。修炼时先让度母真言从心中升起,在完全主宰头脑、胸臆和雄蕊之后,托举‘大敌’沿梵天之线到达冠轮,然后顺脉线缓缓而下,经喉轮、胸轮、脐轮、阴轮,落入母性莲蕊。于是‘大敌’又成为女性本原即般若形态和男性本原即方便形态的结合,它们的结合孕育出的不是后代而是菩提心。” 苯波甲说:“仅靠‘大敌’就能孕育菩提心,这可能吗?” 古茹邱泽再次犹豫起来,虽然对自己修炼‘七度母之门’尊师采取了认可的态度,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畅所欲言,毕竟仓央嘉措的灌顶与尊师的灌顶大相径庭。他看到尊师冲他微微一笑,知道尊师已经透彻他的心理并在鼓励他,便声洪气朗地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大脑神经中枢被唤醒的过程,中枢的作用就在于确保妙合离开繁衍和俗欲,转移到乐与空的佛念之中。转移成功之后,‘大敌’也就变成了宗教的种子,它使修炼全面升华,有了成就无上果的可能。这时如果修炼者能够显现对显宗的精通和对佛理的透彻了解,就很容易把大乐和空性结合起来,把肉体的智慧和精神的智慧结合起来。这样训练的结果是,用哲学获得了真正的生理快乐,把快乐转换成了菩提心、佛心、菩萨心。久而久之,修炼者只要念诵真言咒语,就会在心身融合的所有时间里产生极大快乐。” 苯波甲说:“念诵真言咒语就能产生心身融合的大乐?这是不是说‘七度母之门’在引导你沉湎享受?” 古茹邱泽说:“是的,它完全是享受,但不是你说的那种俗情粗欲的享受。菩提心让‘大敌’变得洁白而透明,这是纯洁无染的象征。一旦‘大敌’变成纯洁无染的菩提心,不断增加的控制力就会让你拥有大力金刚的强大。你掌控着‘大敌’在身体中的运行,想慢则慢,想快则快,慢如日月行天,快如闪电飞箭,还可以停下,停下来以不动佛的止观姿态静静享受。” 苯波甲举掌连击三下说:“慢慢慢,说清楚,到底享受什么?” 古茹邱泽说:‘大敌’在周身的运行延展了过程,也就延展了幸福。当它从冠轮下沉到胸轮时,化为大乐,下沉到脐轮时,达到极乐。因此我们说,脐轮属西方,显宗里的‘极乐世界’到达密宗就成了‘脐乐世界’。最后,‘大敌’下降到生殖轮,如果不需要乐空双运,‘大敌’就不会外走,就会在控制力的引导下沉入它的原发地。”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未破戒体?” 古茹邱泽说:“不,我强调的是时间,时间。无论是凡男俗女,还是明王明妃,他们相爱的欢乐虽然强大但却短暂,而‘七度母之门’的修炼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突破大乐、极乐的有限和短暂,突破粗欲和肉体享受的无常和羞弱,获得圆满的福乐、永久的解脱,成为永远享受的快乐佛性。也就是说,用妙合来解脱,必须做到把转瞬即逝的痛快延长到一年、十年乃至一生和永恒。” 苯波甲说:“大家听啊,又是逆佛之论。佛说,诸法无恒,幻灭是根本。” 古茹邱泽说:“快乐是短暂的、生命是短暂的,关于‘快乐短暂’和‘生命短暂’的结论也是短暂的,否定之否定带来长久。当世界因为佛教对无常和短暂的宣扬而悲观失望时,‘七度母之门’的目的就是实现有常和永恒。‘大敌’永远处在将行而未行、将逝而未逝的状态中,喜乐持续着,发酵着,升华为大乐、极乐的自在佛性。无常的是生命和物质,有恒的是灵识和精神,灵识变生命,精神变物质,无常而无不常,有恒而无有恒。” 苯波甲说:“关于恒乐和控制‘大敌’的修炼是古老的印度密教的必修课,没什么新鲜的,你不过是拾人牙慧。” 古茹邱泽说:“不同的是,‘七度母之门’最终又抛弃了控制,它用菩提心、智慧心、无垢光、莲花容器、金刚水等等修炼的阶梯细密地指出了获得长久幸福、不衰快乐的途径,让修炼者完全松弛于自然状态,而后进入‘大敌’运转的理想境界。那不仅是极乐,更是无始之乐,是‘大敌’的自动运行。不靠意念,不靠经咒,不靠坐禅,自动运行的‘大敌’让修炼者时刻处在极乐之中。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美妙体验,是以人而佛的烂漫过程。”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已经得道成佛?” 古茹邱泽叹口气,坦白地说:“还没有。我的禅定修习遇到了智障,心有旁骛,一摇三晃,生理的骚乱、迷茫的感情、不纯粹的爱动摇了我的佛心。这时候我的本尊仓央嘉措启示我把‘大敌’从颅顶沿着所有可以放血的脉道向下移动,让‘大敌’在血水中变成紫色或黑色,再由气窍排出。我排出的是一切垢、一切欲、一切毒,之后……”他看了看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欲言又止。 苯波甲催促道:“之后呢?说呀。” 古茹邱泽只击掌不说话,傲慢地望着对方,等到对方露出轻蔑之态,突然说:“自身清净之后,以白度母观想解脱,以绿度母观想镇服淫邪,以黄度母观想共修共渡的再生之筏,以黑度母观想空境,然后从情爱妙欲入手感悟人的真性和佛性,再从人的真性中体察苦乐无别、垢净无别、男女无别、罪与非罪无别、生死涅槃无别。这时候我看到了修法女伴的女神真面目,她犹如霹雳,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中,把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注入了我的心脉,也把永恒的大乐、无上真谛之光、纯洁的幻身融入了我的身体。我们是无邪的坦露,是天真的粗俗,是阴阳两极在佛地息壤中的融汇。总之,‘七度母之门’暗藏了人类的生命密码和佛教的哲学生机,只有智慧超拔、虔诚过人、精通佛理的人,才能真正获得永不断灭的乐,成就大乐之果。” 苯波甲品咂着对方的话,问道:“这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即身成佛?” 古茹邱泽说:“不仅仅是,这才是仓央嘉措传授于我的‘七度母之门’第三门,要完成即身成佛,必须进入第四门。” 苯波甲击掌道:“那就快说第四门。” 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喊了一声:“停。” 所有人都看着他:为什么?第三场考试的第二步格西代表随意提问还没有进行呢。 瓦杰贡嘎大活佛平静地说:“投票吧。” 古茹邱泽瞪着自己的尊师:还没说完呢。瓦杰贡嘎大活佛理解弟子的意思,用眼神告诉他:不用再说了,你已经胜利,再说下去很可能会转胜为败。 投票的结果是:九票对零票,九位考官都把票投给了古茹邱泽喇嘛。 瓦杰贡嘎大活佛望着另外八位考官,再次变得忧心忡忡:不可能大家一致喜欢“七度母之门”,一定另有原因。他在两种可能之间猜测:一是众生迷惘、精神无所依归的时代,“七度母之门”的新鲜活力和方便独到的确吸引了在场的所有考官;二是这些考官心怀叵测,诱惑古茹邱泽喇嘛尽情显露“七度母之门”,然后寻找破绽群起而湮灭之。到底是哪一种呢? 而对在场的格西喇嘛们来说,这个投票结果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他们都望着苯波甲活佛,看他会不会放弃竞任,一旦放弃,竞任考试就算结束,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继承人就是古茹邱泽喇嘛了。 苯波甲活佛平静地坐着,突然站起来,击掌旋转,啪啪啪地一阵响声后,大声说:“佩服,佩服,我佩服‘七度母之门’,佩服古茹邱泽喇嘛,但我更佩服最后的胜利者,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呢?” 格西喇嘛们互相看看。苯波甲活佛走过去,笑着一拳打在古茹邱泽喇嘛身上,朝九位考官哈哈腰,转身离开了。 2 水面上的人影消失了,骷髅杀手悄然离去。香波停止情歌,起身沿着药王山东麓下滑的湖相沉积层往下走,突然趴下,再一次喝水。水库的水被他喝干了,仿佛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创世纪的神,喝干了地上的水,于是就有了陆地。他抬起头,望着云彩大口喘气,然后跪下来,谛听一支来自高高的药王山顶的歌,也是仓央嘉措情歌: 骏马起步太早, 缰绳拢得晚了, 没有缘分的情人, 知心话儿说得早了。 他想起了梅萨,想起他曾经在行车的寂寞中给梅萨教唱过这首情歌,梅萨总是不屑一顾,说他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哼两句就不唱了。要是梅萨学会就好了。要是梅萨能唱得跟山顶上的歌手一样就好了。要是山顶上的歌手是梅萨就好了。要是梅萨的歌声是对他的召唤就好了。一想到召唤他就站了起来,望着山顶往上走,走着走着就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随便听到有人唱歌,就幻想是梅萨。 不,不是幻想,是断定,越来越清晰的歌声让他断定,唱歌的就是梅萨。原来她学会了,只跟着他哼了两句就学会了。 梅萨怎么会在这里? 香波王子回望着水库,来到著名的查拉路甫石窟前。“梅萨,梅萨。”他大声喊叫。歌声消失了,寂静就是回答,梅萨果然在药王山上?“梅萨,梅萨。”他再次喊道。歌声又响起来,梅萨果然在山上。 但是只有歌声不见人影,梅萨藏起来了,很可能就在石窟里。香波王子绕过一堆嘛呢石,拐上一条石头路,吃力地朝上走了一会儿,又从右至左转了一圈,身子一缩,隐入了石窟。石窟昏昏默默,一根巨大的方形石柱伫立在最显眼的地方,三面石壁和石柱上凿满了神佛的高隆浮雕,有释迦牟尼及其弟子迦叶、阿难,有无量光佛和各类菩萨,有吐蕃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及其大臣。香波王子知道这些浮雕共有六十七尊,大部分古拙粗朴,躯干敦实,五官夸张,眼眸热烈如炬,属于吐蕃时代的造像。他沿着可以绕行礼拜的廊道,一连走了三圈,上上下下观测那些明暗不均的凹凸,发现这里根本不可能藏匿着梅萨,赶快又出来,绕过石窟,走向更高的地方。 歌声早没了,更高的地方是更多的寂静。零零星星有一些没有导游的游人,胡乱看着,走着。香波王子喊起来:“梅萨,梅萨。”天空传来风的回答,忽忽地刮跑了“梅萨”。他到处找了找,一无所获,正要回到水库旁边去,一块石头滚下来差点砸到他身上。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就见高高的悬崖上,一个没有佛像的敞大佛龛里,探出了一颗女人的头,英挺的鼻梁、妩媚的眼眸、浓密的秀发、忧郁的表情,不是梅萨她是谁?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香波王子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梅萨哭了,喊起来:“香波王子,快来救我。” 香波王子说:“这么高的地方,你是怎么上去的?” 梅萨说:“我不是上来的,是从山那边走来的。” 香波王子说:“你可以原路返回啊。” 梅萨说:“我找不到路了。” 下又下不来,回又回不去,她就只好待在这个悬崖峭壁上的佛龛里了?可是她干么要从山那边走到这里来呢?干么来到这里后还要纵情歌唱仓央嘉措情歌呢?难道梅萨早就预见到他们会在药王山会面?香波王子来不及细想,转身朝山下走去,回头说:“你等着,等着,我去找绳子。” 香波王子开着路虎警车,从不远处的土产商店里,买来了足以从山顶拉到山脚的麻绳。他把麻绳扛到山顶,一头拴死在最高处的两棵连理松树上,再把绳子顺着悬崖放下去,下端正好到达山脚。 他从山顶吊了下来,打算自己下到佛龛里,想办法让梅萨顺着麻绳溜到山脚,然后自己再下去。他是一个从小在雅拉香波神山攀岩长大的人,只要有一根绳子,再陡的山体都能自由上下。 佛龛到了,他一蹬一扑,顺势扳住了龛壁。这时候如果梅萨拉他一把,他就能进到佛龛里去。但梅萨没有拉,却使劲推了他一把。他说:“你这是干什么?”再蹬再扑,再次扳住龛壁,激动地说:“快啊,快拉我一把。”他被拽住了,但不是梅萨,是国字脸喇嘛。 香波王子大吃一惊,想顺着绳子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力大如牛,一手把他拽进佛龛,再一用力,他就从佛龛里消失了。 佛龛一侧有一洞,洞内是个杳杳冥冥的石窟,石窟有石门,大概是通往山那边的。透过手电筒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七八个喇嘛混同在石窟的造像艺术里,仿佛也是被雕刻出来的。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大师早就说过你会像飞蛾自投罗网,果然你从天上飞来了。” 香波王子不理他,看到梅萨已是泪满眼眶,扑过去抱住她,心疼地问:“没事儿吧?” 梅萨用手背擦着眼泪摇摇头。 “没事儿就好,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香波王子抱紧她,冲着国字脸喇嘛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知道你还会去大昭寺,与其你偷着去,不如我们请你去。” 香波王子断然拒绝:“我不去。” 国字脸喇嘛说:“那你的意思是想从悬崖上下去?”说着,招呼几个喇嘛过来撕住了香波王子。 梅萨瑟缩在香波王子怀里说:“他们真的会把你扔下去,妥协吧,也许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开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被他们抓进大昭寺就没有机会了。” 国字脸喇嘛把梅萨从香波王子怀里拽出来,喊道:“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喇嘛们抬着香波王子抛了起来。香波王子大喊一声:“等一等。” 国字脸喇嘛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了他:“你这人就是真经不念念歪经,明灯指路的时候你却闭着眼睛走黑道,现在知道我们不是吓唬吓唬就算了吧?” 香波王子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国字脸喇嘛说:“起来,跟我们走。” 香波王子仰头看着石窟伞盖形的方顶,慢腾腾站起来说:“梅萨你快看顶上,是不是七个度母的造型?他们把我抛起来时我看到了,七个度母都在对我微笑。” 梅萨朝上看着,所有的喇嘛都仰头看着,方顶上的七度母造型似乎被人看着看着才格外清晰起来,一个个就像刚刚镌刻上去的,没有风化的地方,没有损坏的细部,简朴的线条每一根都显得有力而坚实。更显眼的是,七个度母都是身着兽皮蕃服的马步立姿,阔鼻大目,圆脸方耳,发辫细密,项圈粗显,典型而生动的古代吐蕃贵族妇人的造像。传说白度母曾化现为藏王松赞干布的妃子尼泊尔墀尊公主,她是古印度美女的代表;绿度母曾化现为松赞干布的唐妃文成公主,她是唐朝美女的代表。她们都有艳丽静美的容貌、多情温厚的神情、聪慧善良和解脱苦难的意象,是佛教奉献给人类的善神、美神和端方华丽的富贵之神。可是这里的度母怎么一点神的飘逸都没有?一个个都是实实在在的人,长相、个头、衣着、姿态,如果不是作为度母标识的施愿手印和大朵菊花,怎么看都是盛装出席节日庆典的你老婆,或者你妈妈的年轻时代。 香波王子说:“这个石窟是什么年代的,怎么记载里头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似乎也用不着回答,他立刻想到了松赞干布的茹雍王妃。不,不是想到了,是看到了,他看到伞盖形的方顶中央,镌刻着吐蕃王室的女性标志——一只母性的山羊,看到最古老的藏文以朴拙的线条盘踞在山羊身上,那分明是“茹雍”二字的原始书写。也许这就是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就像传说的那样,它被崩塌的山体堵死了,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里头。 香波王子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快带我出去。” 生怕他跑了,国字脸喇嘛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喇嘛们打着手电,沿着一条S形的通道朝前走去。香波王子发现,通道两侧有一些浅浅的浮雕和壁画,从风格上断定那也是松赞干布时代的作品,又想到一般石窟哪有这么长的通道,只有王族的墓道才会这样。茹雍王妃名义上是开凿石窟,其实是给自己营造墓室,她在墓室的伞盖形方顶上依照自己的形象镌刻了七个兽皮蕃服、阔鼻大目的立姿度母,就是希望自己跟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一样,成为度母的一员然后去转世。 香波王子想着,突然一个灵感:这是不是“七度母”最早的形成呢?在西藏,原初的度母只有两个——白度母和绿度母,它们是度母神的母本,后来也就是在松赞干布时代,显然与茹雍王妃有关,度母变成了七个,再后来,又变成了二十一度母,二十一度母又神变出无数度母。如果相信从石窟方顶上看到的度母是最早的“七度母”,“七度母之门”的历史是不是可以往前推到松赞干布时代呢? 那么,它跟莲花生大师以及仓央嘉措是什么关系?跟他正在开启的“七度母之门”是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知道,在关于“七度母之门”的研究和修炼中,就有这样的说法:空行护法通过“七度母之门”的传承,授记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间被堵死的原因、堵在里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现在,石窟居然被他找到了,消失了一千多年的西藏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这样和他不期而遇。让他奇怪的是,这些喇嘛们既然带着梅萨走进了石窟,说明他们对此是熟悉的,可他们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达了什么地方,是真的无知,还是佯装不知?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才走出通道,出口在药王山南端摩崖石刻群落里,大大小小的五千尊神像中间,有一尊除盖障的造像,还有一尊虚空藏的造像,两个出口一左一右隐藏在它们的背后。香波王子明白了,为什么先进的探测仪器探测不到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因为仪器探测的是山体的崩塌,而石窟的出口,根本就没有山体崩塌的痕迹。他站在摩崖下,望着遮蔽了出口的蓝黄白三色的除盖障和虚空藏,似乎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却被国字脸喇嘛一把拉转了身子。 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众喇嘛的挟持下,朝山下走去。 3 已是晚霞燃烧的时候,拉萨的晚霞要么不出现,要么就会像滚动的烈焰惊人地烧红半个天空。香波王子在半个天空的红色里想到了逃跑,他望了一眼梅萨,见她正在和一个拽紧她的喇嘛说话。 她说:“我要去方便。” 喇嘛说:“不行,到了大昭寺再说。” 她说:“不行也得行,我是一个女人,女人来啦,知道吗?”说着挥了挥拳头,拳头里攥着一卷纸。 香波王子意识到机会来了,大声说:“喂,你这个喇嘛,怎么连‘女人来啦’都不懂,慈悲还要不要了?快让她去。” 喇嘛拽住梅萨不放。 香波王子喊起来:“来人哪,喇嘛绑架女人了。” 这一喊果然奏效。游客们纷纷看过来。喇嘛赶紧放开了梅萨。 香波王子说:“我也要方便。” 国字脸喇嘛抓他抓得更紧了。 香波王子又喊起来:“救命哪,喇嘛打人了。”喊着一拳打在了国字脸喇嘛的腮帮上。 国字脸喇嘛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再喊我就掐死你。”说着,拽他来到厕所前,又推他一把,“去吧,不要磨蹭时间,你只有两分钟。”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向厕所。国字脸喇嘛招呼众喇嘛守候在厕所门口,但他没发现那是一个刚刚出现在拉萨野外旅游景点的活动厕所,卖手纸的窗口实际上是车头,车头连着洗手间,洗手间又连着男女厕所,从洗手间跨过一个栏杆,就是双人驾驶室。香波王子来到洗手间,小声对梅萨说:“不要进厕所,跟着我。”然后窜到驾驶室,看司机已经不卖手纸了,正蜷在座椅上睡觉,便一把从对方腰里拽下了车钥匙,忽地推开车门,把司机搡了出去。等司机爬起来拼命时,车门已经关死,活动厕所启动了。 香波王子尖锐地打着喇叭,压过一片出售假珍珠、假玛瑙、假宝石的地摊,把活动厕所开上了公路。喇嘛们跑向停车场,钻进一辆蓝色面包车,开始追撵。但蓝色面包追不上,似乎佛意都向着香波王子,所有的路口都为香波王子开启了绿灯,又为喇嘛们点亮了红灯。活动厕所越跑越快,转眼就把蓝色面包甩掉了。 但是香波王子停了下来,这里是车流涌动的北京路,前方是布达拉宫广场,还没到十字路口,他居然停了下来。停了差不多有十秒,又急打方向盘,开始强行转弯。东西往来的车流紧急刹住,喇叭声响成一片,拉萨井然有序的交通规则霎时被他破坏了。他不管,他心里只有“七度母之门”,管不了那么多,他必须在晚霞烧尽之前回到药王山下,再看一眼南端的摩崖石刻群落里,五千尊神像中间,那两尊遮蔽了石窟出口的蓝黄白三色的神像——除盖障和虚空藏。 骑摩托车的警察飞快地赶到这里,质问他为什么这样? 香波王子说:“你没见我开的是活动厕所吗?屎尿就要溢出来了,我不能把它溢到布达拉宫广场,那多丢人哪,中外游客看了会怎么想?为了拉萨的声誉,我决定违背交通规则,宁肯个人接受惩罚,也不能污染了这座世界注目的广场。” 警察望着香波王子诚恳的表情,严肃地说:“虽然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交通规则制定了就要大家遵守,下次一定不要再犯。” 香波王子说:“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满街道的喇叭更加响亮。警察说:“快走快走。” 活动厕所奔驰而去。迎面而来的国字脸喇嘛想让蓝色面包立刻掉头,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交通规则过不去,只好继续往前开。 就在晚霞还有一丝彩亮的时候,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看到了除盖障和虚空藏 他问道:“你看到了什么?”看梅萨摇头,又说,“我看到了宁玛派的造像手段,就是尽量靠近民间传说,靠近苯教神祇的普遍造型,比如,除盖障是不是有点像笨教尊师辛绕米沃且,虚空藏是不是有点像笨教的念青唐古拉山神?” 梅萨说:“我看不出来,我对藏地造像艺术没有太多研究。再说了,就算你看得准,说得对,又能说明什么呢?” 香波王子说:“说明这两个出口是由宁玛派的神祇守护的,茹雍王妃开凿的第一座石窟以及幽深的通道,后来成了宁玛派的秘密修道场。这就是为什么西藏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虽然已经被人发现,却没有任何记载和传说的原因。而对宁玛派来说,什么样的修炼需要如此保密呢?就是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无上成就‘明空赤露’,就是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在大昭寺广场上向千万僧众宣讲的‘明空赤露’,就是那个名叫措曼吉姆的姑娘以紫红的胎记在肚子上显现了遗传痕迹的‘明空赤露’。” 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蓝色面包已经追来,国字脸喇嘛和他手下蜂拥而出。 香波王子对喇嘛们视而不见:“作为两尊刹土佛界的出世间神灵,除盖障和虚空藏在密宗修炼中承担着攘除五明、开启智能、升华境界的作用,它们是获得‘明空赤露’成就的两种途径和两种境界,有时候也会成为坛城中至高无上的男性本尊和佛母的神变。它们引导人的欲望从黑浊走向纯洁和空灵,引导精液从生殖系统走向广阔的灵识空间,引导俗情的性合走向无性爱的性合。一句话,没有除盖障和虚空藏,就没有‘明空赤露’。” 国字脸喇嘛追到跟前,一把抓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平静地回过头去,指着摩崖上的除盖障和虚空藏,问道:“谁在石窟里头修炼?”看对方一脸懵懂,又加重语气说,“谁从这里进去,谁从这里出来?” 国字脸喇嘛说:“没有谁,你都看见了,里面是空的。” 香波王子说:“我是说从前,曾经。”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大师在这里修炼了二十四年。” 香波王子兴奋地说:“谁在这里修炼,谁就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而措曼吉姆已经用死后的裸体告诉我,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走,快走。” 所有的喇嘛都过来,紧紧围住了香波王子和梅萨。 国字脸喇嘛说:“往哪里走?” 香波王子说:“去大昭寺,求见秋吉桑波大师。” 国字脸喇嘛愣了片刻说:“早知道你要去,我们就不抓你了。” 天就要黑了,视线模糊起来,朦胧的天影,混沌的大地,拉萨越发看不清了。但香波王子的喜悦却再清晰不过,就像浮雕一样凹凸着。轻松和光明来到了眼前,“七度母之门”的开启似乎就在下一个时刻。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当着喇嘛们的面,双手捧住梅萨的脸使劲而响亮地亲了一口,高兴地说:“今天有两件大喜事,一件是找到了‘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一件是找到了我日思夜想的梅萨。” 梅萨瞪着他:“首先应该是找到我呀。” “对对对,其次才是‘明空赤露’。”香波王子说罢又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 喇嘛们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大昭寺的蓝色面包运载着一男一女两个掘藏者,离开突然暗淡寂寥了的药王山,奔向依旧灯火煌然的拉萨的中心大昭寺。 4 在香波王子眼里,大昭寺主殿三层这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是既不堂皇也不高阔的,甚至都可以看成是一座建筑中堆放旧物的最不起眼的夹角。但一进去他就感觉到仿佛走进了一座古朴的三昧耶立体曼荼罗,一种圣高不见底的气氛氤氲而来。四围的陈设语境非佛非俗,不起分别,似在含蓄地对人说,一个秘密修行者的富丽就应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体现,真正的大师会把表面的不张扬当作张扬的必要条件。秋吉桑波活佛是真正的大师。 香波王子和梅萨并排而立,面对着供桌上的中央神祇——一尊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献上了他们的见面礼:一条蓝色的女性哈达和一条黄色的男性哈达,外加一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然后磕头,每人都是七个。 大黑天的右首,是一帘粗重的铁链子,不多不少七盏舞着豆苗的酥油灯在铁帘后面昏暗着。一尊神像,似乎没有五官,把七盏酥油灯拥搂在怀抱里。然后就是幽深,神像后面,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幽深,不知道延伸有多么旷远,更不知道密法修行者的意识空间在当下还是在很久很久的过去或者很远很远的未来。迷蒙和苍茫成了大师居所的基调。 寂静了很久之后,不显身不露影的秋吉桑波大师突然说话了,幽深的一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就像一个套马的牧人,总想套住你这匹野马,但你总是脱套而去。现在,你终于自己走来了。” 香波王子问:“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匹野马,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套我干什么。” 秋吉桑波说:“先说说你来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来寻找成就了‘明空赤露’大法的大师,因为我得到的启示是这样的: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哈哈笑了:“如果我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为什么还要交给你呢?如果我能够提供‘授记指南’,为什么我自己不去掘藏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大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需要掘藏者的发掘。‘七度母之门’里‘最后的伏藏’是唯一的珍宝,需要唯一的途径才能显露。我们来了,我们就是唯一的途径。” 秋吉桑波说:“是这样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吧,大黑天的左首,有一道门,进去是我的如来堂,里面全是人世间的珍宝,个个都是唯一的。你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随便,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七度母之门’的敬仰。” 香波王子朝大黑天的左首看去,发现那正好是三昧耶曼荼罗的东门。东门是通向大日如来的,大日如来是密宗的最高神祇,梵名叫摩诃毗卢遮那。这是太阳的别称,有消除一切黑暗的意思,所以又叫大光明遍照,或遍照如来,或最高显广眼藏如来。他的智慧之光没有内外、方向、昼夜之别,普照所有,明亮一切。 香波王子拽着梅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是个朗朗亮堂的所在。秋吉桑波所说的人世间的珍宝在在皆是。有摆在桌子上的玉石、玛瑙、松耳石、珍珠、金条、金砖,有放在壁柜里的许多古老经卷经册,有立在地上的好几排金塔金幢,还有悬在梁上的一些极具文物价值的古老法器。这是几千年的积攒,是一座私人博物馆,更是一般人看不到的西藏所有大寺院的内里。它们不是用来消费的,是用来支撑信仰的,是佛教得以流传的一股看不见的财富之源。 香波王子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想拿什么?” 梅萨说:“真的可以随便拿?” 香波王子从壁柜里取出一本金汁书写的经卷说:“大师说需要什么就拿什么,不拿白不拿。”说着,又把一块拳头大的翡翠装进了衣袋。 梅萨看他这样,也把那些玉石玛瑙捧了一捧,装进了坤包。 香波王子说:“现在你还想拿什么?” 梅萨说:“什么都想拿。” 香波王子说:“我也是。可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呢?或者新的‘授记指南’呢?我们怎么没发现任何痕迹?” 梅萨说:“眼睛里只有珠光宝气,哪还有什么‘七度母之门’,尽管它也是珍宝,但它是不发光的。”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来我们是绝配,最好的搭档,在我糊涂时你总会提醒我。”他喘口气,仰头看了看,看到一轮木头的“大日”正在顶棚上照耀,那些光焰就像伸展而来的爪子,抓捏着一些滴血的人心和鬼脸的人皮。他惊得一个寒颤,一把抓住梅萨,差一点把手中的金汁经卷扔掉。 梅萨说:“怎么了?” 香波王子说:“我们完蛋了,我说的是差一点。这里是大日如来的道场,是遍照一切的境地,什么叫遍照一切?什么又叫遍一切处作大照明?大照明就是没有阴影的照明。什么东西在太阳临照的时候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东西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空。但空不是什么都没有,是有形之空,是充实之空,好比这里到处都是财宝,但佛眼里它是空的,它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大日’照走了财宝的阴影。既然没有阴影,财宝也就不存在了。什么样的财宝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财宝。这里的财宝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而我们却充满贪欲地拿这拿那,大日如来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驱散阴影的‘大日’,而是一照就显阴影的‘小日’。也就是说所有的照射都来自心灵,来自人本身,所有的阴影也来自心灵,来自人本身,就像太阳的光焰之手抓住的那些人心和人皮。而我们往往没有觉醒,自己撵跑了头顶的大光明,我们跟大日如来没有缘分,我们就是阴影,而不纯洁的心灵则是巨大阴影的酵母。既然和密宗的最高教主没有缘分,我们怎么还能沿着高度机密的‘七度母之门’,实施一次伟大的掘藏呢?快快快,把东西放下。” 香波王子把金汁经卷放回壁柜,又从衣袋里摸住那块拳头大的翡翠敝屣一样丢到地上。看梅萨似乎有点不愿意,就抓住她的坤包,帮她掏出那些玉石玛瑙,随便一丢,拉着她,走出了这间几乎让他们乱了自性的财宝如来堂。 他们重新伫立到了喷火吐焰的大黑天面前。 香波王子毕恭毕敬地说:“大师我们出来了,人世间的珍宝我们不需要,如果一些金银珠宝、古董文物就能让我们满足,那我们就不配来到你面前。我们什么也没拿,真是辜负了你对‘七度母之门’的敬仰。” 半晌,那个苍老的声音才又从幽深的一角响起来:“好啊好啊,财宝都是累赘,不要是好的。但你们不会不要死亡吧,死亡是人人都会有的。人从一出生起,就行走在通往墓室的墓道里,死亡是唯一的目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 秋吉桑波又说:“在你们面前的供桌上,有两丸黑药,左边的是毒药,右边的也是毒药,你们一人一丸吃了它,现在就吃了它。”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要这样?” 秋吉桑波说:“有胆量吃毒药的人才能掘藏。” 梅萨说:“可我们要是死了,就无法掘藏了,你能保证我们死不了吗?” 秋吉桑波说:“我只能保证你们一定会死。” 梅萨一脸苍白,看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一丸毒药,再一把抓起另一丸毒药,狠狠心说:“吃,大师让吃,我们必须吃。” 梅萨恐惧地望着递给他的毒药,不敢接。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这么想,在这里,大日如来的光照下,我们和我们的阴影都已经消失,我们是不存在的,既然我们不存在,毒药又能毒死谁呢?它毒死的只能是虚空,虚空一死,实有就出现了,不存在变成了存在,我们又变成了我们。” 梅萨说:“佛理我是明白的,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实际上是密宗掘藏者在掘藏之前的显宗修习,没有这些修习,掘藏将一事无成。可是,可是当佛理并不能主宰我的灵魂时,我只能惧怕死,不想死。” 香波王子说:“那我们就往俗里想,大师想害死两个千辛万苦的掘藏人,就算不吃毒药,我们又能存活多久呢?”说着,把手捂到梅萨嘴上,却没有把药丸放进她嘴里,“吃吧吃吧,往下咽,往下咽。”然后一口吞了两丸毒药,大声说,“谁不死,谁就是最后的掘藏人。”意思是我就要死了,梅萨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秋吉桑波说:“难道你们中间还有不死的?要死都死,要不死都不死,勇敢的人,你是不是一个人吃了两丸毒药?” 香波王子用沉默做了回答。 秋吉桑波说:“两丸毒药到了一起,你毒他,他毒你,毒来毒去,耗尽了毒性,人就死不了,我的两丸毒药是互相反对的。看来你们比我想象得有福分。但我还是不甘心让你们这两个不入法门的俗世之客去开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庄严神圣得连传说都得缄口,你们仅凭着不贪不死的福分就想发掘它,恐怕空行的伏藏护法是不会答应的。我修法一生,嗔恨之心依然不灭,越有福分、越有机缘的人,我就越想把他们从眼前抹去。你们还是去死吧,不怪我冷酷,只怪佛法的敌人占据了我的心。” 只听当啷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齐齐落下来两把七寸藏刀,平放在大黑天的供桌上。 香波王子盯着藏刀惊问道:“你想让我们自杀?” 秋吉桑波说:“如果你能杀死你的女伴,你就可以不自杀。你也一样,如果你能杀死你的男伴,也可以不自杀。反正你们两个必须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一个修法为生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罪恶的想法?” 秋吉桑波说:“不奇怪的,修法的反面就是修非法,我修过头了,就像走在刀刃上,身子一晃就滚下去了。‘明空赤露’的反面,就是暗无天日。” 香波王子侧身望着梅萨说:“你来杀我吧。” 梅萨说:“我是个能杀人的人吗?我等着你来杀我。” 香波王子说:“那就只能自杀了。”说着一把攥起了藏刀。 梅萨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到哪里去寻找‘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开启‘七度母之门’不在于谁活着,在于谁是因缘具足者,我没有因缘,死就死了吧。”说着,甩开她的手,举刀就刺。 梅萨抱住了他:“不要,你不要。” “别拦着他,他不会刺,他是装装样子的。”秋吉桑波激将道。 香波王子推开梅萨,一刀刺向了自己的肚腹。 看着香波王子倒了下去,梅萨扑到他身上喊起来:“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你可不能死啊。”哭了,又仇恨地望着幽深的一角说,“你是什么人?你出来,为什么要逼死他?” “好啊好啊,有胆量,是个掘藏的人。”秋吉桑波的声音里带着冷酷的笑。 香波王子没有死,不是他心不狠,手不硬,而是不到死的时候。就在刀尖进肉的瞬间,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一抖就软了,似乎连钢铁的藏刀也软了,就像秋吉桑波使了什么法术,让他在这个森然恐怖的地方,度过了最后一关。血流了出来,但与内脏无关,七寸藏刀只插进去了两寸,刀尖按照神的旨意机敏地躲过了要害,只把肌肉狠狠地创伤了一番。 国字脸喇嘛冲了进来,按照秋吉桑波在暗角里的指点,给香波王子敷了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又从大黑天身上取下一条哈达包扎了伤口,然后两手把香波王子揪起来说:“你躺着干什么,在秋吉桑波大师面前,只要不死,就必须站着。” 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没有死,就是你和我的缘分,现在我可以信任你们了。说实话,我没有掌握‘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不过是伟大的伏藏之链的一环,供养着一卷我永远看不到什么的古老的羊皮纸。但是我知道,当有人来大昭寺寻找‘明空赤露’的拥有者时,我连供养也不用了,使命只剩下用财宝和死亡考验掘藏者的能力以及监督他们的行动。现在考验已经结束,那一卷羊皮纸也应该交给你们了。” 香波王子说:“那一定是大昭寺‘光透文字’,里面有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吩咐国字脸喇嘛快去释迦牟尼殿,取来供养在宝瓶里的一卷羊皮纸。 国字脸喇嘛去了,很快就回来,神色紧张地说:“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秋吉桑波问:“什么不见了?” 国字脸喇嘛说:“宝瓶和羊皮纸。” 秋吉桑波说:“怎么可能呢?多少年了,羊皮纸一直用宝瓶供养在西藏最神圣的佛像——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 国字脸喇嘛说:“真的不见了。” 秋吉桑波说:“我去看看。” 一定是另有通道通往大昭寺主殿一层的释迦牟尼殿,粗铁的帘子后面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就听深远的地方幽幽地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半个小时后,香波王子和梅萨面前才又响起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真的不见了,有人在释迦牟尼眼皮底下偷走了宝瓶和羊皮纸。” 香波王子问:“大师,还有谁知道你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 秋吉桑波说:“除了你,无人知晓。” 香波王子又问:“大师,你是不是经常去释迦牟尼殿?” “我每个星期去三次。” “每次都去干什么?” “念经祈祷,然后为宝瓶拂尘,为羊皮纸哈气。” “为什么要为羊皮纸哈气?” 秋吉桑波停顿了片刻说:“我希望在我圆寂之后,我的下世还能辨认出他前世的供养,并为这种供养付出毕生。让羊皮纸浸透我的气息,是辨认的依据。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因为你们来了,供养结束了。” 还能说什么呢?大家沉默着。 粗铁的帘子后面又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动,深远的地方又传来开门的吱呀声,显然秋吉桑波再一次离去了。不一会儿,国字脸喇嘛好像得到了秋吉桑波大师的召唤,从香波王子和梅萨身后悄悄走开。 寂然了,没人了,只有面前的大黑天和粗铁帘子后面没有五官的神像陪伴着香波王子和梅萨。窒息从暗角里升起,迅速扩大着,先是酥油灯的泯灭,接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感到呼吸困难,好像佛舍里的空气被一支巨大的针管抽去了,又好像大水湮然而来,已经没及他们的脖子。 梅萨抓住香波王子说:“我感到不对劲,赶紧走。” 香波王子说:“等等,再等等,我们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很快又消失了。还是寂静、窒息和黑暗,似乎这里是寒风萧然的幽野,尸陀林的死亡氛围正在逼临而来。 哗啦一声响,寂静结束了,门被人推开,国字脸喇嘛带着一群喇嘛,突然出现在这个既不堂皇也不高阔却有着真正的富丽和深旷的立体曼荼罗中。 国字脸喇嘛说:“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香波王子问:“秋吉桑波大师呢?” 国字脸喇嘛哭了:“大师圆寂了。” 香波王子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 国字脸喇嘛重复道:“秋吉桑波大师圆寂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都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圆寂呢?” 国字脸喇嘛说:“‘明空赤露’可以让修炼者闭气而亡。” “你是说他自杀了?为什么要这样?大昭寺肯定有监控录像,窃贼跑不了,宝瓶和羊皮纸是可以追回来的。”香波王子说着一把捂住突然疼痛起来的肚腹,肚腹上的伤口嗡嗡嗡地叫起来。他两眼发直,差一点倒下去。 国字脸喇嘛扶住他说:“大昭寺管理委员会不认为秋吉桑波大师是闭气圆寂,已经报案,警察马上就到,你们快离开这里。”说着,从身上摸出梅萨的手机还给了她。 香波王子没想到,他会用绝望告别大昭寺,更没想到,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旅程,到大昭寺就算结束了。秋吉桑波毕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苦修成就了“明空赤露”,不是为了成佛,而是为了等待;一件是供养宝瓶和羊皮纸,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转交。香波王子深知秋吉桑波的心境:毕生的苦修转瞬成空,又何必苟活?圆寂吧,用肉体的毁灭领罪赎罪吧。此生已经浪费,不如立刻结束,投入下一个轮回。 香波王子和梅萨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国字脸喇嘛。 5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出大昭寺时,门口以及广场上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因为得到的报案是谋杀,警方在进入现场之前,首先包围了大昭寺。香波王子本来可以退回去,但是他没有。他义无反顾,从容不迫,一手拉着梅萨,一手朝警察招来招去。梅萨深感意外:他不怕警察抓?香波王子深知她的疑问,凄然一笑。她立即就明白了他的心:失去了掘藏的目标就成了行尸走肉,被抓的行尸走肉和自由的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似乎来这里的警察不是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和他的部下,他们不认识香波王子,看着一男一女坦坦荡荡招摇而过,没有任何反应。 又有了“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梅萨说:“你等等。”说着,从坤包里摸出一卷纸,走向灯光照不到的暗角,很快又回来,举着那卷纸,压低嗓门说:“你看你看你看。” 香波王子惊诧莫名:“什么意思,让我看你这个?” 梅萨的嗓门不禁扯大了:“你看这是什么?这是羊皮纸,是‘光透文字’。我接收到‘月亮明点’啦。” 香波王子说:“别给我胡说八道,三更半夜的,没有太阳,就是有‘光透文字’也看不到。” 梅萨说:“可我的确看到了,也许‘光透文字’也可以是‘明点文字’。” 香波王子回头看了一眼,一把攥住梅萨的手,凑到眼前仔细看着纸上若隐若现的彩色线条,吃惊道:“太奇怪了,‘光透文字’怎么会在你这里?” 梅萨说:“这纸是我在大昭寺捡来的。你忘了释迦牟尼殿金灯中央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我再次去的时候宝瓶已经不见了,塞住瓶口的白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 “原来我们早就得到了,得到了还让大师领罪闭气而亡,真是太不应该了。”香波王子说着,后悔得咂舌,叹气,摇头。 梅萨说:“也许是天意吧,掘藏必须有明点伴随,宁玛派的掘藏大师、发掘过《密集》、《八教》、《马头明王》、《金刚橛》的确吉旺秋就有过这样的看法,掘藏之前必须净身净心。身怎么净?寒泉净之;心怎么净?明点净之。我的‘月亮明点’是来净化你的,这是神意让我来帮助你,你应该感谢我。” 香波王子听她这么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纸,揣进自己的胸兜,抬头看了看广场上的警车和警察,拉起梅萨就跑。刚跑了几步,就听警察大喊一声:“别跑,再跑就开枪啦。” 香波王子和梅萨没有停下,失去的掘藏目标又回来了,就算所有的道路都是面对死亡,他们也要找出一个被死神忽略或被死神安排的逃生的缝隙。 枪响了,这一枪是朝天的,是警告。但对香波王子来说,这差不多就是起跑线上发号枪的响声,他拉着梅萨跑得更快了,转眼消失在大昭寺广场正前方宇拓路和朵森格路的交界处。左首就是拉萨电影院,大门敞开着,传来放映通宵电影的音乐声。他们跑进去,消失在一片人群、满堂黑暗里。 来到电影院的警察没有找到香波王子和梅萨,最后断定他们是从放映室外面的窗口逃跑的,三层楼的高度,他们居然像麻雀一样飞下去了。 6 睡着了。就躺在拉萨西郊烈士陵园的一大片公墓里,两个人都睡着了。很深的草,很密的树,了无人迹。香波王子认为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管理陵园的人都守在门口,如果你不从门口走,而是翻墙进入,他们就管理不到你了。至于祭祀扫墓的人,基本不来,藏族人是要天葬的,埋在烈士陵园公墓里的大部分是汉族人,他们的后代一般都在内地,更何况现在不是扫墓的季节。 乌鸦和麻雀纷纷靠近着,它们为两个睡着的人保持了肃静,因为它们也知道,食物是这两个人吃剩下的,一旦惊醒了人,它们就吃不上了。跑来偷吃食物的还有专门寄生在墓地的食尸鼠和蚂蚁。食尸鼠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就只去偷取塑料袋里的香肠和面包,蚂蚁有些弱智,居然爬到人脸上去了。 爬到人脸上去的还有蚊子和牛虻。牛虻先是叮醒了梅萨,梅萨睁开眼睛,望着天空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这里挺好的,这里是香波王子的怀抱。想不起是一睡下就被他搂住了,还是睡着睡着才被他搂住的,反正很舒服,很温暖,都没有被夜里的凉风吹醒。她扑腾着眼睛,静静享受着心上人的搂抱一丝不动,生怕惊扰了他的睡梦。他的睡梦一定很香甜,呼吸是均匀的,微微的鼾息扑在她脸上,烫一下,凉一下,痒痒的,但又不至于痒得让她去抓挠。神态是微笑的,睡梦里的微笑有点天然的淫邪,是一个好色男人出于本能的表情。她不讨厌,甚至觉得一个男人连一点欲望的表情都没有,那肯定是阴柔而无能的。 香波王子醒了,打着哈欠,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看着梅萨,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忽而,他笑了,摸摸她的脸说:“我梦见你了。” “我在你的梦里干什么?” 他不说,低声吟唱起来: 拉萨熙攘的人群里, 琼结姑娘最好看, 我心仪已久的伴侣, 就在琼结姑娘里面。 唱着,香波王子抱住了梅萨。梅萨沉浸在情歌的余音里,柔情似水地叫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他们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感觉像是配合情歌的舞蹈。突然安静了,既不唱也不说了,做爱就是一切,就是绵绵的情意、柔柔的情话、悠悠的情歌,默契得如同云与天、水与河的共在。她在心里说:“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你千万不要辜负我。”这时候,她热泪盈眶。 缱绻结束了。香波王子望着西倾的太阳说:“又是下午了。” 梅萨说:“是啊,我们睡了一夜一天。” 似乎是为了让香波王子尽快行动起来,肚腹上的刀伤隐隐的有些疼。香波王子深深吸口气,来回走了走,又坐下,靠着一棵松树,从胸兜里小心拿出接收到“月亮明点”的那卷纸,放到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阳光斜洒而来,红色上的“光透文字”越来越清晰,甚至都有了凹凸的效果。香波王子舔了舔挂在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说:“快,翻译。” 已经来不及了。乌云遮蔽了太阳,好像是专门跟他们作对的,等它飘散时,天就黑了。天黑得有些犹豫,很长时间黑不透,似乎天际总有残留不去的白昼。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把他们照成了两个黑景里的白人儿。他们躲进树影里,相依而坐。 香波王子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智美没有死。” “是吗?”梅萨没有太多的惊奇。 “我见到他了,他和一个白衣女人在一起。” “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次我们在哈达青鸟被抢,我就隐隐有猜测,那个绛色氆氇袍的汉子和六七个藏民是不是智美雇来的?你忘了在塔尔寺,他不是也安排一个洗车的胖子盗走了‘光透文字’吗?办法是雷同的。我也想到,他一定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没有女人受不了。但他不会脚踩两只船,不像你,花心得叫人难以捉摸。” 香波王子松口气:“既然你已经想到,我就不多说了。好事,他有了女人,就不想你了,你就纯粹是我的了。我现在就爱你一个,我已经不花了。” 梅萨说:“如果他想我,你难道还会把我推给他?” 香波王子笑道:“哪能呢,除非你自己去。” 梅萨正色道:“我怎么可能自己去?除非你逼我去。” 香波王子说:“你知道,我不可能逼你去。” 梅萨轻声叹息说:“我的身体和感情给了你,但我的心和灵魂还在漂泊,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自诩为仓央嘉措再生的家伙是不是它们的归宿。” 香波王子也叹息说:“梅萨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赢得你的心和灵魂?” 梅萨看着他,目光轻柔,声音也轻柔:“你是一个掘藏者。” 香波王子懂了,梅萨的心和灵魂都埋藏在隐秘深处,如同伏藏,需要他去挖掘,去破译,去证悟。他点点头,用紧紧的拥抱表达了自己“掘藏”的决心。 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夜幕草莽里相依为命的野兽。 梅萨说:“这是公墓,死人无数,我怕。” 香波王子说:“你是研究伏藏学的,应该知道所有的掘藏者,包括你,或浅或深都是一个修行者,修行者不仅不怕墓地,还会以墓为友。” “理论上是这样,但我肯定不是一个修行者,如果是,我的本尊神在哪里?” “有啊,你的本尊神就是墓葬主,也叫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 梅萨打了一个寒颤:“别给我说这个,那么瘆人。” 月亮突然没有了,风嗖嗖地刮起来,草和树、墓碑和墓体全都飒飒飒。沉黑的夜色把所有的声音过滤成了脚步声,是鬼影在墓间穿行,碰响荒凉的一切,就为了让人毛骨悚然。 梅萨吃惊道:“怎么突然就变了?” 香波王子搂紧了她:“一定是我们的话让尸陀林主听到了,来验证你是不是一个修行者。” 朦胧中一袭洁白的纱裙从那边走来,纱裙之上没有头,纱裙之下没有脚,胳膊却是显见的,很长很白,尤其是手,每一个骨关节都有半尺长。有叫声,就像鸱鸮的哭泣:“咕咕喵呜,咕咕喵呜。” 香波王子身子一缩,魇住了似的,瞪着前面说:“看啊,尸陀林母。她是白花花的皮肤、白花花的骷髅头,吐舌一尺,龇牙咧嘴,拿着骨质的夺命杵和头颅碗。但是她今天没有露出真面目,她怕吓着我们就穿上了衣服。” 梅萨朝香波王子怀里钻了钻,忽然问道:“你怎么发抖?” 香波王子说:“我不发抖你以为我是吓你。梅萨,我冷。” 梅萨说:“我也冷,我们真的到了尸陀林?” 香波王子说:“一定是的,这里是拉萨,拉萨的陵园公墓不是修行圣地尸陀林,哪里的还会是呢?尸陀林又叫寒林或尸陀寒林,它往往处在城市之西的荒郊旷野,伴随着豺狼嚎叫、鬼怪哭笑。当年西藏最著名的密宗大师、噶举派祖师玛尔巴前往尼泊尔的尸陀寒林热玛多利参加当地僧人的法会,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形。当时有人害怕,说很可能出现非人的灾难。玛尔巴说,我要像我的师父那若巴和麦哲巴那样,在尸座上食用人肉,以禅定生起观想和享用的快乐,再让护方空行排队来这里领取食物。” 梅萨说:“嘘……你听,有人说话。” 香波王子的牙齿咯咯咯响起来,抖抖索索说:“知道为什么密宗崇拜尸陀寒林吗?因为只有在这里,所有的人——一个弃儿、一个猎手、一个屠夫、一个乞丐、一个麻风病人、一个罪犯、一个贵族、一个富翁、一个英雄,都是平等的,一条狗、一头猪、一只羊、一个皇帝、一个活佛、一个神,都是一样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取消了生命的贵贱等级,把所有的男人看成是男神和须眉之精,把所有的女人看成是女神和巾帼之魂。” 梅萨说:“你看那边,那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那是舞动着长臂、人骨的法器、吃人肉喝人血的头颅碗。尸陀林主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可能这样,这是人生的缩影,你厌烦不厌烦?厌烦了就离开,所以叫‘厌离’,厌离人生是佛教的第一个层次。光厌离人生还不行,还应该脱离轮回,即使你的轮回不是从人到饿鬼或畜生,而是从人到神,那也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一步一个烦恼。尸陀林又是轮回的缩影,你害怕不害怕?害怕了就脱离。这是第二个层次。脱离了以后去哪里?人之初,性本佛,一切众生包括蚂蚁都有佛性,一切众生包括豺狼皆能成佛,佛是心无挂碍,没有恐怖的,所以尸陀林又是让你超越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即身成佛的灵天福地。” 梅萨说:“别说了,来了,我看见了腿!” 香波王子说:“人和鬼是一样的,要来就来吧,我已经害怕过了。” 一些人朝这边走来,把乱抖乱晃的树和草从夜色中区别出来,也把封闭天穹的黑云撕出了一个口子。沉黑变得浅淡了,思维和视野渐渐回来,尸陀寒林的意境悄然逸去。香波王子晃晃脑袋,拉着梅萨站起来,转身要走,就见后面也是人,而且更多。 已经跑不了啦,来人都是拉萨西郊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 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问:“你们是藏民还是汉民?” 香波王子知道这样问的意思:男女相见于郊野,在浪漫的藏民是正常的约会,在拘谨的汉民是不正常的苟且。便用藏语反问道:“你们是藏民还是汉民,是藏民怎么不认识藏民?” 保安立刻把男女情事放到了一边,厉声问道:“你们来过几次了,盗走了多少东西?” 香波王子说:“你说我们是盗墓的?太可笑了,这里又不是藏王墓,墓底下不是骨灰盒就是骨头,盗它们有什么用。” 保安说:“盗墓贼都是这么狡辩的,走走走,到办公室再说。” 香波王子和梅萨不去,立刻有好几个人过来撕住了他们,甚至有人开始拳打脚踢。香波王子肚腹上的刀伤被打了一下,疼得他直吸溜。他知道强拗是要吃亏的,一手护住梅萨,一手护住自己的胸兜,大声说:“好人是天不怕的,走就走,动什么手啊?” 一进办公室,保安就开始搜身。他依仗一把年纪,蛮横得不在乎梅萨的抗议,对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仔细摸了一遍。然后他更加仔细地搜查香波王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最后,他搜出了香波王子胸兜里那卷染红的纸。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装在衣服口袋里?”保安只看了一眼,就扔向了门外。 香波王子没有去捡,扔掉就扔掉,要紧的是,不能让对方觉察那是个被自己珍爱的宝贝。他给梅萨使了个眼色。梅萨明白了,那是她的东西,她捡回来就比较正常了。 梅萨说:“不能把垃圾丢在烈士陵园,尸陀林主会怪罪我们的。”说着朝门外走去,却被保安一把揪了回来。 保安说:“不能走,待会儿把你们交给派出所。” 香波王子看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可怖又可爱的骷髅,吓人又温馨的吐舌龇牙,洁白如雪的裸露肋骨,孩子般憨傻的端碗吃人肉的姿态,头戴花色宝冠,耳挂驱邪金环,系着织锦的围裙,一条腿弯曲蹬地,一条腿弯曲抬起,半跏趺的舞蹈姿势,火焰燃烧在背后,无数空行母用优美的形体把它们团团包围。 他立刻朝唐卡跪下,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欣喜若狂地说:“我请,我请,我请的就是它啊。”然后抓出一把零钞,拍到桌子上。又去墙上取下了唐卡,蒙在脸上,一遍一遍地亲着,泪流满面,完全是一副疯癫痴醉的密道野僧的样子。 管理人员们愣了。保安问:“你是修行的喇嘛?” “我们两个都是修行的在家喇嘛。”香波王子情绪激动地说,“我是尸陀林主,她是尸陀林母,尸陀林啊尸陀林……” 对修行者,管理人员是宽容的,大概他们也曾遇到过类似的癫迷僧人,并不奇怪。保安歉意地说:“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烈士陵园就是你们的。” 香波王子问:“我们就是墓葬主,可以吗?” “可以,可以。” “陵园公墓、尸陀寒林,就是我们的家,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们不走了,一辈子都不走了。” “没问题,没问题。另外唐卡可以带走,钱你们收起来。”保安从桌子上拿起那把零钞,塞回到香波王子衣袋里。 他们带着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走出办公室。梅萨从地上捡起那卷纸,牢牢攥在手心里。直到走回鬼哭神嚎的公墓,才长舒一口气,展开手指,举到了香波王子眼前。 香波王子郑重地接过来,揣进胸兜:“好险哪,我们拿命换来的大昭寺‘光透文字’,差一点让这些人糟踏掉。” 他们看看天色,阴沉沉的拉萨就要亮了。香波王子想,再阴沉的夜晚也会豁亮,这就好比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再艰难的坎坷也能迈过去,其中的关键不是有没有曙光,而是你有没有走向曙光的勇气。他们把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挂在树上,坐下来,等待着太阳。 云雾在清风中消散着,鸟雀不时地群飞而起,轰一声,又轰一声,鸱鸮是看不到的,只把“咕咕喵呜”的叫声安驻在风头上,忽东忽西地漫天号叫。空气里依稀烙印着无数洁白的纱裙,没有头,没有脚,只有很长很白的手臂,光束一样舞动着。 这是尸陀林的早晨,白色的阳光穿林而来,打在面前的草地上。香波王子从胸兜里拿出那卷纸,放到了阳光下。梅萨跪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突然喊一声:“出来了,‘光透文字’出来了。” 第五章 一苇渡河 苯波甲活佛没有放弃竞任,准备继续跟古茹邱泽喇嘛对抗。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选择,反正已经失败了,不如再拼一场,说不定还有翻盘的可能。如果第四场考试还是他失败,那就是真正的结局了,他就得“回家”,离开山南密法领袖的地位,放弃可以转世的活佛资格,回到童年或青年时学经的寺院,过一种终生不得有任何升迁的低级喇嘛的生活。 古茹邱泽喇嘛知道第四场考试对方会孤注一掷,几次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想从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这里得到指教,但几次他都没有看到尊师的身影。最后一次看到的,却是一个木质的莲花凳和一页空白经纸。莲花凳代表观想,空白代表本尊,经纸代表言说。古茹邱泽理解了,尊师说,观想你的本尊,你是你本尊的代言。于是他坐在坛城殿的莲花凳上观想仓央嘉措,直到考试来临。 第四场考试的方式是,两个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居中,围绕着他们的考官和格西喇嘛们随意提问,可以问到谁,谁回答;也可以同时提问两个人,两个人抢答,或依次解答。最后由考官投票评定优胜者。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再次成为考场。和前三场考试不同的是,九位考官分别坐在了莲花生大师的八种神变铜像前和宗喀巴银像前,似乎他们和神像具有同样的庄严、慈爱与忿怒。两个答辩经座之间不再有十米的距离,而是靠得很近。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放在了格西喇嘛座位的前面。大家静悄悄的,气氛有些肃杀沉闷。 年长的尼玛考官首先发问:“佛法是什么?佛性是什么?” 苯波甲活佛立刻抢答:“佛法是成佛救度之法,佛性是人所共有、不被客尘染濡的如来之藏。” 古茹邱泽喇嘛大声说:“我认为,佛法即是德性,德性高,佛法就高,比如四摄法,就是施舍、爱语、善行和利他的根本道德。佛性即是自性,自性即是人性,人性之爱即是佛性之爱,人性之恨即是佛性之恨。” 有格西问:“佛会有恨吗?” 古茹邱泽说:“佛恨无爱、无情、无悲悯。” 有格西问:“无上密门都是秘而不宣的,说出去就会失效。古茹邱泽喇嘛,你公开宣示‘七度母之门’,难道不怕付诸东流?” 古茹邱泽说:“‘七度母之门’是最大方便之法门,有可说与不可说两种。我说的是可说的,它开放坦荡、光明正大。” 有格西问:“那么不可说的是什么?” 古茹邱泽说:“不可说的自然也是不可问的。”说着双手抚胸,半张着嘴不说话,一副执空无声的样子。 有格西问:“对可说之法,苯波甲活佛怎么看?” 苯波甲说:“尽人皆知,当初西藏僧人为元朝皇帝传无上密乘《喜金刚》大灌顶,授予双身修法。朝廷于民间广取妇女,践行淫戏,男女裸处,放荡恣肆,把君臣宣淫的秽行说成是垢行修莲、在欲行禅、事事无碍的境界。在西藏本土,有僧团借口修习《伏藏密法》,招来妇女做明母明妃,沉湎于性的疯狂,清净的寺院几乎变成了男欢女爱的俗世之家。宗喀巴改革宗教,一扫淫秽腐败之风,才有了今天的圣教。古茹邱泽喇嘛以男女双修张扬‘七度母之门’,如果不是希望圣教返归到宗喀巴以前,那也是愧对我们黄教祖师。一个喇嘛到了背师背祖的地步,他还有资格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吗?” 有考官问:“古茹邱泽喇嘛,你承认你背师背祖吗?” 古茹邱泽说:“我的本尊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仓央嘉措是宗喀巴祖师的弟子,也是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崇敬的先世佛。我以祖师的弟子和尊师崇敬的先世佛为本尊,怎么能说是背师背祖呢?我们知道,佛教的发展先有只顾自己修炼成佛的小乘,后有不仅自己成佛更要普度众生的大乘。但不管小乘还是大乘,修炼成佛都要经过漫长的过程——三个阿僧袛劫,一个阿僧袛劫的年数等于1后面加59个零。这就等于成佛无望,处于六道轮回中的众生有情不可能达到。所以释迦佛祖又告诉我们,依照第三乘修行,就有可能即身即世成佛。第三乘就是金刚乘也就是密宗。密宗的出现不仅为修炼成佛带来了希望,还以‘方便’之说,把男女妙合、世俗情爱引入了救度。于是在古印度和古西藏的佛教里有了感情生活的位置,这是人性对佛性的改造,是佛教的一场革命和对人类的一大贡献,一个巨大的演变从此开始,我的本尊佛仓央嘉措便是巨大演变中的一个里程碑。仓央嘉措把情爱本能与极乐生佛、万法一味与妙合一味融汇起来,追求男女阴阳平等不二、方便与般若平等不二、佛心与自性平等不二,以相亲相爱的途径,成就了觉行圆满的佛道。” 有格西问:“可是我们仍然不知道淫行堕落和双修成佛的区别?” 苯波甲说:“或许没有区别,‘七度母之门’是混乱的法门。” 古茹邱泽说:“在本尊仓央嘉措的灌顶里,手结印契是身密,口诵真言是语密,心作观想是意密。大日如来因此幻化为代表身密的身光如来、代表语密的悲光如来、代表心密的心光如来。三如来以女神形貌出现,狞厉畏怖,刚猛异常,因为他们既要产生妙合之大乐,又要镇压粗欲之享乐;她们是断离自我、断离尘念、断离贪欲、瞋恚、愚痴三毒的保证。修双运,必须先修三如来,不成就三如来,就找不到双修双运的门径。因此‘七度母之门’完全杜绝了走入邪道的可能,三如来的存在,就是淫行堕落和双修成佛的区别。” 寂静出现了。大家都在琢磨古茹邱泽喇嘛的话。 突然有格西问:“如果一个人无从体验妙合之大乐,怎么能即身成佛,然后救度众生?” 古茹邱泽庄重地举起右手,伸出左手,响亮地拍了一下说:“改虎食为羊食,改坐禅为卧禅,改语咒为身咒。” 有格西问:“古茹邱泽喇嘛,请详细说明?” 古茹邱泽说:“先说改虎食为羊食:修炼‘七度母之门’者必须吃素,素食滋养阴空,阴空盛而阳实举。再说改坐禅为卧禅……”他边说便做动作,“平躺,两膝向外,小腿向内,脚心对脚心,脚跟接触阴轮,手结禅定印,以髋骨和后脑支撑,悬空脊背。打通任督二脉后,脊背落地,行气于肝肾两经,然后推拿。两手交叠,沿任脉推至横骨,无数下,火烫为止;再用两掌从肋下往上推,推至两掌合起,无数下,火烫为止;后用右手掌按于生殖轮,顺时针旋转,无数下,火烫为止。”他不说了,停下来,观察着大家的反应。 有格西赶紧问:“那么什么是改语咒为身咒呢?” 古茹邱泽说:“用金刚杵刺痛五官觉悟脉,这是红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过失觉悟脉,这是黄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思维觉悟脉,这是黑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贮存觉悟脉,这是绿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先知觉悟脉,这是紫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鸟腿脾脉和蚁腰肺脉,这是蓝度母的身咒;用金刚杵刺痛蛇眼脉和黑肾脉,这是白度母的身咒。之后,即可进入成佛救度之道。” 有考官说:“听起来鼓舞,但险道峥嵘,不可轻入。” 古茹邱泽说:“不,修习中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爱欲的强迫性和破坏性走向了主动和育成,所有狰狞、畏怖、邪恶的神都变成了护持佛法的爱欲本身。性合而无性,空乐而不空,‘大敌’瞬间变成了菩提心,而菩提心便是华盖之下的一轮太阳和一轮月亮,成为男女两极的象征,你是金刚身,她是彩虹身。赐福之浪滚滚而来,圆满、纯洁、平静、敞亮,与人为善的心情和温和的态度显现出一幅妙不可言的图景,那就是香巴拉境界,就是抵达了彼岸,完成了’六波罗蜜多‘——你首先是布施包括财施、无畏施、法施的模范;其次是持戒即诸恶莫为、众善奉行的模范;第三是忍辱即耐受毁谤、赞誉、寒热、病痛的模范;第四是精进即献身佛法、勇猛救度的模范;第五是禅定即静虑、宁和、淡远、超脱的模范;第六是般若即通晓语言、艺术、医术、逻辑、佛理的模范。到了这一步,自身的修炼基本完成,就可以进入‘七度母之门’的第四门了。” 有格西急切地问:“请说说第四门。” 古茹邱泽说:“进入第四门,就算是即身即世成佛。‘七度母之门’的修炼者为救度而利用情欲,但任何时候情欲都不是目的,甚至救度自己和以度母之道成佛也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利益人群、普度众生,让自己通过‘大敌’运行获得的菩提心最大限量地覆盖民众。所以‘七度母之门’的即身成佛有自成和成他两层意思,既然你能把你的喜乐运行到明妃的感觉中,你也能够仅靠观想和法施把喜乐融入无边无际的慈悲之中,把大乐和极乐传递给所有郁闷、悲戚、痛苦、绝望的人群。也就是把佛的欢喜迁移到所有人身上,让所有人欢喜,让所有的时刻充满欢喜,这才叫即身成佛,是真正的极乐,是修炼刹土三昧的根本目的。” 有考官问:“苯波甲活佛,你对密法修炼有什么证悟?” 苯波甲说:“神境通、天眼通、宿命通、他心通是我修炼的根本。在神境通的证悟里,我和十地菩萨会晤;在天眼通的证悟里,我迄今已经看到了十六个人的五脏六腑,并为他们医治疾病;在宿命通的证悟里,我洞悉了我的前身后世,二十年以后我将在德格地方转世。” 有个格西立刻用击掌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苯波甲活佛,这是第四场考试,如果你失败,你就不是活佛,就没有转世的资格了。而你却已经洞悉你二十年后将在德格转世,这是不是说,你已经预知你将是竞任考试最后的优胜者?” 苯波甲点点头,骄傲地说:“是的,我一定是优胜者。” 有考官问:“那么他心通呢?你对他心通是否也已经证悟?” 苯波甲说:“是的,我已经证悟,只要我专注一境,就能知道任何人的起心动念。” 有格西问:“那就请你说说,你的竞任对手正在想什么,是否正在想他必胜,而你必败?” 苯波甲深深吸口气,双手放于膝盖,右手向下,左手向上,闭上眼睛,略一观想,便说:“没有,他没有这样想。” 有考官问:“那他是怎么想的?” 苯波甲睁开眼睛说:“他想,他想……”他欲言又止,侧头盯着古茹邱泽,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说不说? 有格西好奇地逼问:“想什么?” 苯波甲说:“他想……” 古茹邱泽击掌制止:“不要说了。”忽地站起,看了一眼尊师,抬脚走向持明佛殿的门外。 格西喇嘛们哄然议论起来。 苯波甲大声说:“古茹邱泽喇嘛也已经证悟天眼通和他心通,他看到了他的妃宝,他的心在哭。” 一片寂静。有格西问:“他的心为什么哭?” 没等苯波甲回答,瓦杰贡嘎大活佛就说:“投票吧。” 投票的结果是:八票对一票,苯波甲活佛胜了。 大家都知道,投给古茹邱泽喇嘛的那一票是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瓦杰贡嘎大活佛沉默着挥了挥手:大家可以离去了。投票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至少有一半并不具备公正的态度,他们只想让古茹邱泽把修炼“七度母之门”的结果一点一点端出来,然后,然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种十分奇特的预感让瓦杰贡嘎大活佛脑子有些麻木,麻木得有些可怕,那是大事件的预兆、天机不可泄露的预兆,惊心动魄之前,总是这样的。 现在是三比一,考试又得继续,至少还有第五场。 第五场考试会怎么样?古茹邱泽喇嘛能是优胜者吗?瓦杰贡嘎大活佛忧心忡忡。他发现有一种阴影老在眼前晃动,它遮挡起一片空白,就像乌云遮挡天空那样。是什么,是他心中的迷惘,还是不可测知的未来? 2 拉萨市公安局各级刑侦领导参加的紧急会议是在早晨召开的。会议只有一个议题,通报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情况,部署抓捕行动。 重担仍然压在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身上。 局长就坐在他身边,小声说:“对你来说这是一锤子买卖,破了这个案,你笃定就是市局负责刑侦的副局长兼任重案侦缉队队长,破不了这个案,我就不好给你说话了。” 碧秀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赌博,我和罪犯一样,赌的都是命运。” 会议一开完,碧秀第一个走出会议室,拿出手机打给了侦缉队的值班员:“通知大家,马上赶到侦缉队,开会。” 二十分钟后,在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办公室里,碧秀副队长给自己的部下说:“案情重大,案犯重要,一开始大家都知道,但现在看来我们对重要性仍然估计不足。香波王子和梅萨是两个十恶不赦的连环杀手。他们在北京杀害了自己的老师边巴之后,连续作案,北京的姬姬布赤之死、甘肃拉卜楞寺的仁增旺姆之死、青海塔尔寺的伊卓拉姆之死、我们拉萨的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秋吉桑波大师之死,都跟他们有关。更要紧的是,他们还会继续杀下去,如果不能立刻制止,就等于两个杀手抹杀了我们重案侦缉队全体警察的存在。”碧秀最后说了三个“一定”:“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一对恶魔的行动,一定不能让他们跑出拉萨去,一定不能给我们重案侦缉队丢脸,有没有问题?”全体警察齐声回答:“没有。” 然后碧秀把重案侦缉队的人分成了四组,第一组会同各个派出所的警察前往拉萨市的大街小巷和各个寺院,在所有来来往往的人中寻求发现;第二组会同拉萨武警支队,排查所有的酒店旅馆;第三组会同交警和机场、车站的警察,把守和监视机场、火车站、汽车站以及所有拉萨通往外界的公路要道和加油站;第四组也是最重要的一组,由碧秀亲自带领,联络、利用、监视所有已进入重案侦缉队视线并和香波王子以及梅萨有关联的人,比如智美和索朗班宗、王岩和卓玛、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等等。碧秀认为,这些人比重案侦缉队更有办法接近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侦缉队找不到线索的时候,他们就是鹰犬,他们走到哪里,侦缉队必须跟到哪里。 四组人马立刻行动起来,重案侦缉队的全体警察只为一个目的而奔波:抓住或击毙香波王子和梅萨。 碧秀是最后一个离开侦缉队办公室的,他想对留下来值班的玛瑙儿说:“你终于来上班了?”瞪了她一眼,又没说。 3 唐卡上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就像威猛的瞭望哨,堵挡着所有的嘈杂。烈士陵园内、荒凉的公墓里依然保持着肃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全神贯注在梅萨刚刚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上。 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记”仍然是仓央嘉措情歌: 杜鹃从门隅飞来, 大地已经苏醒, 我和爱人的相会, 让身心变得舒畅。 繁茂的锦葵花儿, 若能做祭神的供品, 请把我年轻的玉峰, 也带进佛殿里面。 “两首情歌?”这一次,香波王子没有模拟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唱出来,他愣愣地望着,忧郁地说,“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了,前一首情歌是他最后的情爱记录,说明即使危难来临,他也没有放弃和女人的约会。相反,危难往往是动力,越是深重就越会把他推向女人,尽管他也知道,所有他必须面对的危难都和女人有关,所有他必须奔赴的约会都意味着诀别。但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个时候和仓央嘉措约会的是哪个女人?她肯定不是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因为他对她们的称呼一直是‘情人’,而现在‘爱人’出现了。‘情人’是多元的,‘爱人’是唯一的,这在仓央嘉措时代的西藏,也是如此。我的结论是,仓央嘉措以达赖喇嘛的地位和生命为代价,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不渝的爱情之后,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难忘的情爱邂逅。” 梅萨说:“作为诗人和歌手,仓央嘉措未必是经一事写一诗或唱一歌的,他可以想象,可以虚构,文学本来就是一种以假乱真的东西。” 香波王子说:“但我还是相信,所有进入‘光透文字’的仓央嘉措情歌,都有真实的事件作为依据,不然,涉及到的人物怎么可能重现于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呢?” 梅萨说:“往下说,后一首情歌怎么回事儿?” 香波王子瞪着“光透文字”沉思着,半晌不说话。 梅萨着急地问:“很费解吗?” 香波王子疑惑地说:“两首情歌不是一个时间一个地方创作的,怎么会合起来作为‘授记’呢?‘繁茂的锦葵花儿’这首情歌是仓央嘉措在后藏日喀则的作品,那次他在摄政王桑结的陪同下,前往扎什伦布寺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大师座前接受比丘戒,最终虽然被他拒绝,但他却不能拒绝走进坚赞团布寝宫,他的寝宫就是佛堂。这首情歌就是在扎什伦布寺的寝宫里唱出来的,不明白为什么会用在这里做‘授记’,难道‘让身心变得舒畅’的这次情爱相会,发生在扎什伦布寺?不可能啊,这时候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夺取西藏政权,仓央嘉措一直被软禁在拉鲁嘎采林苑,虽然他有可能离开林苑,走向原野,不顾一切地去跟爱人约会,但却无法走向遥远的需要骑马行走半月之久的日喀则。” 梅萨说:“但想象是无处不在的,离开了想象和虚构……”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树说:“别唠叨了,我再次提醒你,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件普通的文学作品,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是发掘最后伏藏的前期伏藏。你靠那种想象啦虚构啦等等一般文学创作的规律,解释不通。” 梅萨生气说:“是你在给我唠叨,我是出于礼貌回应你。” 香波王子说:“我给你唠叨了吗?我是在给我自己说话,在给我的影子说话。” 梅萨忍让地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嘛。” 香波王子说:“影子不会干扰我,影子总是悄悄的。” 这一吵,亮了,香波王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更亮了:“对啊,悄悄的,他去了,作为一个密法修炼者,一个‘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他为什么不可以用‘迁识夺舍秘法’,悄悄地让自己的灵识走向扎什伦布寺呢?对迁移的灵识来说,几十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几千公里的空间,就跟没有延伸和没有距离一样。现在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把相会爱人的地方选择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拉萨的旷野里不行?冲赛康的店家里不行?热切期盼他的哲蚌寺和大昭寺不行?” “是啊,为什么?” “一种解释应该是仓央嘉措陷入了明妃之恋,他和‘爱人’的相会,实际上是密法修炼的一个程序。而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修建的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的扎什伦布寺,则是完成这个程序最殊胜、最有加持力的道场。另一种解释应该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仓央嘉措毕生修炼密法的成果。别人的修炼是掘藏,他的修炼是伏藏。既然是伏藏,而且一次比一次机密、一层比一层高远,就不能再是拉萨的哲蚌寺和大昭寺,更不能是拉萨市井的店家和旷野的树林了。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两种解释合二为一,既是为了密法修炼,也是为了秘密伏藏,他的修炼是为了当下的伏藏,他的伏藏又是为了未来的修炼。这中间有两个重要环节,一个是仓央嘉措跟明妃的合作,一个是我和你的合作,都是阳体和阴体的会同,目的是为了平衡与和谐,而平衡与和谐是仓央嘉措乃至整个佛教唯一的追求。在佛教看来,极度的不平衡和不和谐是自然和人类所有灾难的根源。”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她的反应。梅萨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香波王子问道:“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梅萨没好气地说:“影子不会说话,影子总是悄悄的。” 香波王子说:“现在是我让你说,你就必须说。” 梅萨说:“好,我说,你有屁的道理。你说仓央嘉措用‘迁识夺舍秘法’去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完成了密法修炼的程序,不可能的。就算仓央嘉措有这个能耐,可他的‘爱人’呢?就算他的‘爱人’是佛母降世,能够眨眼之间空行无阻,可他们的理由呢?光靠扎什伦布寺是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修建和它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这两点,是没有说服力的。甘丹寺还是宗喀巴亲自兴建的呢,色拉寺还是朝廷钦命的‘大慈法王’释迦益西创建的呢。甘丹寺是格鲁派六大寺院的首寺,哲蚌寺排名第二,色拉寺排名第三,难道它们就不是完成密法修炼程序最殊胜、最有加持力的场所?” 香波王子说:“反驳得好,但有一点你忘了,不管是密法修炼,还是秘密伏藏,首先要安静,其次要安全,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在拉萨,到处都是拉奘汗的蒙古骑兵,所有的大寺院都有蒙古骑兵把守,仓央嘉措又是被跟踪监视的,安静和安全根本谈不上。而在后藏日喀则,拉奘汗的权力还到不了那里,扎什伦布寺的住持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虽然对仓央嘉措拒绝接受比丘戒耿耿于怀,但仍然对仓央嘉措的密法修为抱有同门师兄的欣赏。这一点,仓央嘉措是知道的,当灾难的命运让最后的修炼或者伏藏变得迫在眉睫时,他本能地意识到扎什伦布寺是唯一可取的殊胜之地。” 梅萨无话了。 香波王子拿着翻译过来的“光透文字”晃了晃说:“再看‘指南’。” 为什么功高却无记载?为什么处处有的又处处没有? 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为什么远走的神 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为什么无 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四上师的助力引导上升。 三色宫寺、牧羊人的冬窝子,它是金色三宝之地。在雪域 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 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 香波王子望着“指南”一句一句地领悟,极力想把它跟日喀则和扎什伦布寺联系起来。他说:“有些是不好解释的,好解释的是‘无量光佛的祈愿’一句,扎什伦布寺是班禅大师的驻锡地,班禅大师是无量光佛的转世,那儿有‘无量光佛的祈愿’是很自然的。还有‘牧羊人的冬窝子’一句,喇嘛们的习惯是夏天去村寨草原讲经作佛事,冬天待在寺院里,所有的寺院包括扎什伦布寺对喇嘛们来说都是冬窝子。至于‘牧羊人’嘛,扎什伦布寺是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主持修建,后来才成为班禅额尔德尼世系的驻锡寺,根敦珠巴出生于后藏霞堆牧场的一户牧民家中,从小帮着父母牧羊,直到十五岁才出家,所以自称是‘牧羊人’。再就是‘在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一句,‘防雪栅栏’在后藏比较常见,尤其是日喀则。最后一句是‘索朗班宗……’”他突然兴奋起来,“看啊,索朗班宗出现了。” 梅萨问:“什么索朗班宗,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又是一个仓央嘉措的情人,因为她小鸟依人,楚楚可怜,仓央嘉措在情歌里把她比作了画眉。”他唱起来: “琼结地方的柳林, 画眉索朗班宗, 不会远走高飞, 注定能和我相会。” 香波王子一连把这首情歌唱了三遍,又说:“原来索朗班宗才是仓央嘉措的‘爱人’。出现‘索朗班宗’的这首情歌创作年代不详,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索朗班宗’是什么时候进入仓央嘉措生活的。现在看来,她大概在拉萨最后一个陪伴仓央嘉措的人。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这天,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这个女人显然就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索朗班宗,索朗班宗,又是一个女人。”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光透文字’中的情歌‘授记’给我们暗示了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那里仓央嘉措曾和他的‘爱人’秘密相会,然后在修炼中进行了伏藏。而‘指南’又告诉我们,这个‘爱人’就是索朗班宗,她肯定已经转世,如今还活着。潜在的逻辑就是,她在哪里,‘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应该在哪里。” 梅萨说:“我总觉得不可思议,仓央嘉措时代的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一个个都复活了,现在又复活了一个索朗班宗,而这个复活的,很可能会因为我们的寻找而死去。这是我在伏藏学研究中还没有遇到过的。如果说莲花生大师,或者仓央嘉措,或者任何一个大成就者,可以通过家族传承和血缘传承,把法宝伏藏在后人身上,那么他们怎么能保证几千几百年以后这些具有伏藏指南意义的女人会拿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给自己起名字呢?要知道起名字的偶然性非常大,比如我的名字,我妈妈有个朋友是研究格萨尔的,出了一本书送给我妈妈。我妈妈是只看电视不看书的,那天却随手一翻,翻到了《降服魔国》的梗概:以吞食婴孩为乐的北方魔王勒乌兹安趁格萨尔闭关修行时,掳走了格萨尔的次妃梅萨奔吉。格萨尔单人匹马前往魔国营救,途中降服了魔国戍边大臣和魔王的妹妹,最后又得到梅萨奔吉的策应,利箭穿心杀死了魔王勒乌兹安。梅萨奔吉嫉妒格萨尔的正妃珠牡,在格萨尔的酒中下了迷幻药,格萨尔只喝了一口,便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与梅萨奔吉留在魔国长达九年。妈妈看到这里哈哈大笑说:‘这就对了,就是要把格萨尔留在自己身边,如果放他回去,他天天和正妃珠牡在一起,那你还不如嫁给魔王。这个女人有本事,我的女儿除了叫我的名字,还应该有一个对外的名字,就叫梅萨奔吉吧。’妈妈给我起了对外的名字自己却从来不叫,上小学时带我去报名,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妈妈抠着头说,她叫梅萨……梅萨什么来着?后面的词儿忘了,于是我就成了梅萨。” 香波王子说:“偶然中有必然。你妈妈的朋友送书,很少看书的妈妈居然看起了书,恰好看到的是格萨尔王传中梅萨奔吉的故事,后来又把‘奔吉’忘了。我觉得这都是天意,在你没出生之前,梅萨这个名字就等着你。” 梅萨:“又是宿命,有时候我痛恨宿命,痛恨我无法摆脱宿命。” 香波王子说:“不宿命就无法接触西藏,无法进入藏传佛教,宿命是伏藏的灵魂,伏藏是宿命的典范。我对下一个目标的判断,也是基于宿命。如果‘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我们到不了日喀则,就会被天灾人祸挡住,你相信不?” 梅萨说:“好吧,我听你的,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拉萨汽车站,肯定能赶上去日喀则的长途汽车。”香波王子捂着肚腹上的伤口起身,从树上取下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握着木轴卷起来说,“我们得带着它,它是我们的吉祥物。” 4 一走出那片藏身的公墓,香波王子和梅萨就意识到他们已经寸步难行了。一张通缉令居然就贴在公墓第一排最醒目的一座墓碑上,把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贴通缉令的人再往前走十步,就能望见树荫下两个被通缉的逃犯了。真是尸陀林主保佑,尸陀林母保佑。 两个人缩起身子,前后左右地张望着,想翻墙出去,却见烈士陵园大门口一个守门老人正在扬头看着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好,老人坐在地上,开始从一个锃亮的小铜盆里往外数钱,并不看他们。好像不看就是有恩,香波王子感激地掏出两元钱丢进小铜盆,拉起梅萨,大步走出烈士陵园大门。 突然,守门老人说话了:“请你们回来。” 香波王子和梅萨停下来:“干什么?” 守门老人说:“我想看看你们。” 香波王子说:“看看我们?”一抬头发现老人身边的石柱上也贴着一张通缉令,两个人的照片清晰得如同本人。他们吓得都不敢出气了,赶紧离开,似乎守门老人一伸手就会将他们抓住。 梅萨说:“连坟墓都贴着通缉令,拉萨已是天罗地网了,我们怎么离开?” 香波王子说:“我也不知道,到了拉萨汽车站再说。” 这时梅萨的手机响了,是智美打来的:“你好。” 梅萨说:“你还记得我的电话?” 智美似乎一点也不想寒暄,说:“你让香波王子讲话。”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接过了手机。 智美说:“我很佩服你香波王子,大昭寺‘光透文字’又被你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秋吉桑波大师之死就是证明。但你是不会再有下一步的,你已经无路可走。”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你总不希望‘七度母之门’的开启夭折在你手里吧?你和伏藏的缘分已经结束了,传下去吧,为了神圣的‘七度母之门’,我可以做你的上首弟子。” “说真的智美,本来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但是现在不了。伏藏是高洁之圣物,它要求发掘它的人善良慈爱、品端行正……” 智美冷笑道:“你认为我品行不端正?一个连秋吉桑波大师都敢杀害的人是不配教训人的。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警方这么认为。要是你现在有机会看电视听广播你就知道了。靠通缉令出名是最快的,现在的拉萨,没有人不认得你。快告诉我你从‘光透文字’中得到了什么启示,警察正在迅速靠近你,你立刻就会失去自由。” 香波王子说:“好,我告诉你,‘光透文字’的启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龙宫里,你必须跳进拉萨河才能找到它。” 是戏谑还是实话?智美判断着,咬着牙说:“香波王子我恨你,你夺走了梅萨我一辈子恨你。”说罢手机关了。 香波王子弯下腰:“哎哟我的肚子,疼死了。” 梅萨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把他扑倒在一片小树林里。几步远的马路上,一些远道而来的蓬头垢面的朝圣者正在朝布达拉宫或大昭寺磕着等身长头,一辆警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出小树林,不敢走大路,就沿着一条人踩马踏的西郊小路往东走,很快到了尽头,一片土坯石料的废墟挡住了他们。香波王子停下来,喘着粗气,捂起肚子坐在残墙上,看了看四周。显然这里曾经是一片民房,拆迁以后来不及新建,就成了废墟。 香波王子说:“你看看,哪儿有佛龛。” 梅萨到处看了看,没找到佛龛。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你看倒塌的墙壁上,那些彩绘的吉祥盘长,说明是藏家,藏家怎么会没有佛龛。” 他自己找起来,最后在一堆破烂木头和破烂藏袍下面看到了砖砌的半截佛龛。他扒掉烂木头和破藏袍,掰下佛龛上泥塑的香炉,看了看,失望地说:“怎么一点香灰都没有。小时候,我常常被雅拉香波神山的山岩、冰石和自己的藏刀划破,阿妈总是捧来香灰,厚厚地盖上一层,然后用布一包,再念几句祈福的经,过两天就好了。”他拿着香炉看看,思忖着说,“也许这比香灰更管用呢,麻烦你,把它砸碎了。” 梅萨把泥塑的香炉放进佛龛,用石头砸成了粉末。 香波王子亮出肚腹,抓起香炉粉末糊在伤口上,又用原来包扎伤口的哈达重新包扎好,问梅萨:“你知道它为什么管用?”没等回答又说,“也是阿妈告诉我的,一块石头你朝它膜拜一万次它就会有灵性。一个香炉的寿命是无限的,它常常陪伴着一家几代人,几代人每天朝它膜拜,加起来岂止一万次。而膜拜的内容无非是保佑无病无灾、有福有寿,天长日久人的虔诚和愿望就会浸透在香炉里,香炉的粉末自然就有消炎止疼、生肌长肉的作用。” 梅萨说:“照你这么说,药店就不用卖药,就卖香炉粉得了。” 香波王子说:“这你就错了,就算药店会卖香炉粉,香炉粉也是不管用的。因为现代医药也是信仰、情感、虔诚和膜拜的产物。既然药店已经有了这种产物,香炉粉就自动退隐,它只在没有医药的地方和没有医药的时间起作用。比如说现在的我,我已经不疼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梅萨说:“你在用心念战胜自己。伏藏学有一个分支就叫心念历程,自始至终没有行动,从心念伏藏到心念掘藏,都是修行最好的高僧,依靠禅坐观修,用佛法操纵着全过程。” 香波王子说:“佛法即心法,信仰的力量是无限的,我们走。” 梅萨问:“怎么走?” 香波王子说:“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香波王子走到那堆掩埋着佛龛的破烂藏袍前,挑了一件最脏最破的穿在身上,又挑了一件大小合适的递给了梅萨。 梅萨不接,皱起眉头,嘬着鼻子:“臭,臭,臭。” 香波王子说:“我们现在能遇到它,就是佛赐的圣物,所有的圣物都来自须弥山上的莲花仓库,带着四季不衰的莲花清香。你再闻闻,香不香?” 梅萨闻了闻,说:“不香。”但她还是咬着牙穿上了。 接下来,他们用灰土抹脏了自己的头脸。 梅萨问:“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我们了?” 香波王子说:“还要朝拜。” 拉萨是朝圣者的天堂,天天都有成千上万来自青海、甘肃、四川、云南以及西藏各地的朝圣者匍匐在马路上、广场中、寺院里,做一个朝圣者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上公路,朝着拉萨汽车站的方向磕起了长头。他们衣袍褴褛,风尘仆仆,把一个个等身长头磕得尽量虔诚而标准。和别的朝圣者不同,他们的双手没戴厚木头或三层牛皮的手套,只用破衣服包裹着,更显见他们路途遥远、摩擦地球的时间够长。厚木头的手套磨穿了,三层牛皮的手套磨掉了,只能破衣服裹手了。满怀欢喜的朝圣者,哪个不是如此坚忍呢? 不时有警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和其他一些车辆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人认出他们来,就连刚刚找回路虎警车的王岩和卓玛,也没有想到前面那两个脸上蒙尘最厚、衣袍烂洞最多、身上气味最臭、磕头最是一丝不苟、行动最是缓慢如蜗牛的人,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香波王子和梅萨。 路虎警车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香波王子直立着,盯着路虎警车远去的背影,把手在头顶拍一下,在额际拍一下,在胸前拍一下,正要拜倒在地,一辆拉萨警车尖叫着停在了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他呆住了,身体僵硬地弯曲着,就听梅萨在身后小声说:“快跑。”他没有跑,既然人家已经认出了他们,再迅速的逃跑都是多余的。 然而虚惊一场,拉萨警车是跟踪路虎警车的,紧急刹车是为了一只野狗。野狗横穿马路,已经过去了,突然又不想活了似的拐到了马路中央。 生命平等的意识是拉萨的阳光,所有人包括执行紧急公务的警察都会有温暖的照临。看着野狗安全了,警车才急急忙忙驶去。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吓得一脸煞白的梅萨,嘴角一挑,轻轻一笑。他们继续磕头,两个小时后来到拉萨汽车站。 傍晚了,连夜去日喀则的客车正在售票,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地上,脸朝地面,翻起眼睛瞪着前边。仿佛长头磕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磕下去了。香波王子得意地想,全世界只有拉萨是这样的:一个逃犯可以理所当然地俯卧在地,用大地遮挡面孔,而不至于被家喻户晓的通缉搞得束手就擒。就算有明察秋毫的眼光扫过来,那也只能落在后背和后脑勺上,有用后背和后脑勺通缉罪犯的吗? 但是得意就像掠过天空的星芒,闪过去就是黑暗。香波王子绝望地看到,所有上下旅客的车门口、所有还在售票的车站窗口,以及停车的广场、进出车辆的路口,都有一些可怕的人影。他们不提行李,不带老婆孩子,他们穿着夹克或者西服,假装看报纸或者聊天,眼光却在行人脸上瞟来瞟去。 香波王子说:“早该想到了,拉萨汽车站是罗网的收口,不是我们的起点。都是我的错,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头,怎么还能抱有侥幸。” 梅萨说:“来了后怕,不来后悔,赶紧撤吧。” 他们磕头而去,就在许多便衣的眼皮底下,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拉萨汽车站。他们看到,就像影子一样从北京跟到拉萨的喇嘛鸟就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靠在车头上说着什么。香波王子寻思:他们肯定还是不希望警察抓住我,我是不是应该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呢?立刻又摇头,那跟投案自首有什么区别?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早已是警察眼里的反光镜了。 有个朝圣者跟在了他们身后,他留着已经均匀地长出头发的那种光头,裹着袈裟、用黑氆氇蒙着嘴脸,戴着一副没有丝毫磨损的木头手套。给人的印象是刚坐长途车来到拉萨,一下车就开始了朝拜。傍晚最后的阳光拉长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香波王子瞥了一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回头一看,不禁浑身一抖。他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让稍后的梅萨磕头磕到自己身边,小声说:“骷髅杀手跟上了,他居然认出了我们。” 趴在地上的梅萨扭头看了一眼。同样趴在地上的骷髅杀手从黑氆氇上面露出血红的眼睛,阴恶地瞪着她和香波王子。她心里一瘆,顿时觉得站不起来了。 香波王子说:“你在我前面,往功德林的方向磕头,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停下来。” 梅萨问:“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还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如果他还想杀我,我这次很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但是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情况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正当香波王子跪在地上,厉声责问匍匐而来的骷髅杀手“你想干什么”时,一辆警车飞速而过。警车走远了,却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吓得失去了控制,他一头撞向路边的水泥电杆,又弹回来,连车带人摔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香波王子惨叫一声,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很多人围了过来,包括慈悲为怀的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包括两个便衣。 一直没有接到“不动佛明示”,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便猜测香波王子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在拉萨以外的某个寺院,尤其是距拉萨四十五公里的甘丹寺和二百八十公里的扎什伦布寺,其重要地位对伏藏和掘藏都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一直守候在长途汽车站,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警察抓捕香波王子的中介。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同时蹲下,想扶起香波王子,慈悲地问着:“没事儿吧,没事儿吧?”香波王子坐了起来,一看是他们两个,忽地又躺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对视了一下,有点不相信,再次扶他坐起,想看个究竟,却被香波王子使劲推开了。 所有的细节都被监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的两个便衣看在眼里,立刻扑过来,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动不动。他在想:怎么办呢? 一个便衣一手架着他,一手拿出手机打电话:“碧秀副队长,抓住了,香波王子抓住了,他化装成朝圣者,在拉萨汽车站。”碧秀在电话里说:“不要让他跑了,我马上就到。”便衣说:“他跑不了了。” 这时,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已经从地上爬起,听着便衣打电话,意识到是警察,撒腿就跑。便衣一愣:他是谁,怎么一见警察就跑?不管是谁,抓住了再说。一个便衣立刻给香波王子戴上手铐,牢牢控制住了他,另一个便衣起身去追撵那个骑摩托车的人。 一直趴在地上观察动静的骷髅杀手这时候一跃而起,扑过来一拳打翻了控制香波王子的便衣,扶起摩托车,冲着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梅萨喊道:“快,把他扶上来。” 香波王子反应要比梅萨快,没等她起来,已经举着手铐瘸到了摩托车跟前。“上,快上。”他喊道。 梅萨一脸迷茫:“我们跟着他?” 摩托车发动起来已经要走了,骷髅杀手一把将梅萨拽趴在后座上。香波王子抬腿跨了上去。被骷髅杀手打翻的便衣爬起来撕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身体后仰着,两腿紧紧夹着摩托车。他是从小夹着马背长大的,无意中练就的腿力这时候帮了他的忙。便衣被拽倒在地,而他却牢牢固定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吼叫着前冲而去,便衣被拖出了十多米才松手。一大群便衣追了过来,追了一段就开始鸣枪警告。 碧秀出现了,大声说:“真是愚蠢,他们是亡命徒,警告只能让他们跑得更快。”说罢,急急忙忙钻进了一辆警车。 这时有便衣扭着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走来,对碧秀说:“我抓住了一个。” 碧秀说:“立马押回去,突审。” 骑摩托车的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哭着说:“我是第一次偷摩托车,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吧,我老婆还在医院等着我。” 碧秀一听,说道:“贼娃子添什么乱。”一踩油门就走。 碧秀的警车在拉萨河边中和国际城的桥头追上了摩托车。这辆偷来的摩托车跑了不到两公里就没油了。骷髅杀手跳下来,扔掉摩托车,从“遍撬一切”中摸出一把钥匙,迅速取下了香波王子的手铐,小声说:“牛跑,牛跑。” 梅萨问:“什么牛跑?” 香波王子说:“放过牛的人都知道,受惊的牛群不往一个方向跑。” 骷髅杀手说:“我说跑,你们就跑,分头跑,他只能选择一个追,另外两个就能活命了。” 香波王子迅速扫了梅萨一眼说:“我往自治区政府跑。” 骷髅杀手说:“如果我不死,我还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们。”他看碧秀已经从警车上下来,嗖的一声把手铐扔了过去。 碧秀眼疾手快地接住,“哼哼”一声说:“它对我没什么用,我不可能打死了人再铐住他。”说着,扔掉手铐,掏出了枪。 骷髅杀手说:“你的骷髅刀呢?黑方之主的教言你不会忘记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使命就是让骷髅刀说话,你不会用骷髅刀惩罚人,你不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碧秀再次“哼哼”了一声说:“那我就让它说一次话给你看。”他收起手枪,从怀抱里抽出骷髅刀,狞笑着晃了晃。 骷髅杀手大喊一声:“跑。” 三个人朝着三个方向跑去,碧秀一愣,再掏枪已经来不及了,犹豫了一下,觉得先惩罚内贼更符合“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则,便大吼一声,朝骷髅杀手追了过去。 5 香波王子跑跑停停,跑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原本几分钟就能到达的自治区政府门口。他肚腹上有刀伤,又被摩托车撞了一下,能到达这里已经是佛祖保佑了。门口马路对面黑暗的树荫下,梅萨早就等在那里,冲他打了声口哨,看他行动迟缓,跑出来挽起他就走。 梅萨说:“你怎么选择这里,这里是很危险的。” 香波王子说:“附近有更合适的地方吗?也许追捕者想不到,逃亡的杀人犯会来政府门口躲藏。”他在黑荫里坐下,喘着气,擦着满头的冷汗又说,“伤口又开始疼了。”其实一直在疼,他忍着,只是现在忍不住了。 公路上,几辆警车划破最初的夜色飞速驶过。 梅萨说:“香炉粉末不起作用啦?我现在就去药店买药。” “绝对不能去,警察肯定知道我有伤,所有医院和药店都会有布控。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搞到治伤的药。” “什么地方?” “大昭寺,国字脸喇嘛那里,最初就是他给我敷了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又用大黑天的哈达包扎了伤口。” “那里很危险。” “危险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希望。” 梅萨自语着:“一半是活,一半是死,我们是在赌命了。” 他们脱掉了一身肮脏的行头,去掉了所有朝圣者的痕迹,搀扶在一起上路了。不敢坐车,只能步行,从自治区政府到大昭寺两三公里的路,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所经之地都比较繁华,人影杂乱,灯影斑驳,有的是勾肩搭背的情侣。白天的喧闹以最后的收场掩护着他们,很少有人关注这一对卿卿我我、过于平凡的男女。香波王子和梅萨安然出现在八廓西街的阴影下,混进一大堆长年累月把这里当作露天寝地的乞丐中。 香波王子写了一张纸条:“求见秋吉桑波大师。”花两元钱让一个老乞丐去敲门递纸条。秋吉桑波大师已经不在了,守门喇嘛一定会交给和秋吉桑波大师最亲近的国字脸喇嘛。 国字脸喇嘛果然出来了。递纸条的老乞丐引他们来到了乞丐堆里。两个壮硕的喇嘛跟在后面,却没有过来,躲在大昭寺门墙的拐角处,朝这边张望着。 香波王子捂着肚子咬着牙,艰难地站了起来。 国字脸喇嘛说:“我知道是你,但你不该写‘求见秋吉桑波大师’,会引起别的喇嘛注意。”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能那样写。我有伤,我需要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药我带来了。”国字脸喇嘛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布兜,正要交给香波王子,两个壮硕喇嘛嗖嗖嗖跑过来,揪住香波王子的同时,一把叼走了小布兜:“圣教的敌人,终于抓住你了。” 香波王子后退着说:“谁是圣教的敌人?” 两个壮硕喇嘛一左一右拧住他:“所有的杀人犯都是圣教的敌人。”又指向国字脸喇嘛,“还有你,吃里扒外的败类,你帮助圣教的敌人你也是敌人。” 国字脸喇嘛突然喊起来:“乞丐们,我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你们谁还认得我?十年前秋吉桑波大师收留了我,叫我乞丐喇嘛。乞丐喇嘛今天对老朋友们说,秋吉桑波大师对我好,就是对你们好。这一男一女是秋吉桑波大师的朋友,你们要帮他们一个忙,不要让这两个不懂事的喇嘛抓住他们、上去,给我压倒。” 四周顿起一阵骚动,有讲义气的,有凑热闹的,还有趁机使坏的,乞丐们胡喊乱叫着扑了过去,把两个壮硕喇嘛压趴在地上。乞丐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伟大掘藏的一部分,嘻嘻哈哈、前赴后继地扑压着,一会儿便摞成了一座山。 终于不闹了,两个壮硕喇嘛从地上爬起来,摸骨摸肉地呻唤着,再向四周寻找时,香波王子早就不见了。两个壮硕喇嘛推搡着国字脸喇嘛走向了大昭寺门口。国字脸喇嘛突然回头喊起来:“再见了,香波王子,今生今世我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秋吉桑波大师,一个就是你。”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就藏在大昭寺前唐蕃会盟碑下的阴影里,看着三个喇嘛消失在大昭寺门内,才走出阴影,来到乞丐们中间,这儿掏掏那儿摸摸,舍散了身上全部的零钱,然后慢腾腾离开。 梅萨说:“我以前挺讨厌乞丐,觉得大煞风景,没想到讨厌的才是能帮忙的。”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要讨厌?乞丐是佛的一部分,是拉萨的一部分,或者说只要有佛,就会有乞丐。乞丐标志着怜悯的存在,给佛提供了大慈大悲的理由。乞丐还是象征,象征了释迦牟尼最初被人世的苦难所牵引,走向忏悔和拯救的时刻。每一个活佛、所有的喇嘛,都应该在乞丐面前照出自己:有没有悲悯,能不能布施,可不可忍辱,是不是精进。乞丐之心,也是佛之心;乞丐之请,也是佛之请。人世与佛界,其实没有区别,每一个乞丐,都可能是一尊佛,来挽救你,或者给你提供乐善好施的机会。” “你和智美就是不一样,智美一见乞丐,总说他们是寄生虫,丢尽了脸面。” “一般藏民都不这么认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 梅萨欲言又止,看着香波王子并不逼她说,就又主动说起来:“他父亲作为宣谕法师,虽然能够直接和神灵交通,却并没有神仙的富贵,所谓云游四方实际上就是一种半乞讨的生活。这样一种生活是不能养家糊口的,智美的母亲很早就改嫁。智美是宣谕法师一手拉大的,十二岁以前就是个小叫花子。十二岁以后,已经被父亲调教成占卜神童的他进入夏鲁寺学经。没想到师父两年后还俗,征得他父亲的同意,把他带到康定,送进了康定汉藏双语学校。他在康定长大,其中有三年是和父亲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基本过着孤儿的生活。但他是聪明的,有志向的,志向就是和父亲一样精通占卜,却不再重复父亲的生活。他要过好日子,要做人上人,要有钱,有知识,有地位,有享受。他仇恨乞丐其实就是仇恨贫穷和卑贱,仇恨自己的童年,仇恨不堪回首的历史——自己的历史和父亲的历史。” 香波王子说:“那是不该的,他父亲其实比他强,尽管物质生活糟糕得一塌糊涂。” “这个他也承认,所以总是不安分,想振兴祖业。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和祖先比,越来越不如了。’关于他的祖先,教内熟悉他父亲的人都知道,你恐怕也知道。” “我不知道。” “就是那个统治过西藏的蒙古人,大名鼎鼎的拉奘汗。” 香波王子惊问道:“拉奘汗?不可能吧?”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智美坚信他的家族具有拉奘汗的传承,他是拉奘汗的后代,他祖父是拉奘汗第六代嫡传后人。” 香波王子说:“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他抱着新信仰联盟的观点。” 梅萨说:“祖先的遗恨智美要弥补,所以对他来说,新信仰联盟不仅是观点,还是组织,他已经是新信仰联盟的一员了。” 香波王子又是一惊:“什么时候加入的?” “就是那次出国,中国藏学基金会资助藏族青年学者去美国惠灵顿大学做访问学者,边巴老师推荐智美去了。一去就和新信仰联盟的人发生了联系,仿佛他们知道智美的身世,也知道智美需要钱。” “那么你呢?” “我也去了,这你知道。” “我说的不是出国,是新信仰联盟,你是不是也加入了新信仰联盟?” “那是以后的事,智美一再撺掇我,我不能不听,我是他的女人。对你失望后,我就已经决定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既然这样,他加入,我也只能加入。但我们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和改造,来不及了,回国的日期很快到了。” “智美的撺掇不是你加入的理由,至少不充分。” 梅萨点点头:“更充分的理由跟你有关,跟你的仓央嘉措研究有关。仓央嘉措是人,他的所有情人包括玛吉阿米也是人,是人就应该有爱也有恨。玛吉阿米是仓央嘉措的最爱,仓央嘉措也是玛吉阿米的最爱,他们为了对方,彼此都经受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当然应该醒悟这些苦难是谁带给她的。” 香波王子一副你懂什么的神情:“你说他们有恨,恨什么?恨圣教?仓央嘉措不会,玛吉阿米也不会,他们都是虔诚的信仰者,即使面对死亡也不会有恨。” “他们不恨圣教,难道不恨‘隐身人血咒殿堂’,不恨那些血淋淋的谋杀?” 香波王子坚定地说:“也不会,他们谁也不恨,永远不恨。” “可是我有恨。” “你?你恨什么?” “我恨仓央嘉措应该恨但没有恨的一切。” 香波王子瞪着她,好像突然才发现:“仓央嘉措跟你有什么关系?” 梅萨说:“难道我就不能研究吗?别忘了,我一开始就爱你,你研究的我也在研究,为什么,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既然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或者仓央嘉措的转世,我就必须跟仓央嘉措有关系,不然我怎么爱你,你怎么爱我?” “你热爱仓央嘉措,你有恨,有恨就要加入新信仰联盟,然后跟我一起发掘‘七度母之门’,然后让圣教蒙羞丢脸,然后和智美一起贪占钱财,出人头地……” 梅萨大声辩白道:“我跟他不一样,不一样,我们并没有共同的目的。” 香波王子冷笑一声:“我看不出来,仓央嘉措屡遭拉奘汗迫害,而你,自命为爱我爱仓央嘉措的人,却和拉奘汗的继承人一起实现着拉奘汗的遗言——追寻新信仰,既可笑又可耻。” “所以我一直在彷徨,彷徨到今天我抛弃了智美,爱上了你。我连我妈妈的话都不顾了,她让我只爱一个男人。” “难道你现在爱着两个男人,一个我,一个智美?” “不要再提智美了。我说过,我的感情已经给了你,但心和灵魂还飘着。”梅萨叹口气,“不说这些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香波王子半晌无话,看到梅萨搀靠着自己,一副神情倦怠、楚楚可人的样子,心头一疼,说:“我们都需要休息。” 他们在朵森格路上找了个休息的地方。这里好像是一个临时的垃圾总站,有一片排放整齐的垃圾箱。从垃圾箱的夹缝里钻进去,来到中央靠着垃圾箱坐下,很安全。 香波王子说:“睡吧,累了。” 梅萨担忧地说:“药没拿到,白来了,你的伤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不要紧,就是疼,明天就好了。” 但是他们睡不着,拉萨的夏夜有时候是很凉的,就像今夜,凉得身体下面的水泥地变成了冰,加上对明天的担忧,脑子就越来越清醒。 梅萨说:“这些垃圾箱肯定是傍晚集中到这里的,明天早晨就会拉到垃圾处理站去,我们很快就会暴露。” 香波王子说:“我想起了一苇渡江。公元520年,梁武帝派人追赶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正走在江边,自忖和梁武帝机缘不投,随手折了一根芦苇抛向江水,然后脚踏芦苇,渡江而去。我要是菩提达摩就好了。” “实际一点,想办法先把你的伤治好。” “我祈求菩提达摩借我一根芦苇,我祈求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帮助我们渡过拉萨河,我祈求希望不要离开我们。” 梅萨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了?” 香波王子说:“机场有检查,天路不通,路口有把守,地路不通,只有走水路了。拉萨的水上没有路,也就没有警察,我们要是开出一条路,不就可以安全离开拉萨了吗?我是说,我们可以把拉萨河当作航道顺流而下,正好是去日喀则的方向,漂流五十公里,到达雅鲁藏布江,然后上岸,再从陆路往前赶。” “你真把自己当成菩提达摩了,你有船啊?” 香波王子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得忘了疼痛,站起来说:“我们明天就造船。”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开始行动了,先是腾空了一个垃圾箱,垃圾箱是带轱辘的,香波王子钻进去让梅萨推着。梅萨反穿了香波王子的外衣,又从垃圾箱里捡了一顶男式灯芯绒单檐帽扣在头上,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唱着仓央嘉措情歌,大大方方出现在马路中央: 姑娘装在少年心上, 就像蜜蜂撞上蛛网, 刚刚缠绵了才半天, 又想起修法的佛堂。 清晨的马路上没有别人只有警察,警察远远地听到歌声,又听到垃圾箱的轱辘在柏油路上发出的轰响,就不再注意了。有个警察还说:“现在拾破烂的真多,不是拾而是抢,不勤快就抢不上了,看来这玩意肯定能赚不少钱。我要是不当警察,就去拾破烂。” 警察的漠视给了梅萨胆量,她突然在一家药店门前停下来,咚咚咚地敲响了门。一个小姑娘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打开写着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小窗口,伸出手接了钱才问:“什么药?”梅萨说:“我那个阿哥抢了人家的情人,人家动了刀子,流了很多血,什么药你看着给吧,好点的。”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在垃圾箱里掀起遮盖他的一些烂塑料袋说:“你是谁?是观世音菩萨,还是白度母?你比我有能耐。” 梅萨说:“我是跟你学的,学成了一个骗子。” 他们来到拉萨河边,藏匿到一段废弃水坝的导流洞里,污臭的气息几乎让他们窒息,但污臭就是保护伞,这里是一个老鼠都不来的阒寂之地。梅萨拿出两瓶内服的藏红云白接骨丹、两瓶外敷的麝香乌头寒水石、一瓶酒精和一卷纱布,给香波王子洗了伤口敷了药,又让他干吞了两片止痛药,用干净的纱布拦腰一裹,两个人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香波王子说:“接下来的采购全靠你了。” 梅萨说:“我知道,但我觉得我们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香波王子拍拍胸脯说:“我失败过吗?你照我说的做。” 6 他们一起呆到上午十点,估计商店都开门了,梅萨再次反穿香波王子的外衣,戴着男式灯芯绒单檐帽,匆匆离去。她回来时已过中午,一个结结实实的编织袋累弯了她的腰。香波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自动充气筒、六只汽车内胎、七根不锈钢折叠式晾衣杆、一盘尼龙包装绳、二十个编织袋,还有一个食品袋,里面是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 香波王子看了看,高兴地说:“齐了,就是晾衣杆比我在北京见过的细了些。” 两个人先饱餐了一顿,然后开始造船:先用气筒给六只汽车内胎充气,再把汽车内胎一排三个绑成一个平面,把五根不锈钢晾衣杆横三根、竖两根地加固在汽车内胎上,最后又给内胎裹了两层不吸水的编织袋防止它被岩石划破。还剩下两根晾衣杆,那是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撑杆,用来摆脱触礁搁浅的危险和掌握方向。 离开拉萨的船就这样造出来了。梅萨看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 香波王子说:“怎么样,我们的菩提达摩号?可以出发了。” 梅萨仿佛才意识到不是闹着玩的:“真的要从水上走啊?” 香波王子仰起头颅,豪迈地说:“圣城拉萨,祝我们一帆风顺吧。” 他们把菩提达摩号抬进了拉萨河。 梅萨担忧地说:“我会一点游泳,你呢?” “你会游泳?藏民会游泳的可不多。” “要是智美在就好了,他游得比我好十倍。” “我们用不着游泳,我们会一直在船上。”香波王子说罢,舔了舔作为护身符的鹦哥头金钥匙,又把从烈士陵园拿来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绑在了身上。 香波王子坐了上去,达摩号顿时有些倾斜。梅萨知道已经不可能后退,咬咬牙趴在了上面。香波王子果断地用撑杆撑住了河岸,使劲一推,就把达摩号推进了河浪。河浪拍过来,就像一只手搡了一下又拉了一把,达摩号摇晃着,意识到自己是一艘船,便朝着水浪的诱惑滑翔而去。 这时,从岸边的坝柳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喊叫:“你们不要命啦?回来,回来。” 香波王子回头一看,惊诧道:“智美和他的姑娘?他们怎么也在这里?” 梅萨说:“是你告诉他的呀。你说‘光透文字’的启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龙宫里,智美必须跳进拉萨河才能找到它。” 香波王子说:“我这样说了吗?” 梅萨说:“绝对说了,一出烈士陵园你就说了。” 香波王子想起来了:“对,我是这样说的,我说的是他吗?我说的是我吧?我在那个时候就预言了我和拉萨河的缘分,天意,天意。” 已经到了阔水地带。香波王子用撑杆划着水,发现拉萨河的宽厚到了水中才能感觉到,你看不见底,却能感觉到淹没了九丈龙宫的深沉正在下面缓缓运动。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坐了起来。梅萨一脸蜡黄,惊望着水面说不出话来。 香波王子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按照‘七度母之门’的踪迹来到了拉萨河,河神会保护我们的。”话音刚落,一个大浪扑过来,忽地举起达摩号,又狠狠地甩向幽深的浪谷。香波王子和梅萨同时尖叫起来。 河岸上,智美和索朗班宗跟着达摩号奔跑着。 智美突然停下,愤怒地说:“他要想死就死去吧,还要带上梅萨,也不知梅萨怎么会喜欢一个要她去死的人。”然后拿出手机打给了邬坚林巴,“快来吧,香波王子搞的是自杀式逃命,‘七度母之门’的开启这次真的要中断了。” 监视智美和索朗班宗的两个便衣立刻意识到有情况了,一边跟着他们,一边向河心眺望,一望便傻了眼:逃犯出现了,名副其实的亡命徒,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拉萨在没桥的时候有过牛皮筏子,那是用来摆渡的,顺河而下的工具和举动自古以来都没有过。拉萨河不是航道,密集的礁石会像撞碎水浪一样撞碎所有的漂流物。 很快,便衣和不便衣的许多警察都来到了拉萨河边。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拿着话筒向河心喊话:“赶快上岸,赶快上岸,你们这是自杀,奉劝你们不要自杀。”喊了几声就意识到,水流越来越急,上岸是不可能了,逃犯唯一的出路就是撞岩而死。他觉得义务已经尽到,收起话筒,命令自己的部下:“跟上,漂到哪里,跟到哪里,等着收尸吧。” 阿若喇嘛提醒道:“你还能见到尸体?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冲到雅鲁藏布江。” 碧秀扭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消息灵通得很嘛,谁通知你们的?” 阿若喇嘛高深莫测地说:“拉萨河的河神通知我们来救人。” 碧秀说:“那就去救啊,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念一句唵嘛呢呗咪吽,拉萨河就会干掉。” 阿若喇嘛说:“警察是佛的护法,你们在这里,我们显什么能?” 邬坚林巴插进来说:“救人的时候靠警察还是靠活佛,警察说,靠活佛,活佛说,靠警察,其实警察就是活佛,活佛就是警察,你们两个,一样啊,都是救苦救难,救苦救难,谁都不能落井下石,对不对?” 碧秀意识到是说给他的,“哼”了一声,走了。 阿若喇嘛走向一边,把电话打给了王岩:“你们见不到香波王子了,再见到就是鬼,他还会转世,转世之后才能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们从北京开始就互相联络,明天我们就要回北京了,给你们打个招呼。”然后把香波王子在拉萨河上漂流逃亡的事儿说了。 王岩沉默着,突然喊一声:“在哪里?我们马上就到。” 这时邬坚林巴过来,一把抓住阿若喇嘛说:“我突然想起来了,说不定有个地方能救起他们。快,我们走。” 他们转身离开。阿若喇嘛突然又回来,把同样的话告诉了碧秀。 水急浪猛的河面上,达摩号的颠簸越来越惊险,好几次都是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似乎就此完蛋了,又奇迹般地翻了上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浑身湿透,呛得连连咳嗽,本能地贴伏在达摩号上,紧紧抱着汽车内胎。 香波王子说:“坚持住,坚持住。” 似乎是为了挑衅他这句话,恶浪挺起来,一掌拍在了他脸上。他感到一阵眩晕,黑暗顿时覆盖了他。好在他没有松手,他在黑暗中飞了起来,轰然落下的时候,水流好像平缓了些。 他喊道:“梅萨,梅萨。” 梅萨就在他身边,她的感觉比他更糟,吐字不清地说:“我已经死了。” 好在河道突然变宽了,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撕大了峡谷,水流铺展而去,顿时平缓了许多。两个人喘着气,吐着水,互相看了看,也看了看身下的达摩号。达摩号始终没有翻,这似乎是最大的鼓舞。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用额头摩擦着船体,像是膜拜:保佑啊,西藏所有的神灵都来保佑。 梅萨恐惧地说:“太阳就要落山了。” 香波王子抬头看了看,发现拉萨城已经远去,要是从陆地上走,肯定已经超过了警察的封锁线。他笑着说:“我们已经成功了,把不是航道的拉萨河当作航道,安全离开了拉萨。现在要做的是……” 话没说完,只听哧啦一声,达摩号腾空而起,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又被巨浪打进了水里。梅萨身子一歪,淹进了水里,又忽地上来,香波王子一把揪住了她。 “抓牢,抓牢。”他喊着,再看达摩号时,两只内胎已经划烂泄气,作为骨架的所有晾衣杆严重变形,这才意识到礁石出现了。他坐起来,端起抱在怀里的撑杆,瞪起眼睛观察着。水面上出现一片血色。香波王子说:“你烂了还是我烂了?”立刻意识到,是自己伤口上的血,再一次涌流不止了。 一快顶端安驻着鸟窝的巨石飞速而来,香波王子毫不犹豫地朝着巨石戳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撑杆断了,达摩号丝毫没有减速或者改变方向,而他自己却差一点被戳翻到水里。这次是梅萨拉了他一把,他刚把内胎抱住,水流就把达摩号冲到了巨石上,砰的一声,又一只内胎烂了。 现在,六只汽车内胎还剩下三只,达摩号几乎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随时还会撞裂划烂的三个连体的内胎。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内胎上,看到河道突然变窄,急流更急,激起的浪花就像节日的焰火,直冲上去又散落而下,一座刀锋般的礁石横挡在前面。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香波王子上牙碰着下牙,咯咯咯地说:“别怕,大不了……” 梅萨哆嗦着叫一声:“别说死,我就怕死。” 香波王子狠狠心说:“死到临头,怕也没用。” 岸上的人顺着拉萨河往下游跑,有奔走的,有车行的,跑在最前面的是喇嘛鸟。喇嘛鸟突然停下,钻出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几个雍和宫喇嘛。他们走下公路,快步来到河边。 邬坚林巴说:“就是这个地方,只要他们安全到达这里,就能堵住他们。” 这个地方河面并不宽,水流也很急,但前面是个葫芦口,从上游漂来的许多枯枝败叶、腐草朽木壅塞在这里。此刻这些壅塞物唯一的价值就是柔软,撞上去不会粉身碎骨。 碧秀带着人到了,摇着头说:“上游水那么急,礁石那么多,到不了这里,这里只是个收尸的地方。” 阿若喇嘛说:“凡事有个万一,万一他们活着到达这里呢?你是不是不抓他们了?” 碧秀说:“是的,不抓了,我去抓鬼。” 阿若喇嘛拽上邬坚林巴,扭身走向公路。公路上停满了车,有警车,有出租车,有路过看热闹的公车私车,就是没有他们希望看到的路虎警车。阿若喇嘛拿出手机正要打给王岩,邬坚林巴突然兴奋地喊起来:“看啊,有人下去救他们了。” 远远的激浪中,两个黑点朝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漂去,他们是两个救援者,在最近的距离中看到了死神对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威逼。 这是一次致命的撞击,刀锋般的礁石割散了三个连体的内胎,也割裂了抱在一起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他们来不及看清对方怎么样,就各自抱着一个内胎旋转而去。涡流出现了,一涮就把梅萨涮进了水壑,她靠着自己那一点泳技,努力浮出水面,挣扎了几下,朝着又一个漩涡一头栽了下去。而香波王子却被一股尖细的激流带离了漩涡,直冲而下,更加不幸地朝着另一座暗藏杀机的礁石扑撞过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他感到天空掉了下来,黑暗棒击着他,他脑袋一沉,“啊哟”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怀里的内胎离他而去。 只有进到水里才能感觉到,漩涡是可以漩进也可以漩出的。梅萨又一次浮出了水面,内胎脱手了,她本能地抓了一下,却抓在另一个漂浮物上。就是这个漂浮物突然揪住了她的头发,拼命往上拽着,使她一连躲过了两个漩涡。她以为是香波王子,抱住对方,懊悔地说了一句:“什么一帆风顺,我拦住你就好了。”然后被一股水浪呛得几乎闭气。 拽她的人还在拽,但力气越来越小,终于拽不动了,哗啦一声响,两个人同时往下掉去,深渊出现了,他们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狠狠顶了一下,又急蹿直上,哗的一声蹿出了水面。就在这时,似乎有神力相助,脱手而去的内胎突然又被水浪卷了回来,那人一把抓住,套在了梅萨身上。 梅萨头脑昏胀,半醒半迷,也不知是心说还是嘴说:“香波王子,你不是不会游泳吗?我怎么觉得你是会的。” 顺着狂奔的水,连续撞岩而去的香波王子有了一丝丝的清醒,感觉有人使劲扶着他,心说到底是会一点游泳的,梅萨你比我强啊。然后不由得张开嘴,想吸一口气,却灌了一口水,还没吐出来,便又一次撞到礁石上,昏迷再次控制了他。 救他的人大声喊叫着:“你可千万不要死,你死了我救你干什么?”他没有内胎,全靠自己出色的水性保护着香波王子,也保护着自己,免不了也会狠狠撞在礁石上。他奇怪地想:怎么在水里撞礁就跟从山上滚下石头砸着自己是一样的?可不能再砸了,再砸我就丢死人了:在全系统的运动会上拿过金牌的游泳健将下水救人淹死了自己。他一只胳膊用力划水,机警地躲闪着礁石。突然礁石变大了,眼看躲不过去,便把身子向前,抱住香波王子的头,让自己的屁股重重地夯在了礁石上。他疼得惨叫一声,回身再游,又一头撞到另一块礁石上,两眼顿时金花乱飞。等金花消失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一股水流从两礁之间射过,那边,一座平坝升起。不是平坝,而是壅塞河道的枯草朽木。它们本来也是漂浮物,现在却拦住了所有其他漂浮物。 天色即将黑下去,河面上的人渐渐模糊。 邬坚林巴兴奋地说:“看啊,他们被堵住了。” 阿若喇嘛跑向河边,两脚插进水里,焦急地喊着:“往这边游啊,怎么不游了?”他不知道,就算是两条鱼,在这样的水流里游走,也会筋疲力尽的。更何况漂浮物虽然不动,但下面的水流很急,稍一松懈,就会卷到下面去,下面是黑暗而深长的黄泉隧道。 这时碧秀也喊起来:“喂,他们活着还是死了?”一连喊了几遍都没有人回答。其实河中的人也在喊:“快下来接我们,我们没有力气了。”岸上的人听不见,风浪把声音卷没了。 阿若喇嘛抬脚就往水里走,走到河流淹没大腿的地方,突然又跳回到水边:“哎哟我的释迦牟尼,我可从来没下过水。”然后朝岸上的人喊道,“谁是会水的,会水的下去拉一把。” 岸上的警察和围观的人都是藏民,藏民不是大山的儿子就是草原的后代,游泳对他们来说想都不敢想,那是龙王龙太子的本事。除非像智美这样在北京生活的藏民,中央民族大学的游泳池把他培养成了鱼。藏民都怕热,别的人是热了就吹凉,他是热了就下水,一到夏天,几乎天天下午泡在学校游泳池里,泡了几年就泡成游泳健将了。 邬坚林巴走向智美:“现在轮到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智美说:“他们到底死了还是活着?我是宁肯背尸,也不救命的。” 他身边的索朗班宗说:“那你就不是人了。” 智美说:“我就没打算做人,做人有什么意思?” 河中的两个救援者已经有些吃不消,昏迷的香波王子和也已经昏迷的梅萨死沉死沉地拽着他们,他们几乎无力再把他们托出水面。甚至有一次香波王子被水流冲到了漂浮物下面,救他的人一手扳住一根朽木,扎进水里,用牙齿咬住他的衣服才又捞了回来。两个救援者你一声我一声地喊起来:“快来人哪,坚持不住了。” 风浪小了些,若断似连地传来喊声,却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 碧秀几次把警服脱了又穿上,给人的感觉是想下去救人却又无可奈何。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比河浪还要疯狂的叫嚣是什么:杀了香波王子,杀了梅萨,也杀了河里的两个救援者。他们立刻会被漂浮物下面的潜流卷走,天已经黑了,根本无法打捞。几个小时后,就会冲进天下第一险河的雅鲁藏布江,几天之后就会冲进喜马拉雅山脉,鬼神都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被他杀害的。但临到下水时他只能长叹一声:旱鸭子,我怎么是一只下水就等于自杀的旱鸭子? 那边,索朗班宗还在说:“你真的不救?那我就下水了。”说着就往水里走。 智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又不会游泳。” 索朗班宗说:“连不会游泳的都要救人,你会游泳却要冷酷到底,你真的不是人了。” 智美说:“我们只为‘七度母之门’而活而死,你不明白吗?” 索朗班宗急得跺跺脚,转身离去,朝着岸上一层层的人乞求着:“谁会游泳啊,救救人吧,救救人吧。”乞求没有结果,她坐在河岸上悲痛地哭起来,说:“我早就应该去找他,怎么就没去呢?” 她想起那次和香波王子的见面,当她说“前世注定的爱侣,那是要用仓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时候,香波王子立刻唱了起来。她没想到香波王子的仓央嘉措情歌会是这样一种声音:就好像空着的心房突然迎来了主人,钥匙一响,门就自动开了。此前也有人想进去,但是门,牢固的心房之门就是不开,错觉中以为开了,一推却又是牢牢的关闭。主人,你是我内心一千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所有的都已经为你敞开,你却要死去了,你让我眼看着你就要被滔滔河水冲走了。她学着香波王子的声音唱起来: 眷恋的心上人儿, 若要去学法修行, 就随着小伙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智美回头看着索朗班宗,心说你越唱我越不救,不救,就是不救。我连梅萨都不想救,还救香波王子?他们死了我就是唯一的掘藏者。心里恨着,耳朵却在不由自主地谛听索朗班宗的仓央嘉措情歌,莫名的感动不期而至。他吃惊地审视自己:居然他会被感动?片刻之后,他更加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脱掉衣服,在情歌的推动和护送下,来在了水边。 智美问自己:你是拉奘汗的后人,你不是铁石心肠吗? 天黑了,河面上的人影和水流变成了一种颜色,救援是看不见的,只有声音不时地响起来,证明他们还在和水流抗衡。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小时,河中的人才慢慢靠近水边。 智美先是拖着香波王子来到了岸上,然后再下去,又是一番看不见的折腾,才又把梅萨拖上来。为什么要先救香波王子?难道“七度母之门”比梅萨更重要?难道香波王子真的比他更有希望发掘到伏藏?不不不,他永远不想清醒地面对那个一直被他死死摁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阿若喇嘛紧张地问:“活着吗香波王子?” 智美别他一眼说:“我不救死人。”然后又一次扑进了拉萨河。 公路上突然响起了救护车的鸣叫声。这辆救护车早就停在那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显示了它的存在。一个白大褂从车上下来,他戴着崭新的礼帽、墨镜和口罩,背着皮制的有琉璃光如来绣像的药囊,胸前挂着银光闪闪的听诊器,一看就知道是个土洋结合的藏医。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是个罗锅。在西藏,很多残疾的藏医都是顶顶厉害的治病救人的圣手,大家顿时肃然起敬。 罗锅藏医扑到香波王子身上,使劲挤压着肚子。然后又指导阿若喇嘛挤压梅萨的肚子。阿若喇嘛看着梅萨裸露的白皙的皮肤,犹豫着不敢。 索朗班宗过来,推开阿若喇嘛说:“我来吧。” 最后被智美救上来的是两个救援者,他们实在没有力气挪动半步了,趴伏在水边让人拽着衣服拉到了岸上。 阿若喇嘛首先惊叫起来:“啊,原来是你们?” 王岩和卓玛躺在地上,直喘气不说话。 香波王子和梅萨依然是昏迷的。 罗锅藏医喊着:“快把他们抬上救护车。”看碧秀似乎不允许,便一边朝救护车走去,一边大声说:“这两个人要是被淹死,你们警察虽然没有下水救人却也可以不负责任,但要是别人救上来以后再死掉,那警察的责任就大了。” 碧秀想了想,吩咐部下照罗锅藏医说的办。几个警察把香波王子和梅萨抬上公路,又抬进了救护车。两个警察上车后就不下来了,显然是想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罗锅藏医说:“快去看那两个救人的人需要不需要拉到医院抢救,需要的话一起走。” 两个警察下车跑向河边,没跑出去几步,就听身后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救护车往路心一拐,朝着拉萨飞奔而去。 反应最快的不是警察,而是索朗班宗。她疯了似的跑向公路,钻进一辆出租车,喊道:“跟上去,跟上去,跟上那辆救护车。” 出租车司机问:“抬到救护车上的是什么人?” 索朗班宗说:“我前世注定的男人,快快快。” 智美阻拦不及,赶紧穿好衣服,也拦了一辆出租车,追寻而去。 河边,两个警察大声向碧秀汇报:“救护车带着两个罪犯走了,我们的人一个也没跟上。” 碧秀问:“看清楚救护车是哪个医院的了吗?” 然后打电话给医院,医院总机转了好几个电话才让碧秀明白:医院并没有派车前往拉萨河边的救人现场,一辆救护车傍晚被人盗走了。碧秀愤怒地大叫一声:“盗贼是谁?”然后指挥警察赶快上车追撵,却见阿若喇嘛拦住自己说: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万一香波王子和梅萨活着到达这里,你就不抓他们了。” “我没抓呀,你看见我抓了吗?我去抓鬼。” 疲惫不堪的王岩和卓玛从地上坐起来,望着公路上一辆辆迅急开走的警车,互相看了看。 王岩说:“但愿我们救他们不是为了让碧秀练习射击。” 卓玛说:“刚才在水里,有一阵我累得差点松开梅萨,你知道为什么没有松开?就是想证明我的水性不比你差。” 王岩说:“结果呢,结果还是证明你比我差,你救的是女的,我救的是男的,重量不一样。而且我还没有忘记破案。我在水里摸遍了香波王子,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一处刀伤,说明他不是那个贴了乌金喇嘛符号的人。”又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便指着他们说:“你,还有你,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们敢当着我们的面把袈裟和内衣脱掉吗?” 阿若喇嘛说:“不敢,喇嘛从来不脱光自己,人前人后都不能。” 第六章 索朗班宗 间隔只有两天,第五场考试很快到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空白出现了,古茹邱泽喇嘛没有到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到场。他缺席,对手苯波甲活佛就算胜了一场。 现在是三比二,考试还得考下去,至少还有第六场。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里,轰轰隆隆响起了格西喇嘛们的诵经声。这是尼玛考官的建议:大家总不能白来,就让我们简简单单举行一次法会,祈愿生灵万物平安吉祥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独自走出持明佛殿,让管家派人寻找古茹邱泽喇嘛: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务必回来参加第六场考试,而且要取胜。 晚上,古茹邱泽喇嘛回到了布达拉宫。他来到坛城殿,在密集金刚坛城、胜乐金刚坛城、大威德金刚坛城的环绕下,向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禀告他之所以缺席考试的原因。 他平静地说:“我的妃宝走了,我去送她。”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取胜这一场考试。” 他没有吭声,什么事情能躲过尊师的眼睛呢?只是尊师并不知道原因之后还有原因,那些不可测知的微妙,已经从言说到了不可言说,从思议到了不可思议。 妃宝是他养起来的,几年前就养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做,衣食无愁,舒适安逸。可是她说:“你不创造任何价值,本来就是被信徒供养起来的,现在你又供养了我,我觉得很别扭,非常别扭。”又说,“信佛的人不能什么也不做,就信佛,那算什么呀?我要回去啦,我要去做点事情啦。” 他说:“你说得对,信仰不是职业,不是少数人的专利,而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精神状态。喇嘛也不是精神贵族,而应该是一个创造者。你非要走,那就走吧,我没有理由阻拦你。但是……” 妃宝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说呀,但是什么?” 他说:“等着我。” 妃宝说:“你是说永远吗?你是说下一世吗?” 他说:“我不知道。” 妃宝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年龄。” 他说:“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妃宝说:“白白地浪费掉吗,我这一世?” 他无言以对。于是就有了长亭送别,就有了考试缺席。 又过了两天,第六场考试如期举行。持明佛殿里,点起了更多的酥油灯,每一尊神像前都是一溪一河的闪耀。火光给佛像增添了光明,也增添了神性的伟岸,就像西藏的山水把无言的辉煌裸裎于天造地设之间。无垢法力和无量悲愿从容地流淌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佛尊无涯,僧徒们如同置身在百千亿佛的境界里,谦卑而惬意。 九位考官再次坐到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他们今天在袈裟外面罩上了缀着珠宝饰带的红色大披风,表达着内心的隆重和肃穆。 相对而设的答辩经座之间,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上,拴上了七字文殊咒的经幡。西边是苯波甲活佛,东边是古茹邱泽喇嘛。但是东边的经座是空的,开考时间就要到了,古茹邱泽喇嘛还没有来。所有人都在嘀咕:他是否又要缺席? 很多人的眼睛都望着持明佛殿的门口。 苯波甲活佛希望的是,对手最好不要来,就像第五场考试那样,让他不战而胜。但是他的天眼通和他心通告诉他,古茹邱泽喇嘛肯定会来。 第六场考试是立宗辩。立宗辩就是摆出一个代表经宗法宗的观点,让竞任对手询问、补充、诘难、批驳,在场的所有考官和格西喇嘛也可以随意发问,但以竞任对手为主。立宗者必须有问必答,一旦被问得理屈词穷,就算失败。对手不必和他一样立宗,就可以成为优胜者。如果他一直都是对答如流,那就需要对手立宗,回答他和在场考官、格西喇嘛的问题。最后由考官根据个人表现,投票确定优胜者。所以一般情况下,竞任的双方都不会首先立宗,而是靠抓阄确定首先立宗的人。 还有一个规定,第六场考试中竞任的双方谁都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就是失败者,不管他的提问或答辩多么精彩。据说这是为了考查竞任者的自控能力,这种能力的体现是,给大脑一个信号,它就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自始至终左右你的行为。而一般的修炼者做不到,提问或答辩激烈时,往往会出于习惯和下意识先击掌再说话。 大家眼巴巴等待着,持明佛殿的门口除了空气和烟袅,什么也没有。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殿堂里突然响起了古茹邱泽喇嘛的声音:“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但不是我来晚了,而是大家来早了。”人们迅速把眼光从门口转移到考场中心,才发现古茹邱泽喇嘛早已经落座。 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人人都在询问。连瓦杰贡嘎大活佛也感到蹊跷:这弟子,难道已经练就了穿墙破壁、无碍行走或隐身匿形的法术?难道“七度母之门”给这个痴心修炼者的福赐是显示种种神变的奇迹? 古茹邱泽喇嘛抱歉地望了望尊师,然后面朝苯波甲活佛说:“我要立宗,我的立宗观点是:‘七度母之门’是不死的法门,生命可以长存不朽。” 大家又是一阵吃惊:他居然抢先立宗?是自傲,还是自信?不管是什么,抢先立宗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 苯波甲活佛从吃惊中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说不光灵识不死,肉体也可以不死?”他看对方点头,又问,“这是你修炼‘七度母之门’的最后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这只是‘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 苯波甲说:“既然第五门是不死之门,那就不仅仅是背佛,更是反佛了。众生自无始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就像车轮旋转,轮回于六道之中。而佛命比如人命,也会速死而别,连佛祖释迦牟尼都是如此,‘七度母之门’怎么能比佛祖更高?” 古茹邱泽说:“佛祖释迦牟尼死了吗?” 苯波甲愣怔着。 古茹邱泽说:“他是圆寂,是涅槃。涅槃不是死亡,是再生。佛说,我有无量之寿。从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到现在,仅有两千五百多年,怎么说是死了呢?” 苯波甲说:“可是肉体呢?我说的是肉体。” 古茹邱泽说:“我说的也是肉体,肉体不死,释迦牟尼就在西藏,就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谁也无缘亲见。” 苯波甲问:“就算佛陀不死,可这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古茹邱泽说:“包括‘七度母之门’在内,一切密法修炼的都是肉体,肉体是精神实体,没有肉体便没有灵识、魂魄以及所有的精神现象,怎么能说精神不死,而肉体却可以速朽呢?佛不死,众生也不死,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能成佛。” 苯波甲说:“那就请你举出不死的人。” 古茹邱泽说:“除了死的人,剩下的都是不死的。” 苯波甲说:“我看不到会有剩下的。” 古茹邱泽说:“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浑浑噩噩,没有机会得到避死的法宝。” 苯波甲问:“什么是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人死不外是天灾、人祸、自害。天灾有震灾、水灾、火灾、雪灾、雷灾、热灾、冻灾;人祸有战争之祸、行路之祸、残杀之祸、坠落之祸、污染之祸;自害有贪欲之害、瞋怨之害、愚痴之害、饮食之害、药物之害、无明之害。由于它们的存在,生命的渐渐衰朽、死亡的不可避免,被说成是自然规律。但‘七度母之门’告诉我们,当我们有幸躲开天灾、人祸、自害之后,生命就可以不死,肉体就可以不朽。” 苯波甲问:“关键是能不能躲开,怎样躲开?” 古茹邱泽说:“这就是避死的法宝要开示我们的。” 所有人都望着古茹邱泽喇嘛,等待他把避死的法宝说出来。他用腹式呼吸镇定着自己,骄傲地仰着头。 苯波甲催促道:“说呀,如果你真的有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修炼‘七度母之门’第五门,就是用天灾门修炼避灾眼,用人祸门修炼避祸眼,用自害门修炼避害眼。这三只眼深藏在人的身体之内,本来是不睁不亮的,修炼就是让它们出来、睁开、发出光亮,看到能看到的一切。” 苯波甲问:“怎样修炼?” 古茹邱泽说:“观想紫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肾经肾脉,便可以听知;观想黄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肝经肝脉,便可以目知;观想绿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肺经肺脉,便可以嗅知;观想黑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脾经脾脉,便可以吻知;观想红度母,以打通所有的心经心脉,便可以舔知。你能测知,就能回避,等你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你就有了长存不死的前提。” 苯波甲问:“怎样观想?” 古茹邱泽说:“佛说,瞻一尊神颜,百神就授记。诸神的出现是你的意变,随着意变,你将对应身变和语变,身变即不动变,语变即万咒变。如此观想,天长地久,自性的佛果就会显现,这是母本,他界的佛果就会安家,这是父本。母本和父本一旦结合,自然就会光亮无限地产生避灾眼、避祸眼和避害眼,这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如意妙果。” 苯波甲说:“虽然从逻辑般若来看,一个人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就能够长存不死,但百分之百的回避是不可能的。佛说,电灭即寿,瞬刻即久,人的生命,比之雷电,能闪一下就算长寿了。夭一切寿,空一切有,短一切久,寂一切喧腾。灭度是真谛,无常是佛意,人怎么可能长生不老呢?” 古茹邱泽说:“‘七度母之门’看生命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既然如此,那就是‘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苯波甲说:“就算你长出了避害眼,又怎么能避开病死和老死呢?” 古茹邱泽说:“如果病死老死迎面而来,你当然避不开。避害眼看到了病死老死为什么走来,它做到了舍因断缘而无果,所以人不死。” 显然古茹邱泽喇嘛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格西问道:“请古茹邱泽喇嘛说说,怎么样才能舍因断缘而无果呢?” 古茹邱泽说:“自害有贪欲之害,断掉它,有瞋怨之害,断掉它,有愚痴之害,断掉它,有饮食之害,断掉它,有药物之害,断掉它,有无明之害,断掉它。当所有自害的缘起断掉之后,生命就只剩下了宁静的滋养和合理的利用。石头没有砸击它就永远是石头,河水没有截流它就永远是河水。” 苯波甲说:“可是风会吹坏石头,太阳会蒸发河水。” 古茹邱泽说:“风吹坏的只是自性脆弱的石头,而‘七度母之门’的修炼目标是金刚不坏。什么是金刚不坏?不是因为它硬,而是因为它空。空谷吹风,流逝的是风,而不是空谷。太阳当然会蒸发河水,但河水到了天上又会变成更多的水,降落于河水,河水不是小了,而是大了。” 苯波甲说:“我们想听的不是道理,而是不死的方法。” 古茹邱泽说:“人体有能放血的脉和不能放血的脉,比如隐藏脉、金矛脉、黄胆汁脉是可以放血的,空处脉、银扣脉、蛇眼脉是不能放血的……” 有格西说:“喇嘛尊者能不能不用古藏医的术语,要是用藏医和汉医共识的词汇,听得懂的人会更多一些。” 古茹邱泽说:“当然可以。脉道即穴道,让红度母驻守心经神门穴,让黄度母驻守肝经太冲穴,让黑度母驻守脾经公孙穴,让绿度母驻守肺经太渊穴,让紫度母驻守肾经太溪穴,让蓝度母驻守心包经劳宫穴,让白度母驻守胃经足三里穴。七度母还有七个妹妹,让奋迅度母驻守小肠经阳谷穴,让金颜度母驻守膀胱经昆仑穴,让顶髻尊胜度母驻守胆经丘墟穴,让吽音叱诧度母驻守大肠经合谷穴,让消苦度母驻守三焦经阳池穴,让大寂静度母驻守任脉神阙穴,让破欲度母驻守督脉命门穴。驻守巩固之后,观想药师佛咒和度母咒,直到咒语融入血液,流淌在所有经脉之间,它会保证血管里的血永远是充足的,更是干净新鲜的。干净新鲜的血是生命不朽的保证。除此之外,你还要扩大无染心地,杜绝一切污垢、语垢、行垢、法垢、亲近垢、思维垢、饮食垢。你的境界是十地菩萨的境界,但你并不是菩萨,你是一个具足肉身和灵魂的人,一个只差两步就可以不死的人。” 苯波甲问:“只差哪两步就可以不死?” 古茹邱泽说:“人体之内,所有十四条经脉之外有一条脉外脉,所有三百六十个穴位之外有一个穴外穴。脉外脉也叫除障脉,当你的修炼打通所有脉道之后,人世间强加给你的全部贪、瞋、痴、慢、疑等无明都会集中到脉外脉,或者盘结在此,或者流泻而出。盘结会导致无明增生,流泻会引来光明灿烂。你需要的是流泻,所以修炼的结果便是让主宰流泻的神永驻此地。穴外穴被释迦牟尼命名为无量光地或长寿佛果,是可以保证生命长存的不死穴。当你的修炼已经把三百六十个穴位变成了三百六十位驻守体内的善方之神,当你的脉外脉已经被金刚界诸佛主宰,不死穴即长寿佛果便会欢喜而出。我已经说过,‘七度母之门’暗藏了人类的生命密码,修炼就是破译密码,就是获取能量,能量是取之不尽的。” 苯波甲问:“不死穴在哪里?喇嘛尊者找到了吗?” 古茹邱泽说:“找到了。” 苯波甲问:“这么说,你已经是一个不死的人了?” 古茹邱泽响亮地击了一下掌,干干脆脆说:“是的,我不死,我永恒。当我的尊师圆寂之后,我还活着,当我的弟子离世之后,我还活着。我没有转世,我就是我,一直活着,一百年一百年地活着。我跟释迦牟尼,跟莲花生大师,跟仓央嘉措活得一样久长,他们都没有圆寂,他们都还活着。” 全场惊呆了,一片沉寂,为古茹邱泽喇嘛惊倒四座的话,也为他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居然击掌了,他情绪激动,忘记了第六场考试的规定:竞任者双方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失败,不管他在考试中表现多么出色。他让大家看到,这个自诩为已经成就了长生不死之法的人,其实连最基本的自控能力都没有修炼到家。 已经用不着投票了。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第一个打破了惊厥般的沉寂,厉声道:“你死了,已经死了。” 古茹邱泽平静地说:“禀告尊师,我没有死,我只是失败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愤怒地瞪了弟子一眼,小声说:“你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故意击掌?”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尊师一眼就看破了。” 第六场考试就这样结束了,苯波甲活佛又是不战而胜。 现在是三比三,考试拖到了决胜局。 考官们和格西喇嘛们纷纷猜测:第六场考试中,古茹邱泽喇嘛显露了“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那么第七场考试呢?第七场考试是最后一场考试,一定会显露“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第六门是什么?第六门之后还会有第七门,第七门是最后的法门,最后的法门又是什么? 古茹邱泽完全明白大家的猜测,大声说:“‘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一共七门,前五门大家已经知道了,第六门是伏藏之门,第七门是……” “不要说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厉声打断弟子的话,站起来就要离去。 苯波甲活佛问道:“大活佛留步,请明示第七场考试什么时候举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没想到考试拖到今天还没有结束,马上就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的日子了,只能在法会之后接着再考?你们说呢?” 尼玛考官代表另外几个考官说:“只能这样,万僧聚首的大诵经法会是不能耽搁的。” 古茹邱泽喇嘛突然仰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啊,我怎么忘了,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就要举行了。”然后快步离开了持明佛殿。 2 香波王子醒了,他先看到了梅萨,又看到了骷髅杀手,在他们的凝视中呆愣了半晌,才有了一丝丝的意识,就像一扇窗户被记忆推开了缝隙,亮光出现了,越来越多,然后是整个世界、所有的往事。他想坐起来,身子重得就像粘连着整个地球。他张张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一声轻响,一把勺子碰在了他的牙齿上。温暖的液体顺着勺子流向了舌头,他想了想,想起这是牛奶,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咕咚声,他喝完了一茶缸牛奶,疑惑地眨巴几下眼皮,就又睡着了。 一会儿,香波王子说起了梦话:“妈妈,妈妈……”他看到妈妈从豌豆地里走来,经过青稞田的塄坎,消失了。“妈妈,妈妈。”他喊着,发现妈妈又出现在自家的木头栅栏前,头上戴着一朵红艳艳的花,笑着,看见儿子后她笑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的笑容,就像儿子坐实了的永远的摇篮,散发着不尽的奶香和果香。然后妈妈说话了,声音里仿佛掺了酒,他一听就醉了,他一醉妈妈就消失了。“妈妈,妈妈。”他看见妈妈在厨房里,把陶锅里的糌粑糊糊倒在棕红色的木碗里,怎么倒也倒不完,香喷喷的糌粑糊糊就像妈妈的乳汁,妈妈留下乳汁就不见了。“妈妈,妈妈。”他到处寻找妈妈,终于在炕上找到了。妈妈说:“儿子,睡吧,跟我一起睡吧。” 香波王子一直睡着,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到梅萨正在和骷髅杀手说话。 梅萨问:“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骷髅杀手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 梅萨再问:“那你怎么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骷髅杀手说:“是个姑娘让我送来的,她说这个地方是你们必须要来的。” 梅萨又问:“哪个姑娘,叫什么?” 骷髅杀手说:“不知道,我问她名字她不说。我说在西藏,没有名字的姑娘都叫卓玛。她说那就叫卓玛吧。” 梅萨说:“卓玛?卓玛在西藏不计其数。” 骷髅杀手说:“她说她是唯一的卓玛,在虚空里。” 梅萨说:“又是佛家话,我最头疼的就是佛家话,绕来绕去就是不往实处说。” 香波王子突然开口了:“她已经说到实处了,卓玛就是度母,‘唯一的卓玛’就是‘七度母’,‘在虚空里’就是在度母穿行的最高处。” 梅萨和骷髅杀手都盯着他。梅萨笑了。骷髅杀手突然起身,推门而去。 梅萨说:“看来女的比男的更顽强,我躺了三个小时就醒了,你躺了三天才醒来。我们天天给你的伤口换药,还给你打吊瓶,你已经不发烧了。多亏骷髅杀手帮忙,他说他是家乡罗马恩尼草原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草原上常常是人畜共病,所以也常常防治人的疫病。看他治疗起来挺在行的,还不是一个完全假冒的藏医。” 香波王子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炕上,炕上铺着鲜艳的地毯,地毯上又有华丽的卡垫,炕中央是一个镶饰铜边的漆画矮桌。矮桌的那边,放着一件白大褂、一顶崭新的礼帽、一个皮制的绣像药囊,还有墨镜、口罩、听诊器、吊瓶什么的。 梅萨指着一顶尖顶的法王帽说:“他把这个放在背上装成了罗锅藏医,从碧秀手里抢出了我们。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说。” 香波王子说:“他不想说真话,又不会说假话。”说罢疲倦地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梅萨歪在大炕的另一角,也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骷髅杀手吵醒了他们。他其实动作很轻,蹑手蹑脚进门,放下采购的东西,准备离开,香波王子和梅萨就同时醒了,似乎有某种感应。 骷髅杀手说:“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个星期的吃喝,一个星期之内,那个让我把你们送到这里来的姑娘会来找你们,你们耐心等着,不要走出大门,活动范围就是这个院子。如果那姑娘不来,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的第八天,你们就必须离开这里,出了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是你们熟悉的地方,幸运的话你们会开始下一步计划,不幸运的话麻烦又会缠上你们。” 梅萨有点不舍地说:“看样子你要离开我们了?” 骷髅杀手说:“有人在追杀我,我得走。我一定还会出现,还会见到你们,我是杀手。”他走了,哼哼唧唧的,好像哼的是仓央嘉措情歌,又好像不是。 迷惑。一个星期都是迷惑。迷惑让他们不再兴奋,也很少思考,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懒懒的浅睡当中。充足的睡眠和食物以及恰当的药品,让香波王子和梅萨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那姑娘没有来,已经是第八天了。第八天是离开的日子,香波王子起了个大早,振作精神在院子里转了又转,似乎告别的时候他要记住这座院子里的所有细节。 这是一座藏式砖木结构的四合院,每面都有三层,用陡峭的露天木梯连接起来。窗棂和门楣都是精雕细刻的,虽然失去了昔日的明丽鲜艳,但莲花、鹤鸟、绀马、白象的造型依然历历在目。除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居住的西房楼下,其他所有房间的门窗都是关闭的,里面清静得就像坟墓。门窗和墙壁都很干净,天井中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盆花,盆花中间的地上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蜀葵和几株亮绿的山梅花。人呢?都一个星期了,没见一个人,房屋的主人好像有意回避了他们。 为什么要回避?疑问让他好奇,他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朝里窥伺着,只要有玻璃,有门缝,就会把脸贴上去。他看到了大红的沙发、大红的柱子。看到了彩绘的房梁和花饰斑斓的柜子,看到了富丽的佛堂,就像寺庙里一样。看到了所有居家过日子的摆设和墙壁上的装饰,有唐卡,有挂毯,有直接绘在墙上的吉祥双鱼宝。还有文字,粗犷朴拙,就像一些古老的花朵绽放在不被尘封的岁月里。显然这是一个家底殷实、家传深厚的人家,怎么可以丢下不管,让两个陌生人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呢? 香波王子更加不解地后退着,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在所有门与窗之间的墙上,都镶嵌着一块石板,石板上雕刻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凌乱的柳叶、啁啾的画眉、一对头碰头的蛤蚧。蛤蚧?为什么是蛤蚧?蛤蚧在不同类型的藏民族里都不是图腾,怎么会出现在庄严吉祥的房屋正墙上?再仔细看看,突然就看明白了:那不是蛤蚧,是形似蛤蚧的雪蛙。 雪蛙虽然也不是图腾,但因为它是一味治疗肾阳虚弱、性能衰退、痿软无精的珍贵藏药而受到藏医崇拜。藏医认为它是从白度母莲花座前的白海螺里化现出来的情爱兽,舍身为人来救治世间的无性之痛。雄雪蛙身子细长,生活在雪线之上,雌雪蛙形体圆胖,生活在湖中河里,每年交配季节的三月,雄雪蛙会从雪山上一步一步跳到山下的溪流边,雌雪蛙会从湖边河畔出发,逆溪流而上。雄雌在溪边相会,在有月亮的晚上完成交配后,立刻分手,分手的时候它们凄惨地叫着,仿佛在表达一年的相思足够长,片刻的相会实在短。因此在草原上雪蛙又是相思和相会的象征,是藏医喇嘛们为男女性爱提供的生殖保证。 相思相会的象征——雪蛙,再加上凌乱的柳叶、啁啾的画眉?香波王子皱起眉头思考着,突然大叫起来:“梅萨,梅萨。” 梅萨从西房出来,问道:“现在就走吗?” 香波王子却唱起来: 琼结地方的柳林, 画眉索朗班宗, 不会远走高飞, 注定能和我相会。 然后指着墙中石板上雕刻的图案说:“看啊,这是‘琼结地方的柳林’,这是‘画眉索朗班宗’,这是一对分别来自高山和低湖的雪蛙,它们‘不会远走高飞’,它们‘注定’要在这里‘相会’。” 梅萨说:“什么意思嘛?” 香波王子说:“我的意思是说,就是在这里,面对着正墙上镶嵌的石板,仓央嘉措唱出了这首情歌。或者,仓央嘉措在这里唱出了这首情歌之后,房屋正墙上就镶进去了这些精心雕刻的石板。不管哪一种情况,它都证明仓央嘉措来过这里。现在的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梅萨瞪着他:“说啊,为什么?” 香波王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这里是索朗班宗的住所。” 梅萨说:“根据呢?” 香波王子说:“我正要寻找。”说着走过去,推了推门,发现那把老式的铜锁其实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便一脚踢了过去。门开了,他一步跨进门槛,四下看看,盯上了墙壁上的唐卡、挂毯和直接绘在墙上的吉祥双鱼宝,最后眼光停在那些粗犷朴拙的藏文字上。他又唱起来,还是“琼结地方的柳林”这首情歌,还是深情无比的样子,然后对跟进来的梅萨说,“我说的没错吧,仓央嘉措来过这里,不仅来了,还把情歌写在了墙上。” 梅萨望着墙上的情歌呆愣着,突然说:“你凭什么认为它就是仓央嘉措的手笔呢?就算是仓央嘉措的手笔,又怎么能确定这就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索朗班宗是我们下一步寻找的目标,是‘七度母之门’的最新指南。如果仓央嘉措来这里不是为了索朗班宗,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记指南’里,就不可能出现‘索朗班宗’这个词。现在它出现了,它引出了‘琼结地方的柳林’这首情歌,而我们又找到了这首情歌产生的地方,怎么能说索朗班宗跟这里没有关系呢?” 梅萨说:“这只是你的合理判断,我要的是证据。” 香波王子说:“那很简单,我们不走了,等这座院子的主人回来,问问他。” 梅萨说:“又不去扎什伦布寺了?我们为了去扎什伦布寺差点被拉萨河淹死,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 香波王子说:“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我们到不了日喀则,就会被天灾人祸挡住。” 梅萨说:“好像说过。” 香波王子说:“宿命让我们如此富有灵性,拉萨河的恶浪挡住了我们的脚步,我们无法到达日喀则,说明‘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不在扎什伦布寺。” 梅萨苦笑着说:“你这样出尔反尔说明你缺乏自信,总是否定自己的人干不成大事儿。” 香波王子说:“开启‘七度母之门’算不算大事儿?我正确地走到今天说明我的思维方式是对的。否定自己是佛的精神,佛说,世界上本无一佛,不过是名字叫佛。就是在这种完全彻底的自我否定中,佛日益伟大起来。” 他们留了下来。骷髅杀手让他们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今天必须离开这里,但他们没有听他的。他们固执地等待主人的归来,想搞清楚这座古老宅院是否曾经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如果是,他们对“七度母之门”的继续发掘,就将从这里开始。 一天一夜过去了,不仅没有人来,连清风、连阳光也不来了。这是一个阴霾蔽日的早晨,香波王子等不住了,他想总该出去看看,这座院落周围的环境,它处在拉萨的什么方位,有没有邻居。也许邻居会告诉他,过去和今天的主人,到底是谁? 他叫上梅萨,带上该带的东西,打开了院门。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是第一次打开院门,一打开就惊呆了,门檐下的青石板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端庄秀丽的姑娘。姑娘身体裸露着,九处刀伤,九个血洞,排列成了“足少阴胆经穴”的走向。血迹漫漶了一地,一地的血迹上,还有一身漂亮的白色仙女装。 香波王子和梅萨不禁攥起手,靠到了一起。他们听到了对方心脏的哆嗦,仿佛地上的血是他们的,是从他们脸上流下来的,流得脸色纸一样惨白。 香波王子干焦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见过她,你也见过她,她就是跟智美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梅萨愕然地说:“也就是让骷髅杀手把我们送来这里的那个姑娘,这里是她的家,她是来找我们的。” 香波王子朝门前四周望了望说:“可她怎么会死呢?而且是这样一种死法?她并没有出现在大昭寺‘授记指南’里,要死也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我们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出现在‘授记指南’里。”她指着女人胳膊上的坤包说,“为什么不找找证据呢?” 香波王子弯腰拿起坤包,打开翻了翻,找出身份证,看了一眼,半张嘴说不出话来。 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怪不得她说她是穿行在虚空里的唯一的卓玛。” 香波王子憾恨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一迭声说:“可惜,可惜,我要是早知道她叫索朗班宗就好了,我一定会保护她,拿我的生命保护她。” 梅萨悲怆地说:“仓央嘉措情歌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啊,只要是情歌里提到的情人,我们找到一个就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索朗班宗我们还没有找到,她就已经死了。可以这样理解,她用死亡证明我们现在的寻找是正确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她来自哪里?”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坤包和身份证上留下了指纹,正要擦掉,就听不远处有人说话,扔掉坤包,拉起梅萨就跑。 他们跑向了东边的巷道,又想起骷髅杀手的话:“出了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是你们熟悉的地方。”又拐回来,朝着西边跑去。 3 西边的巷道连接着一片民宅,白生生的墙头上是一道道红艳艳的墙饰和一丛丛飘着经旗的箭垛。 梅萨说:“往西我们并不熟悉啊,找个人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香波王子说:“快离开这里,这里是杀人现场。” 然而有人已经报案,他们来不及逃跑了。警笛的呼啸声从民宅那边传来,参差错落的房顶、墙头、树梢、箭垛、佛塔之上,腾起一股股烟尘。他们扭脸走进伸向民宅深处的小路,藏进一个四围是牛粪墙、中间是干羊粪的燃料仓里。 警笛不响了,传来了警车碾过民宅通道的声音。少见多怪的狗们叫起来,边叫边往路边跑。一只毛脸胡子的大狗从自家门洞里跳出来,跑向马路,突然又折回来,扑到门前的燃料仓上吼叫着。蹲踞在里面的香波王子和梅萨吓坏了,仰面朝天躺倒在仓底。香波王子知道这是一只西藏凯丽阿瑟犬,也叫藏狮子,是一种非常凶猛的牧羊狗,一旦扑进来,就是老虎扑食,两个人都得完蛋。尤其让人担忧的是,毛脸胡子的叫声会引来警察,警车正在二十步远的马路上经过。 慌乱中,香波王子本能地抓起一把羊粪仍了过去。被激怒的毛脸胡子吼叫得更加疯狂,半个身子从牛粪墙上探下来,几乎咬住香波王子的腿。香波王子恐惧地蜷缩着,讨好地说:“喂喂,你别这样,我们是好人你看不出来吗?”他一“喂喂”,燃料仓外面也开始“喂喂”,像是对他的回应。回应一出现,毛脸胡子就不叫了,左右兜了几下,转身离开,跑向了嘈杂的马路,代替它趴在牛粪墙上的竟是一只他们很熟悉的动物。 梅萨首先喊起来:“山魈。” 香波王子说:“不是山魈是边巴老师。” 山魈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有些迷茫,“喂喂喂”地叫着,撮其鼻子,张嘴龇牙,不时地伸出爪子来,想要抓他们一把。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你不认识我们了?” 山魈一听,更加得张牙舞爪,“喂喂喂”地吼叫着,把唾液喷到了他们脸上。 香波王子似乎越恐惧越有灵感,他从怀里掏出了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哗地打开,覆盖在了梅萨和自己身上。现在,山魈看到的是龇牙咧嘴的骷髅、可怕的红舌头、冰寒似雪的白色裸体、端碗吃人肉的阴恶姿势、火光熊熊的造像背景。山魈好像是认得它的,顿时放弃了暴怒,吼叫变成了哀鸣,“呵呵”了几声,转身跳下牛粪墙,跑向一户人家,掀开黑色的门扇钻了进去。 片刻,山魈带着胡子喇嘛来到了燃料仓前。 胡子喇嘛说:“起来吧。”探身从他们身上掀开了唐卡。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了起来,依然恐惧地望着山魈。山魈朝下弯起尾巴,平静地望着他们,愤怒的神情不见了,眼睛里流淌和善的光波。 胡子喇嘛好像生病了,显得很虚弱,无精打采地裹着冬天厚重的羊皮袄。他使劲从袖筒里伸出干枯的手,朝他们招了招:“来啊。” 香波王子起来,也拉梅萨起来,看到马路上警车已经过去,赶紧跨出牛粪墙,跟在了胡子喇嘛身后。山魈跑过去,掀开黑色的门扇,又过来摸了摸香波王子手里的唐卡。香波王子一下释然了,一声声地叫着“边巴老师”,拽起梅萨,大步走进门去。 这是一座西藏最普通的石头围墙、土坯和木头造房的平民院落,但最普通的院落却显现着最不普通的标记:东边的房廊里,有一幅色彩浓艳到流淌的壁画,那正是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并排而立的形象,和唐卡上的一模一样。 怪不得山魈一见他们覆盖了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立刻就友好起来,原来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是这里的标记,山魈住久了,熟悉了,对带有这种标记的人也就视同家人了。问题是,为什么在家院里会有这样的壁画?胡子喇嘛和山魈怎么会待在这个地方?香波王子还没有问出口,只见更加不普通的标记赫然来到眼前:坐北朝南的正房顶上,堆着一些青松的叶子,叶子上是一块洁白如玉的石头,石头旁又是一个象征黄金的铜斗。 香波王子惊问:“这里是‘青松石之家’?是伟大的医圣宇陀·元丹贡布的族人?” 胡子喇嘛点点头,不无骄傲地说:“我是拉卜楞寺的喇嘛,这里是我的老家。” 香波王子告诉梅萨:“‘青松石之家’是西藏伟大的医圣宇陀·元丹贡布家族的称号。这个家族有一个非常博学的人,名叫哲吉印度小金刚。他是元丹贡布的前辈,曾应一个美丽姑娘的请求,治好了邪恶的那加国王的病。作为报答,姑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她的尸体顺河而来时,上半身盖满了金子和绿色的青松宝石。哲吉印度小金刚把金子和宝石捞起来,放在自己的屋顶。一个牧人见了说:‘好啊,好啊,你有一个青松石的屋顶。’传播开去,‘青松石之家’就成了宇陀家族的称号。这个称号意味着救死扶伤的荣耀,宇陀的后代便用松叶、白石和铜斗替代珍贵的青松石和金子作了家族的象征。” 梅萨说:“又是救命的‘青松石之家’,又是死亡的尸陀林壁画,挺矛盾的嘛。” 香波王子说:“佛的意义就是消除所有矛盾,尤其是两极分化的矛盾,比如有与无、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天堂与地狱等等。医圣眼里的世界,都是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主宰的坟墓,他的志向就是,在死亡的坟墓里创造生命旺盛的天堂,所以尸陀林又往往是杰出藏医的修为背景。” 梅萨还要问什么,香波王子扭头盯上了胡子喇嘛:“据我所知,‘青松石之家’的传人都是布达拉宫最耀眼的医圣,可你,为什么不是?” 胡子喇嘛说:“我们只是宇陀家的族人,这一片都是族里的人。我们不是传人,传人在那边,那边。”胡子喇嘛指了指院子后面。后面是马路,马路那边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刚才走来的地方。 香波王子说:“那边?那边是索朗班宗家。” 胡子喇嘛点点头说:“索朗班宗的阿爸是了不起的藏医喇嘛,是宇陀家族的骄傲,可惜他已经圆寂了。” 香波王子问:“他的传人呢?” 胡子喇嘛说:“你指的是索朗班宗吗?她不是喇嘛。” 香波王子明白了,胡子喇嘛的意思是藏医必须是喇嘛,是可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那种喇嘛。又问:“索朗班宗是干什么的?” 胡子喇嘛说:“她呀,她在防雪栅栏里上班。” 香波王子问:“你说防雪栅栏?哪儿的防雪栅栏?” 胡子喇嘛说:“布达拉宫的‘防雪栅栏’。”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宫怎么会有‘防雪栅栏’?” 胡子喇嘛说:“雪村,雪村,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喝过酒的雪村。仓央嘉措说,宇陀家族是西藏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是灵魂的存在、肉体的主宰。”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仓央嘉措的确说过‘西藏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这句话,可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指的是布达拉宫的围墙呢。” 胡子喇嘛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梅萨说:“什么意思?我不懂。”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宫正面下方是用城墙围起来的,北面依山,三面依墙。过去城墙内的建筑大部分是布达拉宫办事机构即噶厦下属机关、藏军司令部、印经院、监狱、仓库、马厩、骡院、水院、作坊等。还有一部分是贵族住宅、普通民居和酒馆。这个被城墙围起来的地方,就叫‘雪’。‘防雪栅栏’应该是防护雪村的栅栏,而不是防止雪灾的栅栏。如果这样理解,骷髅杀手就说对了,出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有一个熟悉的地方等着我们,那就是‘防雪栅栏’。” 梅萨半晌不吭声。 香波王子问:“怎么了,不相信我的话?” 梅萨说:“我在想,伏藏的设计者真是太了不起了,它不仅设计了掘藏的路线,还考虑到了掘藏者的经历、心理、知识结构、思考能力、生活背景、身体状况等等,并且还要准确控制路线的走向,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偏差,都无法实现掘藏。比如我们因为受伤、水难、逃命等等缘起被营救到索朗班宗家里躲藏,然后又来到这里碰到了山魈和胡子喇嘛。这是谁的安排?骷髅杀手说是虚空里唯一的卓玛让他把我们送到了这里。而你的解释是,唯一的卓玛就是‘七度母’,在虚空里就是度母穿行的最高处。拉萨的最高处,不就是‘防雪栅栏’里的布达拉宫吗?” 香波王子说:“说得不错,应该是布达拉宫,而且……”突然问,“今天几号?”他和梅萨都看了看表,又说,“那就更对了,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就要举行,按照惯例,明天是法会的第一天,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机缘。” 梅萨问:“法会?法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地下预言》中最主要的预言是‘七度母之门’,次重要的便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按照《地下预言》的说法,法会期间,万僧聚首,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他们的首领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机缘到来之时发出指令,让所有叛誓者在同一时刻点火引爆,炸毁布达拉宫,炸死所有进入布达拉宫的喇嘛。” 梅萨说:“那我们去干什么,送死吗?” 香波王子低头看着鹦哥头金钥匙说:“你别紧张,法会年年举行,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毕竟《地下预言》是几百年前就发掘出的伏藏,能准确预言所有事情的可能性不大。再说《地下预言》又告诉我们,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一旦他出问题,死掉,或者跟他的先辈失去叛誓的传承,或者他接不到确认自己为首领的信号,爆炸的指令就不可能发出,‘预言’的可靠性也就自动消失,若干年后,会有叛誓者的领袖再次预言和再次伏藏。” 梅萨说:“你怎么知道首领已经出问题了呢?” 香波王子说:“没有人知道首领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爆炸前几分钟,一千个叛誓者会同时感悟到首领的存在,举起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指向他们的首领。有一个人指错,就会被认为缘缘不合而放弃对首领的选择。这样的情况下,出问题的几率是很大的,或者说,几乎不可能有不出问题的时候,布达拉宫也就不可能有爆炸的时候。” 梅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香波王子说:“不管怎么说,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我们必须参加,僧众汇聚,加上朝拜的信徒,那就是人山人海,正好可以隐蔽我们。” 梅萨说:“如果我们把目标确定为布达拉宫,又怎么解释大昭寺‘光透文字’的内容呢?” 香波王子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确定,大昭寺‘光透文字’中,‘授记’给我们的情歌表明仓央嘉措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难忘的情爱邂逅。这次邂逅的不是‘情人’,而是‘爱人’,是‘爱人’索朗班宗。它告诉我们,和所有密法大师一样,仓央嘉措经过了许多次‘明妃之约’。不同的是,别的密法大师收获的是佛法,是即身成佛的阶梯,而仓央嘉措收获的是爱情,是情歌,是热恋的欢乐和失恋的痛苦。在别的密法大师那里,明妃是修佛的工具,在仓央嘉措这里,明妃成了目的,成了佛——他通过女性修佛,而把女性当成了佛;别人的明妃是‘修法伴侣’,他的明妃是‘情人’或‘爱人’。可见他把人性和佛性粘合在了一起,从而没有压抑自己作为一个西藏男人的真实性情,更没有以宗教的借口脱离开放的男女自由性爱的西藏风土。这样,仓央嘉措就变得更加纯粹,他是佛,佛就是人,人加佛等于爱,爱一切人,包括爱女人。他消除了宗教和世俗的界限,天人合一,率性而为,根本就不在乎明天就会到来的灾难甚至死亡。所以对仓央嘉措来说,爱情就是就义,是超越生死的修行。这样的修行不仅要有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伴侣,还要有特定的地方。我们看特定的时间:大难来临,仓央嘉措被拉奘汗从达赖喇嘛的宝座上赶下来,命途难测,已经高高举起的屠刀随时都会砍下来。再看特定的伴侣:她知道和仓央嘉措的爱情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处死就在欢愉之后的某一刻,比起仓央嘉措,她更是就义,更加悲壮。至于特定的地方,哪里会比布达拉宫更完美、更有魅惑呢?” 梅萨说:“我也这么想,伟大的伏藏都是步步攀高的,既有地理高度,更有精神高度,西藏的精神高峰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问得好,答案也许就在‘七度母之门’的最后开启中。” 梅萨说:“但现在的问题是,蒙古骑兵早就打败了藏军并处死了敢于抵抗的前摄政王桑结,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占据了布达拉宫,仓央嘉措一直被软禁在布达拉宫西北面的拉鲁嘎采林苑。他和布达拉宫之间,已是无路可走。还有他的‘爱人’,不管她是谁,都跟他一样无法抵达似乎比彼岸还要遥远的布达拉宫。”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光透文字’‘授记’给我们的是两首情歌。我开始以为后一首情歌创作于扎什伦布寺的坚赞团布寝宫就意味着它把我们指向了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理由是仓央嘉措虽然被软禁,不可能前往日喀则去跟‘爱人’约会,但作为一个‘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他可以采用‘迁识夺舍秘法’让自己的灵识离开肉体。现在看来判断是失误的,灵识去了布达拉宫,而不是去了扎什伦布寺,或者就是他本人去了布达拉宫,他无法再进入白宫和红宫,却可以隐藏在‘防雪栅栏’内的雪村。那是他熟悉的地方,有贵族的宅子、平民的房屋,还有酒馆。” 梅萨问:“证据呢?” 香波王子说:“证据就是仓央嘉措说过的那句话:‘宇陀家族是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是灵魂的存在、肉体的主宰。’他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青松石之家’是姑娘奉献了尸体、金子和绿色宝石之后的结果,在古文献的注疏里又被称作‘圣洁之女献身献宝之家’,这里的‘献身’就是死亡。所以仓央嘉措的话也可以这样记录:‘宇陀家族是防雪栅栏里的圣洁之女献身献宝之家,是灵魂的存在、肉体的主宰。’如此就清楚了,宇陀家族的索朗班宗就是仓央嘉措所指的‘圣洁之女’,她在‘防雪栅栏’里以不怕死的姿态勇敢地接待了苦难中的仓央嘉措,让他在走进‘献身献宝之家’的同时,有了索朗班宗就是他‘灵魂的存在’和‘肉体的主宰’的感觉。” 梅萨点点头说:“这样的解释是可以接受的,有一种伏藏就是给最伟大的经典或经句提供注疏。宇陀家族的注疏是‘青松石之家’,‘青松石之家’的注疏是‘圣洁之女’,‘圣洁之女’的注疏是索朗班宗,而所有这些注疏都是为了证明布达拉宫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只要把‘授记指南’搞清楚,我们就可以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了。” 香波王子想了想说:“有点难,既然跟扎什伦布寺没关系,‘授记指南’就更不好解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说着挥了一下手,“我们赶紧走。” 由远及近的警笛又开始呼啸,好像又有了增援的警察。门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警察们在跑动。他们听到碧秀大声说:“有人看见从死者家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经描述,很可能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东南西北同时开始,快。” 香波王子知道,对这片民宅的排查开始了。他推了一把梅萨说:“进屋。”也不管胡子喇嘛愿意不愿意,和梅萨迅速钻进了被“青松石”覆盖的正房。 胡子喇嘛和山魈都跟了进来,审视着他们。 梅萨泄气地说:“我们无处可逃,进屋又能怎么样?” 香波王子对山魈说:“边巴老师,快想办法把我们藏起来。” 胡子喇嘛摇摇头,带着山魈出去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从窗户里看到,胡子喇嘛给山魈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山魈就跳起来扑向了院门口。 黑色的门扇被警察推开了,但是他们无法进来。山魈守卫在门口,就是尸陀林主对生命的警告:死亡,死亡,死亡。 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四只手牢牢攥在一起,手心、额头全是汗。 四五个警察一会儿退,一会儿进。山魈威风凛凛地挺立着,你在三步之外,它就瞪你吼你狗一样吠你,你进入三步之内,他就扑你抓你咬你,猛恶得就像狮子老虎,警察几经努力后放弃了,理由是有一只如此凶悍的怪物,一男一女两个逃犯怎么可能藏到这里来。 排查进行了两个小时才结束。山魈一直守在门口,一刻不停地吼着扑着,渐渐它不吼了,四周变得格外安静。香波王子和梅萨长舒一口气。 警察离开了,似乎有些灰心丧气,连启动警车的声音也没好意思发出来。 香波王子问胡子喇嘛:“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胡子喇嘛指了指他卷在手中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说:“你有这个,有这个就是宇陀家族的人。” 香波王子点点头,对梅萨说:“我没说错吧,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是我们的吉祥物,我们现在是宇陀家族的人。赶紧走啊,到有‘防雪栅栏’的地方去,索朗班宗曾在里面上班。” 他们很快离开了胡子喇嘛和山魈。山魈送他们来到院门外面,前后左右地踱着步子,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香波王子一再地回头说:“边巴老师,再见了。” 梅萨也是一再地回头,挂着眼泪说:“边巴老师,保重啊。” 4 离开那片宇陀家族的民宅,没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区公安厅看守所,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拉萨东北郊区。两个人就像侥幸漏网的鱼,心有余悸地从网边溜了过去,偷眼看着看守所紧闭的铁门和门前的警车警察,禁不住吐吐舌头,加快了脚步。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犯罪吧?所有的怀疑和指控都是诬陷是吧?那我们怎么就像真正的杀人逃犯那样胆战心惊、贼眉鼠眼的?” 梅萨说:“伏藏学可以解释这个问题,法事、仪轨、会供、祈祷、灌顶、加持等等宗教活动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外在压力,催动人的心理机变。而心理机变又会让人瞬间转换角色,从一个普通人一跃而为空行护法或者被莲花生大师授记的伏藏拥有者。许多掘藏师就是这样获得成就的。我们也是在外在压力下产生了心理机变,不,是畸变。当警察、喇嘛、社会、舆论都认为你是杀人逃犯时,你也会转换角色而产生只有杀人逃犯才会有的心虚和恐惧,甚至你都会瞬间丢弃怯懦和善良,真的去杀死一个人,以适应坏境对你的塑造。” 香波王子打了一个激灵说:“我会杀人吗?” 梅萨认真地说:“你会,我也会。” 香波王子吃惊地望着梅萨:“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警觉地望着左首就要经过的一座镶嵌警徽的大门,拉了一把香波王子说:“我们不会是来自首的吧?” 那是一座敞开的大门。从大门里突然跑出几个警察,接着是一队,很长很粗的一队,奔跑着,朝他们淹灌而来。香波王子转身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梅萨一脸惨白地拽着他,战战兢兢地闭上了眼睛:抓吧,抓吧,反正已是在劫难逃。 警察的队形突然从中间裂开,包围了他们,一些黑蓝的警服从他们身上嚓嚓地蹭过去,他们顿时感觉到黑云压顶,一片兵荒马乱。似乎是为了让他们在恐怖中多停留一会儿,抓罪犯的手始终没有伸过来揪住他们。警察们还在跑动,还在包围,里里外外四五层。他们下意识地蹲下,抱着头,就像两个已被抓获的罪犯,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突然,亮堂了,最后一排警察从他们身边擦过,渐渐远去。香波王子放下手,瞄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愣了半晌,才拉着梅萨站了起来。 梅萨瞪着在公路上列队奔跑的警察问:“怎么,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 香波王子面对镶嵌警徽的大门和门柱上的铜牌,看到铜牌上写着“自治区人民警察学校”几个字,长舒一口气说:“原来他们是学生,是练习跑步的。他们肯定认不出我们,警方不可能把通缉令贴到自己家里。” 梅萨说:“可通缉令是上了电视的。” 香波王子说:“你是学生过来的,你知道学生宿舍一般没有电视,多数人又不愿意集中到大教室去看,除非遇到节日,或者世界杯、奥运会什么的。” 他们迅速离开警察学校,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又看到了拉萨监狱。 梅萨说:“这条路上怎么尽是这些机构,就像是专门针对我们两个的,我感觉不吉利啊。” 香波王子说:“应该说是大吉大利,警方不会想到我们竟然就在看守所、警察学校、监狱招摇过市。这些地方恰恰是设防最薄弱的,尤其是监狱,他是罪犯最后的归宿,不是逃窜的闹市,用不着在这里通缉。”说着,他来到监狱高墙下,朝着塔楼上的哨兵招了招手。 寂寞的哨兵友好地笑着,眼光在梅萨身上扫来扫去。 梅萨捂着心跳说:“他在盯着我,好像认出我来了。” 香波王子说:“他盯的不是逃犯,是女人。” 两个人往前走去,来到监狱斜对面的树林里。香波王子说:“我现在发愁的是下面的路怎么走。从这里到布达拉宫,不可能再有通缉令的真空地带,说不定连麻雀乌鸦都能认出我们来。沿途没有商店,我们不能化装,更何况还有警察设置的路卡。” 梅萨说:“那你赶快想办法呀,躲到监狱跟前干什么?好像你随时准备进去。” 香波王子说:“办法是有的,就看有没有机会实现它。” 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下午了。香波王子沮丧地说:“现在就是有机会,我们也不能利用,布达拉宫很快就要关门了。”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骷髅杀手留给他们的食物还剩一点,他们分开吃了,互相拥搂着,熬到了晚上,熬过了一个漫长夜晚。太阳刚一出来,香波王子就拽着梅萨跳出了树林。他们看到和太阳一起出现的还有一辆由囚车改装成的货车。货车是从监狱大门驶出来的,驾驶室门上清晰地印着“拉萨监狱”几个字,一看就知道是监狱里的生活用车。 香波王子小声说:“肯定是去菜市场买菜的,拦住它,警察不可能检查监狱里的车。” 梅萨说:“可司机会直接把我们交给警察。” 香波王子说:“一般不可能,开生活车的大都是食堂管理员,电视播放新闻也就是播放通缉令的时候,食堂正在开饭,管理员不可能回家看电视。” 梅萨说:“万一呢?万一他看了报纸呢?” 香波王子说:“你啰嗦什么,我们这是赌命,主要看运气,如果‘七度母之门’还需要我们开启,空行护法就会把运气加持给我们。”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中央,朝着开过来的货车扑通一声跪下,举着十块钱喊道,“好人哪,好人哪,拉我们一程吧,这里没有公共车,也没有出租车,可是我的腿,不行了。” 司机停下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他使劲挥手,意思是让他走开。他磕了一个头,又一把将梅萨拉跪到地上。 司机见一个漂亮姑娘也在给他磕头,心顿时软了,问道:“你们是哪儿的?” 香波王子起身说:“我们是宇陀家族的,要去布达拉宫。” 司机说:“可我不去布达拉宫,我要去农贸市场。” 香波王子说:“正好,我们也要去农贸市场给布达拉宫买一些供品。”说着,把十块钱给了司机,示意梅萨进驾驶室,自己过去从后面打开车厢门,跳了进去。 车开了。梅萨坐在副驾驶座上,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给司机说这说那。 司机不时地瞟着她,高兴地说:“我每个星期采购三次,二、四、六早晨,你以后要是搭车,就在监狱门口等着。”一会儿又说,“从你们那里到监狱,至少要走半个钟头,有急事你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去接你的。”他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一再叮嘱,“你记住,一定记住。” 梅萨乖巧地把电话号码重复了两遍说:“这个号码我永远不会忘。”说着,拿起车前司机的狱警帽,调皮地扣在自己脑袋上,然后从坤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问道,“你看我像不像警察?” 司机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梅萨说:“不像?我知道为什么不像,我没穿警服。”说着,从驾驶座的靠背上取下司机的警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去照镜子,“像不像?还不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经过了路卡。设卡的警察一看是监狱的车,再一看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女狱警,招招手,让他们过去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顺利到达农贸市场。 告别了司机,他们就假装挑选蔬菜低下了头。到处都贴着通缉令,香波王子随便一瞅就看到了两张。他凑过去,记住了通缉令上的举报电话,小声对梅萨说:“走,去那边,那边是批发市场。” 农产品批发市场里,到处都是装满货物的卡车,有一些来自堆龙德庆县、达孜县和林周县。这三个县离拉萨比较近,有人就把当地产的青稞、豌豆、土豆等农产品运到拉萨来批发。香波王子一到这里就把头抬了起来,他觉得既然拉萨警方认定逃犯还在拉萨,就不会把通缉令张贴到外县去。外县的批发商们一般都是晚上赶路,上午做生意,下午或者晚上再赶回去,没有时间看电视、读报纸,即便在批发市场看到通缉令,也没有闲暇仔细阅读,记住通缉犯的相貌。他带着梅萨到处走了走,淡漠地看着所有人,所有人也都淡漠地看着他们。他放心了,要来梅萨的手机,走向了一辆来自达孜县的卡车。 卡车的驾驶室里,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正在打电话。 香波王子站在车外,笑望着中年人,等中年人打完了电话,立刻凑上去,举着手机和十块钱说:“老板你好,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有个紧急事情,麻烦用一下你的手机,我给你十块钱。” 中年人把手机递出窗口却没有接钱:“电话费就算了,兄弟。” 香波王子满脸堆笑,弯腰合掌地感谢着,接过了人家的手机。他走向一边,拨通了通缉令上的举报电话,压低声音用藏语说:“你们要抓的人我看见了,一男一女,就在甘丹寺的门口。”对方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做生意的。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害怕报复,不敢说。然后就把手机挂断了。 香波王子还了手机,再次谢了人家,招呼梅萨马上离开农产品批发市场。 梅萨说:“只要碧秀一个电话打回来,立刻就会戳穿你的把戏。” 香波王子说:“可惜举报电话已经不通了。”说着伸开五指,把偷来的手机卡晃了晃,装在了身上。“以后再来这里还给他。”又说,“重案侦缉队的主要警力很快就会奔赴达孜县的甘丹寺,只要少了警察的眼睛,我们今天就能安然无恙地进入布达拉宫。至于看了通缉令的老百姓,是比较好糊弄的,假发、墨镜、蒙脸的氆氇,三样东西就能蒙混过去。” 5 碧秀驱车赶往林廓北路和娘热南路的交叉口,那儿有一个路卡,设卡的部下电话告诉他,他们拦住了智美和他的切诺基。 智美一见碧秀,就嚷嚷起来:“抓不住香波王子抓我,我又不是杀人逃犯。” 碧秀说:“不是抓你,是找你了解情况,索朗班宗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你?” “她没有离开我,只是暂时糊涂,以为香波王子才是她等待的情人。她还会回来的,我跑来跑去就是为了找到她。” “你不用再找了。”说着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智美一脸铁青,浑身僵硬,半晌憋出一句话:“谁干的?” “我们在她的包和身份证上提取到了香波王子的指纹。” “那怎么还不去抓?” “找你来就是为了抓住他。” “找我管屁用。” “我们在各个路口设卡设了一个星期,所有的酒店旅馆排查了两遍,没有他们的踪影。听说你会占卜,你应该知道他们下一步往哪里走。” “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我自己去报仇。” 手机响起来,是重案侦缉队值班员打来的,告诉碧秀,有人举报香波王子和梅萨。举报手机是达孜县的,机主叫巴扎群培,一个生意人。 碧秀说:“达孜的手机,达孜的机主,举报说在达孜县的甘丹寺门口看到了通缉令上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可信的,因为甘丹寺是拉萨三大寺之一,是格鲁派六大寺的首寺,很有可能伏藏着‘七度母之门’。不过,还需要再验证一下。” 他从值班员玛瑙儿那里要了举报手机的号码,打了过去,打不通便皱着眉头说:“一个生意人,本来是惟利是图的,他如果提出要奖金,我倒会相信。现在不仅高尚得分文不取,还关了手机,不敢面对警察的询问,为什么?香波王子是个聪明人,能让人轻易认出他们就是通缉令上的逃犯?”他冷笑着,突然拍了拍智美的肩膀说,“好了,现在不需要你了,他们自己跳了出来。这个举报电话只能说明香波王子和梅萨还在拉萨,又开始行动了,想来个调虎离山计,准备干什么?一定是冲着布达拉宫的,今天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的第一天。” 智美说:“搞这种小儿科的骗局,正是香波王子的风格。” 碧秀咬咬牙,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立刻通知部下:只保留通往拉萨之外的路卡,市内路卡全部撤销,集中警力,投入布达拉宫。然后丢下智美,走过去钻进了警车,却没有马上开走,又一个电话带住了他,是黑方之主打来的。 黑方之主说:“门隅黑剑,听说过玛吉阿米这个人吗?” 碧秀愣了一下说:“听说过,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曾经的追杀对象。” 黑方之主说:“《地下预言》里说,‘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说明我们的追杀并没有成功,玛吉阿米一直都在转世。现如今,当布达拉宫出现掘藏之神,玛吉阿米就该露面了。” “‘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她在哪里?” “也许随时会出现,也许直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之后才会出现。《地下预言》还告诉我们,玛吉阿米不仅是‘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还掌握着一份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碧秀满脸的肌肉抖颤着: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尽管他很熟悉《地下预言》的内容,但从未意识到这“名单”会跟自己有关。 黑方之主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本来我想亲自动手,但考虑再三,觉得你离这个名单比我更近,更容易成功。你的任务加重了,除了除掉骷髅杀手和香波王子,还要除掉香波王子的‘金刚佑阻’,得到那份记录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这名单比任何活着的人都重要,有把握吗?‘隐身人血咒殿堂’期待着它的护法主。” 碧秀半晌不吭声。 黑方之主说:“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 碧秀机械地说:“明白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放心吧,有把握。” “好,很好,到底是门隅黑剑。”黑方之主挂断了。 碧秀没想到杀人的使命又有了增加,而且越来越沉重而严峻:香波王子的“金刚佑阻”玛吉阿米?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以及名单上的所有人?都需要门隅黑剑一个个铲除?可见他在无形密道的主人黑方之主的眼里,是多么重要。一直以来他希望陶醉的不就是这种被器重、被信任的感觉吗?他依靠“隐身人血咒殿堂”安身立命,这样的依靠让他能产生一种对神秘使命的满足和在机密中显要的欣喜。 他出生在山南孤儿庄园,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是碧秀拉巴,他是碧秀拉巴家族的后代,爸爸就给他起名叫碧秀。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磕着长头去拉萨朝拜,一去不归。他沿着朝圣的路,去寻找爸爸妈妈,走了差不多一年走到了拉萨。在大昭寺碰到同样来朝圣的山南孤儿庄园的乡亲,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在拉萨病死了。他不想回寂寞的家乡,就留在热闹的拉萨,尝试着生存,尝试着寻找依靠。因为找不到而变得非常强悍,打架,打架,打架,总是在跟人打架,常常被人打得满脸青肿,一身伤痕。这时候他会去医院,脱光了自己守在医生旁边,一守就是大半天。有一次医生问:“你要干什么?”“看病。”“挂号了吗?”“没挂。”“去挂号。”“没钱。”“没钱怎么能看病?”“我流血啦,血流完了就要死了,我不想死。”“你爸爸妈妈呢?”这时候他哭了,他被打得多惨都不哭,但一问起他爸爸妈妈他就哭了。医生不得不给他看病上药。 他做过乞丐、小偷,进过管教所、孤儿院,然后上学,逃学。十四岁那年,去色拉寺做了一个杂役僧。大概是性格孤僻、出手凶狠、天性顽劣的缘故,他被一个僧俗难辨的神秘人看准,带出寺外,引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开始以最原始古朴的方式修行祭杀大法。不久他得到灌顶并进行了“隐身人誓言”的宣誓,赐法名为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二十三岁那一年,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的日子里,他去大昭寺朝佛,碰到两拨人厮打,双方都动了刀子,他冲过去劝解,下了所有人的刀子,自己也挨了两刀。警察把他带到刑警队做笔录的时候,一个队长说:“你知道你下了几把刀?六把,了不起啊,要不是你,他们互相捅来捅去,肯定要出人命。你其实是一块当警察的料。” 两个月以后,他果然当了警察。他的师傅、那个把他引入“隐身人血咒殿堂”无形密道的僧俗难辨的神秘人说:“刑警队要你,我们也觉得你去当警察是合适的,要知道有时候警察杀人是可以不犯法的,我们要为将来的‘除根计划’做好准备。从现在起,你就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直接接受无形密道的主人黑方之主的指挥。你很可能永远见不到黑方之主,但你要绝对忠诚他,就像忠诚‘隐身人誓言’一样。”又说,“我和你缘分一场,就此散了吧,以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等待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开始。记住你的天戒,天戒如破,灌顶就会收回,修法的证悟和圆满也就流水一般淌走了。”他诺诺连声,用一脸坚硬的肌肉表示:天可破,天戒不可破。他的天戒就是女人,师傅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女人是他命中的克星,任何一个女人对他都是致命的丧棒,都可能引起他精神崩溃、生命毁灭。所以他首先必须做到厌离女人,视女人为粪土垃圾。“不能接受女人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她们的心。” 他照办了,不恋爱,不结婚,甚至能做到看都不看一眼女人。他精力旺盛,又没有别的消遣,全部时间都花在破案上,工作自然很出色,几年后就从刑警队调入了重案侦缉队。又过了几年,便成了副队长。队长提拔到局里去了之后,侦缉队就由他说了算了。这期间他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是女人的考验,让他感到自己是坚强而不凡的,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是侦缉队那个模样招人的女警察玛瑙儿对他产生了爱情,她请他来到她家做“手抓”给他吃,边吃边喝酒,两个人都喝高了。她借着酒劲历数他的不是:“那次去阿坝出差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我好心好意煮了牛肉给你送去,你却把它在车上放馊了,馊得连狗都不吃了。你去成都开会,我让你给我带双鞋,你说忘了,别人的怎么没忘?你有一颗猫眼石,我要了几次你为什么不给我?我一天到晚在你眼皮底下晃,星期天我换了便衣走在大街上,你居然不认识了?请你看电影你为什么不去?约你去宗角禄康你为什么骗人说有案子?在侦缉队只要有空闲,我就想跟你说话,你躲什么躲?你为什么要让那个新来的打扫你的办公室?你知道我想打扫。你一个单身汉,我帮你洗洗衣服又怎么了?看把你紧张的。想请你吃饭请了多少次,今天才来。”他一言不发,使劲喝着,直到她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以一个藏族女人火辣辣的温柔,撕掉了他的上衣,抽掉了他的皮带。他说:“皮带上有枪,小心走火。”玛瑙儿以为他是一语双关呢,嗔笑着说:“我不怕走火。”他吼道:“可是我怕,把枪给我。”他推开她,抢过皮带,系好,开门走了。即使在醉意沉沉的时候,他也没忘记师傅的叮嘱:不能接受女人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她们的心。 第二天他在重案侦缉队的办公室里收到了他丢在玛瑙儿家的上衣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不是一个藏民,更不是一个男人。”不是就不是呗,他无所谓,反正他永远都不会做女人希望男人做的那种事情。对男人,有女人的理想,更有信仰的理想,他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是“隐身人誓言”的执行者,他的法名叫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这样的男人没有七情六欲,早就超出女人的想象了。 但是,玛瑙儿毕竟是一个抹不去的存在,她经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脑海里,影响着他的情绪,让他觉得即使她代表烦恼,那也是自己不可缺少的,缺少了更烦恼。仿佛他的宗教使命、他那来源于修炼的厌离女人的天戒,都无法让他彻底摆脱世俗爱欲的牵绊。加上他的警察身份、不能滥杀无辜的要求,他就像陷落在了泥淖儿里,挣扎着,一直都在挣扎着。 这会儿,碧秀想着黑方之主的话:“‘隐身人血咒殿堂’期待着它的护法主。”“很好,到底是门隅黑剑。”突然就有些着急:一定啊一定,这次可一定要完成使命。他拿出手机打给了正在奔赴布达拉宫的各路部下: “发现香波王子暂时不要抓,他还有更重要的同伙,要以他为诱饵引出来,一网打尽。你们跟紧他,看他跟谁接触,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要监视起来。” 说完了,碧秀吃惊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缓杀香波王子。黑方之主并没有下达这样的指令。可如果不缓杀,怎么能得到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呢?他给自己鼓劲似的攥攥拳头:缓杀,缓杀,就是应该缓杀。 6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坐在路边的遮阳伞下,一边喝酸奶,一边观察警察设置的路卡。这是在北京中路离功德林不远的地方,密集的车辆让路卡内外显得格外拥挤,警察们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辆经过的车,等待检查的车一点一点往前挪。突然,它们不挪了,它们肆无忌惮地奔跑起来。阿若喇嘛忽地站起,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路卡已经撤销,警察眨眼消失了。 阿若喇嘛当然不认为警察在这里抓到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但他知道拉萨内外的十几个路卡中,只要一个路卡达到目的,所有的路卡都会消失。现在路卡消失了,说明香波王子和梅萨很可能再次落网。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立刻钻进停在路边的喇嘛鸟,一路疾驰,来到重案侦缉队的门口。门内门外一片平静,一辆警车也没有。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疑惑地互相看看。侦缉队的警力不归,说明警察没有抓到目标,而是去了新的地方。 邬坚林巴沉思着,用手掌一下一下拍击着方向盘。 突然响起一阵幽幽旷旷的空山梵呗,来短信了。阿若喇嘛拿出手机迅速看了一眼,正要告诉邬坚林巴,就听一阵喇叭声,路虎警车停在了路边。王岩和卓玛下车,走了过来。阿若喇嘛礼貌地从喇嘛鸟里出去,迎接着两个一路都在打交道的警察。 王岩朝重案侦缉队的门口望了望:“香波王子在哪里?” 阿若喇嘛说:“警察都没有目标,我们怎么知道?” 王岩说:“喇嘛是先知,是预言家,你们躺下睡一觉就能梦见香波王子去了哪里。” 阿若喇嘛说:“我们的梦当然会有大愿法力的显现,遍知一切的众生怙主总会在关键时刻给我们有益的明示。但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我们还有智慧和正在走来的明示互相成为印证。智慧的人,是不会在‘七度母之门’开启之前,让香波王子和梅萨停止行动的。” 王岩笑着点点头:“你们的智慧是佛的智慧,所以我们一直都在听你们的指挥,但现在有件事情你必须听我们的。”说着,一把撕住了阿若喇嘛的袈裟,“到我们车里去,脱掉你的袈裟。” 阿若喇嘛不愿意。王岩架住了他的胳膊,卓玛从后面拦腰抱住。两个人连推带拉,硬是把阿若喇嘛塞进了路虎警车。然后一前一后压住他,撕开了他的袈裟和内衣。 肉体出现了,惊心动魄,密密麻麻全是痊愈的伤口。王岩和卓玛呆愣着,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们希望通过满身的伤疤验证谁是乌金喇嘛,然后抓捕归案,但当验证突然来临时,他们反而不敢相信了。 王岩说:“乌金喇嘛曾经在‘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门外的广场上自杀过一次,自杀时用刀在自己身上戳了七七四十九个血窟窿,从此四十九处刀伤便成为乌金喇嘛的符号而衍生着不同年龄不同国籍的乌金喇嘛。如今符号贴在了你身上,你成了乌金喇嘛,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别动,让我数一数,是不是四十九处伤口。” 阿若喇嘛挣扎着:“罪孽的人,你们怎么敢这样无礼,修行者的法体是不可玷污的。” 王岩又说:“新信仰联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虎作伥,制造血案,披着喇嘛的外衣干着魔鬼的勾当。好在我们及时识破了你,你猖獗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邬坚林巴和另外几个雍和宫喇嘛扑了过来,从车门口撕开王岩,推倒在地,拉出阿若喇嘛,扶着他钻进了喇嘛鸟。 王岩爬起来,掏出枪,就要射击。 卓玛说:“王头,数清楚他身上的伤口再开枪。” 王岩说:“也对。” 两个警察追了过去。喇嘛鸟启动了。王岩朝汽车轮胎开了一枪,没打着,赶紧和卓玛返回路虎警车,开上就追。 卓玛说:“恐怕我们追不上了。” 王岩说:“为什么?” 卓玛指了指表盘说:“必须加油。” 王岩说:“那就先去加油。阿若喇嘛,不,乌金喇嘛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只要香波王子不停止掘藏,乌金喇嘛就还会出现。” 喇嘛鸟里,阿若喇嘛整理着撕开的袈裟和内衣,喘着气说:“快点,快点。” 邬坚林巴问:“去哪里?” 阿若喇嘛拿出手机,大声念起刚才没有来得及告诉邬坚林巴的短信: 不动佛明示:布达拉宫。 又说:“今天是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开始的日子,一千个叛誓者将按照祖先的指令身束炸药进入会场,在太阳落山之前集体点火引爆。这是《地下预言》的告诫,警察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不相信,但是对你我,它是常识。” 邬坚林巴说:“但是《地下预言》又说,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只要他失去叛誓传承或者死掉,爆炸的指令就不能发出。” 阿若喇嘛说:“谁也不知道这个首领是谁,是否已经死掉,或者失去传承。” 邬坚林巴说:“就算几百年前的《地下预言》会在今天变成现实,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来开启‘七度母之门’的。” 阿若喇嘛充满忧虑地说:“不动佛的安排不能不听,走吧。” 邬坚林巴说:“等等,还应该有一个能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万一香波王子出了事儿,我们不至于落空。”说着,掏出手机打给了智美,“你在哪里?找到香波王子了吗?” 智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邬坚林巴说:“他有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指南’,他本身就是‘指南’。” 智美说:“香波王子根本就不是发掘伏藏的参照,我的卜神已经安驻在心里,我现在谁也不靠。我找他是为了报仇,他从我手里夺走了梅萨,现在又杀死了索朗班宗。” 邬坚林巴摸着胸前镶嵌着猫眼夜光石的檀香木念珠,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听说索朗班宗死了,她的死你是有责任的。我不该把她介绍给你,因为……因为你跟香波王子没法儿比,最后得到伏藏的不是你。” 这一激将果然奏效,智美说:“那就走着瞧,我会及时通知你我的发掘成果,现在,我要去布达拉宫了。” 邬坚林巴关了手机说:“是不是要通知王岩和卓玛?光我们两个恐怕无法阻拦碧秀对香波王子的抓捕。” 阿若喇嘛“嗯”了一声说:“你是真人不露相的,现在终于要显示聪明才智了。这一步很好,用两个外来警察牵制碧秀副队长。修行的人,就是要把所有的缘起都利用起来。”他拿出手机,什么也没说,只把“不动佛明示”转发给了王岩。 各路人马都在奔向布达拉宫。布达拉宫耸立在辉煌之上,就像喜马拉雅探秘天堂,危险而迷人。 第七章 防雪栅栏 一来到布达拉宫下面,香波王子就不走了。眼里看到的和心里升起的并不一样,无限巍峨的不是山势和建筑,而是空间和时间。似乎布达拉宫代表着西藏的一切,站在这里,也就站在了历史的尽头、人类精神的尽头和未来的所有时光里。 香波王子说:“其实我太笨了,‘布达拉’就是‘普陀洛迦’。当初我逃离雍和宫时,是印有‘普陀洛迦’字样的经旗给我指出了逃跑路线,并且用一尊无名一尺金佛的先有后无暗示了禅机:‘七度母之门’在雍和宫已经归空不见,要依止普陀洛迦也就是布达拉宫。《地下预言》中也说,‘凡是无名佛菩萨,都是观世音的化身,来自圣地普陀洛迦,走向圣地普陀洛迦’。可惜我当时没有开悟。” 梅萨说:“伟大的伏藏到处都可能有暗示,说不定很多暗示我们迄今还没有发现。暗示有伪暗示和真暗示、无效暗示和有效暗示。能够一直行走在有效暗示的路线上是非常不容易的。有时候伏藏并不仅仅在一处,而在多处,但只有一处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正文’伏藏,掘藏的过程决定着掘藏者走向哪一处。再说了,吃瓜子的时候就吃瓜子,吃西瓜的时候就吃西瓜,我们不能拿起瓜子就想吃西瓜。” 香波王子说:“也许设置暗示的人应该提醒我。” 梅萨说:“这不可能,伏藏学对暗示的看法是,设置暗示和暗示本身并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一切都是偶然,无数偶然的聚合组成了必然。” 香波王子和梅萨看到城墙上站满了紫袈裟、黄披风的喇嘛。高挺伟矗的城墙,加上顶部外侧的女儿墙和喇嘛们的高度,远看就像兵勇云集的万里长城。那些喇嘛像是从城墙上长出来的,深灰的林带上开出了绚烂的花,一溜儿耀眼。 香波王子驻足观望着,小声告诉梅萨:“这就是‘防雪栅栏’。” 梅萨说:“我的心突突突的,好像布达拉宫真的要爆炸,‘防雪栅栏’转眼就会消失。” 他们戴着假发和墨镜,用花氆氇蒙着鼻子和嘴。在西藏这样的装束并不奇怪,荒风常常刮起漫天尘土,紫外线常常让人脸色紫红,很多人为了防晒和防尘,即使夏天也会蒙起嘴脸。他们混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说:“这么多喇嘛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背诵起大昭寺“授记指南”的句子来:“‘在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谁是‘圈起防雪栅栏’的‘雪域明灯之主’?松赞干布和五世?对了,一定指的是伟大的藏王松赞干布和五世达赖喇嘛。”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 香波王子说:“古代文献有多处把布达拉宫称为‘雪域明灯之地’,最初建造了布达拉宫的松赞干布和后来重建了布达拉宫的五世达赖喇嘛不是‘雪域明灯之主’是什么?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从山南迁都拉萨河谷后,就在红山建起了最初的布达拉宫。最初的布达拉宫有三道围城,围城当中有堡垒式宫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红山顶上修一大庙凑足千座之数。遗憾的是,雷击电火,兵燹地震,让这座稀有王宫很快成了历史的遗迹,只剩下了法王洞和圣观音殿。公元1642年,五世达赖喇嘛建立西藏噶丹颇章政权,不久便开始主持重建布达拉宫,三年后白宫以及城墙落成,西藏政权便从哲蚌寺的噶丹颇章移驻布达拉宫。几十年之后,为安置五世达赖喇嘛灵塔,摄政王桑结修建了红宫和灵塔。这正是‘雪域明灯之主圈起防雪栅栏之后’,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的时候。接着便有了居住在‘防雪栅栏’之内、属于‘青松石之家’的索朗班宗。” 梅萨问:“不过知道了‘雪域明灯之主’又怎么样呢?他们‘圈起’的‘防雪栅栏’范围太大了。” 香波王子沉思着说:“是不是说,‘防雪栅栏’内每一尊佛都可能隐藏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呢?” 梅萨说:“不会吧,布达拉宫有多少尊佛像?” 香波王子说:“万米壁画上的佛像、千座佛塔上的佛像、唐卡绘像、经版像、各种佛与菩萨以及护法神的塑像和刻像,加起来约有一百万尊。虽然至少有一半是仓央嘉措时代以后的作品,但每一尊的年代我们不一定都能分辨清楚。更何况新塑的佛像都是要开光加持的,加持以后,索朗班宗的‘拜托’也可以从邻近的佛像、同类的佛像,附丽而来。” 梅萨发愁地问:“许多伏藏都被伏藏者设计好了自行转移的特点,也就是四方迁徙,应运而生,或把一个信息分蘖成许多个信息,到处散布。问题是我们时间有限,不能全部找遍。” 说着,他们走向“防雪栅栏”正中的三层石砌城门楼。僧人和信徒们排着长长的队。在这个万僧聚首的日子里,城门楼前增设了安检,人和物品都要经过电子眼的检查。负责这项工作的几个喇嘛显然经过专门训练,动作麻利而熟练。虽然没有人相信古老的《地下预言》会如期实现——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一个个准确指出他们的首领,然后让首领发出共同点火引爆的指令,但防备还是需要的。小心没大错,毕竟布达拉宫太重要太重要,重要得如同圣教本身,不能有任何纰漏。 香波王子和梅萨排在队伍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半个小时后才到跟前。检查顺利通过,他们进门,顺时针绕过门内石砌的影壁,混杂在人群里,不由得弯下腰,虔诚地走向长长的石阶。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了,指着一座石碑问道:“认识它吗,无字碑?” 梅萨说:“听说过的,很著名,没想到这么不起眼。” 香波王子说:“可是它很重要,它是朝拜布达拉宫的起点。当年摄政王桑结建造布达拉宫红宫时,除了几个亲近的噶伦,外界包括朝廷都不知道五世达赖喇嘛已经圆寂。为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安全,桑结匿丧不发十三年。所以红宫落成后,只能以五世达赖喇嘛正在闭关修行,不能亲题碑文为借口,立起一座无字纪念碑。后来桑结打算补上碑文,没来得及跟仓央嘉措商量,就被拉奘汗杀害了。” 梅萨说:“他为什么要跟仓央嘉措商量?”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我想说的。” 梅萨说:“以后再说吧,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去拜访索朗班宗‘拜托’过的圣像。” 香波王子说:“不能以后再说,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指南’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功高却无记载’。” 梅萨说:“你是说它指的是无字碑?” 香波王子说:“既然整个‘光透文字’的指向和我们的判断都是布达拉宫,那就一定是了。桑结想补碑文的时候已经把摄政王的权力交给儿子,他想做最后一件事,通过立碑的形式巩固仓央嘉措的地位。可惜他没有做到,历史留下来的还是无字碑。” 梅萨说:“可这是布达拉宫红宫落成的纪念碑,跟仓央嘉措有什么关系?如果要论‘功高’,那也是五世达赖喇嘛,或者桑结自己。” 香波王子说:“不应该是他们两个。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八年后,才开始修建红宫。这时候仓央嘉措早就被认定为转世灵童,虽然还没有坐床,但已是天定的神王。在西藏神王高于一切,谁是神王谁就是赐福红宫的功高盖世者。” 梅萨说:“那么,这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联系?”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不久,摄政王桑结就想把碑文补上,但遭到了仓央嘉措的拒绝。仓央嘉措说,要补你就补上我的前世,或者你自己。我这个达赖喇嘛,是做不久的。这是仓央嘉措对自己的预言,显然他对罢黜的命运早有准备。桑结坚持要补上现世达赖,所以一直都在跟仓央嘉措商量。后来,也就是在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的那些日子里,一夜之间,有个喇嘛冒着生命危险在无字碑上刻上了仓央嘉措的形貌和一首情歌。喇嘛立刻被拉奘汗处死,刻上去的仓央嘉措和情歌也被磨平了。”他指着碑面说,“你仔细看看,还有磨平的痕迹。” 碑面上,一些磨痕依稀可见,甚至还能看到几处没有完全磨平的凹下去的笔画。历史的烟云在面对仓央嘉措时变得缠绵不去,就像他的情歌一样。 梅萨问道:“刻上去的是哪一首情歌?” 香波王子说:“很遗憾我一直没搞清楚。我现在想到的是,这个喇嘛很可能是受了仓央嘉措的指派,这首情歌也是仓央嘉措指定的,它一定寓意深刻,说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门’最后的‘授记’。” 梅萨说:“有点道理,伏藏的技巧之一就是,最明显的也是最隐蔽的,就看你根器如何、悟性怎样。仓央嘉措想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拜托给日月星辰和不灭的时间,这比拜托给任何一尊圣像都要高明得多。” 香波王子思考着说:“最明显的也是最隐蔽的?喇嘛被杀害,刻上去的情歌被磨平,仓央嘉措会不会采取别的办法?” 他们环绕无字碑转了一圈,没感悟到任何其他线索,便走向石阶,踏上了攀登布达拉宫这座信仰之宫和精神高峰的最初历程。 成群的红衣喇嘛、虔诚的信徒、好奇的游客都在往上走。从西往东斜面延伸的石阶如同一座铺向天堂的梦梯,往上攀行的人都像是一些穿过历史的古人,或者活动在未来的后人。香波王子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的流淌,没有朝代的更迭,假如你想站在石阶上不动,那就意味着时间不动不移,你属于古代,也属于未来,你是永恒的存在,“七度母之门”也是永恒的存在。 香波王子突然停在一块足窝深深的石阶上,问梅萨:“假如你是仓央嘉措,除了刻上石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最明显也最隐蔽地留下自己的语言?”看她有些迷惘,又问道,“难道歌手不可以把秘密隐藏在自己的情歌里?仓央嘉措是当时西藏家喻户晓的情歌手,他离开拉萨时,拉萨全城都在唱他的情歌,难道不是由于他的引导?他唱起来,别人就跟着唱起来,然后传十传百、传千传万。也就是说,很可能拉萨全城都在唱的这首情歌,就是他想刻在无字碑上的,这比起碑文来,更明显也更隐蔽。” 梅萨不停地点头:“是是是,是这样,你再讲清楚一点。” “我指的是仓央嘉措启程前往京城的日子。”香波王子说着,看了看身边一个络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牛仔帽紧靠着他,似乎也在听他说话。他招呼梅萨朝上走了两级,躲开牛仔帽,才又说,“公元1706年是藏历火狗年,5月17日,太阳刚刚出来……” 他立刻又闭嘴了。他看到碧秀正从上面隔着三四级石阶的地方看着他,阴恶的眼睛就像老鹰窥伺着食物。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摸了摸自己的护身符那个鹦哥头金钥匙。 碧秀扑过来,一把揪下他的假发,扔到地上说:“你就是变成鬼我也能认出来。” 香波王子拉起梅萨就跑。身前身后都是人,他一抬腿就撞到了人身上。碧秀再次扑过来,一只手攥着他,一只手攥着枪。 香波王子央告道:“现在离‘七度母之门’已经很近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就算你有权力判我死刑,也得给我留下悔过的机会。” 碧秀阴沉沉地说:“那就赶紧悔过吧。”他把眼光扫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知道我为什么不一枪崩了你吗?因为玛吉阿米就要露面了。” 香波王子一怔,想起《地下预言》里的句子来:“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他瞪着碧秀,紧张地说:“你想干什么?还想杀了玛吉阿米?” “‘隐身人血咒殿堂’想得到那份记录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如果玛吉阿米把名单和她的生命绑在一起,我是不会客气的。” 梅萨推搡着碧秀:“喂,警察,能随便杀人吗?” “别叫我警察,这时候不是,我叫门隅黑剑。” 刚才紧靠着香波王子的那个络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又靠了过来,突然转身,双手抓住了碧秀拿枪的手一拧。碧秀“哎哟”一声,手被反剪,枪脱手了。牛仔帽抢了枪就走。碧秀大吼一声追了过去。牛仔帽突然停下,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碧秀呆愣着,半晌才认出这个人是骷髅杀手。他怪叫着扑了过去。骷髅杀手抬腿一脚踢在他脸上,他惨叫着滚倒在地,又被兴冲冲上来的人踩了几脚。等他爬起来再追时,骷髅杀手已经不见了。 这时,布达拉宫城门楼安检处突然出现骚乱,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他身上有炸药!” 人群动荡起来,有的往外跑,有的往上蹿。碧秀瞪了香波王子一眼,快步走向安检处,看到几个负责安检的喇嘛已经扭住了一个高个子。高个子也是喇嘛装束,被人撕开的袈裟里,拦腰绑着一圈儿牛皮纸包装的炸药,少说也有二十管。 碧秀副队长命令两个部下:“快把他带离这儿,这儿人多。解除炸药后,押到侦缉队突击审讯,看是不是还有同伙。” 高个子喇嘛吼起来:“我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快让我去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碧秀说:“你没有权力提出这样的要求,带走。” 但是负责安检的喇嘛不让警察把人带走。他们正在请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的管家。管家在请示过瓦杰贡嘎大活佛后明确指示:“把人带到雪村护法神殿里,大活佛要亲自询问。告诉警察,我们处理不了的,一定请他们帮忙。” 碧秀说:“既然瓦杰贡嘎大活佛这么说,我们也只好同意,但必须有我们的人跟着,我和我的部下必须为整个布达拉宫的安全负责。”然后调两个部下过来守在安检处,吩咐他们,如果再检查出一个身绑炸药的人,拉到警车里,就地审讯。 两个安检喇嘛架起高个子喇嘛,走向了布达拉宫脚下的雪村护法神殿。 碧秀紧跟在后面,摸出手机来,要把布达拉宫出现人肉炸弹的事儿向局长报告,想了想,又算了。如果局长派一些不听他指挥的警察来这里,肯定会干扰他的计划。况且炸药的出现很可能是个诡计,目的在于把警方的注意力从香波王子和玛吉阿米身上引开。他紧趱几步,从正面盯着高个子喇嘛,发现他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岁,长得清秀而白皙,如果留一头长发,说他是美女也会有人相信。 他问道:“所有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叛誓者都这样年轻吗?” 高个子喇嘛脸上挂着坚韧和坦荡,望着碧秀一言不发。 他又问:“莫非叛誓者的传承越来越坚固锋利了?” 高个子喇嘛还是不说话,眼神变得轻蔑了,仿佛说:你没有资格和我说话,我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碧秀冷冷一笑说:“小心栽到我手里。” 2 从西往东斜面延伸的石阶上,香波王子和梅萨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梅萨惊慌地说:“他们来了,一千个身束炸药的叛誓者,布达拉宫随时都会爆炸,我们为什么不能改天再来呢?” 香波王子搂着她,怜惜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分开,你退出‘防雪栅栏’,在外面等着我。”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们一死,‘七度母之门’也就消失了。” “我想到的是,伟大的伏藏者左右着我们的命运,既然他不会让‘七度母之门’消失,也就不会让我们死掉,要死早死了。”香波王子说着,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假发重新戴好。 他们继续往上走,继续刚才的话题。 香波王子说:“我刚才准备说什么?准备说仓央嘉措启程前往京城的日子。这一天是藏历火狗年5月17日,太阳刚刚出来,仓央嘉措就从软禁他的拉鲁嘎采林苑出发了。押解他的是拉奘汗的骑兵,一百多人组成的马队。仓央嘉措骑马走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两个陪伴他的人——宁玛僧人小秋丹和侍卫喇嘛鼎钦。他们没走多远,就有一群一群的信仰者围了上来,他们喊着:‘六世佛宝要走了,六世佛宝要走了。’不断献上哈达,献上酥油茶、青稞酒、糌粑团、风干肉。仓央嘉措和押解马队走过去的路,成了哈达的长廊、供养的长廊,无数人流着眼泪膜拜祈祷,都说不论上师你走到哪里,都会世世代代护佑我们。 “从祈祷的人群里突然走出了拉萨三大寺的代表,拦住马队,恳求马队首领,不要把仓央嘉措带走。马队首领说:‘西藏的新主人、格鲁派的信徒拉奘汗已经发布指令,仓央嘉措是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他继承的是叛誓者的法脉,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三大寺代表说:‘我们的尊者会是这样的吗?交给三大寺处理,我们自会查验清楚的。’马队首领说:‘不行,我们本来要废黜他然后处死他,但是大皇帝不允许,让我们押送京师听候发落,请你们赶快让开。’三大寺代表执意不让,马队首领命令部下用刀枪驱散,流血事件眼看就要发生,宁玛僧人小秋丹站出来说话了:‘还是让尊者走吧,如果留在拉萨,除了被害死,还有什么好处呢?拉奘汗放不过他。不如去见大皇帝,现在这个情势,只有大皇帝才能保护他。’三大寺代表说:‘我们担心的是路上,路上。从拉萨去京师,漫漫长途,一年两载,谁来保护尊者?‘小秋丹说:‘我和我的生命,还有他。’说着指了指侍卫喇嘛鼎钦。鼎钦使劲点点头。三大寺代表知道有大皇帝的诏命和拉奘汗的押送,仓央嘉措是拦不住的,便向小秋丹和侍卫喇嘛鼎钦合掌礼拜:‘那就拜托了,二位。’这时仓央嘉措说话了:‘天空只要出现太阳,人们就不会再往天上看,只有阴霾蔽日的时候,人们才会寻找太阳。三大寺的上师们,快回去吧,你们应该记住,我身着格鲁派的袈裟而做宁玛派的持明(密宗)僧人,实践圣贤大德无量之秘法,戒行者难以理解,多有诬陷歪曲。自我之后,圣教将不再有修炼密宗的达赖喇嘛了。’话音未落,一条哈达突然从仓央嘉措怀里飞起,被风吹送着飘向了色拉寺上空。一会儿,又飘回来,在大昭寺金顶之上盘旋了几圈,最后飘向红山,降落在布达拉宫最神圣的殿堂帕巴拉康顶上。跑马跟踪哈达的喇嘛们激动地哭起来,他们知道这是达赖喇嘛暂去内地,不久就会转世返回西藏的预兆,便奔走相告,西藏福德不浅,众生还有希望。 “马队押着仓央嘉措来到被看作是哲蚌寺外围的吉彩露丁园林,哲蚌寺的喇嘛在这里设立锅灶,备食迎迓。这是西藏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一,众僧流泪献茶,衷心祈祷。突然,几个喇嘛把仓央嘉措抬起来就跑,别的喇嘛不顾生命危险,用身体挡住了追撵过来的蒙古骑兵。抢夺成功了,他们把仓央嘉措请到了哲蚌寺噶丹颇章。哲蚌寺的尼穹护法闻讯前来举行了降神仪式,完了向在场的众喇嘛说:‘仓央嘉措如果不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鬼魅当碎我首。’然后带着几个面具喇嘛跳起了摧敌金刚舞。这时,苍穹显现一架五色彩虹,一端在仓央嘉措头顶,一端直达噶丹颇章金顶。喇嘛们知道这是仓央嘉措为哲蚌寺祝福祈祷的结果,纷纷跪地,用似歌非歌、如泣如诉的诵经声表达着他们对仓央嘉措的爱戴。而仓央嘉措还给他们的却是肝肠寸断的情歌,那些生命与鲜血写成的情歌。 “霸居在布达拉宫的拉奘汗听说哲蚌寺抢了仓央嘉措,立刻调兵攻打。扬言如果不把仓央嘉措交回来,和硕特蒙古将用最悍锐的黑帐房骑兵踏平整个哲蚌寺,杀掉所有的喇嘛。哲蚌寺的喇嘛全都集中到噶丹颇章前,手操家伙,誓师迎敌。仓央嘉措从法座上泰然而起,和煦的面容上圣洁的目光让大家如同沐浴神性的温暖,他望了望天空和众僧,把不忍之心变成了安慰:‘不要这样,佛祖创造的圣教是和平、和谐、和美,我今天被人当作囚犯押解,是业障导致的,是因果的体现,不是蒙古人的错,蒙古人也是佛祖的信徒啊。’他朝噶丹颇章外面走去,活佛喇嘛们哭着拦住了他。他说:‘生死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不久就会回来,重见我的西藏、我的上师、我的僧徒。’他的声音悠远而温馨,表达着爱人胜过爱自己的心情,无所畏惧地走向了蒙古骑兵的军阵。 “就是从哲蚌寺开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追逐着仓央嘉措。我说过,这女人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蒙古骑兵驱赶着她,一次次驱远,一次次又来,似乎她抱定决心要跟仓央嘉措一起上路。突然,押解马队周围出现了几路人马。马队严阵以待,以为是来劫持仓央嘉措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都是冲着那女人来的。一路人马把披头散发的女人抱到了马背上,另外几路人马开始疯狂地追撵抢夺,一片混战。后来才知道,几乎所有曾经围绕仓央嘉措展开行动的政治集团和宗教集团都派出人马参与了这次抢夺。 “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一直想找到一个控制西藏的突破口,现在突破口终于有了。仓央嘉措的后代理所当然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把仓央嘉措的情人和后代控制在自己手里,然后宣称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经在准噶尔部转世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又来刺杀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代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而血咒殿堂又代表了圣教内部的左翼势力。他们坚持以持戒清净立足佛教之林,坚持活佛转世制而摒弃世袭制,他们对仓央嘉措的情人尤其是为了爱情死活不顾的情人,绝对不会放过。 “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实现了推翻桑结政权、废黜六世达赖喇嘛的目的,而被废黜的借口又是仓央嘉措是假达赖,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另立一个所谓的真达赖。除掉仓央嘉措的情人,就是断除别人利用她和她的孩子来跟自己作对的可能,为另立新达赖扫清道路。 “萨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头面人物噶玛珠古,这天也出现在送别祈祷和抢夺女人的人群里,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突然八思旺秋感叹道:‘他就这样走了,仓央佛爷。’噶玛珠古说:‘是啊,是啊,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八思旺秋说:‘还记得我们打过的一个赌吗?‘噶玛珠古说:‘当然记得,我当时说,我已经看出来了,仓央嘉措一副离经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个好达赖,我就带着所有尊我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格鲁派。’八思旺秋说:‘而我是这样说的,如果仓央嘉措不能成为一个好达赖,我就率领所有听我话的萨迦僧人改宗噶玛噶举派。现在看来,我赢了,我不必改宗噶玛嘎举派,而你却要改宗格鲁派了。’噶玛珠古说:‘你是说,仓央嘉措是个好达赖?‘八思旺秋说:‘你看今天的送别祈祷,拉萨全城的人都出动了。拉萨之外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的仓央佛爷就要离开,要是知道,也会千里万里来送别的。在我的记忆里,自从藏土有了佛教,还没有哪个佛爷能够赢得这么多的信徒。’噶玛珠古说:‘我知道,我知道,西藏人对他的信仰是空前的。’八思旺秋说:‘全西藏信仰的达赖,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达赖呢?唯一让我迷惑的是,仓央嘉措只有二十四岁,他靠了什么,就能让众生如此迷恋?‘噶玛珠古说:‘这个问题我想了许多日子,已经想明白了。’八思旺秋说:‘想明白了什么,能告诉我吗?‘噶玛珠古沉默着,突然指着前方说:‘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们想办法把她救下来吧。’八思旺秋说:‘我也这么想,我们不如她,她是信仰谁就会把生命献给谁的。’噶玛珠古说:‘信仰仓央嘉措的人都会信仰她,她一定是度母的化身,就等着我们这些信仰度母的人去救她呢。’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带领各自的喇嘛,跑向了疯狂抢夺女人的人群。 “仓央嘉措一生都没有行使过布达拉宫赋予他的权力,达赖喇嘛天然具备的煊赫威势被他轻轻一挥,就用纯粹的人性之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勇敢地踢开了地位——雄狮宝座象征的一切,踢开了奢华至极的物质享受,甘于懦弱和贫贱,只把心灵的需要看得至高无上,挥洒着性情。唱啊,以流行歌手的姿态,情真意切地唱啊,就唱情歌,每一次开口都是情歌,仅仅是失恋的和热恋的世俗之歌。但从送别仓央嘉措的场面看,谁也不能否认仓央嘉措是西藏的中心,他就是宗教,是西藏乃至蒙古、青海、康区最高的宗教领袖、万众景仰的圣僧大宝。他在修炼中创造着人性和佛性的共存,似一叶灵舟,载着好奇和满足渡向彼岸,不经意间就把所有的水划向身后,融入了遥遥远远的彼岸。不,他不是融入彼岸,他就是彼岸,他孤拔而起,以苍凉和清洁,以纯真和坚贞成为信仰的彼岸。他把众生的理性和情感集纳在自己身上,成了一座活动的山,由信仰建造的冈日波钦山。 “八思旺秋和噶玛珠古最终得到了这个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的披头散发的女人,他们利用教派力量,成功地保护了她。几乎在同时,噶玛珠古按照自己打赌的承诺,带领一些尊他为上师的噶玛巴改宗了格鲁派。 “也就是从几路人马疯狂抢夺披头散发的女人即索朗班宗的混战开始,整个拉萨都唱起了这样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洁白的仙鹤, 请把翅膀借给我, 我不会远走高飞, 到理塘转一转就回。 “为什么不唱别的就唱这一首?因为仓央嘉措想把这首情歌流传下去,就带头唱起来,这跟现在的歌星和狂热的追星一样。刻在无字碑上的情歌不是被人磨平了吗?那他就想办法镌刻在人们的记忆里,表现在人们的口头上、音乐中。仓央嘉措用心良苦,这首被看成是他转世预言的情歌,迅速走向千家万户、角角落落,任凭时间流逝,它却在磨砺中神奇地崭新着。后来这预言像人们坚信的那样应验了,七世达赖喇嘛果然诞生在理塘,他带着仓央嘉措的灵识入主布达拉宫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扑向德丹吉殿,察看殿内的物件是否缺了什么。这是仓央嘉措的寝宫,也就是七世上一辈子的寝宫,所有的物件都是他用过的、熟悉的。但现在如果我们断定这首情歌也是曾经刻在无字碑上的情歌,那就不光是转世预言,还有可能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指南。” 梅萨费解地说:“可是它指南了什么呢?” 香波王子摇摇头:“现在还很难说清楚,走着看吧。” 石阶急转折回,变成了从东往西的斜面。他们加快了脚步,走到斜面的中间,又折向一面从西往东的石阶,停下来往上看着。石阶的每一级突然变得清亮了,阳光在人群之上就像一些钻空子的小野兽,不时地扑下来舔一下,舔一下,舔出了石阶青蓝绿白红的颜色。凌乱的脚步,向上的延伸,五十米之外就是著名的彭措多朗大门。它被白色的幕帐遮罩起来,如同密门天堂、黑面净土,把光明的境界隐藏在了黯淡和冰凉之后。 香波王子问:“怎么样感觉?这是世界最高庄严的台阶。” 梅萨朝上瞪起眼睛说:“感觉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 梅萨失声叫起来:“你看前面,智美也来了。” 智美背着背包,挎着胜魔卦囊,堵挡在五步之外,面孔阴沉而凶怒,嘴角朝下撇着,脸颊上的伤疤因为充血而变得紫紫红红,一副顽魔欺世的样子。 香波王子迎上去问道:“你想干什么?” 智美说:“终于把你等来了,你不觉得我比你聪明吗?” 香波王子说:“能在布达拉宫等我的人都不弱智。” 智美说:“你为什么要杀死索朗班宗?” 香波王子不想回答,抬脚就走。 智美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抢走了梅萨,杀死了索朗班宗,我对你恨之入骨你知道吗?”说着从背包里摸出一块刚好可以满把握住的绘着佛像的石头,那石头一头像锥子,一头像斧子,打磨锋利的剖面上,青光闪闪。“没想到吧,我会制造一块原始人的石器,画上佛像贴上标签,说它是旅游纪念品。安检是不管这个的,我用它杀了你是迟早的事儿。” 香波王子气冷静地说:“你不会的,你和你的新信仰联盟跟我一样渴望看到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扫了一眼梅萨说:“过去是这样,现在不了。现在我要让梅萨看到,她的选择是多么错误,她作为法侣紧紧跟定的掘藏大师不该是你,而是我。所以你还是明智一点,如果你认为‘七度母之门’比你更重要,就应该把‘授记指南’以及有关‘七度母之门’的所有线索都告诉我,就算是你对仓央嘉措遗言的挽救。”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大步往上走。梅萨紧跟其后。 但是很快又停下了,他们从彭措多朗大门的左边看见了王岩和卓玛,从右边看见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还有警察,那些不走的左顾右盼的都是便衣警察。一瞬间的紧张之后,香波王子意识到,其实他不过是一诱饵,根本就没有自由。一旦就像《地下预言》中预言的那样,玛吉阿米作为“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出现在布达拉宫,就算碧秀不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名义一枪崩了他,警察也会随时把他这个通缉逃犯抓起来。他想到自己和梅萨很可能无法掘藏到底,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就会突然停下,一种悲凉和不甘油然而生。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目光里充满了无奈。他说:“重要的是‘七度母之门’现世,而不是由谁来发掘,是不是?” 梅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可以前功尽弃,‘七度母之门’不能半途而废。” 香波王子叹口气,踌躇着,告诫自己: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让智美得到他和梅萨的发掘成果。但当智美再次来到他身边,威胁说警察马上就要抓他,他根本不可能最终开启“七度母之门”时,他说:“我在大昭寺就对你说过,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遗憾的是你失去了机会。现在我还可以告诉你新的‘授记指南’,但愿你能聪明起来。” 智美说:“我肯定没有你聪明,但我比你狠,掘藏有时候要狠狠地掘。” 香波王子说:“我知道你有凶狠毒辣的遗传。” 智美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拉奘汗的嫡传后代嘛,你不凶狠谁凶狠?” 智美望了一眼梅萨:“你都告诉他了?”然后得意地哈哈一笑,“我为我的祖先拉奘汗而骄傲,他是一代豪杰,乱世中的英雄。他废黜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却因此让仓央嘉措名气更大、影响更广、流传更久。仓央嘉措和你们这些热爱仓央嘉措的人都应该感谢我的祖先拉奘汗。” 香波王子说:“是的,很感谢,所以我想告诉你新的‘授记指南’。” 梅萨一把抓住香波王子:“你再想想。” 香波王子叹口气,看了看智美手中的石器说:“我不是依靠你,而是想和你竞争。如果伏藏者,不管是莲花生大师还是仓央嘉措,确定的掘藏者是我而不是你,你就是杀了我,或者警察抓了我,我也会继续掘藏。如果确定的掘藏者是你,我对你的保密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愿你能成功。”说着看了看四周,发现好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便一字不落地背诵起了大昭寺“授记指南”,完了说,“你记住了吧,要不要我再给你写出来?” “要,当然要。” 片刻,智美带着香波王子写给他的“授记指南”,拍了一下斜挎在肩上的胜魔卦囊,得意地笑着,生怕别人抢了先,推搡着人群,朝着石阶上面的彭措多朗大门急步走去,突然又停下,三步两步蹿到梅萨跟前,拉她到一边,小声说:“还好吧,我很想你。”看梅萨不言语,又说,“跟我走吧,你还是应该相信和依赖我。” 梅萨歉疚地摇摇头。智美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深情地注视她的眼睛。梅萨不敢承接他的目光。她知道那目光在述说什么,流逝的岁月、甜美的日子,彼此的恩爱。那时候,尽管她在心里还有一丝保留,但双方都是那样认真而投入。他们是专一的,尤其是智美,在他失踪以前,在她把自己交给香波王子以前,从感情到行为从来没有背叛过她、辜负过她。今天的分手,除了智美失踪造成的死亡误会,责任全在梅萨,说到底,是梅萨离开了他。 智美说:“你不会忘记吧,我们的经历?我们一起出国,一起加入新信仰联盟,一起接受人家提供的经费,用这些钱你买了手机、电脑、衣服、首饰,连你回国的机票都是联盟提供的。还有,我们共同的理想和仇恨……” 梅萨明白,她和智美的共同理想是掘藏,让仓央嘉措遗言把控诉和诅咒公诸于世。至于仇恨,其实从来没有共同过,智美是替拉奘汗仇恨,梅萨是替仓央嘉措仇恨。她长叹一声,否认道:“没有,我们没有共同的仇恨。” 智美吼起来:“有,我们都恨圣教,恨‘隐身人血咒殿堂’,恨仓央嘉措。” 梅萨说:“谁恨仓央嘉措了?其实你也不恨,你不过是想利用他。而我,我热爱仓央嘉措,跟你是山南水北。” 智美说“我知道,就这一点分歧,造成了今天你和我的隔离,但‘七度母之门’一旦开启,仓央嘉措遗言一旦传开,我们的目的就会同时达到,我们也会再次走到一起。别忘了我们彼此的承诺:共信,共爱,共生,共死。比起你和香波王子,我们更是仓央嘉措情歌的实践者。你还是我的,还是我的,走着瞧啊,你总不会跟一个死人跟到底吧?从现在开始,他每走一步都是靠近死亡,警察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不会放过他,还有我们的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更不会放过他,说不定到时候不是你动手就是我动手。回心转意吧,现在还来得及梅萨。”他说着,拉了一把梅萨,看她不动,走了。 梅萨满脸通红,好像这些话是她说出来的,憋得她半天才喘出一口气来。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想压住心脏的狂跳,却压出一阵恐惧来。 香波王子赶紧过去,抱住她:“智美说什么了?” 梅萨摇摇头,嗫嚅道:“智美疯了。”然后哆嗦着抓住香波王子,“唱,快唱。” “唱什么?” “难道你还会唱别的?” 香波王子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中央的须弥山, 悄然屹立如常, 太阳和月亮的运转, 绝不想弄错方向。 一曲终了,梅萨渐渐平静了。 3 雪村护法神殿隐藏在布达拉宫城墙内一片低矮的房屋里,十分不起眼,但它却起着维护红山山麓和布达拉宫基址的重要作用。据说多少年来藏地妖魔总想摧毁布达拉宫的础石,好让这座巍峨的神宫一夜之间坍塌,雪村护法神殿就是为镇服妖魔而建。神殿里供奉着十忿怒明王之一的地下金刚和马头无敌,形貌狞伟,色彩浓艳,看了就让人放心:有它们在,任何妖魔鬼怪休想靠近。 酥油灯闪烁的明王供桌前面,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面容和悦地伫立着,身边是面色黧黑、一脸威严的管家和大活佛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 高个子喇嘛被两个安检喇嘛押进了护法神殿。 管家说:“你不是要见大活佛吗?大活佛就在这里。” 高个子喇嘛满脸恭敬地望着瓦杰贡嘎大活佛,挣扎着想跪下,架住他的两个安检喇嘛不让他跪。瓦杰贡嘎大活佛挥挥手,让两个喇嘛放开了他。 碧秀喊一声:“慢着。”几步过去,把高个子喇嘛绑在腰里的一圈儿炸药取了下来。 高个子喇嘛扑通跪下,咚的一声,一个头磕下来,几乎在砖地上把头磕烂:“我祈请大活佛相信我,相信我的话。” 古茹邱泽喇嘛说:“这里是护法神殿,护法明王知道你说了实话还是假话。” 高个子喇嘛说:“《地下预言》的明示大活佛没有忘记吧?在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开始的今天,一千个叛誓者将身束炸药进入会场,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起点火引爆。” 瓦杰贡嘎大活佛平静地点点头。 高个子喇嘛说:“但是现在变了,《地下预言》又有了新内容,一千个叛誓者将不再身束炸药进入布达拉宫,因为他们已经在布达拉宫里头埋藏好了炸药。埋藏炸药从三年前开始,三年中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叛誓者进宫添加药量,如今的药量能炸毁十座布达拉山、一座拉萨城。现在,一千个叛誓者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爆炸药的指令。指令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身担当起引爆炸药的使命。” 古茹邱泽喇嘛说:“既然变了,那你怎么还会身束炸药呢?” 高个子喇嘛说:“我不这样能见到大活佛吗?我绑在身上的不是炸药,是鞭炮,不信你们撕开看。” 碧秀撕开了炸药的牛皮纸包装,果然看到里面是花色纸的鞭炮“一柱擎天”。他把二十多管统统撕开,统统都是“一柱擎天”。他从自己的枪套里拿出手枪通条,通破一个“一柱擎天”,倒出里面的火药闻了闻,才向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点点头:“是鞭炮。” 古茹邱泽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们通风报信?” 高个子喇嘛说:“我是叛誓者的叛誓者。” 古茹邱泽再问:“你为什么要做叛誓者的叛誓者?” 高个子喇嘛说:“这是圣教的需要,更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需要。” 古茹邱泽又问:“谁派你到这里来的?” 高个子喇嘛几乎哭着说:“我的祖先派我来,我的传承派我来,我修炼的本尊大神派我来,观想和梦示中都有指派的密语,请你们相信我。” 瓦杰贡嘎大活佛冷漠地望着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冷漠地望着他。 高个子喇嘛绝望地说:“啊,你们不相信我,不相信叛誓者的叛誓者就是布达拉宫的忠实保卫者,不相信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会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爆炸。” 古茹邱泽说:“那就请你告诉我们,炸药埋藏在布达拉宫的什么地方?” 高个子喇嘛说:“我不是进宫添加药量的人,我不知道。但护法明王在上,我可以用死、用万劫不复的誓言证明我没有撒谎,请给我一把刀。” 瓦杰贡嘎大活佛冷冷地对古茹邱泽喇嘛说:“给他。” 古茹邱泽犹豫着。他身边的管家立刻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把七寸藏刀递了过去。碧秀生怕发生意外,跳过去横挡在瓦杰贡嘎大活佛前面,举枪对准了高个子喇嘛。 高个子喇嘛握刀在手,长叹一口气,撕开袈裟里的贴身僧衣,露出了肚腹。他说:“护法明王在上,瓦杰贡嘎大活佛在上,我要是说了假话,此生了断之后,不得往生成人,世世都是饿鬼、畜生,世世都在地狱痛苦煎熬。”说罢,双手握着刀柄,一刀攮进了肚腹,力量之大,不光七寸刀身,连半个刀柄都进去了。 所有人包括怒发冲冠的护法明王都惊叫了一声。 接着就是倒地,扭曲,流血,安静。 人们哗地拥过去,看到已是无可挽救,又忽地退回来。古茹邱泽跑出去叫来了布达拉宫的藏医喇嘛。藏医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高个子喇嘛,朝瓦杰贡嘎大活佛弯弯腰,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去把收尸喇嘛找来。” 在场的人呆愣着,一个清秀而白皙的年轻喇嘛,就这样为剖白心迹、为获得信任而死。但他本人和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是值得的,因为他终于把布达拉宫即将爆炸的事实推到了人们面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清醒过来,连一句超度亡灵的经咒都没有来得及念,就吩咐管家和古茹邱泽喇嘛:“搜寻炸药,快,发动布达拉宫的全体喇嘛,搜寻炸药。”然后又求救似的望着碧秀说,“警察,警察。” 碧秀紧紧张张朝外跑去,又回头大声说:“我们会尽到责任的,现在最重要的是维持好秩序,不要把消息传出去,传出去不得了,一切都会完蛋。” 这句话提醒了瓦杰贡嘎大活佛,他把已经离开的管家和古茹邱泽喇嘛又喊回来,叮嘱道:“告诉喇嘛们,搜寻是秘密的,不得互相议论,不得说给任何宫外的人,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 碧秀副队长来到雪村护法神殿外面,立刻拨打局长的电话。潜意识里警察的责任感在这个紧急关头起了作用,他只有一个意念:保卫布达拉宫。 一阵风吹来一潮音浪,那是红宫里的经声从敞开的窗户里流泻而来,流进了他的耳朵,流过了他的心,一下子把那意念冲散了。他把手机捂在耳朵上朝上看着,和局长的通话顿时变得南辕北辙: “一切正常,我们已经发现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但是今天布达拉宫人很多,当众抓捕恐怕会引起骚乱,已经暗中布控,他们一定跑不了。” 局长说:“你的考虑是对的,但也要当机立断,抓捕这两个逃犯越快越好。” 碧秀关掉手机,长舒一口气。他想象得出,局长一旦知道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肯定会把全市的警力都调来。他们碰上就抓,不会看着作为诱饵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一个殿堂一个殿堂地去寻找“七度母之门”。他现在必须豁出去了,决不能让搜寻炸药的行动干扰了黑方之主交给他的任务。 碧秀回头望着从雪村护法神殿出来,踏上内部通道,快步走向白宫的瓦杰贡嘎大活佛。心说搜寻炸药就靠你们了,你们熟悉布达拉宫的建筑结构和所有隐蔽的地方,一点不比警察的作用小。但是作为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他不能一点举动也没有,让瓦杰贡嘎大活佛感觉到警察正在全力以赴地搜寻炸药是有必要的,不然大活佛会把电话直接打到自治区政府请求另派警察。 4 香波王子和梅萨拾阶而上,就像两个蚂蚁蠕动在高山之前,不管肉体有没有缩小,心首先就渺小起来。他们感觉着人在宏伟和壮丽面前的那种无言,在高峻和挺拔之下的那种卑怯,一点一点靠近着彭措多朗,靠近着用洁白的幕帐遮蔽起来的布达拉宫东大门。到了,不禁弯下腰低下头去。进门的一刹那,香波王子惊奇地叫了一声,就像被光芒刺了一下,疼痛得有点幸福、惶恐。但进入眼睛的却是黑暗,彭措多朗大门内,光明一下内敛了,收到佛的怀抱里去了。而梅萨的感觉却是眩晕,好像到了天宫,那云彩上的地基让她有些飘然失根。她拽住香波王子,尽量让自己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香波王子说:“看见了没有,这是用整个树干做的门闩。” 梅萨呆愣着,她是第一次走进布达拉宫,几乎不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觉。 香波王子说:“这么粗的门闩,五六个人才能把门闩死,外面的人想要推开它是不可能的。”说着,他把眼光投向门楣上一排怒吼的怪兽,“那是七头狮子的雕像,它们是西藏动物雕刻的典范,最原始的藏狮子都是这样,几乎可以成为现代卡通的蓝本。” 梅萨问:“为什么都是七个数?一进布达拉宫的大门,我们就遭遇了‘七’,是不是所有吉祥的事物都含有七?” 香波王子说:“不一定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吉祥数字,西藏的吉祥数字是七。对一个人来说,心仪哪个数字,哪个数字就是吉祥的。‘七’对我们肯定不同凡响,也许布达拉宫之门就是‘七度母之门’。” 他们继续往前走,幽暗的阶梯式通道里,前面是深邃,左右也是深邃。那些通向外面的墙洞,透过深邃告诉人们什么叫铜墙铁壁。宫墙的两边是坚硬的花岗岩,中间夯塞着粘性很强的三合土和浇筑着铁汁,墙壁的厚度足有五米,感觉它不是宫墙而是城墙。 梅萨说:“从里面看到的布达拉宫比从外面看到的还要令人震撼。” 香波王子说:“当初的建造者把它看成了立体的信仰,发誓一定要让它和佛教一起千秋万代坚固下去,让地震、天火、敌人、时间,都不能侵犯它和摧毁它。” 梅萨突然变得十分忧郁:“能做到吗?有人想要炸毁它,叛誓者已经来了,我就不信一千个叛誓者都是傻子,绑着炸药硬往有安检的地方钻。” 香波王子说:“所以我们要抓紧。” 一些喇嘛从身边经过,经文在嘴边溪河一样流淌着,让人想到那是水浪的激响穿行在时间的隧道里。不断有人碰撞着香波王子和梅萨,似乎在催促他们:快走啊,快走啊。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要是这个地方有人从背后给他一刀,那就太容易了,他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就会倒下去,即使不被刺死,也会被乱脚踩死。这么想着,他突然紧张起来,恍然觉得有人正在背后推搡他,回头看了一眼,吃惊地看到一张刀斧砍凿的脸上两只凶狠的眼睛正在发光。 一瞬间他僵住了,和对方身子贴身子地伫立着。 碧秀说:“我是来告诉你,你最多只有三个小时。” 香波王子说:“三个小时是不够的,既然你的目标除了我,还有作为‘金刚佑阻’的玛吉阿米和那份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你就必须等到伏藏掘出,因为很可能只有‘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现世之后,玛吉阿米才会出现。” 碧秀阴冷地说:“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三个小时内如果找不出来,我必须报告局长,那时候会有大批警察和武警来这里。你没有机会再去发掘‘七度母之门’,我会在第一时间逮捕你。”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炸药是一千个叛誓者带在身上的,不是埋藏在布达拉宫的。” 碧秀说:“现在变了,据叛誓者的叛誓者透露,三年前叛誓者就开始进宫埋藏炸药,如今的药量能炸毁十座布达拉山、一座拉萨城。一千个叛誓者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爆炸药的指令。指令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身地担当起引爆炸药的使命。” 香波王子说:“叛誓者中不可能产生叛誓者,反复无常的人在一千个叛誓者中是不存在的,他们死也不会背叛。” 碧秀说:“恰恰相反,有人宁肯赴死,也不会不背叛。”说着,绕过香波王子和梅萨,朝前走去。 香波王子对梅萨说:“听见了吧,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够干什么?他妈的,死有余辜的叛誓者,这个时候来捣乱。”他恼怒地攥起拳头,突然看到五步远的墙根里站着阿若喇嘛,便扑过去双手撕住,抱起来朝着墙洞扔了过去。 邬坚林巴恰好在墙洞那儿,张开双臂接住了。 香波王子又指着不远处躲在昏暗中的王岩和卓玛吼起来:“你们想干什么?想抓我?现在就抓,反正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放弃‘七度母之门’行不行?既然它跟我没有缘分,我又何必辛苦自己呢?抓呀,快过来抓呀。你们要是现在不抓我,就从我眼前滚开,不要再干扰我。三个小时后,不管你们谁来抓我,我都跟你们走,行了吧?” 一些经过的喇嘛和信徒诧异地看着他,仿佛说:如此神圣温暖的地方,如此馨香庄严的时刻,这个人怎么会怒火冲天? “你们看什么看?”香波王子吼着,愤怒地唱起来: 无论是豺狼獒狗, 喂它点糌粑就熟, 身边的斑斓母虎, 越熟却越发凶怒。 梅萨推搡着他:“你给他们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他们又不懂,再说仓央嘉措情歌又不是打人的手枪。” 王岩和卓玛朝他们走来。 香波王子迎了过去:“来啊,我不怕你们,尤其是那个叫王岩的,我仇恨你。不让你报警,你偏要报警。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逼死珀恩措,这笔账迟早我要跟你算。” 王岩小声而严厉地说:“我们来这里与你无关,赶快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我们已经找到了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不说话了,半晌问:“谁?谁是乌金喇嘛?” 卓玛说:“等你发掘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自然就知道了,快走。” 香波王子和梅萨朝前走去。王岩和卓玛迅速靠近墙洞,那儿平静地伫立着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 王岩一把攥住阿若喇嘛的手腕:“我希望你跑,因为我更希望一枪打死你。” 阿若喇嘛说:“我为什么要跑?” 王岩说:“你是乌金喇嘛。” 阿若喇嘛说:“凭什么?就凭我身上的伤疤?” 王岩说:“我们要数一数。” 阿若喇嘛说:“不用数,一共四十九处伤疤。” 王岩说:“眼见为实,一定要数。” 阿若喇嘛说:“我已经说过了,喇嘛从来不脱光自己,人前人后都不能。” 王岩说:“你的命运你说了不算。走吧,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 邬坚林巴突然开口了:“不用隐蔽,就在这里,阿若喇嘛不脱,我脱。”说着一把抓开了自己的衣胸,“看看吧,这是什么?” 伤口,痊愈的伤口,满胸脯都是。王岩惊呆了。 邬坚林巴说:“数不数啦?我身上也是四十九处伤疤。告诉你们吧,聪明的警察,所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佛僧,在到达第五门之后,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而且是七七四十九处伤疤。” 阿若喇嘛同样吃惊地望着邬坚林巴:“你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王岩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 邬坚林巴说:“这是本尊神在梦中的授记,不足为外人道。” 卓玛摇头道:“真残酷,修炼‘七度母之门’真残酷。” 邬坚林巴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能忍受巨大伤痛是小境界,伤而不痛是中境界,刀剐无伤是大境界。” 卓玛还想说什么,发现王岩已经转身离开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快步走出幽暗的通道,来到了白宫正门外一片开阔的广场上。阳光酣畅地倾泻着,一下子浴亮了他们的脸。梅萨眯起眼睛往天上看着,好像告别阳光已经很久很久。香波王子迅速观察着四周说: “这就是德阳厦广场。” 梅萨用脚蹭了蹭阿嘎土夯筑的地面说:“听说过的,原来就是它。” 香波王子说:“德阳厦是举行金刚神舞法会的地方,也曾是节日期间历代达赖喇嘛观赏藏戏和民间歌舞的场所。南北两侧黄色的宫前楼过去是僧官学校,专门为噶厦政府培养‘孜仲’也就是中级以上的官员。值得一提的是,这所格鲁派僧官学校的重要师资,大都来自南传宁玛派祖庙敏珠林寺。为什么呢?表面上的理由是敏珠林寺的高僧以精通历史、佛学、藏文和历算名闻全藏,实际上是因为三百多年前敏珠林寺的寺主久米多捷活佛曾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经师。仓央嘉措喜欢这个宁玛派的经师,他的转世——自七世开始的所有达赖喇嘛当然也会一如既往地喜欢。达赖喇嘛喜欢的,僧官就更应该喜欢。这样一来,格鲁派政权内的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了敏珠林寺高僧的传承,该寺的活佛喇嘛乃至整个宁玛派僧人也就越来越多地在布达拉宫取得了上师的资格。” 梅萨不耐烦地说:“以后再给我介绍吧,现在应该抓紧时间破译大昭寺‘授记指南’。” 香波王子说:“介绍的过程就是破译的过程。” 梅萨说:“可问题是我们毫无进展。” 香波王子说:“思考就是进展,既然格鲁派政权内的许多官员有着敏珠林寺高僧的传承,既然宁玛派僧人越来越多地在布达拉宫取得了上师的资格,那么出身宁玛派又有‘明空赤露’境界的仓央嘉措就可能成为许多僧官修行时的观想对象或者本尊神祇。这就等于告诉我们,大昭寺‘授记指南’里的‘处处有的又处处没有’是什么意思。这个‘有的’和‘没有’指的都是仓央嘉措,只要有僧官的地方就有仓央嘉措,或者说,僧官修行离不开被超荐的上天之佛,只要有佛像,就有仓央嘉措的影子。” 梅萨说:“那么它跟‘七度母之门’到底是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只要有仓央嘉措,就可能有‘七度母之门’。” 梅萨发愁地说:“还是老虎吃天。” 香波王子说:“那也得吃。” 他们快速穿过德阳厦广场,走向白宫大门。大门高悬在空中,门前的帷幕是个倒立的凹形,以白色的背景衬托着三个蓝色的象征普天呈祥的菱立福德金轮。一道木梯陡然而立,把平整的德阳厦广场和直立的白宫连接成一体。漫过广场的人群到了木梯前,就像激流遇到了礁石,忽地一下拍天而起。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了,愣愣地望着前面的木梯。 梅萨说:“走啊,别耽误时间了。” 香波王子说:“你看那是什么?‘三色天梯’?” 陡立的木梯是三排连起来的,中间一排原是专供达赖喇嘛上下的,现在用一块经幡遮挡着,呈明黄色;右边一排原是官员通道,现在由活佛喇嘛经过,呈紫红色;左边一排原是僧众通道,现在挤满了信徒,呈黑蓝色。 香波王子说:“幸亏遇到了大诵经法会,不然我们怎么能看到三种颜色。”他背诵着“授记指南”里的句子,“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喊一声,“走,快上。” 他和梅萨沿着“三色天梯”走上去,刚走到半中腰,突然一个人冲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向上,只有他是向下的,向下的力量非常猛烈,一连撞倒了好几个人,也撞得香波王子和梅萨歪斜了身子。 香波王子一看是智美,愤怒地推开他:“你要干什么?” 智美说:“对不起了两个笨蛋,我在达松格廊道打了第一卦,要接近‘七度母之门’根本不能从这里上。”说着,连撞带挤地走了下去。 香波王子回望着智美说:“快走,只要我们是自由的,就不能让智美抢先。”他推搡着梅萨,连跨几步踏上木梯,站在了达松格廊道的平台上。 5 其实智美还没有得到关于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任何启示,他在达松格廊道进行了第一次占卜,结果是空白。卜神已经安驻卦象却是空白,说明场合不对,熙熙攘攘的达松格廊道不是一个理想的占卜之地。他冲下“三色天梯”往回走,就是想到天光云影照耀、僧气人气凝聚的德阳厦广场才是一个卦象灵验之处。 他站在广场中央,念诵着神卜经咒,转着圈选择占卜地点。片刻,他走向广场北边的回廊,在一根插着经幡的柱子后面,抱着胜魔卦囊坐了下来。 作为一个既有宣谕法师的占卜家传,又对西藏占卜文化有着精深研究的学者,他熟悉各种占卜术,真言占卜、骰子占卜、羊肩胛骨占卜、念珠占卜、圆光占卜、神签占卜以及箭卜、梦卜、鸟卜、相卜、脉卜、绳卜、语卜、字卜、石头卜、数字卜等等。他觉得每一种占卜只要虔诚,只要经咒准确和方法得当,就都是灵验的。区别只在于卜问的事情是否对应着占卜术的特点。真言占卜和骰子占卜宜于俗事,念珠占卜和圆光占卜宜于佛事,神签占卜宜于个人,羊肩胛骨占卜宜于集体,梦卜和鸟卜宜于出行财贸,相卜和脉卜绳卜宜于疾病利害,语卜和字卜宜于老人,石头卜宜于孩子,数字卜宜于女人,绳卜宜于亲属,箭卜则宜于寻找失物。但是面对“七度母之门”这样神圣伟大的掘藏事业,这些占卜都有可能无力灵验,就好比用抛分币的办法可以测知今天宜不宜上街,却无力断言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和世界大事。所以他选择了“玛瑙石金刚输入占卜法”。 二十一颗玛瑙石都是在忿怒佛母秽迹金刚面前开光加持过的。他从胜魔卦囊里拿出来,逐个摩挲了一遍,紧急口诵大猛护世金刚手咒:“唵叭杂叭呢吽。”一共二十一遍。然后改念卜神祈祷文,拿出了卦辞谱。 刚才在达松格廊道,他已经把香波王子写给他的大昭寺“授记指南”亲手抄了一遍,并写进了卦辞谱的每一页。第一页对准一,第二页对准二,第三页对准三,依此类推,一共写了二十一页。这就好比把信息输入了计算机,无论二十一颗玛瑙石的卦象如何演变,他都能从卦辞谱里找到和“授记指南”对应的那个数字,再根据对应数字代表的形象,判定占卜的结果。整个占卜过程中,关键在于二十一颗玛瑙石演变的卦象。 他把二十一颗玛瑙石抛向空中,根据落地的方位,用笔一一记下了方位所代表的数字,然后用这些数字去碰撞卦辞谱里和“授记指南”对应的数字,变成二十一组数字。然后把二十一组数字加了一遍,又减了一遍,再把加减出来的两个数字连起来。这是一个号码,他很快在卦辞谱中找到了标有这个号码的物象——雕刻有狮头的东方宝座。他知道这指的是白宫东大殿的达赖喇嘛狮子法座,便把所有东西塞进胜魔卦囊,提起来就走。 到了东大殿他还得占卜,这样的占卜叫“母占卜”,要是结果还是雕刻有狮头的东方宝座,那就说明“七度母之门”就在东大殿。他再行“子占卜”,两次三番,就可以找到方位,找到地点。要是结果不是雕刻有狮头的东方宝座而是别的物象,他就得奔赴这个物象所在的地方,再来一遍“母占卜”。如此占卜下去,奔赴下去,直到一个物象重复出现,或者千载难逢地出现最后一个号码。 他大步流星,不时地推搡着挡道的人:“劳驾,劳驾,让开,让开。” 好几个喇嘛怒目而视。 第八章 灵塔丛林 搜寻炸药在布达拉宫的主要殿堂同时进行,几乎所有布达拉宫的喇嘛都参与了行动。基本上是在哪个殿堂行走的喇嘛负责哪个殿堂的搜寻。他们熟悉自己朝夕相处的地方,爬高就低地搜寻着,把那些他们掌握的暗洞和蔽角都扫了一遍,然后又去检查哈达的皱褶、唐卡的卷轴、佛像的前后、梁柱的夹缝、斗拱的雕洞、供品的器皿,以及佛龛、经函、床榻、橱柜等等所有他们想到的地方。 来参加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的外寺僧人都很好奇,不断有人问:“你们在找什么呢?”布达拉宫的喇嘛们都得到了“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的指令,宁肯装聋作哑,也不会说实话。但越是守口如瓶,就越发引得外寺僧人猜疑不止。他们大部分来自西藏各地的格鲁派寺院,少部分来自宁玛派寺院、噶举派寺院和萨迦派寺院,对布达拉宫在这样一个隆重而庄严的日子里出现的纷乱和怠慢非常不满。 “往年总会有人把我们引导到诵经的座位上,今年怎么没人管我们,我们的座位在哪里?” “法会的主持变了嘛,今年的主持是瓦杰贡嘎大活佛。” “那就更不应该了,他不是格鲁巴的骄傲吗?” 马上有人反驳道:“瓦杰贡嘎大活佛当然是格鲁巴的骄傲,他以为来诵经的上师都是头上有顶灯,胸腔里有心灯的人,若是引导他们那不是看他们不起了吗?法会的主会场在司西平措,找个座位坐下就是了。”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也在猜疑,也在打探,没打探出什么,就有些紧张,担忧布达拉宫正在发动所有喇嘛寻找“七度母之门”的伏藏,那不就乱套了吗。即便他们的行为跟“七度母之门”没有关系,那也是非常不利的,万一破坏了伏藏现场,伏藏就会自动消隐。 邬坚林巴说:“我们应该阻止他们。” 阿若喇嘛说:“我也这么想,不过我更希望得到不动佛的明示。” 邬坚林巴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阿若喇嘛说:“不动佛的明示不等也会来,现在我们应该去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 瓦杰贡嘎大活佛来到白宫顶层的西日光殿里等待搜寻炸药的消息。西日光殿曾是五世达赖喇嘛办公、休息、读经、修行的地方,由大福妙旋宫,福足欲聚宫、喜足绝顶宫、寝宫和护法神殿组成。其所以叫日光殿,是因为最初修建时敞开了五分之一的宫顶,类似一个天井,让阳光直射而下。那时西藏没有玻璃,不可能建成玻璃房,一般是夏天的白昼敞开宫顶,冬天和雨天以及晚上再用篷布苫住。但瓦杰贡嘎大活佛却认为,日光殿这个名字是当时的摄政王桑结起的,最初的含义是,五世达赖喇嘛使格鲁派成了西藏的执政僧团,又得到了清朝大皇帝金册金印的敕封,他是西藏的太阳,他居住的地方自然就是日光的殿堂。没有人反对他的看法,可问题是自从瓦杰贡嘎担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之后,除了晚上修行或者接见弟子时去坛城殿,其余时间都待在西日光殿里。西日光殿成了他办公、待客的地方,他把大事小事都带到这里来处理,让那些跟他一般高矮的教界大德有了别的想法:西日光殿,那是属于你的地方吗?你不是不明白,可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呢? 现在,瓦杰贡嘎大活佛就站在西日光殿阳光最灿烂的大福妙旋宫,对各殿堂的搜寻头领、几个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喇嘛说:“不是没有,是没有找到,再去找,看看哪些地方你们还没有想到。”他拿起供桌上的香蕉撕开了皮,拿起苹果做了一个剖开的手势说,“比如,这些里面。”又拿起一根筷子在一盏酥油灯里搅了搅说,“还有这里面。” 几个搜寻头领匆匆去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对一直守候在旁边的管家说:“警察呢,他们有什么发现?” 管家说:“他们从雪村开始搜查,这会儿还在德阳厦。”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还在德阳厦?太慢了。” 管家说:“警察搜查得很仔细,地毯式排查,快不了的。”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派人盯着他们,随时报告搜查进展。” 管家走出大福妙旋宫,在护法神殿门口看到古茹邱泽喇嘛正在和四个宫外高僧说话,就招招手说:“进去吧,进去吧。” 古茹邱泽喇嘛弯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样子,然后带他们走进大福妙旋宫。紧板着面孔的瓦杰贡嘎大活佛一见他们,立刻就和颜悦色起来,说了一些东道主的客气话,请大家坐下,又让侍从喇嘛端来了奶茶。 这四个宫外高僧是来自拉萨下密院的图巴活佛、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以及下一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 下密院的图巴活佛首先开口:“布达拉宫的喇嘛们都在忙什么?好像丢了经,经不是都已经记在心里了吗,还怕诵不出来?法会的时间就要到了。”图巴活佛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是教界著名的密宗大师,对宁玛派的大圆满和噶举派的大手印都有令同道惊羡的证悟,面对瓦杰贡嘎大活佛这样比自己年纪小的同道,说起话来自然是不客气的。 瓦杰贡嘎大活佛低着头不说话。 古茹邱泽喇嘛说:“佛陀之经加上古往今来大德们的著述,我们的经是多如牛毛的,谁能全部记在心里呢?” 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说:“不,不是在找经,房梁案底会有什么经?到底在找什么,我们有权利知道。” 瓦杰贡嘎大活佛闭上了眼睛。古茹邱泽点点头,又摇摇头。 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大家担待,我们四个毕竟都是从布达拉宫出去的。” 古茹邱泽说:“四位上师都在布达拉宫有至少十五年的修行时间,本来就是布达拉宫的人嘛,当然有权利知道。” 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说:“不见外就好啊,说吧,喇嘛们到底在忙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睁开眼睛说:“图巴上师的责问是对的,我们不仅丢了经,连心也丢了。布达拉宫是什么?是我们的心脏。”然后以一个布达拉宫大活佛必然会有的傲慢扫视着大家说,“你们不会不知道今天是一千个叛誓者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日子吧?” 图巴活佛哈哈一笑:“你担心他们会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起点火引爆?我都来了,我没有预言,你担心什么?这种事情不会再出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摇摇头说:“不会出现的只是一千个叛誓者身束炸药进入会场的可能,但爆炸随时都会发生。”他把叛誓者的叛誓者那个高个子喇嘛的死和死前的告密说了出来。 图巴活佛忽地站了起来,以少有的严峻瞪着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另外几个客人也都站起来,面面相觑。 苯波甲活佛气愤地说:“已经三年啦?三年中每个月都有叛誓者来到布达拉宫添加药量,如今的药量能炸毁十座布达拉山、一座拉萨城?那么,那么古茹邱泽喇嘛你在干什么?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吗?高高在上的大师,你修行的功力都到哪里去了,‘七度母之门’难道没有给你提供任何预见的能力?” 在场的人听明白了,作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苯波甲活佛的指责已经超出了就事论事的范围,完全是考场争辩的延续。所有人都知道六场考试已经结束,结果是三比三,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之后,将举行第七场考试也就是决胜局的考试。而苯波甲活佛的指责如果形成议论和共识,很可能会影响九位考官的最后投票,谁愿意把票投给一个给布达拉宫带来危险的人呢?不仅古茹邱泽喇嘛的竞任会一败涂地,就连现任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也得引咎辞职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脸色难看地扭头不理他。 久米多捷活佛说:“埋怨布达拉宫的上师有什么意义啊?佛祖在上,本尊在上,都是崖洞岩缝里出来的人,我们几十年的苦行或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个显示修为的日子,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图巴活佛同意地击了一下掌,转身就走,突然又回来说:“在场的几位听着,竞赛佛法的机会来了。” 大家都望着图巴活佛:什么意思啊? 图巴活佛说:“修行有深浅,佛法有高低,衣钵有明暗,成就有大小。让我们四个都来显圣吧,谁找到炸药,谁就是我们大家的上师,也是你瓦杰贡嘎大活佛的上师。你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就要让出来给这个人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板着面孔毫无表示。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这个恐怕不妥,竞任考试正在举行。” 图巴活佛说:“谁都知道苯波甲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已经是三比三的平手,不必再考下去了。现在,另有高僧要脱颖而出。”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你已经八十五岁了,不去准备涅槃,哪来的心思竞争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图巴活佛说:“我是为了我吗?我是为了苯波甲活佛。苯波甲活佛,拿出你的真功夫来。”又向前逼问一句瓦杰贡嘎大活佛,“行不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看到久米多捷活佛也有逼他同意的意思,便望了望自己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 古茹邱泽说:“尊师,我看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又把眼光投向苯波甲活佛。 苯波甲活佛愣了一下说:“大家说行,那就行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着头,一字一顿地说:“为了尽快找到炸药,为了布达拉宫,我们都应该摒除私念,全力观想。我同意图巴活佛的意见,谁找到炸药,谁就是下一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图巴活佛和久米多捷活佛一前一后走了。 接着,苯波甲活佛也走了,他说:“我很远很远的前世曾把自己的灵识寄居在格萨尔的一只战狗上,战狗是用鼻子作战的,我今天就要试试我的鼻子灵不灵,闻也要把炸药闻出来。” 大福妙旋宫里,只剩下了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和古茹邱泽喇嘛。瓦杰贡嘎大活佛喘口气,摩挲着胸前的佛珠,平静了一下,探询地望着森朵才让:你不走,就是还有话要说。 森朵才让朝门口看了看,再次落座,用左手弹了一下右手,一连做了三个深呼吸,仍然难以平静,便使劲闭上了眼睛。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关键时刻你不会和我作对吧?” 森朵才让说:“和你作对的是你的命运,今天的布达拉宫要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和炸毁布达拉宫同样震惊的还有‘七度母之门’的浮现,有个名叫香波王子的俗家掘藏者来到了拉萨你不会不知道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点头,他早就知道了,而且内心是欢喜的,但他觉得不到时候决不能表现出来。他说:“听说过,警察正在通缉他,他为掘藏杀了人。一个掘藏者一旦和罪孽有牵连,伏藏就会离他而去。古往今来的佛教徒有多少人想开启‘七度母之门’而未能实现,对我们来说它永远是个梦。什么香波王子,很可能就是个盗窃文物的罪犯。” 森朵才让说:“上师你错了,香波王子是一个伟大的掘藏者,他的转世传承我们无从知晓,他的法脉却正在显露出来。所谓罪孽或者没有,或者是护法神的震怒。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不能阻拦他,一定要帮助他。” 瓦杰贡嘎大活佛惊诧地“嗯”了一声说:“帮助他?莫非此人已经来到了布达拉宫?”说着,把犀利的眼光扫向古茹邱泽喇嘛。 古茹邱泽赶紧说:“我也是刚刚知道,还没有来得及禀告尊师。” 森朵才让说:“如果我的观想没有错的话,他们这会儿正在达松格廊道,他们当然不是来避难的,更不是来诵经祈祷的。” 瓦杰贡嘎大活佛甩了一下胸前的佛珠,站起来说:“你是说‘七度母之门’就在布达拉宫?” 森朵才让突然睁开眼睛说:“不是我说,是香波王子说。到目前为止,他是面对‘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时,唯一得到‘授记指南’的掘藏者。” 这时管家拽着一个少年喇嘛跑了进来,声音颤抖着说:“大活佛,炸药找到了,在达松格廊道找到了。” 2 达松格廊道就是白宫东大门的门厅。四根雕刻精美、色泽鲜艳的大木柱散发着浓郁的殿堂气息,信仰从开阔如原野的德阳厦广场延伸过来,仿佛就因为这两根柱子,一下子由平民的质朴变成了贵族的繁丽。 香波王子和梅萨仔细看过柱子,又拐向南壁。南壁之上,是五世达赖喇嘛在选择桑结为摄政王后、于“桑结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政教两者之职责妥交桑结嘉措尽守”的文告之下按上的手印。手印已被玻璃罩起来,加上岁月的遮掩,看上去有些斑驳却更加神秘。古老的权威以世间护法神的名义在监护一个摄政王的同时,也监护了整个西藏和西藏的灵魂。 香波王子说:“没有五世达赖喇嘛,就没有摄政王桑结,没有摄政王桑结就没有仓央嘉措,没有仓央嘉措就没有‘七度母之门’,没有‘七度母之门’就没有我们。或者反过来,没有我们就没有‘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比起‘七度母之门’,我们算什么。” 香波王子快速走动着,把廊道里的壁画看了两遍,最后停在一幅唐卡前说:“布达拉宫是立体的空间信仰,‘七度母之门’是看不见的时间信仰,它们因为我们的发掘走到了一起。” 梅萨不想扯这些空灵的话题,指着唐卡右下角说:“这是什么?” 香波王子凑到跟前看了看说:“无常的标识。” 梅萨说:“我看是火焰,是爆炸的火焰。” 香波王子说:“无常如同焰火,焰火一熄,就是灰烬。同样是飞扬,性质是不同的,所以佛说,诸法无常,心行处灭。” 梅萨说:“你再看火焰下面是什么?是不是炸药,一包一包的,一包里头又是一管一管的。” 香波王子“哦”了一声,仔细看看,却比梅萨看到了更要紧的。他指着一朵火焰描画着:“这不是一个梵文‘炸’字吗?” 两个人紧张起来:爆炸的火焰、炸药的形状、显而易见的梵文“炸”字,没有比这更明确的启示了。唐卡反映的是一千多年前布达拉宫的构造和修建的场面,难道一千多年前的场面就已经预示了布达拉宫的爆炸?或者仅仅是唐卡制作者的预示,而唐卡标明的制作年代是“康熙四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706年仓央嘉措被拉奘汗押送北京的这一年。这一年距今也有三百多年了,说明今天的叛誓者是按照三百多年前的指令进行秘密活动的,坚不可摧的叛誓者的传承居然如此富有成效。更重要的是,这幅唐卡精确指明了埋藏炸药的地方,就在这里——布达拉宫司西平措大殿。 梅萨说:“真没想到,我们是来寻找‘七度母之门’的,却无意中发现了叛誓者埋藏炸药的地方,现在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这样的发现是不能捂在心里的,告诉他们,也算是给我们增加了一份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功德。” 他们四下看看,没看到碧秀和别的警察,只看到几个喇嘛爬上梯子正在达松格廊道梁柱的空隙里摸索。 香波王子两步过去,问一个扶梯子的少年喇嘛:“你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搜寻炸药?”看少年喇嘛愣怔着不回答,又说,“炸药不在上面,在这儿。”说着,又退回原地,指了指唐卡右下角的司西平措大殿,“看到了吗,这就是埋藏炸药的地方,它会在太阳落山之前爆炸,快去报告。” 但是在少年喇嘛看来,他指的是唐卡,而不是唐卡上的司西平措,他望着香波王子说:“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令是‘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你是从哪里知道布达拉宫有炸药的?” 香波王子说:“世界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知道瓦杰贡嘎大活佛为什么不让泄露炸药的秘密。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我比大活佛更不愿意引起大家的恐慌,扰乱了布达拉宫的秩序。” 少年喇嘛给梯子上的人喊了一声什么,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就和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管家撞了个满怀,愣过神来后结结巴巴说:“炸药,炸药,在达松格廊道。” 香波王子觉得已经尽到了责任,招呼梅萨朝着达松格廊道那边的白宫东大殿快速走去,脚步是坚定的,心里却疑虑重重:达松格廊道并没有给他们灵感,他们和智美走了相反的方向,到底谁对谁错呢? 东大殿门口非常拥挤,一些来诵经的喇嘛和信徒到这里就不走了,这里是大诵经法会的分会场。香波王子和梅萨被前后经过的人搓来搓去,举步维艰地站在人堆里。 梅萨说:“我们都凑不到跟前去,怎么找啊?” 香波王子说:“那就用心找,用灵找。这里是白宫最大的殿堂,曾经是西藏地方政府的办事机构。你往北看,最醒目的就是达赖喇嘛的狮子法座,法座是不动不移的,谁坐上去谁就是达赖喇嘛。悬在法座上方的匾额看清了吧,‘振锡绥疆’,匾上有‘同治御笔之宝’的红色玺印。同时这里也是白宫的壁画之库,最著名的一组博彩绘画是‘猕猴变人’。说的是观世音菩萨派遣一只神变猕猴来到雪域高原修行,遇到美艳的罗刹女。罗刹女几欲挑逗,一再恳求:‘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吧,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会成为妖魔之妻,生下无数魔鬼,雪域高原将变成魔鬼的世界。’猕猴执意不肯,再怎么说,我也不能破戒。一日观世音菩萨托梦给猕猴,告诉他,你为自己的修行,不肯破戒,那只是小乘之为,你若是和罗刹女结合,在雪域高原繁衍后代,那是见义勇为、利益世界的大乘之为,孰重孰轻你自己掂量吧。猕猴当即醒悟,立刻和罗刹女结为夫妻,并生下了六只小猴。他们吃了地上的五谷,毛发渐短,尾巴渐缩,说起了人话,变成了西藏的先民。这个故事跟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谋而合,可见爱因斯坦的话是对的,他说只有佛教才是这个世界上和现代科学共依共存的宗教。” 梅萨说:“你又扯远了,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香波王子说:“没有忘,猕猴破戒和罗刹女结合的理由,也应该是仓央嘉措的理由——不做小乘做大乘。仓央嘉措的大乘之为当然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为了让佛教更具人性,更加亲民,更有入世的魅力。佛教的目的说到底并不是为了让几个僧人修炼成佛,如果不能让拥有七情六欲的广大俗人离苦得乐,摆脱烦恼,佛教宁肯自寂自灭。在仓央嘉措看来,爱情是离苦得乐的唯一通道。” 梅萨说:“你不会认为仓央嘉措就是那个猕猴,他的情人就是罗刹女吧?” 香波王子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授记指南’里说,‘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这是什么意思?在佛经里,猕猴和罗刹女的繁衍是‘无限虚空’的繁衍,而仓央嘉措在密宗修炼中最崇尚的境界就是‘无限虚空界’。因为它繁衍的是‘有’,是世俗的情义、男女的爱情。这情义这爱情就好比天空的蔚蓝,当蔚蓝很少时,你会说天上有蓝,当全部都是蔚蓝时,你会说天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爱情很少,就是‘有’;爱情无限,就是‘空’。在爱情消灭所有的苦恼之后,你就从‘有’进入了‘空’,又从大‘空’看到了真‘有’。” 正说着,突然看到两个发放诵经茶饮的喇嘛一人提着一桶奶茶走来,挤成一团的喇嘛立刻裂出了一条口子,那口子直通前方“猴子变人”的壁画。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同时迈动脚步,沿着口子快步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口子突然消失了,他们又被裹缠在喇嘛堆里。他们焦急地往前挤着,蓦然发现也许这个地方是最合适的,远观的效果是如此美妙,让他们不仅看到了壁画上的猕猴和罗刹女,还看到那些猕猴的分布如果用线条连起来,就是一座山脉和树林背景上的斑斓佛塔。 梅萨以为香波王子没看到,指着壁画说:“塔、塔、塔。” 香波王子说:“刚才我说了,仓央嘉措最崇尚的‘无限虚空界’繁衍的是‘有’,而最初诞生的佛塔,就是‘有’的象征。佛说,万物皆空,没有自性。弟子问,连佛也是空的,也没有自性吗?佛说,佛虽空,但有塔。于是建造一土塔用来象征佛,名叫‘翠堵坡’。佛塔是寺庙的先河,也就是说先有塔,后有庙。法界为‘空’,塔境为‘有’,佛既是‘空’又是‘有’。作为佛的替身,‘佛塔’就是佛与塔,就是空与有,就是空中有‘有’,有中有‘空’,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梅萨说:“别绕了,我知道佛教是思辨的科学、思辨的信仰,你就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吧?” 香波王子说:“快去有佛塔的地方。” 他们推搡着喇嘛,挤出东大殿,直奔红宫的达赖喇嘛灵塔殿。 这时,王岩和卓玛来到白宫东大殿,在喇嘛堆里挤来挤去,不断打听:“谁是布达拉宫的喇嘛?” 终于有人说:“我是。” 王岩赶紧问:“布达拉宫哪里有电脑,能上网的电脑?” 喇嘛问:“电脑?公家的还是私人的?” 王岩说:“都行,只要方便我们用用,我们是警察。” 喇嘛显然有些顾虑:“不知道,你们去问问别人吧。” 3 当瓦杰贡嘎大活佛一行匆匆来到达松格廊道,面对那幅唐卡时,都感觉他们被人戏弄了。唐卡不过是一幅薄薄的卷轴画,背后的墙壁上也没有洞隙和夹层,怎么可能藏匿炸药? 管家严厉责问少年喇嘛:“到底怎么回事儿?” 少年喇嘛指着唐卡右下角,又把香波王子的话重复了一遍。 遗憾的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唐卡右下角看到香波王子眼里的“无常的标识”,也没有看到梅萨眼里的“爆炸的火焰”和一包一包一管一管的炸药,更没有看到火焰描画的梵文“炸”字。不是他们学识修为不够,而是时过境迁,缘起已逝,廊道里的光线变了,天然的石头颜料的深浅、色泽也变了,幻影不再,观看的效果也就大相径庭。在他们眼里,出现在唐卡右下角的,不过是一些修建布达拉宫的石头和木料,以及一些冶炼铁汁的烟雾,没有象征和隐喻,没有佛理的启悟和任何神示的痕迹,无法去联想石头、木料、烟雾背后司西平措和炸药的关系。 管家还在斥责少年喇嘛:“告诉你炸药的那个人是谁,搞清楚了吗?没搞清楚怎么能胡乱禀报?” 瓦杰贡嘎大活佛和蔼地望着身边几个布达拉宫的喇嘛说:“他是对的,事关重大,他应该说风就是雨。继续搜,越谨慎越好。”又对管家说,“到底是谁说这里有炸药,你带他去确认一下。” 管家带着少年喇嘛走了。 两个认识瓦杰贡嘎大活佛的外来喇嘛路过这里,赶紧低头弯腰伫立在一边。没见过瓦杰贡嘎大活佛的喇嘛知道此人非同小可,也都恭敬地不走了。达松格廊道突然出现了阻塞,看不清这边的人喊起来:“走啊,往前走啊。” 几个侍从喇嘛赶紧保护着瓦杰贡嘎大活佛离开了那里。 古茹邱泽喇嘛弯腰伸手让森朵才让大喇嘛走在前面。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我不去了,我应该投入竞赛,竞赛佛法,我相信我的密法传承是殊胜的,它会让我找到炸药。” 古茹邱泽说:“没想到你也会有野心。”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我不想做大家的上师,更不想代替瓦杰贡嘎或任何一位他的继任者成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我只想证明我这个乡下喇嘛一贯的谦虚。他谦虚地隐藏在边远的昌都,可是他的修行呢,一点也不比你们拉萨的高僧差。”说罢,钻进拥挤的喇嘛群,左闪右闪,悄然不见了。 接下来的搜寻更是细而又细,各个殿堂的喇嘛甚至都把裹在柱子上的壁毯、铺在地上的地毯掀了起来,把花瓶里面、牌匾后面、卡垫下面都找了一遍。瓦杰贡嘎大活佛又让古茹邱泽牵头,带着一队喇嘛把那些归属不明、责任不清的走廊、穿堂、甬道、楼梯、房顶、殿与殿之间的衔接处清查了一遍。有些地方即便搭梯子也是够不着的,他们就找来八节电池的手电筒,探照灯一样扫描着。 回到西日光殿的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直都在打坐念经,他知道焦灼万分的心情一点都不能显露。人心惶惶的时候,危险即将来临的时候,大事件就要发生的时候,他要做的就是用泰然自若的举动告诉僧众:其实世界上是没有危险的,当修行把生死的体验变成家常便饭,人需要克服的,仅仅是内心的危机。 管家不时带来最新消息: “在达松格廊道说有炸药的人找到了,一男一女,就是那两个被警察通缉的发掘‘七度母之门’伏藏的人,这会儿去了灵塔殿,我已经派人跟上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闭上了眼睛。 “警察的进展依然很慢,他们排查的路线跟两个掘藏者寻找‘七度母之门’的路线是一样的,总是掘藏者离开后,他们才到。这是不是说,警察也知道掘藏正在进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有回答。 “该搜寻的地方都搜寻过了,喇嘛们还在搜寻。” 瓦杰贡嘎大活佛念经的声音大起来。 过了一会儿,负责诵经的大僧官也进来禀告:“大诵经法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谁都知道这是很严重的,大诵经法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多少年来都没有变过,因为它是观世音胜地布达拉宫诞生的时间。观世音胜地的诞生决定了圣教的兴盛,而大诵经法会便是圣教兴盛的证明。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有任何表示。直到大僧官第三次出现,禀告说大诵经法会已经推迟了一个小时后,大活佛才说:“多烧一次茶,让大家继续等待,就说引经师还没到。”等大僧官走后,他又让管家把主会场司西平措的引经师叫到了跟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现在只有你能承担了,你是怎么想的?” 引经师说:“大活佛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很好,你就在西日光殿喜足绝顶宫里等待,千万不要出现在会场,等我的传唤。” 引经师退了出去。引经师是大诵经法会的经头,是第一个出声诵经和掀起诵经高xdx潮的人,类似合唱中的独唱。他烂熟各种经典和念诵仪轨,嗓音洪亮,吐字清晰,相貌堂堂,德高望重,又有“格西”学位和至少十年显宗、十年密宗的修行经历,每年由拉萨三大寺推举,再由布达拉宫组织高僧审定。如此重要的人是不能随便更换的,更何况想更换也未必有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没到,那就得等。 可话又说回来,作为有圣教各派参加的西藏“第一殿堂法会”的引经师,他怎么可能没到呢?只要他活着,只要有命,他就应该到场啊。 瓦杰贡嘎大活佛突然问管家:“图巴活佛、苯波甲活佛、久米多捷活佛、森朵才让大喇嘛这会儿在哪里?” 管家说:“我已经派人找过了,一个也没找到。”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几个大活人都找不到,还能找到炸药?” 管家说:“不是我们没有能耐,实在是佛法高明,他们四位上师转眼就消散成气啦。”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也是修法之人,你就不能修炼成火眼金睛?” 管家把头一低说:“上师传授我。”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准备好奶茶,十分钟以后他们就到。” 其实没用十分钟,五分钟他们就到了。 他们都没有走远,就在白宫最高层第七层的另一端东日光殿。东日光殿和西日光殿一样,也是达赖喇嘛办公、休息、读经、修行的地方。不同的是,西日光殿是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所建,东日光殿是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所建。东日光殿由喜足光明宫,永固福德宫、长寿尊胜宫、护法神殿和寝宫组成,拥有布达拉宫最豪华的起居陈设。图巴活佛、苯波甲活佛、久米多捷活佛、森朵才让大喇嘛不约而同地把显示佛法的地方选择在了东日光殿,主要是因为它是白宫最高最安静的地方,高为凌,静为虚,凌虚之境正是显灵密法的妙门之地。图巴活佛选择了护法神殿,苯波甲活佛选择了永固福德宫,久米多捷活佛选择了喜足光明宫,森朵才让大喇嘛来得晚,却发现别人选择剩下的长寿尊胜宫,恰好是他最喜欢的。但不管在哪个殿里,他们要做的事情都一样,就是奋力念诵经咒,让观想把自己带入身心俱销的灵识之界,也就是无意识状态,然后让灵识和本尊神浑然一体。这个时候,如果祈请虔诚而有效,本尊神的一部分能力就会变成他的能力,修炼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就会像大威德怖畏金刚那样威猛异常,修炼胜乐金刚的就会像胜乐金刚一样慧猛四方,修炼时轮金刚的就会像时轮金刚那样静猛无比,修炼喜金刚的就会像喜金刚那样利猛如剑。既然有了如此殊胜的金刚精进之法,他们就会穿墙破壁,用闪电的速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发现炸药埋藏在什么地方,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本尊神是没有高下之分的,他们要竞赛佛法,其实就是竞争自己和本尊神融合的状态,融合了一半的不如融合了全部的,融合了全部的不如夙缘使然、人神不分的。 四位高僧,加上被瓦杰贡嘎大活佛特意叫来的古茹邱泽喇嘛,坐成了一个半圆,喝着端上来的奶茶,谁也不说话。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上师们受累了,但不是你们受累,是本尊神受累,也不是你们喝茶,是本尊神喝茶。快说,快说,圣教心脏的安危比你们的架子更重要。我,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放下架子求你们了,快说。” 下密院的图巴活佛首先开口:“佛都没有架子,我们拿什么架子?我刚才去了普贤菩萨殿,看到门槛是两根木头对接起来的,对接的地方有两尺长的空隙,用黑铁皮包裹着,空隙之间、包铁里面,就是叛誓者的黑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看了管家一眼,管家抬脚就走。八十五岁的著名密宗大师、大圆满法和大手印法的证悟者还会有错吗? 古茹邱泽说:“管家慢着,还是听听其他三位上师的。” 图巴活佛不快地瞪了古茹邱泽一眼:“耽误了怎么办?” 没等古茹邱泽回答,苯波甲活佛就一脸惊诧地说:“图巴上师怎么和我不一样啊,我先去了普贤菩萨殿,没看到什么,又去了时轮殿,看到时轮殿南墙上最光炫的壁画大回遮天母座下原来是空心的,两米见方,炸药就在里边。这才明白为什么叛誓者积累炸药都三年了,布达拉宫的喇嘛就是看不见,因为墙皮太厚,比山还厚。我是闻出来的,格萨尔战狗的鼻子,还没有失去作用。” 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都听出这个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在挖苦布达拉宫的喇嘛不如格萨尔战狗,同时“哼”了一声,盯上了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 久米多捷活佛说:“我哪儿也没有去,就待在法界里,打眼一看发现上师殿的阎摩护法肚子里,装了一肚子白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听明白了,久米多捷活佛显示的是喜金刚神通,这样的显示遣动的不是灵识,而是法眼,是射出法眼的无限穿透之光,比起其他修行来更高了一层。他顿时露出钦佩之色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光投向了森朵才让大喇嘛。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我也不说我去了没去,但现在你们必须去,看看弥勒佛殿的石头供案上有没有一对吉祥鹿,吉祥鹿是不是炸药捏成后上了漆的。” 图巴活佛不高兴地说:“竞赛佛法可不是跟我作对,快去验证一下,到底谁对谁错。我已经说过了,谁找到炸药谁就是我们大家的上师,是理所应当的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又瞪着瓦杰贡嘎大活佛问道,“这你是答应了的,是不是啊?” 瓦杰贡嘎大活佛愤怒地说:“布达拉宫危在旦夕,峰座大活佛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有人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图巴活佛说:“意味着什么我比你清楚,快、快、快,快去把炸药找出来。” 瓦杰贡嘎大活佛低头沉默着,四位上师说出了四个殿堂:普贤菩萨殿、时轮殿、上师殿、弥勒佛殿。尽管他会立刻让喇嘛去查证到底哪个殿堂埋藏着炸药,但作为同样也是显密两宗大师的转世活佛,他首先要判断一下,他们四位孰对孰错,就好比一个老师优越地面对着一群学生的答案。他喜欢这样,他的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地位要求他必须这样。判断的办法很简单:默念大智文殊师利七字咒“嗡啊喏吧咂呐嘀”,同时用右手大拇指依次按压另外四个指头,念着念着内心就会突然升起一道温暖的光亮。光亮升起之时,拇指的按压立刻停下,它停留在哪个指头上,这个指头代表的殿堂和高僧就应该是预言正确者。但是很奇怪,他都默念了十遍大智文殊师利七字咒,内心温暖的光亮一直没有出现,而平时做起判断来只要默念三遍就够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神助的敏锐,立刻停止了默念和按压,抬头逼望着自己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说说你的预言吧。” 古茹邱泽摇摇头说:“在几位上师面前,我哪敢显示小聪明,雕虫小技的本领还是不要拿出来丢人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还是说说吧,尽管谦虚是喇嘛的美德,但刚猛的佛法有时候又会把当仁不让放在首位。再说,你是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之一,如果你的预言正确,那我今天就可以把法印和法衣传给你了。” 古茹邱泽说:“我没有大法在身,我只能谦虚。” 苯波甲活佛嘲笑道:“我听说三年前古茹邱泽喇嘛在圣观音殿打坐修行时预言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如此重大的事情都能预言,那是何等高明的法力啊。古茹邱泽喇嘛,你就不要谦虚了。” 古茹邱泽脸颊顿时泛红,惭愧地说:“说实话,在我的观想里,根本看不到炸药在哪里。如果非要让我预言,我只能说布达拉宫没有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不要这样宽慰我,你大概已经看出我的判断失败了,这并不奇怪,事情重大到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和修行能力。” 古茹邱泽说:“是的,我在宽慰你,布达拉宫怎么会没有炸药呢?” 管家瞪着古茹邱泽说:“那就赶快去找,还啰嗦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们去吧,按照四位了不起的上师的预言,你们派四组喇嘛仔细搜查普贤菩萨殿的门槛、时轮殿南墙壁画大回遮天母的座下、上师殿阎摩护法的肚子、弥勒佛殿石头供案上的一对吉祥鹿。”又对图巴活佛等人说,“四位上师也去监督吧,免得出现纰漏。我会拿着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法印在这里等着你们。谁的预言正确,谁就是挽救了布达拉宫的大师,我会立刻把法印交给他,把法衣脱给他。” 管家和古茹邱泽摇摇头,引导着四位高僧匆匆而去。西日光殿的大福妙旋宫里,只剩下了瓦杰贡嘎大活佛。他静坐了片刻,起身脱下杏黄色法衣,走向南边的供案,来到一尊长寿佛前。金质的长寿佛是菩萨装束,眼波文静如水,仪态高贵典雅,发髻高耸,璎珞如花,如同世间最美丽也最富态的母亲。瓦杰贡嘎大活佛朝长寿佛拜了一拜,然后从佛像后面拉出一个镶着金边的楠木盒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黄缎包裹的峰座大活佛的法印。 说实在的,尽管下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还要继续,瓦杰贡嘎大活佛已经做好了传位给弟子古茹邱泽喇嘛的准备。他知道,“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当发掘伏藏的脚步已经来到布达拉宫时,所有的考官都将得到这样的启示:伏藏之门的开启,就是修炼之门的畅通,不管你反对还是喜欢“七度母之门”,你都得承认伏藏的祖师是莲花生大师。既然莲花生大师或者他的转世比如仓央嘉措伏藏了“七度母之门”,就意味着整个佛教显、密两宗和大、小、金刚三乘对“七度母之门”的眷顾,所谓“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的说法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当掘藏的荣耀和修炼的殊胜碰撞到一起时,我们为什么不能对“七度母之门”坚定的修炼者古茹邱泽喇嘛高看一眼呢?香波王子的掘藏是对古茹邱泽的帮助,缘起如此良好,它将使我们成为佛意的执行者,成为顺缘的运载之舟。这些话都是可以公开说出来的,也就是说,他可以公开说服其他几位考官,在最后一场考试中让古茹邱泽喇嘛胜出。 但是现在,他不了,他要传位给别人了。这个决定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得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因果,都是宿命,布达拉宫的安危高于一切,“七度母之门”的顺利发掘高于一切。他无权顾虑自己,只思考一个问题:他希望四位上师中谁成为他的继承人?他觉得最好不是下密院的图巴活佛,他已经太老了,早就不适应这个职位。也不要是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他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敏珠林寺的久米多捷活佛做人做佛都有很好的口碑,但也不是最佳人选,毕竟他是个宁玛巴,布达拉宫的宁玛派气氛已经太浓太浓了。那么昌都强巴林寺的首席大喇嘛森朵才让呢?应该是他们四人中的最佳人选,森朵才让一旦入主布达拉宫,他就由大喇嘛变成了大活佛,从此便可以代代转世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双手抱着法印,胳膊上搭着杏黄色法衣,走到法座前面,立等着找到炸药的消息和那个可以从他手里接过法印法衣的高僧。 4 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达赖喇嘛灵塔殿。高大的灵塔让他们不时地仰起头来,假发、墨镜和蒙着鼻子的花氆氇显得碍事了,香波王子取下来说:“都认出我们来了,还戴着它们干什么。”梅萨前后左右看了看,看到几乎所有的僧人和游客都和他们一样,高高地翘着下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她把墨镜和花氆氇取下来,仍然保留了假发。 一个游客禁不住拿出数码相机朝着灵塔闪了一下,立刻有喇嘛从暗角里跳出来抓住那人要罚款。那人说:“多少。”喇嘛说:“一百。”那人说:“我给你二百,我再拍一张。”喇嘛说:“不行。” 香波王子感叹地说:“这就是‘赡部洲第一庄严’的五世达赖喇嘛灵塔,也是布达拉宫历史最久、体积最大、建筑最豪华的一座灵塔。据说当时摄政王桑结亲自草创了这座菩提塔形制的灵塔设计,建造时花费白银一百零四万两、黄金十一万两。从基座到塔顶,装饰了一万五千五百四十颗珍珠、翡翠、玛瑙、金刚钻石、红绿两种大松石等,极尽豪华珍贵。其中有一颗大象脑子里生成的大于指拇的珍珠尤其罕见。塔瓶是存放遗体的地方,前面是佛龛,供着千手千眼观世音像,后面是五世达赖喇嘛的棺柩和一些他生前用过的生活、佛事用具。整座灵塔就是一座用镶嵌宝石的金皮包裹着不朽肉身的殿堂。” 梅萨望着塔前的陈设,那些明清时代的金灯金碗、珐琅瓷器和一些更加古老的法器祭皿,眩晕得揉着眼睛说:“会有不朽的肉身?” 香波王子说:“当然是经过制作的。肉身的制作非常繁复。先将遗体清洗干净,不用任何刀剪,不开任何口子,从上下通气孔中取出内脏,拿羌塘沼盐吸出水分,让它脱水干枯后,用白檀香粉、木香、藏红花、帕苦玛粉、高级冰片、天然漆液等进行至少六次灌洗浸透的处理,然后穿上法衣,裹上锦袍,在法容上涂上金粉。这个人就面目如生,像刚刚睡着或者闭目打坐一样。” 梅萨说:“既然跟生前一样,为什么不露出来让信徒瞻仰呢?” 香波王子说:“藏传佛教是轻贱肉身的,精神已经离开的肉体,远不如一件破旧的衣服更有价值。留下活佛的法体,并不在于‘音容宛在’,而在于‘法力宛在’。活佛尤其是活佛之首的达赖喇嘛用过的所有物件都是具有法力的,肉体是他寄居过的一间房子,法力自然比他用过的其他东西更强大,所以肉体是用来朝拜和加持佛法的,而不是用来纪念和瞻仰的。再说活佛是不会死的,他已经转世了,已经再次活生生地来到了你面前,你还瞻仰他上一世的肉体干什么?应该瞻仰的只能是塔。从下往上,塔座象征大地广土,坛体象征天下阔水,圆锥象征炽盛大火,月盆象征风息人气,最高处则是飘飘不散的灵识和精神。土、水、火、气都有了,说明肉体已经回归物质四界也就是色界,而精神又依靠四界成了新的缘起和因果之法。” 梅萨说:“这么多讲究,我以为塔葬只是一种类似于天葬、水葬的丧葬形式。” 香波王子说:“严格地说,灵塔不是丧葬,西藏也没有塔葬一说。灵塔是一种把出生、死亡、再出生的生命之轮,变成视觉艺术的艺术,是佛教理义的立体表现,是建筑的一种。活佛的法身既是一种建筑材料,也是一个建筑理由。所以豪华的灵塔必须和豪华的建筑在一起。”说着指了指灵塔殿的柱子。 灵塔殿里有十六根粗硕的方形木柱,梁头斗栱的雕刻是极致的精美和艳丽,配上悬挂的帏幔和华盖,张扬出来的是天宫里的华美色彩。 他们朝前走去。五世达赖喇嘛灵塔两侧是十世达赖喇嘛楚臣嘉措、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嘉措的灵塔,两座灵塔都是珠光宝气,金皮裹身。 香波王子说:“在藏传佛教格鲁派中只有达赖、班禅和屈指可数的大活佛才能在圆寂后以灵塔保存肉身,神王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是金质灵骨塔,其他大活佛依地位不同分别为银、铜、泥质灵骨塔。灵塔意味着圣教的传承和领袖的存在,它比纯属偶像的佛像更重要。所以在藏区,灵塔的奢华几近疯狂,其价值远远超过了佛殿和佛像。一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建筑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二世至四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建筑在哲蚌寺,五世至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八座灵塔都建筑在布达拉宫红宫。” 梅萨说:“五世至十三世,怎么会是八座,应该是九座。” 香波王子感叹地说:“唯独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因为找不到他的法体,他的圆寂永远是个谜。他是西藏唯一一个没有灵塔的神王。” 梅萨说:“一个‘远走的神王’。” 香波王子说:“对,一个远走的神王。” 梅萨好像无意中背诵了一句“授记指南”里的话:“为什么远走的神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突然惊叫起来,“‘土、水、火、气的丛林’?你刚才说了,灵塔就是一个土、水、火、气的象征,塔座象征土,坛体象征水,圆锥象征火,月盆象征气,红宫有八座灵塔,不就是‘土、水、火、气的丛林’吗?”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点点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简单地说就是,仓央嘉措在灵塔丛林里隐藏了整个世界。” 梅萨说:“那就是说他没有‘远去’?” 香波王子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授记指南’用‘远去’两个字限定了神王,那就是唯一离开西藏、没有灵塔的仓央嘉措。” 梅萨说:“那么‘隐藏整个世界’又是什么呢?” 香波王子说:“我想应该是这样,佛典里把五世达赖喇嘛的灵塔称为‘奘木叶霞’,意思是价值半个世界,而隐藏在灵塔丛林里的却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一定指的是比五世达赖喇嘛灵塔还要宝贵的灵塔。” 梅萨说:“那就应该是,仓央嘉措在灵塔丛林里隐藏了灵塔,可布达拉宫偏偏没有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灵塔。”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没有?” 梅萨说:“你说是因为找不到他的法体,他的圆寂永远是个谜。” 香波王子说:“不,是因为‘隐藏’,这句话中最关键的词应该是‘隐藏’。现在看来布达拉宫红宫不是八座灵塔,而是九座,仓央嘉措也不是没有灵塔,而是隐藏了灵塔。”他激动地攥了一下拳头,“我们要找的,就是这座隐藏起来的灵塔,它一定是伏藏‘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快走,灵塔丛林。” 香波王子带着梅萨来到七世达赖喇嘛灵塔殿,殿内除了灵塔,还有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的坐像,四壁是格子佛龛和典藏经书。他们围绕殿堂中央装饰华美的灵塔转了好几圈,又去四壁角落里寻找,没有发现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痕迹,便迅速来到八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八世达赖喇嘛降白嘉措灵塔殿对他们依然是空白,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像遥远的山峰拒绝着他们的攀登。灵塔前的吉祥八清净:法轮、右旋海螺、白伞盖、尊胜幢、莲花、净瓶、双鱼、万字符十分耀眼,但带给他们的却是没有启示的暗淡。他们看看表,发现三个小时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赶紧往外走,扑向九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失望再次笼罩了他们。无论九世达赖喇嘛隆朵嘉措的灵塔和坐像,还是正中供奉的祖师宗喀巴说法像,都坚定地用冰冷推搡着他们。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可以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地方,很快出来了。 香波王子说:“但愿十一世的灵塔能带给我们惊喜。” 他们走向大殿北侧的达赖世系殿,殿堂里供奉着一世至五世达赖喇嘛像,十一世达赖喇嘛凯珠嘉措的灵塔十分醒目地挺起在诸位先世喇嘛和众佛像的关怀里。 香波王子说:“作为灵塔,所有达赖喇嘛都很风光,几乎都是布达拉宫的主角。但他们活着的时候,布达拉宫带给他们的并不都是灿烂与荣光。这里阴暗、极端、沉闷,杀机四伏,让我常常想起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前给摄政王桑结的遗嘱:‘我身前身后,包括你有八人行走,此八人有六人可靠,两人不可靠,他们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你千万要当心。’又说,‘我受班达拉姆之命保持沉默,更何况我不能预言忠臣什么时候变成奸臣,我已经给你传授了消除一切违碍的六臂依怙随许法,只要你极力祈祷,护法大神自会开示你。’但似乎护法大神并没有开示摄政王桑结,桑结没有消除危险,从此以后,就没有人能够消除了。” 梅萨说:“宗教集团之间素来就有对抗。” 香波王子说:“这种对抗是表面的,最重要的是从七世纪开始,政权介入了宗教,宗教也想利用政权达到扩大地盘和吸引信民的目的。而宗教和政权之所以能够水乳交融,关键在于宗教在发展过程中完全丢弃了高尚与纯粹,释迦牟尼时代度己度人的弘法目的变成了利己主义的排他行为,由修持方法不同而形成的宗教派别嬗变为争权夺利的利益集团。宗教渐渐脱离了心灵,脱离了信仰。在这里‘政教合一’的制度是个大祸害,它就像一把利剑砍掉了宗教的头,这个头就是‘众善奉行,诸恶莫为’。” 梅萨说:“可藏传佛教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 香波王子说:“当然,就拿格鲁派来说,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享年八十四岁,二世达赖喇嘛根敦嘉措享年六十七岁,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享年四十六岁,四世达赖喇嘛云丹嘉措享年二十八岁。随着从纯粹教派到政治教派的演变,达赖喇嘛的寿命越来越短了。而寿命只有二十八岁的四世达赖是直接被刺死的,据藏文史料记载,崇信噶玛噶举派的后藏上部之王藏巴汗派人刺死了四世达赖,然后扶持噶玛噶举派建立了噶玛政权,他们‘仇视黄教,几欲根本灭除’。五世达赖喇嘛坐床后,依靠卫拉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推翻噶玛政权,建立了格鲁派的噶丹颇章政权,正式确立了‘政教合一’的制度。五世享年六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享年二十四岁,完全成了险恶政治的牺牲品。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享年五十岁,八世达赖喇嘛享年四十七岁,都还可以,算正常圆寂,但接下来就惨了,从九世到十二世,全部夭折。公元1815年,九世达赖喇嘛隆朵嘉措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十一岁;公元1837年,十世达赖喇嘛楚臣嘉措又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二十二岁;公元1855年,十一世达赖喇嘛凯珠嘉措还是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十八岁;公元1875年,十二世达赖喇嘛成烈嘉措依然在布达拉宫暴亡,享年二十岁。每逢达赖喇嘛暴亡,清朝驻藏大臣都要下令不准移动法体,不准移动达赖寝宫里的一切东西,一律锁拿达赖的侍从官员,由驻藏大臣验尸追查。大家明明知道达赖喇嘛是被毒死的,但每次都查无结果,不了了之,凶手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梅萨说:“与其说是政权谋杀了宗教领袖,不如说是宗教自己杀害了自己首脑,谁让你用权利欲望代替清净无为的纯粹信仰呢。” 两个人在达赖世系殿里转了三圈,看过了所有可以隐藏灵塔的地方,没有任何收获。当他们离开时,十一世达赖喇嘛灵塔前的长明灯送别似的闪烁着,灭了一盏,又灭了一盏。 香波王子说:“现在,灵塔丛林只剩下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灵塔了。十三世享年五十八岁,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到十三世达赖喇嘛之间最长寿,也是政教两途最有作为的,所以他的灵塔非同小可。” 梅萨说:“你是说在他那里隐藏仓央嘉措灵塔的可能性也最大?” 香波王子喘口气,没有吭声。 第九章 晶体菊花 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殿坐落在红宫西侧。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进灵塔殿时,几个布达拉宫的喇嘛正在搜寻炸药。喇嘛们移动了所有能够移动的物品,连固定在祭台上的香火盆也用螺丝刀拧了下来。 香波王子突然问一句:“仓央嘉措的灵塔在哪里?” 几个喇嘛同时愣了一下,都望着他没有回答。 香波王子又问:“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隐藏在哪里?” 一个喇嘛呵呵一笑说:“六世达赖喇嘛的灵塔,天上去了。” 喇嘛们继续紧张地搜寻炸药。香波王子心说,我已经告诉他们炸药埋藏在布达拉宫司西平措,他们怎么还在这里找?也许在司西平措没找到? 喇嘛们搜寻到哪里,香波王子和梅萨就跟到哪里,跟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便来到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前仔细观瞻。 香波王子说:“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就宏丽来讲,仅次于五世达赖喇嘛灵塔,就价值来讲,在八座灵塔中首屈一指。它建于公元1934年,是布达拉宫最晚的建筑,仅塔身的金皮就用去纯金五百九十五公斤,镶嵌的大量金刚钻石、玛瑙、珍珠、翡翠、珊瑚、松耳石、琥珀、红宝石、蓝宝石等名贵珠宝一万多颗。塔内除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的法体,还藏有释迦牟尼的舍利、全套的大藏经和一些来自空行世界的神秘文物。” 梅萨问:“什么文物?” 香波王子说:“没有记载,谁也说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仓央嘉措的灵塔不会在里面吧?” “不大可能,灵塔中的空间毕竟有限,再说仓央嘉措的灵塔既然能够成为‘授记指南’的一部分,就不会隐藏在一个永远看不见的地方。”说着,带着梅萨来到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的坐像前。 坐像前的法案上摆着一座由金丝和二十万颗珍珠串缀成的珍珠塔。他们隔着保护栏杆,把身子探进去,仔细观看着。 香波王子问:“有什么发现?” 梅萨说:“太漂亮了,但它跟隐藏在灵塔丛林里的‘整个世界’——仓央嘉措的灵塔毫无关系。” 香波王子又问:“为什么?” 梅萨说:“灵塔应该是肉身塔,这塔是透明的,除了珍珠还是珍珠。” 香波王子说:“可是它和别的肉身塔一样,都被选入了权威的《金塔目录》。” 梅萨说:“也许是指他的价值跟肉身塔一样珍贵。” 香波王子说:“它的价值?为什么它的价值跟肉身塔一样珍贵?就因为二十万颗珍珠?” 梅萨说:“再说肉身塔一般都是菩提塔,它的形状也不是菩提塔的样子。” 香波王子问:“那它像什么?” 梅萨说:“有点像坛城。” 香波王子说:“我也这么看,这是一座坛城塔。佛经上说,一坛一世界,指的是整个大彻大悟的佛境。” 梅萨说:“你是说坛城就是隐藏在灵塔丛林里的整个世界?” 香波王子皱起眉头说:“还不能肯定。有一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既然它被选入了《金塔目录》,那它就应该是灵塔。可它没有肉身,怎么能证明它跟仓央嘉措的关系呢?” 梅萨说:“是啊,它没有肉身,灵塔怎么会没有肉身?” 香波王子回头看了看,发现殿堂里的喇嘛都个忙个的,没有人关注他,就摁住旁边的柱子纵身跳进了保护栏杆。他几乎趴在上面仔细观察着珍珠坛城塔的里面,不小心下巴碰到了塔座上,一阵防盗铃的尖叫突然响起。两个喇嘛顿时扑了过来,就在香波王子跳出保护栏杆的同时,一左一右揪住了他。 香波王子说:“你们揪住我干什么,我偷了吗?” 两个喇嘛哪里会听他声辩,拧着胳膊推他来到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殿外面,给布达拉宫保卫处打电话,说是抓到了一个贼。 红宫西侧的暗道里,突然窜出碧秀,对两个喇嘛说:“放开。” 喇嘛说:“他是贼,想偷舍利子。” 碧秀指着自己制服上的“警察”臂章,大声说:“我在执行公务,我说放开就放开。” 喇嘛放开了。 香波王子望着碧秀的眼光既感激又仇恨,口气生硬地说:“你规定的时间还没到。” 碧秀说:“已经不多了,你得抓紧。” 香波王子拉起梅萨就走。 梅萨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拉她来到昏暗的穿廊大木柱后面,小声说:“你猜我在珍珠坛城塔里看见了什么?两朵拇指大的晶体菊花。我吃惊珍珠也有这样的,但刚才喇嘛告诉我们,那不是珍珠,是舍利子。” 梅萨说:“仓央嘉措的舍利子?” 香波王子愣怔着:“仓央嘉措也会留下舍利子?” 梅萨说:“难道不会吗?” 香波王子说:“我当然希望会。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谁会把舍利子带回拉萨,带到这里呢?又怎么能相信这个人带来的就是仓央嘉措的舍利子呢?”他一愣,突然激动起来,“果然有一个人始终跟着仓央嘉措,无论他走到哪里,天涯海角,无论他活着还是圆寂了,都会在灵魂的相随相伴中实现爱情与信仰的统一、人性与神性的统一。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如果不是仓央嘉措的最后一个情人而仅仅是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我对仓央嘉措的研究就没有意义了。但是我坚信我的研究不会没有意义,坚信一定是她,一定是这个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坚爱和坚信的化身。” 梅萨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又有了一个女人?” “一个历史人物的出现,总有一种现实的对应,这就是我们的掘藏。”香波王子说着,立刻想到了死亡,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六个在转世中复活了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已经在开启“七度母之门”的过程中被发掘而后悲惨地死去了。现在,难道又有了第七个情人——一个已经复活、势必死去的女性?他说:“仓央嘉措情歌里提到的情人,只剩下玛吉阿米了,难道就是玛吉阿米的转世?” 梅萨不寒而栗,喃喃地说:“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香波王子说:“我一直希望《地下预言》不要总是准确、准确。”说着,禁不住背诵起关于玛吉阿米的句子来: 让乔装护法的骷髅杀手用粗砺之舌舔掉玛吉阿米的头。 让护佑圣僧大宝的门隅黑剑用锁链锁住玛吉阿米的灵魂。 让持教的凹凸大血黑方之主阎罗敌挖掉玛吉阿米的心脏。 让御敌的鹫头病魔吃掉玛吉阿米的脚让她永世无法走动。 隐身人血咒殿堂把如此猛烈的诅咒射向了圣教的最大祸害 情欲和淫痴。 她是烦恼大黑的化身,是杀死圣僧大宝、摧毁圣教传承的 群魔之首。 但是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她,谁也没有拘住玛吉 阿米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追杀现在开始。 玛吉阿米,站在兜率天宫之上,等待掉头,等待心脏碎裂, 等待双脚斧斫,等待灵魂受难。 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 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 小心伏藏。 梅萨说:“‘七度母之门’,七个情人的血祭之门?” 香波王子连自己也不相信地否认道:“不是,不是。” 梅萨摇摇头,望着他,好像期待他能说出一句她更愿意相信的话。他没说,沉重地无奈着,一缕哀伤飘逸在嘴边,那是情不自禁的哼唱: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梅萨听着,眼睛里闪动起晶莹的泪花。香波王子心疼得把她拉进怀抱,说:“这次我一定万分警惕,决不让她死,哪怕豁出命去。” 梅萨缩在他怀里苦笑道:“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香波王子自信地说:“只要她出现,我就能认出来。她有标志,蓝色的孔雀尾毛是她的标志。或者就像唐卡表现的那样,她戴着孔雀尾毛的项链,或者就像历史呈现的那样,她左臂上有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 梅萨身子一颤,沉默了一会儿,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惦记她,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死亡,莲花生大师或者仓央嘉措早就伏藏好了,命运是逃脱不了的。再说了,女人代表死亡,但也代表希望。我们每次遇到女人,就会前进一大步。如果玛吉阿米现身,一定是掘藏的最后时刻。我们不必伤感,快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下一步嘛……就是不知道如何用女人或舍利子来证明仓央嘉措圆寂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梅萨从他怀里出来,眼睛忽闪着问:“这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太重要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探头望了望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殿的门口。那儿,碧秀正在和两个布达拉宫保卫处的人说话。保卫处的人朝这边看了几眼,转身离开了。香波王子带着梅萨走过昏暗的穿廊,来到持明佛殿门外一个进深五六米、站直了就会头碰房梁的暗角前。 香波王子蹲进暗角,小声说:“快过来,还有重要的话要说,这里安静。” 2 暗角里落满了灰尘,一股干燥的尘土味呛得梅萨连连咳嗽。看着梅萨进来,香波王子朝后挪了挪,一脚踩到一条腿上。有人尖叫一声。又有人扑过来,把香波王子搡了一个马趴。 一个男人吼道:“没长眼睛啊?” 香波王子爬起来,猫着腰回过头去,模模糊糊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忍不住讥诮道:“干什么呢?这里是布达拉宫,不是你们胡搞的地方。” 那女人说:“你看清楚了没有,我们胡搞什么了?” 那男人说:“听喇嘛说仓央嘉措的情人来过这里,我们进来看看不行吗?” 香波王子连声说行。男人和女人手拉手,弯着腰出去了。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的情人来过这里?”他要过梅萨的手机照了照,看到一些废弃的经页胡乱堆放在这里,别的没什么,就面朝外坐了下来。 梅萨靠到他身边,等了片刻说:“什么重要的话,快说。”香波王子正要说,她又道,“先别说,抱住我。”香波王子抱住了她。她又说:“抱紧点。” 香波王子把她抱紧了,吻她一下,自语道:“来这里的是哪个情人?难道是自始至终追随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 梅萨扭了扭身子,小声说:“再亲亲我,我想……” 香波王子大感惊奇:“这儿?这儿让我不自在。” 梅萨说:“风流倜傥的情歌王子,把采花当生活,视爱情如生命,还在乎这儿那儿?” 香波王子睁大了眼睛,想努力看清梅萨的表情,片刻摇摇头说:“对不起梅萨,不是我不爱你,是我自己突然不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不及想清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给你唱情歌吧。” 说唱歌,其实没唱,或者说不像以前那样一往情深地放开歌喉,只是低低地吟哦,声音轻得只有他和他怀里的梅萨才听得清。 你皎洁的面容, 就像十五的月亮, 月宫里的仙娘, 性命已不久长。 情歌声里有一种透心透肺的凄楚,还有一种灼伤、吞噬的力量。梅萨哭了。在梅萨的记忆中,在香波王子为她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中,这是惟一的一首:不是为了追逐,不是为了勾引,不是为了猎艳;没有才华横溢,没有得意洋洋,没有自命风流。只有从血液里流淌出来的真情实意,只有绵蜜的深爱和温暖的给予。在梅萨的感觉中,这已经不是过去的香波王子了。 可惜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体会。梅萨叹口气,说:“快说吧,不能再耽搁了。” 香波王子诅咒了一句碧秀:“无常鬼,阎罗王,才给我们三个小时。”然后搂着她说,“还是舍利子,要知道舍利子直接关联着死亡。以往关于仓央嘉措的死亡有好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仓央嘉措在押解京师的过程中,暴尸荒野,它来源于《清圣祖实录》和《清史稿》:‘康熙四十四年,桑结以拉奘汗终为己害,谋毒之,未遂,欲以兵逐之。拉奘汗集众讨诛桑结。诏封为翊法恭顺拉奘汗。因奏废桑结所立达赖,诏送京师。行至青海道死,依其俗,行事悖乱者抛弃尸骸。’这是最权威的也是最不可信的说法,因为拉奘汗把仓央嘉措押送北京后不久,便拥立伊西嘉措巴桑布为六世达赖喇嘛,朝廷为了稳定西藏政局,只能认可拉奘汗的做法,官方文件里关于仓央嘉措道死青海的说法只不过是为了给拉奘汗拥立新达赖找个理由。现在有了舍利子,推翻《清史稿》的说法就更有依据了:既然是‘抛弃尸骸’,哪里来的舍利子? “再一种说法是前往京师的途中,仓央嘉措染病圆寂,去了清净佛土。这一说出自《七世达赖喇嘛传》。旅途中,仓央嘉措依止菩提心念诵许多教诫经文,接见数万汉、藏、蒙古信徒。驻锡当雄时染病,日渐加重。渐次行至青海湖边,使者催请仓央嘉措继续前行,仓央嘉措说:‘从此地起,你们只能驮我尸骨,我再也无法行走了。’又说,‘我一旦殡天,不久即可重会。’内侍们齐聚在仓央嘉措跟前祈请道:‘为圣教众生吉祥,愿我佛留住。若决意要去别土,为了圣教和众生利益,速作转世。’然后大家悲痛祈祷。仓央嘉措说:‘临终无需多言,牢记我平时的话,必有善报。’说罢,摇头三次,口诵《大悲心咒》,显示生命的最后状态,灵识即向佛天净土升华而去。此后法体请往西宁塔尔寺,火化之时,天空出现众多天神天女,彩虹祥云自北向南飘去。塔尔寺护法预言:‘南方将升起太阳。’预示灵童将转世在南方理塘。因为是《七世达赖喇嘛传》里的说法,显然有美化前世的嫌疑。六世不圆寂,七世就无法转世,这里说的‘圆寂’很可能只是一种推断。现在有了舍利子,就更可证明此说的不可信,因为活佛火化时示现舍利子是一件大极盛极的事儿,如果是真实记录,不可能不提到。 “又一种说法跟五台山有关,出处是《十三世达赖喇嘛传》。书中说十三世达赖喇嘛到五台山朝佛时,曾到过仓央嘉措闭关的一座山洞,并在此念诵《大慈悲经》二十一日。于是就有人推断,仓央嘉措被押送到北京后,康熙皇帝把他软禁在了五台山,他在那里修行并圆寂。这是最不可信的一种说法,因为仓央嘉措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以用闭关静修打发时日的人,他的佛法深染着俗情,修炼是开放式和互动式的,无需闭关,闭关只能损法和戕人。再说软禁等于养虎遗患,五台山跟西藏佛教千丝万缕,僧人教派之间很快就会传开,万一仓央嘉措再次被西藏地方势力利用,内乱就会不可遏止。深谋远虑的康熙皇帝不会看不到这一步。不过这一种说法一直在流传,你现在到五台山打听,五台山的僧人还会把仓央嘉措修行的山洞指给你看。 “还有一种说法是押往京师途中,仓央嘉措被迫离开押送队伍,遁往各地弘法传教。此说出自《仓央嘉措秘传》。它说把仓央嘉措押送京师,根本不是康熙皇帝的诏命,而是拉奘汗的主意。他先斩后奏,押解途中才向朝廷报告。当押解队伍来到错那湖畔时,康熙皇帝诏谕前往西藏调解蒙藏矛盾的朝廷钦使恰纳喇嘛和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尔等将此教主大驾迎来,将于何处驻锡,如何供养?实乃无用之辈。’申饬极严。众人惶恐,感到性命难保,又没有万全之策,便恳求仓央嘉措道:‘为今之计,惟望足下示仙逝状,或者伪做出奔,不见踪迹。若非如此,我等性命休矣。’异口同声,哀恳再三。仓央嘉措当即拒绝道:‘你们当初和拉奘汗是如何策划的?照这样,我是不达妙音皇帝的宫门金槛,不觐圣容,决不返回。’此言一出,恰纳喇嘛和唵靼喀等人觫惧不安,图谋害死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知道后又说:‘我没有贪求私利之心,也不想坑害你们,你们既然如此担忧,不如我一死了之。’一个风大雪骤的夜晚,就在库库诺尔——青海湖边,仓央嘉措只身一人,悄然遁去。此后,仓央嘉措云游各地,为他人治病祈福,先后到了尼泊尔和印度,到了西藏各地和回到了拉萨。又怕被人认出来后遭到迫害,离开西藏,来到青海、甘肃一带传教。担任过十三个寺庙的堪布,最后定居在阿拉善,创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格鲁派寺院。公元1746年,圆寂于阿拉善的朝克图库烈庙,享年六十四岁。” 香波王子喘口气继续说:“《仓央嘉措秘传》的作者阿旺伦珠达吉出生于蒙古贵族家庭,曾去西藏学经,后出任阿拉善旗第一大寺光宗寺的一世诺门汗大喇嘛,自称是仓央嘉措的微末弟子。他是个有政治野心的人,想仿效西藏模式在阿拉善建立‘政教合一’的制度,结果被反对‘政教合一’的蒙古王爷砍头,并把他的头埋在了城门石坎下。从此后,光宗寺的喇嘛进出城门都不敢从石坎上迈过。 “但在我的感觉里,几乎所有依靠宗教实现政治目的的人,都会利用佛教对想象力的崇拜而编造有利于自己的宗教神话。《秘传》的作者想通过‘政教合一’的制度,获得整个阿拉善地区的政权和教权,于是就把自己说成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弟子,而《秘传》也就成了这位弟子的政教资本。仓央嘉措终生反对‘政教合一’,始终认为人们对权力的贪欲是信仰的最大敌人。他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虔心尊崇他的弟子,就不会是一个对‘政教合一’感兴趣的喇嘛。更重要的是,如果作为六世达赖喇嘛的仓央嘉措没有在库库诺尔——青海湖边圆寂,而是又在教区内的阿拉善过了四十年上师生涯才去世,那七世达赖喇嘛是谁的转世呢?七世达赖喇嘛以后的历代达赖喇嘛又是谁的转世呢?他们岂不都成了冒牌货?维持整个圣教发展的转世传承岂不是失去了根本的依据?” 梅萨问:“你是说仓央嘉措一定是圆寂了,就在青海湖边?” 香波王子说:“我的意思是,《秘传》也没有提到仓央嘉措的舍利子,所以它是不可信的。在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七世达赖喇嘛诞生以后,仓央嘉措就只能‘圆寂’,如果他不‘圆寂’,还想以一个喇嘛的身份出现在教内,有人一定会强迫他‘圆寂’。要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从来没有消失,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活动。为了圣教免受灾害,他们随时都会启用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护法是需要流血的,信仰是需要牺牲的。再说了,仓央嘉措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圣教不利,即使他在肉体上不‘圆寂’,也会在名分和生存方式上‘圆寂’。” 梅萨问:“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他会离开圣教,离开佛界,然后隐名埋姓。” 梅萨说:“做一个凡俗的人?那他能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他来自门隅山野,什么都能干。更何况他是诗人,是歌手,是仪表堂堂的情圣。他还有别人的帮助,他的至死不渝的情人一直都在帮助他。一句话,有了情人,他就能活下去。” 梅萨问:“那你认为仓央嘉措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最接近事实的一种说法是,在押解途中被拉奘汗的人杀害。拉奘汗早就想除掉仓央嘉措,但在拉萨和整个西藏,他只能借皇帝的诏谕把他押送北京,而不能从肉体上消灭,消灭势必引起信民的暴乱。万无一失的办法是,把仓央嘉措押出西藏然后让他‘病故’或者‘圆寂’,其实就是杀害。” 梅萨说:“我也这么认为,被拉奘汗杀害的可能性太大了。” 香波王子说:“但接近事实并不等于就是事实,在我的研究里,他先是自杀过一次,然后又面对着被杀的危险。” 梅萨问:“自杀?为什么要自杀?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香波王子说:“押送队伍经过那曲时,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派三百骑兵拦住了去路。他们仗着人多,要求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留下仓央嘉措。唵靼喀的押解马队只有一百多人,围在仓央嘉措身边准备以死相拼。仓央嘉措对唵靼喀说:‘不要再为我做出任何牺牲了,我来跟他们说几句。’说着伸出了手,‘给我一把刀。’他看唵靼喀在犹豫,高吼一声,‘给我一把刀。’他带着刀策马走向策旺阿拉布坦的三百骑兵,平静地说:‘我知道准噶尔蒙古的骑兵来这里是要我跟你们去。我若是去,就仍然是六世达赖喇嘛,仍然有宫殿,有华服,有美食,有众生的崇拜,我若是不去,就是死路一条。但对一个诚心修法的喇嘛来说,没有死与活的选择,只有今生与来世的区别。我不会贪图今生的荣华跟你们去,因为我不忍心众生的西藏和蒙古出现两个达赖,更不忍心两个达赖引出两个西藏和两个蒙古。’他闭上眼睛又说,‘啊,众生信仰达赖,不是为了争斗不休,流血不止。’说着,跳下马背,拔出马刀,用金刚舞的姿势挥舞了几下,反手刺向了自己。有人扑了过去,抱住他的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锋利的马刀。马刀脱手了,仓央嘉措反过来抱住救他的人,悲愤地喊道:‘血,血,我怎么让你流血了?‘” 梅萨问:“这个人是谁?” 香波王子说:“不知道,当时最靠近他的只有三个人,侍卫喇嘛鼎钦、宁玛僧人小秋丹,还有一个就是后面我会提到的‘蕃女’、仓央嘉措最后的情人。从仓央嘉措反过来抱住对方的举动和不无怜爱的喊声中,我断定很可能是这个情人。” 梅萨紧问道:“又有了一个情人,谁呢?” 香波王子没有回答,又说:“情人的挽救给了仓央嘉措再次说话的机会,他说:‘除了妙音大皇帝的金殿,我哪里也不去,你们听好了,抢我就是抢一具尸体。’说着又一次举起了马刀。策旺阿拉布坦的三百骑兵撤了,他们也是佛门信徒,担待不起逼死达赖喇嘛的罪过。” 梅萨说:“我怎么觉得这个情人不是救了他,而是害了他,因为紧接着就是被拉奘汗的人杀害。自杀是悲壮的,被杀是悲惨的。” 香波王子说:“当时执行杀害任务的是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唵靼喀和拉奘汗一样,都信仰格鲁派,但拉奘汗的宗教信仰为权力服务,哪个教派能让他夺取西藏政权他就信仰哪个教派。唵靼喀的信仰却是为了自己的福报、子孙的福报和来世的幸福。所以在拉奘汗是信仰一个宗教集团,在唵靼喀是信仰万能的神灵,而信仰神灵就是相信福佑和恶报的存在。希望福佑的唵靼喀一进入青海湖地区就得到了拉奘汗的密令:处死仓央嘉措。他立刻想到达赖喇嘛世系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杀害一个观世音的转世是要遭报应的,他很犹豫,有些不敢,但又想不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好几天都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徘徊的结果是,出现了侍卫喇嘛鼎钦的自杀。在决定仓央嘉措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鼎钦以生命的奉献表达了自己对主人的忠诚。他自杀后,唵靼喀亲自动手割下了首级,又把他的脸剁得面目全非,装进一个木匣子,派人飞马报奏远在拉萨的拉奘汗:仓央嘉措已被处死。然后就是仓央嘉措的遁去。而朝廷钦使恰纳喇嘛给康熙皇帝的奏章却是这样说的:‘喇嘛暴亡,依其俗,抛尸高野。从人秋丹及一蕃女焚香发喊,以饲鹰鹫,后及拉奘汗营帐,作证喇嘛之死。’可以肯定恰纳喇嘛是押送将军唵靼喀的同谋,奏章里关于‘喇嘛暴亡,依其俗,抛尸高野’以及‘焚香发喊’的情节是编造的。他既是朝廷钦使、皇家御用喇嘛,又是一个虔诚的格鲁派僧人。当他面对忠于朝廷和忠于达赖的选择时,共同的信仰让他站在了仓央嘉措一边。但‘从人秋丹及一蕃女’却没有必要虚构,他们是人证,被带到‘拉奘汗营帐‘供述仓央嘉措之死,证言一定是这样的:尊者被杀,依藏俗,天葬以饲鹰鹫。” 梅萨怀疑地望着他:“仓央嘉措真的没有被杀害?” 香波王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可以说是两个优秀而善良的蒙古人恰纳喇嘛和唵靼喀将军放走了他。” 梅萨由衷地说:“太好了,以后呢?” 香波王子说:“作为一个自己并没有圆寂,但转世灵童却已经产生的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是决不能继续待在圣教之内的,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梅萨说:“你刚才说了,离开圣教,离开佛界,然后隐名埋姓。你有这方面的证据吗?” 香波王子说:“应该是有的。” 梅萨似乎不相信:“不会又是一种《秘传》吧?” 香波王子说:“放心,我不可能像《秘传》的作者那样编造情节,为己所用。我热爱仓央嘉措,研究他是因为他是我的理想,是宗教理想,也是世俗理想。我不需要利用仓央嘉措达到什么个人目的。” 梅萨说:“那么舍利子呢?我们现在面对的是舍利子。” 香波王子说:“既然仓央嘉措悄然遁去,就有可能在圆寂之后让人把仓央嘉措的舍利子带回布达拉宫。这个人只能是仓央嘉措的情人,别的人是不可信的lt;gt;。她没有政治企图,以她对仓央嘉措的挚爱和崇敬,决不会随便找一块菊花水晶石,就说是仓央嘉措的舍利子。仓央嘉措的情人把他的舍利子带到了布达拉宫,但鉴于朝廷已有废黜六世的成命,不能公开供养,只好把他的灵塔隐藏在灵塔丛林里。” 梅萨问:“到底是哪个情人带回了舍利子?” 香波王子说:“玛吉阿米,一定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你不是说玛吉阿米死了吗?在布达拉宫下的雪村前,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当众杀死了玛吉阿米和她不足一岁的孩子,一个藏军军官宣说了玛吉阿米的罪孽——亵渎神明,侮辱神圣的达赖喇嘛,又犯有淫欲、贪婪、欺妄、诓骗、无耻等等人间极罪。” 香波王子兴奋地说:“现在看来她没有死,舍利子能说明一切。玛吉阿米一直活着,她是仓央嘉措的第一个情人,也是最后一个情人,是真正的‘爱人’。当初雪村前的杀害很可能只是找了个替身,目的是让仓央嘉措从此死了心,安心学经,一意念佛,做一个恪守清规的宗教领袖,同时也让围绕玛吉阿米和孩子而产生的各个政教集团的阴谋活动失去意义。” 梅萨说:“这样的解释是可信的。” 香波王子说:“当舍利子悄然来到我们面前时,所有仓央嘉措情歌里提到的情人都有了现实版,而且都已经死了,唯独玛吉阿米还没有现实版,更没有死。也就是说,舍利子向我们启示了它跟玛吉阿米密不可分的关系,玛吉阿米给布达拉宫带来了仓央嘉措的舍利子,仓央嘉措的舍利子又给发掘‘七度母之门’带来了玛吉阿米。‘七度母之门’应该是七个情人守护之门,玛吉阿米是最后的守护神,就像《地下预言》里说的,‘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 梅萨说:“从玛吉阿米和她不足一岁的孩子,以死亡的假象离开仓央嘉措,到仓央嘉措被押送北京的途中他们再次相遇,中间是一段多么艰难的情爱历程啊。” 香波王子说:“是的,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历程。这个历程我知道,但我只知道历程的主人公是仓央嘉措的情人,不知道她就是玛吉阿米,现在对上号了。” 梅萨说:“我们扯远了,还是说眼前的事情吧。” 香波王子点点头,克制着激动,停了一会儿说:“仓央嘉措的灵塔不是肉身灵塔,而是菊花舍利子灵塔,菊花舍利子是舍利子中最珍贵的,被称为‘佛国第一宝’和‘舍利王’。再加上作为歌手、诗人、情圣、达赖喇嘛、密宗大师的仓央嘉措无与伦比的名气和影响,它的价值超过了布达拉宫所有的灵塔。这就更有把握认定‘授记指南’里的‘整个世界’指的就是珍珠坛城塔了。” 梅萨说:“可‘授记指南’是这样说的:‘为什么远走的神王要在土、水、火、气的丛林里隐藏整个世界?‘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为了给发掘‘七度母之门’留下启示。每座坛城都有一个修炼密法时必须首先进入的无形法门,所有的无形法门都是无量光佛的福荫之地。而无量光佛有很多形态,其中之一就是手捧宝瓶,瓶中插一朵菊花舍利子那样的素色菊花。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持拿菊花的无量光佛。” 梅萨问:“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很可能就在无量光佛殿。” 他们从暗角里钻出来,看到不远处智美提着胜魔卦囊匆匆而过,好像是走向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灵塔殿。 梅萨说:“他的掘藏路线居然和我们基本一致。” 香波王子说:“应该不会相差太远。其实我很佩服智美,他的占卜即使在圣教内也是第一流的。可惜他心地不善,不会有好运的。” 梅萨恳求道:“别向他施放毒咒,他也是为了信仰。” 香波王子说:“我没有米拉日巴的功力,只是在为他惋惜。” 3 古茹邱泽带着几个喇嘛在普贤菩萨殿的门槛上撬开了包裹在外的黑铁皮,看到那门槛果然是两根木头对接起来的,对接的地方有两尺长的空隙,空隙之间塞着一个长方形的黑油布包,跟图巴活佛说的完全一样。 站在一边的图巴活佛得意地说:“就是它,快打开吧。” 但立刻就是遗憾,黑油布包裹着的不是叛誓者的黑炸药,而是十二片嘛呢玉石经片。图巴活佛呆愣着,不相信自己的预言居然会失败,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是嘛呢玉石经片?” 嘛呢玉石经片就是刻在璞玉上的“嘛呢”即六字真言。 古茹邱泽吩咐几个喇嘛赶快把十二片嘛呢玉石经片送到西日光殿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自己转身就走,飞快地来到时轮殿,见苯波甲活佛垂头立在一边,就知道他的预言也失败了。 是管家带着几个喇嘛凿开了时轮殿南墙最光炫的壁画大回遮天母座下的墙壁,正如苯波甲活佛预言的那样,里面是空心的,两米见方,但不是炸药,七个皮口袋里装的全是七彩青稞。 七彩青稞是加持或开光仪式中,由大师随着经咒撒向加持或开光对象以及仪式参与者的祝福。大师的念力和你的愿望附着在每一粒青稞上,成为佛法的布施和保佑信仰者往生净土的助力。可这些七彩青稞储藏在大回遮天母座下,它们在助力谁呢? 古茹邱泽喇嘛向管家通报了普贤菩萨殿的情形,朝着苯波甲活佛躬躬腰说:“上师你再用格萨尔战狗的鼻子闻一闻,这些‘七彩青稞’是排什么用场的,储藏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苯波甲强词夺理地说:“那是七彩炸药,你敢吃吗?” 古茹邱泽抓起半把,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赞叹道:“就像是刚刚从田里收割回来的,还这么新鲜。” 管家说:“现在就看久米多捷活佛的预言了。” 古茹邱泽说:“我看好的可不是他,是森朵才让大喇嘛。” 管家和古茹邱泽朝着上师殿快步走去,还没到跟前,就碰到一个喇嘛抱着一个大食子前来报告:“上师殿的阎摩护法肚子里哪里有炸药,装的是这个。” 食子是献给神佛的供养,按照密宗无上瑜伽部的仪轨,做食子的原料包括肉蔻、竹黄、红花、丁香、豆蔻、砂仁等六种良药和金、银、玉、珊瑚、珍珠等五种珍宝粉末,外加乳酪、酥油、蜂蜜、冰糖、糌粑、白酒、净水等。面前这个制作精良的食子烙印着古藏币的痕迹,显然已经很久很久了。 古茹邱泽喇嘛闻了闻,又舔了舔,对随后赶来的久米多捷活佛说:“你的喜金刚神通怎么不灵了?上师的法眼居然也会走神。看来,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继任者只能是森朵才让大喇嘛了。” 久米多捷活佛说:“不是佛法不灵,而是缘分不够,既然命中注定我不是那个挽救布达拉宫的人,只好随它去了。” 管家催促道:“那就快去弥勒佛殿。” 管家和古茹邱泽到达弥勒佛殿时,石头供案上的一对吉祥鹿已经被砸碎了。森朵才让和几个喇嘛围着它们,正不知如何是好。 古茹邱泽蹲下看了看,半晌才说:“你说它们是炸药捏成后上了漆的?” 森朵才让大喇嘛诚恳地说:“我说错了,它们是酥油花。” 酥油花是用彩色酥油制作的佛教工艺品,它是不能长期保存的,天气一热就会融化,但弥勒佛殿石头供案上的这一对上了漆的吉祥鹿酥油花已经放了好几个冬夏秋冬,却一直完好无损。 古茹邱泽说:“是不是上了漆,酥油花在夏天就不会消融?” 森朵才让大喇嘛说:“这不是一般的漆,是天上的漆。” 砸碎的一对吉祥鹿酥油花很快送到了西日光殿。 西日光殿有些诧异,突然就花影抽搐,阳光摇晃。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对最后送来的破碎吉祥鹿,不禁有些失态,一屁股坐进法座,半张嘴“啊啊”地叫了两声。他不仅吃惊四位高僧的预言都落了空,也吃惊作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他居然从未听说布达拉宫藏匿着这些物品。 大福妙旋宫的地毯上,一溜儿摆着十二片嘛呢玉石经片、七口袋七彩青稞、烙印着古藏币的大食子、破碎的吉祥鹿。 瓦杰贡嘎大活佛望着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的四位高僧,大声说:“上师们辛苦了,预言的失败不是你们法力不高,而是缘起不够,我没有对你们失望。”其实他说的是很失望。他起身走向供案,把峰座大活佛的法印放回楠木盒子,再把楠木盒子推移到金质长寿佛后面,虔诚地欣赏着长寿佛有些女性特征的文静典雅的风格,再次拜了拜,然后从领口提起搭在胳膊上的杏黄色法衣,哗哗一抖,披在了身上。 图巴活佛懊恼地说:“我的法力从来没有失灵过,这是第一次,肯定有别的原因,也许是为了成全你,你的机会到了大活佛,赶快显示你的神通吧,但愿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苯波甲活佛依然不服气地说:“是啊,瓦杰贡嘎大活佛如果比我们更有修持,何必要依靠我们呢?” 久米多捷活佛自惭地说:“看来我的法力欠佳,面对前所未有的佛难,布达拉宫选择了更加出色的预言家。”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谁?谁是更加出色的预言家?” 久米多捷活佛说:“你。” 森朵才让大喇嘛点点头,诚恳地说:“现在我们只能依靠你了,快让神通来证明你的尊崇,布达拉宫和众僧都看着你。”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作为大显宗和大密宗的迷徒,我靠的是佛经教典和十地菩萨的加持,菩萨会开示我,我会有办法的。现在请你们回到众僧当中去,安抚他们,让他们耐心等待。注意,千万不要泄露布达拉宫埋藏炸药的秘密。” 四位高僧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长喘一口气,问管家:“他们现在在哪里?” 管家说:“警察还在东大殿搜查。”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我问的不是警察。” 古茹邱泽喇嘛赶紧说:“香波王子和梅萨还在灵塔殿。” 瓦杰贡嘎大活佛瞪了古茹邱泽一眼,似乎嫌他没有悄悄告诉他,又说:“我问的也不是这两个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七度母之门’与布达拉宫有什么关系呢?我问的是炸药,炸药现在在哪里?” 古茹邱泽说:“它很可能就埋在我们心里。”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那岂不是说我们的心即将爆炸。” 这时门外突然有了一阵骚动,两个外地僧人前来拜见瓦杰贡嘎大活佛,被侍从喇嘛拦住了,其中一个便冲着门庭喊起来:“我们要见见瓦杰贡嘎大活佛,他如果还是受人尊敬的大师,就不应该如此无礼地对待两个远道而来的喇嘛。” 管家赶紧跑了出去,一会儿进来说:“来自北京雍和宫的两个喇嘛,一个叫阿若·炯乃,一个叫邬坚林巴。” 古茹邱泽说:“啊,阿若·炯乃。阿若·炯乃就是那个最早在互联网上呼吁开启‘七度母之门’和公布了冥想成就的人。” 瓦杰贡嘎大活佛犹豫了一下说:“让他们进来。”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走进西日光殿大福妙旋宫,朝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弯弯腰,眼光落在了地毯上,不禁面露惊讶。 阿若喇嘛说:“这些东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邬坚林巴赞同地点点头。 瓦杰贡嘎大活佛显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谈论这些搜寻出来的藏匿物品,面无表情地说:“雍和宫来的二位尊客,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在这里喝碗奶茶?” 阿若喇嘛直截了当地说:“大家都在猜测,大诵经法会到现在还不开始,是不是《地下预言》中说的一千个叛誓者身束炸药进入了会场?” 瓦杰贡嘎大活佛有些生气,但还是尽量平静地说:“叛誓者是不是身束炸药进入了会场,你到宫外城门楼下的安检处问一问,这样的小事我怎么知道?” 阿若喇嘛说:“原来在大活佛眼里这是小事,那我就问错了。我们看到布达拉宫的喇嘛们都在各个殿堂翻箱倒柜,搬来搬去,不知道他们在寻找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这跟你有关系吗?” 阿若喇嘛说:“它影响了大诵经法会的正常举行,跟每个人都有关系。”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我们已经告诉大家了,引经师还没到,到了立刻就开始。” 阿若喇嘛说:“我们以雍和宫喇嘛的身份请求,布达拉宫的喇嘛应该立即停止搜寻,停止对我们这些外来喇嘛的不恭和怠慢,法会应该马上开始。如果引经师还没到,就请瓦杰贡嘎大活佛亲自担任主会场司西平措的引经师。” 瓦杰贡嘎大活佛半晌不说话。他觉得自己当然应该尊重来自北京雍和宫的喇嘛,毕竟雍和宫曾经是皇寺,是世界上最高规格的藏传佛教寺院,现在也没有失去领袖风范,依然享有内地喇嘛教最高殿堂的声誉。但尊重身份并不意味着同意请求,更何况冠冕堂皇的请求背后还有另外的目的。他望着古茹邱泽喇嘛轻轻点了点头。 古茹邱泽跨前一步说:“如果你是一个虔诚的诵经者,你的请求并不过分。但我猜测你并不是来参加大诵经法会的。” 阿若喇嘛说:“那我是来干什么的?” 古茹邱泽说:“你来布达拉宫也是为了寻找,你担心喇嘛们的寻找会妨碍你的寻找。” 对方一下把话挑明了,阿若喇嘛有点猝不及防。 古茹邱泽又说:“瓦杰贡嘎大活佛想忠告你,‘七度母之门’的发掘不是靠寻找,而是靠等待,就算布达拉宫的喇嘛翻箱倒柜是为了‘七度母之门’,那也是做做样子罢了。如果你是个福德缘分俱全的人,就用不着担心‘七度母之门’会落到别人手里。” 阿若喇嘛冷冷一笑说:“既然大家都不掩饰了,那我就把话说清楚,掘藏不是掘墓,不需要那么多喇嘛参与。唯一的时间和唯一的人选是莲花生大师留给我们的掘藏法则,布达拉宫正在违背法则,破坏伏藏的现世,赶快住手吧,现在还来得及。” 古茹邱泽说:“这么说你认为你是唯一的人选?” 阿若喇嘛说:“我,或者香波王子,还不一定呢。” 古茹邱泽说:“请你走吧,大言不惭的人,我们不会听你的,除非你现在就证明你是伟大的掘藏师。” 阿若喇嘛悲愤地喊起来:“毁了,毁了,你们把‘七度母之门’彻底毁了,大胆妄为的人们,你们不是仓央嘉措的信徒。” 一直不说话的邬坚林巴这时大声说:“瓦杰贡嘎大活佛,你面前的嘛呢玉石经片、七彩青稞、大食子和吉祥鹿我十年前就见过,怎么会在这里呢?” 阿若喇嘛说:“对,我也见过,在修炼‘七度母之门’的观想中见过。” 古茹邱泽说:“请不要胡说八道,快走吧。”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走了,失望把他们的脸涂抹得铁青铁青,脚步也有些滞涩,哗哗地甩动着袈裟袖子,表示着对瓦杰贡嘎大活佛和古茹邱泽喇嘛的严重不满。 瓦杰贡嘎大活佛望着两个雍和宫喇嘛的背影说:“通知所有喇嘛,停止在各个殿堂的搜寻。” 古茹邱泽愣怔着:这不是答应了阿若喇嘛的请求吗? 瓦杰贡嘎大活佛对管家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炸药,说明搜寻是不顶用的,必须降神了,让狮面佛母和北方多闻天王告诉我们炸药在哪里。快请朗色护法。” 管家说:“大活佛你是知道的,朗色护法正在生病。”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那也得请他出面,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又对古茹邱泽说,“赶快在萨松朗杰殿做好准备。” 古茹邱泽走出西日光殿大福妙旋宫,快步走向萨松朗杰殿。 “喇嘛尊者去哪里?我有事禀报。”一个阔鼻喇嘛拦住了他。 古茹邱泽着急地说:“什么事儿,快说。” “有两个警察,他们到处打听布达拉宫哪里有能上网的电脑。” “那你就领他们去呗。” “我不知道哪里的电脑可以让外面的人用。” “你知道我的僧舍吗?我僧舍的电脑可以用。”古茹邱泽大步前去,又回头说,“门没锁,电脑也没设密码,随便用。” 4 骷髅杀手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还能听到黑方之主的声音。这个声音通过手机传送到布达拉宫时有点颤抖,但却显得更加阴险也更加坚定,似乎连悬摇在殿堂顶部的五彩妙幢也随之颤抖起来。 黑方之主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让碧秀杀你吗?” 骷髅杀手慌乱地说:“不、不知道。” 黑方之主说:“是因为你中了魔,居然偷偷学唱仓央嘉措情歌。你迄今不死,不是碧秀无能,是命中注定你该有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在‘七度母之门’现世之前,杀掉香波王子,证明你依然是‘隐身人誓言’的担当者和无形密道的护法主,你的修行就依然有效,圆满还会属于你。” 骷髅杀手耳朵一阵轰鸣,觉得自己没有听清黑方之主的话,觉得那声音来自梦幻而不是来自现实。他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声笑,便大着胆子问:“你为什么要启用碧秀?他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 黑方之主说:“是的,你们都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成员,你叫骷髅杀手,他叫门隅黑剑。不同的是,你有家族坚不可摧的传承,从血缘上说,你的祖先是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而门隅黑剑的血缘却要追溯到最早的叛誓者,这一点他并不知道,一旦知道就很难说他还会对我们有利。他只是从修为上继承了墨竹血祭师豁嘴夜叉的遗志,所以我真正看重的是你而不是他。” 骷髅杀手琢磨着对方的话,半晌无语。 黑方之主说:“香波王子现在是走向长寿佛殿的,长寿佛殿里,佛龛墙的拐角,有一块无量光降服玛姆精怪的墙布,掀开墙布,有一扇门,里面是幽闭室,你最好在那里完成使命。” 没了,声音的消失就像一把插在胸口的箭,抽去的时候,骷髅杀手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探摸手机键盘,摁了一个闭着眼睛都能摁对的号码,通了。格桑德吉依然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带着她的期盼,如梦而来。他试图像前几次那样唱歌,心中却不禁一酸,止不住哽咽起来。这时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咳嗽。他的心一下绷紧了。咳嗽过后,他意外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很久没听到了,如同仙音。 她说:“你的仓央嘉措情歌是跟谁学的?” 骷髅杀手说:“一个叫香波王子的人。” 她说:“你再跟他学几首。” 骷髅杀手说:“不行了,他很快就要死了。” 电话那端立刻陷入沉默。骷髅杀手不想就这样结束这次难得的通话,赶紧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要实现‘隐身人誓言’了,我的修炼就要圆满了……” 没想到她毅然挂断了电话。他再打过去,那边就是忙音了。 骷髅杀手站在长寿佛殿的斜对面,阴郁地四下看看,眼光掠过所有人的脸。黑方之主就在这里,正用刀子一样的眼光穿透着他的心。他感到脊梁一阵发凉,蓦然回头,又觉得头皮发凉,便仰头搜寻廊檐上面那些可以藏人的雕梁画栋。 杀人,我真的又要杀人了?他在心里问。 是啊,是啊。他回答着。仿佛一架杀人的机器,在锈蚀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又启动了按钮,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眼睛里突然冒出的锋利的凶光证明他还没有丢掉攮了三十刀牦牛历练出来的狠恶。他发现自己正在兴奋起来,而一个“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护法主被重新启用后受宠若惊的兴奋是不受大脑支配的。 脊背和头皮上的凉意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胸腔里的激荡和滚烫。他把眼光投向长寿佛殿的门口,看到香波王子和梅萨正跨过门槛走进门里,从心里冷笑一声,悄悄靠了过去。 黑方之主也把电话打给了碧秀。碧秀正在不远不近地跟踪着香波王子,手机在腰际像利爪抓他一样震动了一下。他一看号码,立刻转身躲到了廊柱后面。黑方之主的声音颤抖而绵软,似乎马上就会断线,但在碧秀听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硬的东西了: “你曾经宣誓你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最忠猛的使命执行者,你的法名叫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但是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令我满意的表现。骷髅杀手迄今还活着,是他的造化,你和他的较量结束了。你们现在共同的敌人,一是香波王子,二是玛吉阿米,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那份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然后摧毁‘七度母之门’!” 碧秀小心翼翼地说:“香波王子是诱饵,他现在还不能死。” 黑方之主说:“如果香波王子起不到诱饵的作用,玛吉阿米的出现,很可能就在香波王子灭亡之后。” 碧秀说:“我明白了,我会见机行事。” 5 对香波王子来说,布达拉宫的所有佛殿里,这座佛殿是他来得最多的。他就像回到老家一样,用温热而亲切的眼光打量着一切,看到没有丝毫变化,就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觉得所有的佛像都认识他,都和蔼可亲地看着他。 梅萨站在进门左首烫金的立牌前,看着上面写着“长寿佛殿”几个字,就拉住香波王子说:“错了错了,这里不是无量光佛殿。” 香波王子说:“没错,长寿佛也叫无量寿佛。藏传佛教认为,无量光佛是原生态的阿弥陀佛,无量寿佛是化身后的阿弥陀佛。前者代表空间,后者代表时间,两者其实一样。不过一般人都把这儿叫长寿佛殿。” 梅萨原地转了一圈说:“这么多佛像,全是长寿佛?” 香波王子带她走向正中一尊戴着黄色桃形僧帽的佛像,双手合十拜了拜说:“这是宗喀巴。之所以叫长寿佛殿,两个原因,一是沿墙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千尊长寿佛,二是那边有一尊艾格泽迪护法神,它来自印度密宗,其实就是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异态表现,而大威德怖畏金刚又是无量寿佛的忿怒尊。无量寿佛为了教令法界,以威猛震服外道,以智慧摧破业障,就变幻出了大威德的模样。” 梅萨迅速提醒道:“用它来守护‘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啊,也许。” 他带她走过沿墙的佛龛,望着一尊尊莲花座上以禅定印手捧宝瓶和菊花的长寿佛,突然就有些迷茫,我们是来瞻仰长寿佛的吗?他说:“‘授记指南’里有‘为什么无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一句,一开始我认为,班禅活佛是无量光佛的转世,班禅的驻锡地扎什伦布寺一定有无量光佛的祈愿,现在看来达赖喇嘛的驻锡地布达拉宫更需要无量光佛也就是长寿佛的照耀。” 梅萨问:“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达赖喇嘛世系早逝夭亡的比较多。班禅活佛世系则比较长寿:一世班禅克珠杰享年五十三岁,二世班禅索朗曲朗享年六十五岁,三世班禅洛桑丹珠享年六十一岁,四世班禅洛桑曲杰是最长寿的,享年九十二岁,五世班禅洛桑益喜享年七十四岁,六世班禅白登益喜享年四十二岁,七世班禅丹白尼玛享年七十二岁,八世班禅丹白旺秋享年二十七岁,九世班禅曲吉尼玛享年五十四岁。究其原因,历史上的班禅世系有潜心修佛的传统,不太入世,远离政治漩涡,清心寡欲,也没有被暗害的。‘政教合一’对班禅世系来讲,只是小范围、地区性的。” 梅萨说:“这似乎并不是我们需要搞清楚的。” 香波王子说:“不对,搞清楚了以后我们就会知道,布达拉宫的长寿佛是‘政教合一’的制度已经形成、达赖喇嘛世系出现夭亡以后才开始供奉的。他们从班禅世系的长寿中受到启发,希望无量光佛即长寿佛的转世班禅活佛能够加持达赖喇嘛。加持的结果是,出现了享年五十八岁的十三世达赖喇嘛,长寿佛殿也就成了布达拉宫最重要的殿堂之一。几乎所有长寿佛都是在达赖喇嘛世系出现夭亡以后才开始建造开光的。” 梅萨说:“这时候建造的长寿佛对我们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不,更重要的是班禅活佛的加持,谁能说他的加持不是一种伏藏呢?最早的加持来自五世班禅洛桑益喜。仓央嘉措被押送北京后,拉奘汗想自己取代达赖喇嘛,不成,便重新选定八宿地方一个乞丐之子为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之后他为了树立新达赖的威望,巩固自己的地位,邀请他一直崇信的在格鲁派中拥有崇高地位的五世班禅来拉萨为新灵童授戒。五世班禅在拉萨大昭寺给新灵童授沙弥戒,取法名为伊西嘉措巴桑布,然后在布达拉宫参加了隆重的坐床典礼。典礼期间,五世班禅在布达拉宫住了五天,他借口打坐怕光拒绝住进拉奘汗给他安排的西日光殿,而自作主张把寝宫选在了这里。” 香波王子说着,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五步远的地方就是骷髅杀手,立刻想到肯定是碧秀又来了,不然骷髅杀手不会离自己这么近。他朝远处看了看,果然看到碧秀站在长寿佛殿的门口,正在朝这边张望。他信任地看了看骷髅杀手,依然觉得对方是来保护自己的。 骷髅杀手把手紧紧插在裤子口袋里,里面是他从碧秀手中抢来的枪,枪口朝外顶着,就像他的生殖器正在勃起。这时只要他想开枪,都用不着把枪掏出来。有那么一刻,他的右手食指的确已经扣动了扳机,突然看到右侧靠墙的地方艾格泽迪护法神正怒视着自己,就又把手指挪开了。他知道艾格泽迪护法神就是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另一种形式,而大威德怖畏金刚又是他一家三代的本尊神,他还没有朝拜怎么就可以实施杀戮呢?更何况本尊大威德又是无量寿佛的忿怒尊,虽然它的存在是为了攘除邪恶、摧毁敌手,但“佛不见血”,让一个生命在寿佛面前短寿,那肯定是有违本尊旨意的。 他跪下,给大威德怖畏金刚磕了一个头说:“请慈悲的本尊神闭上眼睛吧,我要杀人了。”这才起身,继续盯上了香波王子。 梅萨也看到了骷髅杀手,没太在意,催促香波王子说:“接着讲啊。” 香波王子说:“那个时候这里不叫长寿佛殿,叫德丹吉殿,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寝宫。仓央嘉措十四岁入主布达拉宫后一直住在这里,现在是布达拉宫保留下来的唯一拥有仓央嘉措遗迹的地方。” 他们走向殿堂北边,那儿有一个围起来的铺着地毯的长方形平台,有一把低扶手的黄绸坐垫的椅子。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仓央嘉措的经台和宝座。他就在这里修行念经,默唱那些永远唱不完的情歌。” 梅萨说:“‘七度母之门’会不会在这里?” 香波王子说:“不会,我在调查仓央嘉措时好几次都想到这里会不会留下他的什么遗书。仓央嘉措是个敏感又敏思的人,在离开布达拉宫前肯定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不归路了。后来我发现,我想到的别人也会想到,这些地方,整个寝宫肯定已经被拉奘汗和其他人三番五次地翻找过了。” 梅萨说:“那我们到这里来还有什么用呢?” 香波王子说:“肯定有,不然‘授记指南’不会把我们引导到这里来。我说过,五世班禅其实是欣赏仓央嘉措的,对拉奘汗废黜一个卓越的密法诗人非常不满。但他为什么还要接受拉奘汗的请求,来为一个显然是拉奘汗的傀儡的所谓转世灵童授戒和参加坐床典礼呢?为什么来了以后不住拉奘汗给他安排的西日光殿,而是住进了德丹吉殿呢?也许这才是关键。” 梅萨问:“那么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达赖和班禅都是格鲁派的领袖,格鲁派的高僧们希望无量光佛的化身班禅活佛能够秘密加持达赖喇嘛世系,让真正的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尽快出现,并且像班禅活佛一样长寿。五世班禅带着一尊来自释迦牟尼故乡印度的长寿佛住进了德丹吉殿,离开的时候,他把这尊长寿佛留在了仓央嘉措宝座面前的佛龛里。这是德丹吉殿的第一尊长寿佛,也应该是五世班禅对达赖世系的真正加持。这样的加持很可能会变成掘藏的途径,变成‘授记指南’的内容:‘为什么无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 梅萨望着一壁辉煌的佛龛问:“第一尊长寿佛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我正在找,但是找不到,我们用肉眼很难分辨一千尊长寿佛中哪一尊更加久远。” 梅萨说:“总会有区别,造像的历史阶段和艺术家不一样,风格、用料、色泽、大小、品貌都可能显示出特点来。” 香波王子说:“我也这么想,抓紧时间,再找。” 他们面对佛龛上上下下一格一格地观察对比着,极力想从一千尊长寿佛中找出一尊不一样的来。 香波王子说:“五世班禅在德丹吉殿的这一次加持非常成功,不久西藏历史就发生了重大变化。拉奘汗重新选定的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并没有得到西藏人和整个格鲁派的认可,其他蒙古王族各部也不信仰,称他为‘门巴喇嘛’、‘先生’、‘阁下’、‘执白莲者’,或者直呼其为‘门巴人’。他们怀念仓央嘉措,并根据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留下来并传唱一时的那首情歌——“洁白的仙鹤,请把翅膀借给我,我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一转就回”,坚信他们的神王、浪漫的情歌圣手会在理塘转世。很快就传来在理塘发现仓央嘉措转世灵童的消息,拉奘汗派人前往理塘,试图毒杀灵童。他派出的使者中有一个康区僧人,极其崇拜仓央嘉措,把毒丸调换成了一般的胃疾药丸,才使灵童免遭毒害。灵童的父母担心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带着灵童离开理塘,逃往德格。后被驻牧青海湖的格鲁派大施主蒙古亲王巴图尔台吉迎往青海,供养于塔尔寺。紧接着,远在新疆的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以护送女儿和拉奘汗的长子成婚为借口,派兵进藏,打败了拉奘汗的军队,占领了拉萨。拉奘汗带着一名仆人,冲出布达拉宫,在彭措多朗大门外和几十个准噶尔士兵刀剑厮杀,杀死七八个对手后当场阵亡。就这样,权欲熏心的拉奘汗又被更加权欲熏心的策旺阿拉布坦吃掉了,让人警醒的是,他们不仅都是佛教的信徒,而且都是格鲁派的施主,他们拉一宗打一派,而西藏宗教各派也就随着他们的沉浮而沉浮。” 他们沿着佛龛从左边走向右边,一千尊长寿佛都被他们的眼光镀上了一层薄膜,越来越看不清楚,越来越觉得风格、用料、色泽、大小、品貌都丝毫没有区别。 梅萨说:“既然五世班禅把常年陪伴自己的长寿佛留在德丹吉殿是他对达赖世系的真正加持,既然这一次加持非常成功,‘授记指南’中怎么又说:‘无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呢?” 香波王子说:“虽然五世班禅的加持非常成功,但‘授记指南’并不是要我们去探索有哪些成功迹象,而是要我们牢牢盯住‘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迄今没有现世,所以说‘无量光佛的祈愿迄今没有看到神变’。我们为神变而来。” 梅萨问:“是不是说,五世班禅帮助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完成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没有回答,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五世班禅的加持最大的成功还在于,拉奘汗被杀后,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霸据一方,反清叛乱。康熙皇帝认为,西藏屏蔽青海滇蜀,如果被准噶尔盗据,将边无宁日。遂派大军征讨,同时册封了诞生于理塘的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派兵护送进藏。将拉奘汗拥立的六世达赖喇嘛伊西嘉措巴桑布,送往北京处理。这实际上等于又承认了仓央嘉措的达赖喇嘛身份。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从青海塔尔寺回到拉萨后,五世班禅受邀前来拉萨为他授沙弥戒,取法名为格桑嘉措。于是五世班禅再次来到了布达拉宫。这一次,他住进了西日光殿。因为西日光殿将是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的寝宫,格鲁派的高僧们再次希望无量光佛的化身班禅活佛加持达赖喇嘛世系,好让七世达赖喇嘛健康长寿。没有文献记载这一次五世班禅是否又带来了一尊常年陪伴他的长寿佛,但西日光殿里一定会供奉长寿佛,我刚才说了,安驻一尊长寿佛是五世班禅对达赖世系的真正加持。” 梅萨说:“文献里没有记载,那就是没有带来。” 香波王子说:“那么,加持西日光殿时必不可少的长寿佛是哪里来的?” 梅萨说:“要是我,就会把德丹吉殿的长寿佛请到西日光殿。既然仓央嘉措已经转世,就没有必要继续加持德丹吉殿,让一尊十分灵验的长寿佛去西日光殿保佑七世达赖喇嘛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香波王子说:“我想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去西日光殿?” 香波王子说:“再看看,在离开这里之前,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绝无遗漏。” 他们又沿着佛龛从右边走向左边,一千尊长寿佛越来越冷漠地面对着他们。他们几乎把鼻子贴到佛龛边沿的木棱上了,也没有找到不一样的那一尊。佛龛的延伸出现拐角,就剩下最后几十尊了。梅萨在前,香波王子在后,梅萨看过的,香波王子再看一遍,两个人专注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和香波王子保持着五步距离的骷髅杀手突然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香波王子扭头一看,骷髅杀手正在狞笑。 6 王岩和卓玛在阔鼻喇嘛的带领下,来到布达拉宫西侧的僧舍区,走进一间面积很小的僧舍,一眼就看到,素净的榻铺上,放着一个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王岩朝着阔鼻喇嘛说了声“谢谢”,顾不得观看一下僧舍内的陈设,扑过去抱起了电脑。 王岩打开电脑,调出自己的QQ,上次他的留言还在,而“度母之恋”却没有的回话。他失望得一掌拍在榻铺上,对卓玛说:“我找电脑就是想和‘度母之恋’对话,他是一个‘七度母之门’的修炼者,有第三只眼,能预见我们无法预见的,可就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这么长时间不上线。” 卓玛问:“‘度母之恋’?他是哪里的?” 王岩说:“网聊认识的,谁知道他是哪里的。” 卓玛说:“看来你们缘分还不够。” “我想也是。”王岩坐在榻铺上,放下电脑,这才抬头看了看周围。 僧舍是简陋的,简陋得有点返璞归真,藏传佛教的浓烈色彩在这里一丝都没有,连形成榻铺的也不是通常那种五彩的地毯和卡垫,而是白色的羊毛毡。大概是过于朴素的缘故,墙壁上镜框里的一张画报图片显得格外醒目,似乎是一种强调,你必须看它,你不看它你的眼光就没地方搁。王岩和卓玛都看起来: 高耸连绵的雪山,一马平川的草原,雪山白得耀眼,草原绿得发光,河流是清澈见底的,画出一个连接雪山和草原的S形。一边是羊群,一边是牛群。河上有桥,不,那不是桥,是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水流推动着它,转一圈就等于草原念了一遍祈福攘灾的六字真言。 王岩看着看着走神了,似乎想得很远,远得就像画报图片里的景色。他突然站起来,问那个一直没有离开的阔鼻喇嘛:“这里住的是谁?” 阔鼻喇嘛自豪地说:“瓦杰贡嘎大活佛的弟子,下一届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最佳人选古茹邱泽喇嘛。” 第十章 骷髅杀手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刚走出白宫西日光殿,阿若喇嘛的手机就响了,那个从不显形的不动佛这次又把短信的声音改变成了约翰·列侬的《双重梦幻》。两个年轻游客回头看着阿若喇嘛,似乎吃惊这样一个半老的喇嘛,居然也喜欢约翰·列侬。阿若喇嘛依旧讨厌这种由不得自己的随意改动,等两个年轻游客离开后,才掏出手机摁出了短信。他望着短信半晌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机用手掌托到邬坚林巴眼前。 邬坚林巴看了,有些兴奋,更有些疑虑。短信是这样的: 不动佛明示:在班达拉姆不让拆除的佛殿里。 邬坚林巴说:“不动佛让我们放弃香波王子和梅萨?我们跟了一路,就这样轻易放弃?” 阿若喇嘛说:“放弃是对的,从来没有仅靠别人就能获得成功的掘藏师。”他确信在布达拉宫喇嘛到处翻找搬动的干扰下,“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万难出现了。“‘班达拉姆不让拆除的佛殿’?你知道在哪里?” 邬坚林巴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但显然他是知道的。两个人默契地走向了红宫司西平措大殿,登上了二楼画廊。 这里差不多是一个壁画博览会,六百九十八幅壁画让西藏的壁画艺术在这里出现了一个高峰。遗憾的是,他们无暇欣赏艺术,比艺术更重要的信仰之魅正在牵引着他们把思想集中在眼看就要失去又眼看就要得到的寻访中。 他们从画廊登上三楼,来到了曲结竹普殿的门梯下。 曲结竹普殿又叫法王洞,和上面一层的圣观音殿帕巴拉康一起成为松赞干布时代的遗存,是布达拉宫最早的建筑,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仓央嘉措时代,摄政王桑结在制定红宫修建方案时,打算拆除陈旧的法王洞和圣观音殿。三大寺高僧劝他不要这样,说拆除古迹就是拆除民意,是不吉利的。桑结分别在五世达赖灵前和吉祥天女班达拉姆像前占卜,五世达赖之灵显示了不让拆除圣观音殿的征兆,班达拉姆显示了不让拆除法王洞的征兆。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站在法王洞前,上下左右地看着。法王洞坐落在红山的山尖上,居高临下的洞式格局,以古拙粗朴的风格,穿越时间的打磨挺拔而来,显示出在西藏古代的崇拜里,浸透着对高山和天空的爱情式的专一和单纯。 还是一前一后,两个人轻手轻脚迈进了门槛,似乎里面是一个睡着的孩子,他们不敢惊醒。 传说这里曾是松赞干布的静修之地,但静修时的佛像一尊也没有,只有当年用过的炉灶和灶上的石锅、石臼见证着传说的真实。但更加真实的似乎是墙壁,他们被古老的烟火熏染得漆黑闪亮,斤斧凿洞的痕迹隐约在漆黑之中,就像岁月之手的抠挖。灯光尽情地幽暗着,就在看见与看不见的夹缝里,创造着西藏的神秘和佛教的不可测知。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沿墙从左到右走了一圈,互相对视了一下,意思是没发现哪个地方是有门的。在他们的观念里,“七度母之门”一是修炼的法门,二是教典的密门,三是伏藏与掘藏的进出之门。进出之门当然应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们回身一前一后地观察那些塑像。 这里的塑像都是松赞干布升天后创作的,有松赞干布像、文成公主像、墀尊公主像、芒松赤江王妃像、大臣吞弥·桑布扎像、噶尔·东赞像、王子贡日贡赞像,都属于吐蕃晚期的造像艺术。还有弥勒佛铜质镀金像、观世音菩萨石雕像和泥塑的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白度母、护法天王、宗喀巴大师、尊者米拉日巴等,都是五世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桑结重建布达拉宫后的作品。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一圈一圈地转着看,转了三圈,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停下了,阿若喇嘛站在尊者米拉日巴塑像前,疲倦地叹口气,耷拉着脑袋,看到一束光就像画笔一样在地上描来描去,无意识中望了一眼光源所在的地方,发现一盏酥油灯无风而舞,照在铜质镀金的弥勒佛像上,弥勒佛便用衣袖把光亮挥过来投在了地上。舞动的光亮是无常的、不确定的,不仅不知道应该照在什么地方,还会瞬间泯灭。这么一想,他愣了一下,眯起眼睛往前看,不禁晃了晃脑袋,晃出了一屏景象,模糊着,模糊着,渐渐清晰了。 那是他的冥想成就的一部分,他在冥想中不仅得到了“七度母之门——北京雍和宫”的启示,还真真切切看到了这幅景象,看到了“七度母之门”的召唤。然后他才在互联网上发出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呼吁: “先逝的尊者、敬信的上师哪一个给了我们固步自封的教诲?莲师赐予我们共有的光辉,而我们却互相保密、心念相隔,这是迄今为止亿万叩拜都不能打开‘七度母之门’的唯一原因。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钥匙在哪里?谁是灵魂相托的福田?谁是口耳相传的法嗣?谁是心念相印的仙人?” 遗憾的是,这幅景象一直不能复原,他不知道它在哪里,甚至觉得那也许是他前世修行的地方,突然出现在了超越时空的冥想中。 但是现在,这幅景象不仅复原了,还奇迹般地来到了面前,就是它,就是他从这个角度面对着的法王洞:粗朴而陈旧的早期壁画,表情生动的吐蕃人物,两根古老的木柱,支撑着并不高敞的殿顶,木柱上的兽脸雕刻像狮又像狗,就在两根老木柱之间,一排摩尼宝珠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点,光点组成了一行古藏文字: 七度母之门 阿若喇嘛回头一把抓住身后的邬坚林巴,急促地说:“我看到了,看到‘七度母之门’了。”然后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那排闪闪烁烁的摩尼宝珠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邬坚林巴跟在身后,他也看清楚了,光点的闪烁就是“七度母之门”,也就是说,“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很可能就在摩尼宝珠后面。他有些紧张,后退了一步,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了一句。 阿若喇嘛轻轻摸了摸摩尼宝珠,光点一下消失了,好像那是一抹就掉的水,宝珠呈现出陈旧的香烟熏染的颗粒,让整个法王洞都暗淡了许多。他赶紧缩回手,想恢复闪烁的光点,却发现暗淡比闪烁更耀眼,宝珠用烟熏的黑色组成了两个字,烟雾一样有点飘。他想多看几眼,就听身后的邬坚林巴转身就走。 阿若喇嘛追上去,一把攥住邬坚林巴问:“你看到了什么?” 邬坚林巴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两个人同时说:“老家。” 2 一把抓住香波王子的骷髅杀手突然收敛了狞笑,用极小极清晰的声音说:“不用找了,跟我来,就一个人。”说罢,两步跨向佛龛墙的拐角,掀起一块无量光降服玛姆精怪的墙布,推开了一扇跟墙壁浑然一体的窄门。 香波王子跟过去。 骷髅杀手神秘地说:“进去你就知道了,或许里面是‘七度母之门’呢。” 香波王子犹豫了一下,想回头看看梅萨,就被骷髅杀手一把推了进去。骷髅杀手接着进来,顺手放下墙布关上了门。 没有窗户,门一关,就漆黑一片了。谁也看不见谁,只能根据对方的呼吸判断他的方位。 香波王子说:“这是什么地方?” 骷髅杀手说:“你不是很熟悉布达拉宫吗,怎么连这个地方都不知道,幽闭室。”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来幽闭室干什么?”他知道幽闭室又叫惩戒室,是布达拉宫惩戒违法喇嘛的地方。 骷髅杀手说:“黑方之主不想让愚蠢的仓央嘉措遗言吞噬我们的心。他希望所有对‘七度母之门’感兴趣的人都放弃修炼和发掘,包括你,但是你不听他的警告,你一意孤行走到了现在。”说着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我一家三代的本尊神无量寿佛的愤怒尊大威德怖畏金刚在上,不是我,是子弹杀死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这才明白,那个保护他的骷髅杀手消失了,那个追杀他的骷髅杀手又回来了。没工夫思索其中的原委。他悄悄朝后退去,希望幽闭室有足够的面积让他躲过子弹,但是没退几步,他的后背就靠到了墙上。他听到骷髅杀手沙沙的脚步正在靠近自己,赶紧乞求道:“你已经好几次救我,为什么好事儿不能做到底呢?‘七度母之门’就要现世了。” 骷髅杀手掏出枪说:“这正是你死期已到的原因。” 香波王子说:“看来我最终还是逃不脱你的追杀,你以杀为修,以血为法,是一个摘掉了忏悔之心的人。不过死前我还想知道,你的女人到底回来了没有?” 骷髅杀手不吭声,大约他觉得莫名其妙。 香波王子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死到临头还关心杀手的男女之事,真是风流成性,外加死不悔改。但“关心”的欲望居然不可遏止,而且饶有兴味。“你不回答,说明她还没回来。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灰心。能够让一个骷髅杀手动情的女人,也一定是个知情知义的女人,那你就唱起来,坚持不懈地唱。在西藏,只有不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的男人,没有听不懂仓央嘉措情歌的女人。我知道你在偷学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也许已经唱给她听过,如果她还没有被打动,那就是你唱得还不到家。” 香波王子说着,心头突然一沉,意识到他这话也是说给自己的:梅萨迄今没有被他真正打动,她的心她的灵魂还飘着,不知所归。不是仓央嘉措情歌不好,是他香波王子还没唱出触动灵魂的味道。香波王子,情歌圣手,仓央嘉措的转世,一生以唱仓央嘉措情歌为自豪,居然无法用情歌俘获心上人的心。 巨大的震惊覆盖了香波王子,至死也没能用仓央嘉措情歌赢得梅萨的心和灵魂,比死更让他难过。骷髅杀手不存在了,“七度母之门”不存在了,生死荣辱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存在的只有无边的悲哀和一缕不尽不绝的情歌: 在离别远行的时候, 送你多情的秋波, 永远以微笑和真情, 来把你思念相迎。 这不是香波王子最动情的情歌,却让他自己泪光闪闪。他发现有一盏灯,正悄悄燃起,正在照亮自己心底的黑暗。香波王子攥着胸前的鹦哥头金钥匙,默默祈祷着,朝一边溜去,尽量不让身子在墙壁上蹭出声音来。 突然,咣当一声门开了,接着便是一声枪响。 幽闭室的外面,长寿佛殿的佛龛前,梅萨专注地看过了最后几十尊长寿佛像,还是没有找出不一样的那一尊来,揉着眼睛说:“我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没听到香波王子的反应,扭头一看,他居然不在身边。她朝佛龛那头望了望,又回头看看身后,奇怪地想,他去哪里了?下意识地看看表,发现离碧秀规定的三个小时还差十分钟了。十分钟?十分钟他们能发掘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来?她急转身四处寻找,找到的却是碧秀。 碧秀快步走来,厉声问梅萨:“你的搭档呢?” 梅萨浑身一抖,朝一边躲去,心说香波王子是不是出去了,他出去为什么不叫我?她去门口寻找,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碧秀穿梭在走走停停的游客中间,看看这个,瞪瞪那个,然后来到香波王子刚才站立的佛龛前,一眼就发现最可疑的地方是佛龛墙的拐角,那儿十分碍眼地挂着一块无量光降服玛姆精怪的墙布。他走了过去,哗地掀开了墙布。墙布后面是光滑的墙壁,他失望地狠踢了一脚,只听咣当一声响,黑洞出现了。恍然他以为墙倒了,再一看,原来是一扇门被打开了。 门开的瞬间,碧秀听到了枪响。 幸亏碧秀踢门,干扰了骷髅杀手开枪。子弹从香波王子耳边擦过去,打进了阿嘎土的墙里。香波王子突然看到一道亮光豁然而来,便一跃而起,扑了过去。他扑出幽闭室,扑向长寿佛殿里络绎不绝的人群,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骷髅杀手和碧秀,跑向了长寿佛殿的门外:“梅萨,梅萨。” 梅萨跑过来:“你去哪里了?” 香波王子拉起梅萨就跑。喇嘛和游客的墙堵挡着他们,他们不时地破墙而过,撞翻了好几个人。 梅萨问:“我们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计划不变,西日光殿。” 3 朗色护法是被几个喇嘛抬进萨松朗杰殿的。 当一张帆布活动床摆到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朗色护法挣扎着坐起来时,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张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脸上没有肉只有皮,颧骨如同骷髅一样凸起着,生命的衰竭就像植物到了冬天,枯黄得一捏就碎。尽管大家都知道,在西藏,所有的宣谕神巫——护法神的代言人,都不可能有太强壮的身体和太长的寿命,但像朗色护法这样才到四十就衰弱不堪的情形还是少见的。不能强壮和不能长寿的原因是,每一次成功的降神仪式都是神灵和人体水乳交融的过程,当强大的无所不能的神灵进入人的肉体时,必须耗尽人体所有的元气、所有的精神才可以发布人所要求的预言。也就是说,神必须要有足够的能量供给才能有所作为,一次次的降神就是一次次地耗尽人的能量,不可避免的衰竭和短寿就这样发生了。所以尽管护法神的宣谕神巫地位尊崇,却不是一个福寿禄齐全的人。 古茹邱泽喇嘛一边搀扶着朗色护法,一边把叛誓者在布达拉宫埋藏了炸药,太阳落山之前就要爆炸的危机告诉了他。“这是几百年来布达拉宫遇到的最大危机,请朗色护法宣谕神旨,炸药到底埋藏在哪里?” 朗色护法点点头,深深地吸口气,闭眼趺坐了一会儿,似乎突然来了精神,伸腿到床下,稳稳当当站到了地上。 然后,他被瓦杰贡嘎大活佛亲自请到了降神法座上。 喇嘛们紧张地驱赶着游客、信徒和布达拉宫以外的僧人,迅速关死了萨松朗杰殿密不透风的黑木门。 萨松朗杰殿也叫殊胜三界殿,是红宫的最高殿堂,正中供奉着用藏、汉、满、蒙四种文字书写的“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的牌位,牌位上方是乾隆皇帝打坐念佛的肖像。大概从七世达赖喇嘛开始,每逢藏历新年,历辈达赖喇嘛都要率噶厦僧俗高官和三大寺高级喇嘛向牌位和画像庄严礼拜。因为有此活动,萨松朗杰殿在布达拉宫显得格外尊崇,许多重要仪式,比如降神仪式、高级灌顶仪式、大活佛授戒仪式,都在这里举行。 殿西靠墙,供奉着十一面千手观世音像的地方,一幅色泽沉郁的珍贵唐卡悬空而下。唐卡上就是朗色护法为之代言的神祇北方多闻天王,他眼光凶狠,面目狰狞,身色是带有暗绿铜锈的黄色,右手拿着慑服经幢,左手握着吐宝兽,脚踩三界魔怪,一副大气磅礴、摧破一切魔障的样子。 降神法座就安置在这幅唐卡之前。 古茹邱泽喇嘛来到朗色护法跟前,帮他穿上了黄色丝绸的法衣。法衣长襟及地,上面怒云遍体,火焰腾身,红白两种图案从身下身后缠绕而来,托住了胸前玉石打磨的护心镜。古茹邱泽用手掌把护心镜擦得愈加明亮,然后把金箔铸造的十二叶大坎肩从朗色护法头上套下去,再给他系上织有护法神脸谱的围裙和骷髅装饰的腰带,然后蹲下,把一双缀满金豆的高筒白靴穿在了他脚上。 朗色护法手持金刚杵,正襟危坐。 古茹邱泽喇嘛退到了一边。瓦杰贡嘎大活佛带头趺坐在卡垫上,在场的许多喇嘛都跟着坐了下来。念诵经咒的声音爆浪而起,朗色护法身后的八个喇嘛吹响了胫骨法号,敲起了嘎巴拉骷髅鼓,钹镲共鸣,还有一阵阵刚刚刚的梆子声。 古茹邱泽站在香炉旁,合掌而语,发出的不是经咒,而是一句及其普通的话:“神你来,神你来,快说炸药埋藏在哪里?”然后点着了左香炉的芸香、右香炉的柏香,点着了二十一盏粗捻子的酥油灯。 朗色护法闭上了眼睛,也是经咒满嘴,突然张眼,射出两道寒光,立起来,腾空一跃,又坐下,闭眼,一圈一圈地摇晃。等再次张眼,就变得虎视眈眈了。他脸上露出让人恐怖的猛恶和凶暴,喘息,大喘息,更大喘息,突然止息,然后长长地吐气,惨白的脸色渐渐红了,越来越红,好像心脏把所有的血都挤压到了脸上,就要破皮而出了。没有肉只有皮的脸颊鼓了起来,颧骨不见了,生命就像植物到了夏天,滋生出一片盎然生气。 古茹邱泽喇嘛按照惯例走过去,从供桌上拿起尖顶的法冠,戴在朗色护法头上,又用一根金丝绳勒紧了他的脖子。法冠是两层,里子是白银,面子是黄金,一坨一坨隆起的金叶上,镶嵌着红色宝石。法冠足有十七公斤重,一般人戴在头上能把脖子压弯,但是朗色护法的脖子不仅没有弯,而且挺得更直。他四肢抽搐着,站起来,一手握着金刚杵,一手摇着金刚铃,手舞足蹈,一会儿慢悠如云,一会儿急骤如风。 突然他感到了痛苦,这种痛苦正是大家所期待的,它告诉人们这是神进入人体的刹那,痛苦就像女人分娩之后,孩子又回到了子宫里。朗色护法回落到法座,痛苦的表情上两片嘴唇和两个鼻孔都分了家,眼睛好像竖了起来,眉毛跑到了眼睛下面。他身子扭曲着,颤抖着,然后就是痉挛,头部明显肿大,浑身明显肿胖,嘴里先是吐着白沫,再是吐出了精液,最后吐出了血水。 古茹邱泽喇嘛把一木桶白花花的布达拉宫自酿的青稞酒泼向了他,把一银碗酽到发黑的茯茶水泼向了他,把一金盆的麦子撒向了他。 他不动了,朗色护法突然不动了,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 古茹邱泽喇嘛回头看了看瓦杰贡嘎大活佛。瓦杰贡嘎大活佛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你问吧,现在可以问了。 古茹邱泽跪在朗色护法面前,大声问:“炸药在哪里?” 朗色护法闭着眼睛,咕咕哝哝说着梵语,谁也听不懂,因为这是神的语言,神的语言转换成人的语言还得几秒钟。 古茹邱泽用更大的声音再问:“炸药在哪里?” 朗色护法突然闭嘴了。 古茹邱泽又问:“叛誓者把炸药埋藏在了什么地方?” 朗色护法张了张嘴。古茹邱泽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但一丝呼吸都没有听到。 古茹邱泽说:“炸药,炸药,埋藏在哪里?神啊,快告诉我们,北方多闻天王啊,快告诉我们。” 朗色护法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眼睛是说话的,说出来的是眼泪,两股眼泪喷涌而出。这时,他说出了一句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话:“我不是神,我不知道炸药在哪里。我也不是朗色护法,我的名字叫索加。我的牧民老妈妈呀,你的儿子索加就要走了。”说罢,仰身倒在了法座上。 人们惊呆了:神都是这样,最后都会变成人。 古茹邱泽站起来,扶起了朗色护法。但他立刻感觉到朗色护法的身子正在僵硬下去。他摇晃着对方,喊着:“朗色护法,朗色护法。”喊了几声就知道,以往降神时的仰倒是昏厥,但这次不是,这次是死亡。 古茹邱泽喇嘛抱着朗色护法,哭了。 沉默的喇嘛们把眼光投向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眼光的内容是一致的:现在怎么办? 管家说:“很多人已经知道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忧郁地问:“警察呢?” 管家说:“他们搜寻的进展太慢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清理旅游的人和俗家信徒,告诉僧众,诵经大法会不可能取消,但参加者的来去是自由的,包括布达拉宫的喇嘛。谁想走,都可以,如果都走完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引经师,也是诵经的僧众。” 古茹邱泽大声说:“还有我呢。” 管家说:“我们大家都不会离开。”这时手机响了,管家拿出来“喂喂”了几声,脸上立刻严肃得就像失去了五官,谦卑地说:“大活佛就在这里。”他迅速把手机递给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看瓦杰贡嘎不接,又说,“是西藏佛教协会打来的,好像事情很紧急。” 瓦杰贡嘎大活佛拿起手机,只听不说话,但一阵比一阵紧张的表情告诉大家,一件重大无比的事情正在发生。整个通话他只说了一句:“我们会做好准备。”这句话深沉得就像布达拉宫本身。他把手机还给管家,对古茹邱泽喇嘛说:“你让大家都去司西平措。”然后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回头把管家叫到跟前,小声说,“你,跟我去帕巴拉康。” 管家忧心忡忡地说:“可是炸药怎么办?它随时都会……” 瓦杰贡嘎打断他的话,小声说:“一定要查出来,第七次集结开始了。”说着大步而去。 管家呆愣着:第七次集结开始了?又回头对古茹邱泽喇嘛说:“大活佛说第七次集结开始了,莫非你三年前在帕巴拉康的预言要实现了?” 古茹邱泽没听见,他催促大家快去司西平措,又指挥几个喇嘛把朗色护法放到帆布活动床上,然后说:“用哈达盖起来,不能让外人看出抬的是个人。”他和几个喇嘛一起,把朗色护法的尸体抬出了萨松朗杰殿。 4 香波王子和梅萨一口气跑到了西日光殿。这里出奇得安静,只有几个值守的喇嘛打着哈欠站在门口。他们的前面是“游客止步”的牌子,牌子无声地阻拦着人们的脚步,不曾料到会被香波王子一脚踢开。 香波王子和梅萨穿门而入。几个值守的喇嘛来不及拦住他们,却正好来得及拦住追撵过来的骷髅杀手和碧秀。 碧秀说:“我是警察。” 喇嘛说:“那也不能进到西日光殿里抓人,等我们把他们赶出来。” 骷髅杀手和碧秀只好守候在门口。 碧秀向骷髅杀手伸出手:“把枪还我。” 骷髅杀手冷笑说:“还给你,你再向我开枪?” 碧秀说:“我现在没心思杀你,浪费子弹。” 两个喇嘛跟踪香波王子和梅萨进来,想赶他们出去,却发现他们已经跪倒在大福妙旋宫的地毯上。那副虔诚祈祷、五体投地的样子,让两个喇嘛怎么也不忍心强行驱赶。一个喇嘛说:“磕吧磕吧,磕完头赶紧走。” 香波王子和梅萨膜拜的是长寿佛。他们一进大福妙旋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长寿佛,立刻就明白,他们的判断没有错。当年五世班禅加持达赖世系时,真的把德丹吉殿的长寿佛请到了西日光殿。面前的长寿佛和长寿佛殿里的所有长寿佛都不一样,它色泽稍深,趋向女性,明显有着亚历山大占领印度河流域后带来的希腊风格。这是早期印度佛教造像的特征。而长寿佛殿里一千尊长寿佛色泽明黄,趋向男性,更多一些中国内地特征。 梅萨一边膜拜一边问:“找到了这尊长寿佛,下来我们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我不知道,我想长寿佛会告诉我们。”说着,起身朝供案走去。突然又停下,吃惊地望着地毯上摆了一溜儿的十二片嘛呢玉石经片、七口袋七彩青稞、烙印着古藏币的大食子和破碎的吉祥鹿酥油花。“啊,这是什么?” 梅萨说:“像是献给长寿佛的供品。” 香波王子说:“谁献的?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摆在这里?” 梅萨说:“我们已经没时间了,还管这些东西干什么。” 香波王子几乎喊起来:“还不明白啊,它们是掘藏指南。” 着急上火的梅萨也喊起来:“那你赶紧解释啊,卖什么关子?” 香波王子说:“我现在要请你解释,先说嘛呢玉石经片,‘嘛呢’是什么?” 梅萨说:“‘嘛呢’是六字大明咒的略称。” 香波王子说:“它还是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的根本真言,是对大乘佛教的全部理义和普世信念的高度概括。自从公元1227年噶玛噶举黑帽系的大师噶玛拔希开创诵唱习惯以来,它在离尘垢,断烦恼,解脱轮回,证悟清净,发菩提心,具足一切功德的信仰活动中,塑造了西藏,给一个永世不衰的民族提供了最根本的精神资粮。” 梅萨瞪着他,仿佛问:说这些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在仓央嘉措看来,如此重要的‘嘛呢’一定要有一个好去处,所以当崇信仓央嘉措的庄园主把‘嘛呢’刻在十二片玉石上进贡给他后,他便送给了自己的情人。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到底送给了哪个情人,又是谁从这个或这些情人手里得到了这些嘛呢玉石经片。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有人把它们分成两份,一份六片贿赂朝廷钦使恰纳喇嘛和拉奘汗的押送将军唵靼喀,希望他们沿途好好对待仓央嘉措。恰纳喇嘛当即表示,这么珍贵的佛供我还是还给上人吧。仓央嘉措不收,说,你把它顶在头上,对你是有好处的。唵靼喀将军则把自己的六片佩在了腰里,仓央嘉措见了说,不要这样,你应该挂在你的帐房顶上。据说从此以后,唵靼喀成了一位福将,出生入死没有丝毫伤害,活了七十五岁才去世。一个蒙古武夫活到这个岁数,差不多等于平常人的一百岁。但是不知为什么嘛呢玉石经片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一共十二片一片不少。” 梅萨说:“我听不出你想表达什么,讲故事吗?现在不是时候。” 香波王子生气地说:“这些故事早忘掉了,见到嘛呢玉石经片才想起来,不讲出来我们怎么能判断它出现的意义。” 梅萨说:“那讲吧讲吧,我听着呢。”说着看了看手表,限定的三个小时已经过了,而掘藏的希望却依然渺茫。 香波王子说:“七彩青稞呢,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 梅萨说:“活佛抛撒给信众的祝福,可以帮助人们脱离轮回,往生净土。”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布达拉宫红宫的第一座歇山顶正在铺瓦,本来说好铺瓦竣工后由他开光,没想到他却凄然离去。铺瓦结束时,押解途中的仓央嘉措已经到达千里之外的当雄。怀念他的僧人飞马来寻,坚持由他开光。仓央嘉措站在当雄草原上,口诵经咒,抓起一把把七彩青稞朝着拉萨的方向撒向了空中。不一会儿,千里之外的布达拉宫红宫崭新的歇山顶上,就落下了一层七彩青稞。人们惊叹之余,把七彩青稞收集起来,供养在了布达拉宫。但后来神奇的七彩青稞突然消失了,有人说是被拉奘汗烧掉,有人说是被僧人们藏了起来。三百多年以来,没有人追问过七彩青稞的下落,圣教已经忘记了它。除了我,我在研究仓央嘉措生平时知道了这件事,没想到又在这里亲眼见到了它。” 梅萨说:“你怎么知道面前这七口袋七彩青稞一定是仓央嘉措从当雄草原抛撒过来的呢?” 香波王子说:“它已经充当了‘七度母之门’的掘藏指南,就一定会和仓央嘉措有关系,空行护法不会用假货来欺骗我们。” 梅萨说:“它是掘藏指南?你怎么说得这么肯定?” 香波王子说:“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再说大食子……” 梅萨知道他又会考问她,抢着说:“献给佛的供养。” 香波王子说:“准确地说,是献给佛的最高供养。大食子的原料、形状、外观都是严格按照莲花生伏藏的‘印度密宗无上瑜伽部的仪轨’制作的,不得随便改动。但面前这个大食子上却留下了仪轨之外的痕迹——古藏币的烙印。谁有权力这么做呢?只有达赖喇嘛,只有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的情人没什么好东西送他,就送他一枚民间流通的古藏币。仓央嘉措珍爱如宝,把它用金链子串起来带在身上,每逢布达拉宫的僧人制作大食子,他就会用古藏币印戳一样印在最醒目的地方,意思是大食子是他情人的奉献,请佛保佑她幸福平安。大食子是须弥山的象征,须弥是梵文,‘妙高’的意思,佛经上对‘妙高’的解释是:‘妙在金子堆成,高在顶天立地‘。”说着,他停下了,看着梅萨的反应。 梅萨说:“你说得云山雾罩,我越听越不得要领。” 香波王子说:“有点耐心好不好,要领需要你自己感悟。现在说酥油花。酥油花最早是苯教徒的礼神食品。文成公主带着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到达拉萨时,已经到了草衰花谢、果实离树的冬季。按照印度习俗,佛前必须供养六品:花、涂香、圣水、熏香、果品和佛灯。六品中缺少花和果品,藏族人就用酥油加颜料制作了一捧花和一盘果,献给了释迦牟尼。这是佛教塑造酥油花的开始。后来变成大规模的造形艺术是靠了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大师的推动。公元1409年,首次拉萨大昭寺祈愿大法会前夕,宗喀巴在甘丹寺做了一个梦,只见鲜花遍地,异彩纷呈,佛祖的身上虹霞斑斓,珠光宝气弥漫了天地。他醒来后立刻吩咐僧众按照梦境制作酥油花,并在拉萨大昭寺祈愿大法会上隆重展出,这是第一次酥油花以大型佛菩萨的塑像和人物故事为内容出现在佛教舞台上。酥油花是冬天制作,夏天消融,就像一个华丽的梦,转瞬即逝,这恰好又是无常、无色、无自性的体现,所以酥油花又是佛教理义的生动演示。这一对吉祥鹿酥油花是仓央嘉措亲手制作的,它在酥油之外还添加了冰寒石和冰片的粉末,有降温凝固的作用,再加上外面涂了一层很厚的自然漆,所以一年四季都保持着老样子。” 梅萨问:“仓央嘉措制作它干嘛,有什么用意吗?” 香波王子说:“古印度有一尊善神叫鹿目女,她由母鹿演化而来,是大原野的守护神。她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能望得很远很远。有一天她望见山那边有一些自然生长的香稻,就派人去采来香稻的种子,播撒在了原野上。于是原野有了连片的稻谷,人们有了丰衣足食的日子。所以在古印度人的观念里,鹿不仅是吉祥的,更有登高望远的意思。所以吉祥鹿的造型一般都会出现在寺院的平顶或脊顶上。又因为释迦牟尼成佛后,首先来到博罗奈城的鹿野苑,向曾经追随他的五个侍从宣说自己大彻大悟的‘四谛’、‘十二因缘’等。五个侍从立刻被感化,心生欢喜,成了佛陀最早的五个弟子。这是佛陀的第一次说法,被称为‘初转法轮‘,发生在众鹿生活的鹿野苑。所以当吉祥鹿出现在寺院的平顶或脊顶时,往往是翘头相对,中间是金色法轮。法轮是圆形的,外延又呈心形,象征佛教就是心灵之教,一心一意、心佛不二者为上。” 梅萨说:“没错,我们一路走来,拉卜楞寺、塔尔寺、哲蚌寺、大昭寺的寺顶上都有吉祥鹿和金色法轮。” 香波王子说:“四样圣物有四个故事,四个故事有一个共同点,你听出来了没有?” 梅萨说:“直说吧,别再问了。” 香波王子说:“关于嘛呢玉石经片,仓央嘉措对恰纳喇嘛说,你把它顶在头上。又对唵靼喀将军说,你应该挂在帐房顶上,这里说的是‘头顶’和‘帐房顶’。关于七彩青稞,它从千里之外飞来,落在了布达拉宫红宫的歇山顶上,这里说的是‘歇山顶’。关于大食子,它蕴含‘妙高’,‘妙在金子堆成,高在顶天立地’,把‘金’字和‘顶’字抽出来,说的就是‘金顶’。关于吉祥鹿酥油花,说的是‘平顶’或‘脊顶’。四样圣物都突出了一个‘顶’字,而大昭寺‘授记指南’告诉我们,‘四上师的助力引导上升’。既然是‘上升’,那就应该是登顶,而在这里,在布达拉宫,顶就是金顶。” 梅萨说:“‘授记指南’说的是‘四上师的助力’,没说‘四样圣物的助力’。” 香波王子说:“这也正是我的疑惑。” 突然有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你不用疑惑,这四样圣物正是四上师法力的见证。” 香波王子和梅萨猛然回头,看到一个气宇轩昂的僧人正在冲他们微笑。 “我是古茹邱泽喇嘛,听说有人闯进了西日光殿,赶过来看看,你讲的故事我都听到了。”然后又说,“四位密宗上师预言了四个埋藏炸药的地方,没想到找到的却是四样圣物,感谢你告诉了我它们的来历,我相信布达拉宫还没有人知道得这么详细。” 香波王子心里一揪说:“埋藏炸药的地方埋藏着四样圣物?那么炸药呢,找到了没有?它就在司西平措。” 古茹邱泽直率地说:“是吗?四位上师的预言都失败了,你就不要再说毫无根据的话,我们已经够乱的了。” 香波王子说:“四位上师没有失败,鬼使神差,他们成了我们的掘藏助理,帮助我们找到了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最新指南。麻烦你告诉他们,谢谢啦。” 梅萨问:“哪四位上师?” 香波王子断然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四位上师怎么知道应该把四样圣物摆在这里呢?” 古茹邱泽说:“这里是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办公的地方。” 香波王子说:“他在这里办公?他一定是希望这尊神奇无比的班禅长寿佛能够带给他好运。” 古茹邱泽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空行母告诉他,他应该在班禅长寿佛面前等待新一束佛光的来临。我想他等来了四样圣物就是等来了新一束佛光。可惜他还不知道,他正在为查找炸毁布达拉宫的炸药而焦头烂额。” 梅萨问:“新一束佛光?” 古茹邱泽点点头。有一个想法他没有说出来:新一束佛光等于四样圣物,四样圣物等于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等于离经而不叛道,未来的佛光一定是脱离经卷、脱离寺院、脱离派别、脱离宗教集团的民众生活,它日常而又理想。 香波王子说:“‘四上师的助力引导上升’,快走,上金顶。” 5 三个小时的期限已过,碧秀副队长在西日光殿门外至少又等了一刻钟,看香波王子和梅萨迟迟不出来,这才拿出了手机。毕竟我是警察,我得为布达拉宫负责,我不能再等了。他想着拨通了局长。 局长问:“什么时候知道埋藏着炸药?” 碧秀说:“三个小时以前,但当时我们觉得很可能是教敌散布的谎言,想尽快排除掉,现在看来……是真的。” 局长火了:“你胆子不小,这个时候才报告。两个逃犯呢?” 碧秀说:“在我们的严密监控之下,我们发现他们有重要同伙,想等待露面之后一网打尽。” 局长说:“不要再等了,听我的,立刻实施抓捕。然后疏散僧人和游客,我带人马上就到。” 碧秀挂断手机,愣怔了半晌,走过去,对一个一直跟着自己的部下说:“传我的命令,从现在开始,重案侦缉队分成三组,全力以赴排查炸药,排查的路线不能再跟两个逃犯的掘藏路线一样。现在我们要全力以赴保卫布达拉宫,争取在局长带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找到炸药,否则我们就显得太无能了。” 部下问:“两个逃犯呢?” 碧秀说:“我来处理。” 骷髅杀手看了看不远处的碧秀,走向几个堵住不让进的值守喇嘛,弯腰鞠躬,极其恭敬地问:“西日光殿还有别的门吗?” 值守喇嘛说:“没有,有窗道,窗道是通往金顶的。” 骷髅杀手愣了一下,转身就走。 碧秀赶紧跟上了他,没跟多远就跟丢了,熙熙攘攘人太多,就像海里跟丢了一浪水。 6 香波王子和梅萨朝西日光殿的外面跑去,快到门口时,又戛然止步。骷髅杀手和碧秀正在门外朝里张望,如果不是几个值守喇嘛站成一排堵挡在门口,他们早就冲进来了。香波王子和梅萨焦急万分,这时候跑出去等于往枪口上撞,可三个小时的期限已过,大批警察随时都会出现,如果还在这里犹豫,他们将寸步难行。 只能往前冲了,要么被打死,要么冲上金顶。他拉着梅萨正要冲,就听古茹邱泽喇嘛说:“跟我来吧。” 他们转身回到大福妙旋宫,在古茹邱泽喇嘛的带领下往南穿过福足欲聚宫,来到喜足绝顶宫狭窄的窗户前。 古茹邱泽说:“从这里出去,往左再往右,就能看到通往红宫金顶的楼梯,要是有人把守,你们就说是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香波王子推开窗户,窗户很高,他先扶梅萨上去。 古茹邱泽小声说:“为了‘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自己爬上窗台,又问:“能说具体一点吗?” 古茹邱泽说:“我一直都在修炼‘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我一直幻想着掘藏,也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福缘是你们的,你们已经开始了。知道吗,要么天堂,要么地狱,你们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百分之九十是死亡。” 香波王子说:“你把希望夸大了,其实希望只有万分之一。人活着就是为了万分之一的希望,而不是为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死亡。”说罢,跳下窗户走了。 古茹邱泽喇嘛思考着香波王子的话,脸上出现了两坨惭愧的红晕,摇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不如啊,大不如,喇嘛不如俗人,佛不如众生,我那被堵死的‘七度母之门’,也许就要出现光亮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通往红宫金顶的楼梯,朝上看了看,发现半人高的铁栅门是锁着的,上面挂着一个“今日金顶不开放”的牌子,一个小喇嘛守在那里。 香波王子走到小喇嘛跟前说:“我们是古茹邱泽喇嘛的朋友,他让我们上去看看。你已经看见了,我们是从西日光殿喜足绝顶宫的窗户里翻出来后,沿着房顶到达这里的。这是你们的内部通道。” 小喇嘛望着他们,想恭敬又不知道怎么恭敬,脸都红了,战战兢兢给他们打开了门。在布达拉宫,古茹邱泽喇嘛对他这样一个干粗活的小喇嘛来说是个高不可攀的人物,高不可攀的人物的朋友自然也是高不可攀的。香波王子和梅萨顺利通过铁栅门,直扑金顶。 大诵经法会的主会场在司西平措大殿,正好在金顶下面,为了庄严和肃穆,法会期间金顶是不开放的。在香波王子和梅萨到达之前,这里阒无一人。 香波王子和梅萨一上金顶,就有些不胜照耀的感觉,太阳把巨大的灿烂捣碎后涂抹在了宫顶,宫顶放射着最明媚的阳光,就像金色的海潮哗哗涌荡。他们用手挡住了眼睛,朝前走了走,旋转着身子看了看金顶群落里所有的金顶、所有的辉煌,吃惊得半晌无话。 香波王子说:“我来过许多次金顶,每次来都是一层人,嘈杂把辉煌掩盖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来。” 梅萨说:“在我的梦想中,天堂就应该是这样。”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宫的金顶一共七座,都是铜瓦鎏金,单檐歇山式。脊顶和外围女墙上的装饰有宝塔、宝幢、宝瓶、人面金翅鸟、金刚铃、鹰头、狮面、祥鱼、莲花、法轮。几乎象征了佛教所有最基本、最重要的理义。” 梅萨说:“都说布达拉宫有红宫和白宫,是红与白的宫殿,上了金顶我才明白,它是红、白、黄的‘三色宫寺’。” 香波王子说:“‘三色宫寺’?你指的是‘授记指南’?太对了,你的反应比我快。”说着背诵起大昭寺“授记指南”里的句子来,“‘三色宫寺、牧羊人的冬窝子’,现在这一句就好理解了,‘三色宫寺’显然指的是布达拉宫,‘牧羊人’指的是达赖世系。既然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自称是‘牧羊人’,所有的达赖喇嘛就都应该是‘牧羊人’。因为他是他们的前世,他的后世——历代达赖喇嘛都是他的再生,是一个神的不同的生命形态。” 梅萨说:“那么‘冬窝子’呢?” 香波王子说:“自从十八世纪中叶驻藏大臣秉承清廷旨意,帮助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在拉萨拉瓦采也就是灌木林建起罗布林卡的第一座建筑后,罗布林卡就成了历辈达赖喇嘛夏季生活办公的地方。每年藏历三月十八达赖喇嘛从布达拉宫移住罗布林卡,到十月初再返回布达拉宫。所以罗布林卡被称为‘夏宫’,布达拉宫被称为‘冬宫’。既然达赖喇嘛是‘牧羊人’,‘冬宫’就应该是‘冬窝子’。” 梅萨说:“‘冬窝子’的金顶建造得如此灿烂,肯定是为了描述信仰,这是信仰的制高点。把‘七度母之门’的伏藏选择在这里,应该是符合逻辑的。伏藏学中就有殿藏和顶藏,殿藏指的是藏于密室,顶藏指的是举于高处。藏族崇拜天,离天越近的伏藏越神圣,护藏的空行母和空行男照顾起来也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说:“但是我们不能揭开金瓦寻找伏藏,我们还是得感悟启示,用启示来对应‘授记指南’。” 梅萨说:“‘授记指南’里说,‘牧羊人的冬窝子,它是金色三宝之地’。‘三宝’指的可是佛、法、僧三宝?” 香波王子说:“不是吧?佛法僧三宝不能单纯用金色来形容,常规的颜色归属是:佛为金,象征伟大光明;法为白,象征浩瀚无边;僧为红蓝黑,象征众、广、繁、多。” 梅萨说:“那就应该是金顶上的三宝。” 香波王子说:“我也这么想,会不会是金顶上数量最多、体积最大的宝塔、宝幢、宝瓶。” 梅萨说:“可是我们搬不动,也没有时间去搬动。” 香波王子说:“难道伏藏者连这点都想不到?” 梅萨说:“应该想到,‘七度母之门’是伟大的伏藏,所有的设计都是尽善尽美的,也许目标就在一个我们已经看到却没有想到的地方。” 他们走近一座宝塔,仔细观察着。 香波王子说:“还是应该在意义之中寻找。” 梅萨说:“什么意义,说呀。” 香波王子说:“宝塔的意义繁多,但最重要的就是佛逝而塔在,象征了胜义之‘有’。宝幢本来是古印度的军旗,有尊胜的意思。而在佛教看来,尊胜就是解脱烦恼,就是悲心觉悟和脱离偏见,象征了涅槃之‘寂’、性空之‘寂’。宝瓶也叫净瓶或本巴,是一种灌顶法器,当吉祥清净的甘露流溢而出时,它象征的是妙善与福智的‘圆满’。现在,你把‘金色三宝’的三个象征意义连接起来,看看它是什么?” 梅萨说:“‘有’、‘寂’、‘圆满’?” 香波王子说:“是的,有寂圆满,翻译成藏语就是司西平措,司西平措又称西大殿或集会大殿,就在我们下面。” 梅萨说:“又到下面去了?不可能吧,我们已经攀上金顶,这是一个信仰的高度,而伏藏的规律是沿着信仰的阶梯步步高升。” 香波王子说:“毕竟金顶首先是建筑的高度,也许在伏藏者看来,既然是信仰的高度,那就与金顶的高度无关。高度只是一个内心的标尺,你量在哪里,高度就在哪里。” 梅萨说:“如果是这样,我们登上金顶干什么?完全可以从‘金色三宝’的字面上领悟‘有寂圆满’嘛。” 香波王子说:“‘授记指南’让我们来到这里,一定还有非来不可的最充分的理由,分头寻找,快。” 他们一南一北,在金顶区的平场上快速走动着,寻找一个更加坚实的能让他们毅然前往“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的理由。他们知道在这个理由没找到之前,他们不能离开这里,一旦离开,很难重返。掘藏的规律是,只能沿着伏藏的路线往前走,不能来回反复,机缘和理由不可能等待同一个掘藏者的第二次光顾。 然而,他们走来走去寻找到的,不是最充分的理由,而是一个性命攸关的时刻。 7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一步比一步坚定地走出了布达拉宫,两个人都相信法王洞的指示来自浩瀚的时间深处永不泯灭的莲花生的意图,也来自他们的因缘。掘藏的因缘属于他们,而不属于香波王子和梅萨。 他们走向喇嘛鸟,换下守候在里面的几个雍和宫喇嘛,朝东开去。刚刚奔驰起来,阿若喇嘛的手机就响了,一直伴随着他们的不动佛把短信的声音改变成了猫王的《SuchaNight》。 不动佛明示:老家是唯一的心愿。 阿若喇嘛说:“不动佛的明示来迟了,我们正在去‘老家’的路上。” 在古代西藏,每当喇嘛出现迷惘,就会现世一种伏藏。这种伏藏大多是“意伏藏”,就是由莲花生大师伏藏在修行者的意识里。一旦外界需要,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用话语,用歌声,或者用文字。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现在要去的“老家”,就是一个曾经有多位苦修僧人宣说过“意伏藏”的地方。称作“老家”是因为苦修者习惯于把自己获得最高证悟的地方,说成是洗涤灵魂、诞生法性的福宝之地——老家。也因为在那里宣说的伏藏,大多是来自印度老家的返璞归真的佛法。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崇拜这个地方,因为在宣说过“意伏藏”的苦修者当中,有他们共同的宗师阿罗桑的祖先。阿罗桑的祖先是“意伏藏”的发掘者,他们是“地伏藏”的发掘者。一般来说,“地伏藏”比“意伏藏”更重要,他们的掘藏在佛法传承上也就有了后浪推前浪、一代胜一代的意思。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来到林周山卓玛拉深谷的谷口。路没有了,他们下车,邬坚林巴顺手把修车的改锥和钳子装进了斜挎的布包。 他们往山谷里走了二十分钟,看到一面葱茏的石崖峭然耸天,茂密的植物欢迎似的哗哗响,“老家”到了。一个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都曾经朝拜过的圣地,无比亲切地来到了面前。 两个人停下来,肃穆地瞩望了片刻,然后走过去,沿着古老而陡立的石阶,来到了洞口的平台上。平台两侧是深谷,一侧是崖壁,一股阴湿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沉默。面前的崖壁让他们必须沉默。 阿若喇嘛想:一千多年前,当莲花生大师把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伏藏“七度母之门”,伏藏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内心深处,而仓央嘉措作为莲花生大师的转世和伏藏的承载者,以遗言的形式再次进行伏藏的时候,怎么会预见伏藏现世的时间、发掘伏藏的喇嘛呢?又是谁在什么时候按照莲师或仓央嘉措的旨意把它们刻在了绿草掩映的石崖上? 石崖上的刻字再醒目不过了: 日西之时阿若·炯乃在此掘藏。 阿若喇嘛看看天色,正是日西之时。他扑通一声跪下,把额头久久埋在洞口的草丛里,感觉莲花生大师和仓央嘉措就在石崖上面慈祥地鸟瞰着他,感觉两位大师的期待正在和自己内心的渴望妙然对接,一股力量就在对接的刹那勃然而起。 他抑制着激动,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他默诵着经咒,用司冬女神的“冰雪祈祷”让坚不可摧的冷静注满了周身。然后慢慢起身,慢慢抬头,仍然闭着眼睛,张开嘴,让清风吹拂着自己的心:原来是这样,所有的冥想、所有的梦示、所有的迷惘,都是为了让他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这里是林周山脉卓玛拉山谷,也就是度母山谷,是巨大的荣耀降临头顶的地方,从古到今屈指可数的“掘藏大师”的桂冠已是伸手可及,啊,伸手可及。 当然对他来说,重要的并不仅仅是做一个“掘藏大师”,而是尽快破译和了解殊胜而伟大的“七度母之门”,然后得法、修法、再造佛法。大迷惘的时代,缺少灵魂、没有主宰的岁月,伏藏就是暗夜后面的太阳,掘藏好比迎接太阳冉冉升起。 阿若喇嘛睁开眼睛,注视着刻在石崖上的自己的名字,轻手轻脚地靠近着,似乎那是清梦里的鸟儿,些微的响动就会让它惊飞而去。他看到石崖上的绿苔长成了一个巨大的“万字不断”,看到“万字不断”下面摇曳着四棵茂密的澈确树,树的中间有一个岩洞,洞口的形状酷似并蒂的花蕾。毫无疑问,伏藏就在岩洞里头,而他要做的就是钻进岩洞,掘出伏藏。他叉开手指,以鹰爪的形状,使劲在自己胸脯上抠了一下,然后轻轻拨开了澈确树的树枝。 现在,他离洞口、离想象中的“七度母之门”只有两步半了。邬坚林巴的声音却让这两步半的距离突然变得十分遥远: “阿若喇嘛,你现在还不能进去。” 他回头吃惊地望着对方。 邬坚林巴说:“我在这里,你忽视了我的存在。” 阿若喇嘛诚实地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邬坚林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路都和你在一起?” 阿若喇嘛一愣:“难道你不是为了帮助我?” 邬坚林巴用从未有过的冷峻口气说:“也许仅仅是为了在最后一刻提醒你不要蛮来。阿若喇嘛,你为什么掘藏?” “这有什么含糊的?为了像世间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仓央嘉措那样,实现一个佛僧自我塑造的最高理想,为了让最后的伏藏带给圣教最后的圆满和光荣,更为了让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羞辱佛教的阴谋破产。” 邬坚林巴摇摇头:“万一仓央嘉措遗言不是你希望的内容,而是乌金喇嘛希望的内容呢?” 阿若喇嘛说:“伏藏者有伏藏的职责,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内容和后果,改变不了掘藏人的使命。” 邬坚林巴欲言又止。那种深埋心底的担忧和恐怖又出来折磨他了:如果仓央嘉措遗言真的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真的饱含对自己受难和情人受害的愤怒,饱含对权争与血腥之政教的失望和诅咒,真的让圣教面对爆炸性的羞辱和不攻自灭的情形,一瞬间他和阿若喇嘛就会成为助纣为虐的罪人和魔鬼而无颜存活。他想着,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扭过头去说:“根据常识,大掘藏之前,必须举行攘灾仪式,否则掘出的伏藏就不会保存长久;必须有十个以上的喇嘛作为见证,否则掘藏是不算数的,你也就不会领有‘掘藏大师’的称号。人们会说,阿若喇嘛哪里掘出了伏藏,不过是从拉萨八廓街买来的假经文。” 阿若喇嘛吃惊道:“掘藏就在此刻,我去哪里寻找十个以上的喇嘛作为见证并托付他们举行攘灾仪式?” 邬坚林巴说:“你忘了,从这里往西两公里就是千修洞,曾有一千个‘日朝巴’在那里避世潜修。现在没有那么多了,但找到十个修行的喇嘛还是可以的,就看你能不能说服他们来这里为你伟大的掘藏作证。” 阿若喇嘛扬头注视着远方,发现卓玛拉山谷正好是东西走向的,千修洞的方向林带茂密,一片苍翠,便说:“你守住我们的‘老家’等我,我快去快回。” 阿若喇嘛走下岩洞口的平台,迅速消失在山谷阴坡上的林带里。 邬坚林巴望着林带,深深地吸口气,朝着岩洞五体投地:“莲花生大师在上,请赐给我机缘和资格,让我第一个开启‘七度母之门’;请洞悉我的内心,为了圣教的盛衰,我将担当护法使命。如果仓央嘉措遗言真的是毁教之门,我就首先毁了这遗言,天打雷轰在所不辞。如果仓央嘉措遗言确然是救世的珍宝,我将交予我的同门师兄阿若喇嘛。是他把我从雍和宫一路带到了这里,他是真正的掘藏大师。”说罢,爬起来,摸了摸胸前的念珠,快速朝岩洞走去。 “万字不断”的绿苔下,四棵茂密的澈确树后面,并蒂花蕾一样的岩洞口就像是给邬坚林巴定身度做的,恰好是他的高度和宽度。邬坚林巴毫不费力地钻进了洞口,镶嵌着猫眼夜光石的檀香木念珠顿时亮了,不灭的夜光指引着他走向了寒气逼人的岩洞深处,也走向了一个放置伏藏的天然石函。 显然这个石函被人许多次撬开过,但这并不等于里面没有伏藏。因为伏藏由空行护法控制和保护,它可以在伏藏危险时取走伏藏,也可以在最恰当的时机通过虚空界的搬运实现伏藏。邬坚林巴最担心的就是,他的出现会被空行护法认为是危险来临而取走伏藏,毕竟洞口的石崖上刻着“阿若·炯乃在此掘藏”。 他从布包里取出改锥和钳子,在游蛇般的凹槽里敲打着,敲打了一圈,又敲打了一圈。当改锥被钳子打弯的时候,缝隙渐渐张开了。他把钳子平伸进去,使劲一撬,石函就像河蚌一样张开嘴,吐出了珍宝。 那是鹿皮包裹着的一张没有文字的白色经纸。邬坚林巴知道上面是“光透文字”,轻轻拿起来。 他冲出岩洞,来到平台上,把白色经纸对着太阳,想看看显示的“光透文字”到底是什么。突然发现阿若喇嘛站在平台的一侧,还喘着气,好像刚沿着石阶上来。他愣了,阿若喇嘛也愣了。 邬坚林巴问:“你没去‘日朝巴’的千修洞?” 阿若喇嘛望着对方手中的白色经纸,冷笑道:“我担心你经不起‘掘藏大师’的诱惑,果然你捷足先登了。” 邬坚林巴胀红了脸辩白道:“我没想做‘掘藏大师’,我只是……” 阿若喇嘛苦笑着摇摇头,他现在最担忧的,还不是“掘藏大师”的名声旁落,而是伏藏现世之后,邬坚林巴因没有能力破译和了解而继续隐匿,那就等于把升起的太阳放置在了乌云后面,迷惘的心灵依然不见晴光。他吼一声:“把它给我。”扑过去就抢。 邬坚林巴躲开他:“我必须先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阿若喇嘛哪里会听他说,再扑,再抢。邬坚林巴躲着,再三再四地躲着,躲不开就推了一把。这一把推得力气太大,也是情急之中忘了平台两侧是深谷,阿若喇嘛被推出去好几米,突然不见了,就像神人、就像梦人、就像影人一样消失了,只有声音冲天而上:“啊——”是悠长悠长的声音,是惊尖惊尖的声音。邬坚林巴半天才反应过来,阿若喇嘛下去了,他把阿若喇嘛推到深谷下面去了。他转身跳向石阶,抖抖索索地差点从石阶上滚下去。 一刻钟后,邬坚林巴在谷底找到了阿若喇嘛。阿若喇嘛气若游丝,见了邬坚林巴,没有忿恨,没有后悔,甚至都没有一丝埋怨,脸上浮现出祥和的笑容,平静地望着他:“你不要哭,你听我说。” 邬坚林巴强忍眼泪,听阿若喇嘛说出了最后一番话。 他丢开手中的白色经纸,爬在阿若喇嘛身上,痛声号哭:“莲花生大师我祖,仓央嘉措我祖,你们不能看着发掘‘七度母之门’是这样一种结果,救救阿若喇嘛,救救伏藏。”那情状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勘破生死荣夭的修行喇嘛了。 鲜血染红了草丛。太阳的烈烈光焰投射而来,拥搂着草地上的白色经纸。经纸上的“光透文字”已经显现出来。邬坚林巴泪眼蒙蒙地看着,知道那是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一把抓在手里,就听阿若喇嘛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来,是席琳·迪翁的《爱的力量》。他赶紧从阿若喇嘛身上找出手机看看: 不动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第十一章 司西平措 王岩和卓玛边走边打听古茹邱泽喇嘛,打听到司西平措大殿门口,就听一个仪表堂堂的喇嘛说:“我就是。”王岩愣住了,似乎有点不相信。 古茹邱泽说:“进去说。” 司西平措已是人满为患,但那些喇嘛,不管是布达拉宫的,还是外来的,见了古茹邱泽喇嘛就都恭敬地让开了路。他不断朝他们点着头,带着王岩和卓玛来到了大殿中心。那儿放着三张诵经的卡垫,像是专门为他们设置的。他们坐下,然后就是沉默,似乎都在琢磨,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突然,王岩和古茹邱泽几乎同时开口了:“你是……” 卓玛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认识?” 王岩说:“你是’度母之恋’?” 古茹邱泽说:“你是’乌仗那孩子’?” 两个人笑了。卓玛一听就明白:“网上认识的?” 王岩说:“这是我的搭档卓玛。” 古茹邱泽盯着卓玛,半晌才说:“我们没见过面吧?” 卓玛干干脆脆地说:“没有。” 古茹邱泽说:“那怎么这么面熟?” 卓玛说:“我是一个典型的警察,很多人都说见过,仔细一想,原来跟电影电视上的警察混到一起去了。” 古茹邱泽说:“不对,你肯定在我的观想里头出现过。” 卓玛说:“是吗?很荣幸。” 古茹邱泽说:“我就是想不起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观想里。下次吧,下次观想我就知道了。” 王岩说:“是雪山、草原、河流以及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让我找到了你,找你是有问题要问了。” 古茹邱泽说:“这是缘分,不知道我能不能回答。” 王岩说:“有人说所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佛僧,在到达第五门之后,都会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而且是七七四十九处伤疤。” 古茹邱泽肯定地点点头。 王岩说:“据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断,凡是身上有四十九处伤疤的人,都可能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我们都知道,乌金喇嘛曾公然在自己身上戳出了四十九个血窟窿,难道乌金喇嘛也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 古茹邱泽说:“这也正是我的迷惑,我发现我正在接近一个秘密。那就是‘七度母之门’并非单纯的佛法,它还是魔法。它既是尽善尽美的救世之法,也是极恶极猛的毁世之法。” 王岩说:“你是说连乌金喇嘛都在修炼‘七度母之门’,它就一定是魔法?” 古茹邱泽说:“也许修炼‘七度母之门’可以从正道进入,也可以从旁道进去,正道是正信正觉之道,旁道就是乌金喇嘛之道。所以他说:‘我来了,我是乌金喇嘛。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启动七度母之门。’” 卓玛插嘴道:“好个乌金喇嘛,居然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 王岩说:“为什么一定要在自己身上留下伤疤?” 古茹邱泽说:“经络脉道是人体的先天之源,‘七度母之门’是挖掘先天之源的法门,修炼者必须做到从穴位深处攘除毒魔,再请来吉神祥灵安驻于此。达到这个目的可以循序渐进,也可以一蹴而就,刀创之法是一蹴而就的必经之路。” 王岩说:“那么你呢?你身上有没有四十九处伤疤?” 古茹邱泽说:“有的,你想看吗?” 王岩说:“不看了,只是想知道,你对‘七度母之门’的修炼有没有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可能有,所有的修炼者都会停止在第五门。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现世之前,我们只能等待。” 王岩说:“掘藏者已经出现了,那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你的预期里,他们会成功吗?” 古茹邱泽说:“不知道,这是佛门机要,对我也是保密的,任何故作高深的预言都是欺骗,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王岩说:“‘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一共几门?” 古茹邱泽说:“自然是七门,第一门是有没有神、神在哪里之门;第二门是有无果报、谁来果报之门;第三门是情合、身合、妙合方便之门;第四门是即身即世成佛之门;第五门是生命长存之门;第六门是伏藏之门;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护佑世界、利益众生之门。” 王岩说:“修炼者能不能越过第六门的伏藏之门,直接进入第七门?” 古茹邱泽说:“不能。掘藏不成功,践行就没有方向,佛教古老的理义和传统的实践,并不能解决现实和未来的问题。伏藏现世,就是信仰再生,践行的目的,就是结束一种失去精神主宰、抑郁成群的年月。在世界有必要淘洗灵魂、再造信仰的时候,从正道进入‘七度母之门’,就有可能拯救灵魂、重塑人类。” 王岩说:“那么,如果‘七度母之门’永远不现世呢?” 古茹邱泽说:“我不知道世界会怎样,我会怎样。我正在竞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考试已经进行了六场,最后一场就在几天以后。我想我能够取胜,能给自己找到一个满意的升华之路。但出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跟修炼‘七度母之门’毫无关系,我会继续等待。你知道,我的家乡在阿尼玛卿雪山和巴颜喀拉雪山之间,那里的雪山已经不白,草原已经不绿,河流越来越小,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信仰的衰败会导致自然的衰败,拯救信仰的‘七度母之门’同样也能拯救自然。” 王岩说:“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更加扑朔迷离了,你有第三只眼,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古茹邱泽说:“我的第三只眼已经闭上了,在这些日子里,它从不开窍。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大事儿。佛教史上有六次重大集结,每次集结之前,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一个个都会失去修行的成就。集结之后,成就又会加倍增长。所以佛经上说,目不开窍、魂不守舍、心不连身、意不在经,皆佛天大事之兆。” 王岩说:“你曾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念佛不难,度人怎样做?” 古茹邱泽说:“其实你已经在‘度人’了,抓捕乌金喇嘛,就是‘度人’。乌金喇嘛试图利用‘七度母之门’打击佛教,你以他为目标,说明你和‘七度母之门’已经结成了同党。我曾经说过,魔鬼肯定会利用佛教内部的矛盾,以佛灭佛。你要进入佛教,成为一个僧人,才能以僧护僧、以佛光佛。” 王岩说:“你知道我撞死了一个人,她叫伊卓拉姆,或者说,伊卓拉姆选择了让我撞死。在我内心无法排除烦恼的时候,你告诫我,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现在看来你是对的,尽管我整天面对的是犯罪、暴力、血案,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对佛教的进攻,但命中注定我是一个与佛有缘的警察。” 古茹邱泽说:“心念是最好的缘起,你会成为正义的化身,就像威慑邪恶的护法神。” 王岩又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叫珀恩措,最近死了,是跳楼自杀的。跳楼前她不让人报警,发誓说一见警察她就跳。可我还是报了警。有人说,我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想逼死她。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怕她继续纠缠我?珀恩措还有一个哑巴妹妹,没有工作和收入来源,而且还吸毒,据我看不是一般的上瘾。本来很漂亮,跟她姐姐一样漂亮,后来变得骨瘦如柴,像鬼一样。现在谁来照顾?真可怜。” 古茹邱泽直勾勾地望着王岩,眼光就像两把洞穿一切的利剑,半晌不言语,突然说:“你来照顾。” 王岩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颤:“为什么?” 古茹邱泽迷蒙了眼睛,答非所问地说:“你皈依吧,皈依需要灌顶,它是一个人良好品行的保证。”停了片刻又说,“我看到了你灵魂的不安和内心的忏悔,那是自性归佛的萌芽,青苍苍的萌芽,在辽阔的心海里,已是有根有叶了。” 卓玛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要走。 古茹邱泽说:“就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所有的人都会来这里。” 话音刚落,一群外来喇嘛挤过来,围住了他们。 王岩警觉地站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他想起了“度母之恋”曾经告诫他的:“从现在开始,你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属于警察的直觉: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中,一定会有乌金喇嘛。 2 骷髅杀手跑下西日光殿,跑到东大殿,沿着旅游通道,跑向灵塔殿,往南蹿上楼梯。然后推开守门的小喇嘛,翻过铁栅门,来到布达拉宫金顶。 这里没有僧人游客,寂静如同旷野,作为杀人现场是如此理想。骷髅杀手掏出手枪,直奔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愣,仓促后退,却撞到了墙上。回头一看,自己正好在墙边,墙外是一百一十七米的悬空高度。他靠墙站住了,恐惧地看着骷髅杀手一步步向他逼来。 骷髅杀手往前走动着,突然停下了,在五步远的地方举枪瞄准了香波王子的头:“原来你是想死在布达拉宫金顶,也好,我打死了你,再把你扔下去,那你就是不慎摔死的。” 香波王子无话可说,望了一眼骷髅杀手身后不远处的梅萨。梅萨拔起一根挂经幡的经杆,平端着,用有经幡的一头对准骷髅杀手的后背,悄悄过来。 香波王子说:“你先别开枪,听我说,你知道你将要杀死的是什么人吗?” 骷髅杀手说:“一个叛誓者的转世。” 香波王子直摇头:“不对,是一个风流情种,他在情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他短暂的一生里,赢得了无数姑娘的爱情。你猜他靠什么征服姑娘?是靠了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骷髅杀手憨憨地摇头:“不对,靠的是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点头道:“答案正确。可当他用仓央嘉措情歌去勾引他最心爱的姑娘时,那姑娘却拒绝了他,还嘲笑他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你知道为什么?” 骷髅杀手说:“不为什么,就因为他真不懂。” 香波王子说:“你听过我唱情歌,你说我是最不懂仓央嘉措的人吗?” 骷髅杀手说:“会念经的喇嘛多又多,真懂经的喇嘛少又少。” 梅萨接近着,接近着,突然发力冲过来,把经杆戳向骷髅杀手的脊背。 香波王子紧张得张大了嘴。骷髅杀手从香波王子眼光里发现了危险,一侧身,让过了经杆头。梅萨一击落空,身形不稳地向前踉跄。骷髅杀手顺势一拨,牵引梅萨来到了香波王子身边。香波王子张开双臂,把梅萨紧紧抱在怀里。经杆落在地上,经幡哗啦铺了一地。 骷髅杀手举枪对着梅萨:“我本来没得到杀你的指令,可你已经来了,只好让你陪葬了。” 梅萨说:“我自己找死,我不怨你。只想求你等我问他一句话再开枪,好吗?” 骷髅杀手说:“一个快死的人的请求,我能不答应吗?” 梅萨张开双臂,吊在香波王子脖子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缠绵,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说你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想知道为什么吗?” 香波王子点头说:“想,做梦都想。但我不希望你告诉我,我是掘藏师,我要自己去证悟。” 梅萨说:“也好。死到临头,我忽然想听歌,你愿意为我唱吗?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当然愿意。可是你要排队等着,我先要给另外一个女人唱。” 梅萨一怔:“另外一个女人,谁?” 香波王子说:“有人死了,比活着幸福;有人活着,比死了痛苦。这个拿枪对着我们的人,是个不幸的杀手。他爱他的女人,女人却离开了他。我猜不是那女人不爱他,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容忍亲爱的人把杀人当做修炼,把别离当做圆满。男女间的纠葛和人世间的所有恩怨一样,不能用怨恨去报复,只能用爱心去包容。我想先为这个身陷哀怨的女人唱一首。” 梅萨松开香波王子,离开一点看他,两眼放光。 香波王子转向骷髅杀手:“放下你的枪,拿起你的手机,拨通她的电话。” 骷髅杀手如中魔法,拿枪的右手竟不知不觉往下沉,左手也情不自禁伸向了衣兜。 忽然间,平空响起一声呵斥:“傻瓜,你上当了!” 骷髅杀手右侧两座金顶的夹缝里有一道矮墙,矮墙那边倏地站起一个人。他一声呵斥把骷髅杀手唤醒,然后翻过矮墙腾腾腾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你上当了骷髅杀手,香波王子想用情歌把你的心唱软,这是他们死里逃生的唯一办法。” 香波王子和梅萨扭头一看:智美? 智美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既兴奋又生气。兴奋的是他们共同出现在金顶上,说明他按照“玛瑙石金刚输入占卜”的指引开启“七度母之门”,到现在没有偏差。生气的是,他的占卜也给香波王子提供了一种验证,证明他也是正确的。智美使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几乎把鼻涕“哼”出来,心说香波王子的正确马上就会终止,到达下一个目标时,我就不会再看到他了。他陷入更加疯狂的追杀而自顾不暇,他快要死了,我坚信我就要赢了。智美想着刚刚在金顶结束的这次“母占卜”,当号码出现时,他心里不禁激荡了一下,那是卦辞谱中的最后一个号码,预示着他现在要去的是最后一个目标、最后一座殿堂,他将在这座殿堂里进行最后一次“子占卜”,很快,啊,很快,“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要通过他的手显现于世了,不仅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会以他为骄傲,佛教内部也会用他的名字命名“最后的伏藏”。他是真正的双赢,搁在哪个阵营里都是伟大的人物、了不起的英雄,就像他的祖先拉奘汗,扬名四海,青史留影。 智美把提在手里的胜魔卦囊挎到肩上,又把握在手里的锋利石器放进挂囊,慢慢走近骷髅杀手,见骷髅杀手警惕地朝一边闪了一步,呵呵一笑说:“你枉称骷髅杀手,几句仓央嘉措情歌,就能把你唱得无所作为。就因为你自己失恋,看见一对有情人落难就心生慈悲?错错错,你应该嫉妒怨恨,凭什么你和你的女人生生别离,他们俩却双宿双飞?” 梅萨怒斥道:“智美,你居然如此狠毒。” 智美说:“你不能怨我,是你先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的使命和情感。” 话音未落,智美急转身,向骷髅杀手扑去。骷髅杀手猝不及防,被智美扑倒在地。拿枪的手磕在地上,枪摔了出去。骷髅杀手抱着智美,拼命翻身,忽一下把智美压倒在身下。 香波王子看机不可失,扑过去抓到了枪。 骷髅杀手看见了,从智美身上跳起来,抱住香波王子,朝自己一拉,就骑在了对方后背上。他撕住香波王子的头发,咚咚咚在地上磕着,疼得香波王子立刻松开了枪。骷髅杀手伸手要去抓枪,被梅萨跳过去一脚踢开了。 这时智美翻身爬起,冲向梅萨,拽着她往金顶下面拖:“梅萨,跟我走,快走。” 梅萨挣扎着:“智美,我们已经分手了。” 智美说:“那不是真的,分是为了掘藏,合也是为了掘藏,你是我天经地义的法侣。” 梅萨从智美肩膀上望过去,看到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想过去帮忙,却被智美抱紧了,挣脱不开。她奋力推搡抓扯,都不能让智美松手。 眼见骷髅杀手的拳头砸在香波王子脸上,那脸立刻就肿了。 眼见骷髅杀手的脚踹中香波王子的小腿,那腿立刻就瘸了。 眼见骷髅杀手的膝盖顶住香波王子的下腹,香波王子立刻就弯了腰。 梅萨心疼得眼泪哗啦啦流,哀哀地说:“智美,求求你了,让我去帮他。” 智美说:“你帮他不如我帮,只要你答应和我一起掘藏,共同开启‘七度母之门’,我和你一起救他。” 梅萨说:“我不能答应你,莲花生大师和仓央嘉措伏藏‘七度母之门’的时候没有这样安排,我命中注定是香波王子的法侣。” 智美说:“现在他被暴打,一会儿他还会被杀死,也是命中注定。”忽又恳求道,“别这样梅萨,我们的目的就要达到了,你应该明白,香波王子只能去死,他要是现在不被骷髅杀手干掉,也会在发掘伏藏的最后一刻被我们干掉,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不需要一个失去了领路价值的掘藏者。你一开始就是我的法侣,我们彼此都有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你的使命就是协助我发掘‘七度母之门’,再协助我干掉失去利用价值的香波王子。这个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走啊,跟我走啊,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梅萨喊道:“放开我,我不会跟你走。” 这时骷髅杀手弯腰抱住了香波王子的腿,往上一举,竟然将香波王子举上了边墙。梅萨吓得一声尖叫。骷髅杀手往下推去,香波王子头朝下,半个身子立刻悬在了空中。香波王子绝望地喊了一声梅萨,声音从空旷的天上迅速朝下跌落。 现在,骷髅杀手的手抓着香波王子的双脚,只要他一松手,香波王子立刻就会从一百多米高的金顶坠落而下,变成一声闷响和一堆粉碎的骨肉。现在,谁也无法挽救香波王子,连刮过金顶的风速都不可能超过骷髅杀手杀人的速度。 梅萨不敢喊叫了,怕激怒骷髅杀手。 智美却喊起来:“松手啊,骷髅杀手快松手啊,撂下去,撂下去!” 梅萨忍不住骂智美:“你住嘴!他死我也死。” 智美又喊道:“你只要一松手,你这一路的艰辛就都值了,你一家几代人的传承就实现了,你几十年的修炼就圆满了。松手吧,你!” 骷髅杀手回头看了智美一眼,又把抱着香波王子双脚的手抬高了一点。已经到了危险的极限,香波王子就要下去了,他的手在空中胡乱划拉着,惊叫不止。 智美继续喊着:“你不敢扔下去是不是?无能的杀手,还犹豫什么?” 骷髅杀手没来得及松手,手机响了。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按了一下通话键。 传来黑方之主的一声叹息,然后是沉重而悲凉的声音:“我曾经让你记住,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现在我还要告诉你,我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也是这四个字:‘寂杀而归’。记住,‘寂杀而归’。” 说完,电话挂断了。骷髅杀手满脸迷茫,过去和现在他都不明白“寂杀而归”有什么深意。忽听智美又一声喊叫:“别发愣,快松手!”骷髅杀手扫了一眼香波王子,却见对方正在向他伸出手。 香波王子说:“把手机给我。” 天风吹拂,香波王子的声音飘在空中,让骷髅杀手恍惚。 又听香波王子说:“你必须满足一个将死的人的愿望。” 骷髅杀手正在犹豫,香波王子咬着牙,弯上身子来,把手机接了过去。 香波王子打开通讯录,看到了格桑德吉,按下了“呼叫”,又对骷髅杀手说:“请你等一会儿,等我为她唱首情歌你再松手,好不好?” 骷髅杀手听着手机的呼叫,不置可否。忽然,呼叫声停,暂时没人接,手机里传来一曲优美动听的彩铃,让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吃了一惊:是一个女声的清唱,唱的是仓央嘉措情歌: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一时间,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惊呆了。香波王子能感觉到,骷髅杀手能听出来,那是格桑德吉自设的彩铃,是格桑德吉自己的歌唱,是特地唱给骷髅杀手的心曲。 也许,格桑德吉就在电话边,她用彩铃表达着自己心灵的呼唤。 骷髅杀手喃喃地说:“格桑德吉……” 一失神,骷髅杀手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香波王子感觉身子就要坠落,大叫一声:“抓紧了!”骷髅杀手一个惊醒,手上用力,攥紧了险些扔下去的香波王子。却听梅萨一声惊呼:“小心!” 只见智美已经把梅萨推向远处,从地上抓起经杆,向骷髅杀手的手臂打去。 智美叫道:“叫你松手,你还不松手,松手,松手!” 骷髅杀手没有松手,也没法躲避,瞪着智美,一晃眼又瞪上了经幡。击打他的经杆是挂有经幡的一端,经幡哗啦啦迎风一展,亮出了飘扬的两个藏文大字。 经幡飞舞着,经杆偏离了,没打中骷髅杀手的手臂,打中了香波王子的手。手机掉了,从一百多米的高处向下坠落。 和手机一起坠落的是格桑德吉的彩铃,是那曲优美动听的仓央嘉措情歌。 还有骷髅杀手的心。还有香波王子的心。就好像坠落的不是手机,而是唱情歌的格桑德吉。 布达拉宫金顶突然一片沉寂,连智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所感染,有了瞬间的呆怔。他手上的经杆突然不动了,经幡就在边墙外面凌空招展,把两个藏文大字醒目地展现在布达拉宫金顶的碧空之上。 ——寂杀! 骷髅杀手如遭雷击。 黑方之主的声音历历在耳: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我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也是“寂杀而归”。记住,“寂杀而归”。 迷茫间,抓香波王子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香波王子的身体忽地一沉,他闭上眼睛,正要向死亡坠去,左脚腕却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香波王子睁眼一看,是智美的手。 现在,香波王子的性命又悬在智美手上了。他仰望智美的脸孔,那脸孔因他的角度太低而有些变形。香波王子忍不住笑了,轻轻叫了一声:“智美,你好。” 智美说:“有什么遗嘱,快说。” 香波王子说:“希望你把掘藏进行到底。” 智美说:“你放心。” 香波王子又说:“希望你如实公布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说:“你还相信仓央嘉措遗言是护教的珍宝?” 香波王子慨然道:“理所当然,我不相信一个用生活的全部、用生命的所有激情唱情歌的人,心中会充满怨恨。” 智美说:“我现在把你扔下去,难道你心中也没有怨恨?” 香波王子说:“没有怨恨,只有怜悯。” 智美冷笑:“你真以为你是佛?” 香波王子说:“佛说,众生是佛,佛无你我。” 智美说:“你如果放弃梅萨,我就救你上来。” 香波王子笑了,叹气道:“心高气傲的智美,只能以这种手段赢得竞赛。” 智美脸色一白,低头不语。这时候,他听见了梅萨的声音。 梅萨厉声说:“智美,把他拉上来!” 智美扭头,瞥见梅萨站在身后,双手紧握那把刚才被她一脚踢开的枪,枪口对着他的后背。 一阵悲凉袭来,智美仰望天空,失落地说:“梅萨,你忍心拿枪对着我?如果我松手,让他随风而逝,你真忍心对我开枪?” 他听梅萨坚定地说:“我会的。” “不要,梅萨你不要。”智美听见香波王子在说,“我死了以后,你要帮助智美继续开启伟大的‘七度母之门’,千万不要让仓央嘉措遗言因我而毁。千万!” 没听见梅萨的回答,只听见铁器掉地的脆响,显然是手枪从梅萨手中跌落了。 然后,智美听见了梅萨的抽泣。他心中蓦然一阵疼痛。 智美说:“梅萨,要是我被香波王子悬在墙外,你会不会用枪对着他的后背?” 梅萨说:“我会,我一定会。” 智美长声叹息,说:“我知道梅萨不会撒谎,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然后双手使劲,把香波王子往上拉着,一边说:“香波王子你听着,我救你,是不忍心看梅萨伤心,是要让你死心,要让你亲眼看见你崇拜激赏的仓央嘉措遗言,是怎样狠毒地诅咒了你狂爱的圣教。” 智美说完,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枪,装进衣袋,扭头就走,路过梅萨,他想说句话,喉头哽咽,竟没有说出口。 香波王子瘫倒在边墙下,浑身散了架一般。梅萨跪在他跟前,无比心疼地抚摸他,嘴里呢呢喃喃,不知说什么好。 广漠的虚空里,布达拉宫金顶风声呼啸。一只鹰在盘旋,孤独的姿影放任而轻慢,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从渺远的天幕中窥伺着人间,慈猛之态,骄娇可爱。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好像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香波王子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地射向梅萨身后。梅萨追随他的目光向后仰望,只见经幡飘扬,两个藏文字的“寂杀”在高原的罡风里猎猎呼响。 当然,她也看到了手握经杆的骷髅杀手。骷髅杀手站在边墙上,凝视着经幡上的“寂杀”,发出一声无比凄凉的喊叫:“寂杀而归!” 香波王子急切地喊一声:“错了!” 骷髅杀手在墙头上摇晃,就要跳下去,突然又收回前倾的身子,瞪着香波王子问道:“什么错了?” 香波王子说:“‘寂杀而归’错了。” 骷髅杀手摇头:“没错,黑方之主的密令,‘寂杀而归’是我的命运,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见‘寂杀’而归天,今天是我归天的日子。” 香波王子摇头:“不对,‘寂杀’就是无杀,佛有‘寂杀之证’,就是关于无杀的证悟。‘寂杀而归’是遇到‘寂杀’而归里,而归家,不是归天。” 骷髅杀手还是摇头:“不是归家,是归天。我有‘隐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我杀不了你,一切就结束了,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还有生命,归天的宿命是摆脱不了的。” 香波王子说:“大错特错。既然‘寂杀而归’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终极传承。那就是说,遇‘寂杀’而归家的不仅仅是你骷髅杀手,而且是整个‘隐身人血咒殿堂’。既然‘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解散回家,你的‘隐身人誓言’就在‘寂杀’面前自动废止了。” 骷髅杀手沉默片刻,突然两眼放光:“你说的是真的?你不骗我?” 香波王子说:“很久以前,伏藏者伏藏了‘隐身人血咒殿堂’,又在一代又一代的隐身人心中伏藏了凶残和阴狠。想想几百年前他们对仓央嘉措情人的迫害,看看几百年后他们对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的手段,千刀万剐也不过分。” 说着,他看看梅萨。梅萨点头。他话锋一转,又说:“但你们也是人,是人就有佛心慈念。就像你,从北京一路追杀我到拉萨,为什么总是杀不了?不是我命大福大,是你心怀恻隐。无论你怎么乔装强悍和凶残,都掩饰不住你内心的软弱和善良。即便真的残忍,凭心而论,也都有一个理想支撑:护教护法。为了这个理想,一代一代的隐身人付出了最大的牺牲,那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和正常人的人性。在你,骷髅杀手,牺牲的就是你的家、你的爱情、你的格桑德吉。但是,一个宗教,如果带给信徒的不是福分,而总是牺牲,信徒就有理由怀疑它存在的价值,所以隐身人必须回家。使命有开始就有结束,现在就是结束的时候,骷髅杀手,从你开始,‘寂杀而归’!” 骷髅杀手热泪盈眶,但仍然不想从墙头上下来。他摇摇头说:“可‘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 梅萨打断他的话说:“你放心,‘七度母之门’开启的当然是诅咒和羞辱,但你们用不着承担,因为这也是当年迫害仓央嘉措情人的因果报应。” 香波王子立刻纠正道:“对不起梅萨,我还是坚信‘七度母之门’开启的是光明,仓央嘉措遗言一定是给天下苍生的祝福。骷髅杀手你听着,这也是‘隐身人血咒殿堂’‘寂杀而归’的最大理由。” 香波王子越说中气越足,感觉已经恢复了不少,扶着梅萨站起来,向骷髅杀手挥挥手,高声说:“恭喜你没有杀死我,要是你杀死了我,警察会逮捕你,你就回不了家,最重要的就都要失去了,赶紧回家吧,爱人、儿子、爸爸都等着你,你家的牛羊、牧狗、香喷喷的羊肋巴、热腾腾的酥油茶也都等着你。” 骷髅杀手擦了一把眼泪,凄恻地说:“我没有路费。” “这个容易。”香波王子说着,赶紧掏钱,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大致数数,不到六百块,“不多,你都拿着,坐汽车回罗马恩尼草原肯定是够了。” 香波王子还要说什么,梅萨捅捅他的腰,轻声说:“走吧,给骷髅杀手留点面子。” 香波王子把钱放在了金顶上。两人转身走去,没走出去几步,就听骷髅杀手喊道:“等等。” 回头一看,骷髅杀手已经从边墙的墙头上跳下来了。他手杵经杆,红着脸,看着他俩,却不说话,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梅萨轻声问香波王子:“他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笑道:“他想听歌。” 梅萨说:“没时间了,我们还得抓紧掘藏。” 骷髅杀手突然说:“不,不是想听,是想学。好几次没有杀你,就是想让你教我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对梅萨说:“时间再紧也得满足他,如果因为渡人灵魂就耽误了‘七度母之门’,那这扇门不开启也罢。”说罢,走过来,站到骷髅杀手面前唱起来,教他唱,也是给他唱: 俏眼如弯弓一样, 情意和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这火热的心房。 露出了皓齿微笑, 向着人来人往的街巷, 那目光从眼角射来, 落在了少年我身上。 香波王子极其耐心地给骷髅杀手教会了三首情歌,然后才告辞。骷髅杀手恋恋不舍,用刚刚学会的仓央嘉措情歌告别着他们: 这个弯月儿去了, 那个满月儿来了, 在月儿最亮的时候, 我们将重新聚首。 梅萨说:“他跑调了。” 香波王子说:“也许跑调才是他最真挚的表达。” 梅萨忽然掩嘴而笑,说:“第一次听你给男人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很色情?” 梅萨说:“不,很慈祥。” 香波王子说:“我要给女人唱呢?” 梅萨说:“有点儿流氓。” 香波王子停下脚步,看着梅萨,一脸严肃,满眼诚恳:“谢谢你,梅萨。” 梅萨翻着白眼问:“为什么谢我?” 香波王子笑而不答,拉着梅萨沿楼梯走下了金顶。 梅萨说:“我们现在要去‘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是吗?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去那里的最充分的理由。” 香波王子说:“找到了,‘有寂圆满’的意思是:‘有了骷髅杀手的‘寂杀而归’,然后就是‘七度母之门’的‘圆满’。这是掘藏的重要环节。通俗地说,骷髅杀手的回家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们用仓央嘉措情歌挖掘出了一个冷酷杀手的爱情,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梅萨回味着香波王子的话:“对啊,伏藏学中,‘理由’往往是不可重复的。既然骷髅杀手已经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就不可能第二次去做杀手,这就是不可重复,不可重复就是理由。”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向了司西平措大殿。 3 一进入通往司西平措大殿的甬道,香波王子和梅萨就被碧秀副队长拦住了,好像他猜到他们一定会来这里。因骷髅杀手‘寂杀而归’带来的喜悦瞬间消失,绝望接踵而至。最后的殿堂就在十米之外,他们居然不能顺利走进去。香波王子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一声不吭。 碧秀拍了拍腰里的两只手铐,又指了指周围拥挤的喇嘛说:“该是归案的时候了,我不想惊动他们。” 香波王子和梅萨祈望着他:“再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吧。” 碧秀说:“作为‘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护法主门隅黑剑,我当然不甘心在没有得到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时候,就对你们动手,但作为一个警察,我只能遗憾地说,机会是你们自己丢失的。”他说着,从腰里摘下了两只手铐,“几分钟后,全市所有的刑警都会来这里搜寻炸药,刑警没有不认识你们的,我不能把抓捕你们的功劳让给他们。快告诉我,玛吉阿米在哪里?既然她是‘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就一定在附近。” 香波王子把手并起来,伸向碧秀:“你铐吧,我早就知道我不会成功的,‘七度母之门’和我并没有太深太牢的缘分。”头却抬起来,望着右首,瞳光闪闪的,好像看到了什么。 受他的感染,梅萨也朝右首望去。 香波王子神秘地对梅萨说:“我看见她了,她走到灵塔丛林里去了。” “谁?”碧秀警觉地四下看看。 香波王子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隐瞒你了,玛吉阿米就在那儿,灵塔殿里。” 碧秀推了香波王子一把:“你带我去抓。” 香波王子带着碧秀走向灵塔殿,突然停下,指着几步远的五世达赖灵塔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游客说:“就是她。”看碧秀有些疑惑,又喊了一声,“玛吉阿米。” 那女人果然回头,还冲香波王子微微一笑。 刹那间,碧秀扑了过去,他拎着本来准备铐住香波王子和梅萨的两只手铐,扑向了一个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人。他疯了,一心只想得到那份名单。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跑向人头攒动的“有寂圆满”——司西平措大殿。 梅萨说:“她怎么冲你笑?” 香波王子说:“因为我先冲她笑了。”说着,做了一个仅属于他的标志性的暧昧手势,又自嘲说,“久已不做,有点生疏了。” 身后,传来那女游客的尖叫:“你干什么,抓流氓。” 碧秀已经卡住女游客的喉咙,猛然明白上当了。女游客不是一个人,还有她的同伴。几个男女同伴从灵塔殿的四周跑过来。碧秀松开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转身就跑。 碧秀跑向司西平措大殿,里面挤满了喇嘛,水泄不通。他一头扎进去,挥动着手铐,拼命往里钻。喇嘛们纷纷让开,一让就把香波王子和梅萨亮出来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也在拼命往里钻,却比碧秀艰难十倍。没有人给他们让路,他们磕磕碰碰地恳求着:“劳驾,劳驾。” 碧秀冲过去,抓住香波王子的同时,咔嚓一声给他戴上了手铐。香波王子没有再做逃跑的努力,推了一把梅萨说:“你跑吧。”可她哪里跑得了,拥挤的喇嘛把所有能逃跑的缝隙都堵住了。碧秀抓住她的手,把她和香波王子铐在了一起,然后用另一只手铐铐住了自己和香波王子。 “谁是如来佛,谁是孙猴子,这下你们该知道了吧?”碧秀得意地说着,带他们朝外走去。许多喇嘛惊讶地望着他们。 有人问:“这一男一女怎么了?” 碧秀说:“你们没见过杀人凶犯吧?今天可以见一见了。” 手机响起来。碧秀一看来电显示,骤然有些紧张,拽着香波王子和梅萨边往外挤边说:“局长,两个逃犯已经抓住了,就在我手里。” 局长急促地说:“放掉。” 碧秀突然停下了,瞪着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脸僵硬。 局长的声音更加急促:“你的耳朵不好使吗?放掉。” “为什么?” 局长说:“我在圣观音殿,你火速给我赶过来。” 碧秀说:“可是,局长,两个逃犯……” 局长说:“没有时间再解释了,你一分钟内赶不到,我就把你从警察里除名,还要起诉你玩忽职守罪。” 碧秀先打开自己和香波王子的手铐,再打开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手铐,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返身就跑,一连撞歪了好几个喇嘛。 4 碧秀跑步来到圣观音殿门前时,里面已经聚满了人。 圣观音殿帕巴拉康在红宫法王洞的上面,它是布达拉宫无比神圣的殿堂。殿内主供一尊由檀香木天然生成的帕巴·洛给夏燃像,这是观世音菩萨的梵语。传说当年松赞干布修建布达拉宫时,天神托梦,说藏王应当在有雪边地供奉一本尊佛像护佑疆土,教化人民。松赞干布即派自己的化身西纳比丘前往天竺。西纳比丘见到天竺大森林中有一棵奇异的旃檀树,朝着十方天地激射光芒,便知道王之本尊将从此出。他用斧头砍伐旃檀树,旃檀树理解西纳比丘的用意,瞬间变成帕巴·洛给夏燃像说:“我愿往西藏有雪之邦,做藏王松赞干布的本尊。”这个传说让观世音菩萨成了西藏的保护神,让达赖喇嘛成了观世音菩萨的转世,这尊檀香木的观世音菩萨也就成了布达拉宫的镇宫之宝。 碧秀明白,这个无比神圣的地方只允许无比神圣的活动,今天这里的聚会非同小可。他站在殿门口同治皇帝御书匾额“福田妙果”的下面,朝里看了看,发现聚集在这里的僧俗人众都是些大人物,像公安局局长这种级别的人只能像守卫一样立在门边。 他来到局长身后,小声说:“局长,人太多太堵,你除名吧,一分钟过了两秒。” 局长沉声说:“不要乱说话。” 碧秀朝里看去,辨认着那些坐在便携式椅子上的人,除了自治区、拉萨市、西藏佛教协会的领导和布达拉宫管理委员会主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拉萨各大寺院的住持活佛外,别的他都不认识。但这些人也是刚刚来到圣观音殿,主持者还在挨个介绍,碧秀马上就知道,他们来自藏区各地和内地各省的大寺名刹,代表着整个中国的佛教。 突然有人打断了主持者的话:“没有时间介绍得那么详细,大家下去互相了解吧。我先把情况介绍一下,世界佛教界的第七次集结已经开始。这次集结是突然开始的,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世界各地那些因缘具足、有资格参加大集结的上座比丘都得到了通知,大集结已经开始,让他们迅速前往。谁也没想到,大集结的地点就是中国西藏的布达拉宫,大集结的开端就是布达拉宫诵经大法会。 “大家一定会问:谁通知他们的?我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们只了解到两点,第一,这些上座比丘早就从经书、从梦境、从感悟、从观想、从上师的口耳相传、从修炼的法门、从各种方便渠道中得到了‘通知’即将到来的启示,已经做好了大集结的准备;第二,现在全世界佛教界都知道有人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发掘即将结束,伏藏即将现世,就是这个消息导致了世界佛教界的第七次大集结。全世界的高僧来布达拉宫就是想知道这个被许多信徒看成是唯一的法门、最后的伏藏、未来的希望的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世界佛教组织已经紧急接触中国政府,各地佛教高僧正在陆续前来拉萨。中国政府承诺,保证这次世界佛教大集结平安吉祥。现在迫在眉睫的是两个任务:一是安全,二是接待。” 那人还在讲话,局长带着碧秀副队长来到了门外。 “听清楚了吧?安全第一。从现在开始,我和你的任务就是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炸药,排除险情。红宫交给你们重案侦缉队,白宫由我负责,其他建筑和周边建筑由自治区公安厅负责。” 碧秀点着头,试探地说:“放掉香波王子和梅萨太可惜了。” 局长说:“刚才领导讲话你听没听?全世界的高僧来布达拉宫就是想知道这个最后的伏藏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怎么能因为我们警察的抓捕而断送‘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呢?尽管香波王子是罪犯,但国家声誉高于一切,佛教徒对仓央嘉措遗言的期待高于一切。” 碧秀说:“香波王子还有重要同伙,名叫玛吉阿米,一直没有露面,我猜想把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消息传出去的人和这个同伙应该是一个人。” 局长说:“没那么简单,你知道为什么要在圣观音殿召开这个会议?三年前有人在这里打坐修行时就预言了今天的大集结,时间和地点丝毫不差。他说是护法空行给他发了手机短信,当他在檀香木的观世音菩萨面前把手机短信拿给大家看时,多数人不仅不相信,还怪他以物色扰乱人心。空行母的启示只可出现在观想中和梦境里,怎么可能是手机短信呢?我的意思是追查传播消息和发出通知的人是徒劳的,法律注重人证物证,而它给我们提供的却是空行母,你难道会抓一个神来做你的人证?” 碧秀不甘心地追问:“三年前预言大集结的这个人是谁?” 局长说:“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接班人古茹邱泽喇嘛。” 碧秀说:“谁给他发的短信,按照对方的手机号码往下查呀。” 局长说:“你以为就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查了,发短信的手机号码是空号。更奇怪的是,一离开圣观音殿,古茹邱泽喇嘛手机上的短信便自动消失了。” 碧秀说:“这里有很多疑点……” “一切等大集结完了再说,现在要紧的是寻找炸药。”局长看看表,“赶快行动吧,时间不多了,如果由于我们的失职而让炸药在太阳落山之前爆炸,你和我以及所有对布达拉宫的安全负有责任的人,都得下地狱、变饿鬼。” 5 圣观音殿的会议结束以后,参加会议的人都来到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前的石阶下,迎候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这些比丘有的从自己的国家直接飞往西藏拉萨,有的先到了中国首都北京,再转机到达拉萨。但不管他们从哪里来,都将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布达拉宫前。 作为最主要的东道主,瓦杰贡嘎大活佛在管家的陪伴下站在迎候队伍的前排,无法自已的兴奋让他暂时把炸药即将爆炸的担忧放在了一边。他明白这些客人的到来既不是冲着他,也不是冲着布达拉宫,而是冲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冲着一对名不见经传的世俗男女。但是毕竟布达拉宫因为拥有“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而成了世界关注的焦点,这是不期而至的荣耀。 这时有个官员模样的人过来向他请教:“‘七度母之门’到底是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简单讲,它是仓央嘉措的遗言,是亟待发掘的伏藏,也是密宗修炼的法门。” “还是不明白,能不能详细一点?”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在藏区几乎所有具备活佛转世传承的寺院都有‘七度母之门’的研究者和修炼者。他们各自为阵,以最隐蔽的方式从事着修炼和推动着研究。即使在同一座寺院里,你也无法揣测到底谁跟‘七度母之门’有关系。但是多年来大家都知道,修炼和研究毫无进展,修炼者试图通过观想、通过与神明的直接交流得到‘唯一的法门’。研究者试图利用超人的智慧、不懈的探索发掘‘最后的伏藏’。他们始终处在鸦雀无声的黑暗之中,一点响动也没有。但是就在最近,古茹邱泽喇嘛通过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公开了自己修炼‘七度母之门’的成果。当他宣布他的修炼仅止于‘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而第六门便是伏藏之门的时候,两个名叫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掘藏者出现了。他们的举动让所有人意识到,机密而遥远的‘七度母之门’,神圣而伟大的仓央嘉措遗言,居然就在布达拉宫。这还不算,就因为他们发掘伏藏的举动,藏传佛教的‘七度母之门’直接导致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重大集结。” 那官员点着头,还想问什么,瓦杰贡嘎大活佛微笑着扭转了脸,他现在需要平静,需要思考突然来临的第七次集结。 瓦杰贡嘎大活佛比谁都清楚,没有集结就没有佛教,没有佛教的发展,每一次集结都是一座里程碑、一次大转折。 第一次集结发生在释迦牟尼圆寂不久,在佛陀上首弟子迦叶的主持下,五百比丘集结在王舍城外的七叶窟,可以说正是这次集结诞生了有关佛陀教义的佛经。释迦牟尼在世时,只有以口相传的佛法,没有文字记载的佛经。在这次集结中,释迦牟尼的弟子阿难诵出了佛陀言说的“经”,优波利诵出了佛陀制定的“戒律”,比丘们用古印度流行的巴利文记录下来,形成了最初的“佛经”。从此,佛教开始成为一个以偶像为表、以佛说经典为心、以念经禅坐为行的宗教集团。 第二次集结发生在释迦牟尼圆寂一百周年。印度东部毗舍利僧团违背传统戒律,储存盐巴,过午再食,饮未发酵的棕榈酒和未搅动的牛乳,随便用坐具,乞受金银财物等。西部摩头罗僧团的耶舍长老亲自考察后,提出强烈发对,试图纠正此等违法行为,却遭到对方拒绝。于是耶舍长老召集七百比丘在毗舍利集结,用大诵经的方式重新审定戒律,责成毗舍利僧团限时改正,回归传统。毗舍利僧团不服裁定,召集上万普通比丘,集结在毗舍利以诵经抗衡。参与七百人集结的都是上座比丘,被称为“上座部”,参与万人集结的都是普通比丘,被称为“大众部”。这次集结实为两僧团分别集结的合称,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分裂就此发生。它意味着佛教的发展走向多元与开放,意味着佛教徒正在用改变戒律的办法增强亲和力,使信仰从高高在上的少数人的修行开始走向更广大的世俗人众。 第三次集结发生在释迦牟尼圆寂二百三十六年,这时古印度阿育王已经皈依佛教,他在鸡鸣寺供养上万僧众谈经论道,许多外道乘机混入,试图用自己的教义影响阿育王。于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阿育王觉得有必要肃清外道,净化佛教,便召集一千名上座比丘在华氏城集结。他们诵唱古典佛经,确定并巩固经教义理,对各种外道邪说进行清理批判。然后派出一批僧人,离开恒河流域,向远途境外传教弘法。这次集结避免了佛教被外道吞没,维护了佛教的纯粹性,并开始向更加辽阔的地域扩展。 第四次结集发生在公元前100年前后,当时佛教内部不仅有上座部和大众部的分庭抗礼,两部之中又分裂出许多派系,各持一端,互相敌视。笃信佛教的大月支贵霜帝国的迦腻色迦王,在今天的克什米尔一带召集五百罗汉隆重集结,采纳各派意见,完成了论藏汇编,共三十万颂九百六十万言。之后,迦腻色迦王组织工匠,把一些经典论藏镂刻在铜板上,珍藏于佛塔之中。大约同时,斯里兰卡国王阿巴叶在阿卢寺召集五百比丘,背诵上座部三藏,广泛注释,诞生了第一部巴利文的三藏经及注释。两地集结开启了求同存异之风,把三藏(经藏:佛陀本人的言论说法,律藏:僧侣的清规戒律,论藏:对教言教理的阐述解释)中的“论藏”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第五次集结发生在1857年,鉴于佛陀说法时的用语巴利文语和作为古印度大众语的巴利文已经失传,而后来各种语言对巴利文经典的解释和依靠的蓝本出现偏差,甚至大相径庭。缅甸贡榜王朝的明顿君王召集两千名上座比丘,集结于首都曼德勒城。以律藏为主,重新审定巴利文经典,并对原文严格进行校对修订,然后把两千上座比丘共同认定的律藏铭刻在七百二十九块石碑上以求长存。这次集结强调的是戒律和戒律的原创性,其实也就是强调了信仰集团的重要,加固了组成集团的纽带,把恢复戒律的正宗、正统当作了巩固组织和纯洁组织的必要手段。 第六次集结发生在1954年至1956年,为纪念释迦牟尼圆寂两千五百年,缅甸政府在仰光北郊的一座山冈举行了佛教史上最盛大的一次集结,两千五百多名来自缅甸、柬埔寨、斯里兰卡、印度、尼泊尔、泰国、中国的上座比丘应邀参加。这次集结的目的还是为了正本清源,对以假乱真的各种巴利文三藏尤其是经藏和论藏筛汰审定,然后进行严密的核对校正,使世界佛教拥有了迄今为止最权威、最完善的巴利文大藏经,由此体现了经文教典的严肃性和宗教组织的纯粹性。 这是伟大的里程碑式的六次集结,那么第七次呢? 第七次集结就发生在今天,发生在布达拉宫,发生在有人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啊,瓦杰贡嘎大活佛一想起来浑身就有些颤抖,是激动。作为一个佛门高僧,面对如此重大的事件,他不能不激动。激动来自期待,全世界都在期待,释迦牟尼在期待,三世如来、八大菩萨、二十一度母、贤劫千佛在期待,地球之上所有的佛僧、所有的信民都在期待:大集结的成果是什么?它关系到佛教的命运,佛教未来的走向——寂灭或者辉煌;关系到灵魂是否得救、人类是否幸福,我们的精神在迷惘摇摆、无奈无助中还能走多久。而所有这一切,都要看能不能成功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即仓央嘉措遗言,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什么? 瓦杰贡嘎大活佛问身后的管家:“我们能不能帮他们一下?” “帮助谁?” “两个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年轻人。” “不能,大活佛,他们有他们的命运,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炸药。” 炸药?沉重无比的炸药让瓦杰贡嘎大活佛挺直的腰板顿时塌了下来。警察是越来越多了,而且带来了炸药探测仪和六七只警犬,每座殿堂都成了重点搜查的地方。他回头望了望彭措多朗大门,真希望这个时候有人跑出来告诉他:炸药找到了。 管家说:“大活佛你看,客人已经来了。” 一长溜望不到头的小轿车和大轿车从北京路驶来,进入布达拉宫广场后,很有秩序地停下了。车里的人纷纷走下来,顿时就红黄青紫一片,袈裟和法衣的汇合就像霞片落地。世界各地的高僧们缓缓走来,黑头发的,黄头发的,白头发的,也有无头发和长头发的。第七次世界佛教大集结开始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寻思,第六次集结的上座比丘最多,一共两千五百多名。那么第七次呢?一看布达拉宫广场的车阵僧潮,至少有四千名上座比丘,加上他们的随员,一万僧众轻松超过了。 瓦杰贡嘎意识到以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亮相于大集结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到来,便整了整簇新的袈裟,快步朝广场走去。所有迎候的人都朝广场走去。几乎在同时,有个喇嘛从彭措多朗大门内冲出来,大喊一声:“大活佛。” 瓦杰贡嘎大活佛停了下来,回身满怀期待地望着那喇嘛,他知道一定是有消息了:炸药已经找到?“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已经发掘? 但是等那喇嘛从石阶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站到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时,说出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出事了,司西平措出事了。” 6 走来走去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不时地碰撞在喇嘛身上,有时甚至会踩到盘起的脚上腿上,但喇嘛们并不在乎,看一眼他们,就又去专心自己的事情了。 梅萨说:“人这么多,碍事,碍事,碍事,要是这里没有人就好了。” 香波王子说:“也许就需要人多,也许并不需要我们这样走来走去。掘藏的路线是设定好了的,掘藏的环境一定也是设定好了的。你想想,我们一路走来,基本上是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路线。” 梅萨说:“你说的也对,伏藏就是环境的掩埋,掘藏就是环境的开启,这在理论上是成立的,可如何发现开启的钥匙却因人而异。” 香波王子盯上了大殿西端达赖喇嘛的无畏雄狮宝座,宝座上方悬挂着乾隆皇帝的御书匾额“涌莲初地”。宝座和匾额之间,华彩的经幡扭结成了一个圆轮,圆轮中间又是一个写满经文的黑色圆点。 梅萨说:“我们走近了看看。” 香波王子说:“走近了也没用,我们不可能拆开宝座和匾额,所有我们做不到的,都不会成为伏藏的选择。我在乎的是那个圆轮,这是一个别的殿堂没有的造型,突然出现在这里,感觉有些特别。圆轮的中心有一点,那是太阳的象形字,曾经出现在西藏那曲的日土岩画中,关于这个象形字,古代藏文、汉文、埃及文都是一样的。” “你是说,西藏最早的文字是象形的,而不是拼音的?” “每一个古老民族都有象形的童年,有些被时间湮灭了,有些却保留了下来,藏族是保留童年痕迹最多的一个民族。它把童年神化,变成了膜拜的对象,也变成了保护的对象。你再看大殿内四十四根柱子和柱子上的斗拱,那些雕刻精美华丽的佛像、动物和花饰,不仅是一种装饰,更是一种语言、一种表达。” “关键是它在表达什么。” “是啊,它在表达什么?《布达拉宫志》里说,作为支重柱,司西平措大殿需要四十二根就够了,后来又加了两根,为什么?” “你是说我们需要找到这两根不知为什么加进去的柱子?”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说:“我们一时找不到,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支重柱。再说加了两根柱子,然后就伏藏于这两根柱子,那也太明显、太注重‘实有’了。” “不错,伏藏应该是不虚也不实、不堕‘常边’也不堕‘断边’的。” “所以我怀疑它是为了凑数。在西藏人童年的结绳记事中,第四十四个绳结表述的是心想事成,也叫‘事成之心’。而那些雕刻在斗拱梁柱上腾空一跃、獠牙血嘴的动物又都是用来象征‘护法之心’的。建造布达拉宫红宫时,木雕大头领白朗贡布草拟了许多花饰,别人问他:‘这是什么花,怎么没见过?’白朗贡布说:‘好花都开在人心里,你到哪里去见?心中没有圣洁,莲花又在哪里?’后来人们就把许多木雕花饰称为‘心里生长的花’或‘圣洁之心’。” 梅萨说:“听来听去,你强调的是‘心’,可别的殿堂也有被称为‘圣洁之心’的花饰,也有象征‘护法之心’的动物雕刻。” 香波王子说:“但别的殿堂没有外加两根柱子,凑够四十四根的做法。而凑足这个数的时候,正好是仓央嘉措时代。经幡代表的太阳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兽代表的护法之心、花饰代表的圣洁之心,它们汇集在一起,难道是巧合吗?” 梅萨茫然地摇摇头。香波王子笑了笑,他知道自己也是茫然的,越说越茫然。他们绕开一群喇嘛,东张西望地走上了二楼画廊。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六百九十八幅壁画,四百多名画师参与了绘制。我们快速看下去,只能浏览,不能细观。” 梅萨惊讶地望着壁画:“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鲜艳的壁画,眼前全是汹涌的色彩,浏览能浏览出什么来?” 香波王子说:“试试看吧,多用脑子少用眼睛,快走。” 二楼画廊的喇嘛比下面少一些,他们快步过去,香波王子不停地说着:“壁画里有数不清的佛像,藏传佛教中最重要的佛、菩萨、护法神都在这里得到了表现。此外还有莲花生、阿底峡、宗喀巴、除了仓央嘉措以外的历代达赖,以及佛本生故事、成就者传奇等。但布达拉宫壁画最著名还是历史题材,有唐皇五难吐蕃求婚使者图、文成公主进藏图、大昭寺传说图、布达拉宫修建图、固始汗拜见五世达赖喇嘛图、十三世达赖喇嘛朝见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图等。还有一些壁画反映的是劳动与生活场景,有农耕、狩猎、渡河、冶炼、奏乐、舞蹈、骑马、射箭、摔跤、洗浴等。所有的壁画中,东壁一组五世达赖喇嘛生平事迹图最重要,有游乐、观戏、讲经、赴京途中、御赏金顶黄轿、朝见顺治皇帝等。看,就是这幅。” 他们停下了,仰头观看着。 壁画的中央是年轻俊秀的顺治皇帝和睿智沧桑的五世达赖喇嘛。顺治皇帝的座位略高一点,他抬头祥和平静地望着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却低着头,睁大眼睛,护法神一般两眼如炬地瞪着下面,下面是两个献贡的僧人和俗人。 梅萨拉拉香波王子说:“走吧。” 香波王子一动不动:“五世达赖喇嘛的眼光为什么是下视的,他在看什么?而且如此吃惊?” “你以前没发现吗?” “我以前看到的都是复制品,和看真迹居然有这么大的区别。你看,五世达赖喇嘛下视的眼光恰好落在献贡僧人的身上,确切地说,落在了他举起的藏式茶壶上。” “这就应该吃惊吗?” “那个献贡的僧人是不合常规的。他是五世达赖喇嘛身边的人,在这种场合应该把藏壶举向顺治皇帝。但他似乎突然转身,和那个朝廷的献贡俗人一起,把藏壶举向了五世达赖喇嘛,五世达赖喇嘛当然要吃惊了。五世达赖喇嘛的吃惊或许就是一种启示。” “启示什么?” “让后来观赏这幅壁画的人也感到吃惊:这个献贡僧人为什么不合常规地转向了五世达赖喇嘛?”香波王子说,“你看,献贡俗人把头仰成水平虔诚地望着五世达赖喇嘛,献贡僧人的头却只是略微抬起,盯着手中的藏壶,或者说用藏壶遮挡着自己的脸。他遮起自己的脸不让五世达赖喇嘛看到,因为他想让五世达赖喇嘛只看到他手中的藏壶。” 梅萨眨巴着眼睛:“藏壶有什么好看的?” “从五世达赖喇嘛的角度,他看到的只能是壶盖。藏壶是一种祭神的琼浆供器,壶盖是很讲究的,它是个带有藏文咒语的圆轮,圆轮的中心有一点,而且是直直翘起的一点,直直翘起显然是一种强调。” “圆轮的中心有一点?你指的是壶盖之心?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圆轮就是法轮,当年释迦牟尼初转法轮时,就是把手合在心口,宣说了自己的彻悟。圆轮之心,就是彻悟之心。” “你说的还是‘心’,但我更加不得要领了。”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说:“我也不得要领,不过是一种推测,我一边推测一边怀疑自己:对吗?也许还不到抓住要领、豁然开朗的时候。” 他们走下二楼画廊,在喇嘛堆里挤来挤去,不知往哪里走,停下来上下左右看看。没看出什么,转身要离开,一下子愣住了。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那一对著名的巨型织锦帷幔前。 梅萨仰头看着:“太棒了,织锦竟有这么富丽的,简直精美绝伦。” 香波王子说:“这一对锦幔是康熙皇帝祝贺红宫落成的御赐,右边的绣着宗喀巴像,左边的绣着五世达赖喇嘛像,全部用金线编织。当年为织造这对锦幔,康熙下旨建造了一座织造工厂,耗时一年多,费银一万六千多两,运到西藏后,立刻被西藏人视为罕见的妙音之宝,受到隆重膜拜。这时五世达赖喇嘛示寂已有十四年,离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入主布达拉宫还差一年。一年后,当仓央嘉措第一次站到这一对巨大的锦幔前时,突然唱出了这样一首情歌: 黑业白业的种子, 虽是悄悄播下, 果实却隐瞒不住, 自己在逐渐成熟。 “我一直在想,仓央嘉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唱出了这样一首情歌?字面上的意思是情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但为什么又把导致怀孕的爱情说成是‘黑业白业’呢?‘业’简单地说就是‘因’就是‘种子’,‘黑业’是感染了秽恶不净的苦果,‘白业’是感召了净妙清白的乐果。纯粹的宗教含义让我觉得它另有深意。” 梅萨望着他,把眸子里的询问变成了亮光:什么深意? 香波王子说:“情歌的意思是有因必有果,因果关系的符号其实就是吉祥八宝中的法轮。法轮如同车轮,是古印度的一种兵器,后来变成佛教法器是因为它可以旋转不停。不停就是走动,象征了佛法经久不衰、四处传播,即所谓‘法轮常转’。法轮都有八根辐条,代表释迦牟尼从觉悟到圆寂的八大功德。但‘走动’也好,‘常转’也好,‘功德’也好,这只是法轮外圈的意义。八根辐条从不同的方向伸向中心,突出了它们的因果关系。圆轮的中心有一点,这一点是‘因’,它辐射开去,形成了外圈,这是‘果’;但外圈的转动又会带动中心的转动,外圈又变成了‘因’,中心又变成了‘果’。” 梅萨说:“又是一个‘圆轮的中心有一点’,但你仍然没有说明白,为什么仓央嘉措第一次站到这一对锦幔前时,唱出了一首表达因果关系的情歌?” 香波王子说:“我现在还说不明白,但我觉得司西平措大殿一定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不然它不会让我们如此集中地感悟到‘心’的存在——经幡代表的太阳之心、柱子代表的事成之心、雕兽代表的护法之心、花饰代表的圣洁之心、壶盖代表的彻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如果我们继续看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别的‘心’。” “所有这些‘心’,别人很可能也会发现。” “但任何人如果没有从雍和宫开始到布达拉宫的曲折经历,发现了又有什么用?他怎么知道这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必经之路呢?更何况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是谁也发现不了的,除了我。” “那就应该从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开始,这是你的专利,体现了掘藏的唯一性。” 香波王子再次抬头,看了看那一对著名的巨型织锦帷幔,小声唱了一遍那情歌。梅萨用心听着,然后说:“你刚才只解释了‘黑业白业’,但我觉得这首情歌的重点好像是‘果实’,‘逐渐成熟’的‘果实’。” 香波王子说:“说得对,这首情歌至少有两个喻指,‘果实’的喻指是什么呢?既然仓央嘉措面对锦幔之上五世达赖喇嘛的金线绣像唱出了这首情歌,就一定与五世有关。五世是‘因’,他是‘果’?‘果实却隐瞒不住’指的是他作为五世的转世灵童,被隐瞒了十多年的经历?‘自己在逐渐成熟’指的他入主布达拉宫的事实?” 梅萨说:“我觉得有道理。” 香波王子说:“既然五世是‘因’,仓央嘉措是‘果’,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就应该是五世达赖喇嘛和仓央嘉措共同的心。共同的心,共同的心,他们共同的心在哪里?也许就在‘先佛之殿无隐之地’。我们别忘了大昭寺‘授记指南’的最后一句:‘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 “首先‘先佛之殿’就不好解释,这里不是释迦牟尼殿。” “可以这样解释,对众僧来说,释迦牟尼是‘先佛’,对格鲁派来说,宗喀巴是‘先佛’,对仓央嘉措来说,五世达赖喇嘛是‘先佛’。司西平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灵塔殿的享堂,自然应该是‘先佛之殿’。” “那么‘无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呢,怎么解释?” 香波王子紧攒了双眉说:“再想想,再想想。” 突然一阵喧嚷,大殿里的喇嘛们骚动起来。许多人朝门口跑去。几个喇嘛经过香波王子和梅萨身边,差一点把他们挤倒。香波王子抱着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心说今天怎么这么乱?好像失控了,没人管了,不会破坏了伏藏环境吧? 第十二章 玛吉阿米 司西平措大殿门口,几十个外来的喇嘛堵挡在那里不让警察进去。碧秀副队长带着重案侦缉队的人推搡着他们,却遭到了强烈反抗。他意识到正在和警察抗衡的是一股蓄谋已久的力量,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碧秀拼命喊着:“炸药,炸药。太阳落山之前就要爆炸,赶快离开,不要妨碍我们搜查。” 有一些布达拉宫的喇嘛从里面冲出来,帮着警察撕扯堵挡门口的外来喇嘛:“让开,让开,难道你们不怕炸药爆炸?你们不怕,我们怕,布达拉宫怕。” 堵挡门口的外来喇嘛不听。两拨喇嘛你推我搡,不一会儿就打起来。大殿内外一片喧嚷。警察又成了劝架的,怎么劝也劝不开,突然听到有人喊:“诵经了。” 转眼之间,堵挡门口的外来喇嘛撤向大殿中心,纷纷落座。碧秀副队长带着部下走进大殿,把他们围起来,恳求他们离开。他们不理。强行拉他们起来,立刻会有好几个喇嘛过来把警察推开。 显然这是一个紧密团结的僧人集体。 碧秀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们,心说罢罢罢,被打坐诵经占用的中心地带超不过司西平措大殿总面积的百分之一,而且也没有造像、供台、壁龛、墙饰等等这些必须重点怀疑、仔细搜查的地方,就暂时搁置吧。碧秀指挥重案侦缉队的人从没有诵经喇嘛的四个角落开始搜查。 这时瓦杰贡嘎大活佛带着管家走进了大殿,霎时一片安静。从外来喇嘛群里突然冒出了古茹邱泽喇嘛,快步迎了过去。 瓦杰贡嘎大活佛一见古茹邱泽喇嘛,严肃地说:“这里怎么这么乱,佛教在世界范围内的第七次集结无比荣幸地降临到了布达拉宫,大诵经法会已经成为大集结的前奏,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古茹邱泽平静地说:“尊师,我早就知道了,三年前我在圣观音殿帕巴拉康打坐修行时就预言了今天的大集结。” 瓦杰贡嘎大活佛面无表情:“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告诉我,你正在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说:“我不敢,我也不敢坚持我的预言,就像现在,我不敢坚持我对炸药的预言一样。”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是说你还是坚持布达拉宫没有炸药?” 古茹邱泽说:“不,现在不坚持了,尊师如果能让警察离开,给我一个小时,我就能把炸药找出来。”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一个小时?不行,大集结的国内外高僧很快就要进入布达拉宫,我不能让他们知道布达拉宫献给他们的见面礼是炸药。” 古茹邱泽说:“既然这样,我们只好宣布,大诵经法会正式开始,任何人包括警察都不得干扰。”说着,转身面向坐成方阵的外来喇嘛,像指挥合唱那样双手抬起又落下。 传来一阵高亢洪亮的引经声:“唵——巴——扎——”接着就是众喇嘛的和声:“叭——咪——吽——” 出事了,布达拉宫出事了,这才是真正的大事件。瓦杰贡嘎大活佛发现不仅一向谦恭的弟子古茹邱泽喇嘛夺走了他作为峰座大活佛主持大诵经法会的权力,连言听计从的司西平措大殿的引经师也不等他的传唤,走出西日光殿喜足绝顶宫,加入了非法诵经的会场。他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挥着手大喊一声:“停下。” 没有人理睬他,他这才意识到这些诵经的都不是布达拉宫的喇嘛,自己一个也不认识,而古茹邱泽喇嘛和引经师却认识他们。他感到蹊跷,疑虑地望了一眼身边的管家。 管家说:“大活佛,其实古茹邱泽喇嘛早就背叛了你,‘七度母之门’就是叛誓者的法门。”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不,我们不能怀疑‘七度母之门’的神圣和伟大,正是它导致了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 管家坚定地说:“古茹邱泽喇嘛就是一个叛誓者,所有来这里诵经的都是叛誓者,他们是一个沆瀣一气的团伙。” 瓦杰贡嘎大活佛浑身一颤:“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子是叛誓者团伙的一员,却又无法解释面前的事实:这么多外来的陌生喇嘛正在非法诵经,古茹邱泽是他们的主持。 瓦杰贡嘎大活佛抬眼望着弟子,弟子坐在诵经喇嘛的前排,一边诵经一边望着他,眼睛里的清澈一如既往地映现着内心的明净和恳请:尊师,原谅我。瓦杰贡嘎大活佛转过脸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憋住,仿佛这样就能排除对弟子的原谅:决不原谅,决不。 他气呼呼朝门外走去,一晃眼看到一对俗装男女伫立在大殿一侧,当司西平措大殿内大部分红袈裟的喇嘛都开始打坐念经时,这一对俗装男女显得格外突出。他眯起眼睛盯着他们,就像盯上了即将开启的“七度母之门”,内心的兴奋不期而至:香波王子? 瓦杰贡嘎大活佛不禁走了过去,想告诉两个掘藏者:第七次结集已经开始,全世界的上座比丘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是冲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才选择了布达拉宫,你们可千万不要让他们失望。 这时有个喇嘛跑来对管家说了些什么。管家立刻过去,挡在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说:“各国的上座比丘已经到了彭措多朗大门前,作为布达拉宫的主人,大活佛不去迎接是不合适的。” “可是这里,炸药、不听话的古茹邱泽、胡乱诵经的喇嘛……”瓦杰贡嘎大活佛犹豫着走向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也看到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疑惑地看着他走来又离去,突然发现司西平措大殿一片安静,诵经的喇嘛不出声了。他扭头望过去,看到那些外来喇嘛正在调换座位,把方阵变成了圆阵。古茹邱泽喇嘛站在圆阵的中央,展翅飞翔一样举起了双臂。 一会儿,随着古茹邱泽喇嘛双臂有力地落下,引经师再次发出了一阵高亢洪亮的引经声:“唵——巴——扎——”接着就是众喇嘛的和声:“叭——咪——吽——” 这声音仿佛一根利矛,一下子捅开了香波王子淤塞的脑海。他觉得豁然一亮,“啊”了一声,跳起来,拍了一下梅萨,激动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圆轮中心的一点找到了,‘授记指南’里的‘无隐之地’找到了,它就在那儿,就在那儿。” 2 香波王子指的是司西平措大殿的中心。 梅萨说:“你怎么这么肯定?理由呢?快说理由。” 香波王子说:“‘先佛之殿’里,经幡代表的太阳之心、壶盖代表的彻悟之心、情歌代表的因果之心,从图像、法传、佛理三个方面告诉我们:圆轮的中心有一点。这一点指的就是‘授记指南’里的‘无隐之地’。换句话说,‘无隐之地’就在圆轮的中心,也就是‘先佛之殿’的中心。” 梅萨说:“可这个‘先佛之殿’是方的,不是圆的,看不出任何‘圆轮’的意思。” 香波王子说:“别忘了司西平措又叫‘有寂圆满’,更何况诵经的喇嘛已经明白如话地坐成了圆阵。” 梅萨一愣,点点头:“对啊,‘有寂圆满’。” 司西平措大殿的中心,一地喇嘛诵经正酣。 香波王子大声说:“‘授记指南’中说,‘索朗班宗拜托了先佛之殿无隐之地上超荐的喇嘛’,‘超荐的喇嘛’,就是他们。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后,摄政王桑结匿丧不报十四年,每年都在司西平措大殿秘密举行超荐法会。布达拉宫诵经大法会就是从当年的超荐法会延续而来,所有在这里诵经的喇嘛都应该是‘超荐的喇嘛’。” 梅萨再次点点头。 香波王子笑着:“啊哈,找到了,找到了。” 梅萨说:“不是找到了,是超荐的喇嘛自己显露了。” 香波王子说:“对,是他们自己显露了。你说得对,掘藏的路线是设定好了的,掘藏的环境也是设定好了的。” 梅萨说:“这是我说的吗?是你说的。我说的是,伏藏就是环境的掩埋,掘藏就是环境的开启,但如何发现开启的钥匙却因人而异,你太伟大了。下来怎么办?” 香波王子昂奋地挥了一下手:“掘藏。” 梅萨指着大殿中心说:“这么多人,谁允许我们掘藏?” 香波王子一下僵住了:是啊,谁允许他们在司西平措大殿公然发掘伏藏?他看着前方,发现碧秀和一些警察还在搜寻炸药,突然想起他们在达松格廊道看到的那幅唐卡,唐卡的右下角、无常的标识、爆炸的火焰、火焰下面一管一管的炸药、火焰描画出的梵文‘炸’字。三百多年以来,机密的叛誓者、坚不可摧的传承的体现,居然是精确指明了埋藏炸药的地方——布达拉宫司西平措大殿。太阳落山之前就要爆炸,警察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但是香波王子立刻意识到,找不到炸药也许是对自己的成全,为什么不能利用炸药来发掘“七度母之门”呢?啊,寻找炸药,堂而皇之的理由,利用它,也利用警察。他想对梅萨说,又怕梅萨鄙视。因为在他们以发掘炸药的名义掘藏的时候,警察实际上就停止了对炸药的搜寻。 有点卑鄙,也很残忍。 他嗫嗫嚅嚅说了出来。意外的是梅萨举起拳头给了他一下:“我们不谋而合。”又说,“我们尽快得手,警察还会有时间在太阳落山之前把炸药找出来。” 他沉重地点点头。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他随时都会被抓或被杀,掘藏不可能拖延到找到炸药以后。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过去,站到碧秀副队长身后。碧秀回头,本能地掏出手铐。他身边的警察立刻把香波王子和梅萨围住。香波王子打了个手势,示意碧秀暂停。 香波王子说:“你要炸药,我要‘七度母之门’。” 碧秀说:“废话。” 香波王子凑近碧秀跟他咬耳朵:“你像只没头苍蝇,瞎碰乱撞,永远也找不到炸药。” 碧秀也跟香波王子咬耳朵:“你也别想开启‘七度母之门’。实话告诉你,局长已经命令我放你掘藏,因为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已经开始……” “什么?佛教第七次集结?”香波王子惊诧不已。 碧秀接着说:“你还不知道?来自全世界的佛门高僧都将聚集布达拉宫,亲眼目睹仓央嘉措遗言的出世。所以警察不仅不会抓你,还要成全你。但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不仅是警察,还是门隅黑剑。警察不抓你,门隅黑剑会抓你。不是抓你,是杀你,在仓央嘉措的毁教遗言出世之前。” 愕然之余,香波王子想告诉碧秀,“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寂杀而归”,门隅黑剑也该“寂杀而归”,却没有说出口。碧秀不是骷髅杀手,不到亲历果报的时候,几句话改变不了他的本性。香波王子略一沉吟,把碧秀拉到一边,低声说:“我们做个交换,我告诉你炸药埋藏的地方,你保证让我安全掘藏。” 碧秀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领:“你知道炸药在什么地方?快说!” 香波王子凛然道:“你先保证让我安全掘藏。” 碧秀说:“你是佛教之敌,黑方之主决不会让你得逞。杀你不杀你,我说了不算。” 香波王子说:“但你至少可以保证再给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他要干什么?等他的“金刚佑阻”,那个既是仓央嘉措的情人,又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玛吉阿米?碧秀心里一阵激荡,永不消逝的“隐身人誓言”就像一股大水,又一次破堤而出。杀心如同指针,再次指向了他在心里怒吼了一万次的目标。碧秀恶狠狠地说:“好吧,再给你一个小时,快说炸药在哪里?” “动动脑子吧,炸药已经自己跑出来了,可你们却视而不见。” 碧秀疑惑地瞪着香波王子:炸药跑出来了,在哪儿? 香波王子一笑:“你知道这些外来喇嘛为什么要和警察抗衡?” “怕我们干扰了诵经。” “难道他们不怕被炸死?” “是啊,我也这么问。” 香波王子说:“他们当然不怕,他们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们就是叛誓者。他们开始不让你们进门,眼看堵不住了,又撤回来,占领大殿中心,以诵经作掩护不让你们接近,为什么?因为炸药就在大殿中心喇嘛们诵经的地方,他们要严加保护。” 碧秀一声不吭。从北京一路追杀到拉萨,他对这位掘藏者的判断能力不仅相信,而且迷信。何况开阔坦荡的司西平措大殿里,也的确只有喇嘛们诵经的大殿中心,是警察唯一没有搜查的地方。 碧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说:“快去掘藏吧,一小时很短。” 梅萨跨前一步,叮嘱碧秀:“佛祖也有错的时候,为防万一,别的地方的搜查千万不要停止。就算我们是罪犯,也不希望辉煌神圣的布达拉宫被叛誓者炸毁。” 碧秀说:“万一错了,我会立即杀了你们。” 3 碧秀命令重案侦缉队的人包围大殿中心,强行疏散那些诵经的外来喇嘛。盘腿诵经的外来喇嘛手挽着手,把大殿中心当成了坚守的阵地。碧秀没了办法,只好求助于布达拉宫的喇嘛。几百个布达拉宫的喇嘛涌进了司西平措大殿,几乎是四人抬一个,把那些外来喇嘛一个个请离了大殿。 外来喇嘛簇拥在大殿门外,朝里面冲撞着,冲了几次都没有冲进来。古茹邱泽喇嘛制止着他们,大声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引经师亢亮地吼起来,全体外来喇嘛抗议似的高声诵唱起了经文。 布达拉宫的喇嘛把大殿的中心地带围了起来。碧秀副队长一边派手下严加警戒,一边打电话向局长报告。十分钟后,局长亲自到场,他带来了十几名消防队员和两条搜查犬。 两条搜查犬在大殿中心的灰色地砖上快速地嗅来嗅去,几乎同时发出了找到目标的叫声。两个目标相隔约十米,好像在这十米之间都埋藏着炸药。 消防队员在地上画出几条线,把一些一尺长的小钢钎楔进灰色地砖的砖缝,小心翼翼地撬挖着。 局长靠近碧秀,用下巴指了指香波王子和梅萨说:“这就是那两个逃犯?他们不去开启‘七度母之门’,守在这里干什么?” 碧秀说:“是他们告诉我这个地方埋藏着炸药,他们一定想看看结果如何。” 局长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你可千万别上当。” 碧秀说:“我想不会,两条搜查犬都证明下面有爆炸物。” 局长望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满腹狐疑地摇摇头说:“眼看大集结的各国高僧就要到达司西平措,他们倒清闲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装得清闲,其实很紧张。“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正处在最后的发掘之中,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刻。在他们的感觉里,此刻此地,真正的主角是他们,而所有的警察、所有的消防队员,以及两条搜查犬,都不过是他们的帮工。他们默默祈祷着,就要露面了,就要露面了,“七度母之门”——仓央嘉措遗言终于要在他们锲而不舍的发掘之下,向世界洞开它的真面目了。它到底是无量无垠的仁爱之光,还是阴狠恶毒的复仇之剑,揭开这层灰色地砖就知道了,一分钟,两分钟,最多再有十分钟。 第一块地砖噗然撬了起来。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手捏在了一起。但立即又分开了,像触电一样。一个疑问流星一般在两人脑海中划过:一旦仓央嘉措遗言现世,他和她的掘藏蜜月就将结束?他坚信是悲悯,她坚信是诅咒,他们的爱情如何面对石破天惊的掘藏结果? 地砖被一块一块地撬起来搬到了一旁。地砖下面,什么也没有,一抹平整的阿嘎土。 香波王子和梅萨朝前靠近着,对视了一下:怎么会没有呢? 碧秀走过来,瞪着他们说:“一小时不长,不掘藏了?” 梅萨说:“不看见炸药,心不踏实,没法掘藏。” 香波王子说:“什么法门,都怕轰隆一声爆响。” 两条搜查犬的表现让人再次燃起了希望。它们在阿嘎土上跑了几个来回,不断发出找到目标的叫声。 香波王子和梅萨想:还有一层?“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就在阿嘎土的下面? 警察和消防队员以及围住大殿中心的布达拉宫喇嘛都在想:怎么会把炸药埋藏得这么深?布达拉宫没有内奸是办不到的。 消防队员开始更加小心地起挖阿嘎土。阿嘎土很瓷实,厚度大约十公分,他们先在不同的地方掏出一些洞,然后一点一点扩大面积。不断有人把掏挖出来的阿嘎土用手捧到一个帆布兜里,再运离大殿中心。渐渐地,土少了,露出了一层木地板,地板是用四棱原木拼起来的,显然正是这些四棱原木形成了整个司西平措大殿坚固的地面。 “没有啊,炸药没有啊。”很多人都在说。 “没有啊,伏藏没有啊。”香波王子也在说,沮丧得浑身发抖。梅萨说:“难道我们错了?不可能啊,这最后一步,我们的分析是最可靠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殿门外,那些外来喇嘛高声诵经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碧秀有点不甘心,让喇嘛找来几把笤帚,带着人扫尽了地板上的细土粉末,扫出了一片干干净净的大殿中心。 局长说:“你还想把地板也撬了?” 碧秀看了看,发现原木很长,而且是一根一根铆接起来的,要撬就得把整个大殿的地面全部挖开,或者锯断原木。如此结实的地方,炸药怎么可能埋进去? 局长恼火地说:“你尽做一些没把握的事情,现在这个烂地面怎么收拾?大集结的各国高僧马上就要进来了。” 碧秀抑制不住忿恨地回头看了看香波王子和梅萨。 局长又说:“赶快给我填平,然后在大殿中心铺上地毯。” 这时有人突然亢亮地喊了一声:“有门了。” 仿佛一种信号,大殿门外,一股巨大的力量涌荡而来。那些外来喇嘛突然冲了进来,就像洪水猛兽,谁也无法阻拦。警察和布达拉宫喇嘛专注于大殿中心搜寻炸药的进展,完全放松了警惕,等反应过来试图堵挡回去时,已经被他们冲撞得七零八落,甚至连局长和碧秀副队长也被他们冲到了大殿一角。情急之下,碧秀手伸向后腰,意识到自己的枪早就被骷髅杀手抢走,便从一个部下手里夺过枪来,就要鸣枪警告。局长一把拉住了他。他们很快就发现,冲进来的外来喇嘛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用打坐诵经的方式占领大殿中心,而是把四棱原木的地板、被警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围了起来。 这些外来喇嘛要干什么?碧秀带着几个警察,拼命挤过去。 被冲撞到一边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也拼命挤过去。 有人又用亢亮的嗓音喊了一声:“有门了。” 碧秀和几个警察挤到了前面。香波王子和梅萨也挤到了前面。几乎在同时,他们看到,大殿中心的地板上,在中心的中心,隐隐显露着一扇仰光门。那门比普通的仰光门要扁一点,是紧紧镶嵌进去的,和地板一种颜色,一样齐平。如果没有那一声“有门了”的提醒,也许根本就发现不了。 碧秀扑了过去,他觉得打开这扇门,肯定就能看到炸药。 香波王子和梅萨也扑了过去,他们觉得这扇门就是“七度母之门”,里面肯定有最后的伏藏仓央嘉措遗言。 那个亢亮的声音再次出现:“开门了。” 碧秀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样开门。 香波王子跟他一样,沿门边摸了一遍,着急得抠挖自己的胸脯,又抠挖自己的脑袋,想从那里面抠挖出智慧来。然而什么灵感也没有,关键时刻,心中脑中一片空白,荒凉得就像沙漠瀚海,拥堵得就像沉山重石。 这时有人喊:“看我的,我来了。” 香波王子抬头一看,是智美。 智美不知从哪里蹿了过来,一手攥着那块绘着佛像的锋利石器,一手伸进兜在肚子上的胜魔卦囊,拿出一只一拃长的羚羊角,傲慢地摇晃着:“关键时刻还得我来,看看,你们看看,这里是什么。”他把羚羊角递给了香波王子,又说,“我在司西平措进行了最后一次‘子占卜’,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结果。” 香波王子拿着羚羊角不知所措。 智美说:“这是卦象万花筒,看啊。” 香波王子赶紧把尖细的一头放在眼睛上,一看就吃惊不小。摇了摇再看,还是一副吃惊的样子。 梅萨等不及地夺过来:“我看看。”看了也很吃惊。香波王子、梅萨、智美这时候都在心里念叨着羚羊角里的显现: 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 智美一把夺过羚羊角,问道:“是最后的‘指南’吧?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你不是说你已经得到结果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我不问你,我问她。”智美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萨,神情里浮现着暗藏心底的威逼和自得:“终究是我得到的结果,终究是我们两个人的合作,天意,佛意,神意,鬼意。” 梅萨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靠在香波王子身上,又赶紧挪开。 智美说:“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是我的法侣,你有共信、共爱、共生,共死的承诺,你还是新信仰联盟的成员,你想报复圣教以及‘隐身人血咒殿堂’,想为仓央嘉措雪恨。现在,机缘到了,是我献给你的机缘,快让香波王子说出来吧,‘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是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望着脚下的仰光门说:“用不着绕来绕去,我说就是了。” 梅萨疑惧地望了一眼智美,又朝香波王子摇摇头。 香波王子说:“不让我说?为什么?” 智美不无遗憾地说:“你要做好准备,最后的‘指南’一旦说出,就意味着你要结束。” 香波王子说:“我追求的就是结束,我不像你这种沽名钓誉之人,我不在乎谁第一个发掘了‘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他说的结束是你的生命。” 智美笑了笑,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我明白,你又想利用我,又想置我于死地。” 智美说:“不是我,是我和梅萨,我和梅萨都在利用你,又都想杀了你。你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就是没有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当然不到一定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断定,你说出来的将是最后的故事。” 香波王子两眼如炬地盯着梅萨:“是吗,你也在利用我,也想杀了我?” 梅萨望着香波王子就像望着一座突然嶙峋骇异起来的山,内心充满失望:你怎么能这样猜忌我?但是紧接着她又点了点头,躲闪着香波王子的眼光,生硬而严肃地说:“说吧,‘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是什么意思。” 但香波王子从生硬和严肃中感觉到的却是柔软和关切,抬起你的眼睛,让我看看,那一定是水幽幽的悲伤。他说:“到了最后关头,死也好,活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让仓央嘉措遗言证明我敬拜的情歌圣手是光明而殊胜的,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侮蔑佛教的企图不会实现,你也必须放弃报复圣教,为仓央嘉措雪恨的想法。”说罢他就唱起来: 水晶山上的净水, 荡铃子上的露珠, 甘霖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正当垆, 拌合圣洁的誓约, 饮下不堕三恶途。 4 香波王子说:“我曾经以为,仓央嘉措还有一位没有出现在情歌里的情人,她的名字叫鲁纳羯姆,意思是鲁纳羯的仙女。现在看来,这个鲁纳羯姆就是玛吉阿米,仓央嘉措没有不在情歌里出现的情人。鲁纳羯是发掘《地下预言》的地方,大概为了纪念《地下预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把拉萨的一条繁华街市命名为鲁纳羯,后来又被人写成了露娜街。我刚才唱的‘水晶山上的净水’这首情歌,就是最早在露娜街由玛吉阿米唱出来的仓央嘉措情歌。 “玛吉阿米带着不足一岁的孩子,出现在露娜街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被‘隐身人血咒殿堂’公开处死的人。仓央嘉措以为她死了,所有的政教势力包括监护西藏的拉奘汗都以为她死了,甚至也不能排除摄政王桑结对她已被处死信以为真的可能。但是‘隐身人血咒殿堂’却不会自己骗自己,实施了屠杀的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更不会忘记他们杀死的那个女人和女婴不过是冒名顶替。所以对玛吉阿米和孩子的追杀依然存在,而且愈发得紧迫急骤,只不过内紧外松罢了。玛吉阿米的忠实保护者宁玛僧人小秋丹比以往更加警惕慎重,他头戴一顶金花帽,身穿宽大的氆氇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商人来来去去。他们以父女关系,住进了露娜街的阿甲客栈。 “但是仅仅过了一个月,‘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就查访到了异样:阿甲客栈里的这个商人,从来不做买卖。他有一个女儿,天天都出门,戴着头发编织的眼罩,蒙着白缎子的哈达,抱着一个孩子。说是去街市上逛游吧,不像,说是去寺院拜佛吧,也不像。那就是去乞讨了,可商人的女儿怎么可能去乞讨呢?跟踪的结果是,她走向了布达拉宫,就站在布达拉宫和八廓街之间的路上,徘徊啊徘徊。路边有一户经幡飘摇的人家,她就在人家的房檐下避风、遮阳、躲雨、喂奶。很快无形密道就断定,她就是玛吉阿米。玛吉阿米那个时候每天都去守望,那是仓央嘉措前往大昭寺或者拉萨街市的必经之路。她的守望仅仅是为了让仓央嘉措看到自己,好让他知道她没有死,他不必为她伤心。她知道他为情人的伤心是透心透肺、没完没了的。 “每一次玛吉阿米出门,小秋丹都要跟上。这也是一种异样:女儿一出门就牢牢跟着的父亲,在西藏是没有的。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很快出现在经幡飘摇的人家,等着捕杀。这时那家的狗叫了,是那种敌意的威慑,紧张而疯狂。似乎狗比人更有灵性,一闻就知道这两个人是刽子手。小秋丹从后面赶来,拦住了玛吉阿米:‘我先去看看,狗为什么叫。’他去了,一到门檐下就回头喊道:‘玛吉阿米快跑。’ “玛吉阿米跑回了阿甲客栈,她知道露娜街已经没有安全可言,就想拿了随身的物品离开这里。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摆脱小秋丹的阻拦追到了这里,盘问当垆待客的女店家:‘玛吉阿米在哪里?’女店家问:‘谁是玛吉阿米啊?’‘就是那个有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不叫玛吉阿米,叫鲁纳羯姆,就在楼上。’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追上楼去,发现窗户开着,那女人早已蹿向别家的房顶,然后下去,跑了。露娜街以外是鸟儿上树、老鼠钻洞的地方。两个夜叉追踪而来,在一个树洞里找到了女人:‘孩子呢,孩子呢?‘女人说:‘孩子叫老鹰叼走了。’女人活着进去,死着出来,死去的还有蚂蚁,树洞里的蚂蚁很多被血泊淹死了。 “有人把树洞里的惨杀告诉了阿甲客栈一直都在当垆的女店家,女店家哭了,女店家的孩子也哭了。她说:‘阿甲是替我死的,我拿什么报答她?她怎么知道我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玛吉阿米?我从来没说过,对谁也没说过。’那人说:‘露娜街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我们看出来也听出来了。你的情歌总是从楼上的窗户里传出来,都是我们没听过的。我们没听过的仓央嘉措情歌你都唱出来了,你不是玛吉阿米你是谁? 水晶山上的净水, 荡铃子上的露珠…… “阿甲就是阿姐,阿甲客栈就是阿姐客栈。露娜街上,阿姐客栈的女店家,死了,为了玛吉阿米,死了。知道阿姐客栈不是久留之地,玛吉阿米便离开了那里。但是她没有离开露娜街,露娜街上所有的女人,老的少的,已婚的未婚的,都戴起了头发编织的眼罩,蒙上了白缎子的哈达就是证明。来找吧,我们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羞于见人,到底谁是玛吉阿米,你们来找吧。至于孩子,年轻的没有,年老的才有,年老的怎么可能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玛吉阿米呢?孩子成了大家的孩子,这家喂,那家养。又有女人死去了,那些日子里露娜街上不断有年轻女人被人杀害,但是没有人泄露出去一丁点关于玛吉阿米和孩子的消息。那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时代,一个侠肝义胆的地方,有多少人为仓央嘉措的爱情,为玛吉阿米的活着,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心甘情愿,满怀欢喜,把为了别人的爱情,付出自己的一切看成是人的本能、西藏的本能,就那么平平淡淡、理所当然地奉献着,死亡着。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是幸运的,爱情是幸运的,把爱情高置于精神峰端的信仰也是幸运的。 “幸运的玛吉阿米一定见到了仓央嘉措,因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再也不去布达拉宫和八廓街之间的路上徘徊了。好像吃了定心丸,她就在避难中等待,等待时来运转,等待仓央嘉措的到来。但是她常常等来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搜查,是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袭扰。好几次她都出去了,她不想连累别人,就想自己死掉算了,她难分难舍地托付着孩子:‘这是仓央嘉措的骨血,留下来就是留下佛种,留下情缘和最好最美的一切。’然后走出掩护她的女人,鹤立鸡群地单零着,朝着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亮出了生命最后的光彩,那就是死亡面前的坦诚。 “但是这次,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改变了方法,不是杀,而是诱。他们从身上抓出了松耳石、大玛瑙、金链金镯、翡翠珠宝,姑娘们来啊,这么多财宝做聘礼,娶一个媳妇,没有人不肯,真正不肯的就一定是玛吉阿米了。他们第一个问的就是玛吉阿米:‘肯不肯呢,全是你的,而且这只是订婚的,结婚以后还有更多的,我们是西藏最富裕的人家。’玛吉阿米摇摇头,不要,不肯。他们留意地看了看她,确定她是该杀的目标之一,又去问别的姑娘,一个个问下去,居然都是不要,不肯。 甘霖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正当垆…… “露娜街的姑娘们都是‘智慧天女’,一眼就识破了,什么金银财宝,比起玛吉阿米的命,便成了粪土。她们都不要,都不肯,难道都是玛吉阿米?真正的玛吉阿米喊道:‘不要再让别的姑娘受罪了,我是玛吉阿米,我跟你们走。’两个夜叉不相信,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滚开,还想以假乱真,我们不会上当了。’几个姑娘过去扶起了玛吉阿米:‘仙女,仙女,你不能这样,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保护你是我们的福气,你可不能对不起我们,对不起已经为你死去的姐妹。好好活着,你死了我们全死。’玛吉阿米再也不敢死了。活着,依然是逃亡避难。这期间,小秋丹远远离开了她,他的商人身份已被识破,人家知道他在哪里玛吉阿米就在哪里。他就把那些眼线带离了露娜街,露娜街上的女人们,拜托了。 “其实应该拜托的不仅仅是露娜街上的人,还有羊圈里的羊、狗窝里的狗、富人家的马、穷人家的驴。那时候常常有突然袭击式的‘清人头’,类似后来的查户口。羊知道玛吉阿米来了,就挤挤蹭蹭把她包围在中间,水泄不通,头羊和公羊们守在羊圈外围,严阵以待。狗知道玛吉阿米危险了,就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家狗野狗都跟着她,黑压压一群,此起彼伏地叫着,‘清人头’的藏兵再大胆也不敢过来了。还有马和驴,都有过驮着玛吉阿米和孩子逃跑的时候,那个速度是箭镞追不上的。 “一次玛吉阿米病了,很重,头痛,发烧,浑身都肿了。露娜街的人不敢去请藏医,生怕请来一个多嘴的,见利忘义、邀功领赏的。玛吉阿米说:‘我死就死了,不要再牵连到孩子。’更何况藏医都是寺院里的喇嘛,谁知道他们能不能宽容地对待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跟‘隐身人血咒殿堂’有没有关系呢?突然有人跳起来,我有办法了。他叫了两个人,骑马出去,骑马回来,便把大昭寺的藏医请到了跟前。那藏医是被人蒙住了眼睛的,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被人抱在马背上,东南西北胡乱跑,跑得晕了头,才说是到了。藏医说:‘你们这样对待一个行善救人的藏医喇嘛是有罪的,好事情去了,坏事情来了,等着瞧啊。’蒙了他眼睛的那人跪下来战战兢兢说:‘上师啊,我们给你磕头了,原谅我们天大的罪过,我们是唱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佛宝的情歌去请你的,我们唱着唱着就哭了。’藏医喇嘛再也没有埋怨,虔诚地号了脉,从药囊里取了药,这才说:‘莲花生大师保佑,大医圣宇陀上人保佑,保佑她,也保佑你们,你们做对了。’他已经猜到他在给谁看病,却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离开的时候他主动说:‘蒙起来,把我蒙起来。’ “病好后,又过了一年避难躲灾的日子,玛吉阿米要走了。这时候仓央嘉措还没有被罢黜和押送京师,她说她要去见仓央嘉措,是早就说好了的。就在‘鲁纳羯’,后来发现了《地下预言》的地方,是死是活都要去。鲁纳羯姆——鲁纳羯的仙女,就要回到老地方去了。 拌合圣洁的誓约, 饮下不堕三恶途。 “我过去一直没有搞清楚‘鲁纳羯’在何处,只能肯定它不是露娜街,不然玛吉阿米不会离开。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没有她活着的影子,也没有她死去的消息。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鲁纳羯’在什么地方了。” 智美和梅萨一起问:“什么地方?” “就在眼前,我们的脚下。玛吉阿米居然来到了这里?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摄政王桑结早已自顾不暇,率性惯了的仓央嘉措接一个明妃来到布达拉宫有什么不可以?当然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惨遭‘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杀害,但他和她都已经到了为爱情不怕死的程度,也就一切无碍,穿行自由了。” 香波王子说着蹲下来,在隐隐显露的仰光门上摩挲着,比划着一些更加隐蔽的木纹说:“你们看,木纹是什么?” 智美和梅萨挪到他身后,看了半天:“一条龙?” 香波王子说:“是的,一条龙,一条浅黑的龙,‘鲁纳羯’就是藏语黑龙王的意思。现在看来,就是在这个地方,仓央嘉措根据修炼中莲花生大师的开示,发掘了《地下预言》,让关于‘七度母之门’的消息流行于世,然后又按照莲师的授记,伏藏了‘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说:“关键是怎么打开它。” 碧秀副队长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踢了踢地上一根刚才撬挖地砖的小钢钎,大声说:“打开容易,叫消防队员。” 香波王子说:“不能用硬器。用什么打开,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我们了,‘净水’、‘露珠’、‘美酒’,指的都是酒,而‘当垆’又是卖酒。” 碧秀派人很快找来了一瓶酒。 香波王子打开酒瓶,沿着木纹形成的黑龙王浇了下去。只听喀喇一声响,像是锁链断裂,又像是冰石下地,黑龙王的龙头和龙尾都翘了起来。香波王子激动得脸色通红,跪在黑龙王的旁边,一手扳住龙头,一手扳住龙尾。他试着用力,轻轻的,轻轻的,毫无动静,突然一咬牙加大了力气,只见地面晃动了一下,仰光门忽地升了起来,然后倾斜,像所有的门那样,缓缓打开了。 惊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叫。 5 对香波王子和梅萨来说,这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终于开启了。 对警察和大部分喇嘛来说,这是炸药之门,炸药终于找到了。 对既是公门警察又是门隅黑剑的碧秀来说,这是玛吉阿米来过的地方,作为“金刚佑阻”,她很可能留下了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但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却没有预期中的喜悦。香波王子诧异得一屁股坐到了身后梅萨的脚上。梅萨“哎哟”一声,一把撕住他的肩膀,浑身哆嗦。 香波王子说:“我们发掘到了什么?我们要的不是这个,是伏藏?” 梅萨也说:“是啊,我们要伏藏,伏藏。” 他们并不是要搜寻炸药的,他们假装知道埋藏炸药的地点,不过是想借碧秀以及警察的力量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没想到最后发掘出来的真的是炸药。 智美手伸进胜魔卦囊,摸出卦象万花筒的羚羊角,再看看。没错啊,仍然是“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玛吉阿米出现在露娜街,露娜街就是“鲁纳羯”即黑龙王,而“荡铃子上的露珠”代表了情歌,情歌又用“酒”昭示了开门的方法,一切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怎么可能不是遗言是炸药呢? 碧秀喊起来:“局长,炸药找到了。” 局长带着两个消防队员走过来,低头看着:一张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铺在地上,唐卡上是一管一管的黄色油纸包装的炸药。那些炸药组成了一个和仰光门同样宽大的“心”形图案。 局长嗅了嗅淡淡的硫磺味说:“数一数,多少管炸药。” 碧秀蹲在门边数起来,完了说:“一百零八管。” 局长说:“立刻让所有的喇嘛离开司西平措大殿。”然后又命令消防队员,“用最快的速度排除炸药,注意安全。” 香波王子站了起来。他看到包围着大殿中心的所有外来喇嘛都举着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指了过来。他朝自己的两边和身后看了看,心说他们在指谁呢? 蓦然之间香波王子想起了叛誓者,叛誓者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爆炸药的指令。指令必然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发出,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身地担当起引爆炸药的使命。 香波王子看了看表,现在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碧秀也意识到面前这些喇嘛就是叛誓者,叛誓者正在指认他们的首领。首领在哪里?必须立刻清除掉,否则炸药随时都会爆炸。他冲着正准备卷起大幅唐卡的两个消防队员喊一声:“别动。”然后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双鹰鸷的眼睛盯上了香波王子。许多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香波王子。 “你?原来你就是首领,叛誓者的首领?”碧秀说。 “我?我是叛誓者的首领?”香波王子再次看看那些外来喇嘛手指的方向,发现他们的确是指向自己的,不禁“哼哼”一笑。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玩笑,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在这种问题上跟他开玩笑。他抓抓自己的头发,回头走向身后的梅萨,摊开两手说,“这是怎么啦?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梅萨正在和智美嘀咕着什么,这时扭过头来问:“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装什么?我何必要装?” 智美说:“叛誓者,叛誓者,堂堂正正的掘藏师,突然变成了阴险恶毒的叛誓者,而且是首领,真没想到。” 香波王子摇摇头,困惑惊怕得不知说什么好。 梅萨更是一脸惶恐和疑惑:“是不是你早就埋下了伏笔?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叛誓者的首领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爆炸前几分钟,一千个叛誓者会同时感悟到首领的存在,举手指向他们的首领。” 香波王子点点头:“我说过,但不是为了埋下伏笔。” 梅萨又说:“你还说过,叛誓者的首领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机缘到来的时候发出指令,让叛誓者点火引爆,炸毁布达拉宫,炸死所有进入布达拉宫的人。” 香波王子说:“那都是《地下预言》里的话。” 梅萨痛苦地摇头:“别提什么《地下预言》。你带着我发掘什么‘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目的就是为了炸毁布达拉宫,完成叛誓者疯狂的死亡计划?” 香波王子有口难辩地抓挠着自己:“不是这样,绝对不是!” 梅萨指着那些举着右手久久不肯放下的外来喇嘛说:“那么这些人的举动怎么解释?” 香波王子急得通红了脸:“梅萨,听我说梅萨……” 智美高声说:“别再狡辩了,他们都指向了你,罪恶的叛誓者指向了更加罪恶的首领。”他“哈哈”一笑又说,“原来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志,都要毁灭圣教,只不过你比我们更狠。我和梅萨以及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仅仅是要揭穿圣教的虚伪,用它自己的罪恶摧毁它的神圣,你却要炸毁世界上最辉煌的佛教殿堂和成千上万佛教徒的生命!” 香波王子不看智美,就看梅萨。 梅萨眼睛里突然有了冷漠的仇恨:“你应该清楚,怀疑甚至批判一个宗教,那是公民的权力。但要毁灭神圣的宫殿和教徒的生命,那是犯罪!”她悲哀得几乎要哭,“大阴谋,大诡计,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你居然一直在欺骗我。” 香波王子连声叹气,无话可说。碧秀副队长拿着手铐走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本能地后退着,脑海里一片翻腾: 叛誓者怎么会认定我就是他们的首领?我怎么才能表明我不是? 或者我真的就是?毕竟面前的事实不可回避:所有的叛誓者都按照古老的约定举起右手指向了我。而他们指向谁,谁就是首领。 我无法证明我不是叛誓者的首领,但我可以做到不发出任何罪恶的指令,不让叛誓者炸毁布达拉宫,炸死所有进入布达拉宫的人。 或者,神佛让叛誓者选择我做他们的首领,就是为了选择一个一定不会发出罪恶指令的人,保卫布达拉宫,保卫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 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一旦他死掉——已经死掉,或者当场死掉,爆炸布达拉宫的指令就不可能发出,《地下预言》骇人听闻的爆炸预言和叛誓者的罪恶也就会自动消失。 至于“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它应该属于梅萨,或者智美。 香波王子眼光一一扫过梅萨、智美、碧秀,平静地说:“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吗?我就要死了,没有人再向叛誓者发出引爆炸药的指令了。”说着,把手伸向了智美,“给我,把你准备杀我的石器给我,现在用不着你动手了,我自己解决自己。” 智美犹豫了片刻,递了过去。香波王子攥着那块绘有佛像的石器,看了看打磨锋利的青光闪闪的剖面,把像锥子的一头对准了自己。 碧秀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梅萨说:“不要吓唬我,你假装了一路,现在又要假装自杀。” 香波王子绝望地说:“你不会再看到我假装了,我会证明我自己。”说罢举起石器,朝着自己的咽喉扎了过去。 一瞬间香波王子倒在了地上。但他是被人推倒的。他身上流着血,却不是从致命的咽喉流出来的,倒地的时候石器滑过脖子,扎破了他的耳朵。 不是梅萨,梅萨下意识地要去推他,却被人抢先了。 推倒他的人是从叛誓者中跳出来的,压住他,从他手里夺走了石器。 香波王子爬起来,吼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是古茹邱泽喇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杀?” 香波王子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看看满手掌的血说:“我为开启‘七度母之门’而来,不是为引爆炸药之门而来。” 古茹邱泽说:“啊,炸药之门?谁说这是炸药之门?我修炼的可从来不是炸药之门。在我修炼‘七度母之门’第五门的最后关头,我获得的证悟就是你,就是这扇铺在地上的门和门里的‘心’形图案。还有,我的本尊仓央嘉措几次出现在我的观想里,告诉我,当掘藏大师出现的时候,你要带领忠于你的喇嘛守候在‘有寂圆满’的中心,要保卫它并在那里诵经。福音将在‘心’中诞生。” 香波王子说:“可现在,‘心’就要爆炸了。” 古茹邱泽说:“那不是爆炸,是神速的佛光对世界的照耀,心是悲光柔软之心,它会洗刷地球,让战争、欺诈、饥饿、病厄以及灵魂的污染和众生的贪、嗔、痴、慢、疑消失在无边广大的慈爱之中。” 香波王子说:“毕竟是炸药,跟你说的没有关系。” 古茹邱泽说:“不会没有关系。远古的印度有一个名叫多光的王国和一个名叫慧月的公主。慧月公主脱胎于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眼泪,在三世佛前立下誓言,要用纯洁的女儿之身修成正果,解脱众生有情的苦难。对那些在深山老林苦修的僧人,她说:‘我的愿望就是让你们成为观世音菩萨的后学。’她是阿底峡大师的本尊,是一切羯磨和灌顶之神,代表所有世间佛的法力和尊严。她的肤色象征智慧,手中的法器象征救拔之力。她法缘深厚,福力广大。当她引导弟子进入密法大道时,痛苦的有色界和美妙的虚空界会自然而来。在这片有色界和虚空界里,我们会看到七个女神的形貌。她们是欧洲度母,亚洲度母,非洲度母,北美洲度母,南美洲度母,大洋洲度母,南极洲度母。就跟她们的名字一样,她们共同领有地球,却又分管着不同的领域,她们共同的称呼就是‘七度母’。” 香波王子说:“都跑到全世界去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古茹邱泽说:“在我修炼‘七度母之门’时,我听到了仓央嘉措的妙音——关于‘七度母之门’最后的证悟,不能依赖修炼,只能依赖香波王子的掘藏。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打开这些黄色油纸的包装,看看里面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不,我的打开也许就是引爆。” 古茹邱泽说:“是的,你是叛誓者的首领,当我们把右手指向你的时候,你已经别无选择地走进了仓央嘉措的期待。这是你的因缘,也叫宿命。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引发的不是爆炸,是照耀和洗刷。”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梅萨,仿佛说:也许我是叛誓者的首领,但决不是一个骗子。 梅萨眼里一片晶莹:香波王子终于不必用生命去证明他自己了。 这期间,警察都在一旁虎视眈眈,却不敢对香波王子采取行动。发出引爆指令和引爆炸药只需一眨眼,快过任何行动。万一那些叛誓者被警方的行动激怒,或者把警方的行动当成引爆指令,就将无法制止。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引爆炸药。警察能做的,只是在炸药和叛誓者之间拉起防线,防止任何人靠近。 碧秀来到门边,蹲下来看着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上排列成“心”形的一百零八管炸药,问两个消防队员:“有把握吗?” 消防队员摇头说:“一点都没有。” 两个消防队员都是排爆专家,经验丰富,但在今天这个场合——神圣诡秘的宗教气氛笼罩下的布达拉宫,谁也不敢轻言自己有把握。 碧秀说:“那就让我来吧。”说着挪过去,掀起了大幅唐卡的一角。 古茹邱泽厉声道:“那是‘七度母’唐卡,是伏藏,不是你们应该沾手的,赶快离开。” 香波王子这才看到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上,若隐若现着七个形貌俊秀、仪态万方的度母。每个度母下面都写着名字,显然她们就是古茹邱泽喇嘛刚才说的有色界和虚空界里的“七度母”。红色的是欧洲度母,黄色的是亚洲度母,黑色的是非洲度母,绿色的是北美洲度母,紫色的是南美洲度母,蓝色的是大洋洲度母,白色的是南极洲度母。 现在他相信了,自己打开的就是“七度母之门”,或者说,“七度母之门”和炸药之门是同一个门。他既是唯一的掘藏者,又是必须引爆炸药的叛誓者的首领,既然这样,很可能就像古茹邱泽喇嘛说的,他引发的将不是炸药的爆炸,而是佛光的照耀和洗刷。但愿,但愿,但愿,古茹邱泽喇嘛所言不虚。 香波王子看看司西平措华丽的顶棚,又看看围绕大殿中心的那么多喇嘛,走过去,推开两个消防队员大声说:“让我一个人开启,也许是爆炸,也许不是。不管是什么,请喇嘛们离开,警察也离开,赶快撤离布达拉宫,还有梅萨和智美,你们也离开。” 碧秀说:“我不会离开,我一定要等到玛吉阿米出现。” 叛誓者中也有人喊道:“我们不会离开,我们已经发过誓了。” 这时门口有人拍起了巴掌,许多喇嘛都拍起了巴掌。仿佛是一种信号,包围着大殿中心的外来喇嘛纷纷后退,迅速让出了大部分空间。 一个重要时刻突然降临,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出现在了司西平措大殿。参加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上座比丘,按照神示的时间,准时走进了发掘“七度母之门”伏藏的现场。 古老的南传佛教、北传佛教、上座部、大众部、小乘佛教、大乘佛教、金刚乘佛教、中观派、瑜伽行派的代表,强大的藏传佛教、汉传佛教、喜马拉雅山以南印度和尼泊尔佛教、东南亚佛教、日本佛教的代表,后起的北美藏传佛教、欧洲藏传佛教的代表,佛教四大圣地:释迦牟尼诞生之地蓝毗尼花园、释迦牟尼成道之地菩提伽耶、释迦牟尼初转法轮之地鹿野苑、释迦牟尼圆寂之地拘尸那伽的代表,东方两大佛教奇迹柬埔寨的吴哥古迹、印度尼西亚的婆罗浮屠的代表,中国四大佛教名山文殊道场五台山、观音道场普陀山、普贤道场峨眉山、地藏道场九华山的代表,以及北京、青海、四川、云南和内地各省大寺名刹的代表,都来到了布达拉宫。他们不可能全部进入司西平措大殿,但代表的代表是必须到场亲眼目睹“七度母之门”伏藏的现世的,这是第七次集结的主要目的。 走进大殿的还有荣耀的东道主:中国以及西藏佛教协会的领导、布达拉宫管理委员会主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拉萨三大寺以及各大寺院的住持活佛。 香波王子扑通一声跪下,闭上眼睛,双手抱住了头。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惊讶、喜悦、担忧、惶恐、期待等等胶结在一起的感情,也才能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如既往地表达自己的虔诚、智慧和勇敢。 已经不可能疑虑和踌躇了,不管前方出现什么:爆炸还是照耀、死亡还是再生,他都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有个欧洲喇嘛用藏语惊叫一声:“炸药?这里怎么有炸药?” 香波王子倏然抬起头说:“不,不是炸药,是伏藏,‘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说着,伸手握住了一管黄色油纸包装的炸药。 局长几步跨到碧秀跟前:“制止他,万一引爆了呢?” 碧秀说:“已经不可能了,除非能够代替他。” 局长说:“我去代替。” 碧秀摁住局长,自己转身扑向香波王子,却被古茹邱泽喇嘛挡住了。梅萨和智美也过来,用身体护住了香波王子。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香波王子。司西平措大殿鸦雀无声。 香波王子把那管炸药合在双手中轻轻搓了一下,一咬牙,哧啦一下撕开了黄色油纸的包装。 6 轰的一声响,不是炸药的爆炸,而是人群的惊叫。撕开的黄色油纸里,不是炸药,而是一卷伪装成炸药的唐卡。 香波王子长出一口气,一卷一卷地撕开,把组成“心”形图案的一百零八卷全部撕开,发现都是用黄色油纸伪装成炸药的唐卡,一百零八幅唐卡,一百零八位护法神,从左至右分别是:忿怒明王二十九众、饮血金刚二十一众、甘露漩明王十三众、红金刚亥母三十七众、黑阎摩敌八众。 梅萨过来帮他一卷一卷铺在地上,不禁问道:“怎么都是护法神?” 香波王子说:“护法神至少有两种含义,一是威慑外道,保护佛法,二是威慑众生,使其信服。所以它的位置一般都在前面紧挨着被守护者。能发掘这么多护法神,说明下面一定就是‘七度母之门’。” 梅萨又问:“那么下来怎么办?” 香波王子兴奋地搓着两手:“我也不知道。” 古茹邱泽喇嘛也意识到出现一地的护法神唐卡非同寻常,激动地大声说:“伏藏,伏藏,马上就是最后的伏藏仓央嘉措遗言了,起了,起了。” 立刻传来引经师高亢洪亮的声音:“唵——巴——扎——叭——咪——吽——”就像创世者在混沌开蒙前的宣言,以天籁般的洪亮在司西平措大殿回荡。 来参加第七次集结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僧俗官员就像聆听佛祖释迦牟尼的法音那样,沉浸在如雷贯耳的庄严肃穆之中。很快,有人跟上了,所有在场的僧人都跟上了。交响乐般宏大的气势,推动着经咒的浪潮,变成了唯一的存在,让人想不起,世界上除了经声还有什么。 香波王子瞩望那些东方和西方的福音转播者,仿佛看到如此辉煌的声音对心灵的冲撞就像原子弹对山脉的轰击。爆炸出现了,那是心的爆炸,也是心的照耀。他身后是梅萨和智美。梅萨一脸惊异和惶恐:这就是佛教?这就是仓央嘉措遗言要诅咒的佛教? 还有碧秀,一瞬间他忘了自己还负有惩罚仓央嘉措后代的使命,挺身而立,感佩地望着香波王子和诵经的僧人,禁不住张张嘴,也想跟着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却发现自己不仅不会,也不配,总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让他在诵经的时候舌头硬起来。他摸了一把那张刀斧砍凿的脸,眼睛里天生的凶光顿时又闪亮起来。 诵经的浪潮变得低沉而舒缓。所有人都瞩望着香波王子,都把期待投向了他。他们都知道,结束了对一百零八位护法神的祈祷之后,真正的掘藏、最后的开启就要来到了。 香波王子趴到地上,掀起了衬托着一百零八位护法神的大幅“七度母”唐卡。下面还是一层四棱原木拼起来的木地板,清晰地显现着一扇圆圆的焰火门,就像佛陀背景上的明慧之光,熠熠地跳跃着。 梅萨双手抱到胸前,按压着咚咚不已的心。智美盯着焰火门,手伸进胜魔卦囊,胡乱揣摩着。 碧秀在对面大声问:“知道怎么打开吗?” 香波王子不回答,但他是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多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孔雀的尾毛。不,不是尾毛,是树结。那焰火门的一侧,有一个树结。就像孔雀尾毛一样,一轮一轮的蓝色木纹中间,是一个更蓝的核。那核又像睁大的眼睛,朝着香波王子亮亮地眨巴着。最闪亮的一点是一个凸起的按钮。 香波王子摩挲着按钮,轻轻一摁,没反应。再摁,还是没反应。又摁又摁又摁,都没有反应。他屏住呼吸思考着,突然喘口气,蹲踞着朝后挪了挪,仔细观察孔雀尾毛一样的蓝色树结,一首仓央嘉措情歌自心灵深处油然而出,他唱起来: 印度东方的孔雀, 门隅深处的鹦哥, 生地各不相同, 都来拉萨会合。 唱着,香波王子从脖子上取下了鹦哥头金钥匙。显然他这把祖传的钥匙、他的护身符,是用来开启孔雀尾毛的。生地不同的“孔雀”和“鹦哥”已经在拉萨会合,但“孔雀”并不坦荡直率,它显示的是凸起的按钮,而不是凹陷的锁孔。按钮是需要密码的,也就是说,他这把鹦哥头的金钥匙直接开启的还不是面前熠熠闪烁的焰火门,而是另一个隐藏着密码的地方。密码,密码,密码,哪里是鹦哥头必须得到的“孔雀密码”? 香波王子把焰火门上孔雀尾毛一样的树结指给他们看,然后起身望着智美,希望占卜之神能帮助自己找到密码。 智美摇摇头,他在金顶结束了最后一次“母占卜”,又在司西平措大殿完成了最后一次“子占卜”,卜神已经不来安驻了,他没办法,只能等待香波王子的发掘。 香波王子又望望梅萨。 梅萨说:“掌握密码的也许是个人?” 香波王子说:“如果是人,就一定是玛吉阿米,因为孔雀尾毛是玛吉阿米的标志,我这把鹦哥头金钥匙般配的应该就是她了。还因为她是唯一没有以转世形态出现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她既然掌握着孔雀密码,自然就应该出现在这个焰火门上显示孔雀尾毛的时刻。”香波王子四下看看,“该出现了,为什么还不出现?” 梅萨突然收回眼光,低视着鼻尖像是在凝望自己,紧张而恐惧的神色里流露出无法自已的骄傲:“原来,原来,原来是开门的密码,我想有可能玛吉阿米没必要出现了,有可能她的标志孔雀尾毛和‘七度母之门’没有任何关系,更有可能她什么也不是,她的存在只是个误解,只是个多余。但是现在看来,她必须露面了。” 香波王子望着她:什么意思? 梅萨说:“有些话你早就说过,情歌里的‘孔雀’指的是玛吉阿米,‘鹦哥’指的是仓央嘉措本人。但我一直不相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不是长出来的,很难说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香波王子说:“你乱了,我们现在说的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玛吉阿米绝对是唯一的,因为她的孔雀尾毛是长出来的,如果你能开启她,说明你也是唯一的。”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她的孔雀尾毛是长出来的?” 梅萨说:“玛吉阿米其实早就出现了。” 在哪里?灵性使香波王子没有问出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梅萨。智美却在左顾右盼。 “看我,不要看别处。”梅萨说着,挽起衣袖,亮出了自己的左臂。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看清楚了,梅萨的左臂上有一个孔雀尾毛的胎记,一轮一轮的蓝色纹饰中间,是一个眼睛一样的核。的确是玛吉阿米的标志,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就是带着这样的标志,一次次和仓央嘉措离别又重逢。 香波王子激动得发抖:“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机缘不会出现得太早,也不会出现得太晚。我等到现在才有了焰火门上孔雀尾毛的启示,才听你唱出关于‘孔雀’和‘鹦哥’的情歌。而在玛吉阿米后代的传承里,如果没有仓央嘉措情歌的启示和外在的相同标志的引诱,就没有暴露自己的义务。” 他们的话很轻很细,就像枕边的絮语、耳畔的情话。但是香波王子知道,他的激动足以让他唱出最亢亮的仓央嘉措情歌,足以让他跳过去,抱住梅萨,一口亲死。但是他克制着自己,毫无表示。几步远的地方就是碧秀,决不能让这个一心想得到仓央嘉措后代名单的门隅黑剑知道玛吉阿米已经出现。 香波王子问:“你真的掌握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这是我们家传的最大秘密,承认掌握着名单,却不知道名单是什么。” “我明白了,《地下预言》说玛吉阿米‘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是为了保护你。” “是的,我不想一旦暴露就被人剜穴杀害。”说着,梅萨打了个寒颤。 一直沉默着的智美突然攥住梅萨的胳膊说:“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与发掘‘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快说密码。” 梅萨说:“可它不是什么密码,家传的密语里从来没有密码,不过是一座山,我曾经在地图上找过,没找到。” 香波王子和智美都瞪着她:“什么山?” “瞿麦山。”梅萨小声说。 “瞿麦山?”智美大声重复着,皱眉蹙眼地摇摇头。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一首仓央嘉措情歌,不禁唱起来: 在那山的右方, 拔来无数“瞿麦”, 为的是洗涤干净, 对我和情人的毁谤。 第十三章 伏藏之心 司西平措大殿里,诵经的声音平和而流畅,就像悠远的历史演绎着丰饶的精神,以声音的形态,优雅清晰地显现在了发掘伏藏的现场。 香波王子说:“瞿麦又叫七寸草或七星净草,是一种可以熬汁洗涤的植物。仓央嘉措唱出这首情歌,是为了在瞿麦山上等待情人的到来。现在看来,既然玛吉阿米的转世说出了瞿麦山,就更能证明,这个情人,押送京师的路上,一直陪伴着仓央嘉措的情人,就是玛吉阿米。仓央嘉措一个人遁去了,玛吉阿米和宁玛僧人小秋丹被蒙古骑兵带到‘拉奘汗营帐’作证仓央嘉措之死。‘拉奘汗营帐’在拉萨之外的东嘎村,也就是从东嘎村出发,玛吉阿米开始了向着瞿麦山的跋涉。就她一个人,小秋丹在作证之后不久就圆寂了。圆寂之前告诉她,没有我,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去拉萨,找到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好好养大,都养大,就算对得起仓央佛宝了。又说你去也是白去,他不会在瞿麦山上等你,那儿荒凉人少,狼豹出没,他等你就是等死,你找他也是找死。玛吉阿米说:‘仓央一定会等,仓央一定不死。’她去了,要饭而去,褴褛而去,净脚而去,路途上的艰辛有多少,数数她永远浓密的头发就知道。一年后,玛吉阿米到达了瞿麦山,发现山脚下有户游牧的人家,便过去打听仓央嘉措,主人摇头不答。她沿着山道攀爬上去,只见一个枯如干柴的苦行僧正在闭目坐禅。她趴在草丛里问道:‘喇嘛你告诉我,可曾见到仓央嘉措?’苦行僧说:‘你是谁,你找仓央嘉措干什么?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起身离开,走出去好远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歌声: 你这终身的伴侣, 若真是负心薄情, 那头上戴的碧玉, 它怎么不出一声? “她转身就跑,情歌,情歌,仓央嘉措情歌,还有什么信物能比情歌更可信呢?他们抱在了一起,都是蓬头垢面,沧桑盖脸,已经互相不认识了。唱了情歌听了情歌,才意识到,只有仓央嘉措才会等在这里,只有玛吉阿米才会来到这里。两个人始终坚信:等待和寻找的结果,一定是相逢。 “相逢后的日子是幸福的,他们住在山上,有了爱情的自由和厮守的甜蜜,偶尔也会分开,便是去山下的牧家化缘。每次都是玛吉阿米去,她说:‘仓央我不让你去,我要伺候你。’山下的牧家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渐渐传开去,又来了一些牧家,每天奉献着食物,算不上是最好的,却是最干净新鲜的。仓央嘉措长出了肉,不再思念,也不再忧愁,枯如干柴的苦行僧长出了肉,长出了皮肤的光泽。但是该走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牧家的供养就是消息,谁知道会不会传到魔鬼那里。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离开瞿麦山的第四天,仓央嘉措就遭到了人生最悲惨的迫害,比情人失踪,比赶出布达拉宫,比押送京师,比自杀和谋杀更悲惨的迫害。 “那时候他们正在草原上休息,走累了,想喝水,玛吉阿米便拿着皮口袋去河边汲水,一去不归。仓央嘉措立刻去找她。本来玛吉阿米已经引开了那些骑兵,骑兵们悄悄跟着她,她发现了,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很远,走近了一座碉房,碉房便成了囚禁她的地方。骑兵首领说:‘只要你帮我们找到仓央嘉措,我们就放了你。’玛吉阿米说:‘仓央嘉措已经死了。’首领说:‘死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她说:‘我在找他的灵魂。’很不幸仓央嘉措找到了这里,确切地说,找到了离碉房两箭之程的一座草冈下。草冈下有一顶帐房,听他打听一个外乡的女人,帐房里的一家大小就都出来给他跪下了,一个老人口口声声叫着:‘佛宝,佛宝。’然后指着碉房说,‘骑兵们说抓住了仓央佛宝的情人,来寻找那情人的,就一定是仓央佛宝。佛宝,佛宝,你可千万不要暴露自己啊,他们是拉奘汗派来的魔鬼,他们会割断你的喉咙。’仓央嘉措谢过那家人,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碉房。 “为了找到情人玛吉阿米,仓央嘉措自投罗网了。二十个骑兵在碉房门口的草地上团团围住了仓央嘉措,首领说:“拉奘汗王是这样说的,我们是佛教的徒子徒孙,我们曾经崇信过你,所以要宽容地请你自己选择,是死,还是活?要是想活,我们就必须剜掉你唱情歌的喉咙。”在他们看来,剜掉仓央嘉措的喉咙他就不能唱情歌,不能唱情歌他就不是仓央嘉措了。仓央嘉措一听此话,头发就竖了起来,血脉贲张地说:“我不能不唱,我也不能不活,除非玛吉阿米死去,在我前头死去。”首领说:“我不让她死,我还要娶她做老婆呢。”仓央嘉措问:“她同意了吗?”首领遗憾地摇摇头,又说:“她同意不同意有什么要紧呢,我有的是力气。”仓央嘉措说:“那我就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救她,我不要喉咙了,我不唱情歌了。”说着潸然泪下,仰起头,“来吧,剜掉我的喉咙吧。”几个骑兵架住了仓央嘉措,首领拿着一把细长的弯刀走过去准备动手。仓央嘉措又说:“请慢,在毁掉我的歌喉之前,能不能让我最后唱一首情歌。”他唱起来,唱起了最后的情歌,不管面前虎视眈眈的二十个骑兵允许不允许,他以最深最柔的感情、以最亮最美的声音唱起来。这是血性之爱、男人之爱的表达,是填补女人对男人的所有理想空白的一次歌唱: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要是不曾相见, 我们也不会相恋; 要是不曾相恋, 也不会忍受相思的熬煎。 “然后……”香波王子说不下去了,创巨痛深地咬住嘴唇,咬出了自己的血,停了一会儿又说,“然后,拉奘汗派来的骑兵压住了仓央嘉措,首领将细长的弯刀捅进仓央嘉措嘴里,准确地割断了声带。一声嘶叫,疼痛难忍的仓央嘉措用浑身的细胞发出了一声人类和动物都不能发出的嘶叫,断了,声带断了,歌喉断了,那是爱情的歌喉,是西藏的歌喉,突然,断了。公元1707年,康熙四十六年,仲秋。历史阴险地割断了仓央嘉措的歌喉。就这样,情歌断了,他再也唱不出,她再也听不见,仓央嘉措情歌结束了。这个天降的诗人、伟大的歌手、不朽的二十五岁的情人,用雪域高原赋予的生命和藏族人的血脉创作音乐和诗歌的历史,永远结束了。 “而就在这一刻,就在喉咙暗哑、情歌结束、西藏最美丽的声音告别年轻的仓央嘉措的时候,另一种诞生正在出现。那就是爱神、藏传佛教拥有了真正的爱神。佛教是世界上神像最多的宗教,无以计数的万神殿里,唯独没有爱神。但是现在有了,他叫仓央嘉措,他由六世达赖喇嘛和情歌大王幻化而成。他是世界上唯一唱出了求爱之歌的爱情之神、香艳之神。就这样,仓央嘉措不能再歌唱了,上天以为情歌的暗哑是西藏最大的悲剧,所以让爱神诞生了,不朽的情歌在爱神的指导下,拯救了后世的藏区、所有藏族人的爱情。 “关在碉房门内的玛吉阿米知道发生了什么,哭着,喊着,一头撞向了锁紧的门,倒下去了。门外,仓央嘉措已经昏迷,失去了歌喉的天才歌手正在昏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仓央嘉措才醒来,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房里,曾经祈求他不要暴露自己的那一家人都围着他,不,围着他们两个,他和玛吉阿米。玛吉阿米睡着了,眼泪挂在腮边睡着了。仓央嘉措艰难地起身,摇醒了玛吉阿米,紧闭着说不出话来的嘴,用手势焦灼地表达着:‘走啊,远远地走啊,不走就会连累这家人。’玛吉阿米明白了,挣扎着起来,挽住了仓央嘉措。这家的老人也明白了,连声说:‘不会的,不会连累我们的。’一家人扶着他们走出帐房,走向了囚禁过玛吉阿米的碉房。 “碉房门口的草地上是一地的人影,都躺着,死了。那是二十个骑兵,在执行完拉奘汗的命令,割断了情圣、诗人、歌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歌喉之后,全体自杀。二十个骑兵全体自杀。” 2 低沉而舒缓的诵经突然再次响亮跌宕起来,是《妙法莲花经》的众声合诵,似乎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们格外珍视这个集体汇合的机会,抛弃了平日里信守的静默寂远,不失时机地创造着殿堂梵呗的恢弘壮丽。 “全体自杀,为什么?”梅萨一出口就觉得问得太傻。 香波王子说:“知道吗,世界上,爱情比宗教更疯狂,也更高尚,感动的力量是无穷的。” “知道,知道。可是自杀已经换不回仓央嘉措的歌喉了。”梅萨泪雨簌簌,一把攥住香波王子的手腕,“我的心是揪出了血的,仓央嘉措的喉咙惨遭割毁,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香波王子痛苦地说:“不忍心啊,不忍心让你知道在仓央嘉措的爱情苦难里,还有我们难以忍受和难以想象的经历。割断了声带还能活着,还能说话,尽管嘶哑细小得几乎听不见。这就是奇迹,是信仰的奇迹。” 梅萨说:“仓央嘉措是爱神,爱神本来就是创造奇迹的神。” 香波王子长叹一声:“玛吉阿米也是爱神,这个仓央嘉措最初的情人和最后的情人,也因为忠贞不渝成了西藏的爱神。” 梅萨说:“是啊,是啊,玛吉阿米也是爱神。不过,你说的不对,一点都不对,玛吉阿米不是最初的情人和最后的情人,而是仓央嘉措唯一的情人。” 香波王子惊怪地望着梅萨: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说:“以前我不敢也不能说,害怕干扰了你的掘藏思路,再说我说了你也不相信:凭什么呀?但是现在我可以说了。凭着我是玛吉阿米的后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家族眼里的仓央嘉措,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比如,你在你的研究著作中说他是个情圣,是泛情主义者,而且根据情歌列举了七个情人的名字。正确的结论应该是,始终如一的仓央嘉措,从一而终的玛吉阿米。情歌里出现的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都是玛吉阿米的化名。至于为什么要化名?其实你在书中已经无意中说到了,‘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没有放弃对玛吉阿米的追杀,蒙古和硕特部的拉奘汗、准噶尔部的策旺阿拉布坦,还有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都想控制然后利用她。” 香波王子说:“你是说仓央嘉措一生只有一个女人?不可能,现实和历史是对应的,我们这一路遇到的可是七个仓央嘉措的情人。” 梅萨说:“那不是七个情人,是仓央嘉措的七个孩子。” 香波王子说:“一个情人,七个孩子?凭什么这样说?” 梅萨说:“凭的就是你对尊者仓央嘉措的研究。你在书中说,‘我们已经确信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拥有过女人和孩子,那么他的孩子算不算他的生命的延续?当时的格鲁派教徒们争论不休,如果算,七世达赖喇嘛就应该是他的孩子而不是别人。但事实上,按照转世理论的原始依据‘迁识夺舍秘法’,生命的延续和法脉的延续、灵识的延续并不是一回事。生命只能延续在子孙当中、骨血之内,法脉和灵识却可以依托和延续在任何一个肉体包括动物的尸体上。生命的延续是世袭的,法脉和灵识的延续是神赐的、随缘的、机变的。圣教需要的当然是法脉和灵识的延续,它被看成是转世,要求后世绝对忠诚前世。而生命的延续既可以继承先人,也可以背叛祖宗。既然生命的延续无法代替法脉和灵识的延续,仓央嘉措的转世——七世以及七世以后的所有达赖喇嘛就和仓央嘉措的孩子没有关系了。争论的结果是,仓央嘉措的女人和孩子在一部分格鲁派僧人那里获得了宽容,他们怀着对仓央嘉措的热爱,开始千方百计地实施保护。这就是为什么仓央嘉措的女人和孩子常常能躲开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追杀得以存活的原因。’” 香波王子没想到,已经变成玛吉阿米的梅萨,对他书中的内容记得这么清楚,兴奋地说:“不错,我是这样说的,可它怎么能证明仓央嘉措只有一个情人呢?” 梅萨说:“既然玛吉阿米和孩子躲开追杀一直活着,她或者她的后嗣的讲述就是最好的证明。就像你知道的,后来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参与了对仓央嘉措的女人和孩子的保护,她们的讲述都是改宗了格鲁派的嘎举派僧人传下来的。‘嘎举’的意思就是口语相承,他们重视密法的口传耳听,有严格的语旨传授训练,百千年的传承都不会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所以关于仓央嘉措的传承,有噶举派根基的僧人比纯粹格鲁派出身的僧人要多得多。” 香波王子仍然迷惑得摇摇头。 梅萨又说:“在她们的讲述里,仓央嘉措用自己情歌里出现过的玛吉阿米的所有化名,命名了自己的六个女孩,她们分别是: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第七个孩子用了情人的本名:玛吉阿米,她就是我的祖先。这样的命名是神圣无比的,它根据命名者的嘱托,演变成了世世代代牢不可破的传承。”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目光像罩了一层云翳,心中一道坚硬的堤坝突然崩溃了。多年以来,他都坚信仓央嘉措有七个情人,还有无数萍水相逢的女人。他常常对姑娘们说的一句话是:“辽阔的草原怎么可能只开一朵花?雄鹰般矫健的骑手怎么可能只骑一匹马?”他自诩为仓央嘉措转世,仓央嘉措是他四面猎艳、八方用情的榜样。如果仓央嘉措用情专一,他这些年来引以为荣的猎艳“战绩”,岂不荒唐? 他在梅萨的眼里又该多么可笑! 香波王子恨得无地洞可钻。 偏偏智美又要故意往他伤口上撒盐:“看你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对姑娘们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沮丧地说:“也许,我以后不会再给姑娘们唱了。” 智美说:“也没脸对梅萨唱了。”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苦笑道:“我现在懂了,你为什么说我是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 梅萨看他一脸沉痛,忍不住笑了:“你也别灰心,你只是在给我、给别的姑娘唱仓央嘉措情歌的时候,才是一脸坏样,什么都不懂。而你为骷髅杀手唱的时候,你在讲述仓央嘉措命运的时候,却是一脸慈祥和悲悯,就像仓央嘉措本人一样。” 香波王子想起来了,梅萨被感动掉泪的那次,他的情歌是为帕恩措之死而唱,是为另一个姑娘的消失而哭。而梅萨发誓的前提是:“你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那就是说,梅萨是在不该兑现承诺的时候兑现了承诺,把身体和感情提前交给了他。 “梅萨……”香波王子欲说还休。 “以后再说吧,我知道你想忏悔。”梅萨说。 香波王子感愧地说:“我不仅应该对‘梅萨’忏悔,更应该对‘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忏悔。” 梅萨说:“仓央嘉措时代离我们只有三百年多一点,三百年能够延续几代?正常的话只有十代左右。十代当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严格传承,极其机密地延续了以母系为线索的繁衍:无论父亲是谁,母亲必须生下一个姑娘,姑娘必须叫母亲的名字。这既是后嗣,也是法嗣。真正的法嗣都是口头传承,不可能留下谱系让后人考证,但没有人可以怀疑我的说法。因为我、我的母亲、外祖母、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外祖母,都叫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跟玛吉阿米一样,都有一串跟自己同名的母系祖先。世世代代不能改变的名字传承就这样诞生了。” 香波王子问:“这样机密的传承,难道就是为了等待我们?” 梅萨说:“是不期而遇。她们都是掘藏锁链上的一环,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保证和掘藏指南的一部分。如果你是莲花生大师、仓央嘉措、空行护法共同选定的掘藏者,就不可能不遇到。” 香波王子说:“可是只要相遇,她们就会惨遭不幸。仓央嘉措亲自命名过的后代,除了你,玛吉阿米,别的都死了,为什么?” 梅萨说:“我也不知道,家庭的传承没告诉我。等待的结果就是死。” 香波王子说:“可她们不该死。她们只是生命的延续,而不是法脉和灵识的延续。她们始终没有对达赖喇嘛的转世传承形成威胁,甚至连怀疑都没有。更何况时过境迁,谁会在乎她们的存在?” 梅萨半晌不言语,突然激动地说:“不错,她们在历史上并没有对达赖喇嘛的转世传承形成威胁,这是万幸,但不幸的是今天,有人重新启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追杀密令。” 香波王子问:“谁?” 突然古茹邱泽喇嘛凑了过来。他离他们差不多有十步远,而且沉浸在集体汇合的诵经之中,但是他居然听到了,似乎他的修炼已经让耳朵有了瞬间捕捉的敏锐,想什么就能抓到什么。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梅萨说:“这个人一定是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吸了一口冷气:“乌金喇嘛?不会吧?” 古茹邱泽喇嘛说:“在我对‘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中,得到的证悟是这样的:乌金喇嘛利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存在以及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追杀传承,试图以杀害仓央嘉措的后代挑起叛誓者对正统圣教的战争。好在‘七度母之门’因为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遗言而成为遏制和消除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唯一法门。仓央嘉措是信仰之善和世俗之善的象征,乌金喇嘛是信仰之恶和世俗之恶的代表。你百折不挠的发掘引发了叛誓者的觉醒,叛誓者里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高僧高人契证了消解战争的办法。那就是宣布:由来已久的叛誓、让人胆战心惊的叛誓,从此结束。” 香波王子问:“什么时候宣布?” 古茹邱泽喇嘛说:“已经宣布了。你是叛誓者的首领,你在司西平措大殿发掘出了贴身守护‘七度母之门’的一百零八位护法神,而没有发掘出炸药,就等于宣布布达拉宫不再爆炸,仇恨与怨怼、报复与反报复、爆炸与摧毁,一笔勾销。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已经不存在了。圣教应该摒弃门户之见和旧有之仇,走向仓央嘉措至纯至性的爱情之境。” 香波王子说:“叛誓者里修炼‘七度母之门’的高僧是谁,你?” 古茹邱泽喇嘛说:“还有你,叛誓者的首领香波王子,你也在修炼,你发掘的过程就是修炼的过程。” 香波王子愣怔着,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叛誓者的首领,自己的作用有如此重要。 梅萨说:“按照圣教正统的观点,仓央嘉措就是叛誓者,你崇信仓央嘉措,又是仓央嘉措的传人,合情合理你就是一个大大的叛誓者,不然你的鹦哥头金钥匙就失去意义了。你用鹦哥头金钥匙开启了我,我说出了最后的‘指南’。现在该你了,你快告诉我,‘瞿麦山’意味着什么?” 香波王子说:“也许意味着我们必须到仓央嘉措等待玛吉阿米的那座山上去寻找密码,也许它不过是指出了另一种走向。在我的研究里,仓央嘉措离开瞿麦山、遭到割喉迫害之后,带着玛吉阿米去了林周山的卓玛拉深谷一个叫‘老家’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满山满谷生长着可以熬汁洗涤的瞿麦。不仅如此,‘老家’还是个僧人苦修的场所,苦修的最高证悟就是洗涤灵魂、诞生法性的涤罪之净境。仓央嘉措的目的是‘洗涤干净对我和情人的毁谤’,也就是想在‘老家’获得最高证悟。” 梅萨说:“这么说我们还要离开布达拉宫去别处?” 香波王子说:“一百零八位唐卡护法神的出现告诉我们下面就是‘七度母之门’,第七次集结的高僧们已经到达现场准备见证伏藏的现世,怎么可能还让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寻找密码呢?”他再次望望智美。 智美冷冷地说:“看来你也就到这一步了。” 香波王子感觉浑身凉凉的,就像从骨头缝里渗出了懊恼沮丧。 如同白云依靠着蓝天,诵经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温柔的托赖,让人觉得被托赖的这个人一定是信心满满的,一定是有条不紊、按计划行事的。只有香波王子自己知道,他不配,一定不配,不然怎么就毫无灵感了呢?经声,创造着佛教第七次集结和掘藏气场的经声,大了又小了,起了又落了,整齐而有序。就好像在两千多年前的佛陀时代就已经排练好了,今天不过是重演了一次。 香波王子来回踱步,皱眉锁眼地不知怎么办好,猛抬头,看到邬坚林巴出现了。 3 邬坚林巴从人群里挤过来,喘着气说:“我来迟了,差一点赶不上了。”然后拿出一张白色经纸,交给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看,白色经纸上的“光透文字”已经被邬坚林巴在阳光下照猫画虎写了出来,惊问道:“哪里来的?” 邬坚林巴说:“林周山的卓玛拉深谷,我们的‘老家’。” 香波王子一愣:“太好了,我们就需要卓玛拉深谷的‘老家’。”他把“光透文字”交给梅萨,又问,“怎么就你一个,阿若喇嘛呢?” 邬坚林巴说:“阿若喇嘛走了,上天去了。” 香波王子、梅萨、智美、古茹邱泽喇嘛同时惊呼:怎么会? 邬坚林巴拿出阿若喇嘛的手机,对香波王子说:“阿若喇嘛把掘藏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他给你留下了‘不动佛明示’。”说着,打开手机短信念起来: 不动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香波王子说:“什么‘不动佛明示’?谁是不动佛?” 邬坚林巴摁出来电显示给香波王子看。 一个熟悉的号码出现在眼前,香波王子吃惊道:“这是我的手机,不,不是我的,是边巴老师的,我用过一段时间,后来被警察没收了。” 邬坚林巴更加吃惊:“不动佛用的是边巴的手机?” 香波王子说:“除非存在一个同样的号码,但这是不可能的。” 邬坚林巴说:“那就是你和警察在指挥阿若喇嘛?” 香波王子说:“更不可能了,我向‘七度母之门’发誓我没有给阿若喇嘛发过短信。应该是边巴老师的灵识在指挥,我知道他的灵识就在拉萨,在一只死而复生的山魈身上。” 邬坚林巴沉思着说:“边巴的灵识?不动佛就是边巴的灵识?边巴的灵识一直在指挥阿若喇嘛掘藏?‘迁识夺舍秘法’居然还能借助现代化的手机?” 梅萨说:“伏藏学已经告诉我们,多种掘藏手段可以并用,但只有一种是主要的。‘七度母之门’的掘藏过程至少有三种手段并行不悖,一种是智美的占卜掘藏,一种是边巴老师和阿若喇嘛的灵识掘藏,一种是香波王子的般若掘藏即智慧掘藏。显然般若掘藏是主要的,占卜掘藏和灵识掘藏最后都归流到香波王子身上,香波王子成了唯一的掘藏者。” 邬坚林巴望着香波王子说:“现在就靠你了,我们都看着你,全世界的佛教徒都看着你。” 梅萨说:“那就赶快行动吧。”她已经把“光透文字”翻译出来,写在白色经纸上,又是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看了一眼,便小声唱起来: 蜂儿生得太早了, 花儿开得太迟了, 缘分浅薄的伴侣啊, 相逢实在太晚了。 香波王子边唱便点头,他已经明白了,打开焰火门的密码是什么。仓央嘉措还有一首情歌,便是对“蜂儿”与“花儿”的详细说明: 十月,是蜂儿等待花儿的日子, 一月,是花儿错过蜂儿的日子, 三月,才是蜂儿和花儿见面的日子, 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梅萨问:“知道密码了?” 香波王子不回答,蹲下,手伸向孔雀尾毛般的树结中间那个凸起的按钮,心说没想到还是仓央嘉措的生日: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猪年三月一日。把数字抽出来,就跟情歌里的数字吻合了,都是1131。那就应该是:一下、一下、三下、一下。“一年又一年”指的是再生,打开“七度母之门”,仓央嘉措就要再生了,密码还应该重复一遍。就这么简单,从雍和宫到布达拉宫,其实仅需要把仓央嘉措的生日,从一遍增加到两遍。香波王子想着,就要摁下去,突然听到有人发出一声低吼: “你摁下去,我就杀了她!” 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多,让香波王子和梅萨把碧秀忽略了。碧秀好长时间无声无息,似乎消失了,却在掘藏的最后时刻,冒出来,站在了梅萨身后。碧秀用骷髅杀手的骷髅刀顶住梅萨的腰,凶神恶煞般地盯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停止摁钮,看智美和邬坚林巴就要向碧秀出手,连忙摆手制止。他起身问碧秀:“你为什么不让我掘藏?” 碧秀说:“你明知故问,仓央嘉措遗言是毁教的诅咒。” 香波王子说:“你凭什么一口咬定?” 碧秀说:“以前我只是接受黑方之主的指令,践行传承。这一路断断续续听你讲了一些仓央嘉措故事后,我更是深信不疑:圣教带给仓央嘉措那么多苦难,他能不仇恨?有人把你唱歌的喉咙都割断了,你还会唱赞歌祝福他?” 香波王子低头不语。 碧秀厉声威逼梅萨:“玛吉阿米,快把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交出来!” 梅萨沉默片刻,突然把写有“光透文字”的白色经纸递给了他。碧秀喜出望外,接过去一看,除了那首仓央嘉措情歌,还有一句注释: 伤别:仓央嘉措——孤儿庄园的主人 碧秀恼怒得叫起来:“你耍我,这是什么名单!” 梅萨说:“先别发火,耐心听香波王子给你解释。” 香波王子却不放心地望着梅萨,第一次怀疑她翻译错了:“你再看看‘注释’,是不是一字多义的。” 梅萨说:“伏藏语言一是一二是二,不可能模棱两可。” 香波王子说:“‘注释’的表面意思很清楚,就是说仓央嘉措是孤儿庄园的主人。孤儿庄园的故事我说起过,它的主人是碧秀拉巴,碧秀拉巴是碧秀家族的祖先。可是我从来不知道碧秀拉巴跟仓央嘉措有什么关系。” 梅萨说:“现在你应该知道了,碧秀拉巴就是仓央嘉措。如你所说,仓央嘉措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毁掉达赖喇嘛的转世传承,他离开了圣教和佛界,隐名埋姓地过着一个凡俗之人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他成就了西藏历史上第一个孤儿院也就是孤儿庄园。而这个时候,一直陪伴着仓央嘉措的就是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对啊,对啊,‘缘分浅薄的伴侣啊,相逢实在太晚了’。情歌表面上是失恋后的幽怨甚至有点责备,所以要用‘注释’格外提醒这是‘伤别’。玛吉阿米不在仓央嘉措身边时,仓央嘉措常常会有伤别之歌。” 梅萨说:“这么说,我和碧秀是同一个祖先?” 香波王子说:“这太可怕了。” 梅萨说:“是很可怕。碧秀你听着,你代表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门隅黑剑而不是一个纯粹的警察。你在追查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却不知道自己就是仓央嘉措的后代。” 碧秀惊讶得无以言表:我?我?我?我是仓央嘉措的后代?没有人告诉我,我五岁成了孤儿。 梅萨说:“碧秀,你再听我告诉你,仓央嘉措也就是碧秀拉巴的后代名单: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她们都被你们‘隐身人血咒殿堂’杀害了,还被你们残忍地挖掉了经络穴位以防转世。” 碧秀浑身发抖,手中的骷髅刀几乎掉到地上:“与我无关,杀她们的是黑方之主和他的助手鹫头病魔。” 梅萨说:“现在轮到你,也轮到我了。你和我是仓央嘉措的最后两个后代,按照你们‘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指令,你该先杀了我,再杀死你自己。” 碧秀崩溃了。他脑袋嗡嗡嗡的,像一个空洞的音箱,系统里贮存的语言不足以表达过于复杂的心情。他瞪圆了眼睛,但并不是瞪着告诉他祖先是谁的香波王子和梅萨,而是瞪着自己,瞪着牢牢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方之主。是黑方之主让他干了所干的一切,凭什么?就凭“隐身人誓言”的约束?就凭他对“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虔诚和对圣教平安的期待? 他原本坚毅无悔的眼睛里突然显出了白色的疏离和黑色的涣散,抬起头,孤独地扫视着四周,似乎面前是无边的旷野,一片空茫。身为门隅黑剑,为了护教使命,他要永远埋葬仓央嘉措遗言;身为仓央嘉措的后代,他却应该让愤怒的诅咒大白于天下,羞辱圣教,为让人割断了歌喉的祖先报仇。 何去何从,值得一个智慧的思想家思考三天三夜。而警察碧秀眼下能做的,仅仅是收起骷髅刀,转身离开。他像是要去找人,去找黑方之主问问: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仓央嘉措的后代?转了一圈又回来,警察,他是警察,他不能离开现场,他在保卫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保卫布达拉宫。再说他到哪里去找黑方之主?黑方之主是谁,他根本就没见过。 4 再也没有人阻拦香波王子掘藏了。香波王子把手放在按钮上,默念着密码:“一下、一下、三下、一下。重复一遍:一下、一下、三下、一下。”却没有往下摁。 智美催促道:“摁啦,怎么不摁了?你好像很害怕,手在抖?” 香波王子抬起手,举到眼前看了看:“我抖了吗,我为什么要抖?” 却听智美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已经动摇。” 香波王子说:“我凭什么动摇?” 智美冷笑道:“因为碧秀和梅萨突然成了仓央嘉措的后人,连仓央嘉措的后人都坚信他的遗言是愤怒的诅咒,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怀疑自己呢?” 香波王子这次真抖了一下。智美说得不错,碧秀的阴影挥之不去——一个仓央嘉措的后代不惜以杀人为代价,阻止他掘藏,为什么?如果“七度母之门”不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如果仓央嘉措遗言真的是消除迷惘、挽救灵魂的圆满之法、希望之法,真的是唯一抗衡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武器,作为仓央嘉措后代的碧秀何必要对他下毒手呢?他对掘藏的阻止,是否也代表了家族的传承、仓央嘉措的意愿呢?啊,不敢想…… 智美的话更加锋利了,刀一般地割着他的心:“尤其是梅萨,怎么可能不传承玛吉阿米的仇恨呢?” 香波王子躲开智美的目光,问梅萨:“你现在还坚信遗言是诅咒?” 梅萨当然坚信,因为她不可能忘掉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遭受的苦难。苦难铭记在她心底,像珠穆朗玛峰坐落在青藏高原一样永恒。但是,她不忍心回答,不忍心看见香波王子心底的绝望笼罩他的脸。她轻轻点头,眼泪却禁不住涌流而出。 智美见了,心疼不已,一把将梅萨拥在怀里:“悲伤的不应该是你。” 梅萨冲智美凄然一笑,轻轻将他推开。 智美强迫自己把心思从梅萨身上移开,高声对香波王子说:“你的掘藏思路依据的是《地下预言》。《地下预言》说:一千个叛誓者在指认他们的首领后,首领将发出指令引爆炸药,炸毁布达拉宫。可现在布达拉宫只出现了叛誓者和叛誓者的首领,却没有出现炸药,你知道为什么?” 香波王子说:“你是说《地下预言》有失误?” 智美说:“不对,《地下预言》没错,它预言的炸药已经出现,不仅要炸毁布达拉宫,还要炸毁整个圣教。因为它不是普通的炸药,它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遗言,是全西藏最爱戴的活佛对圣教的诅咒!” 香波王子低头不语,按照掘藏的逻辑,智美的推断无懈可击。 既然如此,这按钮怎么可以摁下去?我香波王子,怎么可以做西藏的罪人? 香波王子看看四周密密麻麻专心诵经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他们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佛教领袖,一旦仓央嘉措遗言是苦水,是诅咒和羞辱,整个世界,整个佛教就都将因为他香波王子的冲动而遭遇灾难。他的心怦怦乱跳。 智美说:“但是现在你没有权利放弃,你必须掘藏,否则……” 香波王子抬起头,看见智美拿出了枪。是骷髅杀手从碧秀手中抢来的那把枪,梅萨曾经用它对准智美的后背,然后扔在了金顶,没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智美用枪指着香波王子说:“我们是新信仰联盟的成员、乌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没有理由再活着了。快,用你颤抖的手打开‘七度母之门’。” 梅萨含着眼泪,伸手挡住枪口:“智美,香波王子还有一个选择。”然后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码告诉智美,不然他会打死你。”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的泪眼,摇摇头。 梅萨说:“边巴老师的灵识说:‘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从香波王子之心。” 香波王子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么心。” 这时有人说:“佛啊,佛啊,释迦牟尼佛啊。” 是邬坚林巴,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听清。他说,“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在‘老家’,我问阿若喇嘛,万一‘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是控诉和诅咒,他还掘藏不?阿若喇嘛说:‘伏藏者有伏藏的职责,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内容和后果,改变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悬崖圆寂时,留下几句话,要我转告你:‘该来的都要来,该报的都要报,所有人收获的果,都是当年种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须承担后果,小至个人,大到宗教,都一样。佛教冲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经受的磨难和所承担的责任一样多,不管仓央嘉措遗言是什么,我们都应该坦然面对。就算伏藏的现世会让圣教面临灭顶之灾,那也是圣教必须承担的劫难。一门宗教,如果真有泽被苍生的菩萨之心,它也会有承担任何灾难的能力和勇气。劫难之后,光明重现,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说罢,邬坚林巴高喊一声:“香波王子,掘藏吧!” 喇嘛群里的古茹邱泽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看着邬坚林巴,轻轻点头,那是他赞许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抬头,向前方寻找古茹邱泽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诵经的僧潮,安详而宁和。香波王子泪流满面,对梅萨也对邬坚林巴和智美说: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这会儿可能也在念经。我相信圣教能够承受一切灾难,但我不知道我八十多岁的妈妈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达拉宫的路上那些匍匐而来的人们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摇着经轮、转着经筒的人们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灾多难又多情多爱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香波王子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了:“就算他们能够承受,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智美脸颊上的伤疤跳了几下,他龇起牙,眼睛眯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机的手指朝后移动着。 梅萨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为了我吧。玛吉阿米怎样爱仓央嘉措,我就会怎样爱你。对我来说,爱你就是爱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摇摇头:“我知道了,那就来世吧,来世我们继续。” 梅萨说:“你还有妈妈,你不去看你八十多岁的老妈妈了?” 香波王子顿生一种决绝而悲凉的感觉,喃喃地说:“妈妈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妈妈,妈妈。” 话音落地,枪声响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涩的暖流往上奔涌。他知道,涌出眼眶,那就是泪水。他不想让自己流泪,就闭上了眼睛。然后,枪响了。扣动扳机的是他的手指,下达开枪命令的却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个带给仓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灾难的人。 眼泪终于从紧闭的双眼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透过泪水看见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怀里。 是梅萨,在他闭眼开枪的瞬间,梅萨扑过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枪口。 仿佛知道这是必然,智美居然没有惊呼,没有痛喊,甚至都没有去关心梅萨的伤势。他上前,用枪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开了怀中的梅萨。 邬坚林巴扶着梅萨,让她慢慢坐下。 梅萨胸前鲜血淋漓,喊了一声“香波王子”,然后凄迷地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不是唱给女人的。” 香波王子艰难地点头,悲婉地说:“我知道,他是唱给青藏高原,唱给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听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苍生,是整个的西藏。” 梅萨点头,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妩媚:“但我还是想听你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的下巴。他要为梅萨唱仓央嘉措情歌了,没有什么威胁能够妨碍他。他以仓央嘉措的原生态音调唱起来: 风啊,从哪里吹来, 从家乡门隅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伴侣, 愿风儿把她带来。 他的声音悠远而苍凉,如泣如诉。 涉水渡河的忧伤, 船夫能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谁能帮我消解? 伴着情歌,他看见梅萨最后的眼泪以无与伦比的清澈,滚落着;看见她那泪珠流经的脸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详,充满爱意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心和灵魂托付给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报着梅萨的一脸欣慰和爱意。 众声合诵的经潮变成了和平祈祷。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个比一个陶醉。他们全神贯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枪声和血腥,都被淹没在庄严洪亮的经潮之中了。是头顶数不清的空行护法遮蔽了他们的眼睛,还是历经劫难练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们都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对智美。 智美依然举枪对着他,眼里挂着泪水,吼道:“快啊,要么你赶快掘藏,要么你把密码告诉我。” 香波王子微笑着:智美,边巴老师的学生,我的同门师弟,才华横溢的青年学者,未来的占卜大师,被新信仰联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让家族命运压垮的灵魂,你也会掉泪? 智美厉声道:“我已经杀死了梅萨,杀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的目光已经穿越智美的泪眼,穿越三百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仓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个被壮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达拉宫的权力诱惑的马上汉子,看到他在仓央嘉措伟大的影子下绝望地挣扎,看到他被阴谋和欲望压迫得发狂而不胜悲惶…… “我数三下,你要是还不说,我就开枪。” 还是沉默,仿佛平静和沉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没在谩骂和哭泣的情绪里,他眼神里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是别人没有的,那是忧郁而伤感的悲悯,是智慧而敏锐的天性流露,即使现在面对枪口,行凶的人也能感觉到那种遥远而超拔的悲悯是如何地刺痛着自己——智美觉得自己渺小了,自惭形秽了,自从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悯,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宽容、良心和爱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愤怒、失去的羞恼,就像现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极端,然后以性命和鲜血为代价,让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舍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来的。 “那我就数了。” 沉默。 智美数起来:“一、二……” 沉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三……” 枪响了。武器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比神圣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场合里。 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了。 5 香波王子骄傲地挺立着,突然惊叫一声:“智美!” 智美对自己开了一枪,子弹从下巴射入,穿透了他的头颅。 智美倒在了地上。在结束爱与恨、生与死的挣扎之后,他朝梅萨爬去。梅萨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他耗尽了最后一滴血也不能靠近,只能发出一声憾恨的叹息,然后离开身体,飞烟走霞一般向空中升腾,去追寻梅萨依然美丽纯洁的灵识。 冥冥之中,他看到两个警察从一个角落闪出,来到焰火门旁,指着他尚未僵硬冰凉的身体,对仍然沉浸在惊诧和悲悯中的香波王子说着什么。智美认出了他们,是北京警察王岩和国际刑警卓玛。 他听到卓玛的声音遥远且缥缈,却向一张密实的大网,牢牢覆盖了他。 卓玛说:“我知道他会自杀,他已经证悟,只能以死开始了。” 智美看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国际刑警的惊人之语吸引了过去。又听卓玛说:“智美有两大理想:一是和梅萨终成眷属,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摧毁圣教。第二大理想又源于两大动力:一是他祖先拉奘汗的遗恨,一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控制。严格地说,祖先拉奘汗的遗恨、家族的传承只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遗传基因,在智美去美国学习前,他自己没有丁点意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深爱藏文化、热衷占卜术的有为有志的青年。是新信仰联盟的乌金喇嘛躲在幕后,精心安排了一切:帮助他学习,资助他生活,给他灌输寻求新信仰的好处和途径。这才终于引爆了埋藏他心底的家族遗恨,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新信仰青年。” 智美惊讶着:好一个国际刑警,居然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 又听卓玛侃侃而说:“安排智美掘藏,开启‘七度母之门’,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近年来最大的计划。新信仰联盟制造的那些宗教惨案,虽然怵目惊心,惨绝人寰,却只有视觉震撼,丝毫不能动摇宗教的精神支柱。乌金喇嘛希望依靠智美的掘藏,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用中世纪式的宗教罪恶,炸毁佛教的信仰根基。而对智美这个雄心勃勃、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这次伟大的掘藏是他今生今世绝无仅有的人生舞台。只要‘七度母之门’开启,他的事业和爱情都将达到最高峰。不仅可以消除祖先没能找到新信仰的遗恨,还将在人类伏藏史和信仰史上名垂千古。” 即便漂浮在空中,如云如烟,智美还是呆若木鸡:这个国际刑警,怎么连他的内心都一清二楚? 卓玛接着说:“可惜,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基础:仓央嘉措遗言是诅咒,‘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新信仰联盟、乌金喇嘛,还有智美,都把一生的赌注下给了仓央嘉措遗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光荣,甚至全部的生命,都取决于开启伏藏之门的一瞬间。 “现在,不等这一瞬间到来,他就突然自杀了。是因为他感觉到了绝望,他知道祖先拉奘汗的遗恨还会是遗恨,新信仰联盟的理想已经灰飞烟灭,乌金喇嘛的计划早就成为泡影,他自己名垂青史的努力也将变作笑柄。 “更何况,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梅萨性命! “是梅萨之死唤醒了他,让他证悟到一个真相:天上地下,爱情为尊。 “梅萨死了,如同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死了。而智美从香波王子的眼睛里却没有看到仇恨,没有看到诅咒,只看到了慈爱和悲悯。他就知道‘七度母之门’绝不会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绝不会是诅咒、控诉和羞辱;就知道他应该追随梅萨而去,从新开始。 “因为已经有了‘不动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因为香波王子之心,就是仓央嘉措之心。” 卓玛的话让人震惊。人们这才发现,仰面朝上作别人间的智美,脸上洋溢着安详与幸福的光芒。那是悔恨和报偿带来的安详,是追随爱情而去的幸福,一出现就显得十分悠远,悠远得让人能想起历史,想起拉奘汗。仿佛智美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祖先。——拉奘汗的悔恨、历史的悔恨,穿越茫茫时空恸哭而来,以自我惩罚的真诚和坚决,做了最后的定格。 智美袅袅而去,灵识的脚步带着解脱的潇洒,踏上了无碍之旅。 和平祈祷的音浪突然掀起了一个高xdx潮,似乎是提前排练好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天籁般的洪亮中,又增加了超度亡灵的神圣,法音无敌,升起来,升起来,灵魂升起来,《大方广佛华严经》成了度亡的背景。似乎大家都想到了,全世界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想到了,布达拉宫想到了,能让佛教重新起航的第七次集结想到了:这是代价,是为了仓央嘉措遗言的牺牲,也是血祭,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世前必不可少的生命之祭。 香波王子面孔上突然有了坚毅的棱角:他意识到梅萨对自己以命相许的爱,就是当年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爱情的显现。仓央嘉措活着是为了爱,死了也是为了爱。我热爱梅萨即玛吉阿米,就应该信赖“七度母之门”;忠诚仓央嘉措,就应该信赖仓央嘉措遗言。伟大的仓央嘉措决不会辜负这种信赖,他内心充满阳光和祝福,他是无怨无恨的化身,是爱情、友善、和平的使者。他不仅自己不代表仇恨,还会消除所有的仇恨。即使处在三百多年前的苦难艰辛、黑暗悲惨中,他也一定会在遗言中祈祷后世的吉祥。 现在,唯一让他疑惑的是,国际刑警卓玛对智美怎么了解得这么透?他想问,却见王岩已经面对卓玛说出了同样的疑问。 卓玛的回答石破天惊:“因为智美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智美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智美的绝望也是我的绝望。我就是……”他停下来,看着所有的人,“我就是你们费尽心机要抓捕的那个人:乌金喇嘛。” 愣了,没有人相信。 “我请你们看一样东西。”卓玛说着,麻利地脱掉衣服,只给自己留下了内裤和手枪。他鼻翼痉挛似的抽动着,嘴角有点歪斜,额头上的青筋突然爆了起来,神情就像他的肉体,从来没有这样激荡过。 他们都看清楚了:强壮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疤,亮晶晶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能够想象当年他在“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门外人流攒动的广场上脱光自己,用一把双刃刀在身上戳出七七四十九个窟窿,并且边戳边笑的情形。从此他就成了血案和地震的代名词,成了人们对骇人听闻事件的等待和恐怖本身。 王岩要拔枪,却被卓玛抢了先。卓玛用枪把王岩的枪逼回枪套:“不要急,我还有话要说。” 王岩愤怒地说:“跟我们合作的决不是乌金喇嘛。” 卓玛说:“真正的国际刑警卓玛早已被我扔进了大海,你去问问孟加拉湾的鲨鱼就知道了。我用一根绳子勒死了他,死前他指着我说:‘你是乌金喇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其实,他并不全知道。” 香波王子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你屡屡救我。” 卓玛狞笑一声说:“因为我们不想结束得那么快,我们需要用‘七度母之门’的发掘引诱出所有仓央嘉措的后代,然后利用仓央嘉措后代的存在,否定活佛转世制度,让六世以后所有达赖喇嘛的转世,都失去合理性。” 香波王子嘴唇抖了一下:“够毒辣的,如果你们的目的达到,以活佛转世制度为支柱的藏传佛教将面临自佛教传入藏地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卓玛说:“但这个目的显然是达不到的,因为情歌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对仓央嘉措情歌的研究和传唱,让那首关于转世预言的情歌变成了来自虚境神界的法音:‘洁白的仙鹤,请把翅膀借给我,我不会远走高飞,到理塘转一转就回。’而你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执着,更让许多能够决定佛教命运的高僧大德看到了希望:仓央嘉措遗言既不是对圣教的诅咒,更不是对活佛转世的否定。” 香波王子“哼”了一声说:“连一只山魈都在帮助佛教,它的复活是‘迁识夺舍秘法’的典范,而‘迁识夺舍秘法’又是活佛转世制度的保姆。仓央嘉措至少有两种灵识,佛性的灵识转世成了下一世达赖喇嘛,人性的灵识依然留在肉体中,让他成就了山南孤儿庄园,然后转世,转世成了伏藏链条中所有的后代。” 卓玛说:“那些后代是仇恨的火苗,我们几年前就找到了引火的办法,那就是启用‘隐身人誓言’的魔咒。被魔咒控制的人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无形密道的延伸,是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继续。新信仰联盟收买了历史,收买了他们的灵魂,向他们提供了一切,包括训练和改造以及经费。” 香波王子说:“还包括食物,用一号配方饲料喂养的鸡,用二号配方饲料喂养的猪,用三号配方饲料喂养的牛,用四号配方制造的甜饮料,你们激发了人类的贪欲、仇恨、愚痴以及一切罪欲和恶念,激发了他们不可抑止的杀人冲动,你们让一些善良慈悲的人拥有了蛇蝎心肠,你们来自地狱,创造地狱……” 卓玛“哈哈”一笑:“遗憾的是我们做得还不够,我们最终并没有点燃起佛教内部的战争——叛誓者一方因为仓央嘉措后代的死亡而对正统圣教发起报复的行为始终没有出现,利用《地下预言》引爆布达拉宫的期待成为泡影。随着‘七度母之门’的不断发掘,叛誓者证悟了对抗新信仰联盟的办法,那就是放弃延续了三百多年的叛誓传承和立场。更重要的是,我也在修炼‘七度母之门’,我也在不断证悟。” 香波王子说:“什么意思?” 卓玛说:“我预期的目的是,在修炼中改造‘七度母之门’,让它成为名副其实的毁教之门、叛誓之法而给佛教造成威胁,但是,但是,‘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不现世,修炼就永远不会畅通。而发掘伏藏的过程,却把我引向了另一条道路。” 他望着齐声诵经的僧众,似乎望到了《金刚经》的伟岸,望到了声音的形体如同无边浩瀚的宇宙拥堵着所有的视野。他知道诵唱《金刚经》是佛势的显现、法威的传达,虽大力而不动,虽雷霆而无形。今夜无眠的佛教又将是一个鹿野苑里初转法轮的开端了。 卓玛说:“其实新信仰联盟让我做的,除了打击佛教,为联盟开辟道路,更重要的是为迄今还不知道什么是新信仰的联盟寻找新信仰,这是联盟的出路,也是我的出路。” 香波王子说:“你永远找不到。” 卓玛说:“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七度母之门’——仓央嘉措遗言。” 香波王子不屑地说:“怎么可能,仓央嘉措遗言会成为你们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再说你还不知道遗言是什么呢。” 卓玛肯定地说:“应该是知道的。我曾经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有不散的佛灵、不死的悲心。” 香波王子愤怒起来:“不管你怎么说,你都无法开脱血债累累的罪孽。” 卓玛说:“大伏藏的现世必然伴随着血雨腥风,就像生命的分娩必然伴随着疼痛失血。现在是大出血,就需要大法力的镇服。我会为我的罪孽付出代价的。谢谢你香波王子,虽然你还没有最后发掘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却已经发掘出了一个具有新信仰的乌金喇嘛,应该寂灭了,我说的是我,还有你。” 话音刚落,卓玛移动枪口,瞄准了香波王子。 砰的一声枪响。有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6 香波王子摇晃着头,瞪着趴在脚前的卓玛,问道:“倒下去的不是我吧?” 王岩关心的是谁开的枪,回头一看,只见碧秀站在身后。碧秀从死去的智美身边捡起了自己的枪,一枪干掉了乌金喇嘛。 碧秀开枪的时候,知道自己是警察。 碧秀走过去,拿起乌金喇嘛刚才瞄准香波王子的枪,打开枪膛和弹夹看了看,里面一颗子弹也没有。 卓玛的意图竟然不是杀人,而是被杀。 碧秀愣怔着,继而长舒一口气,意识到不管是自己惩戒,还是魔鬼自戕,都是最后一枪了。结束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存在、所有磨砺刀剑的传承和鲜血淋淋的对抗,都已经结束了。 碧秀如同刀斧砍凿的脸上突然飘浮起一层淡淡的悔意,眼睛里原始的凶悍被天性的哀伤所代替,弥散成一种激怒后的温顺,如同起伏的经声在朗朗中柔和着,无处不在地抚摸着。他走向一边,又回身望着香波王子,突然想起他在审讯香波王子时对方唱起的仓央嘉措情歌。他也想唱了,他奇怪自己居然还记得那歌调、那歌词,是不是他和仓央嘉措的血缘关系让他天生就具备一听就会的本领呢?他唱起来,不好意思用嘴唱,只在心里,默默温习着: 初三的洁白月亮, 沐浴过你的圣光, 请求你答应我, 和十五的月亮一样。 应该感谢香波王子的掘藏,让他和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来自山南孤儿庄园的碧秀便是仓央嘉措的后代。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香波王子从他冰硬的岩铁一样的心中,发掘出了邪恶背后美丽的蕴藏,那是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律动,破土而出的时候,变成了对一个人不甚明了的思念,而过去,多少年了,这个人一直被他排斥在生活和头脑之外。他以警察的风格想立刻打电话给这个人,却发现这个人尽管是自己的部下,手机里却没有储存她的联络方式。 碧秀把电话打给了侦缉队的值班人员,没听清对方回答,就直戳戳地说:“你把玛瑙儿的手机告诉我。” 对方停了一会儿说:“碧秀副队长,我就是。” 碧秀愣了,半晌才说:“你,在值班?” “你忘了是你让我值班的,有事吗?” 他突然紧张起来:“没,没事,你忙,忙吧。” 玛瑙儿说:“你没事,我还有事呢。来了两个自首的,一高一矮,高的叫黑方之主,矮的叫鹫头病魔,他们说自己是杀人凶手,杀死了边巴和六名仓央嘉措的后代: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为了让我相信,他们交出了凶器,一把双刃竹叶刀,一把特制的钻器。我问他们为什么自首。他们说了四个字:‘寂杀而归。’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驯良的杀人凶手,简直不敢相信。” 碧秀说:“我知道他们,他们人呢?立刻关起来。” 玛瑙儿说:“真的是杀人凶手?我害怕死了,侦缉队今晚就我一个人值班,你快派个人回来。” 刹那间,碧秀心里埋藏很深很久的歉疚奋勇而出,他想到了自己扇向玛瑙儿的那个耳光,想起了他拒绝送给她的那颗猫眼石,以及无数次他冲她的热情泼去的冷水。为什么?就因为他格外警惕,不愿破了自己的天戒?他其实是需要女人的,需要这个情深意长的名叫玛瑙儿的女人,她漂亮得能让人做梦。 碧秀说:“我不派人回去,我自己回去。”说罢,温存地一笑。 在玛瑙儿的记忆中,这是冷漠刻板的碧秀副队长第一次冲她笑。 经声如梦,如美妙的安魂曲,忧郁着,温柔着,把天上人间的慰藉弥散在司西平措大殿的诗画里。在场的僧众陶然如醉。 同样陶然如醉的古茹邱泽喇嘛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何去何从的选择。是苯波甲活佛的一席话促使他做出了决定,还是他内心本来就有教外爱教、佛外拜佛的萌芽,直到今天才长成一棵消息树? 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对手、山南密法领袖苯波甲活佛,来到他身边,真诚地对他说:“你赢了,祝贺啊,我要走了,去家乡寺院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喇嘛,也很好啊,颐养天年嘛。不过,不过,喇嘛尊者能不能做我的启蒙上师呢?启蒙我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使劲击了一下掌,像辩经那样雄辩地说:“在‘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中,没有启蒙上师,只有根本上师,我们的根本上师只有一个,那就是仓央嘉措。你敬信仓央嘉措吗?你相信仓央嘉措遗言吗?你准备殚精极虑、死而后已吗?” 苯波甲活佛紧张地说:“当然,当然。” 古茹邱泽松开对方说:“那你就不能走,你就在布达拉宫以峰座大活佛的身份修炼‘七度母之门’。要走的是我,我已经决定了。” 苯波甲活佛不相信地说:“没有用处,你的决定。真正的决定应该来自瓦杰贡嘎大活佛,他不会让你走的。” 古茹邱泽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去请求。” 本来他想等到第七次集结结束以后,再向瓦杰贡嘎大活佛提出,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抢在苯波甲活佛宣布放弃最后一场竞任考试之前,得到尊师的首肯。他在喇嘛群里穿行着,悄悄来到瓦杰贡嘎大活佛身边,站了一会儿,小声说: “‘七度母之门’的第六门是伏藏之门,伏藏之门就要开启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说:“你不会是来向我炫耀的吧,发掘伏藏也有你的功劳?”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第七门是践行之门,也就是利益众生之门。尊师,我要走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似乎早有准备,半晌不语,突然喟叹一声说:“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真的对你没有吸引力吗?它可是藏区绝大部分活佛喇嘛修行一生都不能达到的峰巅。何况我们九位考官已经没有分歧了,大家都说,既然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是因为‘七度母之门’的即将现世,那就应该顺应潮流,让修炼‘七度母之门’的人继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 古茹邱泽喇嘛抬起头,崇敬地望着瓦杰贡嘎大活佛的侧影说:“请原谅尊师,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把‘七度母之门’修炼到底。践行之门要求我们走出庙堂,走出教典和僧人集团,走向世俗的需要和众生的心灵,这应该是释迦牟尼的本意,也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愿望。” 瓦杰贡嘎大活佛把深刻的慈悲之光隐藏在发黯的皱褶里,口气突然变得平和而柔美:“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也好,信仰的人,就应该像你这样,用心灵和行动念经,而不是光用嘴皮子念经。”说着,拉起古茹邱泽喇嘛的手恳求道,“那就请你为布达拉宫做最后一件事,给香波王子加冕,他应该享受到人间佛子最高规格的待遇。” 7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香波王子身边。他让几个喇嘛从西日光殿请来了一尊掌管一切经典文字、伏藏教言的文殊菩萨像,又把一尊密典大神金刚亥母像安放在了司西平措大殿中心。香波王子虔诚地望着。金刚亥母是一尊他向往已久的女神:空慧光明,大智不衰,只要她大笑一声,万孽难忍。但香波王子感觉到的却是女性的慈眉善目、温润可爱,望着她,也就是望着玛吉阿米和梅萨的灵魂,望着她们最秀丽、最鲜艳、最芳香的那一面。 安置妥当了神像之后,古茹邱泽喇嘛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把一件称作“达喀姆”的黄色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又把一顶称作“卓姿玛”的黄色竖穗鸡冠帽戴在了他头上。 香波王子知道,高冠大氅是荣耀,也是信仰必胜的象征,惶恐不安地说:“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 古茹邱泽喇嘛微笑着:“众生对佛教的期望太高,如果没有‘七度母之门’,它就无法担当。现在和将来的人们都会认为你是最后一个掘藏大师。你虽不是僧人,也未受戒,但你大佛如俗,凡心护教,有着辽阔的慧心、无量的功德,应该得到的比这更多。” 高高耸起的黄色鸡冠帽让香波王子陡然高大明亮了许多。古茹邱泽喇嘛欣赏着他,小声说:“不会再有人干扰了,掘藏吧,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你听,高僧们已经朗诵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了,那是献给你的法音。” 高亮而浑厚的诵经声中,香波王子又一次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话: 打开七度母之门的结果,将不胫而走,在众生陷入迷惘之日,它是佛法圆满的太阳般的见证。 香波王子朝着诵经的僧众长身膜拜。 一只山魈不声不响穿越人群,来到香波王子身边,亲切地在他身上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好像在示意什么。看他不明白,它就摇摇晃晃趴下了,趴在了他的脚前——焰火门的旁边,长长地喘口气,然后忽的一下,身子一塌,闭上了眼睛。 一阵清风透过诵经的潮音吹起,抚摸着香波王子,像是留恋,又像是告别。香波王子望着突然无疾而终的山魈,意识到边巴老师的灵识已经御空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它完成了帮助他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使命,要升入天堂或者去别的地方转世成人了。 香波王子依依不舍地呼唤着:“边巴老师,边巴老师。” 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掘藏者对另一个掘藏者的呼唤,诵经的声音骤然变得轻轻的,柔柔的,暖暖的,就像无数不沾地的灵魂正在舞蹈而行,就像心焰正在静静燃烧、太阳正在悄悄升起,不是从东方,而是从四面八方升起,不是从山后,而是从布达拉宫内部升起。已经不一样了,世界在即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太阳从所有人的心中冉冉升起。它象征了信仰对自身的描述,象征了仓央嘉措遗言对未来人类的影响。永恒的光明将从西藏开始温暖,走向所有的寒冷与黑暗。明天的太阳,和今天的太阳,不是同一个太阳。 香波王子泪如泉涌。他边哭边唱,依然是仓央嘉措情歌,是仓央嘉措的现世代言对佛性与爱心的深情表达: 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 不为参悟,只为寻找你的气息; 那一月,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土, 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越十万大山, 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和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佛, 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喜乐平安。 香波王子跪了下来,义无反顾地把手伸向了熠熠闪烁的焰火门,伸向了孔雀尾毛一样的蓝色树结中间那个凸起的按钮。安静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诵经的浪潮突然停息,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凝望着他。他默念着仓央嘉措的生日、那个寻常而又神圣的数字1131,深情无限地摁了起来:一下、一下、三下、一下…… 尾声 香波王子离开布达拉宫的时候,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还没有结束。他想到了家乡雅拉香波神山,想到了天天等儿子回来的妈妈,就只能匆忙离开了。离开时,他来到布达拉宫西侧的僧舍向古茹邱泽喇嘛告别,意外地看到,警察王岩也在这里。他们正在交谈。 王岩说:“原本是来破案的,到了布达拉宫却变成了接受洗礼。” 古茹邱泽望着他,深澈的眸子里有了几丝鼓励和欣赏:“这是一个警察走进信仰的机会。法律和宗教的区别是,法律不接受忏悔,宗教却必须忏悔。忏悔是洗礼的前提。” 王岩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以从未有过的热切说:“你已经看到我的内心了,‘度母之恋’,你能做我的上师,给我灌顶吗?” 古茹邱泽喇嘛释然而笑,双手合十,眼睛里射出两股亮如灯炬的慈光,缓缓地说:“可以,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这本来就是我的期望。灌顶之后,你就不仅仅是一个警察了。你一生的追求就是‘圆满’与‘虚空’,‘圆满’是有爱之圆满,‘虚空’是无恨之虚空。” 在香波王子的见证下,警察王岩跪在无上上师古茹邱泽喇嘛面前,接受了心生善意、敌寇不伤的大威德怖畏金刚秘密灌顶。 灌顶完了,古茹邱泽喇嘛感喟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灌顶。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喇嘛了。” 王岩知道为什么,奉劝道:“再想想吧,说不定你会反悔。” 古茹邱泽摇摇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乡做个乡长,完成我弟弟的遗志。弟弟说得对,我的爸爸妈妈、父老乡亲,不能一生都在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贫穷和落后,这种一千年以前的生活应该结束了。”他显得悲伤而兴奋,望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白得耀眼的雪山、绿得发光的草原和清澈见底的河流,眼睛渐渐湿润了。 刹那间,他仿佛已经回到家乡,眼前出现了观想中出现过许多次的情景: 巴颜喀拉山脚下,爸爸还在转山磕头。他嘴唇干裂了,脸上紫红一片,每一条皱纹都像一条刀痕。他的木头手套已经很薄很薄,牛皮围裙也磨得千疮百孔,磕烂的额头上结着疤,流着血。他一丝不苟地把双手举起来,在空中拍一下,在额头处拍一下,又在胸间拍一下,然后全身扑地,清晰地念一遍六字真言,再说一句:“儿子快回来,雪山白起来,草原绿起来。”和妈妈不同的是,他用身体丈量土地的行为总是伴随着瞩望,他不时地停下来,望着山顶或者原野发呆,喃喃地说:“儿子怎么还不回来?雪山怎么还不白?草原怎么还不绿?”转山磕头的还有许多乡亲,还有孩子。妃宝一会儿抓住这个孩子,一会儿拉起那个孩子,喊道:“上学去,上学去,都给我上学去。”她已经是民办小学的老师了,是个常常来到转山磕头的人群里捉拿学生的老师。 古茹邱泽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朝着没有雪的雪山磕头,朝着没有草的草原磕头,朝着爸爸和父老乡亲们磕头,朝着民办小学的老师妃宝磕头。 布达拉宫的大喇嘛,来自信仰高峰的大喇嘛,磕头磕到了人群跟前,哭着喊了一声:“爸爸,儿子回来了,儿子要让雪山白,要让草原绿。” 就在这一刻,草原那种一片黄、一片黑、一片灰的破败风景突然不见了,黑铁似的岩石被冰雪覆盖,一望无际的翠绿、深厚而浓郁的翠绿,高高地托起了一片冰白,座座耀眼的雪山列队而来,绵延而去,就像最早的草原、最古的雪山那样。一湾清澈而饱满的河流在阳光下流淌。河床狭窄的地方,木质的转经筒又随着河水流畅地转起来。转经筒的旁边,依然耸立着高高的鄂博,下面的嘛呢石经堆被洗刷得干净明亮,七彩的经幡向四面瀑泻着,鲜艳如初,猎猎如鼓。而在更远的地方,是畜产品生产基地的厂房和牧民定居点的白墙红瓦,是牛羊马狗奔跑的身影。人们还在转山磕头,但那已经不是苦难中的祈祷,而是节日的仪式了。 古茹邱泽沉浸在自己的观想中,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岩打断他的观想说:“我明后天也要离开了。回到北京,我想做两件事,一是去自首,尽管伊卓拉姆有自杀的意图,但毕竟死在了我的车轮底下,让法律判定我有罪无罪吧。二是把珀恩措的哑巴妹妹接到身边来照顾,如果可能,我会娶她。我相信戒毒的力量会从她心里长出来。” 香波王子说:“看来仓央嘉措不仅把爱伏藏在了遗言里,还伏藏在了所有人的心里。伏藏之门,其实就是人心之门,普天之下,人人都可以是掘藏师。” 分手时,香波王子腼腆地向王岩借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我需要路费,还要给我妈妈买一斤水果糖、一双棉袜子。”王岩给了他五百块钱。他说:“你留个地址吧,我一定寄还你。” 王岩说:“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就算我送给她老人家的礼物吧。” 香波王子弯腰道谢,又向古茹邱泽喇嘛行了告别礼,然后悄然离开。 除了古茹邱泽和警察王岩,没有任何人知道香波王子要走。但是几乎所有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活佛喇嘛都感觉到了:香波王子就要离去,如同当年仓央嘉措默默无声地离开教界那样。他们走出彭措多朗大门,站满了长长的石阶,站满了“防雪栅栏”内的每一块地方,祝福平安的诵经声浪响起来,深情送别的信仰合唱响起来。布达拉宫越升越高,为了送别的布达拉宫高挺起头颅,已经是摩天触云了。 而匆匆离去的香波王子不过是一个背影,一个平凡而世俗的背影,带着仓央嘉措遥远的微笑和情歌永恒的悠扬,在人们的视野里,渐渐远去。此刻,他心里只有家乡和妈妈,只有温暖深挚的情歌,仿佛唱给妈妈的歌也是仓央嘉措情歌,唱给西藏的歌都是仓央嘉措情歌。 一想起妈妈,他就满眼泪光,他就笑了。 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如今又要增加一岁了。 2008年12月30日初稿 不知多少次修改 2010年2月28日定稿 后记:再让我们期待一次未来 这些年我去北京,总是喜欢囚在《当代》,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后楼。在许多著名的院子里,后楼都是领导干部的所在。但在著名的朝内大街166号院子里,它却是《当代》。所以尽管后了又后,倒比前楼热闹开放些。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有话可说,有书可看,有杂志可拿,有饭可吃的地方。这最后一点尤其重要,临到中午,《当代》人总是从订餐的饭店里拿来盒饭,坐在沙发之间到处都是书、报、杂志的拥挤的房间里,围着茶几,吃着,聊着。他们知道我吃素,给我的盒饭里一丝荤腥都没有,感觉爽口而清净。当然也有宴席,但我常常忽略那是为了我的接风,散场后才意识到,念头一闪,又忘了,记牢的还是那素素的盒饭、无所拘束的聊天。 除了吃饭,还有穿衣。那次去北京参加一个隆重的集会,人家要求正装出席,我却吊儿郎当T恤进京,而且是无领的。所有人都是西装革履,你怎么可以鸡立鹤群?《当代》的杨新岚拿来她老公的西服,新的,号称“你们两个身材差不多”。一穿,裤子宽得能装我一个半肚子三条腿。那也得穿。可小杨拿了西服,却忘了领带。她东跑西颠要了一条来披挂上,突然又傻了:大家都不会打领带,连北大毕业的新生代编辑石一枫也不会,连时尚女生徐子茼也不会。说是清波会,好不容易等来了,他却呵呵笑着说:“不会,不会。”神情是落拓不羁的,暗藏着一丝对西服领带的嘲讽,似乎不会才是自豪的。恰好清波爱人也来了,在我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满怀希望她能打好,结果发现她不是在打领带而是在系丝巾。昌义更不会了,兴高采烈地总结一句:“这就是《当代》。”又不甘心地解释道,“这帮人曾经也是会打的。”他的意思是:西装作为“奇装异服”的时候,我们穿过,后来人都西装了,我们也就不尿它了。但现在不是总结历史的时候,现在必须立刻把领带打好。为了不尴尬,我说:“奇了怪了,那么小的时候打过的红领巾,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是领带,也算是改革开放的成果吧,一晃眼就忘了。”好在人文社人才济济,终于从发行部来了一位青年,翘起指头三下五除二搞定了。就这样他们不怕麻烦,把我捯饬成了一个干部,翘着尾巴出现在了北京的大街上。 《当代》就是这样一帮不会打领带的当代文人在打造经营,脱略形骸的文人习气,从容自若的处世姿态,让他显得开放而松弛。你瞧他一身正装,有板有型,脖子上却是没有拘束的,想吼什么就吼什么。所以像我这个粗放的、直率的、独野的作者,便也有了一席之地。还说领带,穿西装打领带的文学太正式,像场合里的朗诵;不西装不领带的文学太随便,好比插了葱的猪嘴,被厚道的人们说成了象;有西装不领带的文学似乎刚刚好——要先锋那是怀旧的先锋,要时尚那是积淀的时尚,要历史那是当下需要的历史,要文化那是可以发行的文化,这大概就是《当代》的模样。不堕“常边”,也不堕“断边”,中道即佛道。 喜欢囚在《当代》,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羞于见人。这些年我逃避了多少约见和约稿已经记不清了,每一次逃避的成功,都让我歉疚,有时是见了面吃了饭再逃避的,那就更是歉疚得要死。想一想被我回避的那些朋友,大都也是办杂志、搞出版的,我本事太小,写得太慢,总不能老是许愿而不兑现。想做一个守信的人,就只能不赴宴,不许愿,老老实实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许了第一个,就勇嫁到底。朋友们,我是得罪了你们的,在这惨淡动人的恳挚里,有你们的宽宥和谅解,那就是我的阳光。 就在囚于《当代》的某一天,昌义问起我《藏獒3》之后的计划,我谈到了仓央嘉措,谈到了“伏藏”,但当时我并没有确定这一定就是我的“下一部”。昌义听了很激动,比我激动多了,一上午都在说这个话题,吃了盒饭送我去机场时还在说。我很想把我们的谈话记下来,却没有时间,上了飞机再记,发现许多细节已经随着激动的消失而消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犹豫了,就是那个香音无敌的神王、已逝的歌手——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已然是我生活的主宰了,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2 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时时刻刻诱惑着我,但这并不是我写作《伏藏》的全部理由,更重要的理由还在于当下生活中日益严重的精神冲突。 精神的冲突每天都在以最激烈的方式发生着,而我们却毫无察觉。蝇营狗苟的人际以强大的力量拖累着我们,迫使我们用最明亮的眼睛去侦察最浑浊的事态。无聊纠缠着,庸俗纠缠着,乏味纠缠着。我们死了,精神早已在冲突之前就死得一干二净。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行尸走肉,有多少没有灵魂的躯壳,我不敢数,一数就会把自己数进去。也许仅仅是为了当别人在清点行尸走肉时,不至于把我也算进去,我才想到了仓央嘉措,想到了“伏藏”。 《伏藏》是一本关于人与灵魂的书。灵魂就是信仰。 我是一个信仰佛教的人,一个有神论者,这本书也是表现佛教的作品。但我无意于奉劝大家皈依佛教,因为我并不认为信仰就等于宗教,并不认为皈依了宗教就等于有了信仰。皈依宗教是寻找一个集团,而皈依信仰才是真正的精神出路。佛说既没有众生也没有佛,只要你积德行善,你就是佛。作为包括宗教在内的人类精神现象,信仰首先关注的是人类精神的纯洁与高尚,是虔诚的自我奉献而不是可耻的损人利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清贫、节制、利他、救度、和谐等等而不是相反。但在我眼里,信仰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低地滑落,迷惘和无主正在成为刈害生命的帮凶,炸药呛人的热息正在销蚀所有的凉爽,人心在义无反顾地走进黑夜之后却没有迎来朝暾与云光。 没有道德约束,没有良心发现,没有神,没有魂,没有救赎,没有主宰,自然就没有诚信、包容和善良,成人之美和与人为善已是难上加难。当世界性的精神危机电掣而来时,当无数人不能用信仰保证自己拥有灵魂时,当早已沉入渊谷之底的“底线”仍然被我们践踏得七零八碎时,我找到了写作《伏藏》的现实理由。 《伏藏》中我试图表达这样一种信念——其实也是事实:用仇恨消除仇恨,永远不是我们的需要。世界的力量,能够撼动我们的力量一定是友善与高尚,是爱的思想。信仰的表现最不掺假的方式就是爱。在文学的范畴里,那些被苦难培养而超越苦难的精神追求,一定是和信仰殊途同归的,它们共同组成了人类最美好的风景,就像流淌之于江河、葱茏之于林木。雨果告诉我们:完美的人生不是没有罪孽的人生,而是有了罪孽就忏悔就赎罪的人生。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罪与罚”的命题拷问了人类在善与恶之间徘徊的灵魂,然后得出结论:有爱就有一切。而托尔斯泰却让我们幡然醒悟:当生存的危机、不公的待遇、贫富的悬殊已成事实,能够拯救人类的,只有爱一切包括爱敌人的博爱。为了爱的死亡是再生,为了恨的再生是死亡。爱是情感的、精神的,也是经济的、政治的,是政治的最高表现:甘地的不抵抗是爱,他因此赢得了一个独立的印度。马丁·路德·金的不抵抗也是爱,他因此实现了一个种族的梦想:平等。曼德拉的不抵抗更是爱,他让我们看到了政治可以达到的宽度,看到了一个和平的南非。 还有特蕾莎修女。 3 特蕾莎修女是阿尔巴尼亚人,她十八岁到印度,每天所做,就是推着小车,去垃圾堆里、水沟中、教堂门口、公共建筑的台阶上,拣回奄奄一息的病人和遗婴,以及垂死的老人,然后四处奔波,为他们寻找食物和药品。很多人把她当成乞丐和疯子,骂她打她赶她走。但当他们看到她从水沟里抱起被蛆虫吃掉一条腿的乞丐,看到她把额头贴在濒死的病人脸上,看到她从一只狗的嘴里抢下还在哭叫的婴儿,看到她把爱滋病患者紧紧搂在怀里时,他们终于被感动了。她救援的人大多数是和她信仰不同的印度教徒,她尊重他们,按照他们的信仰处理他们的后事。 她创建的仁爱传教修女会有四亿多美金的资产,全世界最有钱的公司都争相给她捐款。但她一生却坚守贫困。她的住处只有两样电器:电灯和电话。她的全部财产是一个耶稣像、三套衣服、一双凉鞋。她努力使自己成为穷人,她的修士修女们也都把自己变成了穷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服务的穷人才会有一丝尊严。她认为,给予爱和尊严比给予食物和衣服更重要。 她在全世界一百二十七个国家有六百多个分支机构。她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发展机构,仅1960年一年,就在印度建起了二十六所收容中心和儿童之家。但是她的总部只有两个修女,一台老式打字机。她的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她接待全世界的来访者总是在她的工作岗位——贫民窟、弃婴院、临终病房、麻风病院、爱滋病收容所等。来她这里服务的有银行家、大企业家、政治家、大学校长、大学生、演员、模特、富家小姐等。他们千里迢迢来到特蕾莎修女身边,做了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洗碗、给病人穿衣服、喂水喂饭、洗衣送药、搬运尸体。之后才认识到:“我们一直在躲避着人类的真正穷困和不幸,其实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爱过。”特蕾莎修女的影响能使巴尔干战场交战的双方立即停火,她来了,爱来了,她要把妇女儿童从枪林弹雨中带走。尖锐的战争突然有了柔软的抒情,枪炮等待着,直到她和那些被救者离开。 979年,特蕾莎修女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她穿着一件仅值一美元的印度纱丽走上领奖台,因为她没有别的衣服。她对台下的珠光宝气、显赫人等视而不见,说:“这个荣誉,我个人不配,我是代表世界上所有的穷人、病人和孤独的人来领奖的。因为我相信,你们愿意借着颁奖给我而承认穷人也有尊严。”当她知道颁奖大会的宴席要花七千美金时,便恳求主席取消宴席。她说你们用这么多钱只宴请一百三十五个人,而这笔钱够一万五千个穷人吃一天。宴会被取消了,特蕾莎修女拿到了这笔钱。同时拿到的,还有被她这句话感动后的四十万瑞币捐款。她一生都以穷人的名义活着,从来不穿遮体御寒意义之外的衣服,因为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穿不起衣服。她一拿到诺贝尔和平奖的奖牌就问,去什么地方可以卖掉它,因为那些穷人需要的不是奖牌而是食品和衣物。 特蕾莎修女去世后,印度人说:“我们的母亲去世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跪下的人群里还有印度总理。当遗体经过大街时,两边楼上的人都奔跑下来,因为他们——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谁也不敢站得比她更高。印度总理说:“她是少有的慈悲天使,是光明和希望的象征,她抹去了千千万万人苦难的眼泪,她给世界带来了荣誉。”人类固有的罪恶:贪婪、虚伪、享乐、骄傲、虚荣等等,在特蕾莎修女身上没有一丝痕迹,有的只是被她一生奉行的名言:“你们要彼此相爱。” 我把特蕾莎修女的故事讲给一个喇嘛听,喇嘛说:“你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修女,她就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啊。”所以,《伏藏》中,“七度母之门”的第七门是践行之门,我盼望有更多的“菩萨转世”,走出殿堂,泽被苍生。 4 人性是人的道德性和社会性的体现,让佛教闪烁人性之光,是现代佛教光大自己的必由之路。因此我一直在寻找,希望有一种改造世俗而不是投身世俗、洗涤罪错而不是再造罪错的精神支柱,能从浑浊而盲目的崇信之中,清醒而健朗地挺起。虽然没有找到,但毕竟有了曦光。那就是仓央嘉措,是仓央嘉措宁死肉体不死爱的无量之情和牺牲自己从而消弭新仇旧恨的天然佛性,是他用纯情博爱对冷冷的世界给予的热热的拥抱,是“伏藏”提供给我们的走向崇高的无限可能和再造心灵的努力。它在我的小说中变成了“七度母之门”。 “伏藏”就是把信仰或经典埋藏起来,让千百年后的信徒发掘而成为当代的精神资源。“地伏藏”是埋藏在岩石、湖泊、寺庙中的伏藏,“意伏藏”是埋藏在后人灵魂、内心和意识里的伏藏。从2007年底告别“藏獒三部曲”之后,我就投入《伏藏》之中,断断续续历时两年多。我以为这是一种发掘,作为责任编辑的周昌义以掘藏师的执着和热情在我心灵深处发掘出了先人或先圣的伏藏,他的督促关心以及各方面的帮助、他的洋洋八千言的建议、他晚上从家里打来的连续三小时的电话、他“夜半醒来”,“豁然开朗”的邮件,如同灌顶的醍醐,激醒着我的愚钝,又似刚猛的经咒,总让我的精神时时坚挺。画上句号的时候,我发现《伏藏》是我迄今写作时间最长的一部长篇。时间长是因为难写,最难的是我必须和作品中的人物共同思考那些宗教文化的密码,共同经历那些危难和恐怖以及所有的未知,几乎每一步我都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走,直到写出结尾,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写到这里,又想起了领带。《伏藏》出版的时候,我依然不会打这玩意儿。这说明我的生活一如既往,不喜欢应酬,不喜欢会议,不喜欢社会活动,不喜欢热闹场合。也不应景文章,不公众人物——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是十分不幸的,恍然之间便把自己疏离在了遥远而没有杂草的光丘上,而我向来以为平凡、平淡、平和、平静是最好的状态。——我是草,一棵迎风摇曳的无花之草,而且是杂草。孤云野鹤,老子婆娑,在寂美守拙之中独立着也清洁着,和仅属于自己的世界缱绻缠绵,歌哭而恸。对朋友们曾经和即将的邀请,对我曾经和即将的拒绝,我只能表示歉意,并诚挚鞠躬,唯愿他们因为我的缺席而更加称心满意。 最后我要郑重感谢给了我知识资源和思想资源的老师们:于道泉、曾缄、牙含章、葛桑喇、李雪琴、刘家驹、刘希武、王沂暖、索朗嘉措、周良沛、黄颢、吴碧云、潘知常、何训田、陈庆英、降大任、段宝林、毛继祖、于乃昌、王振华、胡秉之、杨恩洪等等,正是他们给了我写作的灵感。其中庄晶老师搜集翻译的一百二十四首仓央嘉措情歌,因其数量超过他人,成为我欣赏、学习、参照、引用的主要蓝本。尤其重要的是,让我从其著作中获益匪浅的著名藏学家诺布旺丹先生,在繁忙的科研和教学之余,“较长时间斟字酌句地研读”了拙作,最终给了我鼓励并以“审慎的态度”提出了意见,这些中肯的意见成为《伏藏》最后的修改。可以说,没有以上各位老师的“授记”,就没有我的《伏藏》。再次感谢。另外我在小说最后引用了不少人都在传抄的《那一日,我听了一夜梵呗》,这是一首现代版的仓央嘉措情歌,是转世者或代言者的美丽作品,也是我借以传述的发自肺腑的祈愿——祈愿朋友们如意,祈愿所有人吉祥。 杨志军 2010年2月28日于青岛长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