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遗言》 生死遗言 听着你给我的Santana的CD,最喜欢《Somewhereinheaven》。 想念你的时候,我便听音乐,然后把所有歌者的声音想像成你,是你在低低唱诉,皱着眉,表情混乱。 很多时候你总是非常忧郁,不像在人多的场合。为此,你非常不爱思考,逃避着思绪的困扰,不像我,我思考的方式总是绵绵密密,多而庞杂;而你的思考,总是直接就进入生命的核心,那关于生灭的最后总结。 “很公平,每个人都一样。”你说。 “在某处——在某处──在天堂,等着我们,我们终将自由。”Santana如斯唱道。我们曾经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尤其在你的好朋友车祸逝世后,你变得非常敏感。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看到老婆婆与老先生握着手等待着死亡来临时,你在漆黑的暗室里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你快要流泪,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对着天发誓,有生之年,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 我会帮你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的苦痛,然后我再陪伴你。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分手,好几天没见。当我再见你,你眼睛深深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你那些天做了什么,你淡淡地说:“关在房里没做什么。”然后你又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以后我们常开玩笑,说万一有一天我离开你,若当时你已年老,一定会变成一个孤独的老人,待在大房子里,永远开着电视,等待死亡来带走你。 我一直比你坚强,虽然我的善感、犹豫让你担忧,但我的确比你更淡漠,更了解生命本质。你一直是个大孩子,永远晒不黑,无法世故,浓眉大眼转个不停,笑的时候眼角飞扬。其实我们都无法想像失去对方时那种鸟再也不能飞翔的恐慌。但每当我想到我若先你离去时,你的惊惧,我想会让我不忍离世,魂魄定会在漫天里游荡,说着你再也听不到的安慰,而你也许会失去言语的能力,留下身体在回忆里找寻我,回不到现实中。 所以我总在最爱你、看你微笑时,心底暗暗起誓,让我多你一天就好,多活你一天就好,我要陪伴你到最后,我要给你最初也是最终的深情,我要照顾你。 我会不掉一滴泪,不让你牵绊人间,不让你记挂我;我会为你放你最喜欢的音乐,带来真心爱你的朋友,请他们饮酒作乐,然后在那张我们共枕的床上,安静地等待合眼,微笑着让你迎接我。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Somewheresomewhereinheaven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静默 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发呆与静默成了我大部分存在的形式。我喜欢走路,不过只有当静默到身体疼痛时,我才会移动身体准备下楼走走。住处旁直直的大路来回可以走四十分钟,我总是向前走着,不看风景,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走动。 你不存在的空间很奇特,就好像时间多了一倍,但四周依然一样大小,我简直无处可去。转入小商店时,忽然看到你家也订的报纸,我几乎站成化石,双脚失去行走的能力。拿着那份被透明胶带封紧的报纸,我慌慌地付钱,然后抱着报纸,以为抱住了你。 爱情怎么能言说?别人问的问题如此愚蠢,我没有好的回答。但他们没有爱过吗?那些关于思念的点滴,关于岁月的累积,关于恋人絮语的泪滴或傻笑,我以为每个人都一样地在承受。如此的轻又如此的重,轻得像报纸上一角的无聊新闻,重得像生生世世的心灵占据。或者是因为每个自私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爱重,而别人的爱轻,所以他们在发问时,才能让口中的语言如此简单地飘浮在空气中,没有真正的意义。 因为爱你,我注定要被自私的窥密者怨恨。 树在摇晃,快将下雨。落叶自树梢飘落,天空灰蒙。我怀疑你并不知道我爱你的深度,这不平衡的深浅让我相信自己单恋着你,而你完全没有感受。你离我太远。但你对我说你觉得你爱我比较多,我笑着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说?你固执地皱着眉头,词汇很少的你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我比较爱你。”然后爆笑地加一句,“我总是帮你拿东西。” 好吧!输给你的解释,我相信你爱我比较多,但你不知道我常心慌。当我们必须分离时,我总是觉得人空荡。买来的报纸看了又看,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你,但还是想着早晨你起床,拿着报纸,戴上黑边眼镜读的模样,然后我发现我脸上叠着你的表情。我爱你的时候,真希望我是你。 人们问我来这个地方许久,我都去了哪里。我仔细地想,才发现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只是每天静默地活着,无论行走、读报、听雨,我都只是身体在移动着,而我的心,却一直停留着,停留在有你的日子里。 你的信 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回到台北,霓虹模糊在滂沱大雨里。冷冷的五月梅雨季节,我的手脚冰冷,血液无法循环到神经末梢。很久没回到这里了,也不思念,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最爱的地方,总是会为自己带来震荡,这震荡包括你,包括你在这个城市里。 但偏偏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却收到你没有署名的信。 是一个展览的邀请卡,你什么也没写,只让我去看石头、看石雕。 为什么还要写信来呢?我还处在尝试遗忘你的过程中。你曾说你不喜欢牵绊,要我靠自己好生好长;你也说过“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所以你不愿意给我任何的生长方式。但在我的生命里,你早就越过这些语言文字的意义。你存在着,我的说话、思考、阅读,所有所有都被你影响着,已经拿不走,你存在太久。 我说要爱你,但又想忘记你,你是惟一一个让我随时想掉泪的人。 你怎么可以把你放进我的生命里,然后又拿走,还告诉我,你根本没来过?因为这么在乎你,我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我已经鼓起勇气告别了你,想着从此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告别你的数个月里,我曾后悔、庆幸,后悔、庆幸,反反复复,你却忽然若无其事地寄信给我。三块五毛的邮票静默无声贴在纸面上,黑色的邮戳印着日期,还有你的字,整齐地写着我的地址,然而打开却没有其他任何的话语,只是一张邀请卡。邀请卡的封面是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在乳白的天和暗红的底里,侧着脸抱着花,像我对你哀伤而卑微的爱情。黑衣女人没有画嘴,我也对你无言,还能说什么?这一生我已经注定输给你,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我心服口服。 我会去看展览,还有十多天的展期,我会去,我会去。虽然我不会告诉你,但我相信你知道我会去,为了你,我会去。然后也许我会再重新来一次,重新告别你,重新回到反反复复的不舍里,直到你再寄来下一封信。 气 息 打开计算机,传来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时,才记起来是在新加坡机场买香水时,将一张香水试纸塞在了计算机夹里。计算机许久没开,试纸静静地躺在夹缝中,缓慢而浓密地把花精香气沁透,于是再开计算机,这灰灰银银的机器,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气味,便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 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气味是什么?忍不住回想这许多年来你对我关于气味的形容,但我在记忆里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只记得有一晚做了香熏按摩后回来,你睡得迷迷糊糊,转身眯着眼看我,然后说:“嗯……你的味道怎么像一棵树?”当场让我笑翻。精油按摩真的像树的味道耶,用树这么庞大的植物形容女生,你还真的是少数几个。 我还记得我曾经买过插电的香熏灯,那花了我好大一笔钱,然后千挑万选地买了精油(熏衣草——万用的香气治疗,能防头痛、安神、帮助入眠;玫瑰──女性的调节,美白、防止衰老;柠檬草──治感冒、理肠胃)。我在开放式的木架上细细地阅读每一个香味密码,好像握住了一把新的钥匙,打开这个房门就能进入一个真实的自然森林,我们可以在空气中沐浴。我快乐地买回家,插上电,滴下三百朵玫瑰才能压榨出一滴的玫瑰精油。等了好久,你终于回家,匆匆忙忙地洗澡,换下打完球后满是汗水的衣服,然后才站在房间的中央,边看电视边拿毛巾擦头发。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你才像发现什么似的东嗅西嗅,然后皱着鼻子问我:“什么味道?臭臭的。”我当时眼泪都快滴下来了,瘪着嘴回答:“香油灯啊。”你又说:“哇,好像在森林里的味道喔。”听到你说森林的味道,我的心情当场又好了起来,连忙像一个推销员一般巨细靡遗地介绍,老实的你听来听去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明白了。 睡到半夜时,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臭臭的耶,而且好像有会迷路的感觉。”我问你为什么有会迷路的感觉,你怕辜负我一番苦心地小小声说:“因为好像在森林里呀,在森林里就会迷路嘛。”当时我侧着身背对你,很久都没反应,你以为我生气了,翻身就说没关系,你喜欢就好。我却笑昏了过去,想着你说得真有道理。 于是那一盏香油灯也就再没有被使用过了。 而属于你的气息呢? 我虽然还没有一一记述,但当你必须去旅行,而我要一个人独睡时,却会发现无论在深夜或清晨醒来时,我总是睡在你的枕头上,而把自己的扔在床下,在沉睡中继续找寻着你的气息,然后 我就会以为你还睡在我身边, 便不再感到孤单或害怕。 “在森林里会迷路喔,但没有关系,有我会陪你。”在梦里,我想像着远方的你变成村上春树小说里的羊男,正在一座潮湿茂密而浓绿的树林里,温柔地对我说。 阴郁之心 台风过后,天气变得异常郁热,城市里出现了难见的蔚蓝天空。若是傍晚开车在路上,会发现夕阳是淡淡的粉红色,这时总是因为车流太多,前行变得缓慢,但我喜欢这样的缓慢和关闭在车内凝望车外世界的疏离。这样的时刻,城里的人总是非常忙碌地行走在街上,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赶路。公交车的站牌下,人们看来既有秩序又凌乱,他们频频拭着汗,抬头远望,等待着那载他们前去的来临,从这里到那里,日日夜夜地重复着自己的人生旅程。 果陀出现了吗? 我很久没有与你联络了,但人们并不知道,总是见到我便问起你,我虽总是诚实以告,但偏偏人们并不相信,还是会笑着说:“因为你们实在太忙了。”我想起我曾天天打电话给你,日日写信给你,我虽从不知你收到信后如何,但我曾听人们说过,你总是会一一收好,连我寄给你那美丽的糖果,你都会在吃完后收藏好彩色的包装纸。你爱美耽美好吃,这都是我喜爱的,因此无论我在哪一个国度,总是会为你细细地选挑物品。情人的眼里没有缺陷,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却还是以初识的心爱恋你,虽然我知道你并不爱我。 但为了被你喜爱,我曾经努力上进,尝试能接近你的世界。我所仰慕的无法触及,爱上你注定是一场苦恋,我溺在苦里欢喜悲伤。 不行,这一切都太自哀自怜了。 我讨厌自以为是的哀戚,当我发现我自己如此疯狂爱恋,分不出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无法完整得到你而窒息时,我开始渐渐地抽身。我与你原本就都是冷调的人,当我退却,你也沉默,于是渐渐地我们失去彼此的踪迹。 我没有遗憾,你一定也没有。“不牵绊”是你一开始就说好的密语,我默默地接受,虽然我并不明白不牵绊的真正意义。 不牵绊的意义是爱你却不要触及你,还是清醒地在失去好奇心后还能冷漠地忘记你? 衣冠冢 当他们在徐志摩的衣冠冢前哭泣相拥时,我的心却陷入了一片冷然,远远地一个人站着,像远古太虚的存在。真奇怪,我当然想过要与真的他相遇,但怎么会是这么多的人?但也就这么一瞬间,我与你的心又再度互通起来。虽然结束这么久了,但我与你的亲近却还是慢慢地蔓延着。我明白你爱的形式,在人多里寂寞,在人少时又害怕,也只有徐志摩永远的热血热情,让你自始至终有了不用思考的任性。被一个人爱着却没有畏惧,这并不容易,像幼仪就努力地学习着他的脚步,徽因则期盼着能理性地维持这份情谊,但你真的很幸福,不用学习,不用神智,半疯癫地受着抵着给着,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份幸福里,对俗世中的你其实有一份近乎冷血的理解和不想沟通的烂漫。在《小脚与西服》一书中,幼仪说不明白为何你不愿去为他收尸,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你是不想承认,就像我不愿站去人群里拍照留念,怕亵渎了这安静了百年的衣冠冢。 不看见尸体就不知道他的离去,不为他的尸体穿衣化妆,他便可以只是去旅行。你若不亲眼见到他飞得高高的模样,就认为永远不会摔下来。死亡站在前面你不相识,便没有死亡,徐志摩只是远行了,你知道他爱远行…… 然后你在极哀中先让自己死去,才认可了他的死亡。 当然,你们许了誓,生死都在一起,于是你们一起死亡,他死了肉身,你伴他死去灵魂。 这衣冠冢,我真不敢走近。多走一步,多看一眼,就想起《游园惊梦》中的杜丽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真是惊心动魄,只要一走近,就承认了他的死,承认我们演了一场戏,承认你是你,我是我。 但我终究还是不舍,还是心痛,这感觉只有你明白。我不求其他人谅解,我与你最像的地方,应该就是越是要流泪的时候,反倒能笑着旁观。 回到自己家乡后,不久就听人辗转传来,说我当天的表现真冷血,大家都感动了,只有我像个明星站在一边,并且快快地上了车…… 其实没有人知道当开车的瞬间,我围着大衣悄悄地一滴一滴掉泪,然后不愿与你与徐志摩话别。因为当我演你的时候,我是接近你尝试理解你,但当我看到他褐色的大石碑静立在海宁故居,而你却躺在上海时,我却感到自己深深地爱着你,疼惜你们一起死去的魂魄没有同葬一处。然后我明白不管是否有人演你比我好千倍万倍,我亦不在乎,因为我在此衣冠冢前明白,我曾经这样地触及你。在千百人流泪时,我安静地没有掉泪,只因为我知道不论别人如何评价我评价你,最终拥有他的爱的人却是真实的你与戏中的我。 你们的肉身已死,但相拥的温度却还残存在我的身上,被我带在心里,安静存放。 独角戏 车子经过那条街时,我才发现那是你家。 一时间世界静了下来,只有雨和引擎安稳的声音。 然后X说:“啊!是某的家呢!”我才淡淡地回过神说:“是啊。”说的时候声音极力平稳。 那条路、那一个房子,我曾走过千百遍的那条路和那一个房子。 和你分手以后,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虽然某些夜晚曾痛苦地找认识你我的朋友;在深夜里骑着摩托车,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静静地点一杯茶,然后慢慢地流泪。但我一直以为哭完就会没事,我以为伤口结痂就是复原的开始,我想我没有这么深爱你。 人被自己的理智欺骗着,但感情却隐隐约约地揭开伤痂。 你的离去没有具体改变我的生活,甚至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没有发现我情绪的波动,但我常忍不住停顿空白,像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说着说着就会忘了要说什么,做着做着就会发呆。你并没有拿走什么,我却流掉了生命中一部分的岁月,我失去记忆,不肯回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迷路,怕承认你曾经存在,就会变成一根盐柱。 可悲的是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妒忌你过得很好,于是我也强装自己很好,我以为过得好是我对你的报复,但你其实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是真的不在意,而我不但在演一出假想的戏,在这出戏里惟一的观者居然还是我自己。 车子开过你家,扬长而去,然后穿过隧道,雨声乍停,黄澄澄的灯光照映车玻璃,一切无声,我感觉失去。 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忍不住掩面,我承认我还在意,我承认我被击垮。我流下泪,只希望出了这隧道,哭过以后,我能真的忘了你。 双面薇罗妮卡 仿佛“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你来说并没有意义。 你总是能让语言像羽毛般荡在空中,然后让它没有重量地飘下。 你的一切如此轻巧,却让我陷入了一种浓稠的空气中,感到不能呼吸。 我们生活在一起后,你总是在道歉。 爱是一种学习,学习忘了自己某些真的本性,那也许曾令自己自豪的本性,却可能在恋人心里没有一点分量。 “我”变得越来越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虽然道歉的总是你,但惊慌如小鸟的总是我。 你抱着电视,而我拥着书籍;我渴望安静书写,你的音乐声却震耳欲聋;看着那些法国电影,你悄悄地睡着,望着你非看不可的,我却总心不在焉。 你不读我的字,不看我的表演,不在乎我的荣耀,你只是爱我,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 为了守着我们的幸福,于是我开始看电视,模仿着你玩遥控器。 在爱中,我们越平凡越不去思考,其实越容易幸福,但我几乎是宿命般地要在爱中吃苦。我是如此的自私,渴望保有你的人生蓝图又保有我的独立存在,于是注定了我渐渐分裂成痛苦的两半。 每每我总想对你说,你沾满土拿手掩埋的不是什么,而是我微微跳动的心,但我说不出口,因为你埋葬我时的模样竟然可以如此天真快乐,于是我只能闭上眼流下泪,还带着微笑让你改变我。 薇罗妮卡在大教堂前与一辆车擦身而过,那坐在车上好奇地望着窗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在爱里,我们会慢慢习惯青春忤逆的自己渐渐死去,然后生出另一个自我,并且相信这个新的自己能与对方快乐地活下去。 然后有一天我会忘了另一个死去的自己,并且相信再生出来的我才是原来真正的我。 但我并不后悔爱上你,我只是胸口紧紧地遗憾着,爱是欢愉,爱是折磨,我用这遗憾的养分供养自己心底的寂寞,然后化成文字。人可以在爱中迁就宽容,却不是要分裂成两个自语的自己,但我的的确确感到某一个熟悉的自己在消失,而另一个我正被教育着出现。新生的我对我说:“如果要这幸福,你便应失去这细腻的情感与神经,你要善良、愚蠢且百依百顺。”于是天明时,我为你煮茶煮饭,阖家融融。但当黑夜来临,那从幼时就与我在一起自闭而孤独的灵魂,便叛动地要逃出这个没有桌子的房子。 我们住在人们羡慕的大屋中,但整个大屋中惟一属于我的却只有一方小桌。那能书写阅读的桌子对你来说,只是堆放杂物的一个高台,对我来说却是全世界。没有架子能排列我的书,它们只好散落在床头,而床头与小桌之间的距离与你堆放杂物的重重阻碍,常让我惊觉自己是个在房舍里的游牧民族。在你给我幸福的房子中,每天我都有好多一次又一次小小的迁移:读书时走向床头,写字时回到小桌,如此日复一日,我开始相信在这疲累的来回走动中,也许已经重重叠叠地走过一个沙漠。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里不属于我? 有时你在屋中的不停走动、看电视、吃食物、说话,都让我纤细的神经感到不安,你觉察出我的不安,于是关上门独自到大厅,依然看着你的电视。 我们同在一个屋子里相处,却反而有好长的距离,这让我惶惶不安,感觉我们彼此在失去着。 因为害怕失去,我渐渐地学会你一回来,我便成为能与你相处的人,把那个爱静不看电视的自己丢弃。当我感到安全时,我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样子。 虽然每每我如此演出时,我的灵魂总是心不在焉地飘出肉体,升上半空,带着哀伤看着你,还有我自己。 而我偶尔对你说出我的惶恐不安时,你总是很快地道歉,说着:“我会改。”你真的很会道歉,你的道歉随你的声音落下时,我总是心碎了一遍又一遍。 改的不是你,我也不是改变,我是被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淹没。 我们确实不同,如此不同,但神的旨意永远是要两个相反的灵魂学会紧靠,要我们接受紧靠的磨难,并还能感谢。是的,我感谢,感谢因此我的身体生出了另一个我。在脑中总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属于你,一个属于我,随着岁月流逝,我预感着,这其中有一个会渐渐凋萎,然后渐渐、渐渐被遗忘。 然而到底是你的那个我,还是我的这个我呢? 她在自己高唱时躺下闭上眼,彼方的薇罗妮卡并没有预兆,她只是忽然停下脚步,感觉到一种叫时间的东西经过自己,而后流逝。 言 语 今天又见到你,但你并没有觉察到我,还是一样眼睛里透着安静。我站在远方看你看得入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着你的神情都好忧伤,而当我入神久了,我才发现你的脸重叠了每一个我付出过的人们的脸,他们轮流幻化着,眼神不再看向我。 我多希望你或过往的人们,知道我是真的好喜欢你,也真的对他们好欢喜。 但我却不会表达,非常嘴笨,每次给你的语言关心都是无关紧要的,所以当我看到你与她有说有笑,当我感觉到你的心魂都移走的时候,我并不怨怼,只是深深的深深的悲哀。 那一天我就在你们身边,但感觉到冷和心碎。我尽量平静地做着往常该做的事,甚或还跟身旁的人说两三句笑话,然后你终于注意到我,安安静静地对我点点头。她非常敏感地发现,立即拉着你说要走,我以为你会至少与我说几句话,但你没有,点头是招呼也是别离,我没有刻意看着你们离去,还是一样低头去看手指,然后抬头对身边的人笑说:“指甲长了,该剪了。” 那一秒,我听到自己身体里破碎的声音。 从那一次之后,我们常有见面,却说不出三句话来,原本的熟稔变得好陌生,甚至尴尬。最后我渐渐放弃,不再言语,终于我们变成了点头之交。 我没有哀叹过,该擦身而过的从来就不会逗留,但你提醒了我,我对爱人的付出从来就没有结果,只因我不善言语,不谙沟通。有时我会说错,有时我会不知所措而浮夸,有时我因太欢喜而谄媚,虽然我总是做不好,但我的心其实诚恳且卑微,我多想讨你欢喜且自自然然,但我连自然都要学习,只因我不善表达我心里最底层的感情。因此我总是错过了所爱的人,于是也错过了你。 而你或这些人不但永远不会知道,甚至会厌恶我。 一群人拥着你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当下惶然,急急忙忙地别过头去,走向楼梯,然后你与那群人走过我,我只在人群背影的夹缝里看见你远离。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爱人,因为当我爱上人们的时候,也就是我失去的时刻。懂得爱等于懂得泪,这是我对爱的困惑,也是我对爱及爱的言语的无能为力。 疼痛 在梦里,梦见自己和你们对峙着,但你们的眼睛露着疑问,高贵地质疑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抓住你们的肩膀摇晃,喘着气、流着泪说:“为什么?为什么宁可相信别人也不相信我?”我问的声调越来越狂,晃得越来越用力,然后我醒来。 眼泪从一侧的眼角流过鼻梁,滑过另一只眼,缓缓地滑向耳垂。 我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感觉到一股凌厉的痛划遍全身,心跳得很快,但我不敢动,怕自己会粉碎。 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你很强的,你能承受的,你禁得起的。”拼命地安慰自己,语调轻柔,并且忍住了泪。我不要为这些事落泪。 就这样,自己给着自己温暖,又再缓缓睡去。 你还记得你们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吗?是你们自己来的,当时我受宠若惊却拙于表达,于是只能在每一个异地的国度想到你们,然后顺手买下一些小玩意交给你。当然,你们总是很欢喜,一日日过去,我什么也没改变什么也不知道,对你们还是满心欢喜,却不知道你们身边那些谣言纷纷让你们开始怀疑。 我并不希望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你们能给什么呢?从来我就是个不争辩的人,即使是你们对我说外界如何时,我也总是对你们说选择沉默。我原本就是在城堡里的人,你们打开了城堡的门,像骑士般挺进,接着你们宣布撤退,到底你们说爱着的我,是你们想要的我还是真正的我?我坐在城堡里望着城门关上,惊得说不出言语。 真的情感不是如此,真的情感是相信与坦诚,我从来不相信我的耳朵与眼睛,我只相信嗅觉。我嗅着你们的爱如此没有根底,原本就只是一腔热情,在梦魇的笼罩后就溶去。而可怕的不是你们自由的进出,也不是我当时满心欢喜,毫不迟疑的承受,是你们又再度让我回到儿时,坐在地上望着大人们的双腿,听着他们如何支配我的未来时,我曾许下不再相信任何人的誓言。 以后主动到我身边说爱我的人,我当怀疑。 眼泪流过,言语说过,我以为自己不在意,还去度假,努力工作,而这一切却出现在了梦里,在快乐地与友人聚会后的夜里——最不可能的时刻;出现在我压抑的疼痛跑遍全身的神经末梢时,这一点一滴的苦楚,我还是没说,即使对我最亲近的家人,又或是你们,我不想再说了。 我很强,我知道。我在缓缓的睡意中,我还在等待,相信疼痛会过去。 女巫之术 某一个夜晚,我又忽然开始思考关于人消逝于世上的问题。是的,我胆小到连那两个字都不敢提,怕如中国人说的会触霉头。在我二十七岁以前,我甚至于连保险都不愿意买,尤其是意外保险,我坚决地相信我并不需要那样的保障。 当我每一次想到人类在百年后终有一天会消逝时,我最直接想到的事,便是你会离开我,爱上别人。 我当然相信你会先哀伤好一阵子,不,应该是非常久的时间,因为我们彼此实在太依赖。可是我也知道你好爱孩子,最后你必会去接纳他人,然后我慢慢地会被你淡忘,你会深爱你的第二个女子。 仅仅如此去想,我已经痛苦得无法言语…… 于是我想我们一定要快些有自己的孩子,而且必须要多,至少三个。我像个旧社会的女子,相信孩子等于我的地位,我舍不得将你交给任何人,而我们的孩子会有我们各半的灵魂,那么你便可以永远看着我、守护我、疼爱我。 想到如此,我几乎忍不住想立即将沉睡的你叫醒说:“我们快来生孩子吧!” 然后我侧身去看你,你睡得好熟,嘴翘翘的样子,傻得要命。 多好,你多幸福,有我这么爱你。 我想爱你,等你老了头发白了身体佝偻,我还会好爱你。我相信爱一个人,不只是他的形体而已,也是你与他的点点滴滴,这每一分每一刻的点滴我都不舍错过,更自私地要一直拥有你到老,而当然我也要健健康康、小小心心地照顾自己,拥有你的意义非常具体,那就是我们都要长生不老,一起存在。 2 我在一周之内安排了四个医生,整骨、健检、中医把脉、西医抗老;我还带你去洗水疗、疏松筋骨、脚底按摩;我们开始吃得健康,少油多菜,并且特意去寻找生机饮食的地图,每天喝新鲜果汁。 然后你终于忍不住傻乎乎地问我:“这……会不会太健康了?” 你完全没有发现我的私心,我自鸣得意地在心中窃笑。 奋力地抗战着生老病死,还有你会爱上另一个女人的可能性。 我找来许多密典,并一一牢记它们,譬如芳香疗法中记载,玫瑰是女人的再生液,于是我不用来擦拭,疯狂地以三倍价格买来纯油,三百朵玫瑰只榨一滴,早晚吞噬六百朵,增加荷尔蒙的分泌;在浴池中放入生姜、米酒浸泡,以替我俩天生的寒体加温;我们游泳健身,来来回回数十次,在水中尽情伸展,幻想回到寒武太初,鱼类尚未爬出水面行走;我携你去做颅内净化,看你如婴孩侧睡在一片白色床单中,拥抱一个与你等身大的枕头,舒适地昏昏沉沉,技师则跨坐床头前,用双手将一枝用棉纱、精油、蜡纸制成的长烛,放置于你耳中燃烧,鼠尾草等十数种精油的气味立即充斥于黑暗的房中,技师轻抚你的脸颊,收音机播放着大地的声音,我在一旁凝视,感觉仿佛进入了印地安人的古老祭典,而我就是女巫,引导着被神选中的你进入永不老朽的永生里。 3 爱情是女人身体里的魔女被唤醒的开始,而我这个刚醒转的女巫,今天还在俗世里忙碌地学习着永不变心的炼金术。 消失的羽翼 “处身于荒僻之地,人无法毫不动容,也无法不觉得人的内在除了呼吸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 达尔文写的。 当我书写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身处荒僻之时。 我在你的房子,与你温暖或过度亲密的家人同处,电视机恒久地在定时打开,五时多的卡通给你姐姐的小孩看,六时的娱乐新闻是你母亲对你工作的关心,七时你九十岁的太婆要听的新闻会开得特别大声,八时嗜血的连续剧一天又一天地继续,九时半还有更久前的连续剧回放,最后十时当你回来,也许要看的是你对自己事业的关注又或者你说的放松方式,而我却总是愿意只关在房间地,开一扇窗,无论日夜地打开灯书写。 而当我书写时,四周会迅速变成一个绿洲或荒漠,有风或炙热,也只有这个时刻,我会感觉在呼吸之外,我的内在还存在着些什么,那个十六岁时在樱花树下对自己许诺要一身独过、自由四处飞翔的少女魂魄还有一丝一丝的微弱气息。 但我如今离少女远矣,在平凡的世人来看,我拥有的已经多么幸福。我其实从来也不怀疑,在我野蛮叛逆的思想里,其实一定存在着我也不明白的温驯,因为我是这么容易忘记自己对自己的承诺,而且一日一日自我催眠着自己,我是可以只要呼吸而遗忘自己的心,还有别的什么。 是什么? 有时我慌张焦虑得像失忆症的病人想起了某一些往事,我咬着手指皱着眉头,脑中有模糊的画面轮廓,我好像说过要与爱的人走遍这世界,我好像梦过当我们是恋人时这世界应该只有你和我,我应该与爱的人在雨天里不撑伞,喝热巧克力的时候只叫一杯,读书的时候他在身旁唱歌,背对背的时候都能不迷失对方的踪迹。 好像,仿佛,应该,但我不记得了。 在你丢给我的被爱的世界里,我无法适应却又做得很好且不被察觉的慌乱里,我感觉一个自己被另一个自己撕裂,五时我看电视六时我看电视七时我看电视八时我看电视九时我看电视十时我看电视。 我看电视我看电视我笑着看电视。 我看了比我过去所有年年日日还多的电视。 多么陌生啊,那些我从来就不认识的人们却因你要与我以电视相处一世的人们。 少女时期的我梦想着要飞呢,我是不是终于知道我无法飞起? 还好有电视,电视让人空白,让我遗忘。 我望着这里,这个你对其他人提起,当你看到我们一群人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你感到好感动且幸福的客厅,我知道那片柔软的荒僻之地,空气已渐渐稀薄。 而我终于只剩下呼吸,直到窒息的那一刻来临。 孤 单 走在城市里,戴着帽子低着头,我有时候竟然会忍不住幻想如果我还是一个人会如何?已经选择的人生不能轻易地回头,我混在人群里一样变得面目模糊。这街上有一家人热热闹闹,有年轻的伴侣携手,有匆忙的男女赶着路,而我回家后家里有许多人。 我原本一直是独居的,从十七岁开始,我就一个人生活。因为孤单,所以很不迁就。不工作的时候,我睡醒了也不起床,窝在床上露出一双眼看这世界或天花板。我租来的房子总有大落地窗,这让我可以观望这世界而又不需参与。有点漠然,有点温情,是我跟这个世界最好的距离。我喜欢散步走路,会走很远去买书,再左右手交换地提回来。第一个房子小得没有厨具,我只能买电磁炉,最会煮的除了泡面加蛋还是泡面。虽然有人说泡面没营养,但我总是想加个蛋应该会好点吧!手头宽裕的时候,我会去玩玩。非常向往旅行,而旅行的时候从不会住五星级的饭店,还是会买书来找有厨房的小型公寓式旅舍,然后依然用同样的方式生活,窝在床上,买书走路,走很多的路,煮罐头。 我不爱交朋友,但我对人友善。不过我很少会完全打开心胸,也不太懂怎么开始。一个人看电影、吃饭,会有点寂寞,尤其在入冬,寂寞得鼻头冰冰的,自己握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缓缓地走,寂寞变成一件无法分享的宁静。 电话在独居的日子里变得充满情绪,也许是喜欢我而我又喜欢的人打来的,其实说话的内容都没有大意义,但我觉得持续对话比什么都重要。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像重要的参考书,我挂上电话后,总需要靠书的分析来证明自己没有发疯。 公司也常是电话的利用者,我常常也会说很久,讨论想法或弄明白一些事,那时我还没有现在的力量,所以想要的一切常需要许多的力气才能得到,又或者白费力气并且还赔上人际关系。在丧气的夜晚,我洗很久的澡,用日本无印良品的牛奶沐浴乳,洗澡是我在日本学到的最好的事,日本人对于“沐浴”文化风靡的程度不输我们去庙里拜佛。仔细回想,才发现爱走路好像也是,我们上课时走去车站,赏樱花时走长堤,放假时走长长的明治通看橱窗。而最深的回忆是我与母亲拿着透明小袋子装着沐浴用品,肩上挂着毛巾,走去颇有距离的公众澡堂。在氤氲的水气里,我第一次看到各式各样的女体,吓了一跳,但母亲推着我坐在小板凳上,并用去癣的布刷用力地替我刷背,等刷干净后就泡到高温的大浴池里。老人家会把在澡堂卖一百日元的小白毛巾泡水盖在自己头上,好逼出更多的汗。等皮肤泡得发红起皱后,再赶紧爬出浴池去冲冷水,常常冲洗完后穿上衣服,身体都还冒着热气。然后在下着冷冷细雪的冬夜踱步回家,顺道买贩卖机里的柠檬果汁喝,那滋味曾经记忆了我的微酸年龄。 后来虽在日本神宫前买了一套一房一厅的小房子,但也还是会走路去洗澡,只是没人擦背了。 忽然就这么地想念起青春孤单,好想好想不是住在七八十坪大的房子里,有因为他而多出的一家人;好想自己还是那一个没有固定的一切,却有很多时间做梦的自己。 这个世界有好多人努力工作存了一辈子的钱,终于买了房子,买完后却发现因为贷款又欠了银行一辈子的钱。与心爱的人同住后,以为会从此热热闹闹,再不孤独,没想到却反而感觉寂寞来袭的时间与人多人少、相不相爱无关。请家人一起同住,却发现沟通与迁就让双方都挫折不满,然后终于还是搬出来渴望孤单。 绕了一大圈,到底拥有算不算快乐? 堂吉诃德 我总是怕自己太爱你,会让你变得骄傲。 我怕当你知道你已经彻底地拥有我时,你会变得不珍惜。 所以我爱你的方式总是有一点故意地嫌弃你。 譬如说当我觉得你很帅、很迷人的时候,我会故意眯起眼、皱着鼻对你说:“你老了喔。”我们之间相差八年,我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我才十八岁而你二十六岁,那时候你总是说:“人家会说我拐妹妹。”有一阵子谣传你家人不喜欢我,其实他们错了,你们家人当时担心的是我太年轻又做这样的工作,会很不定心。在我说“你老了喔”的时候,你会很沮丧很相信地说:“没办法啊,真的老了嘛。”然后我会很高兴,觉得你相信自己没有魅力后会更爱我。我真变态,真的,我早不止一次地说自己是丧心病狂,因为你,我从来没有否认。 当你剪了头发好清爽的时候,我就恨得牙痒痒的,会刻意地说:“有剪吗?看不出来啊!”心里嫉妒着那些会看到你像个大男生的女生……虽然也许并没有人特别注意。 我像一个爱情上的堂吉诃德,对着幻想展开旅程,拿长矛去刺大风车,与空气搏斗。 当然有时候我也非常巴结你,我巴结你的时候,我会把嘴巴擦得甜甜的,像一个没种的太监,嬉皮笑脸鞠躬作揖地对你说:“你好帅,你最帅了。”通常我这样说时,你并不会像一个昏庸的皇上奸笑,而是非常手足无措地回我:“哪有?”腼腆得像个少年,但看得出很高兴。 每次看到你的反应,我自觉奸计得逞,越发像个奸臣在心里哈哈哈地大笑。 爱你真有趣,我什么都可以模拟,或套一个圈套给你。每天玩着这些小伎俩,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去,才发现十八岁的我已经都三十岁了,但我依然寡廉鲜耻地说:“你老了喔。”好像自己都不会长似的。 还好年龄是不会变的,你会永远都比我大八岁,我可以永远都嫌弃你。 唉,真爽,还好是你。 盲 目 你总是答非所问。 我喜欢你这么粗线条的性格,喜欢你对情感表达的粗糙,喜欢你的答非所问输给我的能言善道。你宿命般地遇到我,就变成野兽,情感像非人类般天真粗壮。 希望你也能陪我读书,于是不死心地拿了一本又一本给你读,其中力荐你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然后还要自己不给你压力,装作不在乎你看了没有,却每天悄悄地观察书有没有在你左右。但几天来你总是没提起,说了看过的电影、吃过的餐厅,却总是没提到书,终于我按捺不住,问你的读书成果,问的时候我口沫横飞地兴奋,结果你转转头,左扭扭右扭扭,才吞吞吐吐地说:“书里的人好多名字好长喔,背不起来,要一直翻到前面……嗯……好累喔。”听到这里,我一时愣得讲不出话,你却已经又像个小孩说着要去吃饭的事情,完全忘了那本书,也忘了我。 想想《百年孤独》,真的人物很多,人名好长,你是对的。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在被窝里大笑,羡慕你小学生般纯真的读书方式,有图就决不看字:有字就决不能多,不像我看一本书死生痴怨,好像跟着经历一次,人生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般地感情投入。 又像我曾拿着自己写的文字给你读,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我含羞带怯混合着得意,靠在你的身旁期待你的反应。文章上写着“跑步机真是寂寞的机器啊,你以四点五的速度跑着,跑向一个永远不会前进的前方”。你看完长长的文字后,闷声不响地让我等待着,然后你终于说了,说的是:“我没有跑这么慢啊,我大概跑七点五到八吧。”我再度愣住而你发现了,想弥补般地马上说:“没……那个没关系啦,不重要。”一副原谅我写错了你的英姿模样,让我哭笑不得。拿回稿纸后我想了好久,又发现是自己挖了陷阱往下跳,在陷阱的土洞里,我望着在地上天真玩耍的你心悦诚服。 啊,真的败给你了。 因为你常语拙而且不懂表达,而我又是极端疑心与没有安全感,所以我对你说过,愿你能常常给予我赞美与关爱。有一回,我们半坐半躺在你选的橘色小米点点的沙发上,看我在电视里被访问,那是一个感性的谈话节目,我因此诚实地谈了许多在这个喧嚷的环境里所无法谈论的我。当谈到我们的情感时,我知道你好感动,捏着我的手翻来覆去,然后你深情地望着我,撒娇地说:“你好伟大喔,你是甘地夫人喔。”这次我没有沉默,想了一下说:“甘地夫人伟大是因为甘地伟大,不是她自己特别做了什么,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我瞅着你说,“所以你赞美了半天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这时轮你语塞,而且一时看来也还没有听懂。 你有时真像个小兽,未开化的,让人跟着你不由自主。 但我的确对你心悦诚服,如果说爱人很盲目,那我也只能说徐志摩想找的灵魂伴侣不够具体,他找着相近的却受尽折磨,而我却不在乎我们不同,甚至在经年累月里爱上了你的憨呆。我想这篇文章,我是不会拿给你看了,如果你看了以后以为我说你傻怎么办?因为其实傻的是我喔。 迷雾森林 有人自喜地说她穿着地摊货却被误认为是以简约为名的大名牌,也有人能自信地说她的气质就是不同于别人。“为什么我总是不够自信地去描述自己?”我沮丧地问你。你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是不够自信,而是太怕别人的嗤之以鼻。” 你真是聪明,我忍不住崇拜地看你。就像别人的过度自恋,我们总是抬抬眼睛笑笑,然后我在心里想到的就是如果我对自己不清醒,也许也是别人的笑柄。我常对你说人最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面貌,别人怎么说都可以,自己怎么能不知自己的好坏呢?我对你说。你又立即说:“你就是太自觉了。”我真的是个自觉很强的孩子,从小就是,我的母亲因此责备我时,总是为我的不笑与冷漠而加倍生气。 为什么我不哭闹或求饶,这么倔强到冷血?因为我知道我若掉泪,母亲就会原谅我,我就是不要原谅。曾经听人说我不够诚恳,我自觉那也是对了,因为对于陌生的人们,我的确不想知道他们胖了或瘦了,近来忙些什么?而我也不习惯诉说自己,我总是心不在焉眼神飘忽,真是糟糕。 你握紧我的手,倒是什么也不说。秋日忽然来临,我们常走的那条大路,树上全开了红红的花,茂茂密密地随风晃荡。天空真的好高,难得有黄昏的金光。全世界的人都不懂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他们总说我们不像,但他们不知道,如果此时忽然有半生不熟的人叫住我们,我们会说说笑笑,但心里却忍不住发慌地想还该说什么,直到那人走开,我们才会立即松一口气。我们对这世界一致地呼吸,一致地怕生不轻易投入,从来没有错过节奏。如果有人误以为我会影响你对人的好恶,其实他们都高估了我,因为你总是有你认识人的方式,你讨厌势利的人,讨厌欺善怕恶,讨厌只反省别人不反省自己。以往有人告诉你我的生活不佳,你说:“那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呢?”你说这些人说着别人的故事,别人却又说着他们的故事,所以你选择耳盲,厌烦这些人的自以为是。当有人说我认识了其他的伴侣,你其实清楚那些时刻我们的确尝试分手,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我们艰苦的时刻却被那些人谈得如此轻易。”你说那些人决不是为我们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要了解真相,他们只是传递。对于你的清醒和对世界的自觉,我总认为自己读再多有关哲学的书都比不上你。 你清楚地明白,爱情是在跌跌撞撞的岁月里才得到延长,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天长地久,因为那些分分合合的日子,我们才反复印证了原来我们最爱的是彼此。没有一见钟情,也从来没有信心会相守永远,只是每当有外力来临时,我们才看清楚那个在心里挥之不去的影子是我是你。我们如此学习爱情,从年少的一团迷雾到如今渐渐明朗,而这一切只有我们看得清楚,知道自己的得与失,没有平白无故。 你问我:“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我故意摇头瘪嘴,“因为你总是不多言不辩解,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很轻很轻地点点头,真的对自己没有信心,也认为就算说什么都只会惹来讪笑。人生有许多昏茫的角落,好几次我都已经盲目闯去。连我自己都不了解人性的怠惰,又如何审判这个世界?虽然无法描述自己,但至少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没有自我清高,没有自恋,没有自怜,不会流泪讨饶,一个最清楚的自己。 牵手 喜欢和你在大街小巷散步,虽然在这个城市,我们并没有自由自在的自由。而以散步来说,这里的街道又太繁华喧闹且修筑连连,但我们却依然喜欢在晚餐后,手牵着手,慢慢地走。 你知道我一直有个癖好,就是在夜里抬头看其他人家的窗户,然后想像他们住在里面的样子。我总是败给昏黄的灯光,认为有大窗户还有晕晕光线的人们应该就有幸福。我总是仰着头叹道:“啊,能住在那里一定很好。”而你也总是会握紧我的手说:“我们现在有自己的房子啦。”然后我们两个会一起抬头安静地看着这城市里的千家万户。 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有一个共同的家,和你认识的十多年来,太多的猜测怀疑,还有纷乱的言语总弥漫在欲蓝欲阴的天际,你还记得吗?第一次我们穷窘得没有多余的钱坐车,只好两个人慢步回家,那是你第一次牵我的手。我的手宽大修长,而你的厚而粗短,但你将我握得很好,暖暖的在冬夜里。你十分拙于言语,我也因太欢喜而说不出话来。街灯长长地照映着街道,偶尔有风吹来,你就会将我握得更紧一点。那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多年后的自己,没有想过天长地久。路直直的,我们慢慢走,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年后我们定下誓言走到白头。 我和你之间的柔情万种或肝肠寸断,岂是这喜欢流言的世界所能理解?虽然那么多次,我失去了信心,甩开了你的手,看你沉默地将双手插入口袋皱紧眉头,而我心虚地走向别人,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在我的房子里,我关上了门,拒绝了你,而你站在楼下望着我惟一的光线,不会问为什么,只拼命忏悔,因为你本就是一个不懂具体描绘爱的人。但有谁比你懂得爱情?最后我走下楼,看到你红了眼眶却还在笑,我想我是走不了了。这未来不论是好是坏,我都注定与你被红色的细线牢牢牵引,在人生的世界里一起起舞。 “走吧。”你说,眼中发着光伸出了双手,而我欢喜地点点头,从此跟在你身后,交出了我自己。 我们喜欢散步,你喜欢牵我的手,我们从来不黏腻地搂在一起。但只要是你,就算闭上眼睛,我也不会迟疑,十年不是一日,这十年里的点点滴滴,不是美的手细嫩的手孔武有力的手可以代替。只愿当我们都很老很老的时候,你还能牵紧我,像回到第一次的青春年少般,不舍也不愿放弃。 黑夜白天 近来的夜晚我总是比你迟睡,每当你沉沉睡去后,我常常都还是精力充沛思维清楚,世界静默得寂寂无声,我躺在你的身边读书,一个人坠入书里的情感哭闹嬉笑。 当读书读累了,我就会转身凝望你,在这个秋末冬初的季节,我们惯常地被多年的鼻敏感缠身,所以你会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像一只忠诚而惹人的黄金猎犬,鼻翼湿湿的眼睫毛长长的表情傻傻的。 我总是迷恋你啊,这么多年,喜欢着你的脸颊泛白血管微红,细细地攀爬成一个脉络;我也喜欢你微瘦的身体薄薄的肩线,但你的大腿非常紧实,我的手指触碰,会想到你运动时如少年跳跃的样子。你是如此地热爱奔跑竞争,我也想到棒球赛时你与友人像孩子般兴奋地去球场排排坐,一边呐喊,一边还与整排人做人浪起起落落。那天出门时你问我会不会冷,我要你穿上厚的外衣。结果整夜你都拿在手上,因为心情兴奋,额头微微地冒汗。那一夜我们输了球赛,母亲说你回来后脸黑黑的,你就是一个藏不住自己的人,面孔上全印着你的喜怒哀乐。但我连你这部分都爱着,你的性格单纯粗壮一如你的身体,至今仍让我如初识你时感到窒息发昏,我的灵与欲都被你紧紧地镶嵌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爱玩不舍。 因为我迟睡,你必定比我早起,你总是固定地盥洗后走出房门,翻过报纸后又踱回房间爬上床,其实敏感的我常也就醒了三分。你喜欢摸我的耳垂,再用手背摩挲我的脸颊。像婴儿的肌肤,你说。如果我背着你,你就会贴着我双手环绕我,你不是一个高温的人,有时还会冰冰的,但我的体温睡到午间会变得极高,此时与你冰凉的腿相遇,就会像尾鱼滑入珊瑚般,整个人滑入你的胸膛,让温度得以调和。你也喜欢在我耳边轻轻唱歌,方醒未开的声音低而厚沉,我会如被催眠般甜喜地微笑着。 有一回你轻轻地吻我的脸颊,我在熟睡中,以为是蚊虫爬过或飞落,无意识地想用手挥落。当你吻到我的唇,我吓得醒来还皱着眉头,你在一旁狂笑不已,从此以后你总是爱笑我学我那副闭着眼挥手赶虫的样子。在你醒来后研究我的睡容,成了你玩耍的一部分。 一年一年,即使我们过了青春,心却还是最初的相识,偷偷地红着脸,眼睛泛光寻找彼此的触觉体温。 十四年的岁月,五千一百一十天,如此黑夜白天相互依恋直到老年,我还是会爱着你弯曲的身子,而我想你应该也会爱我脸上增生的皱纹。 大 寒 气象预告说冷气团即将来临,前些天的夜里我们拿出已收起了十个月的冬被,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窝在被褥里,看着电视七转八转,两个脑袋贴紧着互相讨暖。 你知道我近来十分闲适,与朋友吃茶逛街,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当做一种快乐。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前我从来没有热烈期待,而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具体明白当一个一家之长的真正意义,但他说来就来,等我觉察他时,他的心跳早已与我密合,且以比快我一倍多的速度跳动。我还记得自己傻了一晚想着该如何告诉你,面对被打乱的人生,我没有慌乱,只是怔忡,我们的过去一幕幕回忆如电影片段般涌上胸口,没有喜悦得掉泪,我一直凝视着沉睡而不知情的你,长长的眼睫没有一丝颤抖,你睡得好安稳。我轻轻地抚摸你的脸,握你的手,当时天气还热,你踢开薄薄的被毯弯曲着身子,也不过像个小孩。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亲爱的,从此我们不再只是我们,我们将拥有他了。 这十多年来没有太多浪漫,就连我们的婚姻都是在紧张的气氛下草草完成。还记得我买的白纱吗?一向爱美的我却仓仓促促地走了几条街,以一千元的价格买来一件镶珠的纱衣,回家后才发现太大,又花了几百元拿去唐人街修改。当我坐在车上,在这个你很熟悉我却很陌生的异乡,我望着车外街边紧闭的房屋,二月天冷得没有一户敞开门窗。我手上拿着改衣服的地址,那是一个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所以找了许久。我抱着白纱,它静静地躺在纸袋里,我猛然忆起好久好久以前去找香港黄大仙算命,在暗红昏黄的狭窄房间里,摸骨师紧握着我的手说:“情感有十二年大寒啊。”结婚不该是件让人笑得合不拢嘴的喜事吗?为何我却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请完客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新房,睡在你从小到大的朋友家,暖气静静地发出嘎嘎声响,你还在客厅与他们喧闹,我换下衣裳,摘下头花,粉红的玫瑰是你朋友送我的花束,是我临时起意将花戴在头上。穿上厚厚的棉衣,我疲累地坐在床边,然后你走进房来说:“真不知道这里的二月天这么冷哪。”你走到我身边握我的手,看着我,我们都红了眼眶。 回来后一阵扰嚷,因为你的怕羞及不善对应,我们又忙着对世人解释。来不及布置房间,你腾出了两个抽屉给我放衣物用品。家中四处贴着红双喜字,是你母亲的心意,没有再宴客,怕再度被这世界过分参与,所以我的家人始终没有参与我的一生大事。 转眼,忙忙碌碌两年将去。 度过不长不短的适应期,我们渐渐习惯了一同生活的步调,忘了对婚礼的遗憾,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然后他忽然来临,又是另一个节气的开始。 瞒了你一个多月后,我写了张卡片,在中国人的七夕,在里岛海边的餐厅,还有你好朋友的见证下,我对你说情人节快乐,然后递上卡片要你打开,卡片上左页写着:“祝你情人节快乐。”然后右页说:“从今天起我们是三个人了,恭喜你要当父亲了。”你一时傻住,嗫嚅着无法响应,然后你开始哭,细细地掉了泪。我亦欢喜地看着你湿着的眼睛,但不再有委屈或慌忙,只是欢喜和爱着你。 匆匆几个月又过去,我的腹部渐渐隆起,可爱的他偶尔会动个不停,而炎热也转为秋又换冬季。 拿出冬被,这几天如果你不忙,我们就总是窝在棉被里无所事事,你会亲亲我握我的手让低温的我暖和,再想起十二年情感的大寒节气,应该也过去了吧。虽然窗外的冷冬才刚刚开始,但在这里的我和你却非常温暖,对寒冬一点也没有畏惧。 相 依 今天回来时,明显地感觉到你的沮丧,工作的繁忙、新鲜的人事颇让你力不从心。我打开房门时,房里是黑的,你窝在被窝里露出一个头和金灰的头发,背对着我,显得很脆弱。窗外在下雨,不是雨季的十二月,冬雨却下得绵密飘虚。 我说:“大楼楼下放了八株圣诞树,你看到了吗?”你唔了一声,没有力气。 节日对你来说一直没有意义,你不是个浪漫的节日设计者,更何况我们的工作是别人欢乐时我们就更忙碌,所以那些圣诞树或我买回来的老公公小摆饰,对你来说好像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我换好衣服爬上床抱着你,传来你热热的体温,我贴着你的背,想着能给你什么安慰。 什么时候?我已经开始变得有能力去照顾你? 还记得过去的这些节日吗?那时候,我们没有正面承认我们的爱情,连我们的朋友都觉得我们扑朔迷离。所以那年冬季,当我在家里装上白色圣诞树并邀好众人,牵着你的手出现时,所有的人都难免脸上有了一些复杂的表情。整个夜晚我都扮演着好主人,给吃给酒炒热气氛,而你因为不熟悉,所以羞涩地坐在树旁,那些树上的小灯影七彩的照映,闪闪烁烁地反射在你的脸上,你盘腿坐着,一直低着头玩着手指。我的朋友不时会对我说:“他好可怜喔,没一个人陪。”也会偶尔想要对你攀谈几句,但你都是淡淡地让她们无所适从,再加上最后酒酣耳热,于是你就越来越成了透明,好像屋里没你这个人似的,树旁飘的只是空气。 但谁知道我一直偷偷地看你,喜欢着你的不知所措。虽然你不爱过节热闹,但因为我喜欢,所以你也就安静地守着我,余光中我知道你一直望向我,看到我与朋友笑得在地上滚,你也会开心。你就这样沉默地陪着我,而我在吵闹的人群中只觉得心紧紧系着你。 夜晚曲终人散后,一屋的食物,残留的酒洒在地毯上,染了红渍。我也微醺,你终于站起身,温柔地问我开不开心。 你一直都是这样照顾我的,而我也一直好任性地丢下你,因为安心。 婚后我第一次参加你朋友的节日聚会,去年圣诞好冷,我们约在热闹的意大利餐厅。然后我看到你欢乐地吃喝,和从小的玩伴们像小孩般呼呼喝喝,我坐在你身边分食物给你,帮你要果汁,终于是我守着你照顾你了,而你一整晚开心地握着我的手没放过。 我抱着你的手又围紧了一些。你轻轻地动一动,问我圣诞树有没有搬回来一棵?我说那是大楼装饰耶,怎么可以搬?你说是吗,就又闭上眼睛,而我抱着你躺在这张大床上,想着近来你常说:“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就这样你守着我,我凝望你,让我们两个真的是一生一世能紧紧相依。 流 星 好像旧的一年都还来不及细望,新的一年就要仓皇相迎。冬日寒冷,窗外的白日总像天色将暗时的灰蒙,让人醒来时会错觉地以为天还没亮人不该醒。 我近来不再看电视,对于身边众人的讨论也多不加入,这个世界是非颠倒由大至小,真理与事实也像天色与年年交界般灰蒙不堪。 惟一的真实是与你牵手散步时,两旁的树叶已落尽,偶有寒风吹来,你会替我拉紧大衣、戴好帽子,那一刻世界静谧安好,我们仿佛在另一个异地,这世界的嚣喧张狂与我们无关。 谁愿意让自己安住的土地恶乱烦厌?那些男人张着嘴骂着女人“妓女”,还暗自窃喜以为用了世界最恶毒的语言。别人的性爱在四处流传,年末的招呼不是希望新的一年快乐,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问:“你看了没?”从知识分子到走卒小贩都以拥有盗来的影像为荣:“我可以给你一片!”这真刚好在不景气的时刻替代了新年礼物、年终奖金。到底这世界上的人想从偷窥别人的肉体中得到什么?当我知道我的好朋友都乐在其中时,简直手足无措,我以为这样的集体意识杀人,在我们身边出现时,任何人都该严加推拒。到底是我们太老旧,还是这世界已经出轨? 冷的时候窝在床上,新生命总是蠢动地在肚皮上掀起波浪,我对你说:“他好像等不及春天才能参与似的,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当他偶尔踢疼我时,我会侧身抚着肚子,轻轻地对他说话,而我说的话不外是希望他能良善纯稚,一如他可爱的父亲如此冲动嫉恶。对这个世界,我已经失去判断能力,我们认为好的都是土的落后的不随潮流的,而我们不齿的,却被一传再传引为话题。在这个城市里当乡下人,这竟是我对新生命的惟一期许。当我这样告诉你,你也是紧紧地拥着我沉默。 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临了吗?永远预言不准的预言还一再地预言,骂人的、贩卖人的频频疾呼正义,说人是非长短成为揭开真相,匿名的人们到处胡言乱语,所有的商业利益都被甜美地包装,挂在圣诞树上一闪一闪地发亮。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临了吗? 你说看到流星许愿会得到实现,虽然天色黯淡没有流星,而我对我们的安平和乐都已满足,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说,愿这个世界人心洁净,当孩子来临时,我不需要捂住他的耳朵蒙住他的眼睛,带他过街时小心翼翼。愿人与人的信任就像孩子们信任成人,只有真心没有怀疑。 饿 夜里醒来,非常的饿。 弄不清楚几点,什么时间,只觉得只剩下了胃。 但我没有起身,还是维持着蜷曲的身体状态。窗帘拉了下来,不知道夜里的雨是不是已经停了。我一动也不动,在黑暗中张着眼睛。 才想起他远行了,要几天后才会又在我身边。我缓缓地移了一下,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又是在黑夜里,但我并不害怕。 窗外传来摩托车声,仿佛重叠出你的背影。 你离去很久了,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与母亲联络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我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人们问我来自何处的时候,我总是立时空洞,无法回答:“我……我不知道……” 我总是认为你小时候就不要我了,你总是疼爱比较美丽的姐姐,因为知道自己的单薄,所以只能光着脚玩着手指,斜着小脑袋用忧伤的眼神仰望你。 “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到我开始读书识字,我的日记里写满的全是我的饥渴。每当有人爱我时,我便着急地想这份爱不能失去,便着急地攀扶,像在悬崖峭壁,一步一步都是惊险和难安。 我是如此不会爱人,以至于被我爱的人都承担着超出正常范围的需索。 我与他相遇了,虽然暗暗地相信这是你的保佑,但我依然非常的恐惧。他沉默寡言,总是不明白为何每次他深夜要走,我就会惊得一脸泪,无法相信他说的明天还会来看我。 是你让我相信明天可能是一个永远的明天,眼前的记忆会忽然被玩笑般地操弄、定格。 你怎么会选择这样离开我们?神怎么会选择那一刻?那时这个地方只有我。我还记得我一通电话一通电话地打给每一个人,没有哭也没有叫,因为我对你还真的很陌生,我和你重遇不过几个日子,难道我见到你就只是为了送你走? 几年过去,我和母亲处得很不好,无法沟通。见的时间本已经不多,可见了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我不亲的亲人,但她和我其实是相爱的,只是我忘了我的不会爱一定是遗传了某人,那肯定不是爱热闹的你,而是内向的她。当我不告而别回到这个儿时的地方,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时,那些夜里,我们各自在暗里的床上仰望月光,谁知道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关于寂寞,我学会了书写,而她呢? 我觉得饿,非常的饿。 我们争吵时,母亲曾经气得撕毁我的照片,我非常不懂事,认为她阻挠着我的青春。 然后我搬离,她换了锁,意味着她的心对我不再展开。 那时我已经认识了他,但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像。我的胡思乱想让朴素的他怀疑不安无法负担,我们一直爱着却又离着,他没有说累,但他的眼神惶惑。 有好几次,我以为我会随你而去了,我曾经幻想那个世界应该洁白明朗,也许有微风,而且每个人都好爱我。 每次宿醉后,我无数次地割伤了手,圆圆鲜红的血滴在床单上,我从来不觉得痛,他气得无法说话,找来纱布药水,但从来不责骂我。我没有说出口,我想你想她而且很爱他,我是一个得了爱无能症的病人,找不到药,无法治疗。 而我的自残总是为他要走,走,不过是走回坐车才三十多元的距离,但天知道我有多害怕。那时你摸摸我的头,我才十七岁,你笑着转头,单眼皮的眼睛闪亮,让我相信你的风流都是那些人的错。你是一个孩子,只是太爱笑,对人太热忱,以致她们自己无法抽身。 你转过身骑上了车,从此离开了我们。 所以我怕,怕他走了怕自己消失。 爱人怎么会这么辛苦?不会爱的人又为何对爱苦求? 一个人工作时总是在夜里会饿,有时饿了就让胃酸磨着自己,又或起来大吃,吃得血糖上升脑子变得迟钝。 许久以后,姐姐找到我,给了我熟悉的地址。在年夜我回到家,打开那扇门,母亲如常地煮食,我们坐下来,一年多的日子却仿佛才数天,一切如昔。我仍不会言语,我只是希望我不要再后悔,就像我没有及时好好看清你是我的父亲,因为那时我并不懂得爱,可是此时我知道我从你们身上得到的遗传如此相像,包括脆弱与倔强,而且我也知道他对我的好,是因为我从你们身上也得到了好和善。我虽然还是自卑,但我好希望能学着强壮。那一夜我吃完饭后独自赶夜车下南部,天气那么冷,我坐在车上听着收音机里传来处处的道喜声,觉得生活紧实和暖,淡淡的悲喜交合。我一直紧握自己的双手,要自己记住生命里得到与失去的每一刻。 如今多年过去,我们同修天上十载百年人间。今年清明,我与姐姐、姐夫领着他一同上山探你,我上香掷红问你:“他会对我好一世吗?我会幸福吗?”你都一一地说:“是。”我静静地看着他洗莲雾,泪留在心底却欢喜。 他出门远行时,我也终于不再害怕,从无法入眠到现在我能关上房里的灯安然入睡,这过程如此漫长,却也只是瞬间。 因为饿,我在夜里醒来。 从床上起身,摸黑走出房门,走到厨房,这里一切如此熟悉,因此即使我不开灯,也可以走得心安理得。走进厨房,我打开冰箱,小小的黄灯和电机发电的声音都在夜里显得稳定和清晰。我拿出豆浆配上面包,打开餐桌的灯,一口一口地进食。想到他还没有打电话回来,算一算还有六小时才会降落,我吃完后又爬回床上,身体有些回暖,食物让身体得到满足,灵魂感到安稳,虽然没有完全填满,但我觉得够了。 我不再害怕失去,因为我不会失去,就好像你不在了,但我却从来没有停止想你。 我知道我不会失去他,我知道我们相遇就是因为我们要相守。 而且我们将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发誓我要给他最完整的爱,当他渴望被拥抱时,我与他的父亲会毫不迟疑。 而此刻寂寞森森的夜晚,躺在床上,身体里残余的这一点点饿的感觉,就好像记忆着我没有的我失去的我得到的与我拥有的学会的不再饥饿害怕的—— 爱与被爱。 似水流年 十七岁的时候认识你,非常慌乱。 但却故做镇定地走向你们,扎着两条油油的辫子,穿着连身的花衣裙,坐下来的时候自我防卫很强。“有杀气”,他笑说,但我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瞪大眼睛看你。 茶艺馆的落地窗外是很好的阳光,里面却黑暗暗的,你们用自己的杯子,黄土色的杯子上印着黑色的中国字,然后你对我说故事,也问了我十七岁之前的生活,而他则在一旁听着皱着眉。 然后我们开始定期地聚会,我常写信给你,你再把我的故事告诉他。 我们原本约定好要一起做的一件事,却在几乎决定后我临阵脱逃了,因为当时认真地爱上了个人,觉得天塌下来也没有与他厮守重要,非常任性地抛开一切,跑到遥远的地方,坐在有着大窗户的房间里,傻里傻气地等电话、流泪,不敢离开房间一步,怕生命中真的有阴差阳错,会在我离开仅有的数分钟里,错过恋人的声音,错过了我们的继续。 但电话始终没有响。三天后我离开那里,房间窗外的日落一片金黄,房里却是暗的。我坐在床角,拉上行李,走的时候,行李里并没有多任何一样东西。 与你们失去联络的一段日子里,我过得不好,再次恋爱,爱得莫名,我写信给你们,没有提起失踪的自己。你们于是决定再见我,还是一样的地方,当时我与母亲的感情纠葛缠乱,在爱中又苦苦离离,可见到你们,忽觉安心,忽然认为你们是我的依赖,可以告诉我好坏,可以指一条路给我前去,可以让我不要跌得太痛,我天真地相信,我曾经失去是因为我将会拥有。你们对我好好坏坏,让我的青春更多不安焦虑。我对你们的爱好莫名,不是占有也没有被爱的欢喜,我像一个在戏院门口卖口香糖的小孩,对你们苦苦哀求,要你们在我的盒子里多挑一点东西。我拉着你们的衣袖,想讨好你们也想表示自己并不在乎,非常忙碌而且庸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又怕不说你们就会对我失去兴趣,于是我的故事越说越大。知道你们喜欢自生自长的孩子,我便努力地去让自己过得不好,才有故事提供给你。卖口香糖的孩子多怕没卖出东西,会让爱他的父母失望,于是只好搏命演出,在街角人多的地方游荡,日出夜落只怕故事不够。 于是口燥舌干,口里的语言快得来不及经过大脑,只有一颗心越来越加速,心快碎,身体也快被语言挤爆。 我像你们捡来的动物,觉得不需经过特别照顾。让一只充满野性的动物明明被豢养成宠物,却又要故做浑然天成,于是猫不猫狗不狗。 然后你们终于承载不住我混乱的情感,我也无法明白爱这么纯粹的事情为何要被文字语言说说解解,于是我们失去了联络。 对他,我没有遗憾;对你,我没有原谅。 养了野猫的人类决定放野猫回归自然社会,野猫也真的跨过门跑了,然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野猫了。 没有关系,你们总说我很强,不会有事,我也相信。 在这些岁月里,回首才发现这些痴缠竟不知觉十多年,我结婚将生子,有杀气的少女早就消失,但我没有被化解在俗世里,我开始自己过日子,不再习惯什么事都想告诉你,虽然我常在心里念你的名字,但我也有着属于自己好好过的日子。我从不曾忘记他对我曾非常爱护、严厉,却又告诉世人我们并不熟悉,即使他对这个世界说他只是找我做点事,但我已经可以接受了。 不要嫌我麻烦,我从来不曾麻烦你们,如果不是我的过往如此艰辛,也许对想要故事的人们来说也不会觉得有趣,我是一个题材,一个被生命推往前去不由自主的题材。 等明白的时候,已经过了十数年。 然后你写来满满的字,我紧紧地抱着读,泪流满面真正释怀。我才发现只要你还爱我,不管我曾经多痛,只要知道你还爱我,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生气。 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这些怨不过一下子就写完了,这么长的日子这么多的悲伤快乐冒险不过是一张纸。日子如流水,亦是水流,哗啦哗啦地充满声响,然后雨过天晴。 春 泥 每一次抚摸计算机键盘,就像一个钢琴师抚摸琴键一般,手指尖饱满的情感急欲倾泄,那么多要展翼的思绪常常未经思考就按下,然后书写弹奏的激情过后,我才发现每一次的情欲书写,写的都是你。 我喜欢你的手短阔方圆,喜欢你笑的时候歪歪的嘴角,我喜欢嗅你的味道,像干干的乳酪配上夏天洗好的衣服的洁净。还有你纷乱的眉毛,杂草蓬生成一个丛林,而你的双眼在这个丛林下如一只虎虎待啸的狮子王,看着这世界分判好坏,也看着我以柔情或激情。 而你全身上下最容易走漏你其实忧郁内在的,也是这对眼眉,还好这部分只有我看得最清楚。 就像你最清楚我。 电视上算命看相的人多单纯,借着命盘生日就剖析我们的细节生活,却不知道我们十多年来闭着双眼都能看见彼此。你说如果我们的生日能让他们有收入倒也算做好事,那些看来已找到幸福的人一辈子未与我们相处,却在人前人后仿如亲眼目睹似的到处传送我们的流言蜚语,他们真懂得幸福吗?你说,幸福不该是自己幸福时希望任何人都快乐? 我们不要响应,你说,我们不要响应。 那些因爱恋你而攻击我的,我从不去想,就像他们总爱塑造我楚楚可怜,又或传言我如何手腕惊人,但我从来不在人前随便掉泪、攻击或多说什么,也许现在的世界必须靠冷讽热嘲他人还美名为正义来生存,但我们还有点骨气。你说,世界还不够乱吗?不必理会靠乱世存活的人。 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感深厚,一直支持着我,而我已经拥有了,就不该高调,但我依然说起你书写你,毕竟你占据了我整个生命。我十多岁就认识你,我们都没有固定的对象,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这世界的人们喜欢说我们相不相配适合与否,但谁会比我们清楚,我们在生活里的一切完全重叠,对人的好恶甚至食物的选择总是一致。对我们来说,爱情一点也不复杂,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想来看我我想见你,然后我们想住在一起,对望、触摸一辈子。 因为清楚,我们的相处没有被流言伤害,并且还能冷静地看着那些无关的人为我们忙碌。 但这样是不是反而让这些期待故事的人更愤怒? 我们不在乎,你说,我们不在乎。 我还记得你怎么约会我,你打电话给我说要帮我修音响。我问你我的音响坏了吗?你坚持说坏了,然后我还记得你带着工具,坐在音响前满头大汗,这么稚拙的方式,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要发笑。每回坐出租车到中途,你就要下车走路,我当时觉得你好浪漫,后来才知道你是没有钱了,难怪你上车时总是瞪着计价表紧紧张张的样子。当时我身边围绕着许多背景雄厚的公子、商人,你见过他们名贵的车来我的住处,也有那些有才气的人们分担我生活的苦恼或给我激发,但我却彻彻底底爱上你,爱上你这个既不爱旅行也不爱阅读口袋里总只有零钱的小子。你曾经对自己的才气失望,告诉我你要放弃你的天赋去从商,我还记得我气愤地对你大吼,我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名气与财富,但你要坚持。我还拿分手威胁你,所以现在当你被赞美得到肯定时,你会开玩笑地对我说被我赌到了。 我不是一个赌徒,但我从不会赌输,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选择。 而赢的人有什么好抱怨?只有输的人才在赌场徘徊叨念牵挂着。 诗人席慕蓉说:“因你而生的苦果我都要亲尝。”我曾经为流言苦恼过,但现在因这苦果而生成的大树已可以遮荫我,我感谢这世界对我们的不公平,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更相爱相守。黄花枯叶化成春泥落在土里,滋养了下一个花季,而那些伤人的言语落在我们的田地里,只会开出幸福的花,并让我们取名珍惜。 惊 蛰 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好大的变化,随着新生命在身体里波动得渐勤,自己就越像走入了一个雾境,不知道方向在哪里,除了喜悦也有许多不安。这种复杂的心情,常常让我在冬夜里一个人陷入沉思。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我穿着充满装饰的衣服,一头鬈发,还有极粗的眉,发上系了好大的蝴蝶结。我原本就童音,那时更是嫩稚,是啊,我认识你的时候才十八岁,那个发誓活到三十岁就太老要自动消失人间的十八岁少女,怎么会想到要做你的妻子,为你忧心操烦,然后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生命?往事历历,你年少的模样都还映在我的心里,仿如昨日般清晰。 我近来常陷入回忆,多愁善感而且心思绵密,听着胎教的轻快莫扎特都能让我想掉泪。十八岁的我与二十六岁的你不停重叠出我们的青春,繁花似锦欲迎还拒的清纯岁月,我初次与你亲吻时的天旋地转,你皮肤第一次贴上我滚烫的温度,都忽然在遗忘多年以后又清楚地浮现。夜里你在我的耳边唱歌细细喃喃,我住在树阴旁小屋中等你到来,景象、触觉、人事、嗅觉这点点滴滴,密密黏黏地贴在心口,提醒着我是怎么地恋上少年美形的你。 多年前你曾经非常忧郁,说自己忽然像被电击般,清醒地感觉自己不再是少年,虽然你生长在一个母系家庭,被呵护得一如小孩,你的家人至今还爱笑你不懂事,你却觉察着自己必须成长。即使周围的人不愿意承认,但你自己却先坦承,你的生命只会往前去没有回首。当时你对我说我是你的责任,你会为我承担一切,可是当你拥有的越多却感到失去的也是无可取代。那些前行的及消失的让你忧伤,拥有二十把吉他的快乐,竟还不如当时年少做苦力搬砂石换来第一把吉他时的兴奋鲜明。 而我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因为这个生命的到来,明白了你的淡淡哀伤,明白了你的少年与我的少女时代已经完成。 往后我们将不再是两个人,我们将背负起另一个生命,尝试分享他的悲喜,替他分辨世界的好坏。他将有他生命里许多的第一次,某一个女孩会烙印在他的心里,像我们的结识,如三月里的惊蛰后有春分,我的脸红心跳你的喘息体温。他会走过我们曾走过的恋恋,然后找到他生命中能许诺一辈子的人,而用我们的青春换来的一切,都会在我们渐渐衰白的发鬓中留下无悔的印痕。 羡 慕 整理好行李,已经是凌晨四时。 你睡得很熟了,因为近来的疲惫,你发出大大的呼噜声,好像终于可以喘气休息一般,放松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我多么羡慕你,熟睡的样子天真无邪。世人总说你年轻,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因为你的心真如个孩子,所以永远长人不长心。 以往也有人是这么说我的,但我嫁给你后却忽然成长,花苞在夜里迅速绽开了花,安静悄然的只有花知道。 不仅仅是为你穿衣吃饭担忧,也为你身心安乐而操烦,因为你,我好像瞬间老成持重,才能看紧你的一切安好。苍老的我总是哀伤地想,如果我们之中真的有一个要老去,那就让我一个人老去吧,而你永远是个少年,血气方刚狂妄任意。 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密密相依,如今我决定一个人远行,与你分开好一段时日。从决定出走到今晚,才发现时间已近在眉睫,还有一两天了,你总是不解我将行李拆了又收,收了又拆,你总是期待像往常一样等我入眠,而我也总是催你不管我先睡,然后你会嘟着嘴不甘心地躺下,却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留我一个人在昏暗的灯里读你,不舍离去。 可是白天你问我,我也会很不在乎地说对出发一点也不恐惧,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当我淡淡地答你时,你常会不满意,觉得我对分离如此漠然,甚至如此勤快地早早将行李箱取出,反反复复地收收停停。你的单纯让我啼笑皆非,难道你真的没听到这几个夜里我不舍的哭声吗?我总是呜呜咽咽地拉着被子,一手握着你,一边哭一边不想让你发现,还责备自己的不成熟。 毕竟我很久没哭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坚强了。 就连你坚持送我去机场,我都慨然婉拒,完全当自己是个义士慷慨就义,面容凶恶坚定毫不迟疑,因为怕自己一刻犹豫,就会软弱得溃不成军。 只不过是出国去,心里却如此百转千回的有肃杀之气。 这其中不仅仅是不舍你,也是不舍这终于养成依赖的家,还有虽百孔千疮却熟悉的城市。 但时间行进,我终于理好最后要放的书、CD、衣物,然后关起不再回视。 而你也终于嘟起嘴说:“收好了喔。”然后拍拍床边要我快睡。 关上灯,你习惯地握我的手,很快地我听到你的呼吸,而我又无法入眠地在黑暗中看着你羡慕着你浑然不觉我的心情,羡慕着你被深爱时的方式,羡慕着有我在宠你哄你不让你担心,羡慕着你被呵护地永不老去。 别 离 离去的那天,非常虚幻,连天色都灰甸甸地低压着城市的每一角落,莫名的情绪淡淡的在天色下,安安静静地爬遍身体的每个部分,没有苦涩浓郁,只有一团浑浊在悄悄地飘荡着。 飞机将在傍晚起飞,起飞前还与女友们聚餐,骤然下降的温度让每个人都穿得浑圆厚重,热闹的谈笑与饮食。我想着离去的这天你还在工作,只能在我坐上车前看到我数分钟。今早你去工作时,我为你整理衣衫,你忽然抚摸我的脸,与你相遇数十年后,你依然有些表情动作让我艳绝,那瞬间我好想拥抱你与你缠绵,但你必须离去,而我在众人面前压抑着我对你的不舍怅然。 不是一直想要叛逆地独自飞翔一次吗?如今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半年,为何却感到惶恐不安?对未知的旅途丝毫没有想像,不愿离去的旅人终于还是要独行。 是因为没有你吗?独立的我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如此依赖?如果有一天我将以任何形式离开你或你离开我呢?已经不会飞的飞禽是不是会立即厌厌而死? 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容许真正的离别。 还记得几年前在纽约,我们疯狂地玩乐相爱,返回前我与你坐车去苏活区(SOHO),你牵着我的手,我们走过一条条规划整齐的横街。二月的纽约当然好冷,我脸上的微血管被冰凉的空气冻出一丝丝细线,乍看像脸颊粉红。我们穿着滑雪时才会穿的泡棉外套,黄与宝蓝的颜色在天阴的苏活区中如此显眼,我相信全世界的人看到我们都会知道我们相爱,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对能够拆散。 在苏活区逛到傍晚五时,你说该回旅店取行李,我们住在七十二街的小旅馆,里面有一点陈旧的美感。每个清晨,我等你从中央公园跑步回来,然后和你窝在一起喝热牛奶、煮蛋,窗外对面房子窗户大得让里面一目了然。我们常在傍晚一边吃从韩国人开的杂货店买来的自助热食,一边暗着灯望着对面的美丽装潢。有时你会看篮球,篮球播报员的长串话语与现场传来的欢呼声充塞满整个房间,屋子里的暖气渐热,你脱去衣服,我们拥抱,对面的人站在窗前的模样似乎在看着我们。 我们招手找黄色的出租车,正是堵塞的下班时间,每一辆车都被坐得满满的,你说万一误了班机就回不去了,我说那就不要回去了不管了。 此时天空忽然飘起白雪,柔软而静谧地下降人间,先是一点一点,然后一片一片。抬头仰望白色的天空纷飞的细碎片块,我握着你的手大喊下雪!你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看你,只是一时憨呆得忘了时间。路上的纽约人依然匆忙地低着头快步往路的前方走去,熟悉平淡得没有半点留恋。 至今我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想到时会依旧悸动,那当时的漫天白雪,还有你厚厚的手温及我对你的深情爱恋。 于是我知道当我有你可依赖,就算是陌生的异地日子再长也是华美,而没有你陪伴时,我只感到行走困难。 我太依赖你了,不知不觉,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此刻,即使明白没有你同行是命运,但我还是感到憔悴惶然。 坐上去机场的轿车,从车里望去,景色渐渐从热闹的市区转上高速公路,视线的前方是漫长规律的黄色大灯与长直重复的路途。离班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我会离开这里,这个可以拥抱你的城市。 远方天空悄悄地飘起了细细水点,我神情恍惚地凝望窗外,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别离前的天空下的是雨而不是雪。 有时跳舞 抵达这个城市时,穿着黑色的尼龙外衣,这件外衣在我们居住的地方甚少穿到,但在这里却刚刚好。合上奈波尔的书《抵达之谜》,白色的书皮上写着:“离开我的岛屿,意味着无家可归、飘荡与永远的渴慕。”我初次感觉到我们的遥远,而且明白了渴慕的意义。 我们很久没有长距离长时间地分开,这让习惯你的我很没有安全感。在朋友来接我的车上我们谈笑不停,但对于我将前去的地方,我却毫无方向感,我知道我会住在一栋四屋相连的二层楼房,那是你朋友因要离去一阵子而租给我们的。我们答应得很快,连那屋子长得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四间屋子的最后一间,所以会相连一个属于大家的后院,后院的对过种了小金橘,长到这边院子的就能摘,但如果是对过的就属于邻居的财产,即使是一小个也不能多拿。 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房子。 但站在屋内后,才发现后院没有任何防范的围栏,也没有铁窗,每到夜里一个人躺在一楼的沙发上,心里总是害怕,却怕得没有原因,那时你可能才起床不久,正在跑步或读报。不愿意太懦弱,我只好打开所有的灯,让自己以为黑夜其实是白天。 我总是骗自己,非常会自我安慰,非常乐观。 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这乱世之中相恋的吗? 日子像一支舞,有时滑步向前,有时停顿,每一个眼神的凝望之处,都有对面的你在接收我。我的华丽是你稳定的支撑,而看似主角的我每跨出一步却其实都是你的引导,我知道跳不好,我会摔跤,跌倒在地上等围观者笑弄我。 我知道我不能摔跤,只能好好地跳,好好地跳,好好地跳且面带微笑,但我也相信有你扶持着我,我就永远不会跌倒。 而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变得不会跳舞,只能散步,走在附近的一两条街,望着对过的金橘发呆。带来的书无法阅读,装好的卫星电视视而不见。 惟一给我感觉存在的是不停踢动的小生命,当他踢我时,我便低头告诉他我们要相依为命一阵子,只有我们两个,而我会保护他。“会舍弃一切保护你喔。”我说,而且相信自己能做到。 这世界,相遇有时,亲爱有时,哀伤有时,延续有时,当然快乐也有时,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跳舞也会有时。 这几个月的独舞,让我孤单地以思念渴慕为名,好好地跳吧。 回 忆 记忆里与你相识的片片段段,像大陆未形成时的板块,漂浮着漂浮着,终于渐渐凝聚堆积形成陆地。那片片板块有大有小,挪移在深蓝的海洋上,而海洋仿佛生命的底色,哗啦哗啦低沉地拍打流动,深不见底却又清晰可视。 是少年的我们的初识,是你与我大吵的夜晚,是我们肌肤的紧紧相贴,是你疼爱我的样子,是我对你的恋恋情深。 回忆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听过的音乐,一起爱过的餐厅,一起穿过的外套。当你不在我身边时,这些回忆悄悄凝聚,让我在独自散步的时候忍不住驻足,想起什么,若有所思。 那一年你曾经丢下我,没有人知道,非常秘密。我独走在狭长岛国的情色区域,大红的拱门上写着歌舞姬町。我喝醉了,找电话打给你,你冷冷的声音,冻得我身体与心脏都僵硬。 我从没有想过与你会相守到所谓的永久,更何况永远实在太遥远,但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开你或你会离开我。站在街边翻红翻绿的霓虹灯下,拿起电话打了又打,我告诉你我身体不舒服我希望你陪我,你说:“喝醉了吗?”我在电话这端静静地哭,我问:“你可以来吗?”你长长的呼吸后,只是沉默。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根本无法再言语。悄悄地挂上电话,街上的人、色、景物全模糊成一片。我走出电话亭,走出热闹的区域,终于找到药房买了药一口气喝下。我抓着咖啡色的小玻璃瓶,一直喃喃自语,不记得怎么回家怎么躺在床上怎么睡去。那晚我没有再打电话给你,我受伤的自尊只让我不停地想着,当我清醒时我最想做的是杀了你。 但我没有。 第二天我醒了,感觉流了一身汗,躺在床上,被单是黏答答的,昨晚没有洗脸,呼吸里有酒精的气味。你不在我身边,发烂腐臭有什么关系? 我在那里待了几天,待不住了,还是决定找你。 你来机场接我,我们对望,太多人在一旁,我实在不敢哭出声音。 怎么会爱上你?怎么会纠结不清?而我们只不过是想谈个恋爱而已。 你伸出手接我的行李,另一只接住我。我们坐在你借来的车上,朝高速公路开去。一路上没有说话,你不时看看我,路一直向前去、向前去,然后转眼十多年。 我早已与你约定好不再酗酒,一切都变得简单安好,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虽然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我没有回来,一直留在那里呢?我们还会被生命的红线牵引在一起,还是从此断线消失?那现在的你会在哪里?而我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来接我的那个夜晚,我让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你,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你。你抱着我,路旁的树被风吹过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回忆里这些画面好清晰,我知道你丢下我时我自己也会丢弃自己,于是明白我爱你,我要与你在一起,我不敢也不舍放手,一直至今都没有改变。 今天晚上,朋友来接我吃饭,回程时说要送我,我摇摇头说想要自己走走。没有勉强,他们叮咛我后离去。扣好大衣,低跟的鞋子踩在砖道上喀喀喀地响。月光在路上,夜墨蓝般隐隐地包围我如海洋,与你的一切又如海潮般袭来退去。 我静静地走着,慢慢地走着,一点也不急,回忆多美好,即使这里面大多是泪水忧郁,少的是欢笑狂妄。 来这里之前,我曾问你,会不会因为我有了小生命发胖发丑嫌弃我,你却回答我:“青春可以被取代,美丽可以被取代,激情也许也可以被取代……” 你握着我的手充满坚定:“但惟有回忆,是谁都不可能也不可以代替。” 年 年 从电视上看到你住的地方正准备庆祝新年,发财的梦想萦绕着每一个人,年货红彤彤喜洋洋地散满市场,我在这里一切风和日丽,连一丝风都没有。 非常想念你。 于是把带来的红色小钟放在床头,却从来没有调整时间,因为虽然活在另一个空间,但生理的时钟却一定要依附着你。偶尔抬头看到墙上原有的钟,答答答小声地稳定潜伏在空气里,才会有点醒悟与你的距离,但瞬间却又会被黑夜、白天的颠倒而迷乱。 如此想亲近你,却在时间、空间中迷路失魂找不到焦距。 多年前的记忆一一上心,想念你时我就把回忆当大饼一一啃食,放在口中细嚼慢咽迟迟不舍吞下。而吞下后又总是要深呼吸,怕不能承担想念你想见你的混淆。当我还小的时候,每年过年我都在南方的城市作秀表演。那时,在台北买了房子,我负起家中贷款的责任,没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没有自己的存折,我将赚来的每一分钱交给家里。虽然才十多岁的年纪,但我感到快乐。因为家计的不稳,我的母亲辛苦一世日夜动荡,她曾为了赚更多的钱养育我们四个女儿而偷渡到香港去,只因为听人们说香港遍地有黄金。当时她还好年轻如花似锦,满怀希望地带着少少的行李钻到渔船下层,渔民为了遮掩,将大批的鱼铺在船板上。七天八夜,鱼的腥血滴滴答答地滴向下层,落在每一个偷渡人的身上。偶有查船,人们便害怕不已,有些人病了,发出比鱼还可怕的腥臭味,呕吐的秽物流向我母亲的脚,她连拨开的力气也没有。 当我在台上穿着红橙蓝绿,化着超龄的浓妆,被主持人吃豆腐时,我总是想着那艘船,摇摇荡荡摇摇荡荡,我们的家不能再为金钱担忧了,至少我赚来的钱没有一丝是出卖自己。 而我母亲上岸后,迎接她的不是黄金,她没有等到该接她的人,吓得发抖地坐在沙滩上。然后她恍然大悟,人们说的黄金啊,不过是香港夜里的千万盏灯火通明,而这些灯光天亮后就会灭去。 我告诉过你关于我母亲的故事,你知道我不是来自于什么名门的家庭,但你喜欢我,不顾那些人说我身世复杂,不顾那些反对我的人。 但我怕透了作秀怕透了奔波,我下榻的小饭店楼下就有色情交易。在每个夜晚的电话里,我常哭哭啼啼,问你为什么一年这么难过去?而你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地愣在电话那边,心里暗暗地发誓将来有一天要有能力好好照顾我。 我的母亲在几年后被带到移民局送回台湾,我去探视她的时候,她不准我叫她母亲,怕当时在香港念教会学校功课很好的我也会被送回去。 我张着嘴,眼中挂着泪看着他们带她走。 当时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哪里。 认识你,你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小孩,你弥补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分缺憾,而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坚韧强悍。虽然相识你多年后才有了结果,但我从不怕光阴的稍纵即逝,因为我们分享的是生命过程里最不堪的时刻,当时我们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彼此的眼泪和体温。 过完年作完秀后的那年夜晚,我抱着现金赶夜车北上。在车上睡得昏昏沉沉,下了野机车后招手找排班的出租车。坐在车上,只见台北的年节深夜,大街空无一人,黄黄的街灯惶惶的亮,风吹进车窗好冷,偶有鞭炮声。然后离家越来越近,我望着熟悉的路,不知道一年一年过去的意义。 车停在家的下方,付好钱,我搬下衣服和化妆箱,然后转身,车子离去,四周又恢复安静,然后听到你的声音,回头看是你在等我。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但我却记得这世界只有你会这么呵护我,而在你零星的记忆中,你也还记得你来接我的夜深。 这许多年,我买了房子安顿好了家人,你也成就了自己的事业,好多人以为我们的日子一直都是如此安稳,就连我们自己都忘了过去,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怨怼,因为那些日子里我们探测了爱的深度。 一年又过去了,年节的喜气发酵前我单飞到这里,这里很好,没有多余的关心,而你忙碌着工作没有同行,但我并不恐惧,只是很想你。 电话里你说还有几天过年,过年时我就会来陪你。 我于是托人买春联想贴在门前,提醒自己你又快在我身边。 而这次你来,我会在家门前等你,就像那多年以前你等待我,惟一的不同是我们终于苦尽甘来,而且这一次除了我以外,还有我们共同孕育的小生命。 我相信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只因为我的母亲曾给我的我都没有忘记,而我也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父亲,只因为你对我的呵护。 期待新年来临,期待你的来临。 思 念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他们说这个城市少雨,而这样的雨势很不寻常,也许下下就会停止。但从清晨到傍晚,这雨都没有一点要歇息的模样,自顾自地绵绵不绝,我躺在床上,没有开窗,却依然可以听到雨打在各处的声响。 昨天的天空还很晴朗,当时友人就说:“啊!这是大雨的云兆。”那时车正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四○五高速路,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那一次你开车,我在你身旁,专门播放七十年代的流行音乐。电台有好听的歌曲时,你会兴奋地握着我的手,搓搓揉揉的,跟着大声唱歌。 真可怕,这个世界处处有你,纽约有你、洛杉矶有你、法国有你、威尼斯有你,不管你有没有陪我去过的城市,我都会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发现你,想到你。花朵太多,我会想到你的鼻子过敏,因而自然地就远离了那些有花的风景。有好吃的点心,我会吃到最后仅剩一口时想留给你。穿着太单薄的衣服,走在街上,我会一直等待你脱外套给我披,即使清楚地明白你不在我身旁,我却还是不放弃地等待着你。 来到这里就慌张地忙着生活的琐事,订报装有线电视找医生买缺少的家用品上有名的餐厅,生活排得满满的。你常打电话来,电话的声音清晰得像我们在同一个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见到你,只能像一个坐牢的人般期待着你探望我的日子来临。 这里一切都好,惟一不好的是没有你。 才相识的朋友说她丈夫因病早逝,她为此再也无法面对没有他的城市。他的家人说如果她要带着当时年少的女儿离开,那么她将会失去所有他遗留下来的财产,但她还是决定放弃一切出走。她说她曾经是他的公主,家里灯坏了他不在,她就在黑暗里等到他回来才修,她说这些往事时好像在说着昨日,眼里满满的都还是她对他的爱。我说你真的好爱他,她很坚持地说他爱她更多。 十多年了,这是她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如今女儿长大成人,开始有自己的人生,但她清楚母亲为她做了什么,她读大学找工读,没有像一般的孩子急欲搬出去独住,她们相依为命。 是爱让人如此勇敢吗?却也是因为爱让人软弱吗? 我爱你爱得如此易碎,好想放弃一切为新生命的打算,只是依偎你。 离开朋友家的归途上,我倚着车窗,想像她依附着回忆让自己生存,但我不要,我要的是活生生的你,可以触摸到的你,可以亲吻的你,可以拥抱的你,我不要在这里用想念你的方式爱你,我爱你一直是爱在此刻的当下,我希望你在这里,现在,就在这里。 想念你,让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坐在汽车后座的我是如此虚弱,我好希望你在这里,现在,此刻就在这里。 因为痛,我闭上了眼睛。 病 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能这么深而无底,没有你在身边,我觉得连空气都变稀薄。怎么能这么爱你爱得毫无节制,像一个痴肥的人饥饿一般,我快被渴望你的念头撑爆,想念你的思绪片片段段地在各处浮现。当我走在街上时,我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游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地走个不停,一直到我疲惫得可以不想你。 我简直无法相信时间能够淡化我们的爱情,我至今仍会为你而神魂颠倒,虽然我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分离,但我竟片刻都无法忍受,觉得快要被爱你念你需要你的念头烧毁耗尽。 我爱你这么多年,这浓稠的情感丝毫没有因为时光消退。我本来就是一个越爱越无法自拔的人,因为这样,我曾经想着不要给你太多,怕给予后会有失去的担忧。我怕爱人,怕爱人后会无法拥有,我不停测试你的爱情让你担心,我甚至当着你的面与其他异性谈笑风生,只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眼睛里有没有妒忌。我是一个爱的精神官能症者,对你幻听幻觉幻视,我消耗你只因为我要确定我们的爱情。 你常说你无法负担我对你的爱,你说你喜欢平凡你只要简单。每一次我发狂的时候,你总是有忧伤的眼神,我知道你爱我,我还要你更爱我。 是,我是个病人。 是,我好想你。 是,我至今仍好爱你。 拿起电话,我拨着可以连接你的数字,传来你的声音。我如此想你,你怎么还能好睡?我低低声音说不出话来,然后你察觉是我,轻轻叫我的名字,我听到后终于开始哭泣。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夜里一个人会害怕,就是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心,我说是不是爱上其他的人日子会好过一些,我还说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句话: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善于等待。 你一直劝我劝得连你自己都感觉无力、软弱,我们沉默许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又都不愿意挂断电话。 静静的夜里,我只感觉无法压抑的思念将身体穿透,我多希望能真实地触摸到你,而不是只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不会像我想念你一样想念我,你也会想念我想得发狂吗? 因为想念你,我的身体发烫口干舌燥。思念是一种病,恋人在夜里轻轻地抱着重病的自己低吟,思念是一种病。 接 机 人们都说这里原来是个沙漠,就连城市里饮用的水都是从另一个地方运来,因此水质中含有石灰,煮久了会使热水壶壶底生出一片灰白的浑浊,但水质还是好的,所以也不用担忧。 雨水在这个城市里非常稀有,而天气常是早晚温差大,午间让人热得一身是汗,到了夜里又冷得要穿上大衣。 但我来到这里以后却下了几天的雨,通常都在午后密密麻麻地滴答,让我的心也跟着细细绵绵,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让我真正觉得烦心担忧。 就在你要来的前两天,天忽然放晴,阳光毫不吝啬地洒遍庭院及屋内,金橘耀眼地爬满一树。那天去机场接你的我非常失措,下午拉着朋友去美发院,让美发师卷曲我的头发。朋友们开玩笑着说我要见情人,于是美发师便认真地加了把劲,把我细细的头发用力蓬大,又将我前额留长的刘海儿高高梳起,然后喷上硬硬的固定发胶。当我放下手中的杂志时,一时间吓傻了,还以为是看到了六十年代的明星或我母亲最时髦的年轻照片。 美发师非常满意,告诉我这头发可以三天不变形,我非常皮薄地惨笑,完全不敢毁坏她的艺术作品,唯唯诺诺地离开了那里。 然后在去接你的车上,拼命地将头发压扁压低。到了机场,再冲进洗手间用发圈束好一半,如此终于还像悉心装扮过。我身上穿的是平价商店买来的十多块美金的蓝红白相间海军状T恤和新的牛仔裤,全是在加大号妇人区挑来的。我的脚上也是一双新的无后跟球鞋,前面看起来像运动鞋,后跟却是拖鞋状,这样我就不用弯着不方便的身体去穿鞋松鞋带。 然后我终于若无其事地坐在候机楼等待你,还买了一杯热巧克力。 是太故作轻松了,以至于你出现时我完全地错过。 你的朋友来叫我,我还愣了一下,急急忙忙地起身,你早已走出机场门外。我在他身后看到你头发乱乱的,手上拿着傻瓜相机,白T恤的胸口有小小咖啡色的脏点,一看就是不久前吃脏的。 你看到我高兴地叫我“小可爱”,我也傻傻地脸红微笑着,像两个呆子相亲。朋友站在我们中间拼命摇头,然后用你手中的“傻瓜”帮我们拍了一张纪念照。 一路上你都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也忘了自己的头发有多硬和有多少人工香料,只是一直靠着你,然后我告诉你前几天都在下雨,你来了,雨也停了,你高兴地笑着,好像天放晴是你的功劳而得意洋洋。 如此好笑啊,认识这么久了,十多年了,彼此共有的新生命也快要诞临,为什么我们却还是像对初识的孩子,既慌乱又快乐? 车子开上十号公路,朋友充当司机一个人在前座开车,收音机播放着古典摇滚,而我从前方的照后镜看到你和我的照片,却还是我十八岁与你二十六岁时的那张脸与表情。 (虽然几天后你说我那天穿很像老墨或黑人大妈妈……) 结婚两周年,相识十五年快乐! 生日快乐 三月四日是我的生日。 一向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对这世界的意义,所以每一年生日都是平常地过去,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但今年一切好像不太一样,因为身体里有了一个他,而且不久我就会知道他的性情、他的长相。每每我抱着沉重的肚子写稿,腰骨总是酸痛不已,但我是这么喜乐。在洛杉矶的日子,他的父亲不在身边,我又不会开车,所以最多就只是在附近散散步,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安逸于这样安静的生活,起床吃饭散步午睡写字读书,我的心非常安静。当我略感寂寞时我就回忆,回忆自己过去走过的路、流过的眼泪与爱过的人们。我拥着新生命展望着未来,也拥着自己的过去走向新的阶段。 开始书写婚后的心情点滴是两年前。一开始的书写只是给自己一个空间逃离现实,然后去年因为报社的邀约,我开始每周一定时地写。我常告诉自己决不能停笔,因为婚姻的改变我已经舍去许多属于自己的梦,只有书写我不能停,而我又害怕若没有压力我就会慢慢地也遗忘了书写对自己的意义。从开始提笔不能有一点声音,到他姐姐的小孩在客厅玩耍婆婆在叫我吃饭他在房中进进出出,我还能不受干扰地持笔狂写,我才发现只要我的情感真实没有编伪,即使环境多么热闹,我还是可以静下心来凝视自己,与自己的灵魂对话,飞舞言语。 从不定期的自我凝望,到每周仿如告解的惯性回望,这些文字留下来的是我的青春也是我的生命。说灵魂好像太美,但透过书写,我的确能感到这世界里有一个自己,非常自由不属于任何人,没有土地的限制,永远童稚。我多么感谢上天给我书写、关注的本能,因为至今我的家族或他的家族都仍然不能理解我买来这么多的书到底读了没有,我每天写写写到底在写什么、他们从来不想阅读我的文字,他的家族以他为重心旋转,而我的家族只希望我能快生儿育女,过每个女人该过的日子。 但我早已没有遗憾,我喜悦着这份私密,只要我愿意打开计算机或拿起纸笔,那里就会有一个秘密花园在等着我。 现在这每周一的约会这个专栏要停止了,因为改版,也因为我即将要面临新生命的来临,但这半年多来我好感谢自己有一个地方能胡言乱语,能写下我的丝丝爱恋,能记录我生命中最后一段少女与女人的角色。今天是我生日,而再过十多天他就要来临了,如果你是一个定期阅读我的人,我只愿我们的生命中有一刻曾经重叠,而那一刻我的喜悦与哀乐都是我的,也曾是你的。 这是第一次不过生日的我,要说请祝福我生日快乐,也祝福一直守望着《自由时报》“伊心伊意”专栏的读者们有生之年天天快乐。 彼方城市 1 飞机在小雨中降落,十多个小时前,我来的地方也在飘雨,若不是这个城市的机场夜灯虚幻而美丽,一瞬间我真的还以为长程的夜间飞行只是我的幻想。小王子说最重要的是心灵,而不是眼睛,我却透过机上小小的机窗贪婪地向黑暗中探索,想看清楚这个依然陌生的城市。 在我离开之前,我常失眠。那一次的大地震后,我原本不易入睡的神经质更为加重。在黑暗中,我常常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许久,偶尔闭上眼时,我便幻想是不是能找一个地方,我可以好好入眠。 也许是一个连语言都失去连接的国度,一个在人群里却完全与人群无关的异乡。 我承认我喜欢疏离、独处,还有漫无目的的行走。 我不是一个很会爱人的人,我从小就没有学会爱人时该如何传递。我积压了许多的爱,但从来无法给出去。我的母亲爱着我们,但她在远方;我的父亲爱着我们,却很少出现;我还有一个干爹,他无私地爱着我们,我们却无法完全理解。 还有不停地转学,到不同遥远的地方——香港、台湾、日本。 如果我不去爱人,我便可以免去失去。十七岁以前,我的情感总是失去的进行式,每天每天,爱上自己的母亲,她便必须因养育我们而离去;爱上自己的父亲,却只能在少许的日子分享他;爱上同学老师,我便要走;刚学会广东话,又要学日语的五十二音。还太小,没有怨言,学会的只是与人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怕自己爱上这个人,而爱一个人我总是从双眼开始。 然后我想起你,才发现我如此害怕与人对视,却从来不怕你的眼睛,而你的眼睛如此美丽,总是有一份孩子气和无私。 走出登机门,感觉到温度的骤然变冷。我翻起衣领,口中淡淡地呵出白气,你在的地方只需穿薄薄的外衣,这里却是冷冬的气象。天尚未完全亮,雨让我觉得安心。拿好行李,我跳上出租车给了司机一个我不会发音的地址,他接过看了看便放在膝头,安静地将车开走。在异乡最大的喜悦是无须言语,想到将近三十天我可以没有语言,竟然有种放心。沉默是安定的力量,却不见得是城市人的美德。 车缓缓地开,我一边思念着你一边沉沉地睡去。 2 饭店坐落在市区,离地铁只有一个转弯。十几步路后有一个超市,除了卖食物,还有鲜花和芳香蜡烛。 房间里开了大窗,可以望见美丽的河。没有电梯,连最老最挤的那一种都没有。我要了最贵的房间,给三个人睡的。即使如此,还是比其他的两星饭店便宜了许多。这个房子是我上一次远行时走路发现的,它像一个穷窟的外观吸引了我。除了工作以外,我从来不住豪华的酒店,那种一层楼有十几二十个门的商务饭店则更会让我心虚,我喜欢在城市里找一个便宜而安全的小屋子。将行李搬上三层楼后,我气喘吁吁,箱子很重,装的都是我想看完的书。 房子比我想像的宽敞美丽,还铺着褐红的地毯,但地毯有点潮湿。我把从飞机上拿的蓝拖鞋换上,天开始微微地泛光,可是灰蒙蒙的,我自私地希望雨多下几天,我好喜欢下雨。 将小小的CD播放机与携带用的小喇叭架好在面对窗的书桌上,然后取出最爱的DavidDarling与KetilBjornstad小提琴和钢琴的完美合奏。我在准备来这个异国城市、读着一本本指南时总是听着这张专辑,DavidDarling的小提琴常让我有迷路的感觉,然后是靠着KetilBjornstad的暖暖琴音再把我带回这个人的世界。 音乐飘在四周,随着雨的频率一致地落下,我坐在床边放松了肩膀。窗外的河水流得很缓慢,街上传来嘈杂声,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气都在缓缓地游动,说不出是静谧还是骚动。这里真美,而我们居住的城闹哄哄,我想像着你才从跑步机上跑完步,跑步机上的黑带因为你滴的汗都有了色差。我们住的房子离对面的公寓很近,有一次我在附近吃小吃时,忽然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对我说:“他很爱跑步喔,我们常看到他跑步,每次他一跑,小孩都会叫他的名字喔。”随后她又问我,“你怎么不跑?”我愣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嚅嚅地说:“那是他的家,我们没有住在一起。” 我们认识这许久时间,但却一直没有同住,你是如此地遵守旧礼节,所以长长的夜里我常常没有你。 那一次吓坏了我,你的屋子在城市里的低楼层中,难得开了落地透天的大窗户,却无意地被观看。我相信邻人并非有意窥视,但我依然非常不安,想着住进去之后会不会也被无意注视着,与人如此接近的感觉让我恍恍不安,而你却浑然不自觉,依然对着跑步机的红灯以四点五的速度向永远不会前进的前方跑着。 跑步机真是一种寂寞的机器啊,我还记得我有一次幽幽地说。你流了一身的汗,刚从跑步机下来,不解地看着我。 虽然如此,我从没有真正地想移民弃城,因为属于我们一切的好坏都在那儿,我顶多选择远行,假装自己离开了自己的城市。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包含着我与你,我想有你在的城市,不论好坏,我都会舍不得。 但如果我真的选择到另一个国度,时间一长久,这个原本陌生的城岂不又变成那个原来要逃离的城?于是人总在自己的城市想念别的城市,等到了别的城市后又回头看原来的城市。从这个城到那个城,人们永远在寻找着找不到的城市,就像十几个小时前我们讨论着这个远方城市,而现在我来到了,你却变成在相对此处的那一方,空间因时间的改动而改变我们的关系,还好没有改变我们的心。 我拿起电话想要打,才发现这是一个不能拨长途的电话机。“到楼下去吧。”服务员如此回答,并顺便卖给我一张面额不大的电话卡。我顺从地取过然后走下楼。电话果然在街角,天气冷得让我想打完电话后,第一件事应该是去买件外套。 3 几天以来我不停地行走,大多沿着河畔,沿着河畔能走到非常多的地方。每天回家后都必须把脚举起来,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毕竟在家乡招手就有出租车。我也买了地铁的周票,贴上照片以防被冒用,却依然热衷于行走,一边走,一边还恋恋着河畔的景色。 我在旧衣店买了一件黑色的皮外套,长过了膝,袖子却很短,价格非常便宜,在日本可能只能买一双好袜子、吃两天的拉面。皮衣的肩上有小小的带子,左边掉了一颗扣子,我因此又获得小小的打折,非常快乐。以前曾有导演说我的手好长,放在电影画面里晃来晃去非常显眼,现在我穿上这件略小的黑皮外套,肩小袖短,显得手的长度更碍眼,但我却好喜欢这种小小、拥挤的感觉。出了旧衣店,我顺手把右边肩上的扣子也摘下来,收在口袋里,等待有空时也许可以寻找到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 就像我可以找到你。 在异地,吃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一个人十分不方便,我总是吃着没有温度的垃圾食物。结果是去百货公司的超市时发现了一个电磁锅,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然后悄悄搬回房中,煮汤或面,一阵乱藏。原以为旅馆会抗议,结果煮了几天也没事,就放胆把保温开着,任气味飘在房里,夜晚回来时可以马上有热汤喝。 后来可能是味道飘到楼下,惹得饭店老板娘来问我:“你在煮东西吗?”我一时不知该摇头或点头,只傻傻地站在楼梯的交接处。她看我没回话就说:“不要烧了我的房子。”我于是诺诺地回房间,忘了告诉她电磁锅是不会燃烧的,除非电线走火。 这一天夜里我把窗户打开,房中的灯全关暗,在暗中飘荡的全是那一锅汤的味道。 4 醒来喉头干痛,猜是感冒。人变得脆弱时天却晴了,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就这样过了许久,隔壁房又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打扫客房的时间又到了,隔壁的旅人又搬走了。 住在旅社里,最奇特的是总有人搬来搬去,而我却待在这里暂时没有归期。 傍晚你打电话来说准备要睡了,问我今天过得如何。我告诉你今天放晴。你便问我为何不出去走走,我说我好像病了,人累累的。但你听到也没多说什么。我们沉默一会儿,我说你听起来也很累早点睡吧,你说好就挂了电话,我一阵颓然,爱让人扎实也让人空虚,而最令人空虚的莫过于思念。 我于是待在房里一动也不动,脑里的地图越缩越小,从你的城市图变成你的区域图,从你的区域图变成你的街道,然后锁定你的房子,像警察办案时的计算机一样,最后停在你的窗户上,我真想偷窥你,而且有些猜疑你在电话里的无精打采和寡言,这么久没见不是应该要说很多话的吗? 小小的我在这个城市里胡思乱想,连被你呼吸的空气我都嫉妒着。 终于我还是起身穿了外套,步下楼梯,走到电话亭投币。 电话响了几声后,传来你听起来已经睡着的声音,我淡淡地问你怎么这么累,你说季节性的鼻子过敏又定期发作,然后算一算我还有好一阵才会回去,“真烦。”你说。 听着你的声音,站在这个陌生的异地,想念从电话亭拉开,如一个电影镜头渐渐缓慢地向上带去变成电话亭的俯视,然后是城市的街道图,再变成区域图,区域再度拉开转成这个城市的国家地图,然后是欧洲的范围图,然后是亚洲、美洲,最后它飘向宇宙,遥望地球。 “当你睡着的时候我希望你会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我在电话里小小声地说。 5 下午与一个朋友见面,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生活的苦处,但我的心渺渺茫茫,我以为躲到这个异域就会躲开属于我过往所有的一切,但记忆却因为太不同的风景而变得更鲜明。我的朋友最初也是逃离的心情,如今她却仍是跌在琐事里,而我逃什么呢?毕竟我爱的与不爱的早已混为一体,暧昧得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一个伤心旅人的旅途,只是更层次分明的回忆。 为什么?我们的城市描述的我与我自己心中的我总有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该是谁?我不知道做哪一个比较好?而什么又是我想像的比较好?或者是城市中人们喜欢的比较好? 十七岁,在别人还是做梦的年龄,我已经知道人生的苦,生老病死以毫无掩饰的面目出现,有一阵子我真想堕落我自己。 虽然没有渴望被理解,但扭曲的事实却让我退缩。而关于我们不能言论的爱情,也让我不解。虽然你一直说那是一种保护,但我才二十岁哪,我以为爱情是一种昭告,该与人分享幸福,当我倔强地去执行自己的想法时,你却说对了,人们期待的总是玩笑,我于是关上心房。 愚蠢的是将自己关起来并不能避免被讨论,那些不爱自己敌视着自己的人,根本早不在乎真实的形貌是什么,没有人真的想知道真实。随着第一传然后转手,每传一次加一个故事和自主的想法,于是弄假成真,真实既然从来不被看见,于是就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已经早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希望我在这些舆论里应该给她们怎样的话题,我是一个符号,意义由别人发现。 我从来没有不在意过。 我不愿强装潇洒,说自己早已看透。我为此受苦,感觉精神与肉体的疼痛。我的情感细腻而丰富,我是一个永远问问题的人,而惟一能诚实回答我的只有书写,只有在书写时我才拥有完整的自己,这里没有别人的声音,我自问自答,苦苦地追寻过往每一个圣哲提出的疑问。 我是谁? 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与友人分手后,我说要步行,她不可置信地说:“这样走回去,城的四分之一都被你走完了。” 但我还是执意要走,于是她走向地下铁,我看着她淹没在人群的背影中。 我真怕我为了讨人欢喜而被人们淹没了。 沿着河走,情侣一双双在桥下。每次我问你关于这些问题,你的回答总是好简单:“没关系,我最喜欢你。”我因此相信你的存在是神让我不至于崩溃的旨意,我从来没有期待自己讨人喜欢,也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我害怕被谈论。别人的轻是我的重,米兰·昆德拉把轻说得比重还重,我看了潸然落泪。 因为渴望被理解,所以不停创作,却引来更多谬误,于是又希望借着创作来遗忘,伤害自己是我最拿手的把戏。 原以为来到这里,一切就会重新来过,结果这个神话彼方却让我更赤裸地面对自我,连河水都会语言,说着过往每一个似水流年。 我从这一座城走到那一座城,原以为自己走了好远,才发现原来还在原地。 人能移动肉体,却不能移动灵魂。 我想我该回家了,至少那里有你,不是只有我。 6 整理好行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 来的时候等来,去的时候等去,逃避成了最赤裸的面对。我在异乡,写不出游记,因为我并没有游离啊,每一分每一秒,当我在此行走、坐卧时,我的神智想的都是那彼方城市。 我真是爱你,爱着那里,我记得好久以前我在另一个国度做访问,当时我的电影刚上演,当地一家颇具盛名的严肃报纸来采访我,当他们说:“电影与你都如此动人,真让人羡慕。”我一时竟忍不住心里发颤大喊:“我爱的城市并不爱我啊。”那一夜我独居在十五坪的房子里落泪,因为我知道逃到哪里都逃不了。我所在乎的、像个孩子想拼命讨好的,都在那个盆地里,虽然我常常逃亡,幻想着坐飞机数十小时后,一切就会离我而去,但其实牢狱在我心里,我囚禁的是我自己,我犯的罪是太渴望被爱,太在乎别人的游戏和太自觉地反省。 都没有离去。 感觉到饿,于是步下楼梯,周围多的是露天的咖啡座。点了一杯热可可,咖啡座的顶棚随风飞起。街畔一对老夫妻牵手走过,他们双颊下垂没有表情;桥的中央一对情侣正默默相视,男人一直不厌其烦地伸手为女人拨开因风而凌乱的长发,我的嘴角线条渐渐变得柔和。可可递来,我虔诚地用双手捧握,因为这是这城市里我惟一能碰触到的温度。当掌心传送温热到心脏,唇齿传送甜热到喉头与胃时,朦胧的雾气忽然将一切重叠,肌肤飘起熟悉的感受,你的城市与我在的城市紧紧地合而为一,那一对老夫妻重叠出我父母的脸,而那一对情侣的男伴幻化出你的面容,我忽然想起卡尔维诺的述说:“摩里安那城只由正面和反面组成,它们无法分离,却也不能相视。” 7 终于没有找到外套的另外一颗扣子,感冒还残余着喉咙的不适,书本终因太重而无法完全带回,月票的期限还有两天。 拿好毯子,盖在身上,突然觉得累,于是决定睡。飞机快要起飞,和来时一样,窗外依然下着细细小小的雨…… 我想,醒来的时候,应该很靠近你了吧? 雪 国 1 大雪未融,你说我们要一起去旅行。 我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等待约定,没有人知道我在工作时为何会有忍不住的笑意。 在我们生活的城市里,一起行走多么不易。与你在一起后我就一直盼望,想大声把快乐幸福昭告众人与世界分享,但纷纷嚷嚷的人事让一切变得复杂困难,于是我只好沉默退缩。 你说我们要一起去旅行,对恋人来说这最简单的相约,却让没出息的我红了眼睛。 虽然是前往我从小就生长的地方,对我来说应该了无新意,但我还是快乐地寻找资料,规划路途,煞有介事地仔细详记,好像我们要去的是长途旅行,忙碌得让你忍不住笑我:“这么开心?” 终于出发,先搭飞机,然后停留在我买来却极少居住的小屋一晚。第二天清晨再坐电车赶往中央站,目的地是偏远的温泉区。 寒假早晨的电车并不拥挤,座位却只剩一个,我坐着,你站在门边四处张望。车厢里的暖气暖得惊人,短短的车程已让我单薄的皮肤微红刺痛。我告诉你,你伸出手摸我的脸安慰我说:“没关系,脸红红的好像化了妆,很可爱呢。”我听你说我可爱,好像也就不痛了。 到中央站后,我们先买好两段车票,接着寻找车站便当。这里的便当很少热气腾腾,拿着凉的便当盒,透明的盖子下有腌黄瓜被切成花瓣的模样。再到贩卖机买饮料放在便当袋里,饮料是冰的,饭是冷的,我真怕你不爱吃。 在书报摊买好杂志,你仔细地挑选起杂七杂八的零食,看不懂的还要我翻译,你买糖的样子丝毫不输给你工作时的专心。人们都知道你是一个老实的人,包括你对我的感情,却无法想像你连选一包梅子、巧克力都如此认真。 我又买了一袋用红网子装的小橘子,两个人才拖步上车。 特快车发出规律沉稳的轰轰声,中午的阳光直射在座位上,你拉下窗帘,双手抱着胸睡着,我则翻着书偶尔看看你,然后也昏昏地睡了一会儿。 换车时在地下层找找走走了好久,没带什么,背上的袋子却越来越重。好不容易找到,才发现有快速直达车,我却买了一站站停靠的火车,想换票,时间却已来不及,只好还是硬着头皮搭了。我内疚地说:“会多坐一个多钟头。”你说:“那有什么关系?”表情真的不在意。 小火车的位子是一长排对坐,车上人不多,整班车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异邦人。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小声地唱歌,车厢里飘着煤气味,人聚在密闭的暖气车厢里,各式各样的味道隐隐约约混杂四周。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在寻找座位,大袋小袋的行李把西装扯得东倒西歪,仅空出的两只指头小心地夹着车票。找到座位后,他大大地吁了口气,看到我在看他,他不自在地笑笑,这么冷的天还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我忽然想到恐怖电影里常说“感觉到生灵的味道”,望着眼前的旅人或归人因为疲倦或兴奋而微带扭曲的面容及脸色,让我好像具体地明白了“生灵”的意义。 有暖气的地方总是会因干燥而让空气中充满静电,相互碰触时还会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我的头发飞起来粘在两颊,你看了笑说这才像恐怖片。 车没开多久,我们又靠在一起睡着了。 感觉到列车停止行进,我揉揉眼睛以为到了终点。从窗口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高山区。蒙蒙的白雪围绕四周。没有叫醒你,我安静地凝视白雪片片从天空飞散,缓缓地落在原本就有积雪的土地上,落在窗上的则化成一圈圈水渍。雪越下越大,视线迷蒙得完全看不到房屋,一切都被白色占据了没有表情。你依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所有一切都静止,惟一有温度的是你的鼻息和身体,虽然被你靠着的肩膀有点酸,但我一动也不动,感受着这个只剩下我和你的世界,没有别人没有流言纷纷,有的只是我和你。 大地好干净。 远处终于有零落的路人走过,穿着厚棉衣,包着头巾,脚上套着及膝黄雨鞋,踩过的雪地陷落一个大洞,远看留下的脚印仿佛是巨兽走过的痕迹。 车停在一个站名拗口的小镇,车站被群山包围。月台简单地用两个板子搭着,黑色高大的煤气灯立在两旁,光线晕晕地反照出隐约的色彩。车头前方与后方有穿着黑色制服的铁道员在喊话,好像是说:“大雪埋住了轨道,车子开不过去了,要用热水龙头冲。”后方的人又问:“雪多高?”前方的那个人想一想说:“大概可以盖过一个小孩。”后方的人又说:“那有得耽误了。”于是前方的人说那你去广播吧,后方的人一听就急忙跑开。 真的好像是有巨兽行走的荒野,在这里迷失了怎么能找得到路回返?一切除了白还是白,大地被定在一个框里,这框里惟一有颜色的只有人。 车厢传来广播,说大雪掩盖了铁路,需要清理,大约会耽误几个钟头。要开车的三十分钟前还会再通知,车站后有小食堂,需要补充食物或去洗手间的人可以去那里等待。 你伸伸身体醒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好像是雪埋住了铁路。 那怎么办? 好像要停一会儿用热水冲。 用热水冲,雪地会冒出白烟吧!你说。 可能在下一站比较远的地方,我们看不到的。 你转过头去看窗外,看到大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生命多么诡异,如果没买错车票,大概就无法窥见这片雪景。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热带岛屿,要看雪只能打开冰箱研究结霜结冰。此刻却被困在群山包围的凹陷小镇里,失去时间看不到边际,我们两个在这里,在这样一个连地图都找不到的渺小地方,只有陌生人与陌生的语言,遥远的前方,寒带的针叶树高大无比,这里像一个空山荒荒凉凉,那些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们都住在哪里,完全无法知道,如果我们也走出这节车厢,愿意抛弃过往,那我们也就会与这些人一样消失在白雪里,再也没有人会认识,我们隐姓埋名,失去身份,遗忘过去。 只有我和你。 2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十一时的夜里。 暗暗的小站迎接着这最后的班车,铁路服务员抽着烟在聊天,说着车子如何遇到大雪如何误点。近来总是如此哪,其中一个吐了一口烟说。是啊,另一个的脸便被隐在蒙蒙的烟里表情不明。 我们下了车,你弯腰说坐好久的车喔。我们背着行李,才发现下车的只有我们,真不敢相信在这样的雪夜里居然还有人要继续向前去。 温泉区的小城纯朴,入夜后街上几乎没有人,雪在夜里结成冰块,穿着普通的胶底鞋,行走变得十分困难。我们扶着,彼此偶尔滑了几步就忍不住大笑。下榻的民宿一路有小小的指针,没有耽误,我们很快就找到住处。 穿着和服的中年女将来开门,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和服上有一只凤凰,冠头上绣着红线金线,衬着墨绿的底色,好像将要飞去。 好迟呢。她拉开木门迎我们进去的时候说。 暗暗的玄关的前方安置着朝向屋顶的旧式暖炉,煤油的味道让人清醒。她接过我们的行李,替我们换上拖鞋,给了木牌钥匙。这里总共只有十二间房,我们拿的是单数牌,于是知道下榻的人不多。 换了浴衣,请先沐浴吧。她柔声地说,晚饭也准备好了,洗完就能吃。 女将领我们到房门口,将白色深蓝花的浴衣交给我们,就退了出去。 房里很暖,温度适中,窗外又飘起了雪。小茶桌上有斟好的绿茶在冒烟,我一口气喝完两杯热茶,感觉到身体经过一天的路途已很疲惫。 打开浴室的厚重木门,有一方小小的仅容两人的浴池,硫磺的味道并不难闻,水质清澈,能清楚看见彼此的身体。池前有两片落地玻璃,打开窗,满天飞雪飘入室内落在蒸腾的水面。泡在温泉的下半身热烫泛红,头顶冷冷的雪花融化成水,冷热两个极端却能兼容,让我想到我与你。 女将准备好夜食,红木桌上放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器皿,食物已不再只是食物,我们盘腿而坐,安安静静,只有小烤炉悄声地吱吱响。美丽的花里躺着如小拇指般的小银鱼,四方的陶碟里则有鹌鹑生蛋配白芋,土色的味噌汤中放着剥好的蟹脚,一粒粒近乎透明的白饭扣在红黑色的碗里,哈密瓜切成长条端放,面对这样美丽的摆放如一个祭典,色香气味杂让人迷惑,我们迟迟不敢伸手,好像将这些吞入腹内是一种亵渎。 回到房中,房间已铺好棉被铺垫。你钻入被中脱去浴衣,微笑地看着我,表情幸福。我躺在你身旁拥着你,因为累因为满足,你很快地昏昏睡去。我凝视你因为温泉、酒精而发白泛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一动也不动,这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写的《雪国》,描述一个中年男人的雪地恋情。川端康成总是爱写关于人的彼此错过与辜负,我回想着这一生曾经错过地点、错过时间、错过班车、错过景色,也曾经错过那些应该与我有缘却擦身而过的人们,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错过你,你也从不曾对我负心。 望向天际,窗外飘了一整天的雪终于歇息了。 最 后 出一本书让陌生人阅读自己的鲁莽粗糙,让某部分自闭的我因此感到惶恐。我曾读过一位女作家形容双鱼座的人是“黏答答”,真是准确又好笑。我因此很怕这些文章读来也会是黏答答的腻人,因为这里的许多文章是数年来的情绪累积,我从来不敢亵用作家之名,因此也没想到成书,如今这些情绪堆积一起,真怕浓得化不开,黏得粘人手。 我害怕自怜,害怕眼泪,害怕想说故事,还怕看不清楚而沾沾自喜。我总是希望远离人群保持清醒,并毫不隐瞒自己的不合群、难接触。我没有太多希望,日常的生活就是写作、阅读、散步行走,我知道这与人们认识的我有差距,也因为如此,我常感痛苦,深怕自己如人格分裂者,其实不知道自己是破裂着的。 这种对自己的无法理解与掌握,让书写成为惟一的警醒。 我受的国文教育不多,初一被母亲接去日本,高中读的是日本学校,临近毕业时我瞒着家人离开日本回台湾,立即成了公众人物。我的青春人生没有一件事是我的梦想,生命不由自主,完全在人潮的巨流里飘流,我成名、恋爱、父丧母别,这种种事件曾经让我的生命非常荒唐,但那些闲言语的人们丝毫不愿明白真相,他们处处绘声绘色,忘了自省自身却审判他人,甚至将别人锥心的苦痛、无法更改的命运,当做笑谈加油添醋。如今我过了愤怒的年纪,学会了沉默,一相情愿地相信有天的眼睛。 这些铁钉针刺的疼痛,使书写成了疗养。 我不感谢太多,怕煽情,但我却谢神佛让我有与生而来的阅读习性。我的家中无一人爱书,无一人买书,我们的学历都是中等,但我却自小会迷恋字句,存下的打工钱也用来买格子稿纸。我不自喜,因为我觉得好险啊,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我不读书不书写,我会是什么样子。 在《花忆前身》一书中,作者朱天文写道,我怕我再不说就“欲辩已忘言”,如今坐在屋里望着自己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我只愿自己能将此书作为青春时期最后的笑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