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压仙尊:上神,服不服!》 第一章:弹指间匆匆已然万年 , “你看,这落日余晖甚是美”,我斜躺在碧池旁边的大石块上,一手撑起头,看着眼前的十里莲花潋滟流香。 青霄看着零落在地下东倒西歪的酒罐,蹙着眉头,颇为嫌弃的瞅了我一眼。 “你这是又偷喝了本尊多少美酒?” “不就几坛酒嘛,神君何时这么小家子气了?”我白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饮入喉,只觉桂香肺腑,绵长不绝。 “酒是用来品的,不是当水喝的,若都照你这个喝法,我这辈子得种多少桂树,岂不是要种死在桂花树下了。”青霄愤愤把“种死”二字拖的老长。 我顿时醉意全无,一跃而起。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为了我来日方长后的好日子都有美酒的陪伴,我也不得不好好阿谀奉承一番。 “这是小仙前几天途径望生山带来的菩提草,就当是小仙孝敬您老的。”我掐了个仙诀,将草变出来,讪讪陪着笑,一脸谦卑。 青霄眼底的笑意更深。 “你的一株草就能抵得了本尊的这几坛美酒么?哦,不,算上你这数万年来住在这闲人庄里,你说说,你喝了本尊多少酒,是不是该把望生山上所有的草都拔来相抵?” 我看着青霄一脸的理所应当,幸灾乐祸。不由得怒火中烧,我暗暗咬牙,心想一定要好好整整你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我把手中的菩提草往地上狠狠一甩,将头深埋于膝盖缝弯里,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青霄乱了阵脚。透过眼角的余光,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脚步零乱的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我压抑住嘴边快要破绽的笑,佯哭的更加大声。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以后折桂园的酒你随便喝,我指定不说道你”。青霄的语气一时软如团云,当他将温暖细腻的手掌放在我脊背处以示安慰时,我知道,我又一次成功的骗来了他的酒。 “哈哈哈哈哈哈”,我再也抑制不住嘴边的笑。当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断气之时,我清楚的看到青霄的脸慢慢变了颜色。我深呼一口气,忽觉大事不妙,就默默念了个诀,招来了朵祥云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上神可不许骗人,那以后你这闲人庄的酒我就随便喝了”。我扯着嗓子喊,生怕他反悔。 青霄一脸黑线的看着人已走语未绝的半空中,不由得捅了捅耳朵,暗暗埋怨着这凤凰一族的嗓音还真是亮堂。 我自小长在青霄君的闲人庄里,无名无姓,他们都唤我小七。据师兄们说,我是青霄神君在七月七日那天太无聊去散步,在望生山下捡来的。小时候对此我表示无法接受,非要让青霄再去望生山捡一只凤凰回来以令我信服。可后来也就释然了,心想如我一般的神鸟除了青霄那个踩了狗屎运的神君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当然这只是我的安慰之词,但转念一想,一个人可以无牵无挂,自在随意,也好不欢愉。 这一万年来,无论多少师兄们来劝说我拜师,说青霄神君如何如何威震八方,如何如何驰骋战场,都被我拒之门外。其一,我一个人散漫惯了,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委实不太合适我。其二,我不相信青霄那细腻的玉手能提得起重如千吨的兵刃,更不相信他能够上阵杀敌。 虽说雷打不动我不拜师的决心,但这一万年来,我也零零碎碎,多多少少学了点青霄的仙术。用他的话说就是,你这法术一罐子不满,半罐子乱晃。对此我很难理解,因为他的法术和他酿的酒比起来,着实是后者对我有足够的吸引力。 若是整日待在这闲人庄里,那这漫长的光阴的确无聊。于是,我便软磨硬泡的讨到了青霄的令牌,不得不说,有了青霄神君这个靠山,我到各处大大小小的仙官处胡吃海塞,招摇撞骗了一通。想来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每次回来都会给青霄带来他喜欢的各类花花草草,直到把他住的庭院塞了个满满当当,为此他又扩充了两个后院,说是我一万年内如果带来的花草种不满这两个院子,就让我去顶替了看守折桂园的那只大黑熊,我咬着牙挤出抹灿烂的笑,欺负温柔可亲的我一直是青霄的一大人生乐趣。 这天,我坐在湖上的亭子里兴致勃勃的给他的徒弟们讲着我在西海朱璃宫的经历,当然,也免不了被我添油加醋的编上几笔,毕竟凡间的戏文也不是白听了那么多次。 正当我讲到激动处,不远传来一声轻咳。 我扭头看,一抹素绿色的身影越来越近,遂怂怂的转过头,看着眼前早就消失的一众师兄弟们,心里暗骂没义气,休想再让我带给你们人间的桃花糕。 “今天天气不错啊,上神。”我指了指灰暗的天空,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青霄怔怔盯了我一会儿,别过脸凝视着一池高涨的春水。 “小七,你可想去天宫玩一玩?” 我大吃一惊,跑到他跟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仔细打量了一番。 “你怎么啦?你不是让我发过誓,告诉我这四海八荒的所有地方我都去得,唯有天宫去不得吗?”我皱着眉,颇为不解。虽说青霄平时和我说话吊儿郎当,但却也言出必行。 我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的啧啧道,“你莫不是故意试探我,如果我还敢去就还把我关进紫华洞里吧。” 四千多年前,青霄听说远居蓬莱山的故友星阜神君从灵界得了株含雪绿梅,就耐不住心性,当天便招来了麒麟兽,连夜赶了过去。 虽然我知道他一直想养株含雪绿梅,但醒来发现早就逃之夭夭的青霄还是有些不悦。没了人和我打闹斗嘴,我索性沉着性子去书阁里找几本书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被书中描述的极尽奢华辉煌的天宫心向往之。 当天,青霄就把快到南天门的我绑了回去,二话没说将我扔进了紫华洞里,后来硬是逼我发了“此生不踏天宫一步”的誓,碍于他的淫威,我也只好乖乖就范。 我半眯了眼,围着他打圈。 青霄看我像看山下强盗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不由得对我一脸嫌恶。旋即皮笑肉不笑的咧开嘴角。我无奈的耸了耸肩,确定刚刚他那一脸凝重的表情是我看走了眼。 “哎哎哎,你这小妮子,不去拉倒,那我可就要乐安陪我去了”。青霄说着就要走。 我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露出一惯的讨好表情。“不行不行,你不能带乐安去,要不下次她又得和我显摆。”纵使我对儿女情事再不济,也看得出乐安喜欢青霄,我当时只知道,青霄是我在天地间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任何人抢走他。 “好好好,带你去可以了吧。”青霄像小时候一样宠溺的勾了勾我的鼻尖。 第二章:那逝去的流年,故人又见 , 轩宇林立,高耸入云雾;金台朱壁,白玉泛流光。霞练穿梭于青天之上,鸟雀翱翔于九天之中。 “哇,早听天宫盛世美景,果然不假。”我朝青霄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赞叹。 青霄颇为无奈的看着我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暗自唏嘘一声,跟紧了我的脚步。 不大一会,从远处规规矩矩的走来几个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神仙老头,拉着青霄就是一通寒暄,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站在一旁,怒目圆瞪,顿感怀才不遇,伯乐不识,这空气当得委实是万分憋屈。再过一会儿,大大小小的神仙们都聚满了青霄的身旁,一时围的水泄不通。我被挤的东倒西歪,嘴歪眼斜,遂瞄准了时机,钻了个空子,从一众仙家的缝隙中逃出。 我顺手拉住了一个将要削尖脑袋往里挤的小仙娥。 “仙友可有贵干?”小仙娥不耐烦的瞅了我一眼,余光巴巴的望着人群。 “仙娥不知,小仙初来乍到,不知这是所为何事?”,我朝她作了个揖,指着人群,讪讪的笑。 小仙娥轻蔑地看了我一眼,挺直了胸脯,一脸天宫资深老人的骄傲。 “我看你面生的紧,你可能有所不知,这青霄神君已经有数万年没有参加过四海的宴会了。我生来便听人说神君无上的功绩和举世的样貌。所以才特地来瞧一眼。”小仙娥说着脸颊飞入两片红晕,露出春闺的娇态。 我扯了扯嘴角,心里盘算着既然青霄这么受欢迎,等到了闲人庄是不是该搞个仙友见面会来赚点外快。 我跳上旁边的玉台,居高临下看着青霄被一众仙友们嘘寒问暖,阿谀奉承着。看着青霄的那张俊美的脸快要笑出了褶皱,就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然后一道愤恨的目光朝我直直的射来。 “我去转转。”我呲开牙笑了笑,向青霄传音入耳。 “你你你...”,青霄看着我打着哈欠叉着腰大摇大摆的离开,不由得狰狞一脸。 我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得意的吐了吐舌头。 天宫里不分季节,走到哪都是一派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其实若要我来说,虽然天宫比闲人庄气派了不止一丁点,但依着我的性子,宁愿待在闲人庄日日爬墙上树,也不愿在这华丽的牢笼里被当成金丝鸟,规规矩矩的活着。 这样想着,不知觉来到一处水潭边,水潭里盛放着莲花,淡淡的清香氤氲成水雾一直飘散到半空中。 我看这莲花开的极好,就想着要去折一枝带给青霄。还没当我的手指碰到花茎,就听见一串串稚嫩的童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刚想回过头,只感觉到背后被猛的一撞,脚步一空,身体不受控制的向莲池倾倒。 我着急忙慌的念着仙诀,可却半点法力也使不出来。 小仙童被突如其来的落水声吓得连连后退。 “哎呦呦,我的小殿下啊,这次我们可闯祸了。”随后追来的仙厮望着莲池急的额头渗出了汗。 “我...我我是不小心才..才撞到她的。”仙童吓的语不成句,豆大的泪珠从眼角不住的落。 “殿下你别哭,我们去找子南神君。”仙厮看了看莲池,抱起他加快了脚步。 “孩子,我是娘亲,我是娘亲啊。”一阵阵深切的呼唤自脑海深处声声而传。我睁开眼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 我明明记得我掉进了莲池,可是这是哪里。我揉了揉脑袋,一阵胀痛。 “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不好。”一阵阵催泪的抽泣萦绕在我的耳边,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不知为何,我的心一瞬间好像被外物扭曲的支离破碎,生疼生疼。 “娘亲,娘亲...” 正当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一道刺眼的光芒射在了烟雾之上,我下意识的捂住了双眼。 “你...你是谁?”我再次睁开眼睛却看到面前抱着我的陌生男子,感觉到他修长的身子在蓬勃的仙气中颤了几颤,他动了动唇,却只字未言。 剑眉入鬓,眸点漆墨,似春水深潭昼夜无波。一袭墨紫流云长袍,在阳光的阴影里庄严肃穆。待在闲人庄的这两万年,我一直以为青霄是这天下最好看的人。看如今果真是神外有神,这样貌比起青霄竟然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可看够了没有?”男子凉凉薄薄的嗓音在耳边温温的扑起。 我低下头,紧抿着唇线,感觉到脸颊瞬间被烫的火辣辣的热。 “你,可以下来吗。我,很累。”男子勾起唇角,指了指他的胳膊。 我一跃从他怀里跳出来,忙忙屈身道谢。 再当我抬头看,面前哪还有什么人。我摸了摸身上湿漉漉的衣裙,恍然一梦。 “这半天不见你,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青霄人未到语先至,大声呼喝着,一脸担忧的神色。 我努力朝他挤出个笑容。 “你还笑的出来啊,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青霄玉指一横,重重敲了我一记额头。 我揉着额头,愤恨的盯着他。 青霄的目光顿时柔和了下来,轻翻了个指头,将我的衣裙弄干。 “这里是天沉池,我说青霄,你带来的这个小妮子还真是命大。”温婉的语调从不远处徐徐而来,如三月春风,十里缠绵。 来者对我友好一笑,我以为在天庭敢直呼青霄名讳的人必是个苍苍的老者,没想到却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稚气少年。 “诺,临儿,你不用再担心她会变成鬼找你了。”子南手中装模作样的晃着一柄折扇,调笑着面前的小仙童。 小仙童看了看子南,又看了看青霄,最后把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旋即又怯生生的把半个脑袋埋在了陪同仙厮的衣袖里。 我不由得一阵好笑,被面前的小小人逗得不禁笑出了声。 一时,众人皆齐刷刷的望向了我。 我扯扯嘴角,尴尬的轻咳两声。 “呵呵,我没事。” “得了,难得出来一趟。青霄,今天可不许不辞而别。”子南一把揽过青霄的肩膀,“走,不醉不休。”说着就拖着青霄就要走。 青霄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种我从未看过的神情,落寞,惧怕,不舍,悔恨,亦或是深情。他狭长的眼睛里被夕阳晃出了潋滟的泪痕,依依挂在眼角,终没有落下。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云雾之中,我才微微恍过神。 我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散遍全身,堵塞着我肌体的每一寸血肉。 我忽然觉得青霄可能真的要走了,不会回来了。 不,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他怎么可能丢下我不管。 第三章:机缘下的小侄子 , 我甩甩头,将心里这个荒唐的想法抛至脑后,就笑着饶有兴致的盯着面前的小小孩童。 仙童依旧躲在小厮身后,眨巴着闪闪的大眼睛,想看又不敢看的时不时瞄我一眼。 我看着眼前的仙童可爱的紧,就想着要去逗一逗。 “你...你不要,不要过来啊!”小仙童看着我不怀好意的笑,不由得拉着仙厮连连后退。 “你说我要怎么惩罚你?”我步步紧追。 “你再过来我就让我父王把你关起来。”小仙童欲哭无泪,紧紧扯着仙厮的衣袖。 呦呵,这小屁孩还敢拿别人威胁我。 我掐个仙诀,引现出火凤的真身,顿时四周火星滚射,红莲翻飞。 我得意的笑笑,张开嘴巴,一团赤红色的烈火就卷着风声朝他们飒飒地飞去。 二人惊恐的摊坐在地上。 “呜呜呜,呜呜呜”。仙童看着突如其来的火团嚎啕大哭起来。 “休...休得无礼。”仙厮一手紧紧护住小仙童,支支吾吾,惊恐的看我。 我顿感有些羞愧。都一万多岁的人了,还在这欺负小孩子。而且,还把人弄哭了。并且,哭得很厉害。我暗想青霄他老人家那如城墙厚的脸是不是也被我丢了个精光。 我有些垂头丧气的复过原身,静悄悄的走过去,尽量笑的和蔼可亲敦实憨厚,仙厮看到我这么做作的笑容,把脸一横,将小声抽泣的仙童护在身后。我恶狠狠的剜他一眼。 “小宝贝儿,看这是什么?”我掐个诀,将前几日从人间集市里带来的竹蜻蜓拿出来。 仙童不抬头,仙童还在哭。 “哇,好可爱啊,它还会飞呢。”我看着小仙童,故意提高了音调,将竹蜻蜓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仙童不说话,仙童抬起头。 “哎呀,可惜了,这么好玩的竹蜻蜓,竟然没人要。”我说着扬起手,假装要扔。 “我...我要。”仙童战战兢兢的看着我,直勾勾的盯着我手里的竹蜻蜓。 “诺,给你,不哭了哈。” 仙童忍着哭腔,看着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仙厮一脸惊愕的看着我,像是见到了什么世外高人。 “干嘛。”我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 “没,只是觉得仙姬很厉害。竟然这么容易就搞定了小殿下。”仙厮一脸崇敬的看我。 我朝他得意一笑。 “这个池子有些古怪啊?” “哦,仙姬可能有所不知。”仙厮看了看我,了然于意。 “这池子名为天沉池,任何仙人只要身离三寸,就会法力尽失。曾经这里是沉有罪之人仙骨的地方,不过后来天君觉得此法过于松懈,就让人给封了,可是说来也奇怪,两万年前,这里竟生满了一池莲花,不凋不谢。你可能有所不知......”仙厮容光焕发的滔滔了一番。 “那我岂不是差点就要命丧于此了?”他说的那些这池子里发生的光怪陆离的奇事我倒是不甚在意,不过提到这生死悬一线的危际还是让我的身子又冒了几层冷汗。 连青霄那种缔造于天地鸿蒙之初的神仙尚且不能看破红尘生死事,又何况区区如我一小仙。 “不过仙姬你命大,竟然能毫发无伤。”仙厮嘿嘿的笑。 我看着满池的莲花,又恍恍惚惚想起了刚才那个救我的男子。直到小仙童抱着我的罗裙将我快要晃的散架时我才回过神。 “姐姐姐姐,你陪临儿去玩竹蜻蜓好不好?”仙童仰着头,巴巴的望着我。 “殿下,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唤声姑姑的。”仙厮蹲下身,耐心的解释。 “哦,我何时多了个侄子。”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殿下的父亲是与青霄神君一宗的弟子。按照礼法,还要唤青霄君一声舅舅的。” 我哑然失笑,想着天宫里侍奉人的小仙也如此擅于察言观色,单凭方才掉入池中青霄对我的紧张程度就能大致猜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由得一阵感叹,果真是时势塑人。 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尽一尽青霄作为舅舅的责任? “说吧,临儿想去哪玩?”我扯起他胖嘟嘟的小手。 ...... 许是我这万年来没和孩童亲近过。这么一玩,就玩儿的忘了时辰,玩儿的孩他娘都来兴师问罪了。 “小殿下,可终于找到你了,娥兮娘娘在宴会上等了好久了。”为首的仙娥带了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寻来。 她掀起眼睑,淡淡看了我一眼。 “这位是?” “云同,这是我姑姑。”我这方正想着该如何体面而又不失礼法的回答,临儿跑过去扯着仙娥的手,一本正经的说。 我脸上的肌肉顿时抽了几抽,朝她们尴尬的笑笑,心想天宫的小孩果真率直,呵呵,果真率直。 “既是被邀请来的仙者,那便随我来吧。”云同审视般上下打量番我,温和一笑,便引着我们去宫殿。 玉露宴。美其名曰群仙共贺四海盛世,万方同乐。其实说白了就是天后娘娘在天上的日子过于无聊,就于四海八荒内广发了个帖子。我记得青霄来的时候袖里揣了个做工精细的玉露宴请帖,密密麻麻写满了文绉绉的词,其中意思大概就是,我太无聊了,不如你们来陪陪我,一起找点乐子。 这帮老神仙们若是咬文嚼字起来,真真是很让人头疼。 仙娥们在前面两排躬身恭颜,碎步引路,待走到大殿前,整齐向两边散开。 顿时,我眼前空旷一片,殿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熏香袅袅,金碧辉煌,雕龙画凤,七色交相,仙姬们脚步如燕,衣袂翻飞,和着流觞曲水,步步生莲,在群仙之间赤脚舞动着。 “随我来吧”,云同笑着望我,弯腰打了个请的手势。 “我,我还是不要去了吧。”人的一生,贵在有自知之明。而我,从不缺乏这种领悟力。 毕竟我本来也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仙一枚。 云同好像是看出了我的顾虑,施然一笑,道,“天后娘娘请你来的。” 我顿时惊了刹那。没搞错吧,天后娘娘请我?下一秒我就意识到莫不是青霄告了我一状,现在天后娘娘要来替他打抱不平,惩戒一下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凤凰。 可是我又仔细想了想,这万年来,我除了将青霄从闲人庄气跑两千五百七十一次,将青霄的花草养死了八千六百五十三盆,还有将一些动物们收养进了闲人庄里,可是也不算多啊,就一万多只而已...... 临儿晃了晃我的胳膊,巴巴的睁着大眼睛看我。 我忽的回过神来,向云同木讷点点头。 大殿里嚷嚷闹闹,众仙们饮酒谈笑,好不欢愉。酒香萦于鼻尖,我狠狠吸了吸,酒固然是好酒,但却少了青霄酿的桂花酒的清冽,就如清溪飘出的薄雾,悠悠长长,回旋不断。 云同唤了仙姬们引临儿去偏殿换身衣裳,只带我一个从大殿的偏道走,远远地,我看见大殿的正中央的凤椅上斜靠着一个闭目休憩的人,五彩仙气周身缭绕,凤穿牡丹的锦衣覆地,眉目温婉,朱唇生香。一派母仪四海的端庄肃然。 她慢慢睁开眼,温静的眸子匿着些沉睡的威严。在看清我的刹那,她忽地睁大眼,不复平和安然,尽是满眸的冷厉震惊。 “你,过来。”她直起上半身,面无表情地指着我。 我伸开紧握的手掌,一手冷汗。有微风沿着我手掌的纹络细细拂过,却是深入肌骨的寒凉。 第四章:祥和下的波涛暗涌 , 我低下头,脚步放的很轻。 直到她金丝勾织的裙摆倏然出现在我的眼底。 “娘娘,小仙知错了。”我挤出几滴清泪,猛的跪下来膝盖与地面的闷出了一声厚重的擦音,在殿中犹为清晰。 顿时,四周的杂乱之音一散而消,我感觉到无数的目光齐齐的射来。 天后显然我些吃惊,破唇一声花开轻笑。 这一声笑差点没把我的心暖化掉,我暗捏了把汗,将适才已经拴到裤腰上的凤凰脑袋原封不动的移了回去。人间里凡人们家喻户晓的一个名叫孔子的圣人曾经说过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小八字,救了人间数代里甚多犯了事想找开脱的王侯百姓,这招先发制人承认错误,涕零痛斥以示改正果真是好用的很。 云同很知趣的将我搀起来,我我一向对钱财不甚在意,但看着眼前的璀璨生光的琳琅满目,我还是狠狠掐了一把自己。 “云丝彩锦留仙裙五件。” “并蒂生花簪,龙顶朱珊瑚,,南海夜明珠各六件。” “......” “......” 仙厮拿着谕绸,翻了好多页才读完。 “仙姬,仙姬。”仙厮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好久,我才回过神。 “啊,怎么了?”我强忍住内心的巨浪翻滚,镇定的笑着看他。 “仙姬可以接旨了。” ....... 我心里暗暗盘算着,这些东西能不能把青霄的闲人庄盘下来开个戏院,也省的天天往凡间跑。 正当我想象着青霄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的壮观场面,忽然感觉到手臂被一只冷如冰雪的手猛扯了过去,顺势跌到了一个厚实的怀抱里。我脑子一空,只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清酒香扑面而来。 我握紧拳头,抬起来就想抡过去。他一躲,将我手别到背后,我整个身子都贴到了他的胸膛上,他沉稳狂热的心跳声萦绕在我的耳边,打乱了我的每一根神经。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安静。 “带你去个好地方。”他勾唇一笑。 ...... 第五章:前世缘尽,都是伤情处 , 待从云端落下来,我头脑才恍然清醒过来。 他深邃的眼眸直愣愣的盯着我,盯的我毛骨悚然。我一把将他推开,顿感羞怒,随即一掌仙力劈了过去。他也不躲,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左肩,仙光破碎在四周,点点萤火流动。他一个踉跄,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扬起来。 “是你?” 他一口鲜血吐出来,妖冶的盛开在唇边。 “你可真是狠心。”他手覆于肩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我的法力何时厉害到了如此地步。轻轻一掌就能将一个修为极深的上神伤到这种地步。我有些沾沾自喜,幸好不是把一万年的青春全都祭奠了美酒,其实我也是以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修习术法的,嗯,是这样的! “我看你好像很是高兴啊。”他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跟前,居高临下看着我。 我瞬时收了眼角眉梢的笑意。 “那,那个,对不起啊,我没认出您是救我的那个神君。” 话罢,我都觉得这理由未免有点太牵强。 人家白天冒着抛头颅撒热血的危险辛辛苦苦把你从池子里捞了出来,就过了几个时辰,你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垂下头。等着忘恩负义的高帽子往我头上扣。 他也不怒,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我一想希望的火焰还在泛着微微星火,就顿时来了精神。 “真的,大神你听我说,我刚刚脑子不知道怎么了,真的记不起来你,其实...我真的是很知恩图报的人......。” 我颠颠倒倒,七荤八素的说了一大堆,其中核心目的就是把我歌颂成一个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的知恩图报形象。 虽然我平常说话喜欢遮遮掩掩地打马虎,但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确没有骗他。 他就像帘外的潇潇春雨,仿佛只在我梦中淅淅沥沥的敲打过。我是真的记不起他,起码在刚才,他的出现在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我的记忆仿佛被凿出了一个豁口,有些东西消逝着,有些东西却在源源不断的重生。 我头疼欲裂,记忆像被一潭胀满的湖水,混混浊浊。 他将手掌覆于我额上,轻抚发间。我顿感一股股清凉注入我的脑中,有如春风细雨。 他见我镇定下来,长袖一翻,变出一张白玉方桌,桌上摆着一壶酒和几碟糕点。 他也不言,走过去,自顾自的坐下来斟一杯酒,空洞的望着眼前的池子。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真是大吃了一惊。不过几个时辰,满池的莲花竟全都枯萎了下来,一池残荷在金碧辉煌的天宫中显得很是突兀。 我脚步轻轻移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大神阿,这莲花怎么回事?” 他凉唇下抿丝若有若无的苦笑,那双漆黑深沉的眸子越大的暗沉。 “世间一切都天定宿命,这大概也是一种宿命吧。”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香扩散在寂静的空气里尤为串鼻。 我舔舔唇。 他一笑,将另一只酒杯斟满酒,推到我面前。 我轻抿一口,只觉烈气直窜五脏六腑。我抚着胸口,不顾形象的咳嗽起来。 青霄爱饮清酒,待在闲人庄的一万多年,我也逐渐养成了他的习惯。我喝过最烈的酒就是当年去青合山拜访青霄的一位故人时饮的女儿红,那一醉,我整整醉了八个月。 “这,是什么酒啊,怎么如此性烈?” “松酒。” “哦,没听说过。” 一时场面有些凝固。 他一杯一杯的饮,仿若无人。我东瞅瞅西看看,掩饰着我的局部与尴尬。直到桌上的几碟点心被我吃个精光,我终于耐不住了性子。 “那像您这样开天辟地的神仙有没有宿命呢?”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静止了下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把眉头蹙的很深。 我心里无亦于火上浇了油,又急又恼。问什么不好,非要问所有神仙的忌讳,况且人家还是名扬四海的大神仙。 我开始考虑等回到闲人庄,是不是该听从青霄的建议,把我的嘴用针缝起来。 我深呼口气,准备好好享受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静静等着劈头盖脸的一顿收拾。 ...... ...... 我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将孔老夫子的知错精神发扬到底,遂抬起头,目光坚韧的看着他,将小脸一横。 “我已经知错了,要杀要剐随你便!” 他挑起眉,云淡风轻的从我脸上扫过,而后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干净,在寂静的夜里层层荡开。仿佛换了一个人,和之前的冷漠阴郁大不相同。 这样好听的笑声如今在我听来也觉得寒毛炸起。 青霄说的没错,闲人庄之外的人都是神经病,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的希望回到闲人庄,甚至连青霄的怒骂我都觉得无比悦耳。 他翻了翻手指,在我面前变出一壶酒,而后手指悬空一挑,将酒坛的封布扯掉。顿时,一阵清冽的寒梅香气在空气中滚滚的晕开。 我闻的胃里生了馋虫,没等到他言语,就自顾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顿时我感觉到身上的每一寸血液都染上了浓重的梅香,寒香侵骨。 有时候青霄会对我说,小七,你上辈子怕是个没钱买酒的醉汉,所以这一生才这么嗜酒,我看你是想把前生的遗憾补回来。 我也笑着回他,依我看,你上辈子定是个刁钻的酒坊娘子,赚了别人不少银子,所以这辈子才让我白喝了这么多酒。 青霄咬着牙,瞪着细长的桃花眼,愤愤的骂着我。 我端着酒罐,摇摇晃晃的保持着平稳。 “告诉你吧,小白脸,姑奶奶可是青霄上神最亲近的人。”我跌跌撞撞的跑到他面前,俯下神,挑起他的下巴。 他不躲,眼神蘸着微醺的酒意,轻柔的目光如月华一般点点滴滴的洒下来。 我甩了甩沉重的脑袋,直起身,强睁了睁双眼,却模糊一片。 我身子一沉,感觉到自己跌进了一个厚重凉凉的怀抱里,拱了拱身子,使劲往里蹭了蹭。 “我该谢谢青霄,只教会了你喝酒。”他轻叹口气,眸里尽是沧海桑田的寂寞哀伤。 第六章:月桂生香处,年少不识哀愁 , 又是一年秋浓。 折桂园的桂花争先恐后的开满了枝头,暖黄片片,微风缠缠而过,卷着花瓣飘飘洒洒的落在衣上,发间。 我倚着树干,席地坐下来,掰弄着前些天从人间带来的小玩意。 青霄从远处走过来,月白的素衣缀着簇簇在针线中绽开的红梅,在一片轻黄中尤为摄目。 我白了他一眼,充眼不见,继续摆弄着手中小玩意儿。 青霄径直走过来,蹲下身,正视着我,一双眸子柔情的好似能滴出甘露来。 “咦。”我打了个寒颤,嫌弃的错开脸。 他说,小七,我喜欢你。 他说,小七,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猛的从床上惊弹起,前胸后背浸了身冷嗖嗖的汗,我揉着辛痛的太阳穴,颤颤巍巍的从床上爬下来倒水,连喝了好几杯水后,神志才渐渐清明了过来。 我抚着胸口左右叹气,还好只是一场梦。 门外的小仙娥毫无征兆的咋呼跑进来,我余惊未歇,吓的手中的杯子“咣当”碎了一地。 子南闻声,从门外大步迈进来。 “好了,你先下去吧。”他面色略显疲惫,神色严肃地盯着我,头也不扭的对正在收拾碎片的仙娥说。 “是。”仙娥端着残渣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他就那么直愣愣的站在我面前,面如冠玉,如墨的长发被一根青玉簪随意的挽起,一直垂到腰间。 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除了和青霄单独待在一起,和其他任何异性单独待在一起我都觉得如坐针毡,况且对面这厢异性来路不明,喜怒难辨。 “喂,你让让,挡到我晒太阳了。”我慵懒的半眯着眼,整个身子都摊付半卧在旁侧的美人椅上。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故作严肃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青霄养出的神兽果然不按常理出牌。 “喂,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在这等了你两天多。”子南张牙舞爪的挥舞着衣袖。 “不是吧,我睡了这么久。”我揉着头,恍惚忆起分自己的酒后之态,不由得红了脸。 “你脸红什么?”他身子往我身边一倾,挑眸探究看着我,一股冷香顿时在我鼻尖袅袅地缠绕开来。 我一手推开他,直起身,后退了几步,与他划清了界限。 “我是在替某位熏香衣裳的仁兄感到羞赦,大丈夫家家的还学女子熏衣。” “你你你。”子南摆着一张臭脸,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忽然,他粲然一乐,奸诈的笑直接从脸上弯入了眼睛里。 “青霄临走前让我嘱托你几句,看你这么不友好,那我还是不要告诉你喽。”他展了展腰身,自顾端坐下来,端起茶杯优雅的浮了浮水,惬意自得的轻抿一口。 我叹口气,忍住一巴掌呼死他的冲动。果然,阿谀奉承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阿谀奉承是万万不能的。 “子南神君,您绝对是我见过这普天之下最美的男子,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告诉我吧。”我腆着笑着走过去帮他添着茶水,狗腿般的捏肩捶腿。 子南闭上眼睛,露出惬意的享受神情。 我想起了凡间戏台上唱的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暗暗安慰自己,没错,我只是在卧薪,我只是在尝胆。 自嘲的想想,如果要给我一个“天下第一狗腿”的名头,我想我一定实至名归。一时间,我像是开了外挂,赞美之词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夸的他花枝摇曳。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我就告诉你。” “呵呵,没错,我一直这么诚实。”第一次有人用诚实这种美德夸我,我看着他竟有些赏心悦目起来。 “青霄啊,他去四方云游了。” “哦,他说先让你在天宫等他,不要闯祸,他会很快来寻你的。”他又慌张加了一句,笑眯眯的看我。 我在心里将青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骂了无数遍。小七很气愤,小七很恼怒。这个死青霄,云游这么好玩的事也不带上我,这家伙显然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忍心将如此可爱温柔善解人意的我扔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应该是鸟不敢拉屎的地方。 之后,我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生涯。 侍奉我的小仙娥虽然看起来冒冒失失毛毛躁躁,但心思纯洁,待人很是真诚。 我扔了一颗葡萄进嘴里,细细的嚼着。 “暖儿,你在天宫待了多久了?” “暖儿曾经是瑶池边的一株杜鹃花,自从生出来就在天宫里,大概有五千年了吧。”小丫头说着掰着手指头计算年份,一派认真的样子。 “才五千年啊,一般灵花修炼成人形也要两万年左右,虽说天宫仙气繁盛,但也不至于繁盛到这种地步吧。” 暖儿刚想言语,皱眉思索了片刻,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傻呵呵的看我。 我一看这小妮子无意告予我,也便不再追问,毕竟本仙从未有探听别人私事的癖好。 我咂了咂嘴,招呼她又端了一碟紫晶葡萄过来。 暖儿不可置信的撇撇嘴。 “仙姬,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八十三盘了。” 我一口葡萄卡在了喉咙里,抚胸咳嗽起来,边咳边用余光瞅她,“咳咳,咳咳,我,我只是试吃一下天宫的葡萄和下界的有何区别。” “那有什么区别啊。”暖儿扭头看了看一侧叠垒的摇摇欲坠的八十多个盘子,一本正经眨着眼睛问我。 我无奈扶着额,“天宫的葡萄,,甚好,甚好。” 和暖儿杂七杂八的说了有四五个时辰,什么天后的侄女爱上了凡人啊,神君的妃子生了个怪胎啊等等,许是我在人间待的太久了,只顾得吃喝玩乐,偶尔听些骇人听闻的宫闱秘事,倒有些津津有味的感觉。 暖儿正给我讲着临儿一家的事,外面蹑手蹑脚的踱了一个小仙娥。 凤凰别的的本事是不多,可视力却是一流的好,我一个葡萄直直朝窗纸砸了过去。 “仙姬饶命啊。”小仙娥哆哆嗦嗦,小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搞得我和暖儿两脸懵逼。 “你,有什么事吗?”看这情景,我总有一种人间老爷财主打骂下人的错觉。 “回,回回,仙姬的话,掌管御园的仙君说,恐怕不能,不能再往凤阳宫送葡萄了。”小仙娥再三思量,把声线越压越低。 “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宫送!”暖儿一脸愤慨,她家主子不就是多吃了几碟,哦不,几百碟葡萄吗!这护主的火焰真是蹭蹭的往上彪。 “因为,因为,今年长的紫晶葡萄树被虫子蛀了些,本就不多,现如今,,已经被仙姬吃完了。” 我脸一青一涨,一红一热,顿觉无脸见人,只朝暖儿打了个手势。 “我,我还有事,你们聊,慢慢聊。”我朝她们尴尬一笑,念个诀,一溜烟飞了出去。 暖儿瞪着大眼睛,撅起粉唇,心里一万点黑线张牙舞爪的疯长。 哼,有本事吃没本事承认的新主人。 第七章:流言乍起多风雨 , 听暖儿说外面风风火火的传起了两件大事,如火如荼的成了众仙们茶余饭后走亲访友的八卦。 一件是青霄神君数万年不近女色不娶妻的原因是因为我,有的说我如何如何四海绝色;有的说我如何如何重情重义,多次救青霄于危难之中;还有更甚,竟然说我是青霄的私生女。 我不得不怀疑天上这帮整日闲的满街逛的神仙们脑子是不是都退化成了浆糊。 哪家的狐狸能生出一只凤凰! 一件是一向公私分明的天后娘娘,竟然一纸谕书将这四海八荒稀有的宝贝悉数赏赐给了我,有人说我其实是天后娘娘的外甥女,是当年天后娘娘的弟弟成奕上神在人间与一个凡间女子的骨血。 我不禁有些头大,无父无母了这么多年,忽然多出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血缘谜团,看来上天真是待我不薄。 “咦,仙姬,现在你已经名扬四海了,你的心里有没有很激动,有没有很澎湃,有没有很波澜壮阔?”暖儿快要趴到我的脸上,一张小脸泛着绯红,眉眼弯弯,笑的快要开出了花。 我白了她一眼,从椅子上跳起来,顺手打了她一个弹指。 “壮阔你个头啊!” 暖儿揉着被爆的额头,愤然对我哼气。 “诺诺诺,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翻手变出一面铜镜,杵到她面前。 暖儿整个脸都快要凑到镜面上,边看边陶醉悠然的理了理双环发髻边插着的珠翠,自我欣赏的摆出临镜相照的无数角度,一脸花痴的看着自己。 我无语撑起脑袋,暗自感叹如果整天和这么个智障待在一起,会不会拉低我的傲世智商。 “我是想让你看,你再笑,就要开花了。”我覆手收了镜子。 “还不到五千岁就开花了,你将是四海八荒里最早熟的花。”我一板一眼地正经起来,笑着望向她。 “啊?那怎么办?暖儿可不想早熟,这样别的花仙会取笑我的。”暖儿一脸愁容,噙着一眼期待的微光盯着我瞅啊瞅,瞅啊瞅...... 我被她可怜巴巴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抖了抖身子,清了几声嗓子。 “这样吧,你,向后转。” 暖儿乖巧的转过身。 我忍住奸计快要得逞的狂笑。 “一,二,三,跑!” 暖儿卯足了架势,向门外箭般冲了出去。 “记得,绕着凤阳宫跑二十圈,二十圈啊,少一圈都不行!记住啊,要不你就早熟了。”我扯着嗓子朝门外大喊,下一秒就笑得摊在了椅子上。 一万年来,我除了和闲人庄的师兄师弟和一些游曳四方的散仙们相交甚好之外,极少与住在天宫这等循规蹈矩的地方的仙人们打交道,不懂得谨言慎行,无意于人情世故,更不会斤斤计较。 我喜欢便喜欢,讨厌便讨厌。 这些流言蜚语,我不会当真,更不会认真。 青霄曾经说过,这仙途漫漫,万古数年,得过且过是最轻松的活法。我虽岁数不大,却仍深谙此道。 天宫的日子很是无聊,虽处处翠宇横地,鸟语花艳。我也不得不面对如此稀世美景,学着凡间夫子摇头晃脑的感叹一句,此非吾之志也。 我开始想念闲人庄的桂花酒,开始想念人间戏台上那咿咿呀呀唱的一出出人生百态,千回百转的戏。 我开始想念青霄衣袖间淡淡的月桂清香味。 我气急败坏的跳起来,对才刚刚分别几天后的过度想念耿耿于怀。 “那个老不死的狐狸,我怎么可能会想他。”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轻丝软烟的翠色罗裙,想着要寻些乐子。 在无聊之中寻找有聊,这是我一贯擅长的事。我想起了当年因为嫌弃闲人庄的生活过于枯燥无趣,就硬生生的将凡间的皮影戏,斗鸡,骰子,泥人等数十中玩意儿在闲人庄里发扬光大了起来。 青霄去云游回来之后,看到了闲人庄里上至几个得意弟子下至成百的侍奉仙厮皆聚众喝彩,沿道游戏。偌大的闲人庄里一时有如市井喧嚣,街头闹市,差点以为进错了地方。 他追着吼我,我再晚来几天是不是我这圣地仙乡就被你弄成杂耍团了。 我一边跑一边笑着回头,我还会表演跳火圈呢。 青霄脸一黑,在院子里没日没夜的追了我三天。 他说,你等着,等我追上你打断你的腿。 彼时微风如翦,随着脚下的步子轻重缓急拂在脸上,发髻上簪子垂下的两朵血色莲花坠颇有节奏的在我耳边敲起来,清清脆脆的悦耳直透尽心坎里。 那是青霄在我三千岁的时候送我的生辰礼物,滴血生莲簪。 他说,滴血步步莲,浮生一梦歇。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只翻来覆去的打滚。 我竟然把滴血生莲簪丢了! 我差点把头皮都扯了下来也没有在发间找到,可是我明明记得来天宫之前青霄让我好生梳洗一番,所以住在望生山脚下的土地婆婆特地给我绾了个飞仙髻,只清楚记得那土地婆婆双手颤抖地捧着簪子,老泪纵横的重叹了几声神物。 我心想莫不是土地婆见财起意,顺走了?但马上又被否定,土地一家为人一向热心亲厚,又是闲人庄的熟门客,断断不会做此等苟且之事。 我越想心绪越乱如线缠,脑中忽地腾起了青霄那张咬牙切齿的脸,不由得心虚起来。 我索性坐起来,想着要不要问问暖儿有没有什么好点子从南天门那俩眼如铜铃的门神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但同时又顾忌起来,毕竟她是天后派来的人。 青霄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第一次觉得,青霄逻里啰嗦说了两万多年的废话,竟然成了我孤身在外的法则。 如果青霄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得意的把狐狸尾巴摇啊摇,一直摇到天上。 正当我目光空洞的盯着桌上摆设的血珊瑚发呆时,一串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仙,仙姬,不,不好了。” 我眼风轻扫过她,慵慵应了声。 “暖儿被乐安公主带走了,听,听人说被,被扔进封妖镜里了。” “什么!”我惊的猛坐起来。 乐安的性格我最清楚,从小骄横跋扈,为所欲为。曾经有一次因为嫉妒青霄整日和我待在一起,趁青霄不在时,差点用锁神鞭活活将我打死。 虽然这些年我不止百次的和她解释过我和青霄的事情,我们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但我不会相信她千里迢迢的来天宫是想要找我叙叙旧。 我想起这些天在天宫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流语,心里就越发的不安起来。 第八章:诛缘剑起,难觅当年芳踪 , 乐安是西海朱璃宫的二公主,其父是一万多年前神魔大战时名噪一时的陵御将军,其母是鲛人族的圣女九暮上神,尊荣自是不言而喻。 且不说当年的神魔大战,陵御将军耗尽毕生修为修复了闲人庄被魔剑损坏的灵脉,这才使青霄法力恢复,有了后来的“数月苦战,一夜破敌”的美谈。单单说鲛人族封印魔剑每年所做的巨大牺牲,也足以让群仙尊之敬之。 我想起了八千年前花枝下那个眉目间与乐安有几分相似的英挺少年。 他看着我,目色坦然真挚,道,舍妹不懂事,还请仙姬不要计较,锁神鞭我已经收回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乐安的哥哥救了我。 虽然我知道鲛人一族的鲜血可以修复伤口疗养体魄,却也异常耗损仙力,轻则千年仙力不复,重则仙体沉睡,但他又处在半神半鱼的特殊尴尬情况,委实是更加危险。 我数了数身上整整八十一条鞭伤,昨日还鲜血淋漓,不出一日就已经了恢复八成。 我开始有些羡慕乐安有这么好的哥哥。 这几天与暖儿点点滴滴的相处玩闹下来,虽时间不长,但也确可见暖儿的善良淳朴。况且这事本就是无辜牵连了她,我绝对不能让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的事情发生。 青霄授业讲术时,我都是隔三差五的去蹭一堂,课上也无非是打盹睡觉看戏本子,我想破脑袋也只是记得一点点青霄当初讲四海神器那一节的轮廓,对于这封妖镜,也只记得顾名思义是个以镜为牢的监狱。 脑中胡乱的纠缠着,这转眼间就到了灵雀宫的宫门前。 我握紧了手中的诛缘剑,心里的怒火不可遏制的膨胀起来。 “不得擅闯!”守卫的天将看我来势汹汹,警惕相视一眼,执起长戟对向我。 我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一剑悬空横劈了过去,青光乍现间,两个天兵已飞离数十丈远。 我看着他们唇角绽血的狼狈模样,心里竟蓦的生出一丝快感,我的脚步不受控制的前移,不受控制的举起剑。 天兵吓得连连挪地后退,我扬起长剑,毫不犹豫的刺入了他们的身体,破碎的微弱仙气幻成荧黄的光点散在四周,腥香暗动。 我竟有些嗜血的快感。 当我一身戾气的提着剑出现在宫殿里的时候,乐安正在和玉华娘娘坐在殿内喝茶。 乐安看我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惧生疏,随即站起来,恶狠狠的盯着我,大声说:“大胆,你竟敢闯进娘娘的寝宫里,该当何罪!”。 我淡淡看了她一眼,移形换影间,一柄长剑已赫然架到她雪白光滑的脖颈间。 “把暖儿还给我!” 乐安兢惧的看了看离她脖颈一寸的利剑,脸色苍白,却还是不服输的盯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可知这刀剑不长眼。”我冷冷道。 乐安眼神慌乱的闪烁着,向一旁的玉华娘娘求救。 “这位仙姬,是不是这当中有什么误会?”玉华会意,对我温柔一笑,走过来就要拉我的手。 我一掌打过去,仙光乍射间,她就被推着撞飞在了不远处的琉璃架前,玉器瓷器从格子里掉下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乐安惊恐的睁大眼看我,摊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她她她,她被我扔进了封妖镜里,现在肯定已经魂飞魄散了。”乐安夹着浓重的哭腔轻颤,蜷缩着身体,吃力的连连后退。 我当下心就凉了半截,遂长剑一甩,剑锋烈烈的直朝她飞去。乐安吓的惊叫起来,鲛泪化作一串串的珍珠,滚落了一地。 电光火石间,男子的手指准确无误的夹到了剑身,长剑与手指的摩擦发出一阵响亮的铮铮抖颤声,在沉默的空气里陡然散开。 我偏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侧脸,与脑海中无数个模糊的掠影相互重叠着。 漫山遍野的密林里,盛开着遍地的繁花,无边无际的一直延伸到尽头。 他抱着我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间旋转,在寂寂的天地间旋转,我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回荡在这山林里,潺潺倾泻。 他拥着我在山崖边席地而眠,看霞光朝飞暮卷,听鸟雀嬉闹缠绵。 春去秋来,夏蝉冬雪。 那时,这寂寥的人世间,我的生命里,除了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人间的一个小木屋里。 木屋依水而建,一大一小共两间,一间小的整整齐齐摆了些炊具,这间大的安置了套黄梨花木的太师椅,临窗的桌上左右摆了两个半窗高的点梅青瓷釉,瓶里高高低低的插了几朵红莲,简而不俗,雅而不艳,足可见这屋子主人的志情清雅。 潺潺的流水声叮叮咚咚的从窗外飘进来,听惯了丝竹管弦,这声音甚是清丽悦耳。 能享受的了如此清幽雅境的孤寂,我对这屋子的主人就更是打起了几分兴趣。 我捶了捶昏沉酸痛的脑袋,敛了心神,从木床上晃晃悠悠地下来,提上鞋,推开门。 本以为会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却抖然映入一张寒冰脸,我心里腾腾的火苗顿时被熄的半死不活。 这上尧临雪而立,肩头覆着薄雪,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显然已经站了一会儿。 我有些促然,干巴巴的笑两声,刚想寻个好理由搪塞一下那天的酒后失德,顺便再感恩戴德报一下救命之恩,思量再三也寻不出一个好理由好点子,抬眸处只看到上尧已走出了几步路。 我提腿跟了上去。 雪越下越大,簌簌飞旋在半空中,片片摇曳。转眼间,目之所及处皆是茫茫一片,银装素裹下依稀可见远处山腰上隐映在粉妆下的层层苍绿。 落脚之处皆是此起彼伏的“吱呀”的踩雪音。 抬眼处几步外是一串颇规整的笔直脚印,那一抹孤寂遗世的背影逐渐被茫茫飞雪吞噬了轮廓。 我只觉这场景过于熟悉,好像许多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场漫天的大雪,他走在前,我跟在后,相顾无言,却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茫茫天地间,就只剩了彼此。 我眸中不受控制的涌出一股温热,打湿了睫毛,顺颊缓缓两行清泪,当下便失了心魂,只一心要踩着他走过的脚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永远走下去。 作者题外话: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一哈,如果有什么想看的情节发展记得给我留扣扣哦?????? 第九章:尽忘前尘,飞雪不识往事愁 , 那上尧君已缓缓顿了步子,我冷不丁的直撞上了他的后背,一个不稳狼狈的摊坐在皑皑雪地上。 这一撞不打紧,霎时将脑子撞了个清朗通透。 瑟瑟的冷风夹着飞雪呼啸而过,我只感觉到脸上条条道道的刺骨寒凉,愕然摸了把脸,才发现尽是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泪痕。 我虽心生千万疑问。不懂我好好的呆在凤阳宫里,为何睡了一觉后突然出现在这里?更不懂为何要哭的这么惨烈?但在如此阴沉不定的神君面前,我也不得不端着个恭颜肃目,怕一个不甚,这小命就白白祭了混沌苍空。 上尧若无其事的抚了抚袖间褶皱,云淡风轻的盯着我,那淡漠的神色亘古不变的挂在脸上,好像我坐在雪地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亦微笑着回望他,一时僵持了下来,那厢淡漠如冰,这厢温诺似水。 这眼神中来回交递的心思把戏本仙委实是玩的一塌糊涂的很,这不出一会儿就灰溜溜的败下阵来,只觉那嘴角撑起的笑也是无比费劲,无比酸疼。 我笑打两声哈哈,尽量扯出个明媚灿烂春暖花开的笑容,麻利的从雪地里站起来,随口念叨了几句:“这雪地,雪地果真是舒坦柔软的很。” 我看他不言语,依旧一脸漠然。心下就顿时七上八下的起来,忙腾出一片空地,讨好道:“这,这雪地甚好,神君,要不你也来试一下。” 这没头没脑的话一从嘴边吐溜出来,下一秒我就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大嘴巴子! 小七啊小七,你是来天宫之前把脑子忘在闲人庄了吗?! 我这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行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傻愣愣的站在那乐呵呵的左右夸赞一番如此雪景,只眼风不时偷瞄他几眼。 那上尧的表情听到我如此盛情邀请的话顿时僵住了几秒,旋即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而后渐渐沁入墨瞳中。 我不禁有些怔,那深不见底的墨眸被浅浅笑意荡出了波纹,一圈一圈直击入我的心智,不禁砸巴了下嘴,收回吞吐至嘴边的口水。 虽说上尧君那脸上挂着的表情淡漠疏离不近人情,但也丝毫掩盖不了那张人神共愤精雕细琢的俊脸,真是美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境界。 我暗自慨叹了数声,人比人气死人,神比神竟也能气死个神。 眼下飞雪中虚空闪出个头歹说的哄着。 暖儿看我过来,枝干夸张的前倾后仰,枝叶晃动着。我走她跟前,蹲下身,将临儿拖在怀里,调笑说:“暖儿,我竟不知,你竟有被观赏的癖好?” 暖儿顿时垂头丧气的耷拉起了叶子。 子南执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叶子,道:“这也怪不得她,能从封妖镜里活着出来,已是万幸了。” 我大吃一惊,直起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子南看我这般凶狠的样子,一脸欲哭无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这个样子了,只是周身有很厚重的妖气,这天宫圣地,妖气如此混杂,只属封妖之镜无疑。” 我眸光轻扫过子南,见他正似笑不笑的看着我,遂气急似的跳到他面前,字正腔圆的嚷道:“神仙应以慈悲为怀,你却眼睁睁看着暖儿被封妖镜伤的恢复原形,却不搭救,该当何罪!”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将胳膊环抱到胸前,挑眉慵慵望着我,“那你有证据证明我是眼?睁?睁吗?” “临儿,你说他是不是眼睁睁?”我朝临儿使劲使着眼色。 临儿怯忧忧的看了眼子南一脸警告的脸,又甜甜看向本仙这一脸慈眉善目,掂量掂量,遂义正言辞道:“是的,神君见死不救!” 子南脸色顿时青了下来,眼神飘飘乎乎的望向四周,将手中折扇摇的杨柳生风,“以前没多大注意凤阳宫,现在看来这凤阳的风水确实挺好的。” 我上前一步,撑开双臂挡住他即将迈开的步子。 “休要跟我打哈哈,你若是不告诉我救人的办法,你休想离开这里。” 子南一个跃步,飞上旁边的树杈,半卧扶额看我,“求人也求的这么盛气凌人。” 我仰着脖子看他那副傲慢嘚瑟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指接一指的仙力打过去,随处可见翩跹交叉的光点,待到满树桐叶子快掉了个精光的时候,子南从树枝上喘着粗气下来,“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不打了不打了,我告诉你方法就是。” 我顿时喜笑颜开,朝一旁呼啦着叶子给我助威的暖儿挑了挑眉,将鼓掌喝彩的临儿拉到怀里,得意的说:“瞧见没有?暴力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子南轻哼一声,"东篱之境有方灵泉,泉中有绿萍,你取来将绿萍埋在根土中,她便会恢复成人形了" 我朝他道声谢,转身就要走。 他慌慌忙忙的从后面扯住我,"东篱之境是灵界的地方,虽说灵界一直与天界交好,但我素闻看守灵界的灵者不太好说话,万不可冲撞了他。" "放心好了,我曾经与青霄一起拜访过灵界的玄笙灵尊,如果真的不成打打他的名号我也能脱身的。" 他不可置信的蔑瞅我一眼,显然是对我打着别人的旗号做坏事感到不齿,但马上又从袖中拿出令牌递给我。 “我的令牌拿着吧,要不你连南天门都出不了。” 我刚觉感动,他眼一横,白我一记,"若是弄丢了,小心我把你的凤凰毛剔下来做把羽扇。" 我忍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俯下身摸了摸临儿的脸,转身就腾了云。 云雾里传来临儿响彻云霄的惊天喊声,"姑姑,早去早回!!" 我看着身旁频频惊飞长唳的鹤雀,不由得感叹一声,"天君的孙子果然不同凡响。" 第十章:初遇重涧,狗洞求生 , 灵界里森木蔽天,枝虬盘卧。绯色的巨大花朵大片大片的妖冶盛开着,乳薄的雾障氤氲在密林中,到处浮动着或绿或红的萤点,别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我战战兢兢,顾前望后的走了好久,也没见一两个活物的影子。虽早就听说灵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灵王亦是千万年来难得一遇的贤君,但是也不至于疆域内一个巡逻晃悠的灵卫都没有吧。 这样想着,不远处传来一串草动的沙沙声,我刚警惕转过头,就看到一物华丽丽地横空腾起,将我撞倒在地。 我支起胳膊,一脸茫然的瞪着在我身上欢悦的蹦来蹦去的灵鹿。 “呃,那个,你跳够了没有?” 灵鹿眨着水漉漉的大眼睛左左右右的晃头看了我一阵,随即在我脸上一通乱舔。 我挣扎着直起身,无奈擦了擦一脸的黏渍口水,心下忐忑起来,难不成我这铁树两万年不曾开花,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竟花开怒放了?被一只不只是公是母的动物看上了? “你慢慢玩,我就不奉陪了,呵呵,呵呵。” 我试探性的后提,它一步两跳的撒欢追着。我看走是甩不掉,就索性掐个诀招朵祥云。可是由于我从小没好好和青霄学习术法,本来仙术就不精湛,被灵界的结界一削弱,就更是九牛一毛,在虚空中如游魂般低低游晃着。 我干脆敛了术法,撒地狂跑起来。灵鹿似是不知疲倦般一直在背后不远不近的跟着。跑了一会儿,终于见几个躺在地上仰面休憩好不悠哉的灵卫,看到灵鹿追着我跑,也提了刀大喊大叫的追上来,后来,又引了一群接一群的灵卫追了上来。 最后,就有一大群黑压压的灵卫浩浩荡荡的在后面追赶着,场面很是壮观。 待跑过密林,映入眼帘的场景和之前大不相同,处处是黑紫色的琉璃瓦砌成的屋子,屋身檐脚步越凑近我,最后直接将我逼到了墙角,居高临下的盯着我,眯起细长的桃花眼。 我打了个寒颤,一身的毛骨悚然,伸手将他推开,退到一旁故作底气的说:“你,你你,如果对我怎么样?玄笙灵尊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把玩着额前垂下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绕着旋打结,挑起眸颇为挑衅的看我,淡淡道:“哦,那小老儿和你什么关系?” 我一脸的生无可恋,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一周,也没想好我该和玄笙灵尊是什么关系?我能和玄笙灵尊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根本一点关系就没有好吧!! “看你的衣着和周身的气息,不像是在灵界呆久了的,倒是周身有一股仙气,可我看你却并非仙体。”他悠悠闲闲的看着我道,“说!你是谁!”下一秒语气倏忽严厉了起来,瞬影而来双手紧紧扼住我的命门。 虽说我修为不高,又身为一只无亲无故的野凤凰,但无论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这凤凰一类生来仙体,况又被闲人庄的灵气滋养了这数万年,再不济也该是该是个仙体了。 我正忖着他这话里的意思,他手指一用力,顿时勒的我脑中一片空白。 “三皇子,三皇子,吉时快到了,灵王和灵后已经在大殿等了您好久了。”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他手指在我颈中松了力道,反手捂住我的嘴,慌慌张张朝门外喊:“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了。” 我喉中一阵哑涩挤痛,被他捂着也实在咳不出来,生生憋红了脸。 见门外人没了动静,他这才将我松开,抬眸看了看掌心中的一滩口水,颇为不悦的皱着眉头。 我绽张笑脸挨了过去,掀起衣裙就要替他擦拭手心的口水,想着他可以念我如此费力讨好态度恳切的份上赏我株绿萍。 他收敛了一直挂在嘴边玩世不恭的笑意,一脸讶异的连连后退,“你干嘛,你想干嘛,快把衣服穿好!你还是不是个姑娘!...” 我茫然无措的看着他自己一个人在诺大宫殿中乐此不疲的围着柱子兜了无数圈,却无处藏躲,一脸的惊世骇俗让我哭笑不得。 这厮难道是害怕本仙下一秒就脱了衣裳,光溜溜的杵他眼前? 我索性追上他,慌张中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衣裙,只听到一声闷响,他就四仰八叉的正倒在了地上。我一个趔趄,不偏不倚,一屁股正蹲坐在他肚子上,他花容失色的捂嘴轻嘶一声,目光飘飘的望着窗外的灵卫暗影。 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对他抱歉一笑,掰过他唇边的手就是一通乱擦。 他猛的直起上半身,刚好与我四目相对,鼻尖相撞,我眨了眨蝶翼般的长睫,扑闪着拂过他的眼睑。他慌张的转过头,脸色如三月的水桃花,已然红了一片。 “三皇子,您好了没有,灵王已经派人来催了。”门外的灵卫又黑压压密不透风的护了一片。 “放肆,难道本王也要你们这些废物来管吗?” 为首的灵卫黯黯答了声是,却大没有要离开的趋势。 我惊然从他身上起身,嘻嘻讨笑,正当思忖着如何开口讨要株绿萍的时候,就被他大力一握,扯进了旁边的内室里。 他一掌起落间,床榻就伴着翻飞迸炸的幽紫光束折中劈开,门外的灵卫闻声,愈发不安的喊起来,“三皇子,若是您再不出来,就休怪我们无礼了。” 床下有个容许两人大小通过的洞穴,黑咕隆咚的难断深浅。 “愣着干嘛,跳啊!”他指了指洞口,若无其事的看我。 “不不不,还是你跳吧,我平常不太喜欢钻狗洞。” 他脸色唰的一下沉了下来,“谁告诉你这是狗洞的?” “我猜的,反正看这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洞。” 他竖耳一听房内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暗叫一声不好,揽着我的腰就跳入了洞中。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漆一片,唯有呼呼灌耳的风声和身边一排亮白的银牙一字一顿的打着夸张的口语。 “不管什么洞,只要能救人就是好洞。” 第十一章:夜空下的星星之交 ,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淡淡的月华如白霜般洒了一地,抬眸就看到漫天的星河,璀璨熠熠。 我不住在草地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余光扫过一侧似美人卧塌的男子此刻正微微笑着暧昧看我,不住惊跳了起来。 他也施施然随我站起来,慵懒揉了揉额头,身体往我这一倾,邪魅的目光顿时从头着将星星石头收入袖中。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讲话,讷讷的盯着星河,寂寥如游荡在黑夜中的一两只孤萤。 我看他沉浸在往事里,就躺下来枕在胳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翘起的二郎腿,看着天上闪闪的星子发呆。 忽然想起了青霄平常最爱吟的一句诗,配此情此景,只觉心头苦涩,眼眶泛潮。 “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他回过头,眼睛里泛着潋滟的波纹,似惊似喜的看我一眼,复又沉默半晌。 感物伤怀了半天,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直起半身,怯怯诺诺的问,“你能给我一株绿萍吗?” 他欠了欠身子,站起来,“绿萍我倒是没有,但我这有株灵犀草,和绿萍的作用差不多,不知你要不要?” 他手一翻,将灵犀草夹于指中。 “你不问我要绿萍何用吗?”我站起来,写满一脸疑惑。 他勾唇一笑,挑眉看我,“你这人还真是奇怪,给你了就给你了,哪还有这么多问题?” 我笑盈盈的接过他手中的草,像模像样的学着天宫侍女的样子笨笨拙拙行了一礼,惹得他一阵发笑。 想来我们都不是拘束于规矩的人,就一起谈天谈地,说说笑笑了好久,他给我讲灵界的奇闻趣事,我给他讲人间的戏台人生,美食百样,风景如画。 虫声低语,微风卷着清新的花香拂面而过,和着阵阵欢乐的笑声一并圈圈涤荡在空气里...... 就像戏台上唱的那样,相聚过后就是分别。 他陪我一路走着,脸色愈发阴郁了起来,我从刚开始的叽叽喳喳,滔滔不绝也逐渐没了声音,只跟在他旁边默默走着。 他停下步子,笑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吧。” “前面不远就是人间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他眸子星星亮了一瞬,而后又黯淡了下来,摇摇头似叹气般说:“不去了,不去了。” 我眨着眼睛看他,问道:“那你之后去哪儿?你是逃出来的,灵界还回的去吗?我觉得你既然贵为皇子,想回去也不难,但是...” “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是挺啰嗦的。”他打断我的话,推攮着我走。 “那你告诉我,你一个皇子,为什么要逃走啊?”我转过脸,一本正经的问。 他噗嗤一笑,“那好,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好,我一定不告诉别人。”我顿时来了兴致,信誓旦旦的说。 “这样吧,你转过身。”他敛着眸,似笑非笑的看我。 我虽心生疑惑,但还是按照他的话转了过去。 只感觉到一缕青丝垂至颈间,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 “因为,逃婚。” 我顿时脑袋慢了半拍,倏然想起这万年来传的纷纷扬扬的一件奇闻异事。传闻灵王之子重涧万年来娶妻数十次未成,原因就是灵王三子其相貌丑陋太甚,一如所说的那样“极丑无双,臼头深目,长壮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匈,皮肤若漆。” 这灵三皇子的丑果然也不负众望,一来二去就丑出了灵界,丑入了四海。 这四海的女神仙们谈之无不色变,就生生将如此佳儿郎的姻缘耽误了下去。 我转过身,看着眼前空旷旷的一片草地,早就没了半个人影,疑惑一瞬之后又轻笑起来,自语道:“若是那数十个新娘子见到她们的夫君原是这副样子,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第十二章:故时恩情,桂林心殇 , 我从云头上下来,看到眼前眉目英气傲然的少年郎有些局促讶然。 当时从云雾里模模糊糊地往下看,那一身水绿色的飘飘衣袍像极了青霄,刚正想着定要十八般武艺齐上阵的好好训斥一番,却是白白高兴了一场。 我想着既然运道不佳撞上了,也逃避不过,只得生生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汜玉上仙,好久不见。”我莞尔一笑,不着痕迹的掩下心里的不情愿,将声音掐拿的温婉随和。 虽说当年他舍妹乐安差点用锁神鞭伤了我的性命,他冒险救我也算仁义仁德。我本以为妹债兄偿天经地义,自是互不相欠,但我素来看重情意,这救命恩人正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自是不能潇洒如初,同人相待。 所以我生平怕极了纠缠,更怕被人追着讨债。也许是由于我自小除了青霄没有任何亲故,清清白白,孑然一身惯了,眼里就更是容不得半点人情的沙子。 汜玉看到我,眼中溢出喜悦,问道:“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朝他微微一笑,就随便找了个理由胡乱搪塞了过去。 可是他还丝毫没有要事先离开的样子,似有意又无意的闲扯了好些个关于乐安在闲人庄借住那段日子的无趣问题。正恰逢正午毒日头,凤凰毛厚密本就不通风,此时更是蒸的我一身热汗淋漓,我虽心下煎熬难耐,面上却咬紧牙关扮了个平和,干巴巴一一回应着。 “我此番正是要去闲人庄。” 我顿时神经高度一涨,迫不及待的问:“怎么,你要去闲人庄?” “是啊,善殷上神请我父亲来,说是有要事相商,不巧我父亲陪着母亲去南海赴了外祖的生辰宴,多喝了几杯,遂遣了我先回来去闲人庄看看有何要事?” 我懒洋洋的哦了一声,想来闲人庄有青霄的天生灵脉相护,又有万年前青霄为防魔族设下的结界,大师兄寻他来大抵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 说巧不巧,本仙也正想回闲人庄一趟,又怕回晚了天宫被天后察觉。这样一来,若是真的晚回去了一时半刻,也能拿他做做挡箭牌,我虽心中对这种想法略略不齿,但人在他屋檐,除此也无计可施。 “好啊,那就一起吧,反正我自己一个人也挺无聊的。”我朝他轻快一笑,人逢喜事,这身上的闷燥也顿时褪了不少。 他点点头,招朵云唤我跳上来,一言一语间已到了闲人庄的上界。 我猫着腰,低眼看雾气袅绕下郁郁森森的林子。越接近闲人庄,就越是频繁的生出几条枝叶黄瘦的枝杈子。 我心下隐隐不安,闲人庄独立于三界外,外面的密林常年有灵脉润泽,怎会出现枯黄的迹象? 这一路七上八下的膈应着,转目已到了闲人庄的门口。 放目而眺,巨石高耸入云,林然排立,石雕的数尊神塑凛然不动,自生威武,两侧开道,沧海桑田般赤心守护着这方仙土。紫气青烟里,我隐隐看着正中匾额上那下笔遒劲有力却又龙飞凤舞的“闲人庄”三字,不由得热泪汹汹盈了一眶。 凡间里口口相传着许多酸涩的诗句,我大都不屑一顾,只认为毫无实际用途,只是杞人忧天时的无病呻吟,可如今看到闲人庄的那一眼,我心绪既喷薄澎湃又静好安和,除了那句“近乡情更怯”外,我竟不能再描绘一二。 我慌慌张张的朝汜玉说了句“请便”就跑进了不远的侧门里,只努力压抑住破唇而出的哽咽,酸红着眼睛靠在门框上,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往日的情景就越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在脑中交叠。 我顿了顿心神,大步走向院子,院子里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摆满了青霄平日里种的花草,长势极好,有好几株数百年都不吐蕊的花木也生了几只花苞,欲绽未放的立在枝头。 我一头栽进常去的几个院子,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也丝毫没看到滴血生莲簪的影子。 我暗暗懊恼,想着等到青霄回来该如何厚着脸皮交代。 不自知来到了偏殿外,殿内传来大师兄与汜玉的对话,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针锋相指魔族近日里不太安分。我听了一阵,觉得没趣就黯然走开了。 我跑到青霄房间下的地窖里搬了两大壶桂花酒,一手抱一个径直去了折桂园。 还未到门口,就闻到一阵扑鼻的桂花甜香,黄黄盈盈的几枝缀满细碎花末的枝条随意的探出了墙外。 我掐指一算,想来待在天宫的这寥寥数日,人间已然过了有七度春秋。 守门的大黑熊正趴在石凳上流着口水酣睡,我不轻不重的踹了它一脚也丝毫没有反应,我摇着头自语咒骂道:“你这头笨熊,青霄的花树你不好好照看,若是死了病了看你怎么担待的起?” 临走又狠狠踹他一脚,头也不回的进了园中,如繁星般密密的橘黄花瓣被风一吹,轻落下来在地上打着旋儿。 我找了棵桂花树倚靠着坐下来,将壶嘴拨弄开,扔在一旁。 顿时,空气中浓浓的散开了陈酒醇厚浓重的幽远酒香,和着四处飘散的新鲜桂花香,更是让人有些“恨不是酒中一谪仙”的悔恨感。 我一口接一口的往下灌,泪眼迷离的升腾着水雾,心中思绪万千,却不知从何想起,直到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知东西。 恍惚中,眼前浮现了一袭黑紫色的模糊背影,我还没看的清来人是谁,就撑不起了眼皮,昏昏睡了过去。 我这一睡,就睡了两天。第一眼睁开看到就是黑熊那张硕大无比的毛茸茸的脸杵在眼前。 我一拳头毫不留情的挥了过去。 “你莫不是又要帮着青霄在我脸上画胡子画乌龟吧。” 由于儿时多喝了几杯酒,在园内贪睡了几个时辰,起来就顶着一张黑糊糊被乱涂乱画的花脸在庄内招笑了半天后,我就留下了阴影,并发誓绝不在青霄清醒的时候睡觉。 黑熊吃痛的揉了揉脸,憨憨的道:“小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见神君跟你一块儿回来?” “青霄没回来过吗?”我拂掉衣裙上的厚厚落花,站起身。 “我一直在这看着,没回来过。”黑熊趴到地上,鼻子塞进盛满落花的浅坑里,狠狠吸着气,补充道:“这桂花真是越来越香了。” 我没好气的拽下它的耳朵,道:“你是一直在这睡吧。” 它嘿嘿的笑,羞赦的挠了挠耳朵。 “大师兄让你过去呢?” 我看它翻来覆去的顶着圆鼓鼓的肚皮在地上打滚,颇是憨态可掬的样子,内心的不畅被这么一逗一笑,少了许多。 “大师兄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拽着它的厚爪子将它拉起来,免得像以前一样滚个没完没了,滚的我头晕眼花。 “昨日几个师兄去给神君收拾房间,看满屋子的东西遍地狼藉的扔的哪儿都是,就知道是鬼小七回来了。”黑熊晃晃悠悠的坐在地上打着哈欠。 我笑着朝它吐吐舌头,其实本仙哪有你们说的那么不修边幅?只是昨日,翻了许久找不到簪子有些心神疲惫,这才忘了收拾。 想罢我嘴角尴尬一笑,貌似我真的从未收拾过弄乱的房间? 我蹲下来,笑嘻嘻的看它,“我说大笨熊,我看你最近这么嗜睡,莫不是要飞升了?” 它闭着眼睛任由明媚耀眼的日光打在身上,惬惬道:“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多一两年又何妨?” 第十三章:青霄下落明,临儿闹雀宫 , 我来到岭云阁的时候,师兄们正坐在一起用午膳,看我过来,热情招呼给我添了副碗筷。 “小七,这些日子又跑去哪儿玩了?”四师兄白卿挑起眼角,一脸坏笑的在我身上轻挠了下。 “四师兄,你别笑了,你笑的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我夹一筷子菜放嘴里,漫不经心的朝他翻了个白眼。 “啊!真的假的,是吗?”,他惊的从袖中掏出面铜镜,顾左望右照看了许久,边照边问一旁生就肃颜厉色的三师兄乃牧。三师兄平常不大爱说话,见他又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干脆置之不理。 “大师兄,这菜怎么和平常的味道不大一样。”我说着自是又多吃了几口。 “辛日的父亲病重,一年前我让他下山回去探望了,所以又换了个厨子。”大师兄温和的笑看我,举止间尽是一派稳重睿智的端庄气度。 我咂了咂嘴,心想从沧海活到桑田这漫漫不朽光阴的青霄总算不是一事无成,毕竟培养出了一个闻名四海八荒的大徒弟--上神善殷。 闲人庄虽是福泽仙乡,又有青霄和他一众徒弟的盛世美颜罩衬着,四海内的女神仙们自然是挤破脑袋踏平门槛,再怎么自愿贬低身份,最后能留在闲人庄却闻所未闻。 自我进门起,那墙边万年来从未有过的一抹艳红倩影可谓注目扎眼的很。 我抬眸端详了一番默默立在一旁红衣灼灼的青涩少女,模样算不上好倒也清秀可人。她见我正盯着她看,局促不安的垂下头,双手紧紧扯弄着衣带。 善殷看了看我们,笑着给我夹一筷菜。 “这姑娘名叫红苏,是前几个月才来的,说是不久前在东海幸得师父救护,这才捡了条命,特来报答。她说她会做菜,我就让她留下了,毕竟整天吃你四师兄做的菜也不是办法。”大师兄说着极为苦涩的看我一眼,余光瞟过一旁仍自赏沉迷于镜中美颜的四师兄,见他没反应,悻悻松眉吐了口气。 我对他同情一笑,想起被四师兄日日挂在嘴边说的头头是道的人生三大抱负,容貌做菜行天道。 其他两个我们便由他去,可是这做菜的水平的确是不敢恭维,曾经有只灵狸猫吃了口四师兄做的菜,之后就再也没敢出现在闲人庄里。 我百无聊赖的搅弄着碗里的饭菜,忽脑中一个激灵闪掠,我心内一惊,已急行幻影到了红苏的面前。 我扳过她的肩膀,急急问:“你方才说青霄不久前在东海救过你?” 红苏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怯怯的瞪大双眼缩头。 大师兄疑惑看我一会儿,走上前将我拉开,解释道:“几个月前,师父途径东海,看到海边一个老叟捉了只龙鱼,就顺手救了下来。” 我这些天时时刻刻压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是松了下来,想来青霄那样想死都死不了的神如何犯得让我担心安危?想必早就乐哉悠哉于青山绿水中忘了偏僻一隅处还有一个庄院? 我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既为龙鱼,堂堂一个东海公主,怎会乐意在闲人庄做个丫鬟。” 红苏当即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眼娇弱弱的噙了一汪泪,欲滴未滴梨花带雨的模样。 大师兄赶快将她扶了起来,暖言好语哄了几句,就让四师兄把她送回房间休息。 大师兄看着红苏的背影细微轻叹,道:“她是个命苦的人,母亲是个不受宠的姬妾,娘家又没有势力,她生下来便遭到兄弟姐妹的欺负,那天就是她的姐姐在她身上缠了水藻,她才被困在了岸边。” 我淡淡唏嘘一声,可惜我从生下来就没有那股子悲天悯人的忧物情怀,实在是不能对素昧平生的人眼泪一箩筐般的感伤一场。 “哦,对了,你二师兄前几日回了趟北海,昨天谴灵鸽回了封书信,听他父亲说,那日师父带你去天宫赴完宴,你就被天后娘娘留在天宫里多住上几天了?” 我朝他点点头,脸耷了又拉,这个“几天”我还真不知道是多久? 他一拍我的脑门,明朗一笑,暖若骄阳般安慰道:“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天后娘娘会多担待你的,你呀,也要收起闯祸的念头。” 我乐悠悠的倚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听他喋喋不休的絮叨。 听他逐渐没了声音,我转过身,扯起他的袖子左左右右的摇晃,软语撒娇道:“你说以后是你唠叨,还是你娶的媳妇唠叨?” 善殷无可奈何的挂了挂我的鼻梁,笑骂我声牙尖嘴利,引得一众师兄们哄堂而笑,纷纷侃道问大师兄何时娶妻。 谈笑间,外面跑来个仙侍,朝我们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善殷上神,外面从天宫来了个仙娥,说是有急事,要七姑娘速回天宫。” 善殷点头示意,附在我耳边,压低声线道:“我不久要去天宫一趟,这些日子你在天宫里好好呆着不要闯祸,等我去了带你出来好好玩几天。” 我一眼要溢出的晶晶星火,看着他千恩万谢的笑,果真是知我者莫如大师兄。 一出闲人庄门,云雾袅袅中看见暖儿伸长了脖子,往门里不住张探着。 我跑过去扯住她的手,惊愕道:“你怎么恢复人形了?” 暖儿火烧眉毛般慌张道:“仙姬快回天宫吧,小天孙快闹翻了!” 话音未落就拉着我乘风腾了云,一路上断字少句的模糊解释,听的我一头雾水,大致意思就是她一觉醒来就自己复了仙体。 我虽不学无术,但也知封妖镜是何等神物,此等理由显然是荒唐。又见她目光躲闪,耳根发红,就更是将心里的疑惑捏的更准。 恍恍惚惚,云里雾里中就到了朱雀宫门前。 可眼前的景象却着实让我惊骇的久久拢不上嘴。碎玉破瓷遍地横躺,明珠暗滚,熏炉金蜡,满目疮痍。但凡宫里有能拿动的物件,无一幸免。一旁成堆的仙娥仙侍灰溜溜跪了一地,珠泪暗滴,面色青白。 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情这么着急的寻我回来就是为了看出“鸡飞狗跳”的戏? 我正疑惑间,从宫门里扑出一道明黄的影线,一双小手紧紧箍住我的腿。 我低下头,见临儿衣裳上粘了不少污渍,白净的小脸上挂着依依泪痕。 我脑中渐渐千山万水的拐过了弯,忽深度揣摩起当日在天沉池边那位仙侍看我很快哄好临儿后的震惊眼神。 这恍如战后的遍地狼烟,呵呵,也确实比较震惊。 “姑姑,临儿等了你好久,你都还不回来,呜呜呜~”,临儿一览无余将我瞅着,一脸纯良无害,我最可爱*^o^*。 我尴尬的笑笑,咳咳,果真是海水不可斗量忙,临儿不能貌相,忙蹲下身将他抱在怀里,和颜悦色安慰着:“临儿乖,姑姑这不是回来了吗?” 临儿乖巧的靠在我怀里,面上喜色,嘴里还不住嘤嘤哼气。 “姑姑过几天带你去玩好不好?” 临儿的汪汪眼睛忽闪的亮堂,乐的轻喝一声。 “可是,你下次可不许这样胡闹了?”我指了指遍地的狼藉,故作一脸生气警告的看他。 他从我怀里直起小身板,愤愤将脚边的碎玉片踢了老远,眉峰里尽是皱起的戾气,“姑姑不回来,它们就该如此被我惩罚。” 此时临儿尚且年幼,又自小娇生惯养左右拥护,这句话我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后来我才知道,位高权重时,越是等不到的人越是得不到的爱,怒及他人就越是狂暴残忍,以至于到最后面对他亲手种的情根,他也只是一挥衣袖,连根拔起,如此狠戾,如此决绝。 第十四章:风波过,伊人一舞入君目 , 我看现下已无大事,就遣了蹲在旁侧偷抹眼泪的一众仙娥仙侍回去,并好言宽慰了几句,他们离开时,无一不对我投来崇敬感激的目光。 我这万年来,没受过别人如此感恩戴德的眼神,被这一个个排着看过去,顿觉受用无比,心里美滋滋一片。 忽的瞥见前面不远并排而来的一皎白一深粉的飘飘影子,顿时额头不太争气的渗出几滴清汗。 完了!虽说朱雀宫如今这般凋零模样并非我亲手所为,但说到底也是临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我捅了个篓子,不用想也知道这宫里的女主人要来寻仇了! 暖儿拉下我,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那娥兮娘娘不请自熟的将我拉起来,一双柔胰亲热握住我双手,连连道谢:“这位仙姬,真是要多谢你,若不是你,不知道临儿要闹到何时去呢?”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身段婷婷如弱柳游风的美人儿,眉目婉丽似初晨沾着甘珠的出水芙蕖,悠柔娇态,媚不觉俗,确实很赏心悦目。 我心下惋叹一声,青霄啊青霄,比你差了数数辈,小了不止万万岁的同派弟子都已经讨到了如此美眷,你竟不通儿女情爱,竟白白辜负这浮生流年。 娥兮见我目色复杂的盯着她看,遂警惕的松了我的手,探究般望着我。 我歉然一笑,忙敛了横冲直撞的目光,当下嘴里抹蜜般谄媚,“只是觉得娘娘很是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 一旁的子南已经无聊站了一阵,想来是个闲来看戏的主,终于坚韧不拔的找到了些好料,紧赶着嘲弄笑起来,“小七啊小七,你这张嘴竟还挑人,怎么不见你奉承奉承我,说我一句面善呢。” “姑姑竟也学会了拍娘亲的马屁。”临儿一溜烟跑到娥兮的身后,躲着捂嘴偷笑。 嘶~,这一老一少你唱罢我登场,让本仙脸色唰的一阵红白交错。 娥兮揽过我的手,更是和善熟络了几番,“难得与你投缘,这宫里能说知心话的人不多,不如以后你多来朱雀宫走走,好来和本宫做个伴。” 虽说我并不打算在天宫待多久,更没有时常走动一说的念头。但如此盛情相交,我也不好反驳,遂淡淡点了点头。 娥兮看我应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更是明媚了几分,一口一个“妹妹”叫得亲热,直教我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见这娥兮娘娘还真是见本仙投缘的很,硬是拉着我和子南去朱雀宫外的亭子上小憩了半日。 亭子两面环柳,两面环湖,青叶绿水相互交映,伴着空气中丝丝若有若无的柳叶涩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很是明快清澈。 虽然这朱雀宫的酒和青霄酿的桂花酒比起来可谓差之千里,但独独就着这良辰美景愣是让我喝了个微醺半醉。 娥兮娘娘遣暖儿送我回来的时候,我神志不清的说要去瑶池折朵莲花带给青霄,她拗我不过,只得架着我东倒西歪的走了好一阵。 我推开她,有些酒气上头,“你莫要跟我了,去屋子里拿个瓶子过来,要不折下来走这一路也不鲜艳了。” 暖儿托着颌思索了一阵,“说的也是,瑶池里种的红莲最易枯萎。”她小心嘱托了我几句在这呆着别动的话就匆匆跑了回去。 我颊边酡颜,微红轻漫。看了一会儿暖儿愈来愈小的跳跃背影,早就将那些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遂调了头,晃晃悠悠的往瑶池走。 白雾袅绕,漫漫无迹。玉雕的栏杆蜿蜒曲折的延了好几通。 被瑶池的冷风一吹,心神顿时清明了不少。彼时,目之所及处皆是茫茫的亭亭莲花,轻粉摄红,风姿摇曳,叶叶相覆,青翠欲滴。荷香滚滚而过,吸入肺腑,只觉心境如阅了佛经般爽亮。 我想起闲人庄那常年不败的千顷荷塘,有些怀念碧池旁那块被我洒了无数酒渍的美人石。 在我七八千多岁的时候,已是四海内到处厮混,整日不着人影。青霄一日兴起,看了本关于舞蹈的书,硬是从说书先生的茶楼里将打瞌睡的我捉了回来,一通教训,说我身为闲人庄唯一的女眷,竟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不通,只知吃喝玩乐整日瞎跑,连后院养的天鹅,鸽子都能了如四海时事八卦,不知比我强了多少倍。 于是乎,被这么一激一怒,我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终于着了青霄给我设下的套。第二天,青霄便请来了九重天上的九天玄女,大张旗鼓的在荷塘边辟了块石砌的平地,说是要凑够天时地利人和,才能事半功倍的练舞,好比一比天上舞乐司的仙娥们。 我冷汗涔涔的下,这脱口的压力显然是不小。 这万年来,对吃喝玩乐之事我可谓颇有见解,精通的很。可这红帐里的女子情趣,咳咳,只能说我错生了女儿胎,委实是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 在九天玄女舞舞惊鸿的英名还未被我毁于一旦的时候,她面色尴尬的向青霄道了个别,说宫里有急事就匆匆赶了回去。 青霄好像早已料到结果会是如此,只让我去石台舞一曲。我推脱不就,只得循着脑海中九天玄女的翩翩飘然的舞步照葫芦画瓢的乱舞一通。 青霄先是微微欣慰,后是疑惑不解,再是抚额顿首,嘴角抽搐,最后只是呆若木鸡的立在那。 静了半晌,他重心不稳的遥遥走来,扯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一出千古绝舞的“莲上轻雀”硬生生被你跳成了“莲上母鸡”啊。” 我看此美景,直牵心绪。依着脑中万年前残余的依稀记忆,莲步轻飘,云袖翻旋。衣袂临风飘飘独立下,玉指轻扬,举手投足间,却生了些婉若游龙的灵逸感。 我暗暗窃喜,难道被天宫的仙气一养,我的舞蹈天分难不成是终于大器晚成的开了窍? 余光下,我看到不远处一角黑紫的金丝袍踞,再往上看,映入瞳中一张面如寒冰的俊脸。 我心里一抖,旋转的步子轻滑,一个不稳就重重摔在地下,脚腕处顿生出丝丝连筋的微痛。 那上尧君一手后背着,一手垂立于袖下,颇有章法奏律的迈着步子不急不缓的走来。 我起又起不来,走又走不了。只觉打在身上的明媚日光渐渐被逼近的高大身影残食,含糊不清的低咕了句:“冰山要来了~” 我强撑着嘴角的笑意,堆了一脸的明丽仰头,嘻嘻道:“怎么上尧君这么好兴致?也来瑶池闲溜溜。” 他蹲下身,四目相对,目光如炬的盯着我。 这万年来我在四海八荒闯了不少或大或小的祸事,但待在天宫的这些日子,我自诩本分守己,谨言慎行,万没有给闲人庄丢了脸面。 可被他这么一盯,我顿时有些做错事的无地自容感,只匆匆错过了视线,装傻充愣般傻笑。 我正埋汰着暖儿是不是又在凤阳宫里重拾兴趣变成了一盆招摇的杜鹃花,要不怎么拿了个瓶子久的都快子孙满堂了。 正这样想着,忽感觉腰间一紧,落入一个厚实冷冰的怀抱里,寒噤一抖,抬眼就看到上尧君那半张得天独厚的绝色侧脸,我心下澎湃一撞,顾不得脚腕处的愈加痛感,扑腾着身子喊他放我下来。 “别动,否则掉下来你自己负责。”他看都未看我一眼,面不改色的淡淡道。明明是淡如碗水的语气,我却直直听出丝警告的肃然感。 现下保命才是王道,修为尚浅的我被如此亘古神君一丢,不知是否会摔个魂飞魄散。遂僵硬麻木的窝在他的怀里,尽力保持距离。 如此亲密的动作,我砰砰心跳如鹿撞,脸色绯红到耳根子,甚觉这清凉的空气中都染上了几分情愫撩人的味道来。 第十五章:难弃深情,仙尊垂怜眷顾 , 瑶池到凤阳宫的路程不算近,可一向冷面冷心,寡淡自居的上尧君抱了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走这一程却是招摇的很,处处引的一众仙人瞠目结舌的愣了半晌。 我自是羞的满脸通红,满身燥热,这一路很是煎熬挠心,可奈那上尧君就像个木人傀儡,面对一路仙人惊叹的快要掉了下巴,竟两眼不闻,坦然自处。 我不禁感叹一句,果然青霄说的没错,年岁的长幼和脸皮的厚度原来真的是成正比。 一进宫门,就看到暖儿追着临儿绕着梧桐树跑闹,阵阵欢声笑语。迎面撞见我,双双戛止了笑声,立在那一动不动的呆立着。 这脸表情在路上我看了不下有千百次,脸皮也被磨出了些厚度,早已是见怪不怪。 临儿惊呼一声,飞快跑过来,规规矩矩的朝上尧行了个礼,眨巴着天真无辜的眼睛问我:“姑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饭吃多撑着了?临儿每次吃撑了,娘亲便会这般抱着临儿遛弯。” 被他这么一问,我适才刚刚恢复的脸色唰一下红透了天。 我轻轻咳了几声,只对着临儿苦笑。 这娥兮娘娘儿子真是教的甚好,处处真言诚语,毫不作假~ 上尧将我轻放在脚下的台阶上,轻拂平了衣间褶皱,淡淡问:“你去闲人庄了?” 我心下讶然,想着名震四海的上古仙尊怎么老有闲情雅致管我这档子鸡毛蒜皮的小事。 “昨日路过,顺便去了一趟。” 他淡看我一眼,眸子里漆黑一片,辩不清喜怒,转步就要离开。 我刚想启言道声谢,他又不着痕迹的转过身,乍问道:“听说你把御园里种的紫晶葡萄吃完了?” 我一脸横七竖八的大写尴尬,颔首低眉抑抑答了声嗯。 他嘴角风轻云淡的勾出丝笑,若有若无的捏了几下方才抱我的胳膊,“果真是不轻,有点重。” 我看着上尧的背影愣了愣神,才渐渐晓得了他话里的乾坤,遂心神无主的扭过头,呆呆的问:“怎么,我很胖吗?很重吗?” 暖儿掩了掩嘴,违心一笑,“不不不,仙姬肥瘦适宜,怎么都好看。” 临儿见她正鬼鬼祟祟的朝着自己打手势挤眼色,也笑吟吟的附和着。 那边子南一手拿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玉骨折扇,一手提了个半人高色彩斑斓的风筝信步走过来,未到先语,“小七,你坐在地上干什么?当心弄脏了你穿的这身名贵衣裳。”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一身浅蓝的云雾拢烟软纱,层层叠叠却轻薄无比,有风处便会恣意轻扬,飘逸灵动,顿觉穿在我身上有些暴遣天物的意味。 临儿一看他手里拿了个花里胡哨的稀罕玩意儿,忙奔了过去,拖在怀里好奇摆弄了半晌。 我刚欲站起,只觉脚腕处一阵抽痛,疼的我轻嘶一声。暖儿立即蹲了下来撩起我的裙裾,焦急道:“仙姬怎么了?” “无碍无碍,只是扭了脚。” 子南走过来,轻执折扇在我脚边划弄了一番,笑道:“刚来的一路,听不少人在讨论说是上尧君怀抱了个姑娘走了一路,看着光景,我当是谁,不会就是你吧!” 我半羞半恼的就着距离狠踢他一脚,疼的我直呲牙咧嘴。 这天上的神仙果真是寂寞空虚久了,才短短刻钟的时间,就如火烧枯草之势,将要烈火燎原了。 他倒不怒,自然随意的掸了掸衣角的脚印,掬了把春风般的笑,“这上尧君也真是小题大做,崴脚这样的小事情,也值得抱了一路,他就是吹口气,也能治好你。” 听他说这话,我倒是,震惊之余便是疑惑,挤破脑袋也愣是没想出自己到底是何时何地施了功德,竟引得上神如此优待? 子南折扇轻挥,一道光束就翩跹溶尽了脚腕,我顿觉腕处暖流轻缓,如沐日晖。 我站起来不顾形象的蹦哒了好几下,边跳边问:“你竟有如此好的手艺,怎么不在宫里开个医馆。” 子南轻笑,眸子黯然了片刻,又清清亮亮的闪了闪,“那我岂不是要没有一天轻闲日子过了。” 我趴到他眼前,重重点点头,深表同意。毕竟这漫漫浮生,还是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南天门边。 碎金阳光下,云雾里时隐时现的高飞了只纸糊的彩蝶风筝。 临儿和暖儿在一旁玩的不亦乐乎,已是收放自如的掌控着手中的线,高高低低的拉扯。 那南天门前立着的两个门神天将,他们正双手警惕的握着长矛,将举未举,悬在胸前,瞪着圆眼一眨不眨的随着天上那彩色的未知“怪物”的方向来回移动,一派恭颜肃目,威威然如大战来临。 世人都说高高在上的神仙好,没有生老病死,不愁柴米油盐。可这上至千万岁的,下到几千岁的,竟不识这人间的区区一纸风鸢,真不知做了神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子南见我重叹了口哀气,好奇问道:“怎么了?” 我艰涩一笑,摆手道:“没什么,你这风筝哪儿来的?” 他眸光一瞬明灭,又乐呵呵的道:“方才去人间转了一圈,看这只风鸢糊的花枝招展的,就顺道给临儿带来了。” 他见我正怔怔一脸皱眉思索,好像没听到他说话,遂轻拍下我额头,敏捷的跳到一旁,让我下一瞬恨恨扬出的手扑了个空。 “你去闲人庄啦?” “你怎么也这么问?”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悻悻瘪了瘪嘴。 他歪着头,手点着下颌思索了一阵,笑的越发温润,“怎么?看来我不是第一个问的人了?” 我撅了撅嘴,白他一眼,大摇大摆的转头离开。 他急急跟了过来,脚下跟着我走,嘴里也不歇停,“你闻闻你那一身的桂花味,这四海内,如此经久不断,甜香不腻的味道除了青霄的折桂园,哪儿还有第二处?” 我顿下步,扬起袖子,左右嗅了个遍,也闻不到香气。 “我看你和折桂园门口那只老黑熊有的一比。” “有何可比?”子南好奇问我。 “比谁的鼻子更灵一些。” 话毕,我就哈哈笑着跑了老远。 子南阴了一张脸,不住拿扇子抚胸顺气。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呼喝一声,全然没了半点芝兰玉树的斯文雅贵,张牙舞爪的追了过来。 第十六章:扬名四海,另类恩缘 , 本仙着实很悔恨,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要不是那天恰好谴了暖儿去拿花瓶,要不是那天恰好临儿缠上了暖儿玩闹,要不是那天恰好遇见了上尧君,本仙怎么会落得再回头连百年身都看不见的下场,只看到那碎成沫沫的节操在四海里翻腾的像煮熟了的鸡蛋,滚哪儿热哪儿,成为一众神仙们茶余饭后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料。 由于那天被上尧君一抱成名,据说我的名头一传十,十传百的在四海八荒里闹的很是欢腾,连同我与青霄和子南关系也被一趟微妙扯了出来,传的可谓神乎其神。 慕名而来不少拜访的人,我估算了下,大概分为三种。 一种大多是爱慕上尧,青霄,或是子南这三位被戏称为“四海三美”的女神仙,硬是从大老远不辞辛劳的来九重天一趟找我取取男女情爱的心经。 一种纯属是吃撑了躺久了没事干,溜达着来看一看别人口中“天下绝色”的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那我还真是汗颜此称,恐怕要让他们扫兴而归了。 还有一种是有些断袖龙阳之好的男仙们,扭扭捏捏支支吾吾的问我要这三位大神们的喜好忌讳。 这样一来,平日里向来清静的凤阳宫一时间熙熙攘攘,喧闹如潮。 这凤阳宫不大的院子里弯弯曲曲排了一院子的人,不管孰生孰熟,皆聚在一起谈笑晏晏,已经嘈杂了好一阵。 我已无心情再去听他们讨论些什么稀奇事,只双手无力的支在桌上,拖起昏昏沉沉的脑袋,懒懒问道:“还有多少人?” 暖儿麻利的跑了出去,探着头,一个个排着数了过去。 他们一见有人出来,争先恐后的叫嚷着要进去。暖儿大声一喝,愣生生让地面抖了三抖,吓得本仙的小心肝一阵扑通。 等到桌上的红枣骨碌碌滚了一地,这院子还就倏然静了下来。 暖儿满心欢喜的跑来,在我耳边清脆的乍开,“仙姬,不多了,就剩三百四十七个了。” 我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坠坠沉沉,神志昏昏。想来这万年里未受过此等废心劳神的差事,如此情况已经不多不少持续了整整三日,果真是苍天饶过谁。 暖儿看我无精打采,遂招呼旁边仙娥又端了盘枣子来,安慰道:“今日剩的很少了,昨日这个时辰可是还余下了数千人呢。” 我一手丢了个红枣进嘴里,咔咔嚼的噼啪作响,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她继续。 暖儿打开朱帖,向门外高喊:“下一个!青丘国忘忧上仙。” 我一听来者是位四海内最低调不喜抛头露面的青丘国仙友,顿时来了兴致,想来我凤阳宫的名号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连青丘国的人也来了造访。 虽说青霄是当年女娲座下的灵狐,不系于青丘狐族这一支,但天地缘分,毕竟同为狐狸,姑且可以算作青霄重孙孙孙孙孙...辈,有了这一层想法,我自是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些热忱亲热。 来者是位眉柔目娆,体态瘦削的稚气公子。病态滋体,面色泛白,只那双绯色的眸子清清亮亮,如桃李怒放了千万树,着一身淡雅的素净竹青袍子,唯唯诺诺的坐到我面前,未语先羞,有些拘谨的低低问道:“听闻仙姬和子南神君是好友?” 我瞟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满脸的紧张局部,满眼的忱忱眷慕,唉!子南啊子南,你这是何处招惹了这么个芳华初展的少年郎,如今艳事过了,人家都追到老家里来了。 我心下一计,掩下嘴边的奸笑。正襟危坐了起来,愁眉苦脸的摇着头,连连叹了三声。 “仙姬为何叹气?” 我清清嗓子,露出一副惋惜遗憾的样子,“这第一叹,我叹子南神君绝世容貌,却被天劫伤的鼻歪眼斜,血肉模糊,” “这第二叹,我叹你与他本是耳鬓厮磨的千里情谊,但却无缘再续了。” “这第三叹,我叹他等你等了这么些年,终于将你盼了来,可却无命受用了。” 果真如我所料,这三句话如数九寒冬的清霜打下来,忘忧的脸已是惨白如纸,麻木僵硬。 我故作捶胸顿足状,低下头已是笑的天花乱坠。 “这样吧,子南君现下正在我宫里的侧殿里躺着,你若有心,便去见见他吧。” 忘忧连连说了几声好,就疾步被仙娥领着去了侧殿。 暖儿一脸疑惑的盯着我瞅,而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的问道:“仙姬,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好,毕竟子南君也是这九重天里的老神仙了。” 我不以为然的拍拍手,一脸得逞的得意,“谁让他赖着凤阳宫的床不走,就算小惩大诫一下。” 暖儿看着我毛骨悚然的环抱了抱胳膊,果真是万万不能得罪眼前的这个小妖怪! 这边我被一群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神仙们问的哑口无言,焦头烂额。 那边自然是红烛昏罗账,郎妾情意浓,哦不!应该是郎郎情意浓。 忘忧一脸担忧的奔到了偏殿,渺渺青烟间,看到轻纱帐里一抹皎白的熟悉身影,当下心里一紧,径直跑了过去。 待看清床上情景,只似雷劈般一脸骇然的呆立着,日夜思念的恩人正在床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怀抱了个白花花的云枕不时梦呓,睡的很是香甜,不时滚动两下,更是绕的衣裳被子乱七八糟的缠了一身。 忘忧想起那个在人间里翩翩修逸如壁竹,颦笑清雅的白衣神君,再看看眼前床上这个毫无形象可言的呼呼睡汉,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去。 可那张倾世儒雅的脸现下正含笑睡着,不是他又能是谁? 他蹲下身,手指颤颤巍巍的掠过子南的眉心,忽又如碰到了烫手的山芋,惊慌失措的收了回来,眼神慌张的看着四周。 子南睡梦里蠕了蠕嘴巴,似是梦魇般,眼风依稀间看到面前一个清秀的少年郎,当下扬了手出去,温柔的抚在忘忧的脸上,懒惑道:“我怎么不记得凤阳宫有如此标志的仙娥。” 然纨绔子弟的性子还未暴露下去,下一秒便惊的跳起来,子南若无其事的理了理衣裳,折扇半覆着面,斜觑了他一眼,道:“你是谁?干嘛打扰本上神清梦?” 忘忧站起来,一把拉了他袖子,支支吾吾解释道:“你,你忘了?人间清疏阁里的小狐狸?” 子南眯起了眼,犀利的将他从外瞅到里。他收了扇子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哦,哦,原来是你啊,小狐狸。” 忘忧喜及眉梢,道:“现下我已成修成人形,还请神君莫不要忘了当日的话,收我为徒。” 这厮说着就要跪下来。 子南冷汗一滴,怎奈这小子看着文文弱弱的,这膝盖就像是与地面黏了松胶,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罢了罢了,我就跟你明说吧,当日说那话只是为了救你脱于苦海。我一个人万年来委实邋遢惯了,别说收个徒弟,我那诺大的落梅宫就连一个仆人都不曾有过。”子南见拗他不过,也就盘根拖了出来。 忘忧一听他这话,脸色更是绝望几近无色惨白,嘴张张合合,终于下定决心般凝视着他。 “上神,求你就收了我罢,狐族有训,恩情不报,反噬其身。我如今一身的病劫,就只有靠你了。” 子南挑眉有些好笑的看他一眼,待对上他泛着期盼微光的绯色眸子,瞳中一阵失神涣散,愣了半晌方才启唇,似忆似慕,“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在门外猫腰听了一阵,也约摸听出个事情原委。大抵就是襄王有梦报恩,神女无心承情。 朱门“吱呀”一声被我不小心蹭开,我也不好再躲下去偷听人家墙角。只好不情不愿的挪出来,尴尬朝他们笑了笑。 “子南君啊,你真是的,既然人家千里迢迢的来这里,又带了一身的病给你作礼物,你又何苦狠心再将他赶回去呢?”我赔着笑脸,将跪在地上的忘忧拉1起来。 那子南看我轻轻松松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忘忧,一张脸就更是皱成了树皮,隐晦不明的眼神瞅的本仙一阵心悸。 我哈哈干笑两声,一手拉起忘忧就往门外拖,边拖边故意大声嚷给子南听,“走,既然你要日后常住在落梅宫里,我去带你熟悉熟悉落梅宫。” 第十七章:岁月顾回首,芳心暗动 , 自从忘忧在落梅宫住下,子南吃喝拉撒都赖在了凤阳宫里,美其名曰说是这凤阳宫的风水甚好,要多住住沾沾灵气,除除凡浊。 这忘忧在落梅宫住的这几日,也确实没闲着,屋子里打扫的亮亮堂堂,一尘不染,万年来难得的干净。 连那满院子的梅树,也施了肥,浇了水。枝干嶙峋上缀着层层叠叠的血梅,恍如红云片片,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如此浪费良辰美景,那的确不是本仙的作风。我便在凤阳宫门前张贴了个身体抱恙,不方便见四海仙友的告示,搬了几壶酒,日日流连在梅树间的亭子里。 这一来二去的左右推敲,也就知道了忘忧口中那出恩情戏的来龙去脉。 话说三万年前,子南君一日去人间闲逛,偶经山水之间的清疏阁,远远的看到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手中抱了个白花花瘦巴巴的九尾狐狸,当下便认出那是青丘国的仙狐。遂腾下云头,想和这女子说道说道,好让她放了这只狐狸。 可这女子确不是普通的凡间姑娘,虽然敛了形貌,但那额间一道忽隐忽现的玄焰痣,不是魔族又能是谁? 万年前神魔大战,凤族后主以命祭战,这才有了天族人的险胜。传说当年那凤主以身体为引火,祭出的红莲业火整整燃了七七四十九天,将那哀民生而丧命的凤主以及成百万的魔军烧的连骨头架都不剩,处处哀嚎遍野,生灵涂炭,其中的隔阂不是能朝夕淡化的。 那女子看子南浑身上下仙气繁盛,便认出了是天宫里的仙人,冷冷一瞥,满眼不屑道:“你有何事吗?” 子南一脸和煦的笑,温和道:“我家的小徒弟方才丢了,特来寻一寻,没想到竟被姑娘捡着了。” 女子樱唇一撅,将怀中狐狸抱紧了几分,反驳道:“你凭什么说这是你徒弟,这世间的白狐狸多了去了,你又有何证据证明这是你丢的那只?” 子南掩唇轻咳了声,死皮赖脸的将那春风般的笑意一直在脸上挂着,折扇开开合合,终于找到了些点子,忙理直气壮的道:“我的狐狸我又怎会不认得,它那双眼睛曾经被恶兽咬伤,我就用这一半桃花坠玉给它换了眼,这难道还能认错不成?”子南说着提起腰间的玉佩在她眼前晃荡,一板一眼,说的颇有底气。 小狐狸瘦瘦弱弱,干巴巴的在女子的怀里摇摇晃晃的拼力挣脱,一双浅绯色的眸子生的宛如揉进了千万树桃花,倒是惑人的很。 那魔女想来也是个识货的人,见那玉坠色如桃灼,形如桃瓣,润泽如千里铺月华,无暇只桃色染万里,虽显而易见的缺了一半,豁口处一排惊骇的碎痕深入肌理,但也丝毫掩不了稀世之姿。 女子看那玉虽残破,但子南却还是 情深意重的佩在身上,又见那玉色与怀中狐狸的眼睛如出一辙,但又不甘就此白白想让,遂佯跌一下,故意将怀中那可怜的小狐狸重重甩了出去。 小狐狸惊叫未起,只嗖的一下撞进了一个有淡淡梅香的软和怀抱里。 子南一下下抚摸着白狐狸一身皱皱巴巴的毛,似嗔似怪,满是宠溺,“你看你呀,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次,你也能走丢,初初是真不该把你带出来。” 女子看眼下光景,一人一狐如此亲密,自知理亏,但又倔强要强不肯受挫,趁子南不注意,一掌劈过去,生生将白狐打得血点斑斑,呜呼哀哉! 子南一脸无奈的看着女子仓皇而逃的背影,皱眉瞅了一眼素衣上的星星血迹,皱起眉头满脸哀怨道:“小狐狸啊,如果不救活你,是不是太对不起我这身脏衣服了。” 小狐狸在他怀中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奄奄一息的半睁了眼,就看到男子温柔如三月桃花开,清和似山涧清泉水的微笑在余光里绽开。 那时,他就想,他如果能一直陪在这男子的身边该多好。 怎奈这天不如狐狸愿,忘忧一觉醒来,子南早就不知道浪荡到了哪里去。只把他孤零零一狐丢在了清疏阁不远的一片竹林里,身下铺了层厚厚的软竹叶,身上的伤口被细心的缠了帛带。 要说这忘忧真是见君一面,矢志不渝的很。回到青丘后,细心描了幅子南的画像,日日夜夜不曾离身,逢神问神,逢鬼问鬼。万年奔波后,终于在好友那里得知了这位翩翩的清绝公子就是九重天上的子南神君。 这暗中观察,私下忐忑了许久,才借着我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壮着胆子来了天宫。 我就着这满林繁花,酣引一口清酒,啧啧调笑,“忘忧啊忘忧,你当真是辜负了你这个自在畅快的名字。这恩情于子南君来说,区区举手之劳,恩人尚且都不当真,你又何苦巴巴地黏上来。” 忘忧急红了脸,掩映在枝枝红梅中,那双绯色的眸子更显溪泉般的清清亮亮,忙急急辩解:“不是的不是的,身为狐族子孙,我万万不敢做忘恩之人...” 我索性不理会他那讲的滔滔不绝的族规旧礼,所谓痴念,不就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草草搪塞心里的意愿么? 那当初望生山下的救命之恩,两万多年的养育之恩,倾囊而予的授业之恩,青霄于我而言,又算是什么呢?又能算什么呢? 是亲人? 师父? 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一个劲的往嘴里灌酒,明明是清酒,却被我若有若无的喝出一丝苦涩的味道。 才三罐入肚,我的身子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近日饮的酒,果真是有些醉人。 忘忧一人坐在梅林里愁啊愁,愁上心上眉头。我实在不想近日来的好心情都被他这铺天盖地的愁卷到九霄云外。就撇下他,借着外面的冷风醒酒。 凉风习习,花香袅袅,正是好时光。这一路兜兜转转走了大半圈,身上的浑浊已解了大半。 旁侧有处四四方方的灵潭,潭水绿得如翡翠,水里的浮萍倒是血一样的红,一红一绿相衬起来,倒也美得稀奇,隔水游来几条体型硕大的红白龙鲤,悠闲的绕着水中摇曳的浮萍吐泡打圈。 我看他们体型虽大但也憨态可爱,玩心大起,遂蹲下身,指尖拂进水面圈圈晃动,挑拨着它们的视线,果不其然,那几条鱼果然屁颠屁颠地跟着手指划出的漪痕左左右右的游动。 第十八章:昆仑一行山人计,往事泛潮 , “这佛家的往生鱼何时竟也如此浮躁,难得在你指尖争宠起来。”男子一腔略显嘲讽的冷话从不远处传来。 我直起身,看到前方伫着一男一女,男的丰俊大气,女的灵秀可爱。 我直起身拍拍手上的水渍,慵懒的伸了个腰,解释道:“仙友有所不知,也许是这天上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神仙,这些鱼看久了难免厌烦,也就爱理不理的,我这个生面孔反而能吃香些。” 男子皱眉看了我一会儿,大笑几声,大步流星走上前,“你这个解释可是新奇的很。” 我嘿嘿陪着笑,谦虚道了声哪里哪里。 那女孩从男子身后一步三步跑到我面前,锦衣素容,不施粉黛,一脸期待的问:“那我也算是生面孔,你说这些鱼儿们会陪我玩吗?” 那双不谙世事的干净眸子恍得我有些出神,我揉了揉眼,莞尔一笑,“仙友不妨试试,反正鱼又不吃人。” 女孩弯着眉眼笑了笑,乐呵呵的蹲到池边对着一池六条不通人事的鱼灌着甜言蜜语。 “看仙友举止间尽是洒脱,倒不像是天宫里待久了的。”男子不避不藏打量着我,目色坦然。 我住在这天宫的数多天,一向规规矩矩,怕给青霄招了麻烦坏了闲人庄的名声,就将顽劣的性子一点不剩的兜了起来,他这句话正好柔柔地直击到心坎上,管教心里一热,我这素来乐得山水自由的性子难不成是终于有了知音? 人间里有子期亡,伯牙绝弦的不渝知己。但又看眼前男子英武规矩,和我这一身市井流氓气显然不是一路子的人,想来千金易买知音难觅,但还是满怀期待的继续试探。 “哦?是吗?”我颇有兴趣的戏瞅着他,语气却故作清清冷冷。 他垂首和煦一笑,温和道:“我听说昆仑山玉清宫的元始天尊要开一个论道法会。” 我淡淡哦了声,想来道家论道也不过是一群老神仙们累成哮天犬呼哧呼哧的千里迢迢从四海八荒各处集聚一起,面红耳赤的争论辩驳一般,不过是比一比谁的嘴皮子厉害,想来也没什么乐趣。 “不过,那昆仑山的绝的那档子后院的奇异事,之后就草草寒暄几句客套话,寻了个理由就拱手拜别了。 天宫的生活甚枯燥无聊,今日得来了个这么有趣的奇事,我自是乐得参与,这一路晃悠到凤阳宫,我心下想了成十上百的点子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天宫,比较一番,这心下已有了略略眉目。 本仙一直是个说干就干绝不拖拖拉拉的行动派。 回到凤阳宫后,我便吩咐暖儿在院子里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名曰为忘忧入住落梅宫接风洗尘,实则趁其不备,一举灌醉,拿下子南的令牌。 本来住天宫住的很仓促,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只带了瓶从清霄酿造桂花酒时用的酒露。这青霄做的酒露虽听来无奇,用来除了更添口感色泽外还是无奇,但若是一罐酒里放一滴和一杯酒里放一瓶那效果差别可就是相当大了。 我偷摸将那整瓶子酒露一滴不洒全倒进了青玉酒壶里,晃了又晃。想来既然要决定出去玩乐,就不要再留后顾之忧,免得人多口杂传到了天后耳根里。 而本仙最敬爱最亲爱的子南君,无疑是我这小算盘里的王牌。 子南一连在凤阳宫的偏殿住了数天,愣是左躲右避没敢踏进落梅宫的门。 当天我便亲自登上了凤阳宫那间供着位大神的三宝殿,决定究其本质,好好为子南分析一番他与忘忧这段糊涂账。 “其一,那落梅宫本就是你的地盘,你明明救了人家还非要躲到这里,是何道理?”我坐在椅子上,捧了杯热茶,透过腾腾的茶气瞄到对面子南那张盈盈笑的脸,竟然无一丝波澜。 我缓缓心绪,接着说:“其二,这事再这耽搁着迟早会越来越乱,你最好快些处理,要不看忘忧的性子保不齐是个贞洁烈男。” 子南悠闲无比的靠着躺椅,悠哉晃着翘起的二郎腿,随手高扔了几个坚果进嘴里,“哦,然后呢?” 我大睁着眼看了他半晌,一口热茶在喉中踟蹰半天才咽下去,心想莫不是眼前这人活的太久了有些痴痴傻傻,听到有人占了他的老巢,还随时可能为他陨命竟也能故事般听了半天不为所动。 我这正踌躇满志无计可施,那边临儿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欢快的扑到我腿边,一脸兴奋的挥舞着肉拳,“姑姑姑姑,子南神君宫里那几株传说万年来不曾开花的桃树终于开了花,临儿方才去看了,开的很好看呢!” 我一讶,想着在落梅宫里溜达了许多天,也不曾见过有什么桃树,只认为是小孩子认不清花木的玩性笑语。 子南君也甚是奇怪,一听这话,猛的从躺椅上腾起来,双目潮红,神色悲切,握着白玉骨扇的手在袖下松松紧紧,几颤几抖,才木木怔怔的扭过头,讷讷问:“是?吗?” 只是两个字,我清楚的看到他在喉中嗫嚅许久,才抖着声音缓缓吐出。 临儿似是被他这副样子吓到,只乖乖点了点头,小脸怯怯埋进我罗裙里。 他上前大步一跨,顿时消失在周身腾起的青烟之中。 我对子南这幅反常的样子也是大为吃惊,立马抱了临儿也腾朵云飞去了落梅宫。 树树红梅团团片片开的正热闹,花瓣轻浮,慢撩时光,在日晖下仿佛镀了层恍恍的金光,触目处皆是如泣血般的红艳妖娆。 我在临儿的带领下,在树下穿梭了数百棵,才到那几株桃花下。 紧靠宫墙不起眼的角落里,孤零零植了三株桃树,簇簇轻粉恣然枝头,暗香浮滚,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桃树下驻了块血色大石头,石身沟壑横生,棱角锋刃,青苔夹缝,石顶却光润圆滑,显然经常被人席坐。 子南玉立在那桃花树下,长身在风中轻颤,微风中桃红片片,依依轻落在那一袭胜雪白衣上,子南一脸纵横的阑珊清泪,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 那抹萧瑟的背影像是被嵌在长空里的孤雁,仅是几步之遥,却和我隔了很远很远。 看惯了子南的骄纵不羁,泼皮洒脱,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九重天上最快乐的人,却殊不知眼见或许不一定为真。青霄说过,那佛祖说的七苦都说只是凡人的劫难,可又何曾见它放过这四海里哪一个生灵呢? 彼时我才明白,那些高高在上万人膜拜的神,他们的苦,或许只在心里。 第十九章:一段伤情,时光不负 , 子南在那桃花树下怔立许久,指节泛白,直到被握得丝丝血迹从指缝中蜿蜒渗出,才失神般空目回过头,坚涩一笑,踉踉跄跄往回走,那单薄的身子在丛丛血梅里跌了又跌。 我赶快扯着临儿快跑将子南搀扶起来,张了张嘴,看到他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虽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半丝不知,但看眼下境况,又结合多年听戏的揣摩,也能大抵猜出个伤情,但这情究竟是什么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自古伤情处,旁人的千言万语于断肠人也不过是徒添物是人非的凄凉。这漫漫浮生蹉跎了万年,看来也没能将子南心底那一段柔软岁月或是某个人磨成灰烬。 我想起了曾经与青霄争执的那句话。他说,时间从来不是伤情的良药,它反而更是残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提醒着那段刻骨的纠缠。 时隔许久,其中争执的言语我已记不真切,只是很清楚的记得他说着话时,字字句句都像是染上了浓重的血色,悲切苍凉,隐晦哀伤。 大人间的红尘事,我不想让年幼懵懂的临儿沾染一二,遂半道遣了个仙娥将他好生送回了寝宫里,一路沉默的将子南搀回凤阳宫。 院子里植着的几棵梧桐树径叶硕大。枝枝相交,叶叶相覆,青得明亮快活,风来满宫桐香清涩。 树下摆了桌酒菜,忘忧和暖儿正巴巴地朝外伸长脖子翘首以待。一看到我俩正三步一顿的蹒跚过来,立马跑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搀了过去。 我揉着方才撑的酸痛难忍的手臂,也快步追了上去。 我这正孜孜不倦的想着千万句安言慰语,觉得虽不能根治,却怎么着也会缓解一二心中郁结。 当时我年少,只一心认为这世间所有的病都有相生相克的良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伤情这种病深入心髓,痛彻记忆,四海内本无药可解。 我这一抬头,就看到子南随手提起了桌边的青玉酒壶,就着壶嘴倾灌入唇,淅沥沥的酒渍弯弯绕绕湿了膛前大片衣襟。 我暗叫一声不好,子南今日真是祸不单行,本想着见他今日这般伤情,就慈悲为怀放弃方才细细计划好的小算盘,却不料误打误撞了个正着。 忘忧在一旁扭扭捏捏的彳亍,将长袖在十指中揉捏的尽是褶痕,见我过来,眉眼间尽是焦急,切切将我瞅着。 我回他定然一笑,示意他安心。我尚且不懂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也不敢妄加揣测糊弄了眼前一心只想报恩的少年,生怕他性子耿直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子南目色醺醺的盯着面前的空气苦笑,脸色极尽苍白下泛着厚厚的红潮,我悄悄拿走他边上的酒壶,在耳边晃了一晃,果不其然,这酒被他一灌生生灌下了大半壶。 我又愧又恨,目光惨淡的盯着子南的脚尖,在心里颤颤默念了三声之后,子南身子一倾,终于醉倒在草地上。 忘忧过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来,一眼愤怒恨意的目光穿墙透针般将我射了个血肉紧缩,他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软糯,朝我吼道:“你究竟把他怎么了?” 话音未落,暖儿立马一脸忠心的挡在我面前,声音也不甘示弱的高扬了几分,反驳道:“我家仙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当下暖流一身,热切感激的看了眼暖儿立在眼前虽单薄但却立的挺直的脊背,想来前些天碍于她的身份所生的隔阂,确实是我小人之心。 我伸手将她护到身后,异常镇静的看着忘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是恳切道:“忘忧,虽然你我相处时日不多,但我信你相信我的为人。” 忘忧搭在子南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愣看了我半晌,眉眼间的狠恶逐而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无助惘然。 我好言安慰了几句,就让暖儿帮衬着忘忧将子南送回了落梅宫里。 一连好几个时辰,忘忧就一动不动的呆坐在子南床头,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子南儒雅的眉眼。 这能酣醉几天,对子南来或许是个好事,一来可以暂时远离现世烦恼,乐的清净,二来我素闻有个名叫庄周的凡人一夜梦蝶后事事通达,也盼着子南一觉醒来梦实不作过多计较,虚虚假假一番参透,自然少些伤情。 可看忘忧这个架势,想来定是要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日夜守在身旁,如此多病的身子自是经不起此番身心的折磨,再者我又怕子南几日后醒过来与他闹出什么事端,遂好心扯了个谎,将子南的醉酒锦上添花说到最后就成了中毒,说这一路向西的不周山下有种草药,你采来熬成水给他服下,他便会醒过来了。 谁知这么荒唐的戏言,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忘忧还真就只信不疑,还没等我胡掐乱造的鱼目混珠,当下就拉着我急匆匆的往外面走。 这一路山高水远迢迢千里,我就让他去宫里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趁着空子从子南身上翻出了令牌。 这边刚出了南天门没多远,那边一个明黄的矮点晃晃悠悠的叫嚷着追了过来,临儿逃难般扛了个小包袱,一脸兴奋的扑到我身前,不住喘气慨叹:“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可算是追上姑姑了。” 我一脸无奈的看了看忘忧,脸上显然写着不关我的事这几个大字,我事先考虑到暖儿复形不久,元气虚弱,又想着凤阳宫里需人照应,这才千恩万谢的将她留了下来。 临儿眨巴着亮晶晶的汪汪大眼,满是真挚期盼将我瞅着,教我心里一阵爱怜不忍。 我心里一声哀叹,想来暖儿那小妮子嘴上把不住风,也生生败在了这小子汪汪泪眼中的糖衣炮弹里。 临儿看我一脸悲戚的叹气,将肉嘟嘟的嘴唇撅的更是拱如小山,几滴眼泪湿哒哒的挂在眼角,仿佛受了极大委屈般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临儿早就知道姑姑不是真心对临儿的,只把临儿当个包袱,出去玩竟也狠心将临儿独自一人扔在天宫里。”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本仙两万年的英明神武委实是在眼前两尺小童的荒诞逻辑中输的彻底,忙勾住临儿即将愤然甩袖而去的衣角,“怎么可能呢?临儿这么乖,生的又可爱讨喜,姑姑怎么会觉得你是包袱呢!” 我看临儿那原先灰暗的黑瞳在我的话中慢慢百花齐放般明艳了起来,暗暗在心里捏了把汗,想着私自拐诱天君唯一的孙子在天条里究竟算个什么罪责。 本着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规律,此去路途虽然遥远,满打满算在人间里才一月有余,这时辰在天宫算起来不过累时小憩,想来也没人发现,这样一来我心里的包袱顿时轻了不少,自是乐得带上临儿去见识一下凡间的大好河山锦绣。 第二十章:桃花红颜劫,评说他人口 , 下界时,正是傍晚。忘忧一路脚底生风,不知疲倦的驱着云头赶了数千里,临儿年岁尚小,仙根不稳,经不起长途奔波,就在云端恹恹无神的趴着。 我看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以“虐待天孙”的幌子勒令忘忧下去歇息一夜,忘忧虽心里千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随我一起腾下了云头。 夜色黑沉,淅淅沥沥的雨滴铺天卷了下来。落脚处是条横贯层楼房舍的街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市井繁华,门口招揽生意的旌旗在风雨中歪斜飘摇,呼拉作响。 我织了个隔雨仙障将我三个护在里面,一路直奔了最近的客栈。 客栈桌椅凌乱,蛛网高挂。黄砖朱泥的墙壁上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到处笼罩在一片不相称的死寂凉意里,和外观的轩昂相比真是败絮其中。 一灯如豆,客栈的掌柜正在昏暗的灯火下翻着账本,见我们过来,立马笑盈盈的迎过来。又见我三人衣着华逸,容貌出众,只伞未带却滴雨未湿,精明的混眼上下打量了一周,这才恭敬万分的俯身倾耳以请。 我自小就在人间晃荡,自然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遂大手大脚朝掌柜扔了锭银子。那掌柜看一锭银子却是如获至宝般直了眼,参差的黄牙连咬了好几段,奴颜婢膝的恭维了好些句好听话,这才乐颠颠的让伙计备了桌酒菜,又看出我与子南并非夫妻,很是聪明的让伙计理了两间厢房。 本仙着实是佩服这些生意人的老奸巨猾,一锭银子竟只换来了一桌子变着花样煮的青菜萝卜。 临儿许是饿坏了,又没吃过人间做的吃食,虽是一桌子不能再素净的青菜萝卜饭,也大快朵颐的津津吃着。忘忧还是一样,满腹的忧愁尽数挂在了脸上,我真替他担心那张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脸会不会被他皱的满脸褶子。 雨越下越大,哗哗如瓢泼。风声雨声中,夹杂着时高时低的隐声抽泣从门外轻透过来。 我竖起耳朵听的认真,确认无误后轻步移出去。 客栈的屋檐下,寒雨飘摇中正蹲了个瑟瑟发抖的女人,衣衫褴褛,泥垢横身,正嘤嘤咛哭,如泣如诉。 她似是觉察到我正在门边站着,半躲半避的怯怯抬起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被乱发遮了大部分,黑黑脏脏看不清真容。只那双似剪水般的绯色眸子,虽满眼惊怯,仍像是被揉进了千顷烟霞,万瓣桃花,妖娆的不可方物。 这美人受难,我自然要义无反顾充当一下英雄。 当下心里拿定了主意,便掬了张良善的好人脸,万分同情的一番询问,将她领进了屋。 忘忧和临儿看到我,一惊复一愣。临儿从椅子上爬下来,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端了一小碟绿豆糕喜滋滋的跑过来,边跑边不忘往嘴里塞几块,“姑姑姑姑,这个糕点是刚刚那个老人家送给临儿吃的,做的很好吃呢,你尝尝。”。 我俯下身弹了弹小童被塞的硬邦邦的小肚子,捏了捏他的鼻尖,“临儿小心吃成肥头大耳的小胖子。”说着接过他小手里的碟子,刚拿了一块放到嘴边,余光瞅到一侧的少女正两眼热灼期盼的盯着我手中的糕点,不住吞咽口水。 我将嘴边的糕点重新放回碟中端给她,她慌张接过碟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有人抢走似的狼吞虎咽起来,边吃眼泪边大滴大滴砸了下来,呜呜咽咽的抽泣。 “唉,唉......”,老板一连重叹了数声,昏黄下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这一年里南方遭遇天降大旱,数多江河干涸,粮食颗粒无收,朝廷赋税又繁重,百姓不堪重负,饿殍遍野,死的死,逃的逃。”说着他拂袖拭着眼角的浊泪,欲加悲痛的道:“原本这里属于南北交界的地方,又多各地商贾在此集聚,虽比不得上京都城,但也算繁华,但自从成千上万的流民流落到这里,也日渐衰落了下来,流寇四起,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老夫的老妻和小女正是被这些强盗畜生活活折磨死。”话毕掌柜哀不能持,涕泗横流。 临儿看我们每个人都表情沉重,只管凝神竖耳,半声不吭,一脸茫然的将我们挨个看了几圈。 忘忧从这些话里剥丝抽茧,终于找了些重点,问道:“南方一向雨水多,怎么会干旱呢?” 这一问还真问到了点子上,接下来的故事就更是像戏本子里的奇幻莫测,爱恨纠葛。 话说九十八年前,当今皇帝的爷爷某太祖一连数月每天做梦都会梦到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当下就迷了心智,根据梦里的场景一路带兵向南下,还终于在烟雨江南找到了梦里的那片桃花林,更巧的是那正坐在桃林秋千架上的豆蔻少女正是那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美人儿,于是老牛见了绿油油嫩草,更是举步难行,当下就一纸圣瑜,将这美人随驾接回了宫。 本是段得了圣眷,麻雀飞上梧桐变凤凰的风流佳话,却难料这女子自小就被订了娃娃亲,一心等着进京赶考的情哥哥,自是贞洁烈女,不肯为权势所折腰。 这皇帝老儿还真是人贱不催,人家姑娘越不将他看在眼里,越对他冷淡,他就越像着了魔般一掷千金为红颜。 这二十天后,上榜的状元正是那位与她即将成婚的男子,那男子去赴皇帝设下的宴,看到他深爱的女子正宫服锦衣的坐在皇帝一侧,当下一怒,就在女子失望震惊的眼光里扣谢了皇帝与他和公主的赐婚。 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年,这青梅竹马的绵绵深情自是深驻心里。男子日夜思念,女子朝日悱恻,这**一点即燃,当初的误会解开了之后,两人就更是你侬我侬,割舍不下。 后来两人一拍即合,女子下药暗害皇帝,男子拉拢朝中势力暗自辅助无权的皇子登基,以期独掌朝政。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然却被那公主媳妇发现了,这公主哭嚷着告诉了皇帝,皇帝一怒之下将状元剔骨割肉跺成了肉泥,这女子也当晚在冷宫里自尽,芳魂永逝。 更奇怪的是,第二日,处刑菜市口的斩头台上,昨日还鲜血淋漓,今日竟光洁如初,一尘不染,连带这那四处飞溅的血肉,也是不翼而飞,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据说,几日后一个大雪隆冬的夜里,那江南桃林的万棵桃树竟一夜之间花开满树,更是有人说,所有经过此处的人都依稀看到桃林里有个白衫少年和粉衣女子在嬉笑打闹。 那皇帝也在数日后薨逝,听说是看到了女子留在宫里的一条绝笔血绢,那绢上写了句话,“桃花泣血之时,我便要你一国为他陪葬。” 掌柜讲完一脸敬然的念了句佛,摇头叹道:“当年儿时曾听祖母提到过,我只当是个故事,没想到去年冬天那片桃林竟真的开出了血红的桃花,唉,唉。” 这戏台上的戏听了许多,却从未听到如这般凄艳绝美的爱情故事。想着虽在民间口口流传,但到底是皇家韵事,谁敢不要脑袋的搬上戏台,心里一阵唏嘘慨叹,倒也不会荒唐的将天灾扯到什么女子报仇。 第二十一章:昆仑妖遇 , 第二日,雨后初霁。 天刚蒙蒙亮,忘忧就在门外急急拍着叫门,将睡意沉沉的我和临儿连拖带拽的拉上了云头。 招来的这朵祥云足够大,又厚又软,我稍蜷着身子与临儿睡到了日上中天才有些清醒。 清醒过来之后就又勤奋刻苦的叹了一番昨日得来的那桩凄艳故事。自古痴男怨女难成双,不管是横刀夺爱的皇帝,还是因爱生恨的状元,本无对错可言,只是面对爱情的立场不同而已。那女子虽芳魂尽逝,但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君来妾陪,君去妾随,也算得偿所愿。 天荒地老和劳燕分飞仅仅一线之遥,那就是命格,最虚无也是最真实的东西,一生都在手心里牢牢握着,却也一生无能无力。 凡人如此,神仙亦是如此。 我轻叹口气,看多了风花雪月的戏本子,竟也对从未历过的情事如此感伤。 正感时花溅泪到兴处,心尖里忽地冒出一件棘手的事。再往前行个几百里就是不周山,可一时又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理由再唬他一唬,只欲说还休的将他暗自瞄着,天灵灵地灵灵的将过往的神佛求了个遍。 盘古大神,求您保佑忘忧认不得不周山... 女娲娘娘,求您保佑忘忧认不得不周山... 伏羲大帝,求您保佑忘忧认不得不周山... ...... 我满心虔诚的从远古大神求到仙班众君,当我一路求到土地公土地婆的时候,忘忧那厮终于满心欢喜的开了口,“小七,前面不远就是不周山了!” 我一个头无数个大,只得安慰自己忘忧太过呆傻无脑,连济世救人的神佛也不愿伸手救扶。 不周山是天地初开时数一数二的仙山,虽共工怒撞于此,天雷地火害了许多生灵,杀孽深重。但众所周知不周山是根撑天的柱子,是盘古大帝幻化世间万物时一节指骨,诛缘剑,是上古神剑,亦是上古凶剑。诛心断缘,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二十二章:前世今生难求解 , 我握紧手中的剑,出鞘轻划,冷青色的凌厉剑气就破剑而出,杀气腾腾的卷起漫天的草沙乱叶朝那几个不自量力的山魅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徵”的一声厚响,自天而降的一道浑厚仙光硬生生将剑气拦腰截断,两相消抵,引的高山轰轰滚石,林木摊倒。 我顿时喉中一股溢出的腥甜,稍一张口鲜血就滋滋吐了大片。 “姑姑,姑姑,你怎么了?”临儿见我吐血,怒的要去找一旁傻眼的山魅拼命,刚跑了几步,就被一个道骨仙姿的白胡子老道挡了回来。 白胡子老道高深莫测的瞅了我一周,一甩拂尘,笑道:“你额上这朵血莲花老夫很眼熟啊?” 我只当他是个道法高深爱管闲事的游仙,本不想多生事端,奈何他口出诳语又放跑了那些妖精,遂气冲冲用剑锋指着他,怒道:“你为何要多管闲事,阻止我杀了这些害人的妖精。” 那老头儿不怒反笑,意味深长的捋了捋白胡子,扭头看了看仓皇而逃的山魅,叹道:“老夫竟不知,这世道变的如此荒唐,竟也有小娃娃敢拿剑指着我了。” 今天出门真是忘了卜一卦,运道如此不佳,先是碰上了一群风骚妖怪,如今又碰上了糟老头子。 本仙叹了又叹。 那老道神色僵了须臾,手指轻弹,竟将面前的连我带剑弹退了好几步,似惊似凛的盯着我,一句一顿,“谁?是?糟?老?头?子?” 我在地上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能钻人的地洞,只好干巴巴迎上老道的吹胡子瞪眼,很是倔强要强的扯着临儿从他眼皮子底下跋扈的横了过去。 “你那把剑是难得一见的神物,以你现在的修为简直浪费,老夫见你与我有师徒情分,不如......” 老道的话渺渺沧沧,传了老远。 我只觉头昏脑涨,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又强撑着走了一阵,后背的深深抓痕被山间冷风一吹,更是疼痛难忍。 我一路上有气无力的扯着临儿,已无心再去骂一骂那山魅的祖宗十八代泄愤,远远的看到前面不远有一处山洞,还未到洞口就已经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是舒坦畅快,睁开眼就看到一堆烧得很旺的干柴正噼啪作响,火堆旁坐了三个人,临儿拿了只烤熟的鸡腿啃的正香。 见我醒来,临儿喜上眉梢,很是孝顺的跑来将吃得还剩一半的鸡腿递到我嘴边,“姑姑睡了这么久,想必一定很饿了。” ...... 本仙这万年来活的何其潇洒!何其快活!却不曾想短短须臾数年,竟将能欠的人情都欠了个遍,呜呼哀哉! 那日我昏迷之后,临儿很是孺子可教的想起了往日里他父亲教的吹曲引雀。当下就捡了片树叶子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子将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昆仑山素来仙鸟遍林,百年不遇的听到一次九重天贵客的曲音召唤,自是欢欢喜喜扑腾着飞来了一片。 这百鸟朝贺的瑞景自然会引来路过的仙人。说来还真是缘分,救我的那个恩人竟是那日在天宫里遇到的那对兄妹,兄名凤渊,妹唤凤衣;更有缘的是,那对兄妹竟然是凤族人;看来老天今日果真是睁了眼,家凤凰救了野凤凰,实在更是千里缘分。 自我在闲人庄灵智懵懂,也曾经怀疑过自己或许是凤族人,只是某一日因青霄看我长的太过俊俏就顺手牵走了,青霄为了证明他的英明神武也确实带我去凤族认了次亲,可奈整个凤族有金凤凰,白凤凰,花凤凰,还有绿凤凰,一路从王侯认到平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也无人承认普族上下谁能生出像我这样一只油光水滑的血红凤凰。 于是乎本仙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心结郁腹,日渐消瘦,才万分哀戚的承认了我是个不知从哪个蛋里爬出来的野凤凰。 既然兄妹二人救了我,眼下也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只能在心里的人情谱上又记下一笔一债。且我又身无所长,只对做饭有些天赋兴趣,堪堪是厨艺倒还能卖弄一二。 于是我便自告奋勇,顺便借着被他们猎的那些飞禽走兽的光,一番捣鼓,做了顿还算丰盛的烤肉,就着这清风朗月的秀丽凤光饱餐一顿,才结伴去了元始天尊设坛的紫竹峰。 想来这四海才俊中口口相传的最正经不过的元始天尊也是个懂得享乐的老神仙,竟然挑了个如此适合吟诗作画,花前月下的场所去与那一众神仙辩论枯燥无味的道法。 紫竹峰高耸云端,日光将这峰顶随处飘着的游云镀了层金灿灿的缱倦柔色,葱葱茏茏的紫青色毛竹沿陡峭的峰石长了一圈,只留了个容许两三人通过的竹门。里面倒是很宽阔,一缝不缺的铺满了白玉石板,只前面安置了块论道供坐的圆石桌。 风来竹音沙沙,风去竹香幽幽,果真是个好去处。 本仙万年来不曾参加过这么正经的道会,自是兴趣盎然的听了数个时辰。耳深处皆是激烈铿锵的几番辩驳,又多生涩难懂的道语,不多时就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间,又侧目看到临儿不知从哪儿捉来了两只蛐蛐,和那凤衣妹子玩的忘我,独留我无语凝噎,抓耳挠腮了一阵之后便偷溜了出去。 从高峰上极目远眺,烟锁万山,天风苍林,长水飞练,江河横溢。其壮哉美哉已不是世人所能描绘一二,立于巅峰天下小,只觉浮生黄粱一梦,无可追忆。 招了朵祥云,走走停停赏了半天风景,不知不觉还真摸到了元始天尊的老巢,玉清宫。 两个唇红齿白的小童子正蹲在门边打瞌睡,我掐个诀幻变成一只蛾子一路兜兜转转的终于到了后院。 后院里果真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整座山丘上开满了血色的莲花,无叶无枝,妖灼似忘川河边那一丛丛怒放的彼岸,红彤彤得像是要烧着天幕。 丘下是一池腾着白烟的红潭,触目惊心的红,似火燃烧的红,像是哪个断肠人遗落于此的一角心脏,瑰丽阴寒。 我幻回原形,一步一步往前走。四周沉寂,连风声都在空气中凝固,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哒哒的响起。 我仿佛看到那个池边,正婷婷立着一个飘摇晃动的女子倩影,她穿着一袭比这潭水还要红的如火嫁衣,无悲无喜,开至荼靡。 直到一圈普照万物的柔和佛光在身前铺天盖地的洒下来,我才木木回过神。 那菩萨佛光万丈,头梳五髻,左手持了一株青莲,右手执了把宝剑,骑乘一威武雄狮,慈眉善目,端庄悲悯。 我学识浅薄,委实认不得这是哪里的佛陀,只是下意识的屈膝下跪,恭敬肃然拜了三拜。 “当初这朵滴血莲沾了世间红尘俗气,中天婆娑之地亦无法净化罪孽,我佛有好生之德,就托本尊送来昆仑将养着,没想到这畜生颇有些道根,弹指万年竟也顽强活了下来。”菩萨安宁从容道,语气里尽是大慈大悲的哀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红潭里果真生着两株金光红莲。 他垂眸悲悯看我一眼,方道:“这世间一切皆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命债有命债的还法,情债亦有情债的还法。” 话音潺潺未落,就听到一声洪钟般的狮吼,那佛陀就乘狮驾雾西去。 第二十三章:魔域银袍男子,青霄重现身 , 月牙弯弯拱上来,秋气泛潮,寒露浸骨。直到我的衣裳被晚露湿透,才怔怔觉得膝盖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硌得生疼。我踉跄着站起来,双腿跪的有些麻木,一瘸一拐走了几步,招朵云直奔了紫竹峰。 佛说,因果轮回。 那究竟是谁种的因?又该是谁尝这果? 那个方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袭灼灼嫁衣的身影又是谁? 细细回想起来近日里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这冥冥之中有注定的纠缠,又似乎相安无事,互不牵连。 到紫竹峰的时候,临儿正孤零零的倚在石凳上酣睡,一群神仙们似是不知疲倦的仍是辩潮一浪高过一浪。人影熙熙里,依稀看清那个正端坐在石台上抚须侃侃而辩的坐擂白胡子老道,心跳顿时停了半拍。 嘶~,正是林中那个糟老头子,看那年岁与仙蕴应是元始天尊无疑。 当下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匆匆向那对兄妹道了个别,就背起熟睡的临儿逃之大吉。 一路东行,暖儿很是乖巧的窝在我怀里睡了一路,月上中天时才嚷着肚子饿,幸好忘忧的包袱里还有些上次吃剩下的棪果树子充饥,直到天将破晓时分才赶到不周山。 许是人间又要迎来今年的寒冬,夜里凉意滋生,霜露铺地。我将临儿小包袱里的衣裳拿出来给他穿上,像粽子般裹了又裹。 天空黑蓝,澄澈干净,东南方云层里透着几缕日出前即将裂出的曦光,西北角稀稀的挂了几个将落未落的星子,闪着微弱的沉光。 不周山高大入云,巍峨屹立。纵使天将明,山脚下还是黑漆漆一片。我一手扯着临儿,一手拿出前些日子天后赏的夜明珠照明,透过萤白柔和的光晕寻了一周,也没看到半个人的影子。 许是之前遇到了那几个山魅,我这心里总不是很安心。除了我和临儿高高低低的呼叫,四周静谧的有些渗人,明明是即将万物苏醒的清晨,却连一两声虫吟鸟鸣都不曾响起,我将临儿的小手握的越发紧。 我下一步刚踏出去,只觉脚被外物弹了回来。一道黑色的结界墙就开始隐隐泛出阴暗的煞气。地缝里好几缕黑烟腾腾冒出,雾障里慢慢走出十几个高大狰狞的黑甲魔兵,大声嘶吼一声,就甩着狼牙棒朝我扑来。 我被困在结界里,凭我这三脚猫的仙术自然是处于劣势,就只好死命护住临儿,任由条条道道的魔力将我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缓缓踏步而来一个身穿袭地银袍的男子,如缎的银发一直垂到脚底,右半脸戴了个雕有朱雀图腾的精致金色面具,衣发飘飘。 那数十个魔士单膝跪地,恭敬喊了声尊主就化为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男子隐映在半壁朝晖下,左半脸裸露的肌肤若山间轻雪薄白无色,只那双泛着血光的眸子戏瞅着我,如恨意深深烧灼的彼岸花,寒气森森。他停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望着我,启唇道:“七舞,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已知绝无生还可能,更不知道他口中唤着的七舞是谁,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我一定不能让临儿出任何事。 我虽已遍体鳞伤,金红的仙力正混着阴黑的魔气从伤口处丝丝缕缕的飘出来,却还是紧咬牙关直起身,将抽泣的临儿紧紧护在怀里,怒视着他,“你若敢伤临儿半分,整个九重天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嘲讽一笑,下一秒冰凉的手就狠狠掰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正视着他,眸光凝聚,幽暗狠戾的盯着我,冷笑道:“哦,不,我要的是你的命。” 他手指一用力,顿时就有千千万万的黑气自下巴前赴后继的涌入天灵盖,如跗骨之蛆,寸寸啃食。 临儿抓起他垂于袖下的另一只手狠狠咬了上去,他眉头一皱,一掌就将临儿扇出去数丈远。 我亲耳听着临儿落地时的沉重撞击声,只觉心疼无比,勃然愤怒。眼中逐渐渗出了血色的红光,直映到他冷冰冰的面具上。他嘴角几丝冷笑逐渐蔓延到眼睛里,却是更为嗜血狠戾的盯着我,手上的力道又重加了几分,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他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忘记前尘往事了吗?以为这样护你周全了吗?他做梦!”他说着一阵颠笑,越是放肆疯狂的捏着我的下巴。 我只觉头疼欲裂,每一处肌体都像是被千万毒虫啃咬,痛入骨髓,轰鸣作响。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的眼角开始有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落,我忽然间想起青霄那玉立在桂花树下的飘飘绿影,他回头对着我笑,如沐春阳般对着我灿烂的笑。 他远远朝我伸出手,似嗔似怪般喊我,“小七,你傻站在那干嘛?怎么不过来。” 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般一涌而出。 我一直以为我能够坦然面对生死,可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从来都未真正看破过生死。所谓看不破,也许就是凡尘里有了所痴念的人,也许就是放不下心里的执念。这一刻,我无比恳切的想要活下来,想要在平和的岁月里伴他左右,吵骂也好,打闹也好,只要是他,都好。 正当我意识低迷,双眼雾白之时,一道凶狠的青光从背后朝男子不偏不倚的劈了过去,只听到一声灵力相撞的轰响,男子就狼狈的飞出去了数十丈远,鲜血淋漓的挂在嘴边。 我重重栽在地上,强睁着双眼,模糊中只看到眼前一身飘飘的素绿色的熟悉身影。 他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杀气,一步一步走到男子跟前,冷厉似剑般道:“如果你敢伤她一分一毫,我穷毕生之力,也不会放过你们。” 男子勾唇一声讽刺的冷笑,蹒跚着直起身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似哭似笑道:“你一直说我傻,难道你不是比我更傻吗?”说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苍凉无奈的笑声一圈圈自唇边荡开。 “今天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放了她,可是我也劝你,不要重蹈我当年覆辙。”他说完一扬衣袖,黑烟笼过就消失在茫茫虚空里。 那一抹我此生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踩地的沙沙轻响在我耳前渐渐变重变厚,我只觉这万年里从未有此安心过。 直到那双带着桂香味的细腻玉手怜惜的抚过我的一寸寸柔发,我只觉眼皮沉重,只想闭上眼睛任这漫漫岁月与我一并沉沦在他万古的温柔里,喃喃道:“青霄,青霄,青霄......”。 第二十四章:万年一痴梦,岁月安稳 , 天地玄黄,日月无光,连天的荒草被劲风吹的飒飒作响,满眼是飞旋在空中的黄沙碎石。狂风呼啸的拂过我耳边,只留下一串似百鬼哭嚎的沉重呜声,扬起我如火的嫁衣,扬起我如缎的乌发。 前面陡峭的悬崖边,男子临风独立。姿体傲绝宛如岩边劲松,雍华贵气一如江山锦绣,一袭鲜红的喜袍翻飞似黄沙中滚动的绚烂流霞,红得刺目,一寸寸快要烧着我的心。 一步步,一步步。 我一步步想要走到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并肩赏河川秀丽,度年华如诗。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的走,好像都永远走不到他的身边。 他慢慢朝我走过来,飞沙走石中,我拼命揉着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却咫尺即是天涯万里,怎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那双寒冰似的眸子冷漠决绝的盯着我,将我盯的千疮百孔。 那漫天黄沙里破尘而出的一束强大仙力迎面撞来,仿佛带着巨大的恨意将我掀翻在地,我狼狈的摊在地上,身上明明很痛,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只呆呆看着身上一道道蜿蜒的鲜血将大红嫁衣染的异常瑰丽妖娆。 他淡淡的看向别处,似乎连再多看我一眼都是极大的奢侈,凉唇轻启,“前尘往事你今天起便忘了吧,我也会忘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笑着笑着却满脸都是阑珊交错的泪,一滴滴一滴滴的砸下来,宛如利刃剜心,落刃住皆是一片血肉模糊。 我的心在那一刻也破碎成一片片,同这黄沙一并扬飞在风里,转瞬不见。原来我这千年里活得最快乐的时光,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痴人梦,只该是一段豪无分量的前尘往事。 忘了?那一年年,一幕幕,你给我的锦瑟华年,让我如何能忘记? 让我如何敢忘记? 让我怎么忘记? 我从满脸泪水中睁开眼,看到正坐于床头的男子,眉目温和,正噙着弯浅浅笑意替我轻拭眼角的泪水。 他越擦我的眼泪就越是汹涌的厉害,决堤溃千里,怎么也止不住。 他嘴里逐渐挂上那副招牌的嘲弄笑意,一边替我擦泪一边调笑道:“怎么小七,看来你一点都不想我回来啊,看你哭的这叫一个惨烈,我有那么招人烦吗?” 那熟悉的眉目笑意盈盈,正吊儿郎当的戏瞅着我,换作平日我指定会以牙还牙的戏弄回去。但此时此刻,我只觉心中满腹委屈想念,直起身就扑到他怀里,鼻涕眼泪一箩筐的全都抹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双手僵垂了几秒,很快就环过我的肩,温柔的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笑道:“别哭了,如果被你的脏鼻涕弄脏,我会很嫌弃这身衣裳的。” 我胡乱揉了揉哭花的脸,将脸狠狠埋到他怀里摩擦了好一阵,才满意的直起身,哼道:“没衣裳穿才好呢,你光着身子这四海的女神仙们不知道会怎么感恩我呢?” 他玉指轻弹过我额头,窗外细碎的日光透过窗子斑驳的洒下来,渡在他晶莹剔透的肌肤上,宛如一块泛着血晕的璞玉,浓如泼墨的长睫正随着呼吸轻颤,面如春晓花,目似秋波水。 我只觉心跳倏忽停了一拍,复又扑腾扑腾的剧烈跳动起来,直引的全身的血液都苏醒般活跃。绯色的潮红一直从颊边晕到了耳朵根,浑身上下,羞燥难耐。 “哎呀哎呀,你如果再敢打我头,我一定剥了你的皮。”我挣扎着一把推开他,不甚牵扯到了一身的伤,疼的我倒抽一口寒气。 青霄被我推出去几步远,见我沁了满额的汗,嘴上虽不输气场的调笑,却还是忙赶着奔过来,小心的扶我躺好,喋喋不休的啰嗦起来,“唉,你说说你,没事干嘛瞎往不周山跑,还好是遇见了我,有惊无险,否则你这小命......” 我渐渐别过脸,看着床壁发呆。一晃弹指数万年,花开几度。我从小无亲无故,青霄无疑是岁月赐给我的最大慈悲,让我在本该孤独的日子里焕发光彩。虽然在一起吵吵闹闹无一刻停歇,但我一直当他如父如兄,万分敬重。但不知不觉这份感情似乎变了味,漫漫岁月里竟波澜起了某些眷慕情愫,在我不注意时不可遏制的疯长着。 我也算是因祸得福,虽然被莫名其妙的打了一顿,但有了青霄这个靠山,自是可以借着行动不便的噱头赖在了闲人庄。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闲来中庭信步走走,观花戏鱼,品酒睡觉,觉得数万年也不曾像现在这个把月安生过。 前几日大师兄去天宫拜谒天君,我偷摸幻个随行仙厮,也跟着一同去了趟九重天。 青霄早跟我说过临儿无事,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已送回天宫好生安养了,虽然娥兮娘娘多有抱怨,但碍着青霄的面子最终也不了了之。但我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总得自己跑一趟才安心。 大师兄仔细叮嘱了几句,就径直去了凌霄殿。我一路溜达到了落梅宫,在宫里宫外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半丝人影,只去梅林里坐了一会儿,看那三株桃花正开得无比的艳,如血如泣。想来忘忧与子南二人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也许正浓情蜜意的不知在何处逍遥。 又顺道去了趟凤阳宫。梧桐树下,暖儿和临儿正逗弄着一只鹦鹉,说是要训练到会说人话送给我作礼物。我在门外暗处踟蹰了许久,终没有现身。 我自知从今天起,天宫便与我再无任何瓜葛,天宫里的人亦是萍水相逢。一向洒脱惯了,就特别害怕被情意束缚,思念深重,朝朝日日不得安生。 青霄自那日我醒之后,就在炎灵洞里闭了关。我也自那日之后就换上了庄中弟子的男装到处晃悠,旁人问起来只说图个新鲜,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掩掩簪子弄丢的事,束起男子的发髻,也省得青霄哪日冷不丁的问我怎么不见头上你珠钗? 虽然天后的赏赐大部分都在宫里扔着,但我准备去昆仑山的时候也带了不少,整日金银不愁,我又重新过起了富贵闲人的生活,整日里往人间街市上跑,为临儿搜罗到了不少好玩意儿。 第二十五章:听戏遇怪事,鸳鸯配成双 , 今年人间的冬来得特别早,漫天白絮纷飞。半空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雪雁的鸣叫,和着簌簌的落雪声一并消失在单薄的空气里。 虽然人们口中南方的灾情很是棘手,处处荒野白骨,怨声载道。但这也丝毫没能影响的了都城这里贵族商户们日日笙歌,夜夜美酒的糜烂生活。 听说西街的那座茶楼里新来了个长得很美的旦角儿,要开一出名为牡丹亭的新戏。一大早我就紧赶着从闲人庄过来,虽然早就给老板付了定金,但难免人满为患抢了我的好位子。 不大一会,茶楼里已是济济一堂,座无虚席。我如愿得了平日里常坐的位置,紧靠二楼围栏,前后都有水墨的屏风遮挡,即清净又能将下面戏台尽收眼底,可谓是风水宝地。 我已经闲来磕了小半盘瓜子,那戏台暗处绣有大红牡丹的障帘终于有了动静,一个身穿朱红长宽戏服的女子挑帘而出,脂粉施深,柳眉入鬓,长眸顾盼。一步一生莲,云袖轻颤,浅笑复低眉,纷纷引的众人拊掌喝彩。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女子摇起手中的团扇,启唇和乐,嗓音如空谷黄鹂初鸣山涧,委婉清脆,悠扬回环。我不禁被这气氛所感染,也跟着众人一并抚掌喊好。 这戏看了一幕多半,也看出了些眉目。讲的是一个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正看到兴起,忽然从大门外黑压压涌出一帮身穿纯白道服的道士,手执长剑迅速布好阵将那女子团团围在中心,二话不说,众剑归一皆指向那个女子。 台下的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小声嘈嘈的议论着。待到那群道士术法凝于剑身,剑锋迸出的道术将女子掀翻在地的时候,观众们想必被这阵势吓到,咋呼了一阵就仓皇四面逃窜了。 我素闻凡间的道士正心正义,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怎么会与一个平凡戏子大动干戈?待我眯眼看清那戏子头是西晋有一个名唤潘安的美男子,因样貌出众每每出行都惹得无数少女往行车上投瓜掷果。 脑中便不由自主的补了一段画面,某一日上尧君坐轿出行,所到之处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有许多姑娘为示爱慕之情,一路上往轿子里投掷瓜果,数量多到上尧君家里一年都不愁果蔬。自此之后,只要家里缺了瓜果,上尧君便悠哉悠哉的坐着轿子去街上转一圈就好了。 我这厢脸上已经乐开了花,忽感到重重人影里射来一道毛骨生寒的冷光。我七上八下的乖笑抬起头,就看到上尧君正冷冷的瞅着我,轻启薄唇,只有我能听到的千里传音就在我耳边凉凉浅浅的响起:“你走得如此慢,是想再让我抱你走吗?” 我脸一红一热,想起那日他从瑶池抱我一路的囧事,也不管撞没撞到人,只管埋下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一个劲的往前走。忽得撞入一个冰冷厚实的怀抱里,抬头就看到上尧君那双看不到边际的黑漆眸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冰凉的手就一把覆上了我抱着女娃的手,大力握在掌心里。 过往的路人越聚越多,我两本就在人堆里出尘,如今我又扮了个天杀的男装,见我一个细皮嫩肉的大老爷们怀里像模像样的抱了个娃娃,与眼前男子两手相搀,举止亲密,难免交头接耳的议论指点一番。 第二十六章:雾泽竹屋下,美人画中痴痴念 , 这一路专挑僻静的地儿走,不多会就人烟渐稀。 我试图挣脱了好几次,可是我每挣一次,他的手就握我握得越发的紧,仿佛要嵌进血肉里。索性既来之则安之,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任由他牵着走。一手被他低低扯着,只一手承担起了女娃的重量,一路走得胳膊无比酸疼,又不敢抱怨,只能做些小动作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就故意拖慢我脚下的步子,一前一后。 他忽然停了脚步,我一个不注意直撞上他的肩侧,惊得怀里的女娃哭啼渐起。 我从他手中恰到时机的抽回手,手忙脚乱的又是亲又是哄,女娃才渐渐止了哭声。她睡得倒是很安稳,可不多时我额间已布满密密的细汗。内心自嘲了一把,子女生来劳父母,幸亏我是个野凤凰,要不然这顽皮性子不知要让父母操劳多少? 几指冰凉颤抖着抚上我的额间,无比爱惜的缓缓擦拭着我头过两万多年前上尧君四海共贺娶了个绝色的远古女上神。可没过多久,那位女上神就离奇的失踪了,任天南海北也寻不到。 至此以后只要是有意或无意提起那位女上神的神仙,无论职位高低,都被一向宽厚的上尧君削了仙籍,贬下了凡,永生永世不得再列仙班。之后这件事便成了四海的大忌,也渐渐无人问津。 难不成这画上的女子正是那位与其伉俪情深的女上神? 然回过头,就看到上尧君正一手端于袖前,直立在我身后。两眼脉脉流转的温柔渐渐丝丝缕缕的从眼底漫出,成江泛海汤汤淌过,似慕似念,连带着嘴角都溢出些难得的安然笑意。 若不是那张精雕细琢的脸,我真的认不出眼前这个正沉浸于深深思慕中的男子是九重天上那个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上古仙尊。 这世间繁花开遍,怎敌你一个嫣然回首。 漫漫光阴里,能被一个人永不间断的想着,念着,爱着,纵使那位女上神已经仙逝,但一颦一笑也都被眼前这个深爱她的男子烙进了当初的岁月静好里,就是死了,又有何憾呢? 第二十七章:宿怨讨债人,尽付深情 , 他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淡淡的眉眼,淡淡的表情,淡淡的动作,仿佛永远都在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但眼里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他回过身,五指轻翻,桌上就出现了满满一篮子蔬菜,“你不是饿了么,去做饭吧,正好我也饿了。” 说的如此理所当然,如此寻常平淡,倒叫我一愣。 我看了看桌上一篮子似乎正向我邀宠献媚的菜,又看了看上尧君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当下傻在那里原地石化。 上尧君下巴轻扬,斜睨着我,颇有些无赖说道:“嗯,我曾经救过,难道让你做顿饭还为过么?还是你想跟着我做一辈子厨子?” 那“一辈子”三字着实让我不经吓的一抖,恓恓一笑,绕过他抱起一篮子菜就往旁侧的灶房跑。 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干净整洁,平凡的像是一处篱院农家。 我一边切菜,一边把泛滥的苦水在肚子吞了又吞,咽了又咽。莫名的被拉来做了厨子,况且这主子那张冰块脸看起来又不是太好伺候。 旁边屋子传来女娃哇哇呜呜的哭泣,我马不停蹄的跑过去一通好哄,才将这小祖宗哄睡着。 唉!本仙这万年来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生活如此多姿,却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被狠狠地剥削了一把,煮饭哄娃倒是一把好手,竟也做的手到擒来。 将那娃子哄舒坦了,我又马不停蹄的赶回灶房。 日光透过竹窗外的几枝树影,在上尧君的身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点。而那个曾经提剑睥睨四海的洪荒神尊,正拿着一把小小的菜刀,一刀一刀,明明是如此粗鄙的切菜动作,在他手中却好像定格成一幅行云流水的画卷。 我竟有些羡慕那个女上神,想必在许久以前,那个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仙尊愿意为她放弃最尊贵的身段,俯身低头,无比虔诚的为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安然于青山绿水间,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上尧君停下手中的动作,侧头看我,眼里似乎有一潭尘封已久的温柔正渐渐苏醒,淡淡道:“愣着干什么,快点来帮忙啊。” 我愣了一愣,忙跑过去帮着洗菜。 他切菜,我洗菜。他炒菜,我烧火。 他炒菜的动作娴熟优雅,一翻一扬,一铲一盘,尽是回风流雪的飘逸,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食材,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却香味四溢。 他的侧脸看起来曲线柔和,少了许多平日里的冷峻孤傲,仿佛锅里正在炒这盘菜敌得过这世间所有的旖旎风光。 灶台里红红的炉火将我的脸映得通红,也将我的眼晃的湿润。遥远的记忆里仿佛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我伸手,他说,来。 他说,七七,来。 “上尧......”,我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双目湿湿的望着他。 他动作蓦然一滞,随即将锅里炒好的菜装入盘中,若无其事的掸了掸衣袖边的灰尘,头也不转的离开,边走边道:“把菜端过来,吃饭吧。” 我这才惶惶回过神,皱眉双手拍了拍烧红的脸,心里一万点丢脸。 本仙刚刚那万分浓情蜜意的一唤是什么鬼! 我小心翼翼的来回几趟将菜端过去,却始终不敢看他的脸。只如坐针毡似的静坐在凳子上,拨弄着碗里的饭菜,一个杂动作也不敢有。 “好吃么?” “好吃好吃。”我推了一脸明媚的笑。 上尧君执起筷子吃了一口菜,举止优雅高贵,又漫不经心的问道:“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你吃。” 我“啊”了一声,几珠冷汗从鬓角慢滴下来,我赶忙用袖子拭过去,忙点头哈腰道:“这就吃这就吃。” 刚夹了一筷子菜放嘴里还没来得及细嚼,就着急忙慌的夸赞,“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咳咳,咳咳咳......”,马屁还没拍圆润,倒先不争气的呛到咳嗽起来。 上尧君唇角难得抹出一丝笑意,又低头吃菜。 虽然有上古神君亲自动厨,殊荣无比,但这顿饭无疑是本仙万年来吃得最百感交集的一次。 吃过饭,上尧君的心情好像不错。在一旁书架里拿了卷书慢翻。我在心里将嘴边的话斟酌了数遍,刚下定决心走几步,又垂头丧气的退回来,走几步退回来,走几步退回来...... 上尧君怕是不想屋子里有一个举着钳子来回走的螃蟹恍花眼,遂将书放回书架里,走近我几步,问道:“你想问我什么?子南吗?” 这上古神仙的智慧果然不是我等虾兵蟹将所能比拟一二的,我一脸郑重的点头,问道:“那个蜀山的道士怎么长得那么像......” “他是子南,又不是子南。”上尧打断我的话,负手转过身看着门外开得很盛的几株梨花,皎皎似雪,随风翩翩。 我自是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凡那些世外高人们说话老喜欢藏着掖着,实在不行就将天机不可泄露搬出来推辞,让我这样的愚人抓耳挠腮。 想那人虽面貌与子南一般无二,但浑身的气息确是凡人无疑,难不成这子南君得罪了天君,被扔去下凡历劫了? “子南是痴人,我又何尝不是呢?”上尧君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那双墨眸却更为深沉,漆漆无边。 门外的梨花簌簌飘落,恋恋回旋,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春冬更迭,它们就这样开开谢谢,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绚烂,却终是归于尘土。 出了幻境后,人间已是夜晚。今夜的天空格外晴朗,万里无云的天幕上挂满了亮闪闪的繁星。 月夜繁星下,银发男子背月直立,华服席地。虽正微微笑着看向我们,可眼里却满是森森的寒意。 我认出他就是不周山下的那个男人,下意识后退几步,将半个身子都隐在了上尧君身后。 “师父,我们已经有两万多年未曾见过了吧。”他踏着星月一步步缓缓走过来,虽是用极其温柔怀念的口吻对上尧说话,但阴冷的眸光却一刻也未曾离开过我。 什么!师父!眼前这人竟然是上尧君的徒弟,我惊得对上他在月光下泛着血气的眸光,不住一个寒噤,往上尧君的背后挪了又挪。 上尧君向前一步,直迎上他的目光,异常冷冽道:“你最好安分点,否则本尊一定会毁了你。” “哦?”男子故作震惊的看他一眼,笑着轻叹口气,满是挑衅道:“毁了我?若是你真的能毁了我?怕是在当年就不会留我了吧。” “我这次来,是来找阿灼的。”他说着绕过上尧径直走到我身边,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勾起唇角,冷讽道:“你这张脸还是一点没变,怪不得能将我师父迷的团团转。” 我抱着怀中的女娃后退了好几步,一脸警惕的看着他。明明是分外柔和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确是有些冷冰冰的惨白,让人不寒而栗。 “把孩子给他。”上尧清淡的语气被微风吹得有些颤抖,我清楚的看到他的双手在袖下紧握,在月光下爆起凹凸不平的青筋。 男子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异常温柔的抚着女娃的小脸,嗔骂道:“你再这么不乖,你母亲如何能安心啊。”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诡异一笑,就隐没在黑雾之中。 第二十八章:生死磨一痴情梦,世事沧桑 , 我急匆匆回到闲人庄,在青霄闭关的炎英洞外徘徊许久。 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为什么一向不问世事的上尧君待我如此不同?为什么会接二连三发生这么多怪事?为什么那个红衣女子老是频繁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有那个银发男子又是谁? 我像是处于重重迷雾里的一只落单的孤雁,飞不出去亦飞不进来,进退维谷,只能处于原地任人宰割。 “青霄!青霄!......”我朝石门里大喊了一阵。 炎灵洞位于后山两山的夹峰中,高山深涧,碧水飞练。我的声音在空谷里格外响亮的荡开,却许久没得到一丝洞内的回应。 以前青霄闭关时,我每每无聊就端些糕点来洞前,一边吃一边将我在四海里搜罗到的奇闻异事讲予他听。无论他出不出来,却也总能听到他在洞里时有时无的回应附和。 我又静心等了一阵,洞内还是没什么回应。 青霄曾经告诉过我,炎英洞石门左侧去两寸有一处暗格。我试着按下暗格,伴随着一阵飞土溅尘的轰音,那石门竟真的自下往上缓缓抽去。 炎英洞内壁石嶙峋,怪峰突地,洞中峰石金色的散光和白雾茫茫的仙障交缠四漫。 我摸索着往里走,看到正中间的白玉高台上,雾气蒙蒙里正躺了一袭显眼青绿。心里恨恨抱怨,怪不得不理我,原来竟是在这睡着了。 青霄长发未束,青丝凌乱,如绸如缎的披散下来。脸色如入冬霜月,泛着毫无生机的白,大片大片的血迹密密麻麻染了一身,我木木一愣,赶快跪在地上将他抱在怀里。 “青霄!青霄!青霄!你醒醒,你醒醒啊!青霄.....”,我害怕他会像以前那样故意装作听不见逗我,所以叫得格外大声。可空旷的山洞里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无助地飘来荡去,寂寥无比。 我渐渐叫不出声,如梗在喉,滚烫辛疼。眼泪滴滴如雨,啪嗒嗒地打在他那一身素青衣裳上,原本已经干上的血迹逐渐变得渲润,欲加红艳的渗开。 当初我还嘲笑过青霄一把年纪还看不破生死,原来真正能看破的也只是他人的生死。 我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能想什么。只觉得怀中人的分量越来越重,重到我小小的心已经承受不起,可天地却越来越轻,轻得好像随时一阵风就会吹走。 这阡陌红尘,辽辽天地,我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别哭了,别哭了,本来都不好看,再哭就更丑了。”怀中人终于有了些轻微的颤动,勉强半睁开眼,微微笑着侃我。 我第一次觉得能被青霄骂也是件很幸运的事,只觉得心里又委屈又幸福,将头埋在他怀里,明明是很开心的笑,泪水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那日后,我曾问过青霄他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可他半推半就怎么也不肯说出实情,只说是被不周山下潜伏的魔兽所伤,我也自是不信青霄会被区区一个魔兽伤成这样。 这天我从桂园里精心折来了几枝桂花打算去聊慰一下那位伤重的老人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一声声女子温柔谨慎的询问。 我趴在门缝里看,那个红苏正执着一碗羹饭呵气轻吹,一勺一勺喂给青霄。四目相对,眉眼笑浅,真是亲热得很哪! 我看了看手中的几枝破花,气得牙根痒痒。一想到屋里那般郎情妾意的画面,心里就更是五味陈杂,也不知究竟是发的什么火气。 我将花愤愤扔到地上,脚步碎密的来回踩,“死青霄,你难道没有手吗,还要别人喂,你信不信我马上砍了你的手,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哼,哼,哼。” 等到花枝被我踩得稀巴烂的时候,大师兄已经颇感新鲜的在我身边立了好久,迟迟问道:“咦,小七,纵是师父气坏了你,这些好看的花可是无辜的。” 我现在看谁都是一团火气,对他蔑哼一声,扭头刚想走,一个不甚狠狠撞上了门框,我揉着发痛的额头怒怒朝门踢了几脚,就气愤的走开了。 我虽疾步走着,但耳朵根却是一个劲的往后撇着,果然青霄开始从后面叫我。 听到他叫我,适才心里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想来我们两万年的深厚情谊岂是一只半路杀出的小鱼所能比拟一二。索性故意假装听不到,挺胸抬头,迈着轻快的步子,很是潇洒的给了他们一个漂亮的背影。 青霄最喜欢吃人间芳霖轩的桂花糕,为了证明我此次来人间并不是专程要给青霄买份桂花糕与那个红苏一比赤子之心,所以又特地去茶楼坐了一会。想来待会送过去的时候本仙可以很满不在乎的说是去茶楼听戏顺便带来的。 也不知是我一心想着回闲人庄,还是今日的这出戏太没有看头,辗转难定的坐了一阵,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刚欢喜走了没几步,迎面跪下一个素衣女子,连连磕头道谢,“姑娘,谢谢你那日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这一声声实诚的磕头重响将我磕得一头雾水。我将她扶起来,上下打量,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救过人? 待对上那双杨柳风情的绯眸,我才恍恍忆起,半年前好像是在客栈外救过一个姑娘。 之后一通寒暄,我才知晓原来那天我们从客栈离开后,掌柜见她是我这个贵客救回的,且她又无家可归,父母双亡,就好心将她收留在了客栈里。 灾情泛滥,毒障盈野,不多时那里的市镇就爆发了瘟疫。不出两月,处处横尸街头,俨然成了一坐死城。她安葬好掌柜后,在逃荒的路上也不甚染了瘟疫,幸运的是,却被一个路过的白衣少年救了。 可她当时命悬一线,重重昏迷,却没看清那男子的样子,只是闻到了那男子身上有很重的梅香。 她一路来到都城,身无分文仅凭着一身的唱戏功底也渐渐熬出了个不大不小的角。 “你前几日是不是在这里唱过一出牡丹亭的新戏。”我看着她已洗去厚厚脂粉的脸,觉得眉目越发与那日的花旦相似。 “是啊,那日还真是惊险,茶楼的老板说我被妖怪附体,惹了一群道士追杀过来,幸得被路过的两位公子相救,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报答,那两位公子就走了。”她说着轻叹口气,黯然惋惜。 我低头看了看穿着的罗裙,又想起那日扮的男装。她口中的两个公子一个是上尧君,另一个便是在下无疑了。想来那日我也还没来得及救她,她这一口感情饱满的恩人,倒是教本仙神不知鬼不觉的沾了上尧君的光。 第二十九章:姻缘线上冷情人,再遇故知 , 我提着一屉桂花糕美滋滋的走在路上,心中暗暗描摹了无数遍青霄感激涕零的模样。 正哼着小曲,只觉耳后一道裹着风声的飒飒鞭音朝我横撞过来。我敏捷一躲,那甩出的长鞭顿时扑了空,卷得前方空地上草叶杂飞。 女子很是麻利迅捷的将长鞭朝空中一扬,收回手中。歪头将我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才大步走过来,飞扬跋扈的轻瞅我一眼,不屑道:“呵,我还以为重涧看上得是什么样的人,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眼前女子一身束腰的窄袖红衣,简洁却英姿飒爽,正双手叉腰,不服气的看着我。剑眉杏目,肌骨傲然,丝毫没有女子莺燕的柔态,反而是更添几分泼辣执着的灵动。 我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何处得罪了这位侠女? 那侠女看我正一脸茫然的细看着她,杏目怒睁,上前一步执长鞭指着我,“今天我们就来比试一番,看看究竟是谁更厉害。” 凛然爽快的声音顿时将我千山万水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悻悻笑着,挪左挪右尽量让她的长鞭离我远点。 自从当年出了乐安那档子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就对鞭子有些难以言明的恐惧,现如今那长鞭正不偏不倚的指着我,玄铁细勾,环环紧扣,正泛着锃亮银光。 我抿着唇,屈膝快退,“我们无冤无仇,你怕是认错人了。” 女子轻哼一声,挥动手鞭。长鞭如灵蛇游动,起势扑向我,我竟忘了使法,只木木愣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鞭影。 凭空忽地闪出一个高大背影隔在我与鞭子中间,护着我退了好几步,才听到一声冷亮的锦缎破裂声自他背上响起。 “是你!”我仰起头看到面前笑靥如花的男子又惊又喜。 “星星,是我。”他的眼里似乎闪着亮晶晶的光,目光凝聚时,好像比那天晚上的漫天星子还要明亮。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说着一捶他胸膛,惹得他一阵闷咳轻嘶。 我跑到他身后,看到绣着大片牡丹花的红缎锦衣沿背裂了一道,鞭齿深深,那一道如凝脂般的裸露玉肤血肉糜烂,正滴滴往下淌血。 “殿下,殿下......”,那女子再没有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声音微不可闻,渐渐散在风里,满脸懊恼的埋下头。 我刚想上去好好教训她一通,就被重涧拉住手臂。他漫不经心的扫过女子,轻轻摆手,语气疲惫,“罢了,灵音,你回去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灵音双目泛红的望着重涧,泪水汹涌在眼里盘旋,却咬紧了唇,怎么也不肯落下。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重涧扯唇冷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不以为然的道:“妻子?我活这十几万年,还没有人敢自称是我妻子呢?” 听到他这么嘲讽的话,灵音憋在眼里的泪终于倾泻如潮,但还是紧咬着嘴唇,倔强的无半丝哽咽,直到下唇被咬出了殷红的血点。 重涧却从始至终连看都未曾看她一眼,只满脸嬉笑的在我身上流连。 这又不在一个佛堂下,人家自个儿家的经我也不好念,只好无声的呆在原地装作充耳不闻。 灵音难掩期待的看了一阵重涧,见他仍视若无睹,甩袖哭着朝丛林深处跑去。 我刚想追,重涧的声音在背后分外凄凉的扑起,“原不知我救了个白眼狼,竟然弃恩人于不顾。”说罢还苦大仇深的重叹一声。 “怎么可能呢,我这么知恩图报的人。”我推了一脸百花怒放的灿烂笑容对上去。 “哦,我现在受伤了,你是不是得照顾我几天。”重涧挑眸看我一眼,眸里尽是藏不住的深深笑意。 肌肤胜雪,如凝脂白玉。长眉入鬓挑上,英气中又带了些许温婉。凤眸波光潋滟,此刻正微挑着,又多了些撩人的挑逗。 如果说用“绝世无双”来形容上尧君那张脸,那眼前这人就只能用“祸国殃民”四字来概括。 我呆看了他半晌,他眸里的微光越来越亮,一步步逼近我,我一步步后退,直到快要撞上后面的大树,他玉掌灵敏往我脑后一杵,本仙很是幸运的没有和坚硬的树皮来个亲密接触。 我往前一抵,额头恰恰正划过他红润的唇,一扫而过的温润触觉让我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 “既然你那么想看我这张脸,不如以身相许,娶回家慢慢看。”重涧附于我耳边轻笑。 我一把将他推开,使劲踢了他一脚,抱怨道:“我去年的饭都被你恶心出来了。” 重涧看我这副嫌弃的表情,捧腹笑了一阵,才一本正经的问道:“天色不早了,快点回去照顾我吧。” 本仙着实是万分佩服他死皮赖脸的精神勇气,正领着他要走,谁知他却环抱胳膊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眸光一闪奸诈阴险,如市井痞子般无赖瞅着我。 “我受伤了,走不动,你要背我。” 本仙真想一口老血把他淹死,又看到他背上正滴滴往草地下渗血,已染红了一片,于心不忍,只好气馁地走到他面前,背过身子,拍着肩膀道:“上来吧。” 这家伙倒也不客气,嘻笑着搓了搓手,将整个身子都攀附在了本仙这不太厚实坚硬的后背上。 他虽不算太重,但毕竟是个男儿身,且又比我高了大半头。一路上双脚耷拉在草地上拖拖拉拉的被我背着,我走了没多远,早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而那厮正舒舒服服的在我背上趴着,嘴里不知从哪儿叼了个狗尾巴草,一边给我讲名人志士的励志传奇为我加油打气,一边叼着狗尾巴草故意在我后脑勺上扫来扫去,惹的我一阵阵奇痒难耐。 当日重涧就打着养伤的名头光明正大的住在了闲人庄那间最好的厢房里,大师兄又念着他灵界三皇子的位分,自是好酒好肉的招待着,又拨了数个仙厮前去侍奉。 第三十章:人间游,错胎轮回 , 重涧似乎很喜欢穿红色的衣裳。那颜色红得如火如荼,轩轩然似万里烟波边的经霜红枫,孤寂却也无比潇洒灿烂,只独绽美丽。 他正着一袭红衣缎袍,胸膛半敞开,春光泻了大片,正万分悠闲的躺在铺了兽皮的美人塌上。后面一个仙厮正捏肩揉背,身前一个仙厮正捶腿慢掐,左侧一个仙厮正俯身添茶,右面一个仙厮正俯腰举着盘坚果。 我嘴角不自觉的抽搐几下,这好大的阵势!想来大师兄真是肥水只流外人田,我呆了数万年也没享受过如此优渥的待遇。 “喂,你是把我们闲人庄的人都当仆人使了吧。”我上前一步夺过他手中来回晃玩的茶杯。 重涧怕是没料到我会进来,正欣喜的准备起身。忽瞄到胸前一片玉肌乍泄,咋呼着跳起来手忙脚乱的一通乱裹,那小脸绯红,倒像是被人捉奸在床的小娘子。 我看他那惊弓之鸟般失措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了?难不成你这屋里藏了个美娇娘?”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重涧脸色铁青,愤愤瞪我几眼,又看到旁侧几个仙厮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红涨,连拖带踹的将他们赶了出去。 他看我正捧腹笑得眼角渗泪,灰溜溜的坐在一旁生着闷气。 我掩唇轻咳几声,见他仍木坐在那里没有反应,遂走上前轻拍下他肩膀,温声问:“怎么啦?生气了?” 重涧一声轻哼,挪得离我更远一些。我讨好地凑过去紧挨着他坐下,“我知道人间里有一座茶楼,里面唱的戏曲很有看头,你要不要去看看?” 那厮眉目间终于有了些微微笑意,但转瞬又消失不见。只眼神清冷如雪看我一眼,复又似哀戚般叹,“不了,不了,我不想去人间。” 我万分沮丧的哦了一声,想来好不容易拐过去一个戏友也泡了汤。 重涧垂眸看我正生无可恋的双手支起脸望着空气出神,顿了一瞬覆于我耳边轻语:“那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的诚挚相邀。”,那 “勉为其难”四字被他语调拉了得有千山万水长。 “那我就诚挚感谢您老的勉为其难。” ...... 人间已是冬末,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雪,更是寒冷。薄薄的日光从云层里打下来也丝毫没有暖意,只映得街市两道的积雪闪着耀眼的银光,不过这也丝毫没能影响家家户户红灯高挂的喜庆氛围,人间又将迎来一年的除夕。 条条街道里人多如潮,摩肩接踵。处处而闻响亮的叫卖声和嘈杂的还价声。 炊烟袅袅中,生活平凡安寂。粗茶淡饭,儿孙满堂,这大概就是岁月留香的味道吧。 人人都羡慕高高在上的神,可是他们哪里晓得,他们那看似蜉蝣须臾的短短一生,确是做神仙的无福消受的日子。 重涧一入市井,就四处张望不停,东瞅西看无一刻停歇,一路上叽叽喳喳没在我耳边清净过,就是拿一串冰糖葫芦也能大惊小怪的赞叹出个锦绣词章。 幸好本仙英明,早料得他那一身锦服在人堆里扎眼的很,保不齐会出现上次像上尧君那样门可罗雀的围观,所以很是有主见的给他找了件暗色的袍子穿着。 那边重涧一抹眼挤进了人堆里,大叫着跳起来朝我摆手,“星星!星星!你看看这里在干什么!” 这两声星星叫得我精神一抖,四周人正随着他的喊叫齐刷刷的看向我,本仙这不薄的脸皮也是有些无地自容,忙跑过去不由分说的将他一把拉出来,余光扫过,那地上端正地跪了个粗布麻衣的少年,虽潦倒却也挺拔俊傲,一铺白布,四个字“卖身葬父”格外醒目。 这男人卖身葬父还真是前所未闻,今朝幸见,引了越来越多的人驻足指点。 我虽有心相帮,但人各有命,造化使然,又不能强行插手破了凡人气蕴,只好任由他们听天由命定生死。 刚拉着重涧走了没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人影依稀里,正看到那个男子对着旁边的一个华服少女庄重磕头道谢,眼风描过那少女的脸,下一秒我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有些滞缓。 忘忧!竟然是忘忧! 我顾不得身后重涧的喊叫,穿过人群就朝已经上轿撵的少女追过去。 “忘忧!忘忧!”我一边追跑一边朝轿子大喊。 穿过人潮,拐进了一个僻静的街道。轿中人终于听到了我的喊叫,示意轿夫落轿后,花影袅袅,娉婷的从轿上走下来。 我呆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我。一袭织锦长裙,墨发后披如瀑,粉面朱唇,尤其那双如嵌在温玉上的绯眸,如一泓涟涟清波正含笑看着我。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她走到我跟前,耐心的询问。 我看着她与忘忧一般无二的眉眼愣了半晌,方才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怅然若失般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我一位故友长的很像,原是认错了。” 她施然一笑,眼波流转间更是像极了忘忧的风采,“那我和你这位故人还真是有缘。” 说罢她朝我礼貌颔首,转身就上了轿子。 我呆立在那里一眨不眨的看着轿子渐渐消失在巷尾里,直到后面有人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才回过神。 一扭头发现正是上尧君,还是那日里在人间穿的窄袖玄袍,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他扬目淡淡看着前面不远,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阡陌交错的街道里面,重涧那头蠢驴正迷了方向般团团转着唤我的名字。 他收回视线,淡淡看向我,薄唇轻掀:“你何时这么不安分了?在哪勾搭了个野男人回来?”明明是毫无波澜的语调,我却生生听出了三分醋意,七分警告,像极了急着回来教训小娘子的霸道丈夫。 我茫然挠头傻笑一阵。 重涧已经百折不挠的快要绕出纵横的街道,正往这边来。我刚想叫他一声,就感觉到上尧君异常冰冷的目光铺天盖地洒下来。 我惊惧捂住嘴,将嘴边的字很识时务地重新吞回去,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咕漉漉转了一周,分外无辜的瞅着他。 他一甩袖,一道金色的结界线顿时挡在重涧不远。霎时金光粼粼的界墙就溶在空气里,肉眼难观。 这上尧君活了一大把年纪,心思自然不是我这等小仙能度量的,自然也不知道他这副和重涧愁大恨深的样子是何渊源。但本仙一向重情重义,自是得为朋友两肋插刀,弱弱求情道:“这样不太好吧,其实......” 上尧君又一记冰眸瞟过来,让我瞬间如置身寒窖,冷汗直滴。我抬袖擦了擦满额的冷汗,顺便隔开他寒邃如刀的目光,忙点头哈腰道:“好好好,上尧君很英明,是我见过.....” 马屁还没心惊胆战的拍完,只感觉拭汗的手臂被人一拽,再睁眼就处于另一个地方。 第三十一章:三生石畔,奈何缘浅 , 黄泉路上断尘人,忘川河里静水深。 奈何桥下,忘川河畔,两岸彼岸花如火如魅,嫣然花影灼灼燃烧,一直延伸到尽头,仿佛无边黑夜里飞舞的血蝶,勾魂摄魄。 四周黑雾缭绕,苍云压了几句话,八角适才红润的脸上一下子变得苍白,嚼饼子的动作顿时僵在嘴边,半天也没咽下去。 他将手中的粥饼放到天冬的手上,摆着手示意让他离开,天冬万分惊慌的瞅了一眼子南,一溜烟又跑回后院。 八角一手握成拳,在另一只掌心里来回敲着,踟蹰了半天,张张嘴又闭上,愣是没蹦出一个字来。 那边子南拿下覆在脸上的折扇,眯缝着眼继续休憩,悠悠道:“八角,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在原地转了那么多圈?” 八角挪挪蹭蹭的移过去,把头深埋,用比花蚊子还小的声音哼哼道:“后院,后院的梅树全被人拔走了。” 虽是声音极细小含糊,但还是被子南听个正着,他从躺椅上腾起来,满脸震惊的看了一眼八角,直奔了后院。 很宽敞的后院里,土地上皆是深深浅浅刨树的大坑,好些从梅树上遗落的残花败枝被丢的一院子狼藉。子南神色麻木的僵了片刻,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截花枝,双目通红的看了一会,竟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随后赶来的八角和天冬愕在原地,他们一向奉为济世救人不图名的“菩萨郎”此时正坐在地上为了几株不值钱的梅花哭得像个丢了娘的孩子。这两个大老爷们自是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再去哄一个大老爷们,只好傻愣愣的在那站着,戚然皱脸,别无他法。 房檐那头一只白色九尾狐狸左右摇晃着个巨大的毛绒狐尾身轻如燕的沿檐梁跳下来,落地幻出一个豆蔻年华的灵动少女。 少女满脸无措的看了看子南眼泪涔涔的花脸,又看了看一院子的狼藉,羞愧的低下头,慢慢吞吞走到子南身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叫桃华,真是对不起拔了你种的梅花,不过我会尽快......” 第三十二章:桃花换君梅一朵,心上朱砂 , 桃华的话还没说完,子南就眉峰蹙深,怒睁双眼,一扇撑开毫不留情的横甩过去。 桃华敏捷的幻回原形,在空中翻旋了好几圈才避开扇子的迅猛攻势。那把折扇刷刷在空中滚了几圈,又重新飞回子南手中。 子南站起身,还欲再战。那桃华见势仓皇跳上房檐跑开了,白影跃动间,清脆如铃的声音自房檐上传来,“今日我拔你的梅树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日必当偿还。” 子南咬牙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半天才从牙缝中恨恨挤出她的名字,“桃华......” 就这样一连过了大半个月,那桃华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子南愁容愤慨了几天也将这事撂下了。 是夜,月朗星稀。月儿虽亮,但流光相皎的星星太少,只显得冷冷清清,孤孤单单。 子南拿了壶清酒,正坐在房漏了嘴,忙抬手紧紧覆在嘴上,眨巴着大眼睛一把心酸一把泪的瞅着他。 子南无奈叹口气,彻底败在她一望无际的**泪眼里。 “那你要这么多梅树有什么用呢?”子南的声音不自觉的竟柔和了几分。 桃华清清亮亮的眸子一瞬暗了下来,她抿直了唇,沮丧的垂下头,缓缓道:“青丘的长老说女君娘娘仙命将尽,快要仙逝了。女君娘娘喜欢花草,青丘虽种了许多种,可却唯独没有梅花。女君娘娘说人间里有一种花叫做梅,清傲独世,是人世间最圣洁的花,我就想送给她做礼物,我......”,桃华说着哽咽起来,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成串的滑落。 子南焦急的看着她泣声渐起,手在袖下扬扬落落了好几次,才终下定决心抚上她的脸,用袖子笨拙的替她拭泪,见她越哭越凶,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遂恭肃着脸唬道:“再敢哭你就得把刨走的梅树还回来。” 桃华果然戛然止了哭声,咬唇将抽泣声咽回肚子里,怯怯看着他,只肩膀在月光里上下颤抖。 子南将手覆在她肩膀上,安慰的拍了拍,温柔道:“我们去把这些桃花树种上吧,要不明日太阳出来,一晒可能就种不活了。” “嗯,嗯。”桃华兴奋的点点头,脸上依依泪痕清浅,胡乱抹了一把,拉起子南就跑过去。 八角和天冬被院子里叮叮咣当的声音惊醒,披着衣服打开门,就目瞪口呆的看着院子里一幅毕生难见的场景。 一向爱干净到发狂的子南大夫此时此刻正一边细心地踩着树苗周围的松土,一边与旁边全心聆听的少女娓娓相道各种花木的习性,浅笑清容,顾盼潇洒,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那一身素衣上的斑斑泥渍。 第二十三章:桃华夭夭,灼灼其华 , 青丘的长老们说,这世间有一块地生天养的白玉石。吸四方钟灵毓秀之气,名为惘生玉,有延年仙寿的奇效,只有找到这块玉石才能为青丘女君延命。 桃华这一年来一直在寻找青丘长老口中所说的宝贝,她跑遍了大江南北,却也一直无果。且她在人间又无处可去,所以暂且住在了去病馆里,忙时帮着照料一二,闲时子南便陪她天南海北的去寻那块玉石。 朝暮相对,茶饭同桌。按仙龄算起来,他们又都是处于碧玉弱冠的年岁,男俊女俏,自然是爱慕之情逐日而增。 又到了这一年的初秋,后院里那一十三株于初春栽下的桃花树被仙力护养着,几个月前还手指般细的桃树苗竟也长到了手臂般粗。桃叶鲜亮欲滴,虽已是万花落尽的秋天,枝头还会时不时的冒出几朵桃花。 凡人们都将子南君供成菩萨般敬仰爱戴,医馆里来来往往的人也早就对这些违反时令的植株生长习以为常。 等到了第二年初春的时候,那一十三株桃树已经长到了腿粗。枝头簇拥着深粉的花朵,成枝成串缀得沉甸甸,风来落翩翩,衣袂发染香。 正如子南所说的,是桃华带来了这满院的桃花。也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桃花夭夭,灼灼其华。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从黄土中原走到大漠荒北,从西荒大泽走到烟雨江南。一起看过长河落日圆,黄沙万里边,也一起醉过青苔小巷雨,陌上繁花开。 千万里,一步步的走过去,不觉得遥远,亦不觉得寂寞,只觉得平生逍遥,快乐无比。 他们一路腾云行到了盛产玉石的翼山。 正是春天,天气凉爽,万物复苏。成片成片的野花开过了一个又一个山丘。 桃华一路不知累的蹦跳前进,走到一片相中的风光里就从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桃核细心的埋在土里。 子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桃华,你为什么每到一个地方就要种一棵桃树呢?” “因为我脑子笨,记性不好,所以我们每走过一个地方,我就种一棵桃花树,以后若是忘记了,你再带我走一遍就又记得了。”桃华说着嘿嘿的笑。 青丘儿女向来敢爱敢恨,豁达通透。桃华热烈爱慕的看着他,丝毫没有初表心迹的女儿娇羞,反倒是子南扭扭捏捏的支吾结巴,转目脸已经红了大片。 桃华噗嗤一笑,大大咧咧的嘲弄他没有热血男儿爱恨分明的气度。 言语嬉笑间,不远处草丛里传来一阵沙沙声,桃华和子南警惕对看一眼,渐渐朝声音处逼近。 “救命,救命......”,紧接着微弱的求救声从草丛里传过来。 子南和桃华跑过去,看到一个身穿玄黑铠甲的健硕男人正鲜血淋漓的躺在血泊里,剑眉如墨,厉目勇光,胡生入鬓,尽数硬汉豪气。手执匕首,手臂上那一块完好的皮肤已经被自己划的血肉模糊,触目难观。 虽然那男子受了很严重的伤,命悬一线,但还是有如此重的求生意识,竟然选择这种玉石俱焚的办法使自己保持清醒,铁骨铮铮,英雄豪气。 “子南,我们救救他吧。”桃华怜悯的看了男子一眼,扭头道。 子南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扇子,眯着眼睛盯了男子好大一会。虽然对他不屈不挠的男儿毅力也很是敬佩,然此人虽伤重命悬,危在旦夕,却仍煞气颇重,怨气深深。 “不行,我不能救他。”子南朝桃华歉意颔首,毫不犹豫的就要转身。 桃华急急扯住他的长袖,义正言辞的呵斥道:“你一直说要悬壶济世,救世人于疾病之中,那为什么不能救他。” 子南看了看桃华那涨得通红的小脸,又侧目对上了男子那满目的求生坚毅,摇头轻叹口气,驾朵云拖着他就一起奔回了去病馆。 子南虽将他带回了医馆,但这男子浑身上下几乎都是火烧的痕迹,焦皮黝黑,坏肉遍体。 昏黄的火烛下,子南拿着术刀忙碌了几乎一整晚,这期间割焦皮取坏肉,锋利的术刀在他身上刺了不下千百回,可他却一直紧咬着牙,闷声不吭。 天刚破晓时分,子南将手术刀扔进盆里,才揉着脖子出去透这一身淋漓的汗。这期间痛苦难以想象,可男子到最后还保持着微弱的清醒,竟能张开苍白干裂的唇真诚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馆里每日来往的病人很多,八角和天冬尚且忙不过来,又见子南对捡来的这个男人漠不关心,就更是嗤之以鼻不愿照顾,所以照顾这个男人的重担就悉数落在了桃华身上。 男子伤重,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桃华一日三餐,餐餐拿着小羹匙,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给他。每每喂了不到小半碗,她自己就已经汗流浃背。 等到立夏的时候,男子的伤也好了大半。 院子里的桃花已经结了青青的小果子,子南和桃华正在院子里给果树除虫。 这时男子跑过来,真挚火热的正视着桃华的眼睛,“我马上就要走了,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我一定会对你好。”,双目如火,目色灼灼似乎比初春的桃花开的还热烈,忱忱尽是最原始纯净的眷慕。 子南向前一步,将他如火的目光隔开,冷冷道:“我已救了你。你如今好了便走吧,医馆里养不起闲人。” 桃华目不转睛的看着子南立于身前的素白背影,低下头却忍不住快要溢出来的浅笑,一笑倾城,恍如桃花逐春开满了枝头,沉甸甸的全是满足。 男子绝望的看着心爱的女人在他人保护下如此的欣慰幸福,眸光渐渐暗淡了下来,转目朝子南拱手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他日我定当报答。” 说完眼神在桃华身上万分不舍的流连一瞬,就龙行虎步的大步离开了。 子南看着他挺直的高大背影,直到隐没在日光的光影里。想起男子看桃华时爱慕深深的眼神心里就一阵愤怒,回头如虎狼般势在必得的盯着桃华,下一秒就大力将她抵在桃树上,霸道的吻就在她唇边一城一池的攻城略地..... 桃花夭夭,灼灼其华。 他想,既然种的桃花都已经结果了,他们的爱情也该结果了。 第三十四章:三厢痴人,情深缘浅 , “诺,给你。”桃华从随身挎着的绣包里拿出一块玉坠递给子南。重重青叶里,薄薄的日光筛落下来,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轻透润红。 那玉坠形如桃瓣,色若桃灼,如一方落满桃花的幽幽清潭,脉脉荡漾,温腻柔润,仿佛正在日光下淌淌流动。 “这是?”子南玉指抚过玉坠,抬头问她。 “我出生的那年青丘的桃花开得格外好,开了一年也未凋未谢,女君娘娘便给我赐了桃华的名字,说是图个吉利。”桃华顿了顿,低头一瞬,再抬头两颊便染上了些灼灼花色,接着道:“当年青丘的第一棵桃花树修成了花仙,仙逝后就羽化成了这一块桃花坠,说是女子将它送给心爱的男子,他们二人便会世世相思。”桃华垂下头,再抬头已是一脸滴血似的绯红。 “你拿了我的玉坠,就是我的人了。”她两手绞着衣脚,板正扬起脸,明明是如此霸道蛮横的肯定,她的语气却满是慌张,将子南逗得一乐。 “你笑什么!”桃华轻咬着唇,面露愠色,紧张的屏息凝气,换气时腮帮子便如蛤蟆夜叫时一鼓一平。 子南更是一乐。 桃华终于忍无可忍,随地抓起一把枯桃叶子用力朝子南身上撒去。 子南敏捷一躲,透过纷落的枯叶朝她做了个鬼脸,大笑着跑开,边跑边大声嚷嚷,“我可不要娶一个只会鼓腮帮子的大蛤蟆,哈哈哈......” 桃华皱眉愣了一瞬,双手拍拍脸,才恍然明白过来,也大喊大叫的追了过去。 ...... 等到树上的桃果长到婴儿拳头大小的时候,子南决定先陪桃华去青丘,向女君娘娘下聘,在青丘的桃林里许她一个十里桃灼的盛世婚礼,然后去人间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再生一群小孩子承欢绕膝。 当他们带着满满对未来的幸福憧憬来到青丘时,却只看到青丘的结界被劈得粉碎。 她的姐妹们,亲人们,族人们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处处横尸遍地,狼烟肆虐,余晖下那一滴滴汇成的血河泛着粼粼的光,刺得她快要睁不开眼。 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地上有成千上万的尸首,她就这么不知疲倦地,一个个地抱在怀里不分昼夜的唤了许久。 她满面清泪,泣不成声的看着子南,哽咽难成句,“我以后没有家了。” 子南爱惜的一寸寸抚过她的脸,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目色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会是你的家。” 我会是你的家。 那一刻,这六个字在两人的心里,是能划破岁月萧索的利刃,亦是能地老天荒的守护,比天地还重。 青丘的长老们带着女君和一些幸存的族人逃到了山洞里。后来桃华知道,杀她全族的那个人,是神农族九黎部落的酋长,叫蚩尤。 神农族自炎帝仙逝后没落,又不甘就此就此绝迹于中原,因着青丘国的人一直给轩辕黄帝提供不少珍惜的药材,救助了许多轩辕族的兵士,蚩尤一怒之下便派军屠了青丘仙地。 族中的长老偶然发现了子南的元身就是那块传说中的惘生玉石。青丘国百废待兴,群龙无首,这样的关键时刻女君自是不能有任何性命之忧,于是子南便在仙洞里施法为女帝续命,一共续了六六三十六天。 这血海深仇,桃华忘不掉,也不能忘。 她临走前,在仙洞外埋了三颗桃核。亲手挖坑,亲手埋土,一抔黄土流一汪清泪,一汪清泪埋一寸痴念。每一个动作,她都做得无比的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这触手可及却又渐行渐远的幸福。 此去经年,生死未卜。 望君勿念,望君安好。 她早就听说九黎酋长蚩尤骁勇善战,凶狠非常。一影绝尘后,她自知已无半分生还的可能,只能将她那火热的痴心连同那颗桃核一并埋在了土里,入土逝尽。 纵使情深,也只缘浅。只愿灼灼花开,君见思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姑娘深深,深深的爱过你。 命运兜兜转转,将世人戏弄于股掌之间,让人求生求死,悔往悔今。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蚩尤竟然就是那日他们在翼山下救的那个男子,竟然是她呕心沥血,日日夜夜照顾了月余的那个男子。 当她提着锋利的长剑毫不留情的刺入蚩尤的肩膀,可蚩尤还是一如既往的用热血男儿一向笨拙的灼灼目光看向她,好像插入他肩上的不是一把会流血会丧命的利剑,而是一块甜入心底的蜜饯,让他久经沙场的沧桑脸上竟多了许多平日里没有过的欣喜若狂。 他将她拥入怀里,紧的仿佛要用尽毕生之力将她揉进血肉里,声音颤抖,却像个孩子般快乐的告白,“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杀了青丘的族人,我自知与你力量悬殊,今日我就算拼死,也要杀了你。”桃华双眼血红,瞪着他全是滔天的恨意,说完又一剑凶狠的刺入蚩尤的胸膛。 他明明可以躲,他明明躲得开。可是他的目光却定格在她的身上一刻也未曾移开,他害怕只要稍稍离开一下,她就会重新消失不见。只任凭那寒冷的剑刺入他的身体,他还是无一丝怨意,只要眼里随时随地都有她,是生是死又能怎么样呢! 尽管他万分悔恨当初一怒之下屠了青丘,但事已至此也毫无转圜的余地,只能想尽办法将他心爱的女子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死,他也甘愿。 情爱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无解之毒,它能让一个驰骋疆场的无敌战神卑微到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只要你嫁给我,哪怕只有一天,我就会亲自了结性命,为你的族人陪葬。”明明是拿他的性命来换短短一天的朝暮相随,他却是分外祈求垂怜的语气。 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大业沧桑?在他最爱的女子面前,也不过是重了几斤几两。那如画的锦绣河山永远都是死的,可她是活的,鲜活的,她会在灼灼桃花下,弯着眉眼粲然而笑,他爱极了她那艳若骄阳的笑容。 那一日,蚩尤不顾全族人的反对,执意要娶她为妻。他万分欢喜为她寻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红艳的嫁衣。他以为他会一点一点的融化她心中的仇恨,他以为他们以后有很多幸福快乐的日子,他甚至放弃了称王中原的想法,私下里还偷偷计划着要好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与她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这个一向粗枝大叶的男人,竟然短短几日仔细考虑了这么多的细微小事,事事全都是她。 第三十五章:花落人亡,逆天生命 , 古往今来,所谓红颜,只关祸水。 蚩尤手下的将士不愿意看到他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置全族人的利益于不顾,放弃称霸天下的宏图伟业。就在他们大婚的那日,无数锋利冰冷的剑一一捅进她娇小的身躯里。 那日蚩尤穿着最华丽的喜服去迎接只属于他的新娘,当他欢喜的推开门,只看到红烛晃晃的房间里,血泊遍地。??小小的一角处,气息奄奄的蜷着一只小狐狸,雪白的皮毛上染满了大片大片的鲜血,一片一片,似乎比那泣泪的龙凤红烛还要灼热鲜艳。 蚩尤一步步走向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不计生死的他,此时此刻却泪流满面,久经沙场风霜的脸上,勾壑间尽是攀附而落的滚滚清泪,如江如海。 桃华虚弱的睁开眼,看向门外那方日光深处,那里似乎有一段快乐却遥远的时光。她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儒秀少年,想起那年桃花灼灼的春天。 那少年说,我会是你的家。 她闭上眼睛,就在想,其实这样也好,至少我永远不用活在仇恨里,我可以永远的睡下去。在梦里,只有你一个人的梦里,全心全意的爱你。 三天后,子南一路从青丘赶到九黎部落,?推开门就看到蚩尤正双目无神的坐在地上紧紧抱着一只小小的狐狸。 子南一撑折扇大力甩过去,蚩尤便不知反抗的滚出去好远。 他跑过去将桃华抱在怀里,只看到她小小的身体上尽是密密麻麻剑刺的血洞。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手给她取暖,用脸给她取暖,用身体给她取暖,可是她小小的身子一直那么冰,那么凉。 “桃华,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桃华,你不要再贪睡了,医馆里还有很多活等着你做呢.....” “桃华,你说你最害怕冷,今年冬天我带你去一个暖和的地方好不好......” “桃华!” 那一声近乎咆哮的喊叫终究是若不经风的散在了风里。任他温柔也好,暴躁也好,他怀里的姑娘,也终是没再睁开眼,对他弯一弯眉眼。 那天,夕阳泣血,晚霞似练。那个少年一步步从大殿里走出来,只怀里紧紧抱了只白狐狸,明明不重,却一步铅沉,让他单薄的身子在微风中颤了又颤。 一把折扇,那扇面的如火桃林上,斑斑驳驳染满了鲜血。他像是从炼狱里刚刚出来却无家可归的恶魔,双眼血红,见人就杀。一路杀到了不周山。 一向最为慈悲的他,一步一印血痕,对满路的血河似乎视而不见。 以前他一直以为凡人可怜,要受生老病死。他才傻傻的苦学医,就只为了为了让他们减轻一点苦痛。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他们凡人一点都不可怜,他们贪婪好战,他们自私自利,他们杀了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 真正可怜的人,是他。 他才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当年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共工战败,一气羞怒之下撞了不周山。于是撑天的柱子便被撞掉了一块,天也随之塌下了一块,引得天雷滚滚落,地火腾腾起,害死了三界不少的生灵。 女娲娘娘不忍众生疾苦,就与伏羲大帝一同在天台山上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炼了三万六千五百块五彩石,这才与众神一起将不周山上的裂天豁口堵上,救了万民于水火之中。 可那不周山的山尖被共工撞下了一截,山顶又多锋利巨石,寻常的补天五彩石根本无法承受山顶利石的日夜磨砺,终会有一天会再次坍塌下来。 为了永绝后患之忧,上古仙尊上尧君在招摇山寻到了很大一块质地异常坚硬的玉石,协助女娲一并在丹炉里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才用它补缝了不周山顶最后一块天。 女娲将这块补天玉石唤作惘生玉,悲悯世人所受的苦难。 子南已经知道他原是招摇山那块惘生玉所残余的一块碎玉,亦知道惘生玉生来就有续仙命的作用。但惘生玉只能为活人续命,却不知道能不能让死人起死回生。 他生来也不过千岁有余,却快耗尽修为为青丘女君续了两千年的仙命,如今只能将不周山峰尖上的那块惘生补天玉从天上捅下来,只有这样,他的桃华才会有一线活过来的生机。 哪怕一线,他也要试一试。 他也想过一旦捅下来这块补天石,整个人间就会很快变成一个吃人炼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的桃华死了,他还有什么不能辜负的? 不周山下狂风呼啸,却怎么也吹不动他那颗尘封寂死的心。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狐狸,那双手像是被镶在了她的血肉里,仿佛天生一体,一动未动,任何人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他用他仅存的最后一点仙力终于为所爱之人做了些事情,而不是为那所谓的天下苍生。 山顶的那块补天石感觉到同息之玉的召唤,轰轰隆隆的渐渐裂开。 黑云欲催,遮天蔽日,很快就将还是白昼的人间一丝丝吞噬在黑暗之中。卷风骤起,雷霆万钧,山石滚滚,江河泛滥。那块补天石越裂越大,越裂越大,震耳欲聋的轰鸣似来自遥远地狱的嘶吼魔音。随着补天石的落下,还有自那块裂缝处滚滚而下的燃烧业火,红莲翻滚,奔涌如潮,箭雨般扑向整个人间。 四周都是灼灼燃烧的烈火与野兽烧灼的嘶叫,他好像看不见,好像听不到。只安静的抱着深爱的女子坐在熊熊烈火中,用仙力将补天石熔炼,牵着引进到桃华的身体中。 他一遍遍的呼唤着她的名字,他一遍遍的给她讲他们以前那么多快乐的往事。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直说,一直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直到那九重天上的众神要将他千刀万剐,要将他的魂魄扔进红莲炼狱里,日日夜夜受烈火焚身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他竟然笑着说,好啊。 好啊。 第三十六章:前尘梦绝,芳魂尽逝 , 青霄那日从华胥国匆匆赶来时,他正跪在诛仙台上,一袭素衣上满是血污,一点一片的风干,像是春尽时碾进沼泥的迟暮落花。他面色死寂,双目涣散,神情却异常的安然,只一下下的抚摸着怀中的白狐狸。 子南木木抬头看了一眼青霄,再低头凝望着怀中的狐狸许久,眼里终是有了些色彩,“青霄,你知道吗?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一定会请你喝喜酒的。” 他声音嘶哑,艰涩平和,一字字像是从石缝里磨出,竟有种海枯石烂的沧桑。 “你可知,那块补天的惘生玉石虽有续命奇效,但自从女娲娘娘将它补上天,它便一直吸收着四海的妖浊之气。你若是执意如此,不仅会害了天下苍生,也许还会让她或存的一丝魂魄堕落成魔。” 子南扬眸看了一眼青霄,又慌张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似哽如咽道:“我不能让她死,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那你就要让她生不如死吗!”青霄的语气倏忽变得严厉,俯身拑起他的下巴,愤愤的对上他那双干涸枯寂眸子,眼眶却是慢慢不受控制的泛了红潮。 青霄终是不忍的将他松开,只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千波万澜汹涌翻滚着的红莲火浪。 子南身体几颤,摊在地上,抱着她身子的手紧了几分,却又慢慢的松开。他拉着青霄的裙裾,仰头乞求道:“求你。帮我一次,让我再见她最后一面。” 青霄心疼的看他一眼,将目光移向别处,冷言道:“既已无缘,不如不见。” 子南将他的衣脚又往手心里攥了一寸,直到握得指节泛白,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坚定的看着他,“求你,让我见她一面,之后,随你处置。” 青霄轻叹口气。起掌间,就将追影幻术打入了他的脑门中。 青丘处。 桃花灼灼,密影横斜,风扬落花拂袖间。透过漫天飞舞的花帘,子南看到桃华正跪坐在仙洞外,两手分外用力的挖着洞,精致的小脸上已渗满密密清汗。 子南欣喜万分的跑过去,本以为此生绝泪,可当看到那熟悉的眉眼还是热泪滚滚盈了一眶。 他拼命的叫她,抱她,可她好像完全感知不到,依旧在很认真虔诚的做着手里的事。 等那三颗桃核全都种在土里之后,她拍拍手直起身,扬袖拭了一把脸上纵横的清泪,依依不舍的看着仙洞,“子南,我要去找蚩尤报仇了。我知道此次肯定会有去无回,但我不能让那么多族人都白白惨死。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她顿了顿,紧咬着唇,憋回眶里的泪。 “我真的好想好想嫁给你,可是怕是做不到了。我给你种了三棵桃树,一棵陪你过春天,一棵陪你过夏天,一棵陪你秋天,就像桃华永远在你身边一样。不过冬天太冷了,我那么怕冷才不会陪你这个大笨猪,你就......”她说着说着没了声音,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泣不成声,“你就在漫长的冬天想我吧,少一刻都不行,一整个冬天,都必须得想我。” 她转过身,飞快的跑着。潋滟桃花飘飞如雨,染上她自眼角滑落的清泪,又不堪重的落入尘土。 子南叫着追过去,慌张中腰间垂着的桃花坠被花枝挂掉,落地无音,却将其中一半摔的粉碎。 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玉坠,含泪望向灼灼花影外那一点模糊渐远的背影,只感觉身体一寸寸不受控制的裂开。 “如果她有心,无论魂魄破碎成什么样子,有朝一日总会凝出一丝回来找你的。”青霄收掉幻术,不忍的看向他。 子南仿佛没有听到他讲话,如一尊历尽风霜的雕塑,只指腹上下摩挲着玉坠那一排惊心动魄的裂痕,指过血起,将手中那块桃坠染得红透肌里,入骨相思。 “为了天下苍生,我必须这么做,我不能让女娲娘娘的心血白费,你既将惘生玉溶入了她的体内,我便要用她补天。” 子南紧紧抱起脚下的小狐狸,瞪大双眼连连摇头后退。 青霄一掌仙力将他打开,从他怀里抢过桃华的尸体。在子南惊天动地的嘶吼声中用仙术将桃华的身体推向了东南角那一方仍在翻滚火苗的黑洞口。 那个小小的身躯一点点湮没在了黑暗之中,连带着当年那个桃花漫天的春天也一并葬送了前尘。 子南重重跌在地上,两鬓遍夹微霜,像是终禁不住千古风雪消磨的石雕,木木倒摊在地上。他瞪大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干涩如柴,死寂无神,仿佛一瞬被情爱蒸干,却是一滴泪也没有掉下来。 “诺,给你......女子将它送给心爱的男子,他们二人便会世世相思。” “因为我脑子笨,记性不好,所以我们每走过一个地方,我就种一棵桃花树,以后若是忘记了,你再带我走一遍就又记得了......” “你就在漫长的冬天想我吧,少一刻都不行,一整个冬天,都必须得想我。” “我会是你的家......” ...... “桃华,我会是你的家,我会是你的家。”他闭上双眼,喃喃细语。 那一片时光深处,她风姿嫣然,正坐在医馆后院的那一片桃林里执杯品茗,弯起眉眼笑时比那开得满树满院的桃花还要璀璨生动,灼灼风华,夭夭流姿。 她说,她要再走一遍当年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地方。 她说,当年在很多地方种的桃核一定都发芽开花了,将来还会长成很美的桃林。 ...... 几束耀眼的笼天白光自那当裂口处周围射出。 玉石归位,天下寂安。 短短三天,人间里已是生灵涂炭,叠尸成山。可无论青霄如何软硬兼施的求情,天族人却怎么也不肯放过子南。自伏羲大帝身归混沌后,一直不知所踪的女娲娘娘也在子南将要被七十二执刑天将抽筋剥皮扔入红莲地狱的时候乘一只七彩游凤出现在九重天上。 第三十七章:千古绝恋繁华尽落 , 那日天地母神女娲娘娘带回了桃华流连在人间已碎裂的不成人形的一脉游魄。 她端庄婷立于游凤之上,看着诛仙台笑。 这,这算是哪门子理由? 忘忧强行介入这一世,免不了会与子南和桃华的命格有些摩擦,而我要做的事就是看好忘忧,让他在人间安稳生死,不要破坏到子南与桃华的命格。 为了能在日后不出任何差池,上尧君便使法从三生石中幻出了本子南的姻缘簿给我看,共四万八千七百五十三页,愣是不眨眼的盯到我看完。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像烙印在心头的一朵桃花痣,嫣然似火的从沧海开到了桑田,从海枯开至了石烂。 千万年的岁月飞逝,无数个轮回的九十八载,生生世世,姻缘簿虽黄纸朱字一字不差的记录了下来,但却永远也承载不起那段千古如一的凄美绝恋。 截然不同的相爱过程,千篇一律的分离结局,明明爱一生,痛一世,却仍是阻止不了子南的痴心,他甘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只为那死亡前临火的一瞬光热温柔。 第三十八章:姻缘簿上情爱索 , 按照姻缘簿上所记载的,那日客栈掌柜讲起的那一桩状元郎凄艳情事也并非空穴来风,那桩故事正是上一世子南与桃华的转世亲身经历过的。而那江南的十里桃林,也正是当年桃华和子南偶经时,亲手种下的一颗桃核。 如今千秋沧月过,花开果落,十里桃花已灼灼。 而那日我在客栈外救下的那位名唤嫣然的姑娘正是那位青丘桃华的转世人,那日在戏台上遇到的蜀山大弟子南泽也正是子南在人间的转世。 原本那三生石上的姻缘簿是这样写的,说是这一世,嫣然逃荒时不甚感染了瘟疫,幸得在路上被一个身怀梅香的白衣少年所救,那白衣少年正是子南。而她大难不死来到都城凭着唱戏本事成了香月班的头牌。 这个朝代自始皇开始便定下来了一个不成文规矩。世道妖孽横行,为了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每任皇帝都必须派一个皇子去修道练术,以期学成归来后护国除妖。刚开始都是送一些天资聪颖,身份尊贵的皇子去修道法,但修道异常苦寒,又生死未卜。渐渐地,后任的皇帝就开始将不受宠的妃嫔所生的儿子送去修道,而子南的这一世,正是那个悲剧的不受宠儿子,当朝的四皇子南泽。 一日嫣然登台献艺时不甚被邪魔附了体,幸而被路过的两个侠士驱魔离体,那两个侠士自然就是指的我与上尧君。之后南泽看她体质羸弱,易招引秽物附身祸乱人间,就将她带回了蜀山。 南泽生来身怀寒梅香气,又常着一袭素衣白袍。桃华向他再三确认过当初有没有在逃荒路上救过一个得了瘟疫的姑娘,但每每都被子南失口否认了。 后来桃华在蜀山住了一年多后就又回到了人间,重新做起了唱戏的活计。这人红是非多,艳名千里传,偶一日,就被当朝皇帝最宠爱的二儿子南澈看上了。说来也巧,这南澈胸无大志,乐于附庸风雅,尤爱梅花,一切生活习性都想要八竿子和梅花打上点关系。又生性自私好色,自是恬不知耻的承认曾经在路上救过一个女子。 这嫣然就错把真心相付,委身求怜。后来风流事败露,南澈又胆小懦弱,不愿意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与皇帝大起干戈,就偷摸将她给杀了。 要说起南泽与嫣然的缘分,大概就要从小时候说起。 话说南泽的亲娘正是当年皇帝微服私访时宠幸过的一个农家女子,皇帝觉得此事宣扬出去会丢了皇家颜面,就在他回宫之后下令对这个女子赶尽杀绝。那女子还真是命大,滚落了山崖却也没死,数月之后竟还发现腹中怀了孩子。 自孩子出生整整八年的时间,她们就靠乞讨为生。一日南泽因饥饿难耐偷拿了包子铺的几个包子,就被老板一通打得鼻青脸肿,当他孤零零一人被万人唾弃的时候,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撑开小小的手臂挡在他面前,大嚷着轰走了周围那些看笑话的大人们。 小女孩将他扶起来,拿方手帕细心的拭着他额头上一方渗血的青紫。 那双眸子在金薄的日光下似渗出了一圈圈的潋滟绯波,皓齿明眸,烂漫如花,弯着眉眼笑时仿佛揽进了一春微光。 “这是刚才一个路过的老爷爷送给我的,这扇面上的桃花开得这么明媚,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也能这么明媚。”小女孩说着将手中的折扇递到他手中,撑嘴朝他做了个大大鬼脸,就笑着跑开了。 南泽望着她欢快跳跃的背影,脸上慢慢浮上了一抹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欢颜笑意,小手将手中的白玉骨扇握得更紧。 三年后,母亲离世时,将真正的身世告诉了他,并给了他一块玉佩,让他去宫里认祖归宗。 皇帝子嗣稀少,正无法抉择到底送哪一个儿子去修道术,自是满心欢喜老天又送来个儿子,也不管究竟是不是亲生,当下就赐名南泽,不久就将年仅十一的他送到了蜀山。 一晃八年,他从未放弃过要找到当年那个女孩的执念,可人海茫茫,八年生死。仅一面之缘,那女孩的音容样貌早已记不真切,唯一记得那一双笑起来似桃花盛放的绯眸。 南泽学成归来,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被南澈玩弄后扔在荒野中的嫣然。 嫣然奄奄一息,往事翻涌,半生半死间,才真正认出南泽是当年路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后来南泽也终于认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弹指两年,却物是人非,事事颠转。嫣然死后,南泽就开始了永无休止的夺嫡之战。宫闱里,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与兄长,黄袍加身,一步步踩着血淋淋的尸首登上了帝王之位。 任后宫佳丽三千,他还是永远忘不了当年那一点心头上灼灼的桃花红痣。不久后,便一心求仙问道,天南海北的寻找死人复生之法。弃国不顾,昏庸无道,最终他国铁骑踏遍寸土,亡了一朝。 那个教他什么是明媚的人不在了,他又当如何明媚呢? ...... 上尧君说,子南逆天时提前跳下了轮回台,就自然会改动一些命格。而他之所以会忘了当日逃荒路上救过那女子亦是天意。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的缘分就已经开始分道扬镳,萧郎路人。之后的一切也不过是徒劳无功,骗人骗己。 “他们已经苦了生生世世,就不能改一下命格,给他们这最后一世一个美好的结局吗?”我双眼湿润,抬起头期盼的看着他。 不知道我是不是被泪水晃花了眼,居然看到上尧君那淡漠的脸上竟出现一丝感同身受的动容怜悯,但马上又消失不见。 他将目光移向苍茫的远处,斩钉截铁的道:“不能,逆天改命,只会让所有被牵连的人都付出惨痛的代价,包括忘忧,包括你。” 若要用我的性命去换子南的痴心,我也甘愿。可忘忧呢?他是无辜的,我若以身犯险,他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拿着姻缘簿怔坐许久,也想了许多,脑乱如麻。也许是哭得太久,如今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觉得眼眶酸涩,疼痛胀裂。 既然在一开始就注定是生死不同缘,如若是我,就绝对不会选择一世世永无休止的轮回,要么在一开始就陪她死,要么就用沧海桑田的时间去念她一辈子。 我一向自认洒脱,只认为情事也应当快刀斩乱麻,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可后来才知道,情爱,从不是件洒脱的事。 第三十九章:愁肠百转,心结难解 , 一路走回人间,心底酸涩,无比的沉重,压得我都不敢畅快呼吸。 我明明知道结局,却非要经历过程,眼睁睁的看着它一步步上演,看着那跨越轮回的爱走向最后的寂灭,无能为力。 掐指算起来,按照三生石姻缘簿上说的那样,接下来南泽就会带嫣然去蜀山净化身上的妖秽之气。 也就是在那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们的缘分其实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当日子南违背天时跳下了轮回台,必然会使今生的命格出现一些变动。没想到这变动竟会是南泽忘记了曾经在逃荒路上救过嫣然。 我时常在想假如当初子南是依照天时投的胎,那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会不会他们最终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冥冥天意难以捉摸,相遇是缘,错过也是缘。只是子南情深,桃华缘浅,到头来也不过是一种求不得。 子南求不得桃华,桃华求不得子南。 可忘忧却是靠外力强行介入其中,没有人会知道他会给子南和桃华的命格改变多少,更不知道他的命格又将做何改变。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一切过程规矩的发展下去。 尽管结局是家国凋零,鸳鸯梦散,也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 今夜的月光出奇的皎亮,千家万户的铺下来,银如落霜。可我只觉得那月光无比凄冷生寒,就像子南与桃华的千古绝恋,起起落落,暮生朝死,终究抵不过一个天定命数。 可月亮每到晚上就会重新升起来,总算有些盼头,而子南呢,这一世之后,那万年前的灼灼桃花也终于开到了荼靡尽头,尽散前尘。当那份来生相见的执念飞灰湮灭,他又能靠什么活下去? 再过几日就要迎来人间的除夕夜,家家户户门前都已挂上了燃着烛火的大红灯笼,跳跃的明红色火苗一串串一道道,长如游龙般照亮了一条条街道。本该是万分温馨动容的场景,可是我的身子还是一点点冷掉,直到没有知觉。 我活了两万多年,看惯了世间的风花雪月。本以为看情事不知比那些凡人通透多少,原来我能看透的戏,只是戏台上演的一出出,我能津津乐道的,也只是他人的人生百态。 而对于身边之人所历的情爱之苦,我却怎么也豁达不了,怎么也理解不了所谓的命格天定,天意无缘。 我没有哭出眼泪,却一路双眼朦胧,恍惚看到不远街道的黑暗角落里蹲了个人影,那人头深埋于两膝间,环抱双腿,正在月夜下瑟瑟发抖。 我一惊,忽然记起了今早上尧君将重涧困在了设下的结界里。因一直为子南的事忧心,暗暗懊恼自己太过疏忽大意。 我一掌劈开结界,赶快跑了过去。 “重涧,重涧,你怎么了?”我蹲下身,双手还没碰到他就被他惊慌的狠狠推倒在地。 “不,不要过来,不要杀我娘,不要,不要......”他的声音有隐隐压抑的哭腔,双手无助的环抱住肩止不住的发颤,只拼命的往墙角里挪动。 “重涧,是我啊,是我啊,你怎么了!”我又凑近他几步,焦急的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他慢慢抬起头兢惧躲闪的看了我一眼,眸目灰白,似受到很大惊吓般又重重将我推开。 月光下,他的脸苍薄无色,满面细汗,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雏鸟,瑟瑟蜷缩,对世间满是惧意。 我一向最乐意萍水相交,是不想与他人过多纠葛,害怕素来将情谊看得深重就难以潇洒畅快。而如今,我正深陷囹圄,为子南痛心惋惜,现又看到重涧成了这个样子,心中更是满腹痛楚无人诉说,就只想静静大哭一场。 我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如断线般滴滴砸下来。月夜很静,入地砸珠,四周只能听到我眼泪落地的啪嗒脆声。 重涧微微抬起头,仍是满眼兢怕的瞅着我。他颤颤巍巍的朝我伸出手,又快速收回去,试探问道:“你...你是星星?” 我抬起满是泪渍的脸,伸出双手一点点靠近他,轻声说:“我是,我是星星,别怕,我来找你了。” 他猛的扑到我怀里,紧紧环住我的腰,“星星,星星,星星,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 回到闲人庄后,重涧一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大师兄担心灵界三皇子会在闲人庄里出什么纰漏,与灵界闹不合,就在他修养好转一些后将他送回了灵界。 一向活蹦乱跳的我仿佛也在朝夕间安稳了下来,不再整日缠着师兄们斗骂喝酒,也不再与青霄吵吵闹闹。只是每日花大部分时间坐在碧池旁边的美人石上看着田田荷池发呆。 “是什么风让你收起了如此顽劣的性子,现在你师兄们都在说鬼小七真的撞上了鬼,连最爱听的戏也数天没去听过了。”青霄的话温和清润,从我身后传来。 我闻声回头,对他轻轻一笑。又回过头,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只是静静的坐着将千顷荷塘看进眼里,但又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轻轻走过来坐到我身边,陪我静看着无边的碧荷粉莲,相对无言。 “凡人被命运左右,那神仙也会吗?”,我像是自言自语,呆呆看着满池风光。 “世间一切皆是天定宿命,缘来缘往,无法左右。” 我侧头看着他,只觉得那眼前那一袭青绿太过晃眼,竟惹得我眼泪涟涟。 他温柔的将我拥进怀里,眉眼间都是温润如玉的柔光,让我冰冷的身子顿时觉得无比的暖。 也许是眼前的人是我这万年来最信任的人,一时间我隐匿已久的情绪终于不可收拾的爆发出来。我扑在他怀里大声的哭,好像这样就能换回子南的痴心,“为什么?为什么?子南和桃华那么相爱,为什么子南已经用生生世世的痛苦来偿还罪孽,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 我说到最后他的身子已是僵硬如石,寒如初秋的丝雨,只是一下一下不停断的轻拍着我的脊背,直到我的哭声渐渐湮没在微风里。 “对于子南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受世世情苦又算什么呢,起码他们还能世世相爱,比有些人幸运多了。”青霄扯出一丝苦笑,茫茫看着很远的地方,眸色漆寒,仿佛是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可是这一世之后,他们就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他垂眸温柔的看着我,替我轻轻将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但至少他们曾经刻骨铭心的爱过,生生世世的爱过,这么多美好的回忆陪着子南,他会很幸福,很幸福。” “真的吗?” “嗯,真的。” 第四十章:偶遇同貌女,误会终解 , 那日在碧池边痛哭了一场,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仿佛忽然间心里的疙瘩一下解开了。 青霄说的没错,纵使无缘来生,化为灰烬又能怎样呢,他们曾经是那么刻骨铭心的相爱过,曾经在最好的年华里伴彼此一场鲜衣怒马。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足够让爱人永远活在心里,随君共生,伴妾同死。 师兄们看我一夕间又变回了那个一日不找点乐子就浑身难受的鬼小七,纷纷调侃,“前几日还说你撞见了鬼,这几日倒是看你又像是撞见了神。” 我就笑着从他们身边一个个叹过去,嘲笑他们没见过世面,“闲人庄里处处是神,我哪儿用得着撞?” 忘忧带着桃华一丝残存的魂魄跳了轮回台,转世错投了女儿胎。如今身份正是那当朝丞相的幺女,李玉燃,也正是那日我在街道上见到的女子。 忘忧强行介入这一世,谁也不知究竟会不会破坏他们二人的命格,我又不方便日夜看着他,亏得上尧君在玉燃身上使了个追踪术,这样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能在那张施了法的卷轴上像看戏般将她的行动了然于掌,真真是省去了我许多麻烦。 小半个月后,人间迎来了灯火如昼的元宵节。 我得闲也去灯市上凑了个热闹。 东风夜放花千树,街市如昼。宝马雕车香满路,鱼龙乐舞。街上人潮人涌,提花灯,猜灯谜,闹元宵,欢声笑语,好不欢愉。 我在街道里逛了一阵,只觉得眼观处皆是络绎的人影,耳听时都是喧闹的人声,觉得无甚意思。就找了处清净的茶楼,喝喝清茶,透过雕窗看看外面万里花灯如虹的夜景。 因着元宵佳节,家家户户都在外面赏花灯,所以茶楼里的人很少,安静非常,只有坐在我对面屏风后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袭藕紫色长裙,长发半绾,乌发如瀑,未佩珠翠,只斜斜插了支金晃晃的游凤步摇,白纱半覆花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 由于隔着屏风看不真切,我只感觉到一阵又一阵强大的奇异力量自那女子身上涌出,亦魔亦仙,亦正亦邪。 这样相似的气蕴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当日在戏台上附身于嫣然体内的那个女娃。我素闻这些天来栖居人间作怪的妖魔越来越多,最后扰得蜀山的道士也被派去人间各地降妖除魔,看这女子浑身恨煞的魔气,想必真有此事。 两万多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神魔大战虽最终以神族胜利告终。但听说新任的魔君九祭奸诈狡猾,野心勃勃,虽表面上诈降于天族,俯首称臣,但暗地里仍在拉拢四海黑暗势力,养兵操战。 虽然刚开始这传言在四海内传的很是厉害,但万年来却是四海太平。那帮老神仙们又乐于安逸,自是谣言渐散。 我正放下茶杯准备起身,抬眸就透过屏风一隙看见女子渐渐从窗外转过来的脸。眸光相对的一刹那,我几乎是一身震惊的恶寒,虽然她下半脸覆着纱,但那眉眼却与我如出一辙,不是相似,是和我一模一样。 我愣愣盯了半晌,回过神才发现对面早已空无一人,跑过去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半丝人影,只那张桌子上,一杯新茶正腾着热气。 我百思不得其解,确定刚刚并不是我看走了眼,难不成这世上我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妹? 自小无亲无戚,虽表面洒脱快活,但心里却渴望着世上还有和我同脉的亲眷,忽然间看到一个和我长得极为相似的人,心里自然泛着些激动期待。当下就决定快些回到闲人庄,好好问一问青霄我究竟有没有一个姐妹。 刚想招朵云从窗子里腾出去,就看见对面茶楼里一个红衣女子正在用术法与一群凡人大打出手,引得凡人们兢惧轰散而逃。 灯火通明,直映得那女子本就半醉的脸莹红剔透,说不出的魅惑妖娆。我甚觉那女子眉眼熟悉,似乎在哪见过,想了一阵才知道就是那日在林中要与我一较高下的灵音。 自大师兄将重涧送走后,我一直担忧。但一去灵界路途遥远,我又得守着忘忧这担子事,自然脱不开身。那日听她在林中说自己是重涧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让她回去照看一下重涧倒是不错的主意,顺便给他们小夫妻制造点机会磨出感情。 心里揣好了主意,就从窗子上腾云而下,拽起她就在凡间众人的惊呼跪拜声中疾速飞走。 她不知是喝了多少酒,一身的扑鼻酒气。在半空中看清是我,挣扎大叫着要下去,本仙乃是一纤纤弱女子,着实是顶不住她如耕牛般的力气,只好半道掐个诀落地,也不知是落到了哪里。 下地看了一圈,落地处是一块僻静的城外空地,前面几步外是一方波光粼粼的野湖,月光映得湖面水光荡漾,银鳞微泛。 灵音拿起手中的酒壶就往嘴里灌,边灌边哭,边哭边喊,“重涧,你这个王八蛋,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又要在大婚那日逃掉,难道你待我也同那些人一样......”说着说着泪花就在月光下阑珊一片。一副为情受伤的小女人模样,和我之前在林中看到的勇敢乖戾截然不同。 “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重涧怎么会走!”她猛将酒壶摔碎在地,一把紧紧板过我的肩膀,朝我步步紧逼,眼中凶狠嫉妒的目光却渐渐被巨大的绝望吞噬。 她忽然泄气颓然的松开我,深埋下头失落道:“这也不怪你,连山林里的动物都知道寻求更好的伴侣,可能是我不好,他才不会娶我。” 一旦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无论她之前身上有多锋利密集的尖刺,为求亲近,也会为了这个男人毫不犹豫的一根根拔起。短短几日,那个林中率性洒脱的少女竟已在爱情面前被磨得如此宽容颓废。 真不知道,明明这么难受,为什么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都要做那为情爱祭命的飞蛾,为那短短一瞬的光热真的值得吗? 我刚想动嘴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该怎么说。 灵音重叹一声,抬起头无比诚恳的看着我,红唇几抿,似乎在倾尽一生的选择做一个重要的决定,“希望你能和重涧好好在一起,好好待他,他......”,她顿了一瞬,仿佛想起了幸福快乐的往日,连眸中的微泪都泛起了缱绻的柔光,“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皱起眉头,对她的真挚嘱托一脸无措,解释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和重涧只是朋友,我根本不喜欢他。” 灵音绝望的脸上瞬间燃起了点点星火,仿佛有即将飞跃出来的欣喜,她双手紧抓住我的手腕,定定将我看着,支吾着问,“你,你没骗我?你们真的是朋友,你真的不喜欢他。” 我朝她诚然一笑,反掌握住她的手,万分正经道:“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当初我去灵界寻绿萍救人,恰巧碰上了他,他便赐了我一株。”害怕她不相信,我又赶着加了句, “我只当他是朋友。” 第四十一章:月下谈心寂往事 , 我们一起在湖边草地上坐了许久。 灵音也跟我说了好多好多。 她说,她从小陪着重涧一块长大,重涧的母亲是个凡人,灵王将她们母子从人间接过来的时候,重涧个头还没有她高,白白嫩嫩,害羞局促,眉清目秀得像个姑娘。他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嫌弃他不是纯灵气蕴,都不愿意和他玩。只有她,觉得他比灵界所有的人都生得好看,便日日陪他待在一处。 后来他的母亲一夜间去世,重涧便性格大变。以前的他规矩正经,呆板老实,却变得愈加好逸恶劳,吊儿郎当。旁人看不出,可是她却知道,每每独处一室,他便会收起在别人面前保护自己的伪装面具,只静静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亲手种下一株株生前他的母亲最爱的蒲公英。 灵音无比欢快的扯着我双手,仿佛要将他们在一起所度过的美好日子全部分享给世间所有的人听。柔白月华下,她你眼角眉梢里尽是当年和桃华一模一样的幸福,满足,满满当当的像是要溢出来。 她说,等到重涧成年的时候,灵王要给他娶妻,可是数万年里说了十多次亲,竟也一次都没有成。 她咯咯笑起来,如林籁泉韵,尽是关于美好回忆的干净清澈,她眨着眼睛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又清脆的笑起来,边笑边说:说:“那是因为重涧根本就不喜欢那些女人,无论那些女人有多漂亮,家世有多显赫,他也一点都不喜欢。于是我们两个便想了个好点子,玄笙灵尊养了只巴蛇,长相凶煞骇人。要哪一门亲事说成,我们便偷来了那巴蛇褪下的蛇皮。乱涂乱画一番,再给重涧带上去吓跑那些要嫁给他的女子。” 后来,灵界三皇子相貌奇丑的传闻就传遍了四海,这泱泱众口,灵王也很难洗白,一来二去,这件事就更是传的一发不可收。 她一直以为,重涧之所以想尽办法不娶那些女人,就是为了等他真正爱的人。而她自小便开始认为,重涧最爱的人是她。 终于有一日,灵王发现整个灵界只有灵音能与重涧玩笑打闹,不分彼此。以为猜中了儿女家的心事,便为他们赐了婚。 那一刻,她高兴的就快要飞起来,见到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也想要将这天大的好消息与它们分享。 当她穿着大红喜服,期待着重涧掀开盖头的那一刹那会是如何惊艳爱慕的目光。灵宫那边却忽然传来消息,说,三皇子又和以前一样,逃了。 她以为她听错了,又让传话的灵女大声说了好几遍,才心痛到麻木的摊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他人如何呼叫,都毫无一丝反应。 和以前一样? 逃了? 逃了? 灵音跟我说到这些的时候,眼里汹涌着泪花,还是倔强要强的紧咬着唇,一滴泪也没有落下。 我忽然间觉得我和她竟是一样倔强的人。她倔强的要在不爱面前保持一贯的坚强,而我却是倔强的不肯直面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承认我对青霄究竟是什么感情。 她说,她在宫殿里不眠不休的等了三天三夜才将他盼回来,而他却一改往日的温和,冷冷道:“我本对你无男女之情,可你却要执意嫁给我,那我们之前的那些情谊便再也不做数了。” 弃得这般坚决,弃得这般无情。 “我以前一直以为重涧是个连蚂蚁都不愿踩死的心软之人,可是我忽然发现我错了,他原来竟是如此心狠,就因为那一纸婚书,就因为要断的干净不留余地,那以前的情谊,便可以说弃就弃。” 灵音苦笑几声,夜色深沉下听得越发凄凉哀转,忍了几忍,眼角终是不受控制的溅出几滴泪珠,凉凉浅浅。 “小七,你说短短几日究竟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 我扭过头看着她雾蒙蒙的双眼,几番张口,一想到子南与桃华,只觉得喉中苦涩,什么都说不出来。子南为爱轮回了生生世世最后也抵不过一个烟消云散,缘尽各安。或许几日也好,一辈子也罢,物是人非四字可能只在眨眼之间,已成定局。 我抬头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月,忽然间觉得它薄如蝉翼,脆弱易折,悠悠问道:“之后呢,你们怎么了?” 灵音很有深意的看了我几眼,见我仍敛目看着天边的月亮,垂下头摇了摇,什么也没有说。 “你真的不喜欢他吗?”过了一阵,她仰起头万分期待的问我,又好像害怕听到答案般躲闪的低下头。 我握起她在草地上无处安放的手,真挚看着她,“我只当他是志趣相投的朋友,万没有男女之情的喜欢。” 灵音长舒一口气,眸子里好像永远燃着一团只属于重涧的星火,微微弱弱的燃,灼灼烫烫的燃,一直燃着,从未不舍得熄灭。 “重涧以后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就一定还有机会。”她无比坚定的看着我。 “嗯,一定会。” 红尘紫陌,兜兜转转,我希望有情人会终成眷属,而我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爱得似火的率性女子该是重涧命中注定的良人。 虽然误会解开,但我毕竟也算是她的半个情敌,可她非但没有与我心生嫌隙,倒戈相向。反倒是将心里的话全部讲给我听,我自是看她都多了些许多亲近相交之意,眼前这个女子率性洒脱,敢爱敢恨,毫无一般女子争风吃醋的小肚鸡肠,自是很合我的胃口。 谈谈笑笑一直到破晓时分,彼此心意相交,相见恨晚,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也将前几天重涧在人间发生的怪事毫无保留的全部告诉了她。 “现在重涧正需要人照顾,你此去一定把握机遇,争取将重涧收入石榴裙下,下次来看我记得给我带个大胖侄儿耍耍。”我说着朝她满面桃花的抛了个的媚眼,顺道黠笑着摸了一把她的小脸。 灵音羞笑着推搡我,嘴上虽说我大姑娘家家,真是粗鲁,可脚下却一踩云头,满心欢喜的奔去了日日夜夜思念的人。 第四十二章:茶间故人苦谈笑 , 机缘巧合得了个相见恨晚的知己,本仙自是难掩喜色,在商贩们刚刚摆摊的市井街道里欢欢喜喜转了一圈,才在一处早摊前落脚,顺道点了一碗馄钝和几碟小菜。 天刚蒙亮,薄薄雾气清冽袭人,东方的浅云里泛出一片鱼肚白,几缕明媚撕破云层,折出着早晨的曦光,懒洋洋的打在我的身上,很是暖和。 我端起碗,不顾形象的大口大口呼哧吃起来,透过碗里腾腾蒸出的热气,眼风间隐约看到对面坐了个人影。 他不言语,我索性也当作没看见。直到将碗里的最后一个馄钝扒进嘴里,又咕噜噜喝了半碗汤,才满意的将碗放回桌子上,刚将袖子递到嘴边准备抹一把,对面玉掌朝我一伸,掌间赫然躺了只洁白的锦绢。 我擦嘴的动作愣在原地,顺着手绢朝上一点点观摩上去,就看到汜玉那张费力藏着吃惊的柔和笑脸。 我朝他尴尬一笑,急急接过他手里的绢子,心不在焉的低头擦嘴。想着这汜玉上神也是个人才,青霄每每看到我这副豪爽的吃相也会戏称一句“猪拱食”,这厮竟也能默不作声的淡定看了半晌,最后还能强扮个笑脸,果真是年少大志。 “给你,谢谢。”我悻悻笑着递给他,忽瞥到那素白上一点油晃晃的的肉渍,又急忙收回手,嘿嘿的朝他几笑。 “没事,反正我不急着要,下次你洗干净,亲自来朱璃还我。”汜玉可能是看我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煞是有趣,嘴边的浅笑一刻也没舍得歇下来。 我笑着应下来,将绢子攥在手心里,在桌子底下捏了又捏,想来西海朱璃真是快穷到祖坟里了,区区一个绢子,也值得让我大老远的跑去西海。 “汜玉上神,你怎么也有这么好的兴致来人间转转。”我抬头正经的笑着,暗暗盘算着这次要寻个啥理由离开。 “舍妹乐安好些天没回来了,我就来撞个运气来人间寻一寻。” 汜玉说着敛起眸,脸上虽挂着淡笑,眸里再看我时却几闪诡谲的深究。 “哦,可能贪玩吧,或许很快就回来了。” 他看我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坦然神色,眸间清柔了几分,轻轻的嗯了声,笑着让小摊老板添了壶新沏的热茶。 这茶虽还入得了口,可这谈笑风生的确不是本仙所擅长的,特别对面又坐了个介于仇人与救命恩人之间的奇葩存在,本仙更是如坐针毡,扎的甚疼。 一壶茶添了又添,喝了又喝,大有喝到蜘蛛结网的矢志不渝感。直到喝到快正午时分,老板收摊,汜玉上神才终于高抬贵手放过了我,不再和我聊那些芝麻谷子的烂天。 我慌张朝他拜了个揖,就逃之夭夭,只听得背后传来老板乐得开花的喊叫,“姑娘,下次记得再来光顾我的生意。” 我耳朵一怔,头脑发麻,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加动如疯兔。 哼,下次,下次让你的生意见鬼去吧。 我回到闲人庄的第一件事便径直去了青霄养伤的一清殿,想要好好问一问昨晚上在茶楼遇到的那个和我长得十分相似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一路想着如果青霄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实情,究竟该用什么样的刑法好好地折磨他一顿,招他逼供。 我掐个诀,幻出面铜镜,在门边照着镜子练了数遍盛气凌人凶神恶煞的样子,满意后才收了镜子,气势汹汹的跨进屋子里。 刚想大吼一声壮一下声势,抬目扫过去却发现诺大的房间里干净整洁,却空无一人。 红苏一手拿了块抹布,一手端了个木盆从门外过来。待看到是我,有些稍稍讶意,但马上就将盆和抹布放置一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唤了声:“七姑娘”。 我看了一周一尘不染的房间,又垂目看了看地下干净的仿佛能照清人影的玉板,最后轻轻扫过那木盆里的抹布。 哦!怪不得青霄那个老邋遢的房间会这么干净,原来竟是暗自藏了个美娇娥帮着打理,我啧啧暗叹,果真是救命之恩深似海,虽然不受宠但也毕竟是个东海的正当公主,做起婢女竟也能如此无可挑剔,矜矜业业。 闲人庄地域广阔,纵使多了许多人我也不甚在意,可但凡和青霄扯上些暧昧不明的关系,我这心里总不是很舒坦。我自问不是度量狭小之人,但事关青霄,无论我如何去说服自己,仍做不到装作看不见,听不到。 我忽然间心里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我要告诉青霄,我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他,也许是昨天,也许更久。 一瞬清醒过来,我竟被这个想法吓得全身密汗涔涔,心跳仿佛会在下一瞬蹦出胸口。 如果青霄不喜欢我呢?那我该怎么办,还要继续留在闲人庄,和以前一样若无其事的斗嘴? 虽说我未尝情爱,但不知为何,心动时却有诸多顾忌,担心伤人伤己,丝毫没有像我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敢爱敢恨,潇洒畅快,反而更乐意安于现状,以为情分可以天长地久。 “青霄君去哪了?” “神君昨天就已经走了。”红苏抬头复杂惊诧的看着我,复又低下头。 眼前人儿桃面朱唇,却是美人无疑。但不知为何,每每我看到她,老不自觉的感觉到她那双怯懦优柔的滟滟眸子里藏着许多巨大的野心和狠心。 我当下也没有跟她再多言语,提步就跑去授业阁里寻大师兄。 如我所料,大师兄果然又担负起了这个玩心颇重的师父的责任。每每青霄不在,就将授业讲道的任务全都交给大师兄,而自己却为师不尊,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流连在四海各地,游山玩水。 刚进门,就被一直东瞅西瞅找乐子的四师兄白卿逮个正着。他墨眉飞挑,拿了只毛笔叼在嘴里,幸灾乐祸的看着我,“小七七,什么风把你从戏本子里吹过来了,竟然舍得放下戏台上的戏来学习了了。” 第四十三章:悠哉时光女儿心 , 我白他一眼,踩着高傲优雅的天鹅步子走到他身边,悠闲的环抱住胳膊倚在柱子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摇头叹气。 “哎哎哎,你这熊孩子,叹什么晦气?”四师兄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唉,我是在叹某些人方才咬近了笔头,甚得砚墨垂青。如今那一张俊脸,好看的很哪。”我万分同情的回看他,故意将“好看”二字说的阴阳怪气。 四师兄先是一愣,玉手渐渐抚上嘴角,待摸到几点黏腻,抽手一看,惊的立马弹起来,边嚷边用衣袖来来回回的擦嘴,反而将嘴角那一块墨渍越擦越多,最后直引得下半张脸像熊瞎子一样黑漆马虎。 我与四师兄一向生辰八字相冲,只要待在一处就定要叽叽喳喳吵出个胜负。然每次胜果自然都属本仙品尝,这四师兄屡吵屡败,屡败屡吵,充分发挥了二皮脸的不屈不挠。刚开始师兄们还会起着哄附和一二,后来我与四师兄就真的将吵架吵成了家常便饭,师兄们便见怪不怪,任由我俩从天明吵到天黑。 这几声惨叫,愣是让适才还在一心钻研书中道术的师兄们齐刷刷回过了头。待看到四师兄那张半黑半白,半阴半晴的脸,旋即哄堂一笑,就连平常不苟言笑的三师兄也很明显的弯了弯嘴角。 我上前一步拿起那支创作出如此惊世伟图的毛笔,在手里恭敬端详了一番,啧啧怒骂道:“你这顽儿,固有满腔的抱负无法施展,但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脸,怎敢如此乱画!” 众人又是一阵轰笑。 大师兄看到阁里已经被我搅成一锅稀粥,执起抵在唇边重咳了三声。师兄们相互觑看几眼,又悻悻扫了眼大师兄,复又若无其事的重新钻回里。 四师兄愤愤委屈的看了一圈四周,见无人搭理,又闷闷对我重哼一声,扭头就驾朵云腾了出去。 授业阁建在闲人庄最高的山峰之顶,悬山尖而立,上为金玉顶,下为定山石,无窗无门,只有十二根麒麟柱支撑。 山顶本就无声寂静,我那亲亲的各位师兄们又都在卖着乖样子,如今只能听到时有的沙沙翻书声。 大师兄一如既往的温和看着我,这无声且温柔的批评着实令我心毛。我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挪啊挪,挪啊挪,正挪得不亦乐乎之时...... “小七,你跟我过来一下。” 我虽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灰溜溜的跟在他身后去领一顿摇头晃脑的说教。 等随他到了阁外供弟子们歇息的夜息殿,我再也没有了适才的鬼马精神,只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寒风的抚摸。 大师兄看到我这副样子,忍不住笑几声,摇头叹道:“每次戏弄你的那些师兄们都是百倍精神,生龙活虎,一被我拉出来讲道说理就成了这般样子。” 我忽然间想起了临儿每次犯错时那张无限委屈的小脸,也现学现卖起来,哆嗦着扬起头,撇弯月牙嘴,两眼再包一包鳄鱼泪,齐活!接下来只须可怜巴巴的将他瞅着。 他笑着朝我无奈摇摇头,从手里幻出个簪子递给我,还没等他言语,我便一把抢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几番查看,疑惑道:“这不是青霄送给我的滴血生莲簪吗?怎么会在大师兄这里。” 他微微皱眉,显然和往常一样,又对我直称青霄的名讳有些不满,但马上又舒展开,道:“这是师父昨日走的时候给我的,说是等你回来后交给你。” 我拿起簪子又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边晃着簪子端末垂下的两朵血莲花坠边不解的问:“这支簪子怎么会在青,哦不,在神君那里啊。” 大师兄看我中途转了称呼,满意一笑,和善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一直喜欢丢三落四,被师父捡到了很正常。” 我轻轻点头,怔怔看着簪子上那两朵血色莲花坠在手心里红浪轻浮。难道就这么简单?簪子当初明明被青霄下了咒,断断是离不掉我的身,怎么会掉?但又仔细想想,似乎也只有这么简单的理由才说的过去。 “对了,他什么时候走的?去哪了?要去多久?”我回过神,紧赶着问一连串的问题。 大师兄哑然一阵失笑,“师父去哪里我不知道,但伤才刚刚好就这么急着出去想必定有要事去办。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下次你就别乱跑,一直在闲人庄里守着,跟师父一起去不就行了。” 那“一起去”三个字一从大师兄的嘴里说出来,我竟忽然间想起曾经在人间看过的一句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的是如若两个人想要真心长久的在一起,又何必在乎一朝一夕。 我感觉到双颊微微的烫,殊不知何时,我竟也对青霄有了这等“苟且”的想法。 “谁爱去谁去,我是不会去的!”我惊慌的抬起头,嚷的格外大声坚定,扔下当场懵掉的大师兄就迫不及待腾了云。 ...... 一连数十天,我都没再去过人间。正逢天赐良机精神爽,趁着青霄不在,如若不好好喝一喝他房间地窖下的那些陈年美酒,岂不枉费苍天美意。 我日日抱着几坛酒坐在折桂园里那棵开得最盛的桂花树下,边喝酒边和那只大黑熊谈天说地。 这只大黑熊原是上古时期青霄一日偶然在山上从一群野兽口中救下来的,本看它颇有些灵慧之根,想着带回去有朝一日幻个人形帮着看家护院。 然而这一向眼界刁钻的青霄果真是看走了眼,错把鱼目当珍珠。这数不清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别的熊都已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了,这头熊还是当初那头熊,除了变得更老更懒更胖了点外,什么也没有变。 别看这头熊幻不成人,可论起勤奋好学的精神却一点也不逊于本仙。它闲来无事就会去藏书阁里找些书在桂林里翻翻看看打发时光,久而久之,看得书多了,自然不出家门便能知晓天史地历,奇闻异事。 嗯,我暗暗在心里给他定义,这是一头迄今为止知识最渊博的熊。 第四十四章:阴差阳错,惊心遇袭 , 一林桂花一壶酒,一重天地一塌梦。 这大概正是我最中意舒坦的时光,心境平和,闲散无欲。 黑熊今日正讲到了两万多年前那场老掉牙的神魔大战。 我自是不乐意听,非要让他再换一个哪家神仙的风流韵事讲来消遣。 “我今日要给你讲的是一件神魔大战时四海内鲜有人知的一件奇事。” 我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顺手往嘴里灌了一口桂酒,想来那些被神仙们晒透的陈芝麻烂谷子就算是开出花来也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 又看他那副一本正经只告诉我的严肃熊脸,且不好反驳,姑且捅了捅耳眼,示意它继续。 “话说这当年凤族后主以命祭战之前生了个女儿。” “哦。”我无趣的应上一声,那凤族后主生个女儿有何稀奇,真不如生个猴子来得轰动。 “但是那个孩子却......” “别说话!”我猛然打断他故卖关子的后话,竖耳细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阵颤动的仙波,感觉到袖中的卷轴正散着一明一暗的仙光,立马拿出来摊看,那卷轴上就出现了玉燃的身影。 我拿起卷轴,转身就以最快的速度腾了云,按照卷轴上的地点一路不停歇的找了过去。 所到是处立于京郊的皇家寺庙,寺庙规模宏大,气宇轩昂,门口立着一排排执矛把守的重兵。 我掐个仙诀,隐了形,又重新翻开手中的卷轴。按照卷轴上的提醒,今日玉燃入庙上香为南方流离的灾民祈福,在回相府的路上遇到了南泽。 而我要做的事,就是阻止她与南泽相见,防止玉燃与南泽平起纠缠,坏了三人的命格,让嫣然与南泽的故事按照姻缘簿上的那样按部就班下去。 在不远处等了一阵,玉燃终于从庙内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一大群拥簇的带刀侍卫,将她围的密不透风。 单单是外出上注祈福香,也能如此周密保护,足可见丞相对这个幺女的宠爱之深。 掐一下时间,南泽再过不久应该就会从此经过。 我掐诀幻回火凤原身,破喉一声唳天长啸,就展翅高冲到青天之上。所掠处天空一痕金光耀目,火莲滚滚。 我倒栽从云霄之上直冲向下,在众人嘈杂的惊慌声和逃窜声中,双爪勾住玉燃的肩头,很轻松的将她一并提上了半空中。 却不曾想忘忧的转世女儿身竟如此胆小如鼠,惊叫几声之后竟耷拉着脑袋昏了过去。 漫无目的的飞了一阵后,想来也已经错过了与南泽相遇的时间。刚想找个地儿落下来歇息歇息,迎面却振翅飞来一只比我个头几乎大一倍的大鸟。大鸟卖相极佳,通体银白,羽翼如缎,在日光下周身笼着淡淡透过黑雾的银光。双目猩红,眸光锋利如寒勾冷月。身形虽大,动作却异常敏捷迅猛,似急速流云般正面朝我直直撞来。 我这才看到那鸟背上莲花盘腿端坐了个半覆面的女郎,刚想细看一二,大鸟就横冲直撞到我的身畔,我灵山一躲,侥幸地从它翼下闪了过去。那鸟气势汹汹,仿佛在故意针对我,它长翅一展,震出的气流就将我毫不费力的挥回人形。我着急一捞玉燃的身体,却扑了空。 只看到她身子一沉,迅速在高空中往下坠落,而我却忽然间一丝半点的法力也使不出来,也随后栽头直坠下去。 大鸟一声长唳,仿佛在骄傲的宣誓着胜利,扬飞而去。坐于鸟背上的女子端庄优雅,娉婷落落。我虽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似乎仍能感觉到她眼里的深深嘲讽,还有那片白纱下覆着的唇角冷笑。 呼呼烈烈的风声尽数灌入耳中,云里雾里,模模糊糊的看到地下如白莲绽放般凌空腾起一抹素白的身影,稳稳当当的将玉燃接在了怀里,飘飘落地。 我苦笑一声,叹道还是前功尽弃,苦心规划许久,最后还是让玉燃遇上了南泽,并且南泽还救了她一命。 迷迷间一道闪现的金光从眼前划过,紧接着我就落入一个厚实的怀抱里,迷迷糊糊的落了地。 我无精打采的立在那里,满腹自责,害怕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同时破坏了他们三人的命格,将三人的性命安危都推于刀尖,也许还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天意如此,你也不必这般。”上尧君端手笔直的立于身前。明明是一句难得的安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道不出的无关冷漠。 “刚刚天空中有一只我从未见到过的银色巨鸟,你知道那是什么神兽吗?”我收拾妥贴心情,焦急的问他,这才想起罪魁祸首。什么天意,明是鸟为! 上尧君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轻蹙一瞬,转眼又舒展开,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上古神兽女娲座下朱雀兽未离。”语气虽清淡疏离,我又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倒是真真切切看到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冷冽寒光。 曾经女娲娘娘座下共养了十只灵兽。在天地初生,泥土塑人后,这些灵兽协助女娲治理人间,抵制天灾。后来女娲娘娘隐退之后,四海升平,这些神兽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就此销声匿迹,有些身归混沌苍空,而今为止这世间也只余上古九尾灵狐青霄一人。 “这,这真的是女娲娘娘座下的十大灵兽之一?朱雀兽?”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纵使我学识短浅,也万分笃定朱雀兽是只五彩神鸟,如今这一身白羽苍苍又是什么怪模样。 上尧君淡淡看了我一眼,明明是听到了我说的话,却又装作两耳听见,不再多言,转身几步就一笼金光消失在我眼前。 我立在原地,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一阵,快要把我那些招摇撞骗的破事都捅了出来也完全不记得究竟是何时得罪了这位神兽。再者说我年岁不大,这样的上古神兽除了青霄,我见都没有机缘又哪里谈得上得罪?可它似乎又刻意针对置我于死地又是为何? 我忽然想起那鸟的致命攻击,一阵寒意袭身,又想起鸟背上的女子,只隐隐觉得那双眸中看我时寒光刺骨,恨意滔天,竟无比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愣是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来。 第四十五章:茶楼遭调戏,戏里人生薄 , 天意难测,曲曲折折。 那日我费尽心思的要错开南泽与玉燃的相见时辰,却还是被误打误撞遇了个正着。 据说是这些日子以来人间浊气深重,妖魔纵生。那日南泽携众弟子去世间除妖,恰好经过时救下了玉燃。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如今也无可奈何,只能按照未知的一切趟着石头过河。 掐指算算,这个时令嫣然应该已经在蜀山待了大半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马上就会重新回到人间,也就是从她一脚迈出蜀山开始,她与南泽,今生已然缘尽,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求个情深。 而子南与桃华,也终于走到了至死方休的尽头。 虽然也时时为子南凄美的爱情伤怀,但自从青霄那番安慰后,我也没了当初满腹的郁结酸楚,只一心认为,起码子南是快乐的,无论结局怎么样,起码他是快乐的。 漫漫仙途,怕是没有比活的快乐更重要的事了。 这天我正坐在茶楼里最中意的二楼位置,闲悠悠的品着一壶伙计新上的碧螺春。浮盖抿了一小口,茶香青冽,唇齿生香,甚是清旷怡人。刚想再喝第二口,眼里却晃起垂落满屋的点点仙术金光,整座茶楼里的人和物顿时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我放下杯子,眼向下一斜就看到上尧君正一袭云纹玄袍立在一楼大门边。 清风徐徐,撩起他发尾的几缕乌发,扬起复落下。 他上前走几步,足尖轻点,便如傲雪清松般拔地而起,飘逸如风云的落于我身侧,自顾自坐在我对面,很不客气的倒了一杯茶。 “上尧君,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指着楼上楼下这些正姿态各异的静止人。 上尧君晃了一晃杯子里碧绿的茶水,淡淡道:“我不喜欢有人打扰清净。” 我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想来这逐客令已经下的如此明显,我若再赖着不走反倒是不识变通。 我朝他颔首告别,刚直起身快要走过他身侧,那厮竟一把蛮横的拽住我的衣袖,愤力挣脱了好几次还是无果后,我终于忍不住窜起的火气,侧头愤怒恶毒的瞪着他,只差喷出团火将他烧成秃子。 他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竟霎时多了些玩味有趣的笑意,定定将我望着。 这厮竟慢条斯理的在茶桌边支起胳膊肘,以手扶额,噙弯浅浅的笑意看着我,一派无事可干的悠闲样子,旋即轻轻撒下我的衣袖,“但是,除了你,你不能走。” 这上尧向来不苟言笑,庄重肃然,今日如此不正经的坐姿已让我瞠目结舌,而这句颇为泼皮霸道的话音一从他口里转出来就更是让我诚惶诚恐,哭笑不得。 我这是和您造了哪辈子孽呦! 我又灰溜溜的乖乖坐回凳子上,低头端杯茶一小口一小口的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将无限心酸皱在脸皮上。 我这一微抬头就看到上尧君唇角正挂着一抹嘲弄得逞的谜之笑意,顿时气得暗暗跺脚,再壮着胆子往上扬一扬,刚巧与他四目相对。上尧君的笑意顿时僵在了嘴角,一瞬又面不改色的恢复淡然神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手中的茶盖一落杯,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瓷音,周围的一切都又若无其事的恢复了正常。 我明里虽正分外兴致的漫看着四周,暗里却忍不住一一扫着他,如今又是那张冷漠的寒冰脸,无关痛痒的淡然。我竟还不要命的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譬如摸一摸捏一捏揉一揉上尧君的那张绝姿脸,替四海同胞们验证一下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脸皮是不是真皮? 楼下那出戏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偶然扫过那戏子的脸,心噔的一跳,不知该是悲是喜,却再也没有了雅致赏美男,喝好茶。 嫣然,回来了。 我快扫了一眼上尧君,见他还在面无神色的透过楼边镂花窗子的空隙悠悠望向日光深处,我亦随他望过去,只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什么。 门外走来了两个人,为首的男子一席暗黄锦袍,执把山水扇,雍华贵气,饶有兴致的坐在了最前面看着戏台上千娇百媚的青衣花旦。 身后跟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厮,弓膝俯身,点头哈腰的跟了一路,立在男子身边,也满面谄媚喜色看着戏台上水袖轻甩的戏子。 我看到那男子身上散出的隐隐的薄弱龙气,便猜到这正是南泽的大哥,也就是当朝太子南澈。 我知道这一切的过程,却怎么样也无法阻止结局,索性也就强行将它当做戏台上那一出出叹尽悲欢离合的戏。他人感情,于我无关。 一曲终了,戏自然也唱完了。 等到下面的观众三七结对散了后,我还在楼上坐着,虽然从头到尾看了整出戏,却又好像记不得究竟演了什么。 人群散尽后,门外南澈的小厮跟班猫腰跑了进来,恭恭敬敬朝嫣然作了个揖,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子,在嫣然面前晃了晃,挤眉弄眼的笑着说:“姑娘,我们公子请你过去一趟,说姑娘生得像极了一位故人,特来一邀叙旧。” 嫣然脸上的厚浓脂粉还没有洗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不太友善的语调冷冷道:“我只是一介戏子,怎么会是贵公子的故人,公子怕是错把鱼目当成了珍珠,这旧不叙也罢。” 小厮冷脸蔑看了她几眼,忽又弯起眉眼笑得灿烂,恭维恳切的说了好些好听话。 可嫣然自从那年在路上被南泽救了之后,心里哪儿还能容得下半个他人?仍旧是一脸冰冷的看着他,甩袖就要离开。 小厮气急般扯住她的衣袖,一张脸气得铁青,满眼不屑的盯着她,愤愤咬牙道:“你一个戏子装什么清高,我们主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快点跟我来。”说着就大力扯住嫣然的衣袖往外拽。 “住手!”门外人大喝一声,负手直立,怒视着小厮。 小厮恍如受了当头一棒,浑身吓一个激灵,双腿发颤的重跪下来,砰砰扣头,一个劲的喊求饶命。 那男子正是南澈。 第四十六章:莲花香,情意长 , 南澈连看都懒得看地上已经将额头磕出血的小厮,自进门以来目光仿佛在嫣然的身上凝聚定格,他径直绕过小厮,迈着平稳的步子一步步的走过来。 一股清冽的寒梅香从南澈身上一丝丝一缕缕的飘出来,那万分熟悉怀念的梅香顿时让嫣然瞳孔一扩,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浓眉星目,雍华富贵,正挑着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望着嫣然不知是惊是喜还是怀疑的复杂神色。 手中折扇轻摇,就更是扇得那一身梅香滚滚钻进嫣然的鼻子里,直令她神情晃晃,眸光涣散。 她一瞬低头,复又难掩欣喜的抬起头,迫不及待的想要确认,“公子当年是否救过一个不幸染了瘟疫的少女?” 那对眸子清清亮亮,妩媚灵动,仿佛收尽了满天星斗。南澈怔怔盯了好久,仿佛才听到她问的问题,一瞬皱眉又不加思索的答道,“是啊,曾经救过。” 虽然嫣然脸上施着厚厚的脂粉,我似乎也能看到她听到肯定的回答后,脸上情不自禁焕出来的满面容光,那满眸里都是深深的爱慕兴奋。 南澈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春风得意的一笑,道:“不知姑娘可否赏在下一个脸,但隔壁楼里小酌一杯。” 嫣然看着他,完全没了适才那般清冷如菊的样子,满目都是滚滚翻腾的喜悦,水袖一掩颊腮,轻点点头,娇羞道:“既然公子盛情难却,妾身愿意相陪。” 我呆看着两人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门外的拥拥人潮中。世人都知情深不寿,爱恨煎心,可为什么从古至今,又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继,不知归途? 任我多豁达多能想的通,子南的事自始至终在我心里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明明要亲身经历却束手无策,冷眼旁观,未免对我有些残忍。 若子南元神归位后,我又该怎么面对他?他还有没有心会好好活下去?如果试着改动子南的命格,会不会又有一线生机? 我回过神搁下手中那杯已经冷掉的茶,觉得疲劳不堪,浑身无力,只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任窗外洒下的日光带着暖意溶尽身体里。 “你真该狠心一点。”上尧君淡淡看着我,明明是劝我孑然一身只做个局外人,语气里却有些似指非指,竟隐隐有些悔恨之意。 我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言。静沐秋阳,惬意温暖,眼睛闭着闭着就再也不舍得睁开,就这样迷迷糊糊间竟然睡到了傍晚。 一睁眼整座茶楼里已经寂寥无人,火烛燃夜。 茶楼老板一见我醒,一路小跑过来,毕恭毕敬作了个揖,道:“姑娘,你终于醒了,这是刚才和你同桌的那位公子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皱眉揉了揉鼻尖,想着和我同桌的公子应是上尧君无疑。 我刚接过他手中用锦帕包着的物件,顿时一股清雅荷香在就掌心里腾开,拆开就看到里面躺了只做工精巧的香袋。墨绿的锦布为底,左下角绣了朵血红色的浮水莲花,一针一线栩栩如生,针线开花,仿佛正在碧绿的清波里摇曳暗香,可见刺绣人是花了许多心思。 我闭上眼睛放在鼻尖嗅了一嗅,只觉置身于万亩荷塘未央,无比舒心宁静。又不禁轻轻笑起来,四海里众所周知上尧君最没人情味,如今私底下竟有这么精巧喜人的小玩意,假使传出去这冷肃形象岂不是成了一纸老虎。 老板看我边遐想边摇头轻笑,也暧昧不明的笑起来,道:“适才那位公子说有急事要处理,又不想吵醒你,遂交给我一只香包让我转交给你,说是能助安睡。姑娘真是好福气,嫁的相公不仅貌若天人还这么温柔体贴。” 我耳根一轰一红,什么相公?正想捋直了舌头好好解释一番,那老板又无比暧昧的望着我笑,羡慕道:“夫妻恩爱是修来的福分,姑娘该珍惜才是。天色已经不早了,姑娘快些回去吧,最近流民四起,妖魔过路,世道也不安生。” 我看了看手中的香包,皱眉思索了一阵,又觉得无比好笑有趣。 这么快本仙就成功的将自己嫁了出去,并且还夫妻恩爱了? ...... 人间又过了一年。 现在正是夏末,天气本应该渐渐转凉,今年却好生奇怪,人间里却并没有回凉的趋势,反而越来越热,天天毒日头蒸在头顶,已有数月滴雨未下。 我这一年里也很是清闲。因必须要守着子南的事,我也没再像以前一样没边没沿的瞎逛。 自从嫣然被南澈偷偷接去宫外的别苑住着,茶楼里的戏台上便缺了顶场的台柱子。听惯了嫣然的戏,我也就渐渐挑剔起来,再听不下去旁人唱的戏,他人与嫣然的唱喉与身段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一年里我都没再去看过嫣然,既然早就只晓结局,又不能改变,最好是视而不见。 如果日日待在闲人庄里与四师兄吵闹更是无趣。我对其他道法又无多大兴趣,只对占卜星术还略通一二,于是我便摇身一变幻成个青衣道袍的半仙,闲来无事就在阴凉地儿摆上一摊,替人算卦摸骨,相面相生。 这街上人来人往,自然更少不了些许多稀奇怪事。 据说南方流民萧索流离,荒骨遍地,昔日的富饶如今只是成了一片不忍踏足的魔域。唯有那一片数里的桃花林,一如既往的灼灼开着,热烈妖娆。在一片死寂地狱里,冷眼看着这世间的生离死别。 人们日日人心惶惶,风言流语大街小巷的流传。他们都说,如今时令大变,本应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世间却仿佛是一团渐渐燃大的火苗,燥热愈甚,庄稼无收,干旱瘟疫也逐渐从南方各域蔓延到上京都城里。 他们都说,当年那个女子带着巨大恨意惨死,绝言下咒,要用一国的性命为那个男子陪葬。 如今,真的灵验了。 作者题外话:今天看到评论里有人问会不会是悲剧收场,后续发展更精彩曲折哦,我可能会写两种结局,一喜一悲,满足各位不同的口味。 第四十七章:丞相府险遇 , 看来这人间的天灾真的是来势汹汹,连素日里最热闹的街道竟然也慢慢光景惨淡了下来。 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匆匆,上至贵族下到百姓,人人面带忧戚。 两万多年来我作为一个游荡人间的过客,见证了无数的朝代更替,日盈月亏,想是如今这个王朝也将要走向最终的覆灭。 我这摆了数月的卦摊也渐渐冷落了下来,无人问津,正百无聊赖的执着块占卜用的龟骨一下一下轻扣木桌,恰好看到街道头涌出几个带刀士兵正朝这边过来。领头的眸光一眯瞅到我,一抬手,其他几个士兵就麻利的跑到我跟前,粗鲁的架起我的胳膊,连提带拽的拖到他面前。 “奉皇上口谕,现招募全国道士为丞相府三小姐驱魔除妖。” 我正满腔怒火准备好好惩治一下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喽啰,忽听到玉燃有难,又暗暗压下心里的火气,恭敬一顿首,问道:“敢问三小姐是招惹了什么妖魔?” 几个士兵相视深意一笑,领头的又道:“道师去了便知。” 一进丞相府大门,就看到来往的丫鬟们万分怜惜同情的顿步偷看我两三眼,怯怯耳语一番又快步离去。 几个士兵领我走到玉燃住的闺阁门前,神色霎时变得异常苍白恐惧,长刀远远弹开门,就一把将我大力推搡了进去,之后就听到了一串钥匙锁链擦出的铁音和渐行渐远的急促脚步声。 我看了一眼门缝外几个士兵凌乱惊慌的背影,无奈摇摇头。 屋内摆设古朴典雅,精致大气却不张扬,颇为独具匠心,只是屋顶上空氤氲着一层黑蒙蒙的雾障,空气中时不时传来一阵又一阵若有若无的腐臭,令人压抑作呕。 我转进内室,就看到玉燃正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胸口起伏甚微,面色青灰,额唇黑紫,宛如垂死之人。 我刚移步走进几步,就被一道凭空闪出的黑障隔退。伴随着几道青电的霹雳裂响,障内顿时涌起了层叠不穷的黑雾,黑压压的催盖下来,逐渐幻成一个巨大骷髅的模样悬在床前。 骷髅深陷的眼窝里两团鬼火一燃,便如活了般大咧着嘴得意笑起来,音如魔魅,一声声仿佛割破耳膜,刺得我心烦意乱。 “想不到那老头对这个女儿还真是用心,不仅按时送来道士供我享用,今日竟还找了个如此仙气纯净的来。”说罢又是一阵苍旷刺耳的大笑。 “我警告你赶快离开这里,要不只有死路一条!”我凶狠注视着他,虽也自知无多大胜算,但事已至此也无路可退,只能博上一把。 “哼,好大的口气!”骷髅一颤,震出的千万缕黑烟顿时幻成一条条吐着毒芯的獠牙黑蛇,落箭如雨的朝我涌来。 我织出仙罩将自己护在里面,祭出诛缘剑,一剑接一剑的仙力朝四周打去。谁知这些黑蛇是雾气所化,无身无状,每被斩断竟又会很快的重新愈合。 不大一会我就有些气喘吁吁,力不从心,眼看着仙障外的黑蛇越聚越多,密不透风的黑压压附了一片,不一会就撞破了仙障,一窝蜂的扭动冲了进来,无比渴望急切的附于我身体上汲取仙力,啃食肌血。 “哈哈哈,不自量力。”上空的骷髅又是一阵狂傲的大笑,如鬼如魅的笑声如蛊惑人心的毒药,让我深陷迷沼,神智混乱。 一股股扑面的鲜血腥香终于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淋漓的血斑,忽然意识到我不能死,起码在没有和青霄说那件很重要的事之前,我不能死。 青霄曾经说过,我自小体弱很难养活,他便将一位已逝故人的内丹放在我的体内护养着,这内丹承载了十七万年的法力,神蕴无边,但以我现在的修行根本负荷不起如此强大的力量,所以那内丹便一直在我体内沉睡。 我集中意念,凝聚心神,试着撞撞运气牵出体内的内力。额头上一滴滴渗下的鲜血夹着汗珠混了我满脸,却还是只有微弱的内力一圈圈扩出来震碎了不多的黑蛇。 我感觉到周身的仙力正在一点点流失消逝,全身的力量仿佛一瞬耗尽,渐渐站不稳脚跟,身体一侧就倒在了地上。 青霄,我真的要死了。 青霄,我好喜欢你。 青霄。 忽然,伴随着一声破墙的重响声,外面透来的日光金灿灿盈了一室,温暖的铺遍我的全身。 他背日光而立,大力一扬袖,袖尾扇出的强风将我的乱发吹的飞扬,随即豪不留情的朝那骷髅劈出一道凌厉的金光,只听到一声破裂痛彻的撕叫,那骷髅竟霎时破成一缕缕如丝的黑烟朝四面八方飞去。 我刚想张口唤声青霄,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的感觉,竟感觉到从那一团破裂的黑雾中飞出一点萤蓝的光点窜入我的喉中。 我终于撑不起眼皮,重重闭下去,依稀间,有一双手轻轻将我揽进怀里,轻轻抚上我的脸。 我知道,那双手不是青霄的,青霄的手掌温暖细腻如拂面的春风,而那双手却寒冷如冰,无一丝温度,可却让我感到异常的熟悉安心,仿佛许多年以前,正是这样一双没有温度的手给了我数不尽的温暖时光。 我在一个厚实的怀抱里沉沉睡了下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满池的荷花香,有扣珠落玉的指间琴音,有柴米油盐的平凡生活,有耳鬓厮磨的岁月安稳。 这一睡,我整整睡了七天,醒来的时候正是在闲人庄里,各位师兄们也轮流日夜不眠的守了我七日。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四师兄那双哭得有些红肿的双眼,心里一热,刚想好言宽慰几句,四师兄就俯身趴到我床前,满眶涟涟热泪,忍着哭腔道:“小七,你伤那么重,我还以为你要死了。你告诉四师兄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四师兄一定去给你报仇。” 我抿了一丝唇角的笑意,虚弱的扯了扯他的衣袖,几声嗤笑,打趣道:“你可千万别去,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如果出事了,以后我在闲人庄没人吵架不是要烦死了?” 四师兄拧眉一哼,别过脸不再看我,惹得其他师兄们一阵笑语。 第四十八章:地狱人间,神秘女子 , 大师兄说,七日前,一只玄羽仙鹤驼着鲜血淋漓的我出现在闲人庄里。 我平日里一向顽劣,小伤小痛是早已司空见惯的事,而据师兄们说,这次我所受的伤数得上是这两万年来的惨烈之最。 我的一十九位师兄引内力为我召了三天追命术,可我却还是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于是在第四天,他们甚至向四海八荒下了闲人庄内部特定的仙令,为的就是唤回青霄来见我最后一面。 可惜,青霄,他一直都没有出现。 也许本仙这条命真是属石头的,又硌又硬,就在第六天,大师兄忽然发现我心脉上被人护了一层金刚不坏的仙罩,这才避退了血肉里入侵的魔气。 虽侥幸捡回了一命,可我这身子还是虚弱的很,大幅动上一动都是呲牙咧嘴的疼。 我这些日子几乎翻遍了书阁里记录万物的书,对那日附身玉燃身上的魔物也总算有了些眉目,据说那是魔族抵御外族入侵常用的毒物,被称为“瘟魔”,由四海怨念聚集所化,怨深为魔,行处生瘟病,噬生灵。 听大师兄说,魔王九祭野心巨大,已有东山再起的势头,想必人间这些月里的反常时令和瘟疫也和魔域脱不了干系。 我正坐在碧池旁发呆,想着青霄到底在哪?收没收到我快要死了的消息?如果收到为什么不回来见我?正百感交集之时,身侧扑腾腾落了一只仙鹤,幻成个清秀少年,身着一件缀满玄羽的长披风,恭敬朝我拜了一拜。 我忽然想起大师兄和我说过的那只驼我回来的玄羽仙鹤,又抬眼将他细瞅比较一番,才笃定他就是上尧君宫里那只看家的玄羽仙鹤,脸上忽划过那日覆上的冰冷触觉,懵了一懵后,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大事。 上尧君怕是又时运不济救了我一命。 “仙姬,我家尊上让我将这个交给你。”他说着从手中幻出个葫芦形金瓶,递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接过金瓶,好奇的晃了晃。 “我家尊上说仙姬吃了瓶里的丹药,身上的疼痛就会很快减退。” 我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金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丹药,脑中万分斟酌思量,才一口吞了下去。 算了,反正这人情已经欠下了,还不如欠个彻底,起码我还能少受点肌骨之痛。 嚼吧嚼吧咽下去之后,就感觉到一股热流四通八达的缓进了肢体各处,仿佛一瞬脱胎换骨,如踩轻云,身子无比轻盈舒畅,身上的痛感也渐渐褪下了不少。 我站起身蹦哒了两下,觉得身子轻快,无比受用,遂感谢道:“替我谢谢上尧君的照拂,小仙感激不尽。” 仙鹤颔首一回礼,又从手里幻出个水滴状玉瓶递过来,“人间瘟情严重,这是解药,一滴药百斗水,饮下便会解毒。” “上尧君呢?”我结过他手里的玉瓶,小心的放入袖中,终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尊上自然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感情这上尧君对我还真是信任,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向来不靠谱的我去办,自己倒也能无牵无挂放个安心。 第二日我便请早去了人间,可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一时骇的呼吸滞缓。 人间仿佛一夜间失去了颜色,处处是笼在薄雾里的阴郁昏黑。街道上草木衰黄,横尸遍地,七零八散的叠躺在一处,堆成小丘,死者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泛着浓重的黑蓝深色,七窍流血,表情扭曲。 一群群蜀山道士在数不清的尸体间穿梭忙碌,仿佛来自地狱的白色幽灵,在对死者做着最后的祷求,我久久才回过神,顺手扯住一个道士,问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道士重叹一声,绝望的摇了摇头,“那日不知道为何从丞相府飞出了千万道黑雾,过处草木便枯黄凋零,不久人也染上了这种蓝色瘟疫......” 我愣在原地,也没听到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四周忙碌的身影与躺在地上随处可见的死人在我脑海中充叠交叉,我渐渐从心底里生出一丝恶寒,慢慢冷掉全身。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日正是上尧君为了救我打散了瘟魔,这才让人间万物经历了这般惨无人道的杀戮蹂躏。 正是我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我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脸,强迫自己不再想也不再看那些死去的凡人,试着给自己强行开脱罪责,可脑子里却尽是此处挥之不去的往日繁华,民生安乐,越想越乱,十指缝间渐渐滚出了烫人的清泪。 “呵,看吧,一向最为公正的他,却还是愿意为你做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女子的脚步声渐渐从后面逼近,温婉平静的语调中夹杂着一抹自嘲的笑音,仿佛是早已料到的结果。 我直起身转过来,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白纱覆半面的女子,和我一模一样的眉眼,却倍显清冷,仿佛寒冬里落下的飘雪。 “你到底是谁!”我愤然望着她,越发觉得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哈哈哈,哈哈哈......”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弥天笑话般狂笑起来,笑得放肆癫狂,她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停下来,眸光一瞬冷戾的盯着我,缓缓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是谁就好,你永远都是那个只配仰视本尊的卑微小仙。” 她的脸上光芒微敛继而张扬,像是暗夜里一朵带着剧毒的绝艳之花,高贵倨傲,艳丽恶毒,仿佛这世间芸芸众生都要如蝼蚁一般匍匐在她的脚下,仰视着她的身姿。 我清楚的看到她瞳中倒映着我的影子,渐渐被眼中聚起的扩张血丝割得碎裂,她方才冷静的眸里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尽是燃烧的深深嫉意,袖袍大力一扬就将我扇飞在地。 “为什么?你到底是谁?我们为什么会长的一样?为什么你要杀我?上尧君究竟和我什么关系?”我拭掉唇边的血渍,顾不得疼痛,万分急切的问她。 “上尧君”这三个字一从嘴里说出来,我明显看到她眸间的恨意又汹涌波动了几分。她双手紧握,指甲深深钳入血肉里,指缝处滴滴鲜血蜿蜒而下,瑰丽的盛开。 她一手在袖下祭出印珈,指尖的鲜血似花夜绽,莹红流动,曲折的攀上她手中那一团祭出的黑紫术法。伴随着一声极冷的笑,她一推手,那黑紫光团便朝我势不可挡的冲过来。 我眼睁睁的看着光团裹夹着飞卷的冲力劲风在我瞳中渐渐扩大,内力之深厚竟让我无法反击,千钧一发之际,侧面飞来一团紫光恰到好处的挡断,两相术法炸开,让我眼中一阵晕眩。 第四十九章:留居皇宫出转机 , 重涧救了我。 他说,当天他去闲人庄寻我的时候,从大师兄那里得来了我去人间的消息,一路找了回来,恰好看到命悬一线已被吓得痴傻的我。 近日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很多事,而青霄又不在身边,我第一次觉得像是个束手无策的孩子,要试着经历残酷的现实,扛起应负的责任。 被救下的那一瞬,没有劫后重生的喜极而泣,亦没有害怕恐惧,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憋的酸疼,很想哭,很想哭,好像只有流出眼泪,才能让我好受一点。 重涧一声不吭的将我揽进怀里,周遭是入目的死气灰暗和尸骨腐臭,那一袭如火红衣在风中起起落落,似天边滚滚翻腾的流霞,仿佛是这人间里仅留的一抹可以被称作颜色的东西。 我从不算是软弱的人,只是以前走哪儿都有青霄罩着,被呵护成了一种习惯,自然懒得坚强。 我忽然觉得,青霄不是完全属于我的,更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我的确该学着长大了。 我渐渐止了哭声,从重涧怀里抽回身子,仔细拭掉脸上的一道道泪,异常冷静的问道:“你怎么来了?灵音呢?” 重涧挂在脸上的担忧一僵,眸光暗隐,竟有些微微泛出的凉意,他顿了一顿,道:“我如何知道她在哪?” “可是她不是去...” “那个要杀你的女人是谁,你怎么会招惹上她的,你有没有受伤,给我看看......”他极不耐烦的打断我的话,故意叽叽喳喳嚷起来,左瞅又看将我一通检察。 我知道从重涧这儿是断断问不出事关灵音的半点消息,虽担心也不得不先放下缓一缓,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将解药分发给得了瘟疫的百姓,最大程度的降低伤亡人数。 左右权衡下,我想出了个还算两全其美的法子。 按时间算,南泽应是从蜀山已经学成归来,回了皇宫继续去做他的皇子。又碍着以前他与扮男装的我有个一面之缘,此次便决定扮成个尼姑将解药送予他,一是他身为皇子,对民生社稷之事自是比我这个外行人精通的多,自是能最大程度的将解药物尽其用的分给每一个病人,二来我正好寻个好理由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也省得每日里担惊受怕。 当即我便幻了个黑袍道姑,因重涧又非要死皮赖脸的黏着我,还美其名曰要保护我的安全,万分扭捏下,也屈着性子幻了个道姑。 一路很畅通的将解药送进了皇宫,五日下来,人间也渐渐恢复了生机,染上瘟疫的人也都脱离了危险。 虽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将瘟疫一篇成功翻了过去,但却伤亡惨重,数以千计的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我自讨苦吃的将这些罪过都算在了自己身上,日日愁苦,任重涧变着法的逗我开心,也很难展一展笑颜。 据说当朝皇帝也不幸染上了瘟疫,虽最后也被治愈,但一病如山倒,身子骨也日渐衰竭了下来。 本来是南澈将储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可自从南泽从蜀山回来后,不仅献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疫病,对民生凋敝的灾后重建也做的有条不紊,再加上朝中大臣对南澈私下生活的花天酒地早已不满,就更是对南泽青睐有加,认为其胸有大志,能当大任。 今日一早醒来,就听到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大事,说是太子南澈亲自向皇帝求娶丞相府的三小姐李玉燃。 但凡明眼人都知道,南泽虽刚从蜀山回来不久,却接二连三的做出许多有利民生之事,功谋策略之巧,雄心壮志之博早已危及到了南澈朝中的威望。于是他便等不及,要求娶丞相最宠爱的小女儿,以期稳固地位,顺便一借丞相的东风,拉拢朝中势力。 一觉醒来,雕窗外飘起了密密的雪。 因着我献药的功劳,南泽也没委屈我,任我在皇宫里挑了个僻静的地儿住着。地偏心远,越显如山野桃源的寂静,仿佛天地间就剩了我一个。 推门而出,踏雪而过。 雪似乎下的更大了些,漱漱琼花,抚掌而化,我忽然有些羡慕凡人这极其短暂的蜉蝣一生,觉得在偏安一隅处看个几十年的风花雪月,也是个福分。 不远处的几株白梅里传来落雪的窸窸颤动,一个人影从梅枝间晃悠着走了出来,一手拿了几枝含苞的梅,一手拍着头顶堆了几层的碎雪。 我坐在亭间凳子边,一手支起头,颇有兴致的看着重涧走过来。 想必这身尼姑袍重涧穿的甚是得心应手。这腰肢一扭,莲步一移,仿佛比女子还飘逸了几分,看来本仙眼光不错,早看出重涧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势头。 重涧一看到我,大摇着手向我晃了晃,踩着薄雪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对面凳子上,将梅枝放在石桌边,抖着衣裳筛脖领间的落雪。 我拿起一枝梅花在鼻尖轻嗅,觉得寒梅独绽,幽香中还有几分寂寞的寒味。随枝拈下一朵梅花,在指尖揉搓,再松手任它落入风中,一朵,两朵,三朵,捏来捻去,漫无目的的重复。 “我本想着折几枝梅花插你屋的瓶子里,如今看来好像不用了,你似乎与梅花有些深仇大恨呢。”重涧抢过我手里那一枝被我掐的已经所剩无几的花枝,戚戚看着我。 “既然已经被折下了,就注定开不了多久,倒还不如从不给它开花的盼头。” 重涧皱眉思忖没有反驳,我却是一愣,胸腔沉闷了半晌。梅花供人赏玩,生死于赏花人股掌之间,难道我不是也处在这般田地么?身陷重重的谜团漩涡里,不知何处会被人折下,亦不知何时会花开荼靡,生死不由。 如果真是这样,也许青霄便会是这天地间我唯一想要开花的盼头。 我苦笑着摇摇头,对着重涧手里的梅花呵一口凉气,何时本仙竟也如此感物伤怀,竟也能从一枝梅花里叹出个万里乾坤。 正准备起身离开,门外一个小太监踩着碎步子轻跑过来,福了一福身,道:“道姑,四皇子说要请您过去。” “哦,是有什么事吗?” “具体的事奴才也不知道,只听说是四皇子聚蜀山众力,终于抓到了这次造成瘟疫的罪魁祸首。” 我心跳忽地漏了一拍,旋即是无法抑制的滋长喜悦。 若是当初真如那个蜀山道士所说,造成此次瘟疫的是那日丞相府的碎裂瘟魔,可瘟魔无体无形,是定然不会被凡人捉住的,而今说来,若被南泽抓到,就说明此次瘟疫事件与瘟魔无关,那就便与我无关。 我便也不必日日为此耿耿于怀,愧悔难安。 第五十章:迷雾重重,诡谲多变 , 咸仁宫内,南泽正负手背立,显然是已经等了我一阵。即便是回到了皇宫里,他还是喜欢着那一袭似月华皎白的长袍,衣袂盛放间,丝毫不见皇家的雍华之气,竟出尘的不似俗人,让我不由得想起曾经天宫里那一处行云般恣意的身影。 我拱手朝他行了个小礼,他颔首应答,眼风一扫,四周侍奉的宫女太监们皆很识眼色的弓身掩门而退。 按照姻缘簿上写的那样,今年南泽从蜀山学成归来时,正是在回都城的路上偶遇被南澈玩弄后已经垂死的嫣然,可我私下里找了许久,竟找不到任何一点有关嫣然的消息,仿佛她就活生生的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道姑,既然是你献给本王的解药,想必你一定对瘟疫之事十分了解,昨日本王捉来了导致此次瘟疫的罪魁祸首,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去看一看?” “道姑,道姑?......” 我恍然回过神,歉意一笑,正对上那几闪试探的深究眸光,看向我时不再似当年天宫里的无暇剔透,却尽是在夹缝求生间的十几年里磨出的步步推算,缜密心思。 我低头抑抑应了声,他也没再多问,手里举起一只燃起的火把,便大步一迈为我引路。 书房的暗格里,是一条漆黑如夜的长长窄道,仿佛一眼看不到边际。火把明暗晃动间,像是黑夜里开开落落的烟火,将他的背影晃得迷离不清,也将我的眼睛晃得涟漪皱起。 我忽然间很害怕,害怕那个在天宫里日日与我逗笑玩闹的神君再也回不来,成为永远的曾经。 他忽然间毫无征兆的回过头,看见眼眶泛红的我有些愕然,一瞬又恢复了往日里的过分冷静沉着,竟豪无厘头的问道:“你害怕黑夜吗?” 我一愣,只定定望着他。 他映在火把间的半张脸轮廓清明,像是沉在湖心的一轮月亮,润莹凝脂,泛着淡淡的血晕清辉。我却无比清晰的看到他的脸上慢慢爬上了一抹失落,点在眼角眉梢,都是岁月的沧桑痕迹。 南泽落寞一笑,悠悠道:“真希望有那么一天世间会没有黑夜。”明明是在狭窄的暗道,他的语调却显得无比空旷轻飘,仿佛从哪座山头边传来,竟有些被遗弃的孤立无助。 一出暗道,视野立马变的十分明亮宽敞,路的尽头是一处青石砌的圆形下室,结着灯花的红灯笼亮堂堂挂了一周。 他走上前,将手中的火把放在一旁的石桌边,仰目看了一眼正中央被白绫覆着不知是何物的方形物件,手指一挑,白绫落地,就看到那是一个约摸有一人高的五彩琉璃缸。 缸内的水呈深色海蓝,没有风,却泛着吹皱的清波,扑面而来一阵阵专属于海的腥咸。女子半人半鱼,正在缸内静谧的安睡,长长的乌发在水中摇曳,如被撑开的水藻,水底婷婷绽放的珊瑚花托起她金蓝色的鱼身,层层叠起的鳞片间缀着点点金珠,在水中折出璀璨的流光。 水中的人鱼,正是乐安。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急问道:“你是从哪捉来的这只人鱼?” 他长眸一挑,再看我时就多些戒备,旋即玉指漫不经心的敲了几下琉璃层,反问道:“怎么,看来你和她认识?” 我渐渐稳下心内的波澜,平静的答道:“不认识,只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人鱼,有些激动罢了。” 他淡淡嗯一声,道:“本王已经证实过了,这只人鱼身上流着的蓝色毒血正是此次导致瘟疫的根源。” 这其中虽疑点重重,为了避免他生疑,我便也不想再多问事情经过的来龙去脉,只是尽量装作事不关己的卡要点问道:?“所以你决定怎么处置她?” “当然是永绝后患。”他眸光一定,斩钉截铁的脱口。 ...... 虽说乐安与我的情谊算不上深厚,但毕竟年少时也算是有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我虽不大喜欢她,也想着要卖给他哥哥一个面子,准备好好查一查这其中的经过。 重涧看我自回来后,就坐在那一言不发,只时而皱眉时而发呆,终是忍不住好奇的问道:“那个皇子找你去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事?怎么感觉你的魂都被勾去了。” 我白他一眼,侧过头,又开始自顾自的打算。 他一急,竟丢给我一个定身咒,围着我打量了几圈,又蹲下身左左右右细瞅着我,凤眸一挑,眼波审视间,即便是在人间敛了形貌,也有些招架不住这扑面而来的妖孽艳风,让我乍落了半身鸡皮疙瘩。 他又觉得好玩般凑近我几分,鼻尖有意一蹭我鼻尖,又奸计得逞的大笑着跳开。 我动又不动不了,只眼风随着他花枝乱颤的身影一路瞪着游走,暗里将他里外不是人的一通咒骂。 “你说不说,你如果决定告诉我就眨巴眨巴眼,我就给你解咒。”他又很不要脸的贴上前几寸,玩世不恭的得意笑瞅着我。 我忍,我忍,我再忍,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于是本仙这杏眸可劲的几眨,乖巧的回应着。 重涧看到我这般配合的样子,一副孺子可教的满意赞许,便要伸手给我解咒。 然上一秒还眉飞色舞的嘚瑟,下一秒就被解开求法的我当头喂了一拳棒槌。 嗯,我看着重涧捂头吃痛的逃跑身影,无比确信今天应该是个施展拳脚的好日子。 是夜。 我掐个隐身诀,悄悄潜入咸仁宫的暗室里,一掌劈开了琉璃缸。急水喷泄间,乐安那条鱼也从缸中滑了出来,却摊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走上前,试探性的用脚几踢她的鱼尾,又唤了几声,可她还是如木头一般没有任何回应。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被牵扯进瘟疫一事,更不知道南泽为何万分笃定她就是造成瘟疫的罪魁祸首。本想着能从她这得来些有价值的消息,如今看来的确是本仙大半夜闲得慌救了条“死鱼”。 虽说乐安待人娇纵刻薄,但心地也不至于坏到如此地步,如果还将她留在这里,势必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唯今之计只能将这好人做到底,慢慢彻查此事。 第五十一章:五天之约,深情债 , 闲人庄附近有一座荒废很久的寺庙,庙后有方清潭,是闲人庄养的仙鹤最为中意的嬉戏之地,我便连夜将乐安送回了此处安置。 如我所料,第二日鱼妖消失的消息便如烈火撩原般传的沸沸扬扬,我早早在亭子里泡上一壶清茶,等着南泽来。 我知道,以他如今的缜密心思,势必会猜到是我,也一定会来。 前几日宫里下了一场大雪,银装素裹的盈目纯白,仿佛将世间的一切就此不留痕迹的遮盖。我很喜欢这种毫无杂念的干净,便特意吩咐宫女太监们只打扫一条供人经过的小道,其余的不用打扫。 雪后初霁,暖日也照了几天,雪渐渐融化,满院子都是冷气,我不禁裹了裹身上披着的貂绒斗篷。 平稳的脚步声自背后循序渐进,我没有请安亦没有恭迎,只将对面茶杯里添满了热腾腾的茶水。 他似乎对我的大不敬不甚在意,只无比端正的坐下来,端起茶杯,闭目一嗅茶香,又将它放回原处。 “你听说了昨日鱼妖消失的消息么?”明明是问我,他却是万分胸有成竹的笃定。 我将杯中清茶不紧不慢的饮下去,又添了一杯新茶,才淡然的看向他,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他放于桌边的右手渐渐蜷起,继而握紧,眸光一冷,猛得用力拍了一下桌面,杯中的茶水一震,泠然几响,溅出来好几朵水花。 “事关千万百姓生命存亡,如果是你,本王绝不姑息!”他眸间一时厉色深聚,声音如出山的猛虎长啸。 我心忽的一跌,突然意识到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九重天上的子南神君,而是现在这个年仅二十岁却深沉无比,城府难测的皇子。 “是我救走了那只人鱼,但是请你相信,不出五天,我一定查清真相,若真的是她,我一定绝不包庇!”我无比坚定认真的看着他。 他眉峰深拧,眸里燃着的怒火却是渐渐熄灭,终而只留一片如夜的漆黑,很平静的问道:“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我鼻头一酸,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手,只觉得吹起的寒风凛冽,竟刮的眼眶涩疼,顿了半晌,才启唇缓缓道:“因为,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他神色一松,怔看了我片刻,喉中嗫嚅了半晌,终于滚出来低吟的两字:“朋友?” 我万分真挚的朝他重点点头,也和跟着重复一遍,“是,朋友。” 他神色复杂的看我一眼,有兴奋,有好笑,有怀疑,更多的是冷漠,旋即一甩长袖,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大步离去。 日晖将他的身影拉的颀长消瘦,带着些只影的寂寥,仿佛天痕边一只渐渐被长夜吞噬的孤雁,一生零零落落,一世可悲可怜。 那一刻,我竟然决定,假若有任何存在的机会,我一定拼尽全力为他与桃华改命。 因为痴情至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所谓的天意辜负,他们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用过晚膳,我支开重涧,孤身一人腾云去了闲人庄外的破庙里。 据说之前破庙里供奉了一位天宫里的娘娘,可万年前神魔大战,魔兵攻进闲人庄时经过此地,就一把火焚了寺庙。 今夜的月亮出奇的皎亮,如被铺了一层厚厚的秋霜,夜色凉如秋水,几点星子的微光从寺庙残露的屋顶落进来,将庙内的一片残破之景照的更为凄清。 我一路绕过寺庙外围,绕到庙后那一处清潭边。 月夜如霜华。 乐安背月光而立,正坐在潭边那一块青石上,金蓝色的鱼身与月辉交映,仿佛被镀了一层朦胧霜色,碰撞出奇异诡丽的光芒。 我静静走过去,立于她身后,不知如何开口,顿了顿,终于问道:“你醒了?” 她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久久没有回应,一动不动如尊雕塑。 我又试着走进几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想询问一二,她竟猛的回过头,四目相对,她双瞳血红,恶狠狠的盯着我,嘴里獠牙呲起,发出阵阵雷滚的低吼,披头散发如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她一尖声戾叫,便狠狠抓住我的双肩,大力将我扑倒在旁边的草地上,骑跪在我的腰间,弓起如柴枯瘦的发黑十指,指甲如弯刀,冷光于我眼前一划,便一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一手大力在我身上撕抓。 我拼命挣扎反抗,仙力朝她接连不断的劈过去,可她却如同是金刚不坏之身,竟始终不为所动。 她的双瞳在月夜下透着渗人的红光,滴滴淌着血泪,我的脑中渐渐被一片混沌空白覆盖,喉间如被千斤重物狠狠压挤,呼吸也随她继而越收越紧的双手渐如一线游丝。 我用尽仅余的一丝意识,默念仙诀祭出诛缘剑,青光翻现间,提剑朝她肩膀上刺了过去。 她一痛苦哀叫,利剑透过血肉,深蓝血液如注溅了我满脸。我用力挣扎着推开她,以剑撑地,抚胸猛咳起来,正猝不及防之际,乐安又嘶叫着扑过来,我亦下意识的一剑刺向她。 青光剑气汹涌如潮,牵起她肩上如浪花般层叠涌出的血浪。 血雾外,我看到那一抹如清风朗月的飘飘青影,那张脸在我眼里越来越清晰,没有想象中的想念欣喜,看向我时尽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那么多复杂变换的神色,却没有一种是对于我的担心。 “青霄,你听我说......”,我无助的看着周遭一片惨不忍睹的血色,忽瞥见双手沾满的鲜血,手一抖,剑“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荡起铿锵的冽音。 他径直绕过我,月色下,他的眸里像是冻了一层的寒意。 “青霄,我没有想杀她,我只是,我只是......”我发疯似的跑到他面前,惊慌失措的想要解释。 那一记没有温度的眸光聚过来,仿佛是一把无形利刃,刺的我心脾俱碎,痛彻心扉,竟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定定望着他,无语凝噎。 我不相信,青霄,你会不信我。 以前只要我一哭,青霄总会第一时间跑来哄我,可是这次他却没有,他甚至连再多看我一眼也没有。 他面色凝重的抱起乐安,一笼白烟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第五十二章:桃花衣,瘟蛊术 , 我这两万年做的最偷偷摸摸的事,便是对青霄起了情爱之心。 我这两万年做的最拖泥带水的事,便是将这份感情藏着掖着到了如今。 尽管我努力的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当时乐安伤势严重,青霄只顾着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为何胸腔间还是酝着一团无法言说的闷痛。 情爱让人敏感,敏感便生猜测。 我跌跌撞撞的往回走,浑身无力,像是踩了团棉花。 “小七,小七。”重涧手掌一扯我衣袖,将快要跌倒的我拉过来。 月夜下,他眉目里尽是焦急之色。 我心一热,觉得这世间到底还是有人关心我的。 “重涧,有一天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不是也会变?你会不会待我不再似当初?”我如失了魂魄般两眼空空的望着他。 “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是我的星星,就算沧海桑田,我待你也会如初。”他两眼胧出一层缠绵的暖色,无比认真的看着我。 我呆看了会他,只觉得他那两眼目光竟滋生出了脉脉的深情爱慕,忙撇下他,急步走着。 他亦没再多问,只跟在我身后,随着我脚下的步子时急时缓的走。 我虽对儿女情事有些呆笨,但也不失于个深明大义,深知现在手头上最打紧的事莫过于查清瘟疫一事的真相。 我一向心气高傲,不肯有求于人,这些年来青霄虽是个例外,但如今依着我的性子,也绝不会再去主动见他,而今可以指望的人,汜玉上仙便是一个。 毕竟,他是乐安的哥哥,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当夜回到皇宫,我也知瞒不住重涧,便将瘟疫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只是异常镇静的看着我,一语未发,将我血迹斑斑的双手包在手绢里,认真的擦干净。 “我会保护你。”他抬眸看我时,那是一种我在他的脸上从未看到过的郑重。 纵使我对情爱再怎么是个榆木脑袋,也看出重涧对我与朋友之情有些异别,脑子本就熬成了一锅乱粥,现下就更懒得思忖试探他待我究竟是何种心意。 夜里我暗暗掐了几只瞌睡虫放在重涧的耳朵里,直到他熟睡过去,我才起身去了西海朱璃宫。 一路上奔波,衣发凌乱,显得很是狼狈,以至于汜玉竟半天才认出是我。 “小七,你这是怎么了?”他的手扬起想要握住我的肩膀,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合规矩的放下。 “汜玉上仙,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是有要事相求。”我强撑着体力,强迫自己不要累的睡过去。 他一摆手,在侧侍奉的仙厮很有眼色的小跑过来,附耳对仙厮说了几句悄话后,仙厮会意,一溜烟跑去了内殿。 汜玉引我在绣墩上坐着,趁着这个空闲,我将乐安一事也简明扼要的说予了他。 我讲完他已是愁眉深锁,刚想说什么,刚跑进内殿的那个仙厮托了个方形玉盘端了出来,玉盘上呈着件桃花水色的女子裙装。 他一扬手,衣裙便飞入他手掌间,扭头浅浅对我一笑,道:“你且换身衣裳吧,这个样子出去怕是有失了体面。” 我垂目看了看身上这一身泥垢血渍,勉强朝他一笑,接过他手里的衣裳,颔首回个礼道谢,便随着引路的仙娥去了内殿。 这身衣裳和我以前穿过的不大一样,甚至比天后娘娘裳的那几件还要好上几分。层层轻薄如美人呵出的兰气,袖口裙角绣上的桃花次第绽开,如在美人脸上染开的红胭脂,行处花香暗滚,仿佛盛绽一树繁花。 我一出去,便看到汜玉上仙恰好转过来的脸,正万分惊艳的定看着我,眸间像是被春光盛满了一树桃花色。 我不安的扯几下衣裳,实在是不太习惯这种“行走的桃花树”的奇异怪感,忙道:“我过几日便将那日的手帕和这身衣裳一同还予你。” 他适才微微回了点神,收拢了定格在我身上的目光,温和道:“不妨事,这衣裳与你身形正合适,就送予你吧。” 这衣裳虽金贵,我也不是什么贪心的人,婉言拒绝了好几次却都被他稀里糊涂的岔开了话音,我也没再提,只想着等瘟疫一事处理好,得闲个空子便来西海还予他。 因着我对青霄多少还有点余气未消,怎么也不肯随汜玉一块去拜谒,到了闲人庄后我便寻个由头自顾去了,走了几步思量再三,终还是一颗老心放不下操劳,遂蹑手蹑脚的偷摸跟在汜玉身后。 前来接待的是刚从北海回来的二师兄寻古,我的一十九位师兄中,大抵我与二师兄最不相熟,他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甚少待在闲人庄里,今日偶见也是个幸事。 眼看着汜玉快要进了宣世殿的门,我一着急,便幻了个蛾子飞过去抓住汜玉的衣袖,也同他一并进了去。 青霄的脸色异常苍白,连那身生机盎然的青绿色衣裳仿佛也失了些平日的颜色,他正以手扶额,侧在桌边休憩。 任我心里有多少窝着的火气,见到他的那一瞬还是被一点不剩的熄灭。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青霄,是这世间待我最亲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我过于紧张,老觉得谈话间青霄的目光一直盯着汜玉衣袖上的我,一只入不了眼的飞蛾。 我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瘟魔虽是无形无体的一团恶烟,可瘟蛊却是瘟魔修出的一种违天蛊术,其身虽可散灭,其精却尽数藏于瘟蛊之中。 而乐安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正是不知道被谁植了瘟蛊,瘟蛊入体,七天不解,便会神形俱灭。 “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弱水西南取不死树上开的不死花,你留在紫华洞内以血燃灯,为她续四柱香的命。” “不行!上神,要去也是我去,我不能让你涉险,且不说守护不死花的是三只上古时战无不克的战兽,就连弱水河,千万年来也无人过的去。” “唯今只有我亲自去一趟,你妹妹才会有一线生机,你与她是同息血,只有你能为她续四柱香的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乐安出事。” 我心里一瞬五味陈杂,耳朵轰轰的响,尽是青霄那一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乐安出事”,手脚一软,竟从汜玉的衣袖上掉了下来。 我感觉不到身上似乎被摔裂的疼痛,只双眼朦胧的看着门外那一点绝尘的青影。 那么坚决,那么毅然! 却也只是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他人的性命。 第五十三章:弱水一战 , 昆仑西南流弱水,草芥难过河。 弱水东有一棵不死树,百年抽一芽,万年开一花,能解万毒万蛊,能还仙魂仙魄,正是因为不死树的生长有悖天道轮回,便被伏羲大帝派了三只上古战兽守护着,分别为开明兽,三足乌,天孪鸟,这三只神兽野性难训,又承蒙了远古灵力,凶狠异常,就连当年凤族老祖为了幻出凤主的魂魄来到此处取不死花也没讨到一丁半点的好处。 青霄此去,定是险象环生,九死一生。 我赶到弱水河的时候,周围已经埋伏了数多魔兵,为首的魔兵一声令下,重重魔影便如鬼魅般朝我扑过来。 我平生没杀过人,就连一只动物也不曾杀过,平时打斗也只是点到为止。可今日我执着诛缘剑,一剑一剑的砍过去,亲眼看着那么多的生命在我剑下灰飞烟灭,我竟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不觉得残忍,只觉得他们都该死。 他们拦我去找青霄,他们都该死! 黑雾汹涌间,我看到那个女人正立于云端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漠得意,像是看着一个卑贱的蝼蚁。 “你必须死,你必须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要让他永远都得不到你。”她淡淡勾出丝冷笑,轻启朱唇,一字字像是被仇恨浸泡得入骨寒凉。 真是奇怪,明明那白纱下覆着的是与我一般无二的容貌,可那骨子里竟是些阴毒手段,我真替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感到可悲。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处处针对我?”现在的我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但还是想守着丝最后的固执体面,只挺的笔直,万分清冷的正视着她。 “为什么?”她有些好笑的反问我,下一瞬眸里便聚满了如刀的恨意,尖声斥道:“就因为你是凤七舞,你就必须死!” 话音未落,她便一掌力道悬空劈过来,将我推入了弱水河中。 弱水河静水深流,落物即沉,就连一只羽毛也飞不过去。 弱水河汹涌的暗道湍流将我的五脏六腑搅得生疼,我闭上眼睛,身子渐渐沉下去,想起在闲人庄里的那么多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青霄最爱穿的那身青绿衣裳。 那一瞬间,我认命了。 有缘无缘,有情无情,我都认命了。 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一定会告诉青霄,小七喜欢他,小七真的很喜欢他。 水下传来一声声花瓣绽开的轻响,慢慢地我竟被托举着浮上了水面,我一边猛咳肚子里被灌下的水,一边看着水中越来越多绽开的血莲花。 举目四周,朵朵血莲浮水绽开,萤红火点浮动间,聚在一起仿佛一只莲花船,而我正位于花船的中央。 我心里一阵狂喜,不为大难不死。只为青霄,我终于还有机会告诉他,我喜欢他。 当我驶着莲花船穿过弱水河,到达岸边的时候,岸上一座座连绵的黑山顶上正翻滚着滚滚而落的岩浆,过处万物成灰。 “青霄!青霄!青霄!你在哪?你在哪?......”我发了疯般边跑边喊,拼了命的嘶叫声最终淹没在座座高山轰轰而响的崩塌中。 滚滚雷音铺天盖地的劈下来,天旋地转的一片黑白颠倒,天地仿佛于人股掌间被左右摇晃的颤抖。 漫天沙石中,我看到那一袭入眼的青绿,如初春抽出的新芽,让我的神情为之一亮。 他手执焚天长戟,傲然直立,衣发翻飞间,寒眸冷冽如冰冻的七尺寒冰,一招一势舞出如雨急落的戟花,长戟青光游曳间,风云为之变色,天地为之呼号。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青霄,这一刻我竟毫不犹豫的相信,他是这四海的战神传说,他是睥睨天下的神。 与他对峙的那只三足乌一甩尾鞭,瞬间削落了大半个山头,山石如九天急水倾泻而下,有好几块躲避不过,重重直砸到我的身上。 我感到青霄的几点目光扫了过来,嘴角弱弱几蠕,唤得是我的名字。 “青霄!青霄!我在这,我来找你了。”我高兴的挥舞着手掌朝他招手,蹦跳间那一袭青绿越发模糊不清,我却感到越发安心。 一个不注意,三足乌火舌一吐,烈火团团如离箭直扑向青霄,他回神敏捷的一躲,却还是被燃烧的火焰掠到手臂一角,红火灼灼,燃烧熄灭的一瞬间,青霄右边的手和半个胳膊顿时被烧成灰烬,随风消散。 他双眼通红,一戟划过去,三足乌就被蓬出的仙力震得粉碎。 “青霄!青霄!”我嘶吼着朝他扑过去,满脸都是泪水纵横的凉意,脚步却怎么也走不稳,跌了又跌,短短的路程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好像走不到尽头。 半路间一痕金光闪过,我便被提着腾进了云头。 泪眼里,那一抹青绿始终不悲不喜,微微笑着望我,我脑中只余一片没有色彩的空白,只歇斯底里的朝云雾下那一影呐喊呼叫,却怎么也挣不脱后面那人持着我的怀抱。 我扭过头,看到那人正是上尧君。一袭玄紫长袍上尽是斑斑驳驳的密布血迹,伤痕道道,苍白如雪的脸上还挂着亘古不变的淡漠,难得的狼狈样子。 我看着云雾里已渐渐没了青霄的影子,又急又恼,意识猛的一炸开。我一掌就要甩到他的脸上,他半空一拦,大力将我扬出的手握在他的手掌里,冷峻的盯着我,一字一顿,“我跟你保证,他不会有事。” 那双墨眸平静的无一丝荡起的波澜,只定定盯着我,尽是看不透的深沉。忽的他胸膛一伏,喉间一股鲜血便涌了出来,他若无其事的拭掉唇边的血滴,面无表情的侧过脸,抓住我手的那只手却一直紧紧握着,一刻也没有松开。 我渐渐拉回了些理智,不知东西的开始胡思乱想,零零散散的都是青霄,只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一点东西正在慢慢裂开,逐渐充斥到五脏六腑,血气翻涌,竟压的我呼不出气。 我两眼一沉,神灵便跌到一个漩涡里。 第五十四章:情未说,心先死 , “你来追我,来追我啊!快点......”女子一袭红裳,边跑边回头,笑声如一串串荡起的山泉清籁。 “小心点,别跑太快。”男子小心的提醒,嘴上虽嗔怪,满脸却都是藏不住的宠溺,只好无奈的追着她跑过去。 一直跑,一直笑,直到渐渐消失在日影深处。 我正看着那两个奔跑笑闹的人影发呆,忽然又不受控制的被拉到另一个漩涡里。 “你就当真如此无情?”女子连连后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泣不成声。 “是!你必须要死。”男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一张脸薄白如纸,一字一刃,步步紧逼。 她开始笑,几声苦笑,几声悔笑,慢慢笑声越来越大,再也辩不清感情,仿佛要淹没一切过往。 “原是我太痴,如今才看清一切,你我之间,再没有一点情分了。”她轻叹一口气,仿佛有着千山万水的隔阂,声音渺渺茫茫,透着阅尽风月的淡然。 忽然,她回过头,那是一张没有人皮的脸,鲜血淋漓的往下滴,只余个五官轮廓,依稀能辩出个人样,只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满是固执怨恨,定定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值得可怜的故人。 我愣在原地,浑身僵硬无一丝感知,脑中天旋地转,浑浑噩噩。 她,那张脸,是我。 我惊叫着睁开眼,全身上下浸的都是冷汗。 “仙姬,仙姬,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暖儿喜极而泣,伏在的床头抱着我大哭起来。 “青霄,青霄,青霄......”我喃喃细语唤着,想起弱水边的刀光剑影,也不知他究竟是生是死,便大力推开暖儿,挣扎着下床。 “仙姬,仙姬,你不能走,不能走。”暖儿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我下床的双腿,连连乞求。 我现在一心满满的都是青霄,怎么也听不下旁话,急的要哭出来,忽瞥到十指尖泛出的乌黑,猛然想起那日乐安被植了瘟蛊的状态,心瞪的一跳,再也平静不下去。 那日瘟魔碎裂,的确是有一物进了我的身体里,难不成,我竟也被植了瘟蛊? 我一阵头疼欲裂,心乱如麻,却是怎么也冷静不下去,情急下连踹了好几脚暖儿,才将她踹开,身子一跌便摊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的匍匐爬着。 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到青霄的面前。 急风刮过,门“哐当”一声打开,上尧君一手牵过暖儿,一手织出仙障将我锁在里面。 我哭着喊着求他放我出去,求他去救救青霄,求他让我去见青霄一面。 他只是静静看着我,任我哭闹的多大声,始终无动于衷,直到我喊的嗓音嘶哑再也发不出声,他才一手颤抖着覆上仙障,眸里那一派无底的黑,竟晃晃阴出几点晶莹,缓缓沿着眼角滑下。 “我跟你保证,他不会有事。”他说着唇角勾出一丝有些自嘲的讥笑,长袖一翻,便消失在一笼金光中。 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摊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也听不清暖儿边哭边说的是些什么话,全身上下浑浊麻木,只灵台处有些清醒,满脑子都是青霄那一袭染血的青绿。 两万多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本以为日子足够天长地久,却没想到你我之间,竟如此脆弱易折,最终竟连个“情”字都还没来的及提过。 迷迷糊糊的睡着,在梦里也得不到半刻的安生,一闭眼就全是淋淋的鲜血,生死下别离。 ...... “暖儿,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做盘桂花糕吃,好不好?” “仙姬,好好好,好,我马上去。”暖儿看我终于肯说了句话,满面喜色,慌慌张张的回应便往门外跑。 我撑着体力爬起来,找个尽量舒服的姿势靠在仙障墙上,透过仙障,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临儿趴在地上熟睡的小脸。 “临儿,临儿......”我轻声唤他。 “姑姑,你醒了,你终于肯理临儿了,临儿以为你永远都不理我了。”临儿边揉着睡眼边从地上爬起来,趴在仙障外,努力伸着小手想要把我拉出来。 伸了几次还是伸不进去,一双通红的眼睛又开始氲起了水雾,气急败坏的哭起来。 “临儿,不要哭,你要记得,你是小小的男子汉。”我强撑着精神,笑着安慰道。 “我记得你母后宫里有一支七星锥,你拿过来,教教姑姑怎么玩好不好?” “嗯,嗯,临儿这就去拿来和姑姑一起玩。” 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七星锥是劈山开道用的神器,因着远古时交通不便,山水挡路,一位上古的神仙就造了此神器以助人间建设,后来四方通达,七星锥也没了多大用途,也渐渐没了下落,而曾经在娥兮娘娘的宫殿里,我曾有幸见过临儿用此器砸果核。 如今也只能铤而走险,利用一下临儿,试一试这七星锥能不能劈开仙障。 我指引着临儿将七星锥凿入仙障,紧随着一阵破冰似的裂响,裂纹扩成乱花,仙障轰的炸开,便消失不见。 我也顾不得临儿在背后的喊叫,强拖着万分疲惫的身子腾了朵云,直奔了闲人庄。 紫华洞内。 他正摊睡在乐安身边,呼吸平稳,二人长发相绕缠,青丝结绾间,说不出的缱绻静好,右边的那半个手臂已经空空如也,明明是切肤之痛,他连睡颜竟也是一派安然。 呵!为心爱之人赴死都无惧,又何况区区丢了条胳膊。 那身绿衣裳已经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暗红血迹大片大片的干上,如凋落入泥的残花,终于耗尽花期守住了那片灿烂。 只是那片灿烂,却不是我。 他不爱我的。 他若爱我,又怎会为了另一个人,半分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终究是我一厢情愿。 我像是个天大的笑话,是个自得其乐的跳梁小丑,自以为是的将一切粉饰成了真,却只是看着他人的嫁衣做了场空欢喜的白日梦,到头来也不过是个镜花水月。 我扬出手,想要再握一次青霄的手,最后感受一次他给予了我这万年的温暖,但还是在快要碰到的那一瞬,发颤的收回。 只是这温暖,以后就不再属于我,我怕那指尖的温度一旦触碰到,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一转身,我竟不知道何时已经泣不成声。 第五十五章:生死一线,真心难藏 , “小七,你终于回来了。”汜玉从洞外跑进来,目光熠熠的看着我,像是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 “善殷上神派了许多闲人庄的弟子去找你,你到底去哪里了?”他焦急的握住我双肩询问。 我心死如灰,怎么也扯不出一个表情,只不着痕迹的拂下他的手,失魂落魄的往外走。 他又上前几步挡住我的去路,翻掌间手心里便开出几朵桃花,玉指一弹,那几朵桃花就翩跹着在我周身旋转,花心捻出几撮清香,就飞舞着溶尽衣裳里。 适才还残破褴褛的衣裳一瞬就变的恍如重生,和当初在西海一模一样。 衣裳破了尚且可以修补的和以前分毫不差,可有些东西一旦差了毫厘,便注定失之千里。 “你别担心,青霄神君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乐安耽误的日子太多了,如今蛊毒深入,所以青霄君为了快些炼制好不死花解药,就在炼丹炉里寄入了千年修为,至于那只手臂......”他说着抿直了唇,顿了几顿,又急忙安慰道:“四海神物众多,定有一种可以修补的。”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明明身心俱疲,形如枯骨,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将他推开,一步步往外走。 这一步是天涯,那一步便海角。 离的越来越远。 青霄养育我一场,如今我也没什么能报答的,只是可惜他风华绝代于四海八荒,竟为了解瘟蛊求白白丢了只胳膊,这口气我委实难咽下去,也定会让魔族为他的这只胳膊付出代价。 以我如今的修为,断定此去必定绝期,说到底还是我太过在乎青霄,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可又不舍得亲手了结性命,舍不得亲手将我俩推向天人永隔的深渊,只好借别人之手,让我死。 死了比活着好。 死了眼不见为净,我再也不会看见青霄与他那位红颜天荒地老,我再也不会计较那些情爱里的小肚鸡肠。 我提着诛缘剑杀进了魔域,手起剑落间,亡魂万千。 一心求死的无畏,剑走偏锋的攻法,血洗了小半个魔宫。 也许是我杀红了眼,竟觉得快活,那一剑刺入魔界三皇子的身体,将他打的魂飞魄散。 也好,在我心里,一个皇子的命虽抵不上青霄的一根头发丝,但总算也没让闲人庄吃亏,报了青霄的断臂之仇。 小七尽力了。 黑如压云的重重魔兵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手持盾牌长矛,双眼满是泛出的恐惧,紧张而惧惮的步步逼进。 我忽然间好累,累的只想躺在折桂园的桂花树下好好睡上一觉,再多嗅几次桂花香,再多做几枕黄粱梦。 “真好,解脱了。”我喃喃低吟,手一松,“哐当”一声,诛缘剑从我手中落下。 果真是诛了心,断了缘。 四周的魔兵见我扔下了剑,战心大强,群情激昂的高呼要为他们的皇子报仇。我闭上眼,享受着余生最后片刻的宁静,最后一次在心里一笔一划勾画出青霄的眉眼。 此今一去,与君绝信。 耳根处都是越来越近的脚步重音,如千军万马奔腾于沙场,无数长矛在我眼皮前划出利光银影,裹着冲出的劲风朝我团团刺来。 我想起青霄在望生山下初见我时的那句话。 他说,你和我回闲人庄如何?我会照顾你。 只是,这闲人庄,我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七七!”那一声近乎山河咆哮的怒吼带着响彻天地的斥音,竟让我方圆团团围住的魔兵一**应声而倒。 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只觉周身一漩急风扫过,那撑开的玄紫长袖就将我紧紧护在怀里。 他双眸里再也不是常日里不见边际的深黑,氲着如火的烧灼,汹涌澎湃,仿佛眨眼间便能将天地毁灭。 “告诉你们魔君,若魔域还执迷不悟,破坏四海和平,本尊定会让整个魔族死无葬身之地!” 那是我第一次在上尧君的脸上看到有些风云的神情,一瞬仿佛日月变幻,天地无色。 他一言不发的抱起我,一言不发的带我回了雾泽山,只是那张脸上,却始终没有一丝松懈的神色,冷寒如雪,冷漠如霜。 “为什么要救我?”我看着指尖长出的长长黑甲,除了苦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以前说过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没同意,就不许死。”他虽一眼都没看过我,语气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断然,一直静静的磨着书桌边的砚墨。 我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可怜的好笑,如今连自己的生死也做不了主,冷笑几声,讥讽道:“你既然这么在意曾经救过的这条命,不如娶了我,也许会打消我寻死的念头。” 他蘸墨的笔悬空一顿,笔尖一点墨啪嗒一声,摔碎成好几滴,深深浅浅的晕在纸里。彼此缄默了半晌,他竟抬起头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道:“好啊,你若欢喜,我便娶你做我的妻。” 我呼吸一顿,万分讶异的盯着他,忽想起如今我的处境,只当是他的可怜心泛滥,捂嘴轻咳了几声,不再多言。 他轻轻拂拢起长袖,一笔流风,一划回雪,起起落落间,笔尖在纸上点点缀缀,奔流回敛。 “我被植了瘟蛊,再过四天,就会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一生最怕落人闲话,不想临死临了了,还变成这副鬼样子让人家笑话,所以你能不能.....” “杀了你?”他侧头看着我,打断我踟蹰万分的后话,眸里一闪落寞,又轻轻放下手中的毛笔,踱到我面前。 “我很感激神君的救命之恩,如果会有来生,我一定报答。” 他眸里竟泛出些藏不住的悲恸,紧接着眼眶边也有了些小小红意,定看了我半晌,竟一俯欺身而上,将我半个身子都压在床边。 “若我不肯,非要你今生报答呢?”他的嗓音低沉,如叶落琴弦崩出的幽音,粗粗沉沉,带着些春雨飞花的缠绵,温温麻麻扑在我的耳边。 我几愣几木,只觉得身上紧贴着的那一方胸膛热气如火,烧的我身体滚烫,旋即一把将他推开,直起身子,强撑着大方的笑,推辞道:“上尧君说笑了。” 他噙出丝淡笑,颇有兴致的看了好几眼我这张红透晚霞天的小脸,看着看着兴致更浓,竟不顾身份的伸出手指弹了几弹,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满意的退回到书桌边。 他的手指冰凉,过肤划过只余清风凉意,竟让我居无定所的心霎时变得平静下来,我呆呆的拍了拍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第五十六章:玉燃魂去,桃华归 , 那日南澈求娶玉燃,玉燃拼了命的不从,差点一尺白绫挂了命,皇帝老儿顾忌丞相权重,又不想收回赐婚的旨意失了天家颜面,只好令玉燃再挑一位中意的皇子相嫁。 自然,她挑的这位皇子,是南泽。 得了丞相的拥护,且他又雄才伟略,朝中势力便一边倒向南泽,嚷嚷着要改立太子,也不知南澈是从哪晓的了南泽的身世,添油加醋将身世谜团散播的含含糊糊,朝中大臣又唯恐江山社稷落入外姓人之手,只好将此事作罢。 一君成名万骨枯,他一步步踩着尸体,终而登上了那个最高的位子。 我合上卷轴,倚靠在门框边,沉沉闭上双眼,这前前后后耽误起来,人间已经过了两载有余。 须臾两年,物非人也非。 “走吧,是该回人间看看了。”可能是我太过疲惫,也不知道上尧君是何时站到了跟前。 我缓缓睁开双眼,点了点头,看到他背后那几树梨花正开的热烈,皎如雪,烟同霞。 一回到皇宫,发现重涧早已不在,我当他回了灵界,也没多想其他。 至今我扔报憾此事,假使我当初抽些时间去寻他,哪怕一点点,可能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爱恨姻缘,抵死纠缠。 袖中的卷轴开始前所未有的剧烈晃动,我直奔了聚芳宫。 入门一指仙力横扫过去,只听的酒杯砰的一落,杯中毒酒洋洋洒洒溅了一地。 “你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为何还要寻死?” 玉燃抬起头,对我的一闪而现毫不感到惊异惧怕,面如雪薄,憔悴枯瘦,只那双眸子还有些朽烂后的微光。 “是你啊。”她认出是我,含了含笑,俯身将地上的酒杯捡起来,又重新斟满。 她侧目看向朱窗外,深深宫墙里,万籁俱寂,只勾檐上缀着一点将沉的日心。 “你知道吗?当初我对他一见钟情,万分打探才知道了他的身份,最后打着救命之恩的幌子嫁给了他。”她面色平寂如潭死水,字字缓吐,无神无色,像是在叙述上的故事。 “只是如今,这恩情我不想再报了。” “你既然已经有了皇上的孩子,还是证明他在乎你的?” “在乎?”她有些可笑的摇头,旋即捂帕重咳出一片黑血,寒笑道:“他为了让那个名叫嫣然的女子死而复生,竟一点也不顾念骨肉亲情,让我以身试药,给我灌下了那些道士们炼的什么复活汤。”她说着万分怜惜的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干涸的眼眶里泛出些微微细波。 “只是,苦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她朝我惨淡一笑,慢慢端起桌边那杯毒酒。 “不,不要!”我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酒杯,急切道:“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们母子平安。” “能让一个人彻底死心的不是薄情,是无情,如今他对我这般无情,就算我和孩子能苟活在世上,也孤苦伶仃的,那多可怜。”她弯了弯嘴角,和煦一笑,朝我伸出手,也看不出悲喜,尽是过度豁达的释然。 我眼角晕出几滴湿润,也仿佛看到了今后的自己。 是啊,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倒不如眼睛一闭死了来的舒心解脱。 我缓缓伸出手,心里空空的,仿佛有一个人带走了许多欢乐的往事。 她接过酒杯递到唇边一饮而尽,一杯薄酒饮下去,只需喉结一紧一松的片刻,一生的爱与恨,两把黄土一埋,什么都没有了。 “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一心要报他的恩。”她安静的倒在桌边,缓缓阖上双眼,不哭不闹,静美平和,像是睡着了。 这场子南予忘忧的恩,南泽予玉燃的恩,几番无情薄情,几番执着深情,落花有意也好,流水无情也罢,也总算是互不亏欠的报完了。 最后那一缕日辉也带着依依不舍的犹豫掩入了层云里,天要黑了。 ...... 人间又一年深秋,露气潮湿,霜花暗结,天上那一弦月亮好像也愁容满面,泛着暗黄的弱光。 自我回人间,上尧君便一直在跟前陪着,虽然大多时间都是两相静默,相对无言,但却很安我的心。 蛊毒深入,我也撑不了多少日子,毕竟在生命尽头的这些时间,自己并不算是一个人。 月夜下飘出了几瓣桃花,渐而越聚越多,灼灼飞花中,逐而拢出了个人形,以花幻体,渐渐长出了个样貌。 幻出的那位是青丘桃华。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我与上尧君面前,重扣了三扣才抬起头,乞求道:“桃华如今已经神形俱灭,只留了个桃花幻体,我知道二位与子南素有交情,还请二位救救子南。” 她说罢又重重拜了几拜,幻形本无泪,哽咽着却难畅快掉下泪,只眼眶边那几瓣桃花倒是翻滚的很是厉害。 “你快起来。”我起身想扶她起来,由于是花瓣幻化了个粗陋形体,我等摸不着又碰不到,适才伸出的双手便僵持她身侧。 她朝我一颔首,站起身,将前后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们。 南泽从蜀山学成回宫,的确是在回宫路上遇到了嫣然,垂危之际诉衷情,便将他们那段年少赠扇的往事扯了出来,嫣然也旧梦重现确任南泽才是当初逃荒路上的那位白衣少年,本该是破镜重圆的美事,只是按照三生石姻缘簿上写的那样,嫣然,她死了。 我之所以踏破铁鞋也探寻不到嫣然的气息,是因为南泽用蜀山的神器玲珑塔将她的尸骨罩了起来,保存到了至今,如今登上皇位却不为黎民,一心求仙问道,寻遍了各种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 情痴深处,只会糊涂愚笨。当初名震天下的蜀山大弟子竟也万分听信于那些江湖术士,寻了一批又一批招进宫来没日没夜的炼制丹药。 若一个君王被执念蒙蔽了双眼,便会徒增杀戮,道士们要心肝,他便令人天南海北的去挖心肝,道士们要眼睛,他便令人挨家挨户的去剜眼睛...... 子南为了桃华负了天下,而今南泽又为嫣然负了天下,几生几世,这一双人最后也得不到什么圆满,可见痴心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起初痴人痴念,最后诛心死心。 第五十七章:深宫万年情 , 月儿斜西,那幻出的万瓣桃花密影飞逐,灼灼花色里,桃华的神色一点点寒下来。 “嫣然已经死了,永远都活不过来了,我不想再看着他为了那一点放不下的执念,亲手杀那么多人,更不想等他元神归位后,为杀这么多条人命懊恼悔恨。”她说着眼角边的几瓣桃花里竟然落出几滴水,也不知是霜下的夜露,还是泪。 她攥紧的双拳渐渐松开,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过去,溶出些温暖的笑意,像是自然自语,喃喃低语:“子南,他一直是个善良的人。” “这世他的君王暴虐是天意使然,任谁也无法改变。”上尧君淡淡看向她。 桃华听他说了这话,眸光黯灭,绝望的苍白一笑。 “那你呢?你不想去见见他吗?”我问道。 她一声轻笑,释然,落寞,更多的是苦涩,眼边的桃花瓣似乎飞舞的更汹涌了些,低头的刹那,一串串水珠断线般掉了下来。 原来,情到深处,幻出的形貌也是有泪的。 “不见了,女娲娘娘已经给了他如此宽容的恩典,如今缘分尽了,他还是要回到天宫继续生活下去的,我不希望他还对我有一点念想,等到子南元神归位后,请你们转告他,就说......”她顿了顿,一捂心口,连表情似乎也痛得扭曲,“就说我不爱他了,以后也不要再遇见他了,没有来世了。” “可,可是子南他,那么想你。” 想了千千年,万万年,还是那么苍白无力,还是败于那虚幻的命格。 “不见了。”她胸口一丝猛伏,像是下定决心般,又归于如死的平静,“那也不见了......”她微微笑着看向我,眼角隐隐泪光,吞吐游丝,却带着些坚定的绝情,在快要转身离去的刹那,风吹过,竟吹的眼边那些细泪一时滚落如珠,她瘦弱的身影在冷风中晃了晃,转身又一跪,哽咽啜泣道:“我爱他,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可是今夜子时我的幻体便会烟灭,求求你们帮帮我。” 我扭头看向上尧君,目色涟涟的无声乞求,他亦回望我,一脸的霜雪寒色终有了些微微动容。 “幻体烟灭,六道湮灭,任谁也干涉不得。”他直起身径直走到我身边。 桃华闻言,跪在地上的双膝一软,重重摊下来,指节颤了几颤。 我扯起他的衣袖,在手心里攥了又攥,强控着破唇而出的哭腔,两眼湿嗒嗒的咬唇看着他,哽咽道:“你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的。” 他皱眉看了看我正紧紧拽着他衣袖的双手,又居高临下的正瞅着我,眼尾一挑,竟撇下些掺杂着暖意的戏谑目光,多有些计谋得逞的满意,扭头又道:“还有一计,只是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住他的绝情。” 桃华和我皆是一怔,疑惑的看着他,委实是猜不到他这话里的意思。 桃华神色松了片刻,又朝上尧君跪正,目色坚定的看着他,道:“只要能在多看他几眼,无论是什么,桃华都受的住。” “当真不悔?” “不悔。” 上尧看向她的眉峰一蹙,又舒展开,再看她就有些感同身受的同情,他一手祭出道金光符咒,又默念几句道语,一挥将符咒打入她的身体里,淡淡道:“你若是对他痴念深重,今夜幻体烟灭后,这符咒自然便能聚出你的一丝薄魂,今日聚芳宫的玉妃去了,你去附在她的身上罢。” 桃华眸间重现几丝光彩,朝他庄重一拜。 “桃华,当初玉燃自饮鸠酒,就是因为南泽的绝情太甚,就算你借着她的身体死而复生,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我垂眸不解的看着她,既然正是因为钟情两人才苦恋轮回了数世,那若是没了钟情,又为何还要这般执迷不悟。 “只要能日日看见他,绝情还是有情,我都不在乎。”她神采奕奕的看向我,微微一笑的瞬间,花色艳艳,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明明快要灰飞烟灭了,为什么看起来还那么释然,那么不在乎? 明明要去面对爱人的绝情,为什么看起来却是那么幸福? 我看着月夜下那一计远去的依依花影也不知愣了多久。 “很晚了,回去安歇吧。” 我恍恍回过神,对他轻轻点头,转身移步的一瞬,竟扯得他也跟了过来。 我惊恐回头。月华下,他乌发柔柔,如锻如瀑,眉眼轩轩,如圭如璧。目色清如长水,绵比婵娟,正悠悠看向我,道不尽难明情意。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尧君,传闻中那位四海八荒里从不会笑的冷面神尊,一脸冰砌的凉薄颜色如今层层剥落,尽是融化的暖意。 “怎么?你这是要拉我去入寝么?”他晃了晃仍旧被我扯着的衣袖,唇角一勾,眉尾一挑,戏笑着望我。 我一愣,才忽然想起手里拽着的这只烫手山芋,忙撒手,反射性谨慎一大退步,又是哈腰又是点头的解释,“我我我,我,我只是,忘了......” 抬头一瞬,他那张脸又变的寒如霜雪,冷气千里。 这冷暖交替的极端天气,喜怒不定的难猜神色,本凤凰鸟子的确是适应不过,只立定心神,朝他顿一顿首,便哆哆嗦嗦的赶快逃离现场。 余光中那一立玄黑背影傲然如松,寂寞如雪,一寸一步也不曾挪动位置,一直仰头看着天边的弯月,面色平寂无波,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他好像很喜欢一个人静静看这世间平淡无奇的万物。 ...... 如今皇宫里萧索零落,朝堂上乌烟瘴气,又逢邻邦小国举兵进犯,硝烟弥漫,民不聊生。我初至皇宫住的这个偏苑也变得更为冷寂,几日都不见一两个宫人的影子。 来年的冬天,这个朝代也终于要走到了最后的寂灭。 我躺在床上,伸出双手展在窗外落下来的那一方月华里,十指纤纤,乌黑的蛊毒已经蔓延到了指节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丑陋。 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都是青霄立于桂树下的那一弯春雨春风的温柔笑意。 他朝我伸出手,含着笑,轻轻唤我。 如今,他可能不会再轻轻地,温柔地只唤我一个人的名字了。 只是越怀念,就越是再也回不到以前的那些日子。 一行泪,两行泪,三行泪...... 我的鬓角渐渐变的湿润,啪嗒啪嗒的落在枕边,寂静的夜深处,滴滴碎心,滴滴烧灼...... 他以后会有乐安,他会很幸福。 他以后没有我,他也会很幸福。 第五十八章:梦断前尘 , 我与上尧君不是旧识,更不是新交,算来没多大交情,素闻他万年来不问红尘,不会人面,也不知是怎么拴得住性子陪我蜗居在此处偏宫里。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如今我瘟蛊入体,保不齐哪天就两腿一蹬毒发,成为一具行走的瘟疫传播体,又为人间带来一场棘手的灾难,如今我活生生的又不忍痛下杀手,只能日日与我同处,寻个合适的时机了结我。 这样也好,死在他人的面前总比死在青霄的面前好太多。 你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是想把属于自己最好的印象留给他,让他永远想着你,念着你。 上尧君身为远古仙尊,法力无边,那日怎会满身伤痕的和青霄一同出现在弱水河边?难道只是恰巧路过,恰巧救了我?凤七舞又是谁?...... 这一个个,一个个,都是谜,我不想猜了,也没时间再猜了。 “咳咳。”上尧君举茶凑到唇边一抿,沉沉咳了两声。 这一咳霎时咳回了我的三魂六魄,我慌忙搁正茶壶,七手八脚擦着桌角边溢出的滩滩水渍。 他有些无奈的看我一眼,眸光哀哀隐些对我无比蠢笨的同情,手指一挑,桌角仍在往下淋漓的水帘和我的衣袖被一瞬蒸干。 我瞠目一看他,些许尴尬的感激一笑。 在人间待的久了,真的快要把自己也当成一个凡人了,竟连术法也忘了使。 可我又哪有凡人那么好的福气。 “我想去一趟青丘。” “嗯。”他沉沉应答。 等了等,再没了后话。 “我想见一见忘忧。”我捏着腔调委婉一咳,眼风朝他一瞥而过。 “嗯。”他亦沉沉应答。 我手一抖,杯中的清茶晃出来好几滴,皱眉一侧头,恰对上那厢云淡风轻,高高挂起的目光。 我哭笑不得,皱了一脸复一脸褶子看着他,感情这上尧君忒不懂风情,四海里人尽皆知自远古蚩尤血洗过青丘仙地后,青丘国一直避世隐尘,只接待阶品较高的神仙,就连天君的儿子去拜谒也要事先递个帖子,我一个无名小卒如何进的去? 难不成非要我恬不知耻的亲口邀请他随我一同前往,指明了说要沾一沾来自大神您的金光? 我撤回在他身上游走的错综复杂的油腻目光,眺着远处轻咳几声,斟酌复思量,才很善解人意的开口道:“人间比不得天宫,想必上尧君待的很无聊,不如移驾去逛一逛青丘,我听说那里的湖光山色是四海的绝美。” “这里很好,我不无聊。” 我一脸恭维的伏低做小顿时僵住,两眼懵懵的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添满杯中清茶,又高贵优雅的饮下去。 这一辈子我想打死的人不多,上尧君真是很荣幸以及非常荣幸的中了头彩。 “又不去了么?”不知何时他已一身玄袍立于几步开外,稍稍侧头问我。 我一愣,立马喜笑颜开,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两万年来,我四处造访了这四海八荒的众多地方,看尽世间名山名水,揽遍浮生万紫千红,以为一双老眼已经挑剔的没了能入眼的美景,没想到初至青丘竟让我两眼放光的亮了一大亮。 长河碧水,深潭翡翠,十里桃花灼灼色,万里青烟蒙蒙中,粉雾徘山峦,仙鸟引喉歌...... 我惊艳的半晌说不出话,流连又忘返,四处观看,脚下的步子慢了再慢。 “这,这也忒好看了。” 上尧君脚步一顿,似乎也被这片天地眷顾的仙地美景感染,回头蜻蜓点水的一笑,轻起唇,“雾泽山的山水流向,地形走势与这里有些相同,你若喜欢,我幻个青丘的模子罩在雾泽山上。” 我心思一滞,抬头几分端详于他,委实是猜不透彻他的意思,在雾泽山幻个青丘样子?为了我喜欢?又见他一脸理所当然,并无不妥,只当他闲了无事善心大发,动动手指勉强满足一下我这个垂死之人的心愿。 穿过桃林,终于走到了青丘的界障。 上尧君手指一挥,一道金刃横过去,坚固的界墙顿时裂出一痕波光粼粼的缺口,他提步走了进去,我惊愕看着他挺直的脊背晃了几步,亦追了上去,疑问道:“我们不是应该先递个拜贴吗,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 他覆手收回术法,淡淡道:“递拜贴要从仙厮一路交到管事人的手上,多有不便。” 我一阵无语塞然,青红皂白,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神圣庄重的上尧君竟也能将这等偷鸡摸狗的把戏做的轻车熟路,不过此等“雄才伟略”的法子倒是很合本仙的胃口。 “嗯,很有道理。”我一阵赞同,朝他重点点头,以示愿上贼船。 青丘民风淳朴,虽为仙乡福地,但家家耕田种地,以此为乐。田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房屋大多是茅草屋或者石头洞,平民贵族无甚分别,若是我一个人,兜转半天指定也寻不得出路,还好今日烧了高香,请来了身边这尊大神,才很快就找到了青丘王室的石殿。 掐了个隐身诀,避过守门的侍卫,一路很通畅的到了忘忧的寝宫。 他正昏睡在铺了兽皮的雕花石床上,眉目虽苍白,却不病态,透着些渐渐回春的红润,隐隐有些飞升之气。火烛晃晃里,墙上挂的那一幅画像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那幅子南的画像栩栩如生,墨发飞扬,折扇轻摇,惟妙惟肖的年少风流,可见绘画人是倾注了多少心血真情。 我一向对那些安济天下的术法不太有兴趣,反倒是对那些旁门左道还略通一二,幸而当初无聊钻研了个专令人忘却前尘往事的忘情术,如今刚好派上了用处。 求不得又死不得,忘了,是最好的解脱。 对子南,对他自己,也是最好的结果。 我一手祭出忘情术的印伽,仙光几闪,迟迟疑疑的下不去手。 我尚且都舍不得忘掉青霄的一点一毫,又怎么忍心将他仅余的这一点思念权利也剥夺呢? “你想好了便去做吧,求不得苦,还是忘了吧。”上尧君淡淡看向我,几许黯淡,几许神伤,深漆的双眸近在咫尺,却尽是些烟锁重楼的遥远模糊。 我朝他微微颔首,五指一旋,术法便似长虹般注入他的眉心深处。 如此,一梦过去,天涯陌路了,也终于互不相欠了。 第五十九章:青丘行 , 此次青丘行总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事成身退,正准备离开,刚转身就看到几重人影踏至石门边,一步还没来的及迈出去,门外四五个人已是齐刷刷的看向我与上尧君。 这大眼瞪小眼,蹙眉复皱脸的看了半晌,对面一众仙家才有些微微晃过神。 为首的仙者一袭藏青纱袍,气度儒雅文弱,眉目间与忘忧有几分神似,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忘忧的父亲忘辞上神,青丘狐帝的第二个儿子。 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一位约耄耋年岁的女神仙,着一袭缀有阴红垂花绣纹的黧金色袍裙,玉肤皎透,慈眉善目,拄着一支通体丹红的卧凤玉杖,端庄典雅,精神矍铄?。 忘辞上神侧头对后面跟着的两位青年低语了几句,后面的青年顿时投来尊崇的目光,想来是认出上尧君,向后面两个青瓜蛋子介绍一二。 这不请自来,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人家的屋舍,我这一张老脸着实是无处安放,亏得上尧君脸皮忒厚了点,如今还能端着个稳稳当当的架子,几步一迈便朝着主人面无杂色的走去。 我心里一声哀戚,也提步跟在了身后。 几位仙友拱手作揖朝上尧君一拜,上尧君目视过去,只朝那位老神仙微微一颔首,多有早就相识的故人意,少了些他人前的疏离。 “上次老身与上尧君一别,也有两万年未见了,想不到今日竟在青丘偶遇。”老神仙慈眸弯弯,湛湛有神。 “上尧君今日驾临我青丘,真是蓬荜生辉。”忘辞那老头总算孺子可教,紧着抢过了话头,恭敬万分的给了一个台阶下,将我俩偷溜进青丘的糗事一掀而过。 “不知这位仙友是?”白辞老头眼风一转,又瞄到了我。 我呵呵闷笑两声,算了又计,如今缺了青霄的庇护,也找不到一个能拿得出的噱头身份,正骑虎难下,忘忧几声欲醒的哼哼恰到时机的传了过来。 忘辞上神脸起喜色,干嗓抖着连唤了好几句“我的儿”,双臂一伸急急奔向忘忧,老泪涟了几道,又是哭又是笑的将忘忧从头到脚摸了一通。 忘忧大梦初醒般挨个将我们看了个遍,眸光清澈陌生,看向我时也无一丝熟意。我稍稍松口气,回他一笑,将悬起的心放下。 这老爹对儿子一通嘘寒问暖,才想起我等站到头昏眼花的众人,忙唤了仙厮在且过亭设宴,喜笑颜开的将我们请了过去。 湖光留山色,鸟语花香幽,果真良辰。 几人谈笑晏晏,觥筹交错,这如火的温情似乎也丝毫融不化上尧君那座冰块,除了席间淡着脸受了些敬酒之外,他竟真的一筷未动,一笑未起,极尽疏离淡漠。 从众人的谈话中,我才得知原来那位老神仙是远居丹凤山的凤族老祖,也就是那位神魔大战时已故凤主的亲娘。她与狐帝是旧识,特承了狐帝的情,特地来瞧一瞧他这昏迷不醒的小孙子是何缘由,没想到刚跨进门,就遇到了上尧君与我。 青丘的谷子酒忒烈性,才几杯下肚,我眼前就飘了些腾腾雾气,迷迷糊糊看到前面不远一位仙厮正领了只玄鹤过来。 待他走进了些,我才依依认出那位便是上尧君家里养的那只玄羽黑鹤。 “尊上,天君刚刚派人去宫里寻你,说有要事相商。”玄鹤朝上尧君一拜,将手中一只小小的青玉瓶递过去。 “既然天君有事,想必定是耽误不得的,神君不必顾忌我们。”凤族老祖一颔首,语气凭空多出些不善的冷意。 想来当年神魔大战,牵涉的仙族众多,可单单在危急关头只点派了凤族前去应战,其中原因扑朔迷离,且凤族又一战亡了主,凤族人对天族心存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上尧君接过玄鹤手中的青瓶,走到我跟前,从瓶中倒出一粒金丹,握拳将金丹碾成金沫撒在我酒杯中,执起晃了几晃,又递过来。 我两眼蒙蒙,只看到眼前一袭黑影荡荡漾漾,下意识去接他手中重影的酒杯,捏了几捏仍扑了空。 他长袖一展,将我小心翼翼的拢进怀里,瓷杯在我嘴边一扬,很是娴熟平稳的将杯中酒一滴不洒的灌入了我的嘴里。 酒水清清凉凉的划入我喉里,顿时教我灵台一醒。我两眼堪堪一睁,便映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僵僵朝他扯出几声笑。 他泰然自若的放开我,几步一迈便与玄鹤消没在腾起的金光中。 我适才回过神,只感到对面木桌上几位收不住的讶异目光直愣愣的朝我投来,忘辞上神合一合快惊掉的下巴,举杯豪饮罢,朝我暧昧一笑,眉宇间尽是看透男女风月事的心领神会。 “哈哈,哈哈,我虽然一向在青丘里深居简出,也素闻上尧君对红尘事的冷淡,今日看来,也不尽如此。” 那几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暧昧目光着实令我一阵脸红心跳,想我当年这张巧舌如簧的嘴,如今除了张张合合出不了音儿也没了多大用途。 “老身看你周身仙蕴,倒像是师传闲人庄的一位故人,你可是青霄君收的那位唯一的女弟子?”凤族老祖和颜悦色的问道。 以前青霄恐我太过顽劣惹事,对外便说我是他新收的一位小徒弟,为的就是在我驰骋四海时,让那些被我祸害的仙友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会太过为难于我我。 只是如今他怀抱佳人,这等细腻的心思,怕是不会再用到我身上了。 我的好兴致顿时一落千丈,胸口也绕出几丝纠缠的闷痛,黯黯摇了摇头,答道:“不是,我只是上尧君偶然救下来的一个小仙,怎么会认识闲人庄的青霄上神。”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烈窜入五脏六腑,竟辣的我眼眶有些发酸。 两万年的岁月,自以为天长地久的一日一日,也被如今的残局封存了曾经,嘴边一言长短,真的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 凤族老祖见我黯然神伤,亦没多问,朝我宽慰一笑,转目空空,像是怀忆往事,嗟然几叹,眸中已有点点泪花。 第六十章:西海再遇,故人心 , 酒过三巡,心结百愁。 我与凤族老祖各怀忧愁,独嚼烦事,个个静默不语。忘辞上神瞧着我们干瞪眼,扬声多言了几句也丝毫没将气氛活络过来。 “祖母,祖母,您来青丘玩怎么不带上衣儿?”几声清脆逐风而来,半嗔半娇,打破了此时过度静默的尴尬。 我眯直了眼,窄窄眸缝里,前来的跳跃倩影正是那位当初与我有过数面之缘的凤衣妹子。 “祖母,祖母,衣儿终于追上您了。”她两手一圈贴俯在凤族老祖的脖颈间,笑得像开在春风里的花朵,像个孩子般嬉嬉笑颜,摇晃着脑袋,左右摩挲着凤族老祖的耳鬓。 凤族老祖一手覆上她的柔发,适才的愁容尽散,满脸呼之欲出的疼爱宠溺。 唉,明明都是凤凰,他人就有爹疼有娘爱的,老天爷真的忒偏心了点。 我浑浑噩噩,几分酒气,几分苦气,熏得双眼迷离,甚觉得眼前那一景天伦之乐眼红的很。 青霄啊青霄,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你也未曾来寻我一寻,我原将你当作至亲,当成至爱,你心里又将我当成什么呢? 凤衣朝忘辞上神乖巧行了个礼,转目看到我,欣喜一叫,欢快的跑过来,问道:“小七,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陪我家尊上前来办点事,如今尊上先走了,小仙适才不胜酒力,头脑有些晕乎,也渐渐缓了过来,现也该告辞了。”我朝她轻轻一笑,直起身,向各位拜别。 忘辞上神刚张口,还未来得及言语,我便迫不及待的转身离开,脚下的步子仿佛不听使唤般,越迈越急,越迈越快...... 青丘的风明明那么柔和,抚面像极了那个人温暖的手掌,我却迎风眼泪直落,一滴一行,滚烫烧灼。 青霄啊青霄,当年你在望生山下初见我,予我承诺,说要照顾我。我信以为真了,你却不当真了。 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自认洒脱,却为你煽了这辈子不曾煽过的矫情,日日怀揣着那几点希冀度日,笃定你会来寻我,笃定你会放不下我,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都快要死了,你都始终没有来。 罢了,罢了。 梦终究是梦,我将你拖进了一个相依为命的梦里,却忘记了事先问你,你究竟愿不愿意? 你是否有一丁点的喜欢过小七? ...... 我将那方手帕与衣裳收好,准备去西海将它送还给汜玉上神,之后,便找个地方,自己了结吧。 因着我来过几次朱璃宫,候门的仙厮一向与我相熟,便掬了袖子客客气气的一拜,面有难色的解释道:“今日陵御上神宴设群仙,请来了四海里的诸多仙家,我等要候着前来的仙家离不得门,其余厮侍又在各忙其职,既然仙姬对朱璃宫还算熟悉,不知可否自行去找我家汜玉公子。” 三五结群前来赴宴的仙家们络绎不绝。我掐前想后,既然此节令并非丰时瑞年,此等平常日子设如此大的宴席必是该有个缘由。 我素知陵御上神只这一双儿女,老来得女,更是将乐安当成掌中明珠呵着护着,如今这么大的阵仗也多是为了乐安。 瘟蛊一事必是传到了陵御上神的耳朵里,堂堂西海朱璃宫万人尊崇的公主竟被魔族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植了瘟蛊,还显些丧了命,她老爹自是很难咽下这口恶气。 万年前神魔一战,历时九九八十一天,生灵涂炭。近年来魔族虽蠢蠢欲动,做一些或大或小为祸四海的祸事,但只要不威慑到天族统治,天君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了事。 虽说乐安中了蛊,但所幸大难未死,若将此事挑明了上报天君,依照天君的秉性,也只会草草收场。可若是联合各族仙家上表,激起各族群愤起而攻之,就算天君有意平平了事,亦要还给群仙一个正当说法。 我正想着,却不自知转到了后花园,几声欢笑穿花拂柳,甜如蜜饯。 花影柔枝外,一袭青影搀着娇身款款而来,盈盈笑语声声而传,说不尽的浓蜜情意。 那是青霄,青霄,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的青霄,如今正与佳人软笑轻语。我心底最后那一点揪着不放的念想也终于有些可笑的碎成泡影,全身几沉,轻飘无力,一步竟也迈不出去。 花枝疏影里,我就那么看着,听着,他与乐安的一言一笑,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小小的一方心脏,如被淬入冰天雪地,竟寒得我再无一丝知觉,眼眶空空,尽是簌簌而落的滚烫。 “呦,站那的不是小七吗?”乐安看到我,不自觉挺直了胸脯,语气里尽是掺着得意的鄙夷。 我一惊,忙侧头拭掉一脸的清泪,抬头便看到青霄搀在乐安柔臂边的一双修长玉手。他脚步一迈欲朝我走过来,乐安紧紧一挽他的手臂,眸点珠泪,柔柔道:“青霄君说要陪我逛逛花园,说这样伤会好的更快,难道忍心将乐安一个人撇下吗?” 青霄看向她的眼神一怜,半步再没朝我迈,只陪她立于原地,问道:“小七,你怎么在这里?” 呵!一别数久,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质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是啊,我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扰了他人的鸳鸯梦。 我自始至终未敢抬起头看一眼青霄的脸,微风吹起他的衣裳,只余光外的一袭飘飘青影忒过鲜亮,竟看得我眼眶鼓胀。 我似是没听到他们说话般,转步就要离开,脚步一歪,刚迈出去,被一簇树丛勾到了裙锯。我正跌下去的一瞬,急风驰过,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眉眼含笑,静静望着我,与我当年在桃花枝下初见他时一模一样的朗澈。 我一愣,慌张从汜玉上神的怀里起身,正想开口道谢,他却蛮横的一把扯过我的手腕,急急奔向乐安,语气严厉的斥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收收你娇纵的性子,小七今日是不是又被你给气哭了,你要是再敢欺负小七,我可不会再饶你了。” 乐安娥眉一冷,瞟我一记眼白,尖冷讥讽道:“那是她咎由自取。” “你......”,汜玉额间的青筋一颤,又沉斥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乐安将青霄的手臂抓得更牢了些,声音也扬高了不少,“哥哥这么紧张她,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第六十一章:宴前风波 , “哥哥这么紧张她,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汜玉闻言,清眸咻得燃起几点星火,搭在我手腕处的玉手紧了又松,才仓皇的撒开,语气促到有些支吾,道:“我,我的事何须你来管!” 话毕怒意反更盛了几分,复又一把扯过我的手腕,大步流星的往回走。 我亦任由他牵着走,锦花横斜处,耳后传来几声青霄的呼唤,我听得两耳发软,胸腔沉闷,却握紧了双拳,始终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多走一步,苦苦纠缠不休。 一直被汜玉疾步扯至珊瑚深处,他才慌张将我放开,目光几躲,两袖在虚空里一拢朝我一拜,拘谨道:“适才失礼了。” 丛丛珊瑚宛如深蓝帘障,风吹几卷,递来阵阵让人倍感舒服的海中腥咸。 我两臂一撑,倚靠在珊瑚礁壁上,有些慵懒的望着他,“汜玉上神莫不是糊涂了,适才遇见青霄君都未曾行礼,怎么倒向我行起礼了?” 他眸光陡然一聚,深凝于我眼中,一瞬躲闪,腮颊边竟布了些微微红意。 我心惶然,也下意识的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人家刚刚急着为你解围,连行礼都顾不上的把自个家妹子臭骂了一顿,如今你却学着猪八戒又倒打回去了一耙,反倒质问起了人家? 我撑额几扯嘴,再看向自己,就堪堪多了些里外不是人的意味。 “哈哈,哈哈......”我迸出两声不太湿润的笑,湿一湿这过度干燥的氛围,抬手幻出那方手帕与衣裳,走到他身边递与他,“今日恰好有空,所以就带来西海还你。” 汜玉上神看了一看我手中端着的物件,又锁眉几番捏拿的将我望上一望,只将上方手帕收入掌中。 “我既说了那身衣裳送予你,怎么再有还回的道理。”他顺势将衣裳往我身前一推,语如山谷幽兰,温温含笑。 如今不想再多费口舌,这小家碧玉的好模样不装也罢。我不由分说执起他的手,只将衣裳往他手心里强势一丢,几分推拒的颔首一退,疏远道:“这衣裳这么珍贵,穿在我一个小仙的身上,着实是暴谴天物,还是不收的好。” 他敛眸一垂,两睫相扇,眼中清波碎了半湖,竟凭起几丝类似于低落的情绪。 我暗里几经猜测,也算不出今日汜玉上神这变幻多端的神情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遂静默一拜,便退步转身。 “小七。”他一叫,嗓音几许沉低急短,像是被乌云拢住了的初阳。 “你既然来了,要不一同去赴宴吧。”再道时便是往常待人接物时一贯的温顺柔和。 我脚步一顿,片刻沉默未语。想着青霄与乐安必定也会在场,我一向不齿感情里的锱铢必较,纠缠不清,倒不如断得干干净净,一狠心,便提步要走。 “若是此次仙宴有关青霄神君呢?”他声音高扬了几分,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威慑。 就这一句话,一十三字,我坚定的脚步却顿时变得软弱不堪,竟一步也难迈出去,十指紧紧绞着袖口,屏息凝神待着他的后话。 我听了一万多年的戏,痴男多怨女,爱恨生情仇,本来万分笑叹凡人在情爱间如此虚伪的口是心非,如今我自个儿倒成了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说着放下了,却作茧自缚,将整个心都裹在茧壳里,日日身不由己的跟着他。 如今,织的这一个情网,他没进来,我反倒走不出去了。 身后几缕凉风翦过,他已直立于我身前。 他一手撑开那身衣裳,寸寸贴进我身侧,两眼定定望着我,长眸剪水,清波无声。我撇过他的目光,身子一退,却被他紧紧一揽腰身,禁锢如笼中之兽,一丝也动弹不得。 我仰头一言不发的怒视着他,他却和风纯良一笑,一手将衣裳自我头顶往身下一灌,又施个诀系紧了腰身,才将我松开。 桃花临水色,朵朵逐春开,微风一拂,牵起这一袭繁花旖旎的衣裙,如一缕浮动的绯色云霞,静谧安好,默候晚阳。 汜玉上神眼中几许迷沦,笑意漫漫,“你的衣裙适才被树枝勾烂了,还是好生穿着这件衣裳,莫要再想着还回来了。” 我怒意未消的咯咯咬牙,眼风一过,竟撇见不远珊瑚丛中掩着的一袭显眼青绿,如一树初夏的繁叶,没有风,却有些瑟瑟轻颤。 “青霄。”我惊的轻呼出声。 如海珊瑚中,微风卷过,波涛层层。他就立在那珊瑚背后,苍白疲惫的脸上透着几分暖意,几分笑意,几分伤意,满眸里凉意深深,像个木偶般,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心里五味陈杂,遮天而漫的喜悦夹着微微绞痛,更不知该作何反应。双眼外像是胧了一层月色,蒙蒙看着眼帘外那袭越来越近的青影。 他只朝我走了这几步,我枯死的心却好似逢了春,急不可耐的抽出几点新长的嫩芽。 青霄,他是在乎我的,他终于来寻我了。 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如今近在咫尺,眉目清晰温柔,像是被三月的春风春雨细细剪裁,看向我时微微拢起了些久违的笑意。我咬紧了唇,却眼泪直流。 “小七,我们回去。”青霄一把扯过我的手,正要走,汜玉却又大力拉住我的另一只手臂。 两相目对,僵持不下,却没有一方想要妥协的趋势,反倒是将我抓的越发牢固。 汜玉眉峰一舒,朝我掬起温和内敛的一笑,又擦过我的视线,几分深沉的望向青霄,道:“宴席要开始了,青霄君还是吃杯酒再走吧。” 青霄静静看着我,眸色温和恬静,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的阻碍。他越向汜玉的眸光一锋,缓缓松开我的手,眸里淌过千顷烟波,却只平静唤了声,“小七,” 小七。 他口齿一捻轻风,缓缓吐出这两字。明明很轻,却涨得我两眼水汽,我这数天里漂泊无依,沉沉将死的心仿佛一瞬停泊靠了岸,终有所属。 第六十二章:如烟一梦 , “青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寻我的。”我欢喜的去扯他的衣袖,入掌却是一截空空荡荡的袖管。 我脑中似被雷生生一劈,木了许久才有些知觉,心下已绞绞发痛,却禁不住的去想,哦,他是为了寻到解药救乐安,才在弱水河边失掉半条手臂。 我抬头看着他,潸然一把清泪,想他昔日里绝代风华,玉树临风,如今身子残破,必定会成为四海八荒里一把舌根子乱嚼的料,越想越觉得心疼。 他却毫不在意般,面上始终挂着杨柳缠烟的温柔笑意,只是那笑在我看来,远比刀刃锋利,一刀刀无比残忍的划在我心口上。 “青霄君,终于找到你了,宴席快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吧。”乐安一溜烟,呼哧呼哧喘气的同时,还不忘使劲推搡了我一把,顺便锦上添花的在我手掌间掐了道红印。 “走吧走吧,我们快些去,好不好嘛。”乐安娇娇一啼,亲昵无比,便迫不及待的挽起青霄,连拖带拽的走。 我余泪未干,蒸了两眼雾雾的水汽,只一眶渐行渐远的青绿,也看不清他那回头的一瞬,眼里是不是也全都装满了我? “如今青霄君可算是惹上了乐安的姻缘债,几日前来提亲的青年才俊,全被她狠狠戏弄了一番,轰了出去,整日里喊着非青霄君不嫁。要说青霄君还真是情深意重,竟肯为乐安舍了一条胳膊。”汜玉行至与我比肩,嗟然一声叹,可谓怅然惆怅。 妹子刚唱完了一出,兄长又登台追了一幕,这唱和天衣无缝,摆明了与我挑破这桩花月情浓的好姻缘,如今我倒是真的要成了名副其实的观戏人。 只是我却将这出戏看得太深,也难独善其身。 ...... 仙宴设在西海朱璃宫后的星月台上。九重粉白纱障自台顶而坠,像是三月细雨垂下的春烟雾花,轻逸如游云,一重两重的被微风吹掀,风携阵阵嘈杂笑语,依稀可见帘障内参差交错的金杯玉盏。 汜玉上神为我挑开了最后一重纱帘,与我并肩而入。 一步迈出,身侧便莫名拢起了一圈粉雾,雾气渐散,竟漫出一身浓郁清雅的桃花甜香。朵朵桃花自衣裳的针线落脚处含苞而绽,纷纷而落。 我手足无措的看着这一身开开落落的桃花。星月台万籁俱寂,只偶有风划过的沙响,众仙家们亦僵成了一块块木头桩子,纹丝不动的静瞅着我。 汜玉上神手掌一挥,这一身吐蕊待放的桃花总算是万幸没有开到孙子那一辈,朵朵渐枯如雨,纷纷且落落。 端坐于陵御神君边上的那位白胡子老头捋了捋僵得笔直的萝卜长胡须,脸上沟壑纵深的一道道皱纹沟里渐渐乘满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意,扬声打趣道:“我瞧着这身衣裳眼熟,莫不是西海历届正室王妃辈辈相传的桃花衣?今日你们夫妻两这么兴师动众的请诸位远道的仙家,莫不是让我们来见一见你们这位闭月羞花的儿媳?” 这一串炮竹炸响了新年新气象,自然引开了群仙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嘈嘈切切错杂谈。 陵御神君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九暮王妃脸色一片红一片黑,四道火急火燎的怒斥目光不偏不倚的朝我正射过来,显然是不太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 九暮王妃愠色渐藏,捏拿出个万分温良和蔼的笑颜,有条不紊的解释道:“小儿生性洒脱又素重情意,想来这位仙姬是小儿的好友,借来穿一穿这桃花衣也算是有情可原。” 王妃真真是个宽容大度的典范。 众人几长几短的唏嘘哀叹,再齐刷刷的看向我时就有些江河泛滥的同情怜悯之意,个个揣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好不欢喜的看着一只即将飞上梧桐树变凤凰的野鸡又灰溜溜的惨摔了下来。 我从容镇定的且收了这一个个悲天悯我的长吁短叹,不得不佩服这帮神仙们炉火纯青的造谣生事本领。老子本就是只凤凰,说的好像这西海水里真的能长出梧桐树不成? 眼风转流了一周,终于在熙熙人群中寻到了那一袭青绿。他竟不尊阶品高低,与乐安端坐于一位一桌,目光相撞的刹那,他竟有些慌乱的与我错开。 我所有的风平浪静一时掀起波澜万丈,急风急浪将我这一颗心翻了又翻,竟有些可笑的想哭。 他是上古神仙,历了百代兴衰,观过无数奇珍异宝,怎会看不出我穿的这身衣裳是历届西海王妃相传的桃花衣?如今我处于被人万分奚落暗嘲的众矢之的,我最亲近的青霄,竟云淡风轻的置之不理。 我全身麻木,云里雾里的茫茫一片,也不知汜玉上神是何时牵了我坐到了位子上。 原来他方才追着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回闲人庄,那时他或许就已经认出了我穿着的是桃花衣,只是一时不忍,料到我会成为笑柄,才说要带我回家。 可我哪儿还有家? 眼泪断了线,叮叮咚咚的飘落进面前的酒盏里,我才有稍稍清醒。一杯,两杯,三杯......愁酒掺了苦泪,当真是又愁又苦。 两万年,两万年,我竟在一场镜花水月的梦里活了足足有两万多年。 酒入肺腑,气血上翻。我再也控制不住喷薄而出的情绪,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快的跑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里,空空如也,沉沉死气。我就这么漫无目的的一直跑,一直跑,却怎么也跑不出去这一行叫做情的囹圄,亦如我千疮百孔的心,所有怀揣的希冀,也一瞬破灭,再也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彼岸。 急步一越,我竟穿透了朱璃宫坚硬的结界墙,一步便沉入到海水的深流漩涡里,一时也忘记了避水诀应该是个什么咒语。幽蓝如夜的海水铺天盖地的涌来,波涛如怒,宛似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绞得我神识一片片黑白的颤抖。 青霄啊青霄,如若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有一点点心疼? 第六十三章:梦里花落与君绝 , 海深如夜。 有双手顺流而下,轻轻覆在我的脸边。 有人在我耳畔低语,哀伤苦涩,渺渺茫茫,像隔岸唱晚的渔歌。 他说,你不要怨我,我只能这么做,我只能用你去牵制青霄神君,这样才能护鲛人族周全。 ...... 我神识一震,猛得惊醒,虚汗凉汗卯足了劲儿淋,将将有些清明,捋顺了记忆,只道是老天又闭了眼的捉弄我,捡了条命回来残喘,实在无甚高兴。 屏风外竖了两道纤细人影,正窝在一处窃窃私语,一言道:“你知道么,我们西海该是不久就要双喜临门了。”另一仙娥立马捧了她的手,央求道:“姐姐说与我听听。” “今日在仙宴上,闲人庄的青霄神君竟向咱们乐安公主求了亲,汜玉公子也向青霄君提了亲,说是要迎娶青霄君的那位女徒弟。”那位仙娥谨慎巡了一圈,压着低低且低低的声音又道:“青霄君与我们公主固然是天作之合,不过至于青霄君的那位女徒弟,据说只是山沟沟里捡来的一只野凤凰,无权无势无背景的,怎有资格嫁给汜玉公子,也难怪我们王妃几句话就草草将这事撂下了。” 这几句话真真切切被我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我笑了笑,复又笑了笑,越笑灵台却越是清朗,再劈不出一个混沌霹雳来,双眼雾雾水汽,却始终滴不出一滴泪。 这样多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天总算圆满了一回。 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衣带摩擦的行礼声。纱帘一挑,九暮王妃便甚端庄大气的往我床前一立,花容月貌的盈盈笑着,关切道:“仙姬可好些了,所幸小儿在仙宴上追了你去,不然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呢?” 我掀开锦被,起身下地,将她从头到脚的遥遥瞻仰了一番,委实是判不出那挑着和善笑意的丹唇里暗里咬碎了多少银齿。 被我这么明目张胆的一瞅,她面上揪着的笑意终于不再是那么明艳动人,遂走至我身侧,眸光渐起些欺压冷色,低声与我道:“保住了命固然是好事,但若是痴心妄想就不见得是好事了。” 我轻描淡写的一看她,不愠不火,无声无色,丝毫没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当成个能看得上眼的芝麻,自顾端了一旁桌边的茶水慢悠悠的饮,语气却撒了欢的轻佻,“哦,痴心妄想?九暮上神是不是有点太抬举西海王妃的位子了?” 她那自进门以来就千辛万苦咬着的银牙总算是咬出了些颤颤轻响,面上虽勃然翻过一层愠浪,却又不动声色的归于平寂,万分温婉的一声笑,“仙姬真是伶牙俐齿。” 依着我以前的性子,顾前思后定是会思虑一番闲人庄的外界名声,是断断不会如此挖苦讥讽一个阶品颇高的王妃。只是如今我俨然成了个破罐子,倒不如再任性的摔上几把,要不我这一生也过得太过憋屈。 我潇洒一拽,将那身害人不浅的桃花衣干干脆脆从身上扯了下来,远远一扔,正巧功德圆满的落入了主人怀里,漫不经心道:“王妃还是好生留给您的儿媳吧。” 话毕我便大摇大摆的与她擦肩过去,走得急也看不清她脸上青红皂白的变幻,只听得她身子筛糠般几抖,震得发髻上的珠翠宝钗扣出几声轻灵。 一路恍若无人的疾步,生怕有片刻停缓,我就会身不由己的想到那一场做了两万多年的梦,更怕想起梦里那一袭飘然青绿。 我却将那梦从头到尾的当成了真,将那身青绿当作了这世间最明媚的颜色。 却殊不知越是明媚的景致,就越是善于招蜂引蝶,痴心是错,妄想更是大错。 “小七,小七!小七!”汜玉上神连着唤了数声,见我置之不理,干脆硬生生拽了我的袖子。 我奋力一甩,粗鲁居然的将他的手甩开,眸目冰寒,冷言道:“汜玉上神莫不是又要与我送那桃花衣?” 汜玉上神眸目暗暗,眉间一绺凄凉神伤,秋风秋雨的萧瑟一笑,雾雾蒙蒙的定看着我,温和道:“若是我真心想娶你做王妃呢?” 我面上仍是不兴水波的冷冷笑。如今我自个儿全心全身冷的彻骨,也自是再掏不出什么火炉子般的恭维暖话,清冷道:“你若是记挂今日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大可过几日再取了我的性命,也算两清,至于王妃?小仙怕没那个福泽,汜玉上神还是再候佳缘吧。” 他失了神般望着我,目光深深,仿佛要窥到心里去,眼中清波涟漪皱起,碎了又碎,微微落了些细小的痕泪。 这颇为动容的一张脸如今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另一种变着法的惺惺作态,亦如这场惺惺作态了两万年的春秋大梦。 掏心掏肺的梦,痴人痴心的梦。 ...... 山远含黛色,飘雪落千里,暑去寒来,人间又是一冬。 冷的天,冷的雪,冷的心,都凑到一块儿去了,老天真是一贯会作弄人。 这无比寂寥的天地间,琼花飞雪,鸟雀绝踪,如今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乌色沉压,密不透风裹得紧实的云层渐撕出一缕金光,眨眼片刻,上尧君宫里那只玄羽仙鹤已幻了人形乖巧立于我身侧,迎着风雪虚虚一拜,恭道:“我家尊上让我来看一看仙姬身上的蛊毒可清完了没有?” 我一惊,垂眸看了一眼撑开的双手,漫漫飞雪玉花中,十指却是晶润如玉,阳春白雪的无一丝浊气。 疑窦几重后,脑中渐渐勾起了在青丘时被上尧君喂的那杯酒,以及浸入那杯酒中晃了一花我双眼的金丹。 呵呵,果真是死不得,求不得,爱不得,恨不得,却又忘不了。 我既笑不出,也哭不出,胸腔间空空的,冷冷的,彻底凉了,似乎连心跳也没有了。 我歪歪踩上云头,脚步松松,晃了又晃,险些跌下来,这般毫无生机的样子想必是吓坏了玄鹤,他亦腾了朵低低的云,不远不近的紧跟着我,片刻也不曾松懈,生怕下一瞬我便会瘗玉埋香。 可惜,梦里两万年的岁月安然,我一醒过来,就已经死了。 第六十四章:一朝花落红颜老 , 青霄于我,是上天多给了我两万多年的福泽。 可我似乎又没那个福分,成为他唯一可以恩施的对象。 所以求不得,爱不得,又恨不得,可我偏偏又看不得他与别人相濡以沫。 忘不掉,又见不了,只能折磨我自己。 回人间以来,我一连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数天,日日空坐着,日日看着窗子边的日影东升,西斜,垂落,最后迎接夜里漫无边际的黑暗。 渐渐地,我似乎有些想不起在闲人庄那两万多年的岁月,那身挥之不去的青绿亦变得有些枯黄,像是秋风里划下的一片片落叶,每一片凋落,都是我心口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疼着疼了,就失去了知觉。 ...... 雪后初霁,今日的阳光似乎格外明媚,倾城而泄。 朱窗处漏出几道斑斑驳驳的日光,温暖的洒在我的脸上。我撑开五指挡了一方,才能将将睁开酸涩的双眼,日光如流玉飞花,在我指缝间寸寸旋滑。 那么温暖,却又那么心疼,像极了青霄手掌的温度,却最又不可能是他。 窗外传来几声拨弦长音,清旷婉绝,如滚落红尘的一滴夜露。渐渐地,琴音一泄千里,如珠如翠,虽绝美却又身不由己,像是山谷里追风而逐的无根落花,思慕尚晚,愁绪睡一枕。 这琴音仿佛自千万年前悠悠轻吟,听来甚是觉得耳熟,像是哪个踏月而来的故人。 我缓缓推开门,迎面铺了一身碎金日光,两眼被狠狠刺了一刺,方才勉强能睁开眼看清外面的世界。 如今这雪枝含蕊,鸟语雀声的好不热闹,似乎这茫茫人世,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记得曾经有过这场两万年的清梦。 我循琴音走过去,一步一步,脚步沉重无比,心却轻轻飘飘,像一只游荡在江河汪海上的鸿毛,无处安身,无人在意。 院子里的那几株梅花又开了。雪落虬枝,梅蕊含玉,一枝枝,一枝枝的重重压下来,馥郁袭袭。 上尧君就端坐于那花木润雪下,衣摆被风轻轻卷,带起一地的落梅缤纷,他的指节修长如杆杆雨后翠竹,挑弦而落,一撇一捺的收放,琴音边自他指尖流淌,幽幽淙淙,却不知怎的,像是被弹中了心事,让我眼泪直落。 一音峥峥,落到尾处。 他拂袖而站,面色冷寂似乎被枝上的白梅白雪还要更加冷冽苍白,一步步向我走近。 我眼泪滚滚往下落,却是怎么也收不住,一想起心底那一袭无法挥去的青绿,就更是痛不能持,锥心刺骨。 我以为我得到了,却自始至终从没得到过,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就那么看着我哭,不言不语,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没有,直到我哽声渐小。他深眸里却是越发如夜的漆黑,淡淡道:“你跟我回天宫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一言未答,只转身静静看着满地被日光镀了层碎金的白雪,看了一阵,又问道:“梦做的越久,是不是就越不愿意醒过来面对不如人意的现实?” “世间虚虚实实,有诸多烦恼,纵使梦里圆满,又能怎样呢,可惜梦终究是梦,什么都抓不住。”他声音沉沉,有些小小自嘲,却更多是无处遁形的哀伤。 我侧过头静静看着他。 他眉宇寂然,双眸如夜,越是无缘红尘的冷清样子,却越是盘着一烟红尘浊浊的伤情。 大约,都是伤情人。 ...... 皇宫内的哭喊声,杀戮声,刀剑声骤然响起,战风飒飒如地狱深里传出的百鬼哭嚎,手起刀落间,咻咻颤响,头颅遍地。 我站在宫中这一处僻静的院子里,也似乎能闻到宫里那一道道血河的腥味,远比院子里滚滚的梅香还要浓烈几分。 想是邻国的兵马终于攻破了皇城,这一朝代冬尽了,再也迎不来下一年的初春了。 子南与桃华,上万年的起承转合,兜兜转转,也再没有后续了。 我与上尧君到聚芳宫的时候,宫内昏黑如夜,无一个人影。积土成尘,蛛网暗结,像是荒废了许久。 靠窗的一角,桃华正端坐在海棠圆凳上,透过被捅破的一边窄窄窗纸,全神贯注的望着窗外。她两眼一眨也不眨,满满的尽是期待,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茶饭不思的日夜守着窗外,怕错过偶然经过的心上人。 她似是察觉到我俩的靠近,竟认真的连回头也顾不上,手指几许掐算,甚欢喜道:“每日的这个时辰,皇上都会从此处经过去往炼丹房,再过不久我就能看见他了。” “桃华?”我试探性的轻轻唤她。 她愣了愣,慢慢回过头,玉燃那张佼好的脸着实是吓了我一跳。她面上的人皮层层剥落如古城墙上的青苔锈迹,只留有一层血肉模糊的疤痕,如腐朽干枯的树皮,遍布深沟浅壑。 她强撑着笑意望向我们,见我看她时满脸的一言难尽,脸色几黯,玉指颤抖着覆上脸庞,指尖稍稍一触,又惊慌失措的收回,像是无处藏身的紧张局部。 那一双如清波月辉的眸子被风霜蒙了层尘尘阴翳,浊浊几眨,一行清泪便自眼角而滑,在脸上凸凸凹凹的伤疤处崎岖蜿蜒,好像永远也流不到尽头。 “那日我的一丝游魂附在了玉妃的尸体上,宫里的所有人都说是玉妃死后还了魂,是只鬼。皇帝便招了众多道士来降我,他们往我的身上泼了许多药水,慢慢地,我的脸就被腐蚀成了这个样子。”她说着眸目间愈沉愈伤,像是一颗坠落的星子,不复明亮,却又无一丝怨恨。 “我如今这个样子,怎么再敢出去吓坏他人。这条路是通往炼丹房的必经之路,我日日待在这里看皇上每日从这里经过,春夏秋冬,雪雨阴晴,一日也不曾差过。” 她的眸间渐渐布起如丝的细雨,密密的飘下来,唇角却有几番此起彼伏的笑意,呜呜咽咽的更像是哭,失神问道:“你说,是不是很荒唐?他日日去炼丹房寻求起死回生之法去救嫣然,却殊不知,我却在这里等了他那么久,那么久。” 作者题外话:宝宝们我会加油↖(^w^)↗滴,干巴爹!!后续剧情更精彩,中间小虐,结局很甜,上尧君是真爱,青霄是天意错过,重涧是有点爱得变态,汜玉是有目的的爱 第六十五章:留嫣楼祭情 , 风雨迷神路,山河尽国殇。 宫闱重重,勾檐斗角,像是隐匿在暗夜中的森森魅影。西南面的留嫣楼里冲窜着滔天的火舌,滚滚漫开无边无际,像是迤逦在远方的大片烟霞,竟彤彤映红了一方天地。 明明是数九寒冬的日子,楼内植着的桃树却是树树盛绽,灼灼华华。汹涌的火浪卷起零零残瓣,一地地落英缤纷。 冉冉业火中,南泽正端坐于纷纷桃花下的那一只玉凳中。他发如细雪,苍老在了无情岁月里,却又安然满足,正无比爱惜的细细抚着扇面上那一怒千里的灼灼桃林。 扇面上的远近桃林似乎开得比火还要热烈,他静静看着,好像看见了他们当初的深爱模样,一双眉目弯弯,清清浅浅,盛满了岁月里所有的慈悲感恩。 桃华双目映起熊熊燃烧的烈火,也映起他倒映在火中的寂寞身影。她发了疯一般,决然冲进火海中。 我拉住她衣袖的一角也被奋力挣开,我看着空空荡荡的手,慌张问道:“怎么办?怎么办?” 上尧君握住我微微发颤的手,衣袖轻轻一扇,桃华在火中慌乱奔跑的身子顿时一软,跌入了火海。玉燃的身子渐渐被烈火吞噬烧成了灰烬,黑灰旋旋滚向半空,竟幻出了桃华的原身。 他淡淡望向火海深处,淡漠万分,更像是寒夜里飘下的孤雪,冷清于世。火头燃燃,映亮他的脸,却映不亮他一夜漆深的双眸。 烈风阵阵呼啸而过,那一角玄黑的宽大袖袍时而被风扬得翻翻卷卷。 我垂眸下看,掀起的袖袍下,他的手修长宽阔,将我的手紧紧含在掌心中。明明他的掌心冷如寒冰,比不上青霄给我的一丝温度,却不知怎的,竟让我觉得安心无比,仿佛这双手如海如洋,能包容下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一时竟不舍得挣开。 “这是?”我看着滚滚火海,疑惑问道。 “姑且让他们圆满一回罢。”他静静望向燃烧的火光深处,目色悠悠深深,有些伤情,竟流露出几许很易捕捉的怜悯。 南泽手中的折扇怦然一落,颤颤巍巍的直起身,浊浊黄黄的双眸好似一瞬间淌进了清清溪河。 他温柔的笑着,如落入人世的淡淡白月光,静静看着火海中款款而至的女子。 他似是等不及般,踉跄几步,猛得将她抱在怀里,身子虽微微倾颤,但那双手却牢牢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它们本该天生一体。 他虽负了天下人,但终究没舍得负了心上的红朱砂。 桃华轻轻抚上他的脸,一寸一寸,慢而缓,从眉骨到末梢的这短短距离,似乎就走完了这苦苦轮回的数万年。 她慢慢吻上他的唇,舌齿间辗转缱眷,似乎只有在那一方小小的缠绵里,他们才能放肆去爱,放肆去拥有。 数万年的等待,桃花开开落落消磨了沧海桑田的岁月变幻,却让他们的爱开得更加浓郁灿烂。 这一刻,所有的爱恨纠缠,都开成了最圆满的结果。 火光冲天,似涛似浪。 桃华心满意足的依窝在南泽肩头,满眸子里都是幸福甜蜜的微光,如暖日如明月,盈盈再无一丝空缺。她微微笑着看我,扬起的五指一翻,大门就开始缓缓合上。 门缝渐小,熊熊火焰如花欲绽,将她瘦弱的身子映得如一朵盛开在春风中的灼灼桃花,虽摇摇却不坠,似乎找到了终身的依靠。 她眼角缓缓落下一行清泪,轻轻启唇,无声与我道。 她说:“我不后悔。” 不后悔什么呢?遇上子南?爱上子南?轮回?湮灭?...... 砰的一声,朱门闭紧,一楼火海生生与夜阻断,黑暗漫漫无边的袭来。 我泪潮汹涌,一泄而下,望着渐渐坍塌的留嫣楼,两目空流。 留嫣留嫣,一烟却也难留。 这兜兜转转的命运,这得来不易的圆满,还有这上万年的痴爱,一把火,任什么悔与不悔,都烧尽了。 火光渐去,我双眸被突如其来的黑夜一角不留的灌满,只沉沉昏昏的一倒,恰落入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里。 我双眼朦胧,依稀看到火光将熄的楼顶上浓烟阵阵,随风涤荡,却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幅画轴,溶尽天边那弯勾月的寒霜乳色,缓缓的飘过来。 ...... “仙姬,你醒了?”暖儿含声低低,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缓缓睁开双眼,两目空空,一言不发的看着房顶。 “仙姬,你怎么了?饿不饿?要不要喝水?”暖儿一脸浓墨重彩的忧虑,小嘴巴巴地与我讲话。 我费尽力气的朝她扯出一笑,示意她扶我起来。暖儿边搀着我半坐起来,又很善解人意的拿了只团花靠枕垫在我腰后。 她递进我手中一杯热茶,见我沈默着不说话,也乖乖缝紧了一向话多的嘴,小脸愁戚深深,亦陪着我干巴巴坐着。 屋内素净典雅,一桌一椅虽造型别致,玲珑精致,但放在金雕玉砌的天宫里来说,委实是太寒酸了些,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格格不入。 每一张桌上都放置了一只青底玉瓶,盈盈绿意像一池田田青荷,婷婷托着瓶中插着的几杆玉立红莲,一屋荷香来,宛立水中央。 闲人庄里的千顷荷塘,也是如此的清新脱俗,不惹尘埃。日日清波绿水,夜夜滚滚荷香。 梦就如上了年头的老酒,后劲越是足,你便越是醉的深,醉得越深,伤疤就越是难以愈合,反反复复的疼,永远折磨你。 我苦苦笑,复又苦苦笑。 暖儿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上上下下瞅着我,抚颌沉思了半晌,才得出些惊世骇俗的料子,一本正经的质问我道:“仙姬一回来便精神不济,是不是被上尧君欺负了,走,我们去找他说理去。” 小妮气头上来三把火,一派愤世嫉俗,愣是要拉着我去理个一清二白。 我被她拖拖拽拽拉下了床,双脚刚沾地。门“吱呀”一声响,便泄进来一室明媚,他乌发飘飘,剪碎了几缕日光。 第六十六章:生世殿,情难明 , 上尧君正立于门外,身披曦光,三千青丝扬扬,剪断了好几绸日光。 方才还说要拉我去说理的人见了本尊反而是一声不吭的怵立着,脑袋很是没骨气的耷了又拉。 “去凤梧宫收拾一下你的东西,紫栖宫也上万年没招进过女侍了,以后你就在紫栖宫当差吧。”上尧君淡淡扬目看向暖儿。 暖儿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双眸渐渐溢出光彩,滑溜溜黑魆魆的几转,又其味无穷的嘻嘻看向我。抚掌一拍,满脸尽是耐人寻味的百转千回,边跑边道:“好,好,小仙这就去,这就去,你们慢慢聊。” 暖儿这一走,只将我与上尧君干巴巴的放置在这极富生活情调的宫殿内,待得着实是有几分怪异,几分窘然。 那厮一向冷淡沉默,况尊卑有别,我又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侃侃而谈的话头。于是乎,两人团了团空气,干腾腾的静默了半晌。 我瞧着那桌子凳子也极尽平庸朴素,看得久了也无比厌烦,便规规矩矩的移目于他身上,含笑奉承道:“没想到上尧君的紫栖宫竟如此别致,一点儿也不同于天宫里其他宫殿的表面浮华,真真是乾坤内里。” 上尧君眉头轻皱,脸色却异常病白,慵慵兜了眼屋内,再云淡风轻的看着我。 我从那张冰块脸上也难看出什么异于淡漠的其他物件,只好强强咬紧后槽牙承着他幽深平静的目光。这一汪眼泉还没看到底,我这心就开始虚虚飘飘的,不受控制的提到了嗓子眼。 适才我那几句话本意是缓络一下氛围,话后多咀嚼几番,现在越想越觉得有些后来居上的小小嘲弄。还什么表面浮华,内里乾坤?这不是摆明了说在这积金成山,堆玉如林的天宫里,嫌弃人家的宫殿过于家徒四壁,贫穷简陋么? 想到此我心一瞪,越发觉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我时不是太友善。 我眯着月牙眼朝他笑笑,复又笑笑,再笑笑...... 这前前后后笑了数十次,这月牙眼已然眯成细细一缝,想来看起来应是万分友好善良,纯洁无害。怎料我这都笑落了一脸月牙褶子,那厮却仍是自我良好的杵了张寒冰脸,甚至连微微化上一化也没舍得。 我咧开嘴角,干巴巴笑了几声,边低头揉了揉笑僵的脸,边从牙缝里挤出些细话,“真是,又冷又硬,冰块。” “什么冰块?” 他听得倒真切,缓缓走进几步,玄袍一挪,顺便扯来了些门外的碎金日光,扑棱棱的耀了我一脸。 我嘴里像吃了只死耗子,咽不下去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呕心沥血的含在喉咙里,还得再向他人美饰夸赞一番这死耗子有多美味。 “我是说上尧君品味独特,独具慧眼,连宫殿布置得都如此,如此具有生活气息。哈哈,瞧这桌子凳子,一个个的,多,多,可爱。”我抚过额头上一串细汗,绞尽了脑汁,啧啧指桌指凳指空气的盛赞了一番。 这拍马屁真是个体力活。 “这生世殿的桌子凳子都是我亲手做的。”他倾眸看向我,墨眸深深,像是沦陷进了哪段静好的时光,竟有些丝丝缠绕的暖意。 “啊?”我一时受惊,忙暗暗从倚着的桌子边挪几挪,又捎带了些眼尾目光谨慎检查了番这些桌子凳子,生怕一个不甚损坏几毫。 这上尧君亲手做的凳子桌子虽然不是太堪入人眼,但这个概念就相当于是皇帝老子下圣旨时盖章的玉玺,其珍贵无二自是人尽皆知。若是这些个桌子凳子托了鸿福流传进四海八荒里,指定是会被大神小仙们当成祖爷爷祖奶奶似得日日三炷香供着。 挪着挪着一个失神竟撞到他身上,又一个不稳,很时途不济的踢歪了旁侧的一个凳子,凳子虽只轻轻一歪,谁知却像块卤水豆腐,砸地一瞬竟木屑横飞,七零八散。 唔,真,真是生不逢时,命运多舛。 我嘴边颤颤发笑,欲哭无泪,皱眉复撮眼的傻看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我被吓傻了,竟看到他眼梢无比费劲的藏进去了最后一抹笑意后,那张脸变得是愈发青硬寒冷,两眸霜色,锋利如刀的盯着我。 气场无声,黑云催城般压下来,让我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我把上尧君亲手做的凳子弄坏了!这要传到四海八荒里,肯定会被你一口我一口的吐沫星子淹死。 几缕风又钻了空子,悠哉悠哉的飘过,顺便很不嫌事大的卷飞了那一地木屑。 完了,这下连渣都不剩了。 上尧君静静看着木屑从眼前招招摇摇的飘过,那张脸果然又青的深了几个层次。 “神君,我,我,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弥补我犯的过错?”我尽量将脸哭丧的好看一点,哼哼唧唧的低声问道。 “办法?”他冷冰冰的反问。 “是啊是啊,我什么都会。”我极尽谄笑的望他。 他眼风轻飘飘的在我全身聚了一圈,竟淡淡道:“你以后就留在紫栖宫里做个女侍吧。” 我惊得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目,深深黑黑的更为骇人,忙敛回了不要命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回身恰看到玉瓶中插着的三两枝含苞红莲,胸中陡然几沉闷痛。在闲人庄待了两万多年,如今一个小小凳子就将自己卖进了天宫里,这闲人庄的千顷荷塘,怕是无缘再见了。 那桂树下的一袭青绿,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 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情有独钟没了独,我又怎么会心平气和的看他与别人浓情蜜意。 上尧君玉指一勾,一卷金帛画轴便从他掌中幻出,飞摊在桌子上。 桃花灼灼色,千里烟霞归。 那幅画正与子南那把白玉骨桃花扇扇面上的桃林一模一样,凑近了看,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这幅画中的桃林深处蜷卧了只正在安然打盹的白狐狸。 我全神贯注的看了一阵,脑海里才浮出些依依印象。在雾泽山的木屋里,我曾经是看到过上尧君挥毫洒墨临了幅画,难不成就是这幅?思索了片刻,又恍恍记起了在留嫣楼火海之上罩着的那幅画。 两相串连,疑窦更重重,我回过头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第六十七章:长生砚,破镜圆 , 上尧君顿目于画,峰眉深蹙,面上苍白暗暗,像是隐隐忍着极大的疼痛。 “曾经元始天尊为了助他大弟子南极仙翁的飞升劫,在天劫那日,将南极仙翁的一脉魂魄藏入了画里,如此一来无论这劫渡不渡得过去,总算不会完全的魂飞魄散。” 我仰头看向他黑漆漆的双眼,又看了看桌子上的画,委实是摸不透他这潭水究竟是浊是浑,或深或浅。 他轻轻走到我身边,两眸深邃如海,泛起微波星星点点,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又轻俯下身,覆手缓缓划过桌子上铺着的画卷。 一指苍凉如雪,像是倾空落于画上那无边灼灼桃林中的飞雪。 他玄冠束立,额前垂下的几缕青丝慢舞日光,神情寂寞而哀伤,也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朵无人能懂的落雪。 我不由自主的看着他,看着看着,心却像是被几只虫蚁反复啃食,麻麻的,疼疼的,仿佛有股来自遥远的召唤般,竟不明所以的心疼起来。 他缓缓抽回手指,一手正正端立于身前,顷刻之间又是那副淡漠疏离的老样子。 “平常的纸墨作画自是藏不住什么魂魄,更逃不过天劫雷火。但若是用长生砚作墨,天蚕帛作纸,就能封住任何魂魄。” 我脑中通通一透,蹙眉看了一眼画轴,又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些什么重要东西,忍不住问道:“神君的意思是,是......” “没错,那日我将此画罩在了留嫣楼的火海之上,将青丘桃华的残魂封印在了画里。”他淡淡回看我,平静如海,明明他将这一切暗暗思虑的如此周全,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已的局外人模样。 “你拿去落梅宫吧,子南自会知晓其中的意思。” 我呆呆的看着他,木然几愣,仿佛才听到他的话,遂轻点了点头。 虽说上尧君素来是冷淡红尘,不问凡尘的性子,更是万年来没买过任何神仙的账,且他又与子南无甚情意,如今肯大费周章的帮子南渡情劫难道真的只是同情他的际遇? 我与上尧君虽交情不深,但也隐隐觉得他待我有些异于他人的不同,竟肯屈尊下驾,三番五次来救我的性命。自恋的想想,难不成上尧君是因为我与子南是好友,才肯出手相救? 那个和我相貌相似的女子和朱雀兽未离屡次加害于我,好像都与一个名为凤七舞的人有关?朱雀兽未离又将上尧君唤作师父?我初去雾泽山时,上尧君又将我十分忘情的唤作七七?这一桩桩件件,冥冥之中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海内曾盛传上尧君虽冷面冷心,却独独是个情种,与他那位失踪万年的夫人伉俪情深。 难不成?那位名唤凤七舞的女子是上尧君的先夫人?而我之所以既被追杀又被保护,就是因为我与凤七舞长得相似? 但想想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上尧君做了这么多年神仙,怎会参不透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我纵使与凤七舞生的如出一辙,也终究不是,又何苦再三插手我的事? 我脑中乱麻纠缠,重重疑团,剪不断理还乱,如一只被困在团团蛛网里的飞蛾,逃不出亦死不了,又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怎么还不去?” 我受惊一应,歉然几笑,一把将画卷在手里,匆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他,思量再三,终还是问道:“上尧君一向冷淡于世,为什么要这样帮子南?” 话刚一出口,又觉不妥。自古来那些个清汤寡水的神仙们无一不以戴着个悲悯众生的高帽子为荣,何况面前站着的还是上古时代拯救万民的上尧君。这冷淡于事,不是一针见血的挑出上尧君不问疾苦,高高挂起的硬伤么? 得亏是机智如我。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上尧君淡泊名利,不问凡尘,不与天宫内其他各司其职的神仙们争朝夕短长,真真是神仙典范。” 我吞吞气,复又吐吐气,强颜一番欢笑,越发觉得这篓子是越捅越大。什么不问凡尘,什么各司其职,这不是又摆明了去深度剖析上尧君如何乐得清净,玩忽职守? 上尧君目色深深且森森,皱眉听完我这趟煞费苦心的赞美之词,脸色显然不是那么讨人欢喜。 “不不不,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是......”我噼里啪啦似拨浪鼓的摇了一阵手,心里总算是闪过一道为时不晚的白光,忙温婉大方道:“上尧君聪明睿智无人能敌,定能猜到小仙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嘿嘿。” 松了松气,总算是将这烂的不能再烂的破篓子又完美的扔了回去。 上尧君适才微微蹙起的眉头又风平浪静的舒开,嘴角漾出一丝浅浅笑意,显然是对我的托辞甚是满意,连着语气都带了些小小轻快,“难得有情人,应当有个圆满的结局。” 我一愣,以为是听错了,觉得那凉凉薄唇里能吐出如此花好月圆的话真是不合常理。随之又报以温煦一笑,深以为是的点了点头,再看上尧君那张冰块脸就有了些春归大地的轻暖,笑道:“是该圆满。” 一出生世殿的门,独立行廊处,微风掸过,盈了两袖鼓鼓的馥郁荷香。 我双手拱山,在眼前搭了搭矮棚子,举目四望。 可见上尧君是有多钟爱红莲,满院子除了艳艳的莲红,翠翠的荷绿,再很难找出其他的颜色来。那东几水缸红莲,西几水缸红莲,南一池,北一池,可见红莲这种植物坐占山头,真真比四海里其他前赴后继的美女来得更为受宠。 顺风往东,一路腾朵云去了落梅宫。 一别落梅宫,按人间时令算,也多多少少有个三四十年头。宫墙内,几枝开得稠密的梅枝嫣然,悄悄探出金琉璃瓦,风过碎花涌涌如雨。 我握紧了手里的画轴,几丝喜悦迎上心头。虽然我从未听闻这长生砚是个什么物件,但既然有元始天尊与上尧君亲自坐阵,子南与桃华的缘分想必能挣上一挣。 我倾身上前,手指扣了几回门,却没有回应,又附耳于门,再扣几扣,还是没人应答。 我贸足了阵仗,一腿向大门踹去,还没挨到门边,门一开,腿风急促,恰恰将我从门缝边带进去。 我惊惊一叫,身子一倒,正落入一个桂香阵阵的温暖胸膛内。 他眉目如画,温似玉璧,如一叶含露的田田青荷,万种柔情的看着我。 “青霄!” 第六十八章:情丝终断 , “青霄。” 那张脸如梦似幻,近在眼前。我一度以为是自己思念成疾,看花了眼。 我从容自若的自他怀里起身,躬身几退,低头一瞬两眼泱泱水雾,却只是疏离问候道:“青霄君。” 青霄朝我扬出的手僵在空气里,指尖几颤,像是隔着重山重水般遥不可及,终毫无力气的轻轻垂下来。 他大方到用自己的一只胳膊换了乐安的性命,却也吝啬到连一个小小的拥抱都不愿意再给我。 如此,也好。 我总算是认清了他的选择,一番痴心兜兜转转了数万年,终是又回到了我一个人的原点。 我恭敬颔首,眶中的泪密密匝匝的压下来,明明强迫着自己不要再去看他,入眼处却都是那一袭飘飘冉冉的青绿。 “神君若无事,小仙告退了。” 我提步迈过,擦肩那一瞬,他却大力拽住我的手腕,紧紧的,像是缠绕的丝萝。 “怎么不回闲人庄?”他双眸寒似秋月,且哀且凉的望着我。 我直直看向他那张对我不复温暖的脸,两万年的光阴于脑海历历划过,越发觉得啼笑皆非。唇凄凄一勾,明明是笑,眼角却滑下连连滚烫,泪如珠玉,四分五裂的碎在他的衣间。 亦如我四分五裂的心。 “你还让我回闲人庄做什么?是让我眼睁睁的看着你与乐安白头偕老,还是让我喜笑颜开的在新婚那日去恭祝你终于喜结良缘?”我几分冷意,几分凄惨,却像个孩子般,眨着眼睛一本正经的问他。 他闻言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落到千丈之外,只余眉目间一片灰白,悲伤仲仲,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像是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惊天秘密。 “呵呵。”我媚笑如丝,幽幽凉凉吐一口长气,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头默吟道:“青霄啊青霄,你当真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么?” 无风也无雨,他笔直的身子却空然几僵,一身长袍如雨后新绿,洋洋洒洒的翠意,仿佛重获了生机。 我欲挣脱开他的挟制,他却一寸寸收紧握于我腕间的手,直到我动弹不得,又一把将我狠狠重按在门边,入画的眉目咫尺于身,抵在我眼前。 他心跳急促如三月的惊雷,混杂着灼热的鼻息,一下下敲击在我的耳畔。虽面色异常枯冷,如被燃烧殆尽的落木,但那双眸子却星火密布,像是扑到猎物的野兽,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自我两万年前初入闲人庄至今日,我从未见过这般失常的青霄。 我一手被他握紧,只一手大肆挣扎,可无论我怎么用力的打他,他却始终面色如昔,一动也未曾动,深深的看向我,眸间叠起一浪浪莫名的悸动欣喜。 他的唇柔似清水,一水微微淌过我唇边,我脑中所有的意识瞬间轰的炸开,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水入细缝,他舌齿如绽放的花蕊,轻轻擦过我僵硬的唇瓣,一点点噬进花心深处,温柔的撬开我紧闭的双齿。舌尖缓送,他热泪如雨纷纷落落,缠绵沉沦,掺着这甜甜涩涩滴下的泪水,一流流渡进我唇里...... 这,又算是什么?觉得我太过可怜,要给我一点点慰藉? 我愈发用力的在他胸膛间挣扎,他舌齿却愈发用力的往我唇深处放肆勾碾,一吻如潮,来来去去,吻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两齿间重重一咬,股股血腥便在唇齿间流窜。他这才吃痛的将我撒开,斑斑泪痕清浅,唇间血迹几落,一阵失神的瞅着我,轻轻唤道:“小七。” “青霄君这又是什么意思?”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咬舌隐去眼边夺眶的泪,冷冷道。 “小七,我,我......”他脸上几涌变幻云色,惊慌失措的看着我,喉间几滚,又归于如死的平寂,终是没解释出一个字。 “怎么?青霄君莫不是爱上我了?”我凑近他,媚眼细挑,几许讽刺的反问,顺手勾掉唇间一点血痣。 他定定看向我,双眸继而越黯越凉,像是一朝落尽的暮花,再没有一片芳华,淡淡的,毫无喜怒的道:“乐安,我必须要娶。” 我心间刚刚复苏的那一**气跌跌落落,终还是走向了毋庸置疑的死亡。我摇头几番苦笑,飘飘然然的踉跄后退。 还在期待什么呢?又能期待什么呢?我只是一只被人捡来的野凤凰,在闲人庄求个日日温饱已是大恩,怎么会痴心妄想的以为能得到名冠四海的青霄君的青睐呢? “小七,跟我回去,天宫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的语气倏忽几多阴沉严厉。 我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将将立定脚下晃荡的步子,倔强的笑着,道:“你明知道我的性子,若是最重要的一点变都了,让我怎么能回得去?” 青霄发丝凌乱,双目通红的望着我,几步却远比千山万水更长,终是没有勇气再给我多一句承诺。 世间有一种毒叫情,有一种深毒叫情有独钟。情深情浅都是缘,毒深毒浅都留疤,可爱情里,哪里会有什么宽宏大量,既然爱了就势必要斤斤计较,势必要求个情有独钟。 当年我不懂为何子南苦苦轮回了数世也不愿意放下对桃华的痴念,现在我却懂了,因为他对桃华情有独钟,以至于这情不死不灭,只为一人独钟了生生世世。 可惜,青霄对我却不是情有独钟。 那么爱与不爱,又从何开始计较呢? 一脚踏进去,我紧紧关上落梅宫的宫门,仿佛这样就能将我关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永远的隔绝于世。 两木一合,适才所有的倔强与坚定顿时烟消云散,我浑身像是散了架般,无助的环抱双膝,倚坐在门后。两眼空空沉沉,疲困无比,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都是渐渐风干却阵痛不断的往事。 就像这微风卷来的点点梅花,一季季周而复始的盛放。如同青霄,他亦只是上天赠予我的一朵梅花,错就错在他停留的时间太久了,久得我以为他会是我的。 其实,从来没有人认为过他会是我的。 第六十九章:终圆满,求长情 , 杳杳梅林,焰焰云火。层林间红梅尽染,如血似霞。 绰绰花影间,子南白衣胜雪,正负手直立于林间。 一别经久,他总算是又回来了。 我大步迈过去,促促踩下的脚步,溅起一地落英香。 子南却好像没听到般,仍旧纹丝不动的孤立着,只微微仰起头,目色深深远远似乎比无止境的岁月还要浩瀚,静静看向不远墙角边的三株桃树。 我亦随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走时那三株桃树还是枝繁叶茂的好模样,如今再看却是花谢枝枯,一来一去,不过短短数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却又是什么都变了。 “子南......”我放低了声音,隔着点点飞花,轻轻唤他。 日光微斜,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镀了层朦胧暖意。他缓缓侧过头看着我,唇边一勾,笑意微张,像是又回到了当初的时光。 花意愈浓,热热闹闹,似乎要将天地吞噬。他一袭尘埃不惹的白衣,越发显得孤独,死静,凉风一过,单薄的身子抖抖颤颤。 我疾步快跑过去,小心扶住他快要摊倒的身子。 “子南,你相信我,你与桃华还有机会的。” 他将将站正,垂眸看向我,眸光如死水一般的静止不动,几分可怜可笑,摇头叹道:“没了,没了,桃花已经萎了,连天意都不肯再帮我们了。” 我将他松开,从袖中掏出画卷,胸有成竹的看着他,道:“这是上尧君让我交给你的,他将桃华的残魂封印在了画里,说你定会知晓其中的意思,好像这幅画是用什么元始天尊的长生砚画的。” 子南沉寂的双眸顿时掀起惊涛骇浪,且惊且疑的几闪神色,便迫不及待的抢过我手里的画卷,过力一摊,迎目撞上画中千里怒放的桃林。 灼灼花色如火如荼,漾进他空洞的双眸中,仿佛是星星渐起的希望。他握画的指节几颤,轰然一瞬大惊,渐而又涌进了无边无际的漫天喜悦,不可抑制,发自内心的欢笑起来。 “小七,是长生砚,竟然是长生砚......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子南紧紧扯起我的双手,面上沉积了万年的风霜仿若繁花开过,竟兴奋到语无伦次。 痴情得以善终,应当是世间万分美好的事。 看他如今的神采,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衣神君,万年凄苦后,总算是等到了他天长地久的爱情。我不自觉亦跟着他高兴起来。 他稍稍回过神,面上徒添几分阴郁,踟蹰一番后,握紧了我的手,又忐忑不安的问道:“你是说,这幅画,是上尧君绘的?” 我朝他点了点头,满腹狐疑的探着他,着实看不透他这幅杞人忧天的样子是为哪般。 他皱眉一阵沉思,欲言又止的望着我,犹豫了半晌,只是情深意重的拍了拍我的手背,问道:“上尧君近日里身体上可有什么不适?” 我更是大疑,僵僵摇了摇头,在心里将他这句没边没沿的问候翻来倒去也看不出什么缘头。 他脸色一松,虚惊渐敛。又有些为难关切的问道:“忘忧也随我一并跳下了轮回台,如今他怎么样?” 我反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安心,道:“你不用担心,他很好,还听说他要娶凤族的小王姬为妻呢?” 他宽慰一笑,揪在脸上一桩桩的担忧事总算是如释重负的放下。 他轻轻撒开我的手,玉臂一展,将那幅画抛于凌空中,目色和曦温暖,深深望向桃林间蜷卧的一尾小小白狐,岁月也仿佛在他眼中戛然而止。 “方才青霄来看过我了。我与他同在华胥国相处了几千年,你别看他平日里没个上神的正经样子,可他的心却比谁都正经。如今他一大把年纪了,一说那些个酸言酸语还是会脸红,所以他只会在背地里去默默的关心保护别人。”他似有所指的看着我,目色悠悠,清淡细腻。 我的心已微微绞痛,一想到方才在宫门外的那个吻,更是七上八下的心神难安,只面上强装了个平静模样,耐心的听他说话。 “记得当年在华胥国,我刚幻成了人的模样。那时候女娲娘娘日日在人间奔波,她座下的那些个神兽们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难以亲近,只有青霄不嫌我碍事,走哪儿都带着我。还有一次......”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后话,眼泪无声的行行滚落,两眸微敛逗留在日光里,像是又回到了那些简单快乐的幼时光阴。 “罢了罢了,不讲了不讲了,讲多了还以为我多挂念他,指不定私下里怎么偷着乐呢?”子南豁然一叹,如初见一般,笑得风流无垢。 他转目无比温柔的看了一眼挂在半空画轴,轻轻与我道:“小七,我要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把紧紧将他的衣袖拽在怀里,惊慌的问道:“你要走去哪?” 梅林如海间,他眉目笑漾,伸手轻轻捋顺我额前的乱发,情深厚谊的看着我,“小七,替我谢谢上尧君的大恩,可惜我怕是没机会报答了。能认识你,我真幸运。” “你到底要走哪儿啊?”我语气颤颤抖抖的哽咽着问他,心里又惧又怕。 他微微笑着望我,泪光忽闪间,像是最后的告别般万分不舍,一把紧紧的将我拥在怀里,深切道:“青霄一直说我是痴人,我看他和我一样痴。小七,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好好待他,千万不要不理他,要不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该多可怜。” 子南说着几滴泪落在我颈间,又重重将我抱得紧了些,叹道:“他最放不下的人也就是你了吧。” 话音未落,他便抽身而去。滚滚红梅间,一袭白衣如雪扬落,簌簌开绽的飞入画里,转眼就消失不见。 “子南!”我大叫着扑过去,却再寻不到一丝身影。横斜飞花间,那方画卷自天而降,轻轻落于我掌间。 我握紧了画卷,一时眼泪决堤,跑着寻遍了梅林中的每一个角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明明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吗?可为什么子南却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为什么? 第七十章:万年情债债到头 , 我慌手慌脚的拿着画跑了半路,才发现竟忘了踏云。又半道上趔趔趄趄的踩上云头,一路心神无主的奔去紫栖宫。 刚到宫门口,我急得一脚踏散祥云,巴不得立马跑去上尧君面前问清真相。云雾里急慌落地,恰好玄鹤经过好意扶我一把。 “仙姬慌慌张张的,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玄鹤恭谨稳扶住我,问道。 我哪里有闲情再与他唠几句闲话,只恍若不闻的往前走,走了几步又火速折了回来,匆促问道:“上尧君,在哪?” “这个时辰尊上应当在拜云殿,仙姬请随我来。”玄鹤一向聪敏,且又训练有素,见我一脸大火烧眉毛,亦没多问,直愣愣的快步领我走。 一路健步如飞。还未等玄鹤向内通报言语一声,我便等不及的大力推开门,风风火火的闯进去。 一灯如豆,红泪暗垂。 上尧君长发未束,如青云雾带,直直垂过腰间。他正正襟端坐于灯烛之下,红烛曳曳,将他的身影舞得迷离柔和。 他静静看我一眼。红黄烛光间,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如高巅之雪。见到我却毫无一丝意外神色,又装作两眼不见般,依旧拿起手中的一块小小檀木探进烛头近处,凑着明火,专心致志的用细刀一点一点的雕着。 他既不言语,我又生怕太过唐突反会招他厌烦,最后适得其反,只好把满腔急火燃在肚子里,暗暗在原地跺脚。 他把手中那块破木头当成宝贝一样雕了又雕,刻了又刻,全然无视我的存在。我等的发狂,急火一阵攻心,也顾不得那么多,提步就迈到他桌前,凶神恶煞的看着他。 上尧君挑眉抬头一看我,还是无波无澜的静水样子,竟让我一脸燃燃火气仿若被浇了桶水。 他又如视空气的侧过头,朝手中木头吹一口清气。昏昏烛火下,木屑烟飞,他手中刻了许久的小小檀木才显出了成品样子。 一块如初生婴儿拳头般大小的一块檀木,在他十指间精琢细雕后,竟开出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莲花夜绽,荷露尚微显。 这上尧君,莫不是个被仙位耽误了的难得一见的木工? 如今我毫无一丝雅致去欣赏奉承他那巧夺天工的工艺,只冷眼一瞥,狠狠将手中画轴扔到桌子上,怒意更盛,讽道:“上尧君这是什么意思?子南就这么凭空的消失了,这件事连一丝解释都还没有,如今还能有闲情雅致在这刻什么莲花!” 他爱惜的将莲雕放入袖中,挺起长身,抬眸一望门外,玄鹤会意,颔首一退礼,小心翼翼的将门带上。 昏昏如夜,他一双眸子生得阴阴暗暗,越发清透深沉,竟将我瞅得愈加没有底气。 上尧君长袖一挥,殿内立即掌灯通明,璀璨流光的俨如白昼。 他拿起桌子上的画,端端正正的走到我身边,再慢慢在我眼皮子底下摊开。 画里桃花深深,似乎开得更浓艳肆意了些,几瓣桃花自画中从容飘出。重重桃林间,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正紧紧扯着一位粉衣少女,他们无拘无束的在桃林间奔跑,嬉闹,似乎每一个表情都顾盼生彩,笑声串串,如泉如溪的自画中荡来。 “这,怎么会这样?”我一肚火气消尽,隐隐腾起几分难言羞悔,疑惑问道。 他将画又放回桌边,“子南是上古扇神,自然知晓长生砚能封魂留梦。但假若是活物将魂魄祭入画里,却留不长久,他就自毁了元神,将残魂自行封印在了画里,这样就能与青丘桃华永远留在画中的那一片桃林里。” 我无助的捧起画,泪光微闪,语气发抖的想要确认,“意思是,子南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上尧君淡淡看向我,微不可闻的抑抑一应。 往日在天宫相处打闹的时光历历在目,在我脑海间飘来荡去的挥不走。我静静看着灼灼桃林间那一袭无尘白衣,眼眶压得沉沉,几滴泪啪嗒嗒如坠枝的晚露落在帛纸上,泪染丛枝,桃花愈红。 痴情能够相守,有情得以独钟。他用死来解脱天命的桎梏,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可以不管不顾的和心爱的姑娘永远在一起了。 “长生砚是万年难得一见的神物,神力无极,指不定哪一天,也许能再塑他们二人的血肉。”上尧君淡淡看向我,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些柔和。 我悲痛的摇了摇头。 这些个上古修成的神仙,体内无内丹养着,元神便是神仙之本,元神都被毁了,如何再能回得来? “活着求不得,死了反而能相濡以沫。生死之事不过是一念之间,对于子南来说,也许死了反而才是好好的活着。” 他的话明明淡得像一缕过眼的云烟,却深深扣入我的心口上,像是被良药治愈了般,慢慢地竟没有那么疼。 桃华是子南这一生中都忘不掉的桃花痣。他们已经用了生生世世的时间去为情赎罪,如今命落尘埃后,才能圆满善终,痴人成双。也许对于子南与桃华,他们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海枯石烂虽然来得有些晚,还好他们彼此都没错过。 一念之差,心里就别有一番洞天。我渐渐止了眼泪,仰头看向他漫无边际的双眸,一瞬间,我竟从那张满是无关痛痒的冷漠脸上看到了许多他人都没有过的柔情。 这柔情脉脉,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来自千万年前的杳杳钟声,翻山越岭才传到我耳边。 我微微清明,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有些过于咄咄逼人,垂眸几结巴,也不知怎么说出称心如意的歉话。 “小玄。”他干脆也懒得再听我这些不成句的客套,轻轻向门外唤。 玄鹤闻声从门外碎步跑进来,恭敬一拜,唤道:“尊上。” “去禀告天君,就说落梅宫的子南神君仙逝了。” 玄鹤闻言一惊,片刻又恢复面色,垂手一应,径直去了。 上尧君也不管我,亦径直走了。 我从那两字“仙逝”中刚刚回过神,抬头只能看到门外上尧君缥缈的背影,正拿起画想要追上去,一步刚迈,脚下软软一团,像是踩了块绿豆糕。 我低目,拾起脚下踩着的那一方丝帛类的随身物件,一抻开,帛帕间却溅了些星星点点的黑血。 第七十一章:玉带囧事,梅林解疑 , 我循着他的背影追了过去。 紫栖宫殿堂多广,又岔路居多,东拐西绕撵了他一大阵,才总算是消停。 上尧君前脚刚迈进宸寰宫,我亦后脚不假思索的跟了过去。 双脚刚进门,劲风一扫,大门“嘭”的一声关的严实。 上尧君刚褪了外袍,只着件银麟色的中衣,挺挺玉立在屏风口。他乌发泼如砚墨,渡着窗外的斜阳晚晖,悠悠闲闲的看着我。 我咬牙懊恼。何其悲哀,怎么追个人都追到人家寝宫里去了,又何其壮哉,恰恰赶上人家在寝宫里心情不错的换衣裳。 别说是男人穿着里衣立在我面前,就算是全身一丝不挂,照往日里我也定能风轻云淡的观之裳之。可如今,咳咳,锐气有减当年,立在我面前的明明是个还没来得及剥皮的鸡蛋,我这两眼也如同长了针眼,躲避不及只能生生撞上。 “呃,那个,那个......”我往背光处隐了隐发烫的脸,又道:“我是想问问神君,这幅画该怎么办?” 上尧君拿起架子上挂着的一套边绣金云蝠纹的紫玄宽袍,旁若无人的开始往身上穿。 我心里懊了又尬,只能傻愣愣的站成一块木头,将将厚脸还能拿出来显摆一二,愣是面带微笑的将这一过程收尽眼里。 “等会我陪你将那幅画挂到落梅宫里去。”他淡淡道,又几理袖间褶皱,抬头看我,指使道:“将你身旁的玉带取来。” 我看了眼旁边高高晾在镜架上的玉带,朝他憨厚一笑,取了玉带乖乖迎到跟前。 他姑且拿也懒得拿,两臂长长一展,面无表情的立在我身前。 我且看了看手中晃晃的玉带,又一揽他这派衣来伸手的作风,心底明镜一悬。原是这丫鬟身份还未完全落实,倒先要事事躬亲的伺候主子。 万年来我一向逍遥自在惯了,哪里会侍奉人系腰带。但他又一副神颜甚悦的样子,我也只好赶起鸭子上架,装摸作样的拿起玉带。 往腰里系玉带我虽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可拿草绳捆人我却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玉带与草绳又无甚分别,千遍一律,殊途同归,依我看是个一样的道理。 我弓身上前,端起玉带在他腰间精确比划了一番,堪堪拿出草绳捆柴火的豪气壮志。两手拢过他腰间,一扯一穿,将玉带从他腰间绕过来,十指翻花,系系扣扣的一番倒腾,终于功德圆满。 我一擦额角细汗,正欲直起弯得酸疼的腰。头稍稍一扬,一撂发尾拽拽猛疼,又试探一扬,更是疼得头皮一紧。 我抬眼,嘴半歪,很荣幸的看到了正在上演的悲剧。这几缕头发到底是有多馋涎上尧君的美色,竟然恬不知耻到如此地步,也不知何时竟邀宠献媚的缠上了腰间的玉带。 这下好了,我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会给主子留个好印象以待日后升官发财,如今是泡的连汤都不剩了。 我咬紧牙关,奋力一拽,发皮分离,七荤八素的撞到桌子边。 上尧君扯了扯玉带上的几根头发余孽,再仰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戏多看点,竟被逗出几丝难得的笑意。 “想必待会天君要见我,才想着要整顿衣着怕失了体面,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他也不恼,表情淡淡无多颜色,只语气间多了些小小无奈。 我殷勤扑过一侧的玉梳,巧颜欢笑,“不不不,我还可以侍奉上尧君束发。” 上尧君闻言,本就清冷的脸色更添几抹刷白。他垂首一扫玉带间一撮张牙舞爪的乱发,薄唇暗抿,阴测测一看我,咳嗽几声,“今日天宫里的日头布的好,不冷也不热,这发,不束也罢。” 说着几步一迈,一向处事不惊的他,却有些步履促急的朝门外赶。 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私下里得出个万年不变的结论。 主子就是主子,主子说啥就是啥,体面抑或是不体面本就是两唇一动,一句话的事。 ...... 一入落梅宫,身穿梅林,日光微暖,飞花点点。 他走在前,走的步步安稳,翻飞的袍尾卷起一地残花暗香。我跟在后,内心深处像是有声深切的呼唤,只魔怔了般遵着心里的想法,很想踩着他走过的浅浅脚印,就这样平淡的,无人叨扰的,一步步,永远走下去。 我脑子里像一锅烧滚的开水,永无休止的沸腾嘈杂,似乎有无数个或大或小,或粗或细的声音不住的纠缠嚷闹。 他们一声声,都在唤着凤七舞。 那我,我又是谁? “怎么了?”上尧君回过头,看到我丢了魂般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些惊意。 我猛一回神,脑子空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朝他急奔过去,不假思索的问道:“我只是一个修为低下的小仙,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之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被种了瘟蛊,那日你在弱水边负伤累累,是不是也是因为我去取不死花?” 积压在我心头数久的疑问终于吐出口,我心里微微通畅,绝不罢休的望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既然当初你的命是我救的,那自然你的生死就要由我来主宰。”他淡淡看向我,眉目平静,无一丝半点的心虚破绽。 “就这么简单?我只是一个小仙,能有什么功德值得上尧君亲自过弱水取神花,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他长眉一蹙,眯我一眼,又自顾大步往前走。我亦紧跟着他。 “你以为区区不死花,我还需煞损修为的去取?至于那日的伤,和救你无关,你无须多想。”他走的越来越快,语气间也有些小小寒意。 他如此一说,我心内的愧疚难熬确是松了松。想着上尧君于洪荒远古时代救助万物苍生,一颗悯心尚未泯灭,只是恰巧顺道,举手之劳为我解了毒。 我快步趋上他的步子,又不折不扣的问:“那神君可知道,凤七舞是谁?” 他脚步一滞。 作者题外话:宝宝们,说一次哈,上尧君是男主,结局很甜,不虐。 第七十二章:一口难诉深情 , 我快步趋上他的步子,又不折不扣的问道:“那神君可知道,凤七舞是谁?” 他脚下倏然一滞,久久都没回过头。 “你一定知道,对不对?”我一看有了些细微眉目,又追问道。 他缓缓回过身,脸边苍白无一丝血色,只那双眸子深沉如夜,无边万里,亦喜亦悲的在我脸上复杂交替。 “她......”他薄唇如线,刚吐出一字,腔间一伏,喉间滚涌,几缕黑血便顺唇角而缓下。 “你怎么了?”我赶忙扶住他,焦急拿出随身的手帕帮他轻拭唇边的血。 风过,落花树树如雨。 他长眸半垂,一眼无尽的望向我。瞳间透净如黑玉,像是在无边暗夜里燃起了一灯灯萤黄。 待血渍擦干,我正想执帕从他唇边抽手。手刚一去,他却反手大力一握,快如迅雷般,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用力将我抱进怀里。 他身上冰凉,只胸膛内那一方心脏跳动处热得滚烫,剧烈如急律捶下的鼓点。肢体相碰的刹那,我全身陡然一木,枯竭的神灵一瞬涌进了汩汩清泉,脑海中仿佛有无比遥远的记忆纷沓而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只是觉得这怀抱好熟悉,好熟悉,熟悉的我仿佛已经为此等待了千年万年。 他又轻轻将我松开。长眉深蹙,墨眸微泪,清清暖暖的看着我,千般柔情都在不尽言中,薄唇几抿,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斜阳草树边,他长步一迈,步子虽走的稳稳当当,身形却有些轻颤。 我亦心神不宁,满脑子里都是方才那股久别重逢的奇怪感觉,恍恍惚惚的跟了上去。 为什么?明明我与上尧君相识不久,相交亦甚浅,可为何彼此之间绝无可能相交的两人,他却屡屡都给我无比熟悉的错觉? 两相无言,一前一后的走。穿过梅林,上尧君正要径直走去宫殿,我几步一跃拦在他身前,截住他的去路。 “我不想把画挂在宫殿里头,殿里冷冷清清的,还会有逢时来扫洗的宫人。子南好不容易能与桃华永远的在一起,一定不希望再会被外人打扰。” “那你想怎么办?”上尧君顿步望我,淡淡道。一张脸清清冷冷,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要将这幅画葬在梅林里,让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生生世世的在一起,不会再被任何人打扰,也不会再被任何人分开。”我斩钉截铁的望着他,心意决断。 “好,依你。”他眸间几许恻隐,敛眸一过,仍是不兴水波的平静样子。 三株桃树已过秋,花叶稀零无回首。 我轻轻走到墙角边,抬头看向子南当初植的那三株桃树,转眼两目已潸潸。 子南以生生世世的痴情相待为聘,生死多离别,苦尽复甘来,终于能与桃华共赏那灼灼桃林间的风华绝恋。 纵使是梦境那又如何?记得曾经还在闲人庄里头时,青霄说过,可他至少爱过,至少是快乐的。 我在桃树下弯膝跪下,寻了块平坦的空地,一抔一抔的挖开黄土,将袖间的画轻轻放进去。 “子南,就此一别此生或许就永无再聚之日了。我不难过,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你苦了一辈子,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一定要幸福。”我一把把将掌心间的黄土撒入,几滴泪断断续续的浸入画间,“珍重,不念。” 痴心不负痴情人,黄土一埋黄天老。 也许这才是他们的海枯石烂。 “走吧。”上尧君淡淡看着我,难得语气间多了些柔和的人情气。 我直起身子拍了拍衣间沾上的泥土,朝他感激一笑。 他许是看惯了我哭哭啼啼的样子,如今见我一脸大喜大悲后不寻常的安之若素,反而心生了些怜悯担忧,又好言道:“相爱得以相守,这是许多人都求不来的结局。” “上尧君不必安慰我,我也不是那种非钻牛角尖不可的人,子南既然临走前要我替他谢谢你的大恩,想必这样的结果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不管怎样,他们总算是在一起了。”我侧头去看那三株桃树,又目色温馨看向上尧君,大大咧嘴一笑。 本仙这如骄阳般火热的笑脸,终是让上尧君那张千古不变的冰块脸上有了些局部回温,他唇角稍稍一勾,总算还算有个差强人意的笑容。 他长袖一掀,一脚没入梅林纷舞的花帘中。 我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他脚下的步子走得缓缓平平,不急不慢,我跟着也甚是得心应手。 虽说上尧君喜怒不形于色,又一贯的冷落风尘事,这样的人虽木头疙瘩一样毫无风趣可言,但他也小小大大帮了我这么多,本仙又一向知恩图报,在我心里也早就龌龊无比的暗自与他称朋道友。这样想着,便忍不住一展作为朋友的关怀之意,问道:“上尧君方才怎么吐了血,是可有身体上的不适?” “无事。” 他脚下的步子半顿未顿,甚至连眼角那一丢丢的余光都没舍得往后瞥瞥如此关怀备至的我。 我淡淡“哦”了一声,继续跟在他身后几寸方圆。私下里合计合计,看方才上尧君的反应,这凤七舞定是与他有过牵扯,那在他这儿问凤七舞这个人的来历着实是不明之举,倒不如等在天宫熟络后,从那些爱说闲话的仙娥们嘴里打听打听来得实际。 刚出了落梅宫没多远,迎面便威威武武行来一溜人。为首的仙家一身银甲,剑眉星目,双目勾勾朝上尧君垂至腰间的乌发几讶,才携身后几人朝他鞠手一礼,恭敬道:“小仙奉了天君的旨意,正要去紫栖宫去请神尊去政和殿,没想到却在半道上碰见了。” “那现在便去吧。” 仙家垂手还礼,又倾身开出一条道,待注意到一直低调蜗居在身后的本仙我,两目一皱,更是难掩惊意,像是看到了什么鬼东西。 我小声嘻嘻笑着朝他吐吐舌,威风八面的跟在上尧君的身后,开道青云的扩步走起。 踏过政和殿外腾腾蒸起的五彩祥云,便由着仙侍引入了宫门。 “敢问神尊,这位?”仙侍眼风机灵的一瞄我,几许迟疑,面露难色。 政和殿,顾名思义也应该是商议政事的场所,想我是区区来路不明的小女子不便入内。与其让旁人后谢绝,倒还不如清高傲骨的先出击。 我正想要告退,话到嘴边又被上尧君的几字隐没。 “跟着吧,随我进去也无碍。” 第七十三章:四海险势,骨扇失踪 , 一入大殿,我便忍不住好奇打量。隔着几丈开外,天君庄肃背立,魁梧健硕,身着一袭盘龙绛紫纱袍,金冠束发,鬓角微雪。 他察觉到声响,转过身来,但见阔脸宽额,英俊威严。 要是按辈分说起,上尧君要比此代天君的年岁老上许多。虽说他向来挂着不问世事的羊头,但又时常卖着辅佐天君的狗肉,专治四海八荒内各种棘手难办的疑难杂症。 在众多仙家的嘴里,上尧君的地位也能与天君捞个平起平坐,约摸着还应该会更胜一筹。 上尧君向天君颔首示一礼,天君端笑回礼。他的目光慈而威,轻轻扫过我时,眸透惑色,却仍旧是不动声色的庄严。 “本......”,他洪圆的一字刚出口,我才记起如今烧高香见着了统领四海的神该行个礼,便着急忙慌的朝他一拜,却又时运不济的撞上他说话的关口,他这余话恰被我后知后觉的尊卑观念又呛回了喉里。 这礼战战兢兢的方行完,便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我手心一掌清汗,默默在心内上天入地的求神拜佛。 天君终又开了口,语间几分祥和,“平日里只见过上尧君带着那只玄鹤,今日怎么带了个姑娘。” “我,我,不,奴婢是刚招入紫栖宫侍奉的仙娥。”我慌忙间抬起头,也不知合不合规矩的抢过话头,急着解释。 天君双目浅浅一掠,便再没离开我的脸,目光微皱微平,又惊又疑,顿了半晌方道:“本君看你面熟得紧。” 上尧君顺势一挡,俨然一堵城墙,护犊子般将我整个人密不透风的隔在身后,淡淡道:“天宫里仙娥甚多,我每每瞧着也是一个样,天君怕是认错了。” 天君淡淡看向殿外云深处,眸光几起恍然,又幽幽回神,转目道:“落梅宫的子南神君,怎会突然间仙逝了?” “天君该是听说过当年子南神君与青丘桃华的一桩孽缘,如今轮回已满,受情驱使,就随她去了。” 他的语气清淡平和,全然无一毫情感,好像自始至终都在置身事外。 天君长叹口气,眼间几扯怅然,叹道:“自古情字难解,相守难求。既是如此,便令掌命监择个葬时,告示四海,出葬混沌苍空吧。” 我将将一悟,突然意识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子南的仙体本是把玉骨桃花扇,元神灰飞烟灭,仙逝后便会显出真身,陨落成一把普通的扇子,如今却怎么从未见过那把扇子? “魔族为祸人间,旱灾瘟疫在人间旧朝盛行,本君一再宽容退让,想护着四海如今得来不易的和平,奈何魔族却越发的猖狂放肆,竟拿灵界来威胁我天族。还多亏了神尊的主意,暂且用四海各王的势力压制住,不过怕是只能解得了燃眉之急,这场恶战还是在所难免。”天君面上生威,眸里风云氤氲,如蓄势待鸣的龙吟虎啸。 “只要鲛人族能封印住蚩尤魔剑,魔族定不会轻举妄动。若是真的要交战,那天族的胜算也会大上许多。”上尧君语间虽清寡,一字一句却都是试尽天下的运筹帷幄。 “可自两万年前鲛人族封印魔剑始,历年都要以族人生祭蚩尤剑,若长久如此,本君怕,怕是......”天君言语间间思虑重重,愁容满面,诸多犹豫难言。 “听闻九暮上神的女儿大婚在即,天君不如趁这个时候布下恩德。” “神尊的意思是......”天君眸中一亮,面带赞意的望向上尧君,心领神会的几度考量。 “四海各族向来同仇敌忾,若魔族出战,他们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各族大概都不想看到有朝一日魔族扰得世间生灵涂炭。” ...... 他们的家国大计我听的稀里糊涂,只乐安要大婚的消息如根羽箭,尖锋磨磨蹭蹭的擦过我心口,丝丝疼痛漫入心扉,怎么也挥不走。 我以为梦过了,绝望了,便能够长长久久的心如止水,可惜在情爱里受伤的人都一惯擅长口是心非,粉饰太平。 情可以死,却更容易生,像离离原上的青草,一滴雨露,便争抢着都要发芽。 我一路心神无主的跟着几步外那一抹玄影,脚轻头轻,全身都轻飘的像根随时都会追风逝去的羽毛,只心深处被往事坠得沉甸甸的疼。 我对他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他对我许一世承诺,却连半世都未曾应允。 两万年的岁月如同燕过无痕,庭院无声,思来盼去,青霄,他终究还是娶了别人。 正心绪满结,一步撞上他的后背,正要跌下来,他眼疾手快的捞了我一把。 我适才有些清醒,不知何时已两目微醺,仰头正对上他那双深沉沉的双眸,眼一眨,两行泪便自我颊边滑下。 他定定望着我,眸里更暗,暗到映不出我的半点影子。他轻轻松开我的手臂,几抹哀伤如莲心开绽,在脸上层层迭迭的攀越。 与他离得太近,我竟有些心慌意乱。 我疏离一退,掩了泪痕,垂首问道:“子南仙逝后,本体那把玉骨桃花扇却不见了踪迹,上尧君可曾留意过?” 他面色渐渐如昔,疏离淡漠,寂如山间冷雪,似乎连一丝呼吸也没有,淡淡道:“我也未曾留意过,你有空便去找一找吧。” 话音一落,他便自顾往前走。 余晖脉脉,流如金纹。他的背影高大如山,萧索似叶,长发长身,玄衣玄影,都渐渐溶尽一片不尽的夕光之中。 ...... 我将落梅宫里里外外翻了个面儿,也没见到玉骨桃花扇的影子,又私下里去了趟凡间,将留嫣楼废墟上的破砖烂木仔仔细细的掘了一遍,也还是无一丝苗头。 前朝灭,新代兴。 人间新皇登基已有五年,百废俱兴,民生渐稳,山川见锦绣,海晏复河清。 时间善于埋葬往事,春秋寒暑,日昃月亏,人来又人往。 我常在人间听戏喝茶的那间茶楼也已经在前朝的战火中化为灰烬,亦如我支离破碎的浮生一梦,再也找寻不到。 第七十四章:浮生楼的熊老板 , 长街对面新开了家名为“浮生楼”的酒肆,短短几天在城中已声名鹊起。传闻不仅这家酒肆的美酒只应天上有,更有仙人暗里护法,只有缘之人方能踏得进大门。 我回天宫时偶经此处,见门外被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数多人跃跃欲试想闯进店里,皆被门口设下的那层仙障弹了回来,只少数颇有仙缘的凡人能来去自如。 我只当是有三脚猫工夫的修道之人哗众取宠,故意使的障眼法。现下天色尚早,又偶遇了些能消遣消遣的乐事,我自是错过不得,遂在众人惊叹声中大摇大摆的进了门。 肆内余香袅绕,人气寥寥。隐约可见山水屏风后的绣墩上翘坐了几个豆蔻年华的倩影,怀拢琵琶,素手弄弦,曲如走珠玉盘,声声而慢。 我巡视一周,挑个靠窗的位置入座,立即有伙计递来一壶清酒,恭道:“我们老板见与姑娘有缘,特以佳酿招待,小的这就给姑娘斟上。” 伙计说着手中壶嘴一倾,银浆玉露便倾落入我面前搁着的青叶酒盅。只一刻,桂香涤荡,比山高,似水长,我愣了许久才想起曾经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杯中青黄,碧玉置浅潭。我指尖发颤的执起酒盅,靠得越近,前尘往事就越是发了疯一般的充斥在脑海里。 昔日入梦的桂香,如今却让人不堪忍受。 我将盅中酒一滴不洒的灌入嘴中。脑中依旧混混沌沌,舌尖那一点久违的味道却清明无比。 “你们老板是谁?”我抬起雨蒙蒙的双眼,问道。 伙计两袖一掬,正要答话,忽闻身后人几声轻咳,忙扭头碎跑过去拥着一位颇富态的老爷往我这边走。 “姑娘,这便是我们熊老板,小的先去忙了。”伙计黑溜溜的眼珠子左右一转,甚机灵的退身而去。 面前这位大腹便便的大爷一身紫红灿灿的开襟绸褂,黝面宽腰,肥头大耳,从头到脚但凡能挂的地方都挂上了琳琅的金银珠宝,明晃晃的宛如一箱行走的银子,铜臭味真真是熏人的紧哪! 老板满面油光的热情一笑,嘴边长着的两撮八字长胡也乐得前俯后仰,“这位姑娘,不知这酒可还中意?” 我在鼻前扇几扇浊气,又猛眨了眨眼,低头看看桌上清新的绿酒壶,复又抬头观观老板那张肥得出油的大脸,来来回回了数趟,也没想出个能令人心服口服的因果关系。 “熊,熊老板。”我强出两声笑,直奔主题,“不知这酒是哪位高人酿的?” “这酒是从故人那里得来的,不知可合姑娘的口味?”老板小眼往我跟前一眯。 啊呸!我暗里嘬了他一身口水,什么朱门酒肉人,竟也能与青霄是故人。也许仅仅只是酒味相近,我适才出神时才没饮出个差别,若再继续与这位大爷胡掰也掰不出个一清二白的厘头,想着起身便要离开。 两步一迈,老板乐呵呵的伸出只肉嘟嘟厚“爪子”挡住我去路,语调轻佻,“姑娘既然来了,怎么能不醉就归呢?” 我朝他柔媚一笑,暗里挪出一脚,无比友好的在他脚背上使劲碾了又碾。 老板脚下吃痛,一张脸白红青黑的变了好几个色儿,方才招架不住本仙这如火的热情,一声仰天熊啸,奋力一退,一手提起脚踝,单脚在原地鬼哭狼嚎的转圈。 几个伙计闻声也叫叫咧咧的跑过来,手足无措的哄哄立了一阵,才决定一轰而上。而那位熊老爷单脚一崴,黑胖胖的熊体便团了个球,气倒山河的重重一歪,震得桌子椅子几晃。 我正想笑,低头却看到那位四仰八叉的熊老板被摔得人形几震,竟震出了个模模糊糊的本体轮廓。 不愧是熊老板,倒确实挺像一只大黑熊。 我手背揉了揉眼,正欲再看。那熊老板已圆滚滚的立在我身前,八胡气竖,横眉冷对,牵了我的袖子就跑去后院。 我也约摸猜出了这位熊老板是个什么来头,两胳膊一盘,悠哉悠哉的靠在树边,装傻般等着他还有什么幺蛾子。 “我的小姑奶奶,你下脚也没个轻重,我这脚趾头都快被你踩断了。”他说着咿咿呀呀的喊疼。 “咦,这位熊老板,小女子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我将两手一摊,满脸无辜。 “小七呀小七,你几天不回闲人庄,当真将我这把老骨头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一脸摇头晃脑的哀戚,捻了下半边胡子,又趴上来一张硕大熊脸,期期的问道:“你不记得折桂园的大黑熊了么?” 我憋得辛苦,噗嗤一笑,捂着肚子前俯后仰。 黑熊吃瘪,才老眼昏花的意识到被我戏弄,长袖愤愤一甩,震得满身金银响叮当,别过脸不再看我。 我啧啧抚颌将他打量了一遍。熊果然是熊,这审美倒是别出心裁的很,如今这一身身披金戴银的红绸绿缎,真真是比那一身乌漆抹黑的熊毛来得夺目。 只是这样貌嘛,还欠些火候...... “你曾经是四海内知识最渊博的熊,现在姑且可以算做是人,那么请问这位知识渊博的熊老板,可知道上古时曾有种能让人改头换面的皮骨禁术,要不要让我去寻一张英俊的人脸来将你那张略显寒酸的熊脸换上一换?”我嘻嘻笑着,忍不住上前动手揪了揪他嘴上那两撮竖得铮铮傲骨的八字胡。 他没好气的打掉我的手,两爪托腮捧起一张大饼脸,一记眼白朝我轻轻一瞟,自我陶醉道:“你懂什么?如今我这样的样貌在人间那可是大富大贵的吉相。” 被他这样一说,我倒是又回到了正点上,忙问:“你怎么在人间开起了酒肆?” “前些年魔族在人间作怪,瘟疫旱灾盛行。这不新朝始建,国基不稳,据说这代的开国皇帝雄才伟略,要迎来人间盛世,青霄君便让我化身在人间看着,以防魔族再生祸事。” “青霄。”我嘴边喃喃低念,一瞬失神,被黑熊一番左吼右吼才有些神采。 “熊叫什么!小心我告诉青霄你偷了他的酒来凡间赚钱。”我大声嚷嚷着隐去眼间红润。 “瞧你说的,我哪敢偷拿神君的酒来卖。我也跟了神君那么多年,他年年都会在桂园里酿一回酒,我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一二,便照葫芦画瓢的酿了几坛,堪堪还能入得了口。”黑熊一张老脸笑得憨厚。 “那我方才喝的也是......”我捂紧了嘴,两眼巴巴的眨,脑子里都是黑熊那几万年都不曾修剪一次的泥垢指甲。 “嘿嘿,你嘴巴一向刁钻,那壶酒自然是出自神君之手。”他悻悻几笑,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规正道:“我来人间的时候只偷了神君点一壶酒!绝没多偷。” 第七十五章:老友叙旧,莲子羹 , 如今老熊也在人间混得风生水起,着实令我眼红。可见我闯荡江湖数万年也只是闲的无聊打趟酱油,到头来竟连个安身立命的铺子也没能捞着。 我私心里叹了又叹,真是可惜了那些个挥金如土的好时光。 与老熊寒暄畅饮了几个时辰,我才记起要回天宫这一事。 临走前他依依不舍的扯了我的袖子,老态龙钟的熊脸上几皱神伤,深远道:“小七,你一向不与人吐露心事,你那些个粗枝大叶的师兄们虽看不出,但我看着你自小长大,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看得出你对青霄君的心思。” 我仗着上头的三分酒气,胆子也壮了些,被说中了心事也不退不避,只几声淡淡苦笑,越发放荡,朝他玩儿般吹几嘴酒气。 连一向呆滞的大黑熊也看得出我这点小心思里面的门道,可见青霄或许早就看了出来,只是一直在避而不认。 两万年的岁月对我来说太长,长的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何时动的情,对他来说又太短,短的他都不屑于想一想他究竟对我有没有一点情。 “你是这四海八荒里唯一一个能让青霄君待之不同的人。”老熊扶正了歪歪斜斜的我,厚嘴几蠕,斜眼几瞅我,声音越放越低,渐渐也没了底气,“至于青霄君要娶乐安公主,这其中也许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如你去当面问问他。” 我从他手中用力抽出袖子,无助的垂下,心尖游游漫出几丝抽痛,冷笑几声,“是他亲口告诉我,一定非娶乐安不可。” 老熊黝黑的脸上几许苍色。 “我说你笨,你还真是一点也不聪明,青霄的岁数做我的祖爷爷也委屈了他,我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呢?”我扯出一脸嬉皮,故作轻松的揉了揉他的圆脸。 “他对我,只如长兄。”我两眸一垂,再也装不出肆意快活的样子,语间徒添了几分落寞。 黑熊几声长叹,也不再好言慰我。 ...... 我无精打采的盘坐了朵无精打采的祥云,晃悠了半天才晃悠回紫栖宫里。 一下云头,暖儿火急火燎的恰与我撞个满怀。我扶了扶她险些散架的小身板,问道:“怎么了?火烧屁股了?” 暖儿这才抬起头。蓬头垢面,满脸炭黑活像个熊瞎子,只两眼清亮亮的噙汪清泪,抱着我的胳膊一通熊哭,委屈巴巴道:“呀,仙姬你总算回来了?真的要火烧屁股了!小玄非让我煮什么莲子粥,可我又不是灶王爷那儿专门训出的厨子,没人在一旁指导怎么可能会煮饭?” 小妮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灰一把的在我身上乱蹭,这么材料丰厚的一和,俨然是要在我身上砌个泥墙。 我捏起两根指头,颇为友善的将她从我衣裳边弹出去,并顺手掸了掸被她沾了一袖子的灰。 “你给我站住!给我站住!我是让你煲碗粥,不是让你烧了灶房!”玄鹤风行而来,狼狈不堪,乌鸦色儿的脸上几声怒喊,依依可见背后那几撮毛正腾腾冒着焦烟。 暖儿闻声吓了个哆嗦,忙杵到我身后躲着。 玄鹤一见我,怒色渐藏,一张白净的小脸被火灰染得层次丰富,颇是滑稽,倒还能朝我端出个恭恭敬敬的拜礼。 “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被火撵着烧了?”我笑着打趣。 暖儿一见有了靠山,底气也硬了些,趴我肩上略略朝他吐着舌头。 玄鹤不着痕迹的朝我肩边眼色一厉,暖儿立即弱荏荏的垂下头。 “仙姬是这样的,尊上这数日来精神气色都不是很好,我见后院那潭月牙湖里的莲蓬长熟了,便想着摘了去煲碗宁神的莲子羹。” “说的比唱的好听,哼,那你怎么不去煮,非要我去!”暖儿义正辞严的一蹦三尺高,又生生被玄鹤的一个眼神吓缩了胆。 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主仆两看来是惯用眼神杀人。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忙活这些小事!”玄鹤从鼻孔里哼出一气,长袖一甩,呼啦啦落下一地半焦的羽灰。 “好了,好了,你们去把灶房收拾一下吧,我摘了莲子去做。”我说着将暖儿从背后推到玄鹤跟前。 年少轻狂的两人四目相对,不服气的几哼,各自去了。 我看着左右各远的两抹有些烤焦的潇洒背影,哭笑不得的愣在原地,独自在风中凌乱。 ...... 两万年来我只乐得走鸡斗狗,游手好闲的生活。只道是富贵乡里做神仙,别的本事却是一样不沾,唯独厨艺格外青睐于我,无师自通,每每还能卖弄一二。 唉呀唉,上尧君可是有了口福。 我东晃西绕的寻到了后院那弯月牙湖。日色微暖,风声轻舒,那一方浅潭田田荷叶轩然举,亭亭红莲灼灼立,渡着晖光,乘着轻雾,真是美不胜收,迷了人眼。 挑挑拣拣摘了半篮子莲蓬,看着天色仍早,不愿辜负如此美景,便腾在高处瞅好了湖心间立着的那一叶硕大绿荷,掂脚便飞了过去,正好能落坐于那叶撑起的绿盖上。 湖水色如翡翠,清透明亮。我坐稳了荷叶,干脆豪迈的脱了鞋袜,光着脚丫在湖内挑拨碧水。 满湖荷香入梦,梦尽曲折。 闲人庄那无边的荷塘如今应该也结了不少莲蓬,以往都是我闲的去摘,也不知道青霄有没有空去摘一摘。 我嗤嗤一笑,竟差点忘了,他现在也许正在准备那场荣冠四海的盛大婚礼,怎么会有时间做这些针眼似的小事? 纂刻的越深,就越是要强迫着自己去忘,强迫着自己不要妄想。 光阴如梭,一日痴过一日,幸好闲人庄的过往种种,已成往事。 我看不得他与别人白头,更不愿意为爱与他人争宠。若没了情有独钟,那也便没有情了,此生不见不念,我宁愿孑然一身走得干净。 我灵台间混浊不明,神识一弱,墟鼎的法力也削了不少。袖间一落,一枚精致的小香包便窜了出来,我顺手捞住,才发现是曾经在茶楼里上尧君赠我的那只。 我一边两脚在清水里拍弄水花,一边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探看那只玲珑小巧的香包。 “当初我一心寻死,你为何要救我在世间继续遭罪?” “我总觉得和你许久以前便相识,你说你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尊怎么会有空子认识我,看来我真是多想了。”我说着挑了挑香包缀下的珠穗。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冷漠?善良?薄情?还是深情?” 我正自猜自答玩得不亦乐乎,身后也不知何时腾来了朵五彩祥云,金灿灿晃得我眼睛疼。 我揉着眼一回头,眼风间隐约可见身后绿荷上立了抹阴魂不散的玄影,紧着心跳自脚向上去望,待看清那张脸,我发颤的轻噫了声,香包随空一甩,荷叶半裂,我便要落入湖里。 第七十六章:月牙湖里趣事多 , 一声水花劈响,我整个人便沉沉跌进湖里,荷叶上一篮踩好的莲子也密密如雨泼砸了下来。 上尧君玉指迅捷一勾,勾回快要落入水中的香包,悠悠提在小指节处面无表情的晃了一晃,这才转目淡淡看向我。 所幸湖水尚浅,只将将淹到脖子边。我在碧水中一沉一浮,方才急迫又忘了织个护体仙障,如今满头漉漉的长发一缕缕如八爪鱼般黏在额顶,一身淤泥一头浮草,想必狼狈的很。 上尧君一甩长袖,在云端上潇洒的单脚一蹲,又凑我近了些,居高临下将我瞅着。 我恨恨吐出嘴里噙着的一大把水草,愤愤几咬唇,恶颜厉色的望着他。 “我还以为上尧君会是个出手扶弱的好人,却不料想错了,不仅吓得小仙掉进湖里,还舍大救小,竟然第一时间去救那只香包,连伸手拉我一把也不肯。”我大大瞪起眼,咬牙切齿道。 他直直瞅着我,嘴角渐渐勾出一丝类似于街头无赖的玩味浅笑,惬意无比的扬起小指勾住的香包在我眼皮前轻快几晃,正经道:“我认为人掉入水里还能分毫不差的捞出来,但是香袋被水一泡再一晒干,就会完全没了味道,所以两相比较,我就先救了香袋。” 何其有理!何其有据! 我脸上几翻**雷电,咂了咂舌,竟哑口无言。反驳不过就只能自认倒霉,刚想自我坚强的扑腾回岸上,衣领却被拽得一紧,一溅水珠响,转目已被提着上了岸。 上尧君从我脖颈间若无其事的松开手,眸间一派深黑渐渐有了些破晓的曦光,懒懒道:“某人方才说以为我是个扶弱的好人,嗯,应该说的对。” 看他一脸德高望重的自我感觉良好,我不由得抽几抽面皮。 他玉指一甩,指间香包便朝湖内凭空一坠,我想也没想便直接胳膊一举接入手掌里。 他眸间的曦光越发明艳,连着脸上也染了些醉人的颜色,锋眉一挑,几些狡笑,“看来这枚香包你还真是甚喜欢,还好我方才先救的它。” 真是神仙不分男女老少,狡猾只在年龄阅历,如今他清汤似的几句话,不救我倒还成了呕心沥血的为我着想。 我袖下指节几握,心里忍啊忍,飞刀的双眸渐渐开出了两眼繁花,巧然一笑,猝不及防的猛几甩脑袋,发上未干的水珠便如斜飘的急雨朝他射去。 他脸色一暗,似是没料到本仙会如此放荡不羁,面上几僵,才想到要翻起长袖来挡,却也只将将隔了一半水珠,还有一半水珠福泽忒深厚,有幸亲了一亲神尊芳泽。 我哈哈迸出几声憋不住的大笑,正想再笑得更加豪迈些。上尧君落袖而视,清晰可见那比水白菜还要嫩上些的光滑额头上正顺序而落数道酣畅淋漓的水帘。 此等场面简直万年不遇,一生难求,真真要比青楼里的那些白花花缠绕的香艳场景刺激上千倍万倍。 我绷紧嘴,憋的满脸通红,实在是憋到用时方恨少,临时也难抱佛脚,又几声响彻的哈哈笑声。 上尧君长眉一蹙,墨眸几眯,像是在山林间已经瞄准猎物准确位置的猛虎,几记冰眸直直朝我眯来。我下一声沧海大笑竟莫名哽在喉咙里,是哭不是笑的愣在原地。 “您一定看出小仙的原身是只凤凰鸟,这鸟类一向怕水,落了水可不得扑腾扑腾身子,这样也不会着凉嘛。小仙真是眼拙,竟忘记了神君还在跟前站着。”我说着拧了拧袖上的水,笑眼眯眯的迎上去擦他额头上的那数道水痕。 一袖擦过去,两目恰撞到一处。他眸间漆黑清澈,比刚下过大雨的夜空还要透彻几分。那双墨瞳里情愫渐起,有痴,有恨,有悔,还有望断天涯的沧桑。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心像是正被一线古老的情丝牵着,又紧又痛,着了魔般沦陷在他的目光里。 这眉眼只咫尺,思念却万里,仿佛在我身上驻了缕痴魂,如今她满腔的爱意正在我体内如浪翻涌。 千万年只待一次沉沦,我丧失理智般,眼见着就要凑近他的唇。 他满眸细波将溢,柔情如丝,却终又轻轻一垂,不留余地的将我推开。 我身子被推的一退,灵台猛一激灵,清醒后才想起方才过分怪异的举动,三魂吓得快要离家出走。 “上尧君哈,今天天气不错,随便走走,随便走走。”我左摇右晃的笑打两声哈哈,刚溜出去几步。 “别忘了将这些莲子摘回去煮粥。”他淡淡叫住我,却不神圣,像是拥拥人世里一袅粗茶淡饭的青烟。 我轻步一顿,脸上还在微微发烫,扭扭捏捏的还是回过了头。 他长衣轩立,浅颜淡容,身后是深碧如洗的田田青荷,身后是水云天长的悠悠岁月。 “嗯。”我也不舍得反驳一字,竟鬼使神差的点头答应。 他嘴边晕出些笑意,虽清浅却静好,五指一挥,弄干我一身水渍,复又一挥拣起方才散进湖心摘好的莲子。 我接住从湖心飘来的竹篮子,朝他一笑,心跳竟不自知几分加快,颔首一退,便忙扭头自顾快步走。 ...... 明明没犯什么错,一路我这心却跳的慌慌,头也不敢回的栽回宫里。正胡思乱想的不得安生,迎面看到暖儿正欢欢喜喜的朝我跑来。 她接过我肘上挎着的竹篮子,拨几拨篮中的莲子,大张声势的比划道:“仙姬去了这么久,暖儿以为会摘“这么大”一篮子呢。” 她见我神思涣散,半晌都没应声,细语叫了几声还是无效果,便趴我耳朵边酝酿出一声尖细的破叫。 刺音如锣直冲进耳深处,我这才全然回了神,皱脸捂紧了两耳。 “暖儿,你是属鸡的吧,这一声叫的可比昴日星官打的鸡鸣还要响亮。” 暖儿闻言嘻嘻两声笑,不好意思的挠了一阵头。 本仙生怕她头上那一顶发育不良的稀发三挠两挠的挠秃了顶,很是品德高尚的掰下了她的手,奸诈几眨眼,放柔声音开始下套,“暖儿啊,你打小在天宫里,知道谁是凤七舞么?” “当然知......”暖儿被戳中知识渊博区,兴高一阵采烈,正要言无不尽,黑葡萄似的眼溜溜一转,像是又想起什么般,忙一手捂紧了嘴,用力摇头。 我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又知硬来无效,忙通晓人意的点了点头,顺便再恍然大悟的“哦”一声,继续试探道:“原来凤七舞是上尧君的先夫人啊。” “你怎么知......”暖儿嘴里风一漏,又忙捂紧了嘴,眼珠圆溜溜转了几圈,仍在拼命摇头。 我心里正盘算着这些年经历的一系列暗杀究竟与凤七舞有没有些什么蛛丝马迹的联系,冷嗖嗖的声音空然在身后扑起。 “你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来问我。” 第七十七章:双凤绣鞋 , “你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来问我。” 他的声音浅浅自背后而来,有些入骨的凉意。 苍天啊苍天,你究竟是和我有什么仇什么怨?不仅采个莲子掉进湖里,而且一条命还没一只香包金贵,现在问个人家的私事也被当场抓了现行。 我抚额皱眉,呆在原地一阵痛心疾首,半晌也没回头。 暖儿伸长脖子向后偷探一眼上尧君,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立即褶了几道深坑,被吓了个萎黄,撇嘴朝我自求多福的一呲牙,横着步子哆哆嗦嗦的走开了。 微风一过,吹的我一身寒嗖嗖的凉。罗裙下那双脚像是正踩着冰天雪地,我这才记起方才在湖里玩水,之后又掉进湖里,被强行捞出来还忘记了穿鞋,竟打着赤脚逛了半个院子。 真真是祸事不单行,锦上添了花。 我左脚右脚在一处叠着来回踩,心里越发慌乱,半天也找不出个称心如意的落脚处。 急风过,玄影一晃,他已端端庄庄的立于我眼皮前,长身堪堪挡了大半边日光,厚厚实实如蔽天之云,压得我喘不来气。 “现在又没问题了么?”他声音从我头顶的四面八方传来,灌得我满耳朵风声鹤唳的鸣响。 我两手绞紧了袖子,低头咬唇凝思。若是我不问了,就是明目张胆的去打老虎的脸,可若是我又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四海皆知上尧君的先夫人是所有仙人避之不及的八卦,万一凤七舞真的是他的亡妻,那我才真是不要命的拔了老虎毛。 真真是骑了老虎难下地,一等一的棘手事。 “我前些日子遇些个故人,他们都说我与凤七舞前辈生得有些相似,不知这可是真的?”我弱弱抬起头,笑得招展和善,费心挑了个还算中规中肯的圆滑问题。 他神色微恍,一张脸暗得越发没有生机颜色,转目于我,轻启薄唇,“你们不像。”临了又沉沉加了句,“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几皱眉头,看他也不躲不避不忌讳并不像是在诓我,脑里更乱,觉得刚刚有些眉目的事情愈加无头无尾,扑朔迷离。 既然凤七舞与我没半点关系,那个蒙面女子和朱雀兽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杀我? “既然你问完了,那便跟我走吧。”他淡淡看向我,没等我反应,已在我身侧迈出去一步。 “去哪?”我慌的一把扯住他的袖管。 他顿下步子,垂眸一看我纂在他衣袖上的手。 我如烫了手般后知后觉的撒开他的袖子,速速一退,唯唯诺诺的又问,“去,去哪?” “自然是去宸寰宫。”他低声与我道,眸色几闪,有些难明的暧昧色。 我头顶仿若晴空乍起了一声惊雷,劈的我全身一麻,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因着我上次在宸寰宫有幸看了一出美男换衣图,又有幸亲自为美男系了回此生难忘的腰带。本来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还没消受,后祸倒是登了门。 今日正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好时辰,唤我去寝宫能做甚?反正我是不信他能请我去寝宫那里头你一杯,我一杯的吃杯茶,谈谈心。 莫不是这上尧君忒小家子气,事事锱铢必较,尤擅长秋后算账。正是因为我方才的问题触了逆鳞,这才要找间黑屋子好好将我折磨一番。 我脸上渐渐一架青红绿蓝的虹桥,颜色几变不知东西,双手下意识环身,兢惧的抱紧了自己。 他有些好笑的一勾唇角,扬起修竹似的食指,如蜻蜓点水,在我鼻尖掠掠一勾。 这突如其来的古怪举动又让我一阵措手不及。 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他亦悠悠回望我,食指在我鼻尖顿住,眉间轻轻一皱,似乎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吃惊意外。 他眉锋轻舒,又面不改色的收回手,黑瞳间几起有些孩子气的泼皮,侧头贴近我,沉道:“放心,我不吃人,尤其不吃鸟类。” 我脸上又架起一道青红绿蓝的虹桥,色彩丰富的斑斓了一阵,觉得事情越发出人意料,猜不到头。 莫不是上尧君体恤下属,真的要请我去寝宫里喝喝茶,谈谈心?只是这去寝宫喝茶谈心,怎么想都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表里不一。 难不成这是上尧君体贴下属的特殊癖好? “走啊。”上尧君已走到几步开外。 我脑中弯弯绕绕一通天花乱坠的瞎想,被他一叫方才醍醐灌了顶,忙点头应声,灰溜溜的跟在他身后。 赤脚踩下的玉石板冰冰凉凉,冷气自脚上通,凉得我全身哆嗦。想我年少时笙歌美酒,策云奔腾,是何等畅快!如今可是身临其境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什么叫路有冻死骨,不仅要晨早晚睡的为主子端茶倒水,还要日日看主子的脸色在刀尖讨生活。 真是昔我往日,杨柳依依,念我今朝,雨雪霏霏。明明不长的路程我却一路长叹短叹,生生叹出个遥遥千里。 上尧君前脚一进门,我后脚也哭丧着脸跟进去。 房门砰然一关,吓我一个激灵,我忍住破喉的惊叫,见他正面无表情的往这边看,忙摆手打了几声不太自然的招呼,身子却紧紧贴靠在门边,怎么也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他转脚旋到屏风后,依依身影摸索了一阵,端出个有些陈旧蚀痕的金边木盒。 窗下那几排参差错落的红烛潸然垂泪,暗结灯花,被窗外透来的几缕轻风一缠,烛头舞舞,摇曳得越发明晃。 他将木盒无比爱惜的搁在桌上,一扭暗锁,轻轻掀开木盖,目光一时搁浅在盒内,几经恍惚的周转反复,才拿出盒内的物件朝我走过来。 那是一双女子的绣鞋,白底朱穗,玲珑小巧,满月色的浅金鞋帮上绣工繁杂,云纹团团上挥翅翱飞的两对九天金凤栩栩如生,仿佛活了一般。 “这是曾经一位故人留下的,留着也无用,天宫地阴,打赤脚容易损噬仙体,你拿去穿吧。”他低眸逗留在手中绣鞋上,目光暗暗流转,圈开几轮涟漪。 我垂首看了看裙下已冻得发红的两只脚,略显难堪的向后杵了杵,抬头看向他手里那双看卖相应是十分保暖的鞋,心里一热。 原来他一直将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却又总是不言不语的沉默。 第七十八章:双凤绣鞋(二) , “不,不,这既然是神君的故人留下的,我自然是更不能收下,神君还是好生放着留个念想吧。”我摆手连连推辞道。 上尧君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绣鞋,眸间百转千回,渐扯出丝苦笑,似悲似叹的像是问自己,“故人都不在了,又何来的念想?” 看他睹物思人,神情如此之落寞,可见一斑那逝去的故人定是与他情意深厚的紧,只可惜天妒红颜,竟早早仙逝了,着实令人无比扼腕叹息。 我直愣愣的立在原地,踟蹰过来,踟蹰过去,不知该如何宽慰,更不知要不要受这个礼。 “拿去吧。”上尧君抬眸淡淡看向我,身后那萧索的长影被迷离烛火舞得漂泊如萍。 我哑然几声干笑,思来想去,终层层深入的窥到了些好借口,忙力气不足的抹几抹甚乖巧的脸,“咳咳,我的脚自小长得大,这绣鞋观来如此小巧,小仙觉得委实不是很合脚,就不收了吧。” 上尧君挑眸一瞅我,阴晴不定的轻蹙下眉头,旋即垂首一摊手掌,以掌为尺,有意度量了下绣鞋的尺寸,正好不大不小恰到腕节处。 “不小,你的脚就是这般大。”他复抬起眸云淡风轻的看着我。 我低头有些慌乱的速瞥了一眼裙下被冻得有些青紫的双脚,脸上几丝灼烫漫漫晕开,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知道?” 他闻言一愣,脸上一阵层迭聚拢的暗意,阖几阖唇,目光终有些闪烁的抛至别处,几经犹豫,才有些不自然道:“方,方才在月牙湖偶然经过,不甚看到了你正在湖水里洗脚。” 风来烛光潋滟,在他侧脸上十分活跃的蹦跳,像覆于冬雪间的片片暖阳,竟有些云开日明的暖意。 我将他说的这些句话反复在肚里几许推敲,再配着些那一脸姑且可算作老成的羞意,越想越觉得煞是有趣。 上尧君这是偷看风华正茂的本仙我洗脚,又被当场不留余地的揭穿,也知道酌情惭愧惭愧了? 这能让冰块脸的上尧君有些异于冷默外的其他暖色调,本仙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旷世奇葩。 我心里一阵翻来倒去的得意,连着脸上也沾了些自得其乐的怒放深笑,正喜的不可开交,抬头一瞬恰撞到上尧君那张看起来并不是很愉悦的脸。 我声音几抖,忙退开身子,脸上几阵红白交错。 “这双鞋你拿去穿吧,但日后紫栖宫所有的饭食都要交与你来煮。”上尧君挺直身子,二话不再多说,干脆一把将绣鞋甚是粗鲁甩进我怀里。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恨的是我竟然又不知不觉的去往怀里接了一把。 我忍住一巴掌抽死我那双手的冲动,呆若木鸡的立了一阵,肚里心思百转。 唉!本以为上尧君德厚流光,善解人意,而不料却是个惯用小招的阴险主子,竟然用一双小小的绣花鞋收买了本仙下辈子的光辉岁月,一想到以后日日要与那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称邻作伴,真真是令人发指,气煞我也! 所幸本仙一向善于阴谋诡计,尤善公报私仇。若今日我在那碟菜里一个不小心放只蟑螂腿,明日我在那碗饭里又一个不小心加点老鼠屎,看你将来还能不为今日的决定悔青肠子? 我将计就计,抬头迎上去一张春风满面的盈盈笑脸。一手轻轻抚过揣在怀里的绣鞋,后弯身利索的穿在脚上,阴邃一笑,咬紧了后槽牙,“既然神君这样想,那小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日后小仙一定会尽心侍奉,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如此,甚好。”他垂眸看了眼我脚下刚换上的绣鞋,淡淡笑浅,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 出了宸寰宫,怒火愈盛。我一路尽挑些崎岖不平的路走,左一脚踢踢路上锋起的尖石,右一脚踩踩草边硌脚的岩石。 “不就是一双绣花鞋吗?有什么金贵的,竟然白白买了老子半辈子清闲自在的生活,怎么还不破,还不破,还不破,破啊,破啊。”我低声连连抱怨,大大咧咧跨开一只脚,在路边一块锋利的硬石上来回碾磨。 “我看的好生奇怪,你气的也好生奇怪,这么精致的一双鞋偏要弄坏更是好生奇怪。”隔耳一声弄笑,故弄玄虚的说了一堆拗口的话,有些新奇的问道。 “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我愤冲冲的敌过去,如今正愁满肚子火气没处发,管它是什么出气桶只管吐出来。 映面而视,却是位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明月入怀的佳公子。一袭鸭蛋流黄的拢纱长袍,看来无比俊秀和善。他样貌出挑,皮肤健硕密实,微偏土色,丰眉高鼻,明目皓齿,正细挑着双探究入深的深邃眸子新奇有趣的打量着我。 “那照你方才的意思来说,我若是那只多管闲事的狗,你便无疑是那只耗子了?彼此彼此啊。”他度量也忒宽,见我拐着弯咒骂也丝毫不恼,反倒还能心平气和的打趣我。 “你,”我拈起一根恼羞成怒的手指头,掂起脚不歪不斜的正指向他的鼻头。 他眸间粲然一闪,临危不惧的看着我,甚至还能再勾起几丝满不在乎的笑意。 “不,你说错了。”我收起一脸恶相,朝他嫣然一笑,渐而也捏拿出个对世人不屑一顾的高傲神采,又笑里藏刀的再砍上几刀,缓缓的强调道:“你,是狗,而我,却不是耗子。” 我逞心如意的拿回那根拔刀相助的指头,大大一声蔑哼,大摇大摆的跨着步子便要离开。 “喂,你可得心疼心疼你那双鞋!弄坏了多可惜。”已走了好几步,那位仁兄仍还在不屈不挠的狗拿别家耗子,在那声嘶力竭的装好人。 今日出门真是忘了看黄历,忒过晦气!先是掉进湖里,后又莫名其妙的做了烧火煮饭的伙夫,最后半道还杀出个为鞋出头的脑瘫。 我这运道,也忒坎坷薄弱了些。 第七十九章:花衡上仙 , 我蹑手蹑脚的拐进宫中那一片有些荒芜茂密的草地里,东一趴身子,西一趴身子,终煞废力气的逮了只青蚂蚱。 奈何这在天宫里长大的蚂蚱果然与凡间的不一样,个个都是一只只血性方刚的汉子,真是一点屈辱都难受得。 我正甚慈祥的捏着它那对青绿饱满的大腿,喜滋滋的准备将它放在袖里以助我成就大业。奈何这蚂蚱两眼溜溜一转,猛的一蹬腿,扇翅一飞,竟劫后余生的逃掉了。 只是,它飞得太过起劲,我捏得太过紧实,阿弥陀福!竟不甚拽掉了那一只绿油油的大腿。 我凑近指腹上残余的那一截蚂蚱大腿,几怜几悼,还是准备好好的物尽其用,为这截大腿谋一个锦绣前程。 顺着一阵未散的饭焦味晃到了灶房外,远远一望,暖儿正两手拖腮坐在门口那条长凳上,小脸幽怨的望穿秋水。 “暖儿。”我隔着老远大声唤她。 她迷迷瞪瞪的回一回神,大睁圆眼一望我,忙心急火燎的朝我跑过来,提起我双手将我完完整整的翻了个面儿,焦急问道:“仙姬,上尧君有没有为难你,欺负你?” 我垂了垂首,甚真实的装了一副梨花带雨将落未落的委屈样子。 “哼,走,我们去找他说理。”她气愤填膺的一拍胸脯,拉着我就又要去找人家说理。 我拽住她的手,噗嗤一声笑,顺道捏了捏她那张愤慨难挡的小脸,“承蒙我们暖儿的洪恩,上尧君既没有为难我,也没有欺负我。” 暖儿看我一脸没心没肺的悠哉乐哉,不但不领情,还将她戏言调侃了一番,把小嘴一撅,将小脸一横,活脱脱一个老气横秋的小老头。 “人家担心你担心了这么久,你竟然还说谎话戏弄我!” “好了,好了,我的好暖儿,我错了,我错啦还不成。你还没吃过我煮的饭吧,待会我给你多做一碗莲子羹,保管让你大饱口福。”我戳几戳她的小膀子,声音甜甜的开始好言贿赂。 暖儿挺直了胸脯,一脚在地上点来复点去,两眼骨碌碌的暗暗转向我,几清嗓子,“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知错能改的份上,我就姑且原谅你了。” 然冷傲的性子才维系了一瞬,便迫不及待的拽了我的袖子将我往灶房内拖,边拖边道:“快快快,我们去做莲子羹。” ...... 门外日头过了明艳时辰,已有些薄薄的凉意。 暖儿端着一大碗盛好的莲子羹在门口大快朵颐,频频称赞。 “你在这慢慢喝,我将这些端去给上尧君。”我自顾将余下的倒入青玉琉璃碗内,端起托盘往门外走。 暖儿含含糊糊的一应,跐溜抹一把口水,将碗舔得越发见底。 我快步走,溜进一处无人偏僻地,蹲下身将拖盘轻放在路边一块平坦假石上,从袖中乐滋滋的掏出叠好的锦帕,再一层层谨小慎微的掀开,帕心正躺着那截即将助我成就千秋霸业的蚂蚱大腿。 我抖着锦帕将那截看来无比赏心悦目的美腿倒进羹中,又端起来轻轻晃上一晃,脑中不止一遍的勾勒出上尧君一勺子舀出这一截肥腿后脸上的晴雨变幻。 如今再看这一路上的景致,花是红花,树是绿树,真是心情大好。 将这碗饱含我心血的莲子羹端到宸寰宫殿外的时候,玄鹤正忧心忡忡的在门外前前后后的踱步。 平日里玄鹤一向沉着,今日行际如此慌乱,想必是出了什么乱子。 “你脸色这么难看,是出什么事情了么?”我三两步走上前,好心问道。 玄鹤顿住步子,额冒细汗如雨,一双眼睛不住往门缝里瞟,心不在焉的朝我一稽首,放低了音,“方才尊上脸色不是太好,在宸寰宫内静坐调息,命我在门前看着,可已经绝迹有数万年的花衡上仙今日却冷不丁的出现在这里,一来就闯进了门去,到现在屋里都还没动静。” 我心生好奇,对这位胆敢光明正大闯进上尧君寝宫的女上仙钦佩之至,也伸长脖子朝门缝里瞄了瞄,问道:“花衡上仙是哪路的仙家?” 玄鹤几绷嘴,面上忧虑更甚,一手篡拳在掌心内暗敲,眉目间诸多犹豫,顿了半晌,正要启唇答话。 门内“哗”一声杯盏摔裂的碎音,玄鹤闻声青筋猛的一跳,再也按耐不住,毫不迟疑的冲进门去。 我方抬眼,就看到殿内正在粉墨登场的一出好戏。 那位女上仙一袭素粉华衣,外罩月白轻纱,裙幅落地逶迤三尺长,熠熠流光如朗月千里。 美人体态丰盈,身姿玲珑曼妙,该细的细,该鼓的鼓,看的人喷薄欲张。正黛眉微蹙,朱唇轻咬,一双花目挑挑含泪。 天宫风水无比养人,果是我见犹怜,绝色佳人。 美人一只素手正紧抓着一块碎瓷片,决然抵入颈间,雪白脖颈处已划出浅浅殷痕。 她热泪滚滚流了几行,饱含幽恨道:“我姐姐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难道还放不下吗?我自小对你一见钟情,为何你待姐姐百般呵护,千种疼爱,却始终不愿多看我一眼?” 原是出姊妹同为英雄折腰,姊逝妹挖墙角的伦理苦情大戏。 上尧君面色依旧寡淡如水,面对如此美眷矢志不渝的求爱,竟连一丝动容也不曾出现。 我无奈摇了摇头,为美人错把真心相付扼腕长叹,真不知这冰块脸的上尧君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能让四海众多的女子芳心暗许。 奈何我叹气叹过了头,竟将上尧君的目光引向这边。他凉凉如水的看我一眼,最终移目在这碗莲子羹上,竟淡淡勾出一丝笑意。 看来倾城美人还不如这碗饭羹看得顺眼。 美人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略有不同,沿着他一路的视线亦向我抛来。她眼角仍挂着些依依泪痕,与我遥遥四目相对,仿佛越过了山山水水的往事,她眸间才一瞬清明,皱眉颇惊愕的定格于我。 这冷冷热热,惊惊愕愕的几道目光着实令我消受不起。 “小,小仙只是来送粥的,送完就走,就走。”我强颜挤出些笑,端着托盘几步踏进屋里,将羹提心吊胆的放在桌边。 美人的探究目光随我游走了半趟,方几眯长眸,复又一往如常。她涟涟望向上尧君,目光几烈,手中碎瓷已滴滴落血,“神尊宫里不是一向不留外人么,那这个小姑娘怎么可以留下,今日你若还不让我留下,我便死在你面前。” 第八十章:夹缝求生,负伤归去 , 听美人这一席话,倒把只想来打打酱油看看戏的本仙我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能留,你不能。”上尧君一拂袖,面无表情的看向美人,像是诉说一件再平常无奇的事。 上尧君这六个字,又再次将只想来打打酱油看看戏的本仙我推向了风口浪尖。 前后夹击,我也再难左右逢源。于是乎,我有些后悔来打这趟酱油,更有些后悔私心逗留看了这出姻缘戏。 美人侧目不可置信的一看我,两眼渐含幽怨,却又被巨大的失望吞噬。她踉跄一退,手中染血的碎瓷坠然落地,摔得粉碎。 “你就忍心看着我去死,也不愿意留下我?”她两眼晕出一泓秋水,凉凉凄凄,泪珠纷落。明明是质问,语气中却是有些笃定的颤抖。 “今日真是个黄道吉日,看来我这撞日算是撞对了,还好没错过这场好戏。”门外几叠朗声渺渺传来,云雾一散,随之而来一影素黄。 来人挑眉一笑,眸风朝殿内略略一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露出两行月白皓齿。 我吞了吞口水,胆战心惊,顿觉天地小,狭路窄,来者正是那位狗拿耗子的仁兄。 看这位仁兄性格放浪形骸,言语不知轻重的不羁样子,想必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主儿。若是他小肚鸡肠,还记挂着初初我一时气言,在上尧君面前添油加醋的参我一本,那本仙以后这日子怎能再用惨烈来形容一二? 我越想心里越毛,越毛就越站不住脚跟,拂袖抹一把细汗,不动声色的往上尧君身后移了几步。 “花衡,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整日哭哭啼啼的。”那位仁兄语调润如春风,明明是数落美人,两眼却如钉了板钉一般在上尧君的脸上寸步不移,稀奇古怪的目光中透着些上下求索。 美人依旧对他不理不睬,身影如风,被窗下红烛晃得婆娑斑驳,可见两肩正一起一伏,隐隐啜啜的不断抽泣。 上尧君转目淡淡看向仁兄,眸光轻皱有些薄意,复又侧目望着美人,薄唇轻启,更多了些料峭的冷寒,“你要生便生,要死便死,于我又有何干?” 美人抽一口冷气,乍然抬起头,目眦欲裂,红丝满眶,张了张唇,却难吐苍白一字。 我正暗自唏嘘,眼风朝仁兄那瞄瞄转转,不知该如何抽身而退。 上尧君猛的拽起我手臂,抑抑盯我一看,二话未说,拽起我拔腿就走。 一路疾风电掣,我被抓得紧牢,半丝也动弹不得。 待走到深寂无人处,他有些紊乱的脚步才渐渐变得规整,一路稍显急促的喘息也逐而平缓下来。 他轻轻撒开我的手腕,眸光一明一暗像隔岸渔火,目光炯炯的盯了我半晌,方有些后怕的试探问道:“你...你会不会想着要离开紫栖宫?” 难不成上尧君良心发现,要免了我这份苦差事,还我一个任凭挥霍的自由日子? 我心中莫名热血喷张,又后捏拿出个矜持含蓄的笑容,正准备先要大肆谄媚一番,再聊表我寄情山水,尤好自由的心意。 上尧君一捂心口,表情一狞,喉中一股殷红便奔涌而出,密密斜落砸入一旁花叶相映的水缸中,碧水落红珠,激起圈圈细小漪沦。 云雾上飞霞慢渡,日晖夕卷,衬得缸中红莲如血,而他唇边血如红莲。 “你怎么了?”我搀住他,心里却腾的窜起许多很久不曾有过的慌张害怕。 他拂指揩掉唇角那一朵妖灼盛开的血花,脸色愈白愈寒,像是一缕随时都会散掉的山间薄雾,“我这些日子要回雾泽山闭关调理,你不要到处乱跑,乖乖待在紫栖宫里。” 他眸光如月下春水,深不见底却又无尽朦朦暖意。朱唇覆落薄雪,苍白而无色,一张一合与我轻道:“等我回来。” “你可是上古仙尊,究竟谁有能力把你伤得这么严重?”我焦急追问。 他半晌也没应答,盯着我一脸慌乱焦急的样子看了许久,如夜深眸渐渐被曦光撕破,脉脉光华在眸低轻流慢转。 “天。”他脸上漫出一片暖意,淡淡吐字。 “天又是谁?”我继续锲而不舍的追问。 他眸间渐渐拢起层层笑意,食指一弯弹我一记额头,有些无奈道:“天就是天,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捂额一声轻哼,方又意识到适才动作是不是太过亲密,男笑女嗔,怎么看怎么不像主子与奴才,倒有些类似于热恋男女间的互动**。 这一番胡乱猜测,本仙这张老脸也有些比纸薄,转目两颊已漫漫红云。 我正犹豫着再抬起头要捏拿个什么得体的姿态,眼前急风一扫,再抬头就只看到边天远处那一影猎猎翻飞的玄影。 我木然站在原处愣了许久,也不知到底想的什么,也许觉得上尧君对我忽冷忽热太过蹊跷,又也许只是觉得那一抹背影孤傲离索,竟有些太过心疼的眼熟。 ...... 自上尧君独去雾泽山养伤,再回首那位仁兄与美人也双双不见了踪迹。 玄鹤亦眼巴巴心急急的跟去了雾泽山,奈何走了还没一个时辰,就又惨兮兮灰溜溜的被赶了回来。 玄鹤自半空落地,似乎并不想幻回人形,恹恹的一甩长脖子,长腿一曲,颇是萎靡不振的独自蹲在墙角,又拢几拢羽翅,很是委屈的将头深深插埋进臂弯厚毛里。 我静静蹲下身,无比和蔼友好的揉一揉他脖间绒毛,问道:“小玄兄弟,谁欺负你了?” 玄鹤扑棱棱一抖长翅,一甩脖子幻回人貌。一张脸青青白白的看了我好大一阵,才无限委屈的嗫嚅道:“尊上,尊上不让我待在雾泽山护法,要,要我回紫栖宫寸步不离的看着你。” 我一脸和善霎时荡然无存,脸上仅余着几丝费力强撑的红润,轻咳数声,干笑数声,才了明如今时势。 我以为我即将为救人而下地狱,却不曾想我费心救的那人正是为我才下的地狱。 上尧君堂堂四海内一介仙尊,真真是一把挖坑的好苗子。 “哈哈,上尧君真是惯会体贴下属。” ...... 第八十一章:闿阳往事 , 自那日起,玄鹤果然一根长筋通到底,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没日没夜的守着我。我好说歹说,好劝歹劝的费了半缸口水,愣是没将他说动一毫一厘。 虽说玄鹤兄的几股麻绳脑袋还没被蛀成烂朽木,但我笃定此等榆木疙瘩生虫也是迟早的事。 于是乎,我深谙此道,也日渐释然,不可雕的朽木最好不雕,不可琢的玉器最好不琢,这才是最不费心劳神的明智之举。 常言道,温饱思**。我以此类推,故闲散生惰懒,是以我没日没夜的睡了两天后,终于一觉醒悟,觉得如此虚度光阴着实是造孽。 之后我时时都在紫栖宫的院子里备上一壶薄酒,另加一壶清茶,诚邀三五好友举杯邀明月。 自然,我翻遍了所有的人脉分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能对饮成三人的自然是本仙我,暖儿,还有木疙瘩小玄兄。 清酒醉人,清茶醒人,又凑着这清风徐过的莲香天长,几番醒醒醉醉的一捣腾,话头自然也天高海阔的越捅越大。 别看玄鹤平日里中规中矩,寡言少语,酒话一上头简直可称得上是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堪比茶楼里唾沫星子四处喷的说书先生。 自玄鹤嘴里,我掘到了许多可供消遣度日的好料子,譬如下面的这件。 原来那位狗拿耗子的仁兄正是北斗七星之一的闿阳星君。要说起他与上尧君之间的那段恩怨往事,开头必得说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听说很久很久之前,闿阳星君还是个稚气未脱的黄毛小子,那时四海尚且和睦无战,众仙家们年年萎靡度日,游手好闲。 无所消遣就要寻些乐子,想寻些乐子就要找些能耍花枪,呼朋伴的好料。听说一位白胡子老道废寝忘食苦想了三十六天,终于以左半头挠掉的银发换来了些好点子。 老道曾有段拗口的美言道,天地初生,万物有灵,乾坤方圆,采阴补阳,辉光日新,皆顺大道,是以四海诸神皆应以彰表率,故顺大道,诚心焚香静沐悟会大道,方能维恒我教之威。 这其中所说的大道自是指道教上乘法宗,时至今日四海内能论得上是道教上乘的也唯有四人,三清尊者与上尧君,其中三清分别为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 要想让一种信仰风行起来并不难,但要想让这种信仰深入人心却并不是件易事。相传那位白胡子老道纸上谈兵了数日,又冥思苦想了三十六天,终又以右半头挠掉的银发为代价完善了这些好点子。 老道再接再厉又说了段颇拗口的美言,扬我道威,兴我道宗,精我道博,通我道法,此乃树教大计,其以至尊三清神者,雾泽玄韵尊上为芸芸道众之率,为表尊崇,理应晨暮躬身拜会,焚香静悟,兴我道教日月之盛。 这位过分悲悯众仙无聊的白胡子老道总还算有点脑子,终为时不晚的意识到虚的永远敌不过实的,假的永远敌不过真的这一铁打的事实。与其让四海众仙日日起早贪黑的去拜一把摸不着亦看不到的上乘大道,倒还不如去拜一拜这四位健在的老神仙来得深刻。 苍宸文德大帝在位十九万零八千八百七十一那年,四海八荒内以火烧燎原之势掀起了一股焚香膜拜之风。 是以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们,每日里必做之事便是一家老小的前去沐浴,再一家老小的前去焚香,后一家老小的对着那几幅画上的纸墨仙尊们祷告膜拜。 自此,一家人聚在一起天天膜拜,直教诸多家庭美满和睦,少起争端。仙家们聚首时也不再谈论四海的奇闻怪事,反而乐此不疲的探讨哪家的香火烧得旺,哪家的沐浴膏涂得香,哪家的膜拜方式更出众。 凡人在大街上看到美观精致的人便会多看上两眼,神仙也不例外。三清尊者个个白发一把胡子一把,皱纹一把年龄一把,比之上尧君的盛世美颜有些太过不平衡的差别。若日日对着那张风华不减的脸拜谒,久而久之,便徒起痒痒如猫挠的相思情意。四海内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们,嫁了人的寂寞仙妻们,再外加些隐瞒至深的龙阳断袖男儿们,一时黑压压的涌出来,都将上尧君视为梦中玄衣情人,三生难遇佳偶。 三清太老,渐渐无人问津,而以美貌驰名的上尧君,却一路逆道而行的彪升,一度形成了四海专宠的局面。 若是一位君王独宠爱妃,便会掏尽天下赠予她一人之下的权势,车载斗量的珠宝,可惜上尧君是位既不缺地位又不乏金银的人生赢家。于是仙家们为了表示对其的爱戴之深,思慕之很,便用了古往今来令无数文人墨客赞许的方式,写信,既不浮华又不花钱,还能一笔一划的写尽情感,该是无比受用。 小玄兄举了一杯酒摇摇晃晃的道,“那些日子我每每一睁眼,紫栖宫内目之所及处皆是在地上铺得厚实的信笺,微风一卷,满地素白随空而舞,绵延数里,真的大为壮观。” “那位白胡子老道最后怎么样了?”我乐颠颠的又往小玄兄杯中续满了酒,示意他继续。 佛家常说因果轮回,有因必然要结果。我听了那位白胡子老道秃了一顶头发种的因,自然最想知晓这因结的又是什么果。 玄鹤身子几晃,嫩白小脸上红云交错,抖着衣裳散了散热气,复又一饮而尽杯中酒,后被暖儿殷勤的斟满。 “我家尊上日日被四海仙友骚扰,那位白胡子老道怕被尊上怪罪下来,日忧夜也愁,那顶秃头就更是长不出一根头发,后看破红尘,孑然一身去了中天婆娑地做了和尚。” 我几许沉思,听来只是啼笑皆非搏一乐的故事,深处却有几分悲哀。那白胡子老道穷其心思为四海内无所事事的仙家们找了点乐子,怎知用了自己的针线,最后却缝的是他人的嫁衣。 由此可见,天意背道而行,浮生几错,好因也许并不一定能种出善果,日后我用了许多年才想通这个道理。 “那狗拿耗,哦不,我是说闿阳星君与上尧君之间的事又与这有何干系?”我又笑着为他添了杯解酒的冷茶。 第八十二章:闿阳往事 (二) , “那狗拿耗,哦不,我是说闿阳星君与上尧君之间的事又与这有何干系?”,我又笑着为他添了杯解酒的冷茶。 玄鹤手揽清茶,迷迷糊糊的往嘴里一灌,茶味苦清,他猛难适应,一口气被岔得几断,一番咳嗽后,精气神被狠狠一抖擞。 “你怎么不说啦?快说快说啊!”暖儿扯起他的袖子揪成一团,忽灵忽灵眨着一双大眼,对后续发展欲罢不能。想必是好奇如我,无疑也是一位戏迷。 玄鹤兄是同他的上梁主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歪下梁,向来寡言少语,尤爱挂一张不通人情的脸四处晃悠。而暖儿品性却正与他们主仆二人差的有十万八千里,俗话说水火不相容,婆媳不一心,他们二人对彼此的脸色自然不会很友善。 火烧灶房一事前,玄鹤兄与暖儿间只隔了道浅坑。火烧灶房后,他们之间隔的那道浅坑又不幸裂成了河,日常相处时,这条河偶尔会跳出些和平的鱼虾,但大部分还是涌起的高浪。 玄鹤微醒了酒,见暖儿正两眼巴巴,无比崇敬的将他瞅着,顿正了正歪斜的身子,脸一抹,油然而生几丝得意,故而几润嗓子,端了副为人师表的渊博样子,低眸甚广博的觑着暖儿,娓娓再道。 话再说回当年四海内那一股炙手可热的膜拜之风,不久后三清成为过时往事,而上尧君还是一如既往新鲜的紧。 闿阳星君初长成,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岁,自然是想要轰轰烈烈做一出撼天动地的大事,而欲成大事前要先有良师引导。 奈何这闿阳星君小小年纪不但资质过高,就连眼界也一柱擎上了天,是以他阴谋诡计磕掉了五个师父的牙,又口若悬河气竖了四个师父的胡子后,被他戏耍过的那几把老骨头愤愤难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告到了天君跟前,天君这才终于将为他挑选良师此事草草作罢。 少年心比天高,独孤求败,终于将最后的魔爪伸向了日日受万人焚香膜拜的上尧君身上。是以他在紫栖宫门前窥查了数日,又扯着豪嗓叫阵了数日后,终等来了上尧君。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运用早先筹谋好的对战良计,甚至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便被上尧君一袖扇去了数里地外。 这位闿阳大哥拥有打不死的蟑螂精神,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日渐久之,最后还对上尧君战出了些崇敬之意。 当被扇飞了第一千零八次后,他从数里地外爬回来的路上,对上尧君的崇敬之情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的泛滥成灾。于是这位少年对心目中的师父破天荒的有了个准确定位。 定位就是紫栖宫,再精确些就是上尧君。 闿阳仁兄是个说一不二颇为执拗的性子。他当日便裹了包袱,携尽身家的前来拜师,虔诚朝宫门内扣了三扣,正要高声言明来意,又被上尧君一袖扇出了数里地。 怎奈这闿阳星君倔过了头,拗到撞了南墙也不晓得要走回头路,前前后后又被无情扇了数十次后,还是豪无半丝退缩的念头,反而是愈演愈烈,更是卯足了劲头非要拜上尧君为师。 日子渐久,闿阳星君便成了常在紫栖宫外蹲点的熟客。此番行径终于令上尧君的一颗石心有所磨平,于是便对他说了时至当日最长的一番话。 “你我无师徒之缘,我断然不会收你,你回去吧,日后你的师父自然会来亲自寻你。” 上尧君话毕,云头上一溜烟过,便飞的无影无踪。 听玄鹤说,他对闿阳星君的持之以恒甚感头疼,独自回雾泽山避了风头。 由此可见,能扰得神尊头疼归躲,持之以恒是种能成大事的好品德。 “那闿阳星君如今的师父是谁?”我捻了几叶茶片沏入壶中,好奇问道。 玄鹤素来滴酒不沾,今日被我一怂恿,索性敞开了去喝,喝得是越发顺口,喝得是越发忘我。 “他的,他的师父,”玄鹤复摇摇晃晃的端起酒杯,又一杯下肚,饮得满面红光,酣畅淋漓,后晕晕乎乎道:“是五老帝君其一的丹灵真老赤帝君。” 话音未散,手一松,酒盏砰然而落地。小玄兄撑不住上头的酒劲,身子揉揉一弯,便倒摊在了桌边。 薰风扰过,莲叶起伏,绿川之上红罗慢舞,掷来一脉脉衣间冷香。 桌上杯盏狼藉,玄鹤与暖儿双双醉倒在侧。本想着再等他们醉的深些,套出些关于凤七舞的往事,怎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这位智者愣是没料到他们二人会毫无缓冲的一醉彻底。 不远水缸内植种的红莲开得艳艳灼眼,似乎无凋无落无花期,一直无悲无喜,不痛不痒的在岁月里盛放。我举起手中仅剩的一杯薄酒,朝红莲遥遥一对,后一干而尽。花也孤独,人也孤独,总能寄托些无人能诉亦无人肯听的聊慰。 酒在半醉未醉时最磨人,情在半浓将浓时最撩人。 只是可惜,我自小喝惯了酒,渐渐喝出了些后天养成的门道,千杯不深醉,千杯也不清醒,总是处在半醉半醒的磨人时。更可惜的是,我又自小认为自己万种潇洒,千般畅快,却从未曾料到在情爱面前也会变得楚楚可怜,生死难主。所以到现在情既不浓亦不淡,先是习惯了闭口不提的缄默,后再习惯萧郎路人的陌生。 ...... 我这场鸿门宴摆得酒水忒多,非但没套出有些价值的料子,反倒将赴宴的两位来客灌得烂醉。 本来诺大的紫栖宫里就我们三个能蹦能跳的活物,如今那两位活物正各自在梦里酣睡,只余我一个活物日日游魂般在宫里乱逛。 日子过得快,转眼就要到了掌命监择的葬时。天君派人找了许久,我亦找了许久,然而一拨拨的人最后都是无功而返,连半丝白玉骨桃花扇的影子都未寻到。 我时常在想,子南一生都在按命运的轨迹循序渐进,如今好不容易不再受命运的摆弄,也许他不愿意去了之后还留一具冰冷的尸体被世人观摩叨扰。所以他走的孑然潇洒,带去了生前所有活过的痕迹。 其实,他所有真正活过的痕迹,只有桃华一人。 第八十三章:浮生命尽,葬事起 , 落梅宫虽没了人气,院子里种的那百棵红梅却还是始终如一的盛绽,灼烟袅袅,似火烧的晚云,似飞泄的流霞。 它们可能也想开得热热烈烈,热热闹闹的等着宫里的主人回来。亦如我,也在等着那位白衣神君某一天能够摇着折扇堂而皇之的再骂我几句。 自欺欺人也罢,白日做梦也好,漫长的岁月里能有点未了却的念想,总归是好的。 我隔三差五的便会去落梅宫里逛一圈,每去一趟就要给那三株枯萎的桃树浇一回水,不为别的,只为那段矢志不渝的爱情走得太过艰辛痛苦,需要有人去呵护疼爱。 今日的日头浅薄,不凉也不燥,绵绵轻风过,弱弱梅禅香,惹得人犯困,我在梅林里坐的打起瞌睡。 半梦半醒间,有个男娃子哭哭啼啼的左右摇我。 我虚虚睁开眼,依依看到眼缝外临儿正扯着我的衣裳哭得稀里哗啦,一忿一忿的频频吭气。 “临儿。”我又惊又喜,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双膝从石凳上慌的一沉,重跪在地上。也顾不得痛,我顺势将他一把揽入怀中,眼角润润几分湿意,“你去哪里了?姑姑偷偷去了你娘亲宫里数次,都寻不到你。” 临儿两只小手紧紧攥着我后方衣领,眼泪鼻涕湿乎乎的抹我一脖子,嘤嘤哭得几欲岔气,断断续续与我道:“姑姑,子南神君,他去,去哪里了?天宫的人都说他死了,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心里失落落的一空,几丝悲痛顺流而落,恍恍惚惚的漫遍全身。 “临儿,不哭,子南君没有死,他只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毕生愿望,去很远的地方享福了。”我将他圈在怀里,轻轻勾去他眼角落下的滚圆泪珠儿。 “真,真的吗?”临儿认真的盯着我看,哭声渐微,两扇长睫沾满了漉漉雾气,一张一合的弱弱轻颤。 “真的,姑姑保证,现在的子南神君一定是这九重天上最最幸福的人。”我顺了顺临儿额前乱发,信誓旦旦的望着他。 “那子南君会不会再回来看临儿呀?”临儿眶中残泪隐隐璨光,清亮朗净如夜里闪闪而过的星子,无边无际的盛满了最纯粹的感情。 “会。”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脸,声音渐低,郁痛更盛,像是也在安慰自己般,又低声加了句,“一定会的,他会回来的。” 我认定子南有朝一日必然会重新回来,说白了也只是想满足自己心里那一点虚妄空缺的念想,可他已经死了,怎么可能会回来? 人的执着之处就在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欺欺人,我们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其实连自己也很难骗过。 ...... 玄穹圣宏大帝在位七万零八千八百八十四年,天君的一纸瞒天过海又不失体统威严的圣谕昭告四海。女娲座下玉骨扇仙因病命逝,遵其遗言,以衣冠作冢,出祭混沌苍空,死且不朽,四海吊唁。 后来听人说,那日落梅宫中的梅花密影纷乱,瓣瓣飞红泣血,如无根可依的白絮浮萍,久久旋于青天白日间,丝丝缠乱。 巳时,八位礼葬仙倌身着帛白丧服,从落梅宫不远万里的将玉棺抬到世间最北极阴之地的混沌苍空。棺材后哀乐声声,悲怆凄清,把把素白的冥纸随风而撒,掺着半空中追随一路的如血红梅,狂风裹卷,一白一红映遮了半壁天。 许多自认潇洒的人骨子里都是无法承受的脆弱,也正是因为要完美的掩盖脆弱,才更要看起来无牵无挂的孑然一身。而我,自认为潇洒畅快,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已经将与生俱来的脆弱掩盖了两万年,只可惜藏的并不深。 正是因为我是个脆弱的人,刚刚妥帖的心情就更见不得生离死别,所以我并不打算去送子南最后一程,并非是不想,而是不敢。神思在,情感便在,这世间的千万种情感又依托于七情六欲而生而灭,我怕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一动不动的坐在紫栖宫的院子里,身旁盛开着的是无比艳灼的红莲,耳旁是宫门外呜咽如泣的丧乐。手中那杯刚温烫好的梅花酒却毫无预兆的慢慢凉掉,最后冷入肌骨,我捏杯的那两根手指都有些麻木。 活得越久,浮华褪尽后能抓着的东西就越是寥寥无几,越珍贵就越无法轻易释怀。我不是固执死性的人,却独独看重情谊中的舍与得,就像我由衷的为子南感到高兴,但他的死却永远是我心里难以释怀的遗憾。 我想起人间祭奠故友时常用的风俗,如今这也是我能借助想念的唯一方式,便扬起手,轻轻一斜,流畅划过,杯中酒便密如一行此起彼伏的水帘,淅沥沥的砸入泥土。 我眼角有些温涩的湿润,眶中一行浅泪随风无声刮落。我眼前浮过梅林中那一袭落雪白衣,还有那一把摇得杨柳生风的桃花扇,可惜我再也不会看清他的脸。 “子南,一路走好。”我微微张唇,声音虚弱如一线游丝,连我自己也恍惚了许久才听清我说的是什么。 一路走好。 ...... 过了约摸三个时辰,一队步伐慌乱的仙娥自门外焦灼的闯进宫里。 因着上尧君的怪脾气,紫栖宫一直以来都是天宫的禁地,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天下大事,否则就连天君也不敢草率叨扰。我认出领头的那位正是临儿的近身女侍之画,心中隐隐有不安。 “仙姬,我等也是迫不得已才闯入紫栖宫。小殿下已经失踪了两三个时辰,在天宫里任何一处地方也窥探不到小殿下的气息。小殿下向来喜欢找仙姬玩,娥兮娘娘已经去禀告了天后,顺道让我来问一问,仙姬知不知道小殿下会去哪里?”为首的女侍仓皇一施礼,眉宇难安。 “你说他不在天宫里?”我心下已有几分了然,许久未曾大声说话,嗓音暗沉沙哑,将我自己吓了一跳。 “嗯。”之画木讷一应,许久才从我这磨砂般的粗狂嗓音中回了神。 “我也许知道临儿去了哪里?你且让娥兮娘娘宽心。”我急慌一句安慰,话尾音一乘云头,飘得无踪。 子南素来不摆谱子没有架子,可以说是这九重天上与临儿玩得最为称心如意的朋友。想必是临儿又听天宫里的人嚼足了舌根,又怕我拦着他,独自一人跟着送葬队伍去了混沌苍空。 第八十四章:初入混沌苍空 , 乘风向北,我赶着云头走了数万里,风过云畔才吹来了些下界的嚷嚷哀声。 我曾听四师兄白卿偶然提起过,极北之地至阴至寒,混沌苍空至净至纯,两处渡气,可护仙体万年不腐不化,不灭不老,是仙族藏尸的一块天然墓穴。 虽说这里的条件得天独厚,诱了一拨拨仙人梦寐以求的死在这方风水宝地,更有甚着,有些个下等小仙终其一生就等着死前留口气,再爬到这里寻个百年好地安乐等死。可还有些生性浪漫不与流俗的仙人们宁愿埋在钟毓灵秀之地被虫子咬,也不愿苟图不灭埋在这六界最荒之地与数不清的死尸隔棺畅谈。 仙体之所以不朽,是因日夜吸受此地上古时蕴成的仙灵之气。可一块再肥沃的土壤也禁不住挨家挨户的开掘耕种,后来你死我死大家死,你吸我吸大家吸,死的多了吸的久了,自然吸得土壤贫瘠,万物难生。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一片活人不踏死人争抢的蛮荒仙地。 刚下了云头,落脚时就快要被冻得爹娘不认。我哆哆嗦嗦的搓着双手取暖,扬目处荒山野岭,嶙峋峭壁,苍黄充盈千里无边,满目死气疮痍,仿佛勒令天下顿失了生机颜色。 我逆着迎面呼啸的强劲风力跋涉了许久,终循着四周时高时低的哀乐悼声寻到了混沌苍空的入口。 入口嵌在一处石崖绝壁上,洞中浊浊红尘黑气氤氲,洞后隐隐而见滚滚升腾的五彩极乐仙云。只薄薄一洞之隔,世间万物都仿佛有所不同,万象一新。 我刚跨进洞里几步,浊气中掷来一道大有气势的金光剑花,鱼龙蛇舞般一晃眼,转目我脖颈间就架上一刃寒硬硬的杀气剑身。 “丧时已过,你从何而来?”那人冷冰冰的调子于我身后森森沧沧的扑起,言语间握剑更稳,不经意又将剑身朝我脖间移近了几分。 剑在我家屋檐下,不得不低他家头。我大举双手,伏低作一副窝囊样,毫无骨气的软趴趴几笑,见他没了后势,忙慢悠悠的转过身。 我修为尚浅,虽看不出旁的仙体是何种物件幻化成的,但得亏一向鼻子灵尖。面前这位大叔又许是很久都未曾沐浴打理,风吹来身上特有的羽禽浓气,熏得我两眼晕乎,真巧特巧,天意使然,正是我凤凰一族。 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若是真要眼泪汪汪的抱头痛哭一场也太过矫情,但说几句好话通融一二倒还能行得通。 我朝那位胡子拉碴的老乡和蔼一笑,尽量表现的可亲可近,正想要言简意赅的亮明身份,挑明来意。那位老乡眸间涌起的厉气渐没,手中长剑不受把控的“哐当”一声栽入地下,瞪眼张唇,一脸震惊的将我瞅着,瞅着瞅着两眶还盈盈而滚几沟热泪。 俗话说的真好,一见老乡,果然是激动难持的两泪汪汪。 既然老乡如此盛情,我也没脸再继续干站着,正暗里酝酿着他乡遇同乡的悲喜情绪,准备也流出几滴泪来应应景。 “王姬?”老乡喉中颤抖着吐出两字试探叫唤,如一颗石子落入沉年深井荡出的苍缈回音。“你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他神色微恍,眉眼怔怔,满脸瘦得皮包骨,却填了些欣慰饱满的微光。 “大叔,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王姬,我就是一只山村野地里的野凤凰。”我连连挥手摇头,手口并用的解释道。 “不,我不会认错。”老乡一口否决,又胸有成竹的笃定,微微笑着望向我,眸色温馨如醉,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某段时光,轻柔道:“我怎么会认错。” “那大叔,能不能放我进去?我有急事。”我抹起笑脸,也不想与他东西胡掰,索性直奔要事。 话音刚落,老乡眸光灿灿一闪,长臂一展,收隐了剑,便大力扯了我的袖子就急躁躁的往洞外拖去,边拖边莫名其妙道:“走,走,你既然来了,就须得去祭拜一个人。” 俗话又说,君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大声叫嚷了几步路,又挥拳相向了几步路,还胡抓乱挠了几步路,是以我十八般武艺全用尽的反抗挣扎,都被面前这位邋遢的老大叔轻易击破。敌军未溃,我方倒先站不住阵脚,思量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准备偃旗息鼓择日再战。 洞外云海翻腾,冷气入骨。按阶品等级而排而立,寒玉冰棺鳞次栉比,多如牛毛,于阑云重重处或沉或浮。 荒是荒凉了点,不过现在好地既难寻又价高,这里实在是个遗养仙体死后长眠的天堂好地。 老乡走得极快,我八百里加急的说了无数遍我来此寻人的要紧事,奈何这位大叔一路颇是不近人情装作不闻不问,只管一个劲的扯着我,疾步如风的迈进。 如今看来这俗话也许不一定为真。 “喂,大叔,你看这里有这么多祥云,我们能不能不用走的,腾云不好吗?”我猛的拖拽住他,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气,两腿走得酸疼发软。 老乡回头一僵,神思于云里雾里遨游了半天,方才一脸茅塞顿开,很是赞许的朝我一点头,立马引诀招了朵祥云。 云彩漫无目的的飘着也是飘着,就好像美酒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人生几何,及时行乐。物尽其用说的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从云端上一落,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三壁顶天白玉隔起来的小小天地,这一处的五彩云雾比旁处都要翻滚的再浓上些,勃勃生机似一层层参差怒放的霞花。 老乡神色深凝,莫名暗晦隐忍,脚步却变得越发笨重迟缓,像是正在经历一段郁结入心的沉痛梦魇。 他缓缓走进深处云海,身影隐隐现现,削瘦却坚毅,如他手中那一把虽旧仍利的长剑。 我亦情不自禁的跟了进去。明明我可以趁这个时候逃之夭夭,但却有些莫名的沉沦难舍,仿佛在这一处小小的空间里,有我自小便缺失的一种情感,我能感受到心中淡淡涌进的类似于亲情的羁绊,暖而有力的覆盖了以往两万多年的岁月。 第八十五章:身世疑团,祭奠凤后 , 云如涌浪翻滚,虚涨艳象。 重云尽头,四凤矮榻金光毕现,其上琼光泛流玉,隐隐五彩霞光旖旎。那塌座上放置的是一口白玉飞凤金纹棺,棺体无暇,壁凤活现。 棺材前立着四尺青石墓碑,其下悼词行行娟秀纵逸,字字恳切尊崇。其上几个大字铁画银钩,遒劲能扫千军万马,刻的是,丹凤山长慈静德女帝娘娘。 虽说我认不得墓碑上刻着的一串封号,但忖着底下那密密麻麻的几行描述墓主人生平功绩的悼文,心下已有几分惊悟,难不成这里葬着的正是两万多年前的那位以命祭战,助天下苍生脱苦海的凤族后主? 老乡颤巍巍的走到墓碑跟前,双目寂沉,渐裂出几缕浅浅曦光,扑通一声实打实的重跪在地上,顿了半晌,方才颤唤道:“主上......”,沧桑陵谷般的阴哑两字,他哽咽难言,再难平和说下去,双拳渐而在袖下握得青紫,嘴角却勾起些狂风骤雨后的欣笑,两眶被高涨的泪水搅得浑浊。 “主上,属下不负所托,终于找到了王姬。”老乡以头俯地,重重磕了三响头,阑珊数行泪,浊浊黄黄的深砸入地下。 “大叔,我真的不是什么王姬,你怕是弄错了。”我无奈看向他,坦诚道,怕这桩寻亲大戏再撒了脚丫的发展到最后会真的难以收拾。 “来,跪下。”他侧目望我,也不知是故意略过,还是没听到我的解释。 “可我和已故凤后真的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跪啊?”我挺胸立肩一副宁死不从的反驳道。 本仙素来不做亏本的买卖,纵使这位墓主人是德布四海,万人敬仰的凤族后主,且她那些个青史留名的丰功伟绩我又很难沾光,要是让跪就跪,那我岂不是太随便了点。 老乡恨铁不成钢的一皱浓眉,眸光厉聚,老脸上皱出的深沟浅壑一阵风霜雨雪的阴郁颜色,暗到深处难辨悲喜,再扬目虽又是神色如常,鬓角霜花夹飞,却又一瞬间好像是老了几十个年载。 “罢了罢了,恩恩怨怨何时了,假若再将你牵扯进来,那就真的是辜负了当年好意。”老乡飞烟一叹,眉心碾平,隐含通透。 我瞧着这么个面相严肃难亲近的老大叔如今头的那位八千年前凤族新添的女儿,翻箱倒柜的查一通,应是凤衣妹子无疑。 话毕他又一脸扪心自问的坦荡荡,不像是乱打诳语,再要么就是这位老乡内外兼修的登峰造极,随便扯个瞎话也能到了炉火纯青的好田地。 第八十六章:再遇忘忧 , 避坑又落井,往夸张了说便一如我今日处境。 莫名其妙的被挟持过来,还莫名其妙的拜祭了一趟凤后,最后竟莫名其妙的又被训斥恐吓一顿,真真是倒霉一块凑,何处不相逢。 拜完凤后,老乡亦澄清了我心内疑团。我正欲急匆匆的要去寻临儿,怎料刚走了几步就被老乡冲冲截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险恶非常,你哪儿也不能去!”老乡义正言辞的痛斥世道,看那一脸严肃吃人的样子倒不像在说笑唬人。 我身子一滞,连带着脸上神情又一滞,无言了半晌,才勉勉牵出一抹干笑,“老乡,您这样说可就太片面,世间固然险恶,但红尘有趣,还是值得去体验一番的。”,是以我故意忽略掉他后半句骇人听闻的话,紧着偷梁换柱的再添三把忽悠火。 “红尘浊世,惯会迷人双眼,你去不得!”老乡瞪眼竖眉一脸愤世嫉俗的凶模样,将那四个字的尾巴音重了又厉。 依我看,这位老乡才是做买卖的一把滑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巧,捡了西瓜还不忘芝麻。我好意去祭拜凤后,圆你一回功德,如今拜也拜完了,倒又开始装模作样的拿世间险恶来诓我留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大叔,我一生乐得自由,最大志趣便是游遍山川江河,况我现在有急事去办,恕不奉陪。”我侧歪头看向他,松松面皮仍能拉出个乖笑,说着就推搡着前走。 撕扯了半晌,我力气见底,正私里寻摸个天衣无缝的逃跑计划。谁料那老乡又气馁的撒了我的袖子,戚戚叹叹偃息了士气。 面对如此诡谲敌军,本仙纵是长了十眼八眼,也着实摸不透这排兵布阵的内里乾坤。 “一切都是天意,天命难改,是福是祸,又岂是我等能预料阻止的。”老乡怅意交集,两眸悠悠像是望穿了云烟万里。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世间确实险恶,你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我激动自持的大力一锤他胸口,又后知后觉的战兢收回手,在另一只拳心里严严实实的一包,感激一笑,忙慌里慌张的往外跑。 正雀跃的跑到墓门口,老乡的魇声又破云纳雾的渺渺投来。 “不要和天宫的人扯上关系......” 我步子一顿,凭这些听来很是详熟的话灌进耳朵眼里,下一个步子还未敲地,我脑海中竟轰得充盈起青霄那一抹盈盈绿意。 那日在落梅宫门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在闲人庄的两万年,他个个去处由我,却唯独对天宫戒心倍现。 我脑中股股乱麻难捋通顺,表面上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该是没什么交集,难道真的只是无意巧合?我脚步沉沉一落,虽敲定了足下尘埃,却也很难掸出一粒心事上带着蛛丝马迹的灰尘。 人间曾有一个叫刘禅的皇帝被抓去做俘虏也做得到乐不思蜀,还被养得肥胖。人家堂堂一国之君都能拿得出草包的通达豁朗至此,我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竟也会日日扰的心里一波几澜。做了这么多年神仙,遇事则安少猜忌这几个字竟还远远比不上一个凡人的领悟,真真是自讨没趣。 我一向善于花言巧语的劝慰自已,然每次倒还都能巧舌如簧的将死的劝成活的。这么一算,我倒是棵自救的好苗子,若是日后一遇棘手祸事,自己先为自己寻几个典故再劝诫几句中听话,也许就很难舍得就此撒手人寰。 如此一来,那倒不是本仙的命硬,原来是嘴硬。上天不怜惜我这苦出身,倒对我这张嘴偏爱有加,天降大任于硬嘴也,真不知该悲该喜,或乐或愁。 ...... 丧时已过,仙悼将近。 子南自上古时候与桃华相恋,又被上任天君软禁在落梅宫里。除了下世轮回,在天宫里一直都是是深居简出,少有接触。怎的今日送葬竟来了这么多川流人群。 仙友们井然列队,排成几字长龙。你拿几朵白菊,他拿三根燃香,拱手往炉上一插,再说几句泫然欲泣的话,便都三两结队的谈笑着风生离开了。 人人嘴里挂着讨论的都是子南神君的仙逝真因与仙界极不常见的衣冠墓,再添油加醋的几番口口相传,竟衍生出了无数个天花乱坠的版本。 人情就是如此浅薄,肉眼尚且难观,你怎能指望一群**寡稀的神仙们能真真切切的心生一丝感同身受的同情怜悯? 我漫无目的的随风走了一路,耳畔处都是那些神仙们炸开了锅般无关痛痒的风言风语,一字字像是旋转的漩涡黑洞,让我承受不起。 肩边擦过一影胜雪素白,我想也未想便一把拉住,转身两目霏霏,难抑兴奋喊道:“子南?” 也算故人,却是忘忧。 他掬手一揖,两眸秋水只剩半砚晴光,面上仍有残余哀色,扬目瞧了我一阵子,方问道:“仙姬生得面熟,你我是否曾在青丘有过一面之缘?” 我略略过神,拽住他衣裳的手无力失望的垂落掉,漫漫几声苦笑。 “仙姬?”他柔声轻唤,不燥不怒,一如昔日那位清绝公子。不过他却老成了许多,讲话时也不再扭捏结巴,渐能端出个心平气和的上仙样子。 路过陌上繁花岁月,不忍折道顾回首,怕只余萋萋芳草州。光阴一梭梭织不出枕边的前尘旧梦,光阴又一箭箭刺得离人心愁结百孔。 一来一去弹指飞灰,忘忧老了,子南死了,我却半死不活的难求善难求终。 “是有一面之缘。”我垂首应答,顺道阖上眶中百感湿润,又忍不住问道:“上仙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家中机缘巧合挂了一张子南神君的画像,我看着竟十分亲切,早想登门拜会,却怎知子南君他......”忘忧双眸澜纹轻荡,抿紧下唇,愀然难言后话。 “若是子南神君知道有这样一位,”我顿了顿,指尖在手心里几掐才盖过心上痛觉,紧道:“有这样一位素昧平生的仙友时常挂记,应是万分欢喜。” “也许只是我福薄,竟来不及结识子南君,真是遗憾。”忘忧凝目沉思片刻,怅然若失的一声叹,又颔首道:“家厮已在外等候多时了,先告辞了。” 语毕便几步沉入霭霭霞气中。 那一袭胜雪长影在飞练霞光中若即若离,渐行渐远,像一朵无色绽放的白梅,干净热烈,娟秀纯粹。 我忽然想起了落梅宫那一林怒放的灼灼红梅,还有子南的那一袭天地无色的如雪白衣。也许桃华是子南心头上的那一点灼灼花痣,而忘忧是子南身上遗落的那一朵珠玉雪花。 周而复始,兜兜转转,一切似乎又都变成了本该成为的模样。 第八十七章:重涧遇难 , 四周人影渐稀,只留有几个零零散散的仍在抱着团畅聊,想必是还未尽兴。 莫说是混沌苍空里的角角边边,就算是子南玉棺的底面儿我也都挨个搜查了遍,最后竟连临儿一星半点的踪迹也不曾见到。 难不成真的是我猜错了?临儿年岁尚幼,凭一己之力怎么能万里迢迢的追来混沌苍空? 我正欲起身回天宫去看一看临儿是否已平安归去,刚引诀招了朵祥云,正要踏上。旁侧围拢一圈的三五个神仙旧话方歇,复又起一波新话,故弄玄虚的开讲。 “你们可曾听说了近日四海内发生的一件奇事没有?”一位老道说着颇为自得的捋了捋山羊胡须。 “哦,我这里也有一桩稀罕事,不知与老兄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件?”又一位长相儒雅的青年才俊笑着接过了话茬。 老道挑眉一瞅才俊,慢道:“我说的此事关系到灵界的重涧三殿下。” 自上次重涧不告而别,我已有许久都未曾听到过他的消息。今日冷不丁的一听,只教我关切一顿,立在原地继续盼听着后话。 才俊与老道四目一对,点头示意为同一件事后,两人眉目间竟陡然衍生出许多了如四海八卦的惺惺相惜。 才俊附掌一合折扇,笑言:“是也,是也,正是此事。” 其余干晾着的几人正闲得无聊,一见鸡蛋裂了空缝,忙争先恐后的汲汲叮了上去。 老道渐稳住了群窝里此起彼伏的好奇嚷嚷声,好拿架子的几清嗓子,才抚须怡然道:“我那日依惯例去凌霄殿述职,因着天君正有棘手事与上尧君在偏殿商议,我就在殿内多逗留等候了一会儿。”他老眼几闪精光,张声造势的挨个瞄了个遍,又故弄玄虚道:“在灵霄殿逗留的这一炷香空闲,前前后后有三拨人接连赶了过来,分别是陵御将军,还有灵王,就连魔族信使也急匆匆的来了。” 一位闲着看戏的仙友满脸讶意,抚颌疑道:“魔族一向与我天族不和睦,自魔族战后重建,日益壮大后,魔王九祭就更是变着法的不来天宫朝拜,怎么也肯派信使过来?” 老道高深莫测的咧嘴一笑,谨慎巡了一周,招呼着那几人靠近了些,方压声道:“归根结底还是灵界三殿下杀了魔界的人。” 众人闻言一惊。我更是难以相信的愣在原地忘记动弹,恨不得立马撬开那老道的嘴,让他一趟说个丁卯利索。 “魔王得了理不肯饶人,先斩后奏的囚禁了重涧殿下,又派信使前来九重天与天君理论,说扒皮抽筋也不能消他失子之痛。灵王也得了信儿,亦不远万里的撑着一把老骨头赶来为儿子求情,死活不肯相信重涧殿下会杀魔界的人。”老道说着抚须一叹。 “若是如此,此事一时定会传的满城风雨,可为何我等都从未曾听过有人提起?”几位仙友随声附和道。 “最后这事还多亏了陵御将军。那日魔族与灵族正两相对峙,天君骑虎难下,哪一方都不好得罪。这时陵御将军却带着百仙提名的奏折前来觐见,说是魔族小人行为暗给乐安公主植了蛊毒,若无青霄君救助,就要丧了命,此等无法无天的行为简直就是没把天族威严放在眼里,陵御上神一气之下就联合众仙上表,要求大力惩治魔族,以儆效尤。” “瘟蛊术只有魔族人能养成,他们就算是想要推脱也没个正当借口,也自知理亏。所以天君圣德贤明,得亏利用这一点,用陵御将军与四海众仙的愤怒气焰暂且压制住了魔王丧子的咄咄逼人。”老道将风头抢了尽,才俊才很有眼色的补着后话。 “可这都过了许多天,天君和魔族风平浪静的没一点动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苦了灵王和陵御将军,一个为了女儿,一个为了儿子,日日来求拜天君。不过听说天君好像都胡乱搪塞个借口避而不见了。”老道长吁一叹。 众人听后一阵摇头晃脑的百感交集。 “不过论到最苦的还要数重涧殿下,杀了人却又去自投罗网,到现在还被关在魔族暗牢里,也不知是生是死。”才俊一摇折扇,悲从中来。 “老弟可知,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重涧殿下杀的究竟是魔族里的哪个人?”一位仙友虚心稽首朝才俊请教道。 才俊手边折扇潇潇一合,往手心里啪的一敲,沉痛道:“杀的这位,正是魔王九祭最疼爱的儿子,魔族三皇子。” ...... 我将将站稳的步子忽的一趔,适才勉强静下来听耳根子的心也高山激流般跌跌撞撞的阵疼。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重涧会无缘无故的不告而别。怪不得那日天君与上尧君在商议什么用四海各王压制魔族。怪不得我为青霄报仇闯进魔族,失手打死了魔界三皇子却半点都没惹火上身。魔王九祭心狠手辣,又一向宠溺三子,怎么可能将此事草草了之。 原来我不是很幸运的逍遥法外,而是重涧一声不吭的为我顶了罪,我这日子才能过得这么快活。 他,他竟然傻到做了我的替罪羊。 我眼泪一个劲的簌簌往下扑,脑中浑浊的像摊泥水,天地难分,日月不辩。只那一影决然的艳艳红影像是烧着了般,将我全身灼的疼痛难忍,生不如死。 重涧,我何德何能?我又何福何幸?让你代我受过,让你替我领罪? 也不知在原处愣了多久,回神时周遭已然空无一人,无风无动,只余白茫茫的一片死沉。我拖着这一具毫无知觉的身子吞吞挪上祥云,冥想了半天才记起去魔界的路该怎么走。 你无功无德,甚至情分也薄,却能让一个人为你赴生赴死,这不是福分,是难赎的罪孽。 一路不长,我却迷迷糊糊的从飞得时高时低的云头上滚落了好几次,身上摔得碎裂的疼,这才将将唤回了我几丝理智。 我无比迫切的想要坚强强大起来,无比迫切的想要救出重涧。本无退路,他若死,我就为他报仇偿命,他若生,我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将他平平安安的带出来。 君为我死,我生君生,我在君在。 第八十八章:闯入魔界 , 魔界一向戒备森严,处处有重兵把守。上次我能侥幸闯进去,绝大部分是靠着一股不要命的蛮横拼劲,还有一部分是体内莫名喷薄的强大仙力。如今重涧生死不明,我等不及从长计议,且我对魔族的地形疆域不熟,更不知魔域暗牢建在哪个旮旯,要想功成身退不引发魔军骚乱,凡事就更要千倍万倍小心。 魔族设的结界墙比不得青丘的温和无害,竟生生削弱了我的一半仙力。为掩耳目,我依着葫芦画瓢,也照着四处巡逻的黑甲魔兵的样子幻了个形,身着蒙面铠衣,手横玄铁阔斧,很是威武。 耳目掩得好,这一路自然无人生疑,找得很是顺畅。 魔域幅员辽阔,兜兜转转绕得我头晕目眩。现如今四周古树参天,雾气洇洇,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我正东寻西瞅的看不真切,恰与前方急急冲来的人影撞个满怀。 “大胆,我看你是找死!”来人愤愤一甩衣袖,粗声怒斥道。 我略略一过眼。见那人一袭银纹藏蓝深色锦袍,腰悬蛟龙墨玉。浓眉深蹙,大眼酝怒,正咬牙切齿的盯着我。 身佩蛟龙,乃贵中之贵,这位莫不是九祭的儿子? 我一咬牙,忍吞下气,忙不跌的重重一跪,先不管不顾的猛磕了几个救命响头,压粗声音哭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的方才没长眼,竟然扰了殿下的大驾,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吧。” “算了算了。”他不耐烦的一摆手,满面躁乱,快步亦趋的走过去。 我心内狠狠一松气,正反掌压下刚祭出一半的诛缘剑仙焰。那厮又回头高声唤我,不容置啄。 “你,过来!” 我呼吸一窒,刚喘下的那口松气又退回了嗓子眼里拉得紧绷,跪在原地踟蹰犹豫了半晌。 “我叫你过来!”他见我迟迟没有起身的痕迹,语气间也杂了许多不善的警示告诫。 眼前这位该是魔族里大有来头的人物,想必定然知道重涧的下落。虽说跟着他要时时提心吊胆的提防,甚至还会一着不慎丢了性命,但怎么着也比我一个人在这儿没完没了的兜圈子来得更有盼头。再者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行路。 我麻利一站,忙碎步踩到他跟前,垂首一应,听候差遣。 穿过这一林葳蕤古树,又绕了一潭泼墨黑潭,才到了一处空旷地,不远处是有重兵把守的琉璃长宫殿。 那人正要带着我进去,守门的两个黑甲兵手中阔斧铿锵一叉,不留情面道:“殿下若没有君上的谕旨,禁止入内!” 他凶凶盯了一眼挡在胸前锃亮冷光的两把铁斧,脚步暗移,内里已有几分惧怕荏色,面上却仍不甘放下皇室高架子,皱眉厉色的冲怼上去,“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们连我的驾也敢拦,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两位魔兵相视一对,将手中刃器握得更牢紧,衷心为主,丝毫也没有退缩的忌惮意味。 他脸边几抹恶煞青黑,气而无言的左右踱了三两步,复阴阴冷笑,哼道:“如今三弟死了,二弟又一向是个病不离体的药筐子。纵观这整个魔界,父王只有我这一个能当大任的儿子,这魔界总有一天会奉我为主。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后话一顿,傲慢一挑眸,笑颜咬紧了牙,阴阳怪气的凑近道:“等我做了魔界的主子,一定不忘今日,会好好对待两位兄弟的一家老小。” 两位魔兵闻言愁眉一锁,思虑几深,下意识的垂了垂手中刃器,仍面露隐隐难色,不肯休手。 “实话跟你们说吧,昨日我在宫里失手打碎了曾经父王送给母后的玉瓶,想趁着父王母后还没发现,亲自进去看一看还有没有相似的玉瓶能够补救。再说殿内宝物众多,已然积沉了有千万多年,多一件少一件也无关紧要。”他渐渐放和了调子,一字一句,言辞恳切。 魔兵相视一番斟酌考量,终究选择退让,撤回了门前拦路兵器,各退一步宽路请道,两手一揖,低声妥协道:“还请殿下动作快些。” 魔族生性傲世自负,不常与外界往来。我常年在四海八荒里到处游乐,虽从未听说过事关魔族风土人情的只言片语,倒是常听仙友们讲魔王九祭的这三个姿态迥异,三枝同秀的儿子。 大儿子耳苍牛肚草包一个,胸无点墨却还乐于附庸风雅,常招募文人雅士吃喝不愁的养在宫里,尤爱美女。二儿子千城药罐子一个,还是个博学多才的病秧子,因自小太过体弱多病,反被呵护当成了女儿养,心中不免生出些女子情怀,尤爱男色。三儿子离笙倒是个不挑食的好养活,且男女通吃。可也品行最坏,他无恶不作,性格怪癖几近变态,尤好欺凌弱势,整日里将他的那些个女宠男宠们一同关在黑屋子里,再邀广大同趣好友前来享看男人压女人,男人压男人的活春宫图。 想他魔王九祭虽心眼小,好记仇,却也不失为是个顶天立地,筹谋大业的男子汉。可惜生出的儿子却个个有特色得很,真真是一言难尽的鲜明。 我心喜难耐,万幸是跟了个有名的草包大皇子,如此一来,能安全脱身的胜算更大。 殿门一关。举目望尽,殿内金玉满堂的一片琳琅闪闪,珍奇异宝堆积成山,不胜其数,晃得人眼星星点点的斑驳重影。 而这也只是宫殿的第一层门,比起汤汤**,只能算是小小的冰山一角。区区一个魔界,竟藏富至此,可见每千年该向天族应尽的朝贡数量究竟是被谎报私吞了多少。 耳苍在一侧的玉瓷高架上摸索了一阵,手一扭格间摆置的红釉百花耳瓶,一阵细细碎碎的木板擦颤紧接而来。声停后,高架后竟裂出窄窄一门状的暗格长道。 “你在这等着。”耳苍扭头吩咐我。 话罢便流水一迈长步,隐入漆黑暗格中。 魔族暗牢一直是魔界机密要地,非军令不可进,非亲信不可言,想必就连天君也摸不准到底在哪里。如此隐蔽之地,莫不是魔族暗牢所在地? 晚矣晚矣,我正急着追进去。暗门迅然一合,半丝缝隙都没留。 第八十九章:千城 , 晚矣晚矣,我正急着追进去。暗门迅然一合,半丝缝隙都没留。 我弹指将暗门几敲,咚咚重重的无比厚沉,连半丝回声也无,不像是内有什么较大的隔间。 “难不成魔界竟然穷到找不到个大点的地方建监牢?”我轻手轻脚的附耳贴上,耳边尖音忽得一啸,暗门缓开,将我吼吓的踉跄大退。 “你在干什么!”耳苍横眉望我,无比警惕的将手心里捧着的那一块乌鸦黑的火形石头收入袖里。 “我我我,我是担心殿下您的安危,想看一看殿下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我垂首灰灰一立,言辞忠切。 耳苍一移眼,长袖翻旋,便随便扯起金玉堆上的一只玉瓶砸入我怀里,我忙不迭的紧紧一拢。 “走吧。” ...... 耳苍步履急促乱慌,眉目四张,尽拣些人烟荒至的小道绕走。 跟着草包不正的脚步,我抱着怀中半人高的玉瓶亦走得有些颠三倒四,摇摇坠坠。看草包紧紧拽着袖口,左顾右也盼,慌得淋漓汗水。想必他袖中那块乌鸦石头才该是戏台上的头角,而这只玉瓶不过是个陪衬的幌子。 弯弯绕绕终是走到了头,路尽处是一所茅叶草屋,时有烟过。 耳苍左右瞅了一圈,蹑手轻推开门。我后脚一入,他便迫不及待的将门自内关的严严实实。 草屋败絮其外,却金玉其中,金床玉镶,燃香袅袅。倒很像一位胸有沟壑的潦倒公子,果真屋也不可貌相。 他一正身板,一正样貌,揣出个卓尔不凡,温文尔雅的风度,大步一迈,便几掀帘幛,朝深处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皱眉看我,像是想到什么要事般颇多不悦,冷声道:“把瓶子给我。” 我一疑,两手扬高,很是恭顺的将手中瓶子承到他眼前。 眼风外见他唇角邪邪一勾,也没接手,掌心里窜出滚滚暗黑魔气顺势将玉瓶朝我狠狠一推,人瓶相撞,只听到噼里啪啦的几声裂响。 “影子!”他沉沉一唤,暗处如风一闪,只留少许风过影痕,顷刻间一位五官难辨的黑影便直直的伫立于暗。 我晕乎乎的摸着头上如注而流的血河,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正想朝他那张过分得意的脸上啐几口唾沫,两眼一翻,便天旋地转的昏了过去。 懵懵意识间,只记得一路被人野蛮粗暴的拖拉着。全身麻木无感,弱弱感觉到双脚被地上崎岖锋利的尖石磨得鲜血温润。也不知被拖了多久,再接着悬空大力一抛,想必还是很曲线圆滑的重摔在地上。 我像是活死人,睁不开眼亦开不了口,只存些弱小的清醒意识躺在不知名某处。耳畔是时时不休的细微风呻,鼻尖是经久不消的熏人恶臭,又似乎有成百上千只小小软虫从我身上湿湿缓缓的蠕过。 慢慢地,体内连血液似乎也在静止麻木。我仅存的一毫意识也快要被消磨的殆尽。 ...... 再睁眼时,却是身处在香闺红罗账,软声温柔乡。 眸缝依稀间,眼前迤逦一片素灰色的薄纱蝶翼。目色渐清,其间嫣然生着一张弱柳杨花的病娇脸,坐时发尾曳落床沿,一头青丝夹耀金,丝丝缕缕如几条初春时垂下的黄柳条。 “你,你是谁!”我脑中轰然一炸,从被子里猛的一起挪退几寸,机警询问道。 “我?我救了你,自然是你的恩人。”那人一声笑,樱唇微起,雄浑不足,而阴柔有余。 我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雪白如玉的脖颈,可见其中有一块凸显,正随他的声音上下滚滑。复惊又惊,讶的我百口难言,这,这莫不是魔王那传说中尤爱男色的二儿子,千城? “你生得这么清秀可人,真不知道大哥怎么会忍心对你下如此重手,多亏老天有眼,让你遇到了我。”他可叹可怜的一吁长气,复纱袍利落一滚,拖泥不带,滴水不沾,倒一点都不像羸弱多病的人,再转目双脚一上塌,已欺身于我前。 “你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大哥,竟然被大哥施了摄灵术锁在乱魔岗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幸亏你命大,还好遇见了我,要不是我看你长得好看才亲力亲为的救治你,你现在肯定还在乱魔岗上躺尸呢。”他明眸一挑,柔如飞絮,艳如春波,波光粼粼的看向我。 看如今,这位定是那位百闻不如一见的千城殿下。今我这男子装束,又定是春心荡漾将我看做了男人。 “谢谢你啊殿下,你真是大好人。”我强颜笑着道谢。 他很满足的欣然一笑,身子一倾,又近我咫尺。我慌得一把将他推下床,却只像是吹了张薄片纸,仅这四成绵力,竟把他扑腾一声从床上掀落在地。 我“哎呦”一声叫,忙从床上连滚带爬的下来将他小心翼翼的搀起来。谁料他半道存心一拽我,我身子一歪,正不偏不倚的撞到他的怀里。 “想通了,嗯?要投怀送抱了?”他无比亲热的一抱我,立马就要来手忙脚乱的解我的衣裳,边解边道:“穿黑铠甲多累,又丑又重,哥哥不如拖了吧,我这有云织锦缎,蝶翼丝袍,都送给你。” “不不不,这黑甲服委实很好穿,威武又霸气,我看就不用脱了。”我连连挣扎。 “还是脱了吧,听哥哥声音如此甜美清脆,要是再换身好看的衣裳,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呢?”他粗气喘喘,咬牙切齿的建议道。 “咳咳,殿下听错了,我声音怎么会甜美?”我故意憋粗调子,犷道。 “你给我脱!” “不脱。” “脱不脱!” “誓死不脱。” ...... 原以为这场事关脱不脱的唇枪舌战外带撕扯咬抓会延续到绵绵绝期,却不料正难分胜负,斗志昂扬之时,魔王九祭的内侍却将他传唤了去。 他朝门外内侍柔柔一应,退身长立,一理衣襟,走至门口又回头朝我羞答答的娇媚一笑,低声道:“哥哥莫走,我一会儿就来。” 尽管我如今穿着这一身无比笨重的铠衣,可那一回头如花似玉的娇羞,却还是让我全身的鸡皮疙瘩落的更上一层楼。 第九十章:魔域故人 , 千城一走远,我趁虚给门外看守的几个魔兵点了个定身仙咒,已然遛走了有数十步,转念道德心又泛滥难收,实在惶惶难安。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救命之恩该是无以为报。假若我就这么不言不语的自顾走了,岂不是连禽兽也不如?思前想后又实在是顾忌他适才的脱衣建议,只能先暂且装模作样的给他捎个信儿。 我幻出一方小小锦帛,在脑中删删减减才想好妥帖的言语,抬手一挥几行字已跃然帛上。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自是无以为报。既是无以为报,那在下也没什么能报答的,索性就不报答了。望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喜发财,早生贵子。” 真是字字恳切,句句有理,难挑出一空失礼之处反驳。我很是满意,想必千城殿下也会更加满意。 我拈指一揉,指尖锦帛金光一落,幻成一只透明仙蝶朝着方才的宫殿翩然远去。 ...... 想当时是耳苍领我进了那间僻静的屋子,美其名曰是找我做苦力搬个玉瓶,却又对我使了个不生不死的摄灵术囚禁在乱魔岗里,心狠手辣至此,想必定是那间屋子里内有乾坤。 莫不是,那屋子里关的是重涧?我越想越焦,脚下的步子也越迈越快。幸而我认路的本事一向不差,还能循着脑中残存的依稀记忆找到那处草屋。 这间草屋地势僻远,少有人往,正是块藏人的风水宝地,却也是过了分的松散自在。结界也无,守卫也无,目之所及处空荡荡的一片,完全没有牢狱中该有的森严怖畏,厉刑刀影。 推门一脚踏过去,门风一揽,吹得帘障薄薄几掀。重紫金障间,隐隐绰绰可见一影鲜红。 如同重涧那一袭翻霞吐雾的红缎锦袍。 我倏然大喜,颇是急促的掀开手边的一重重轻帐。条条轻纱劈头盖脸的划过脸边,最后一掀,世界分明。 那人背朝于我,身上红裳如晚夕落阳,朵朵云霞暗滚。长发直披,如瀑如布淌落银河。 我正想答话,那人身子袭击一弓,又嘶声一大喝以壮声势,转目已以迅雷之势拔地而起。手中长鞭恶恶朝我一滚,游如灵蛇,鞭花纷乱,劈得纱障片片落如鹅毛大雪。 我举目一惊,幸得本仙尚敏捷有足,身子朝半空鞭痕缝隙处一翻一卷,很是游刃有余的躲过她的猛毒攻势。 我喉间一胀,半声难吐,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那位竟然是灵音,杏眸微血,脸面苍白。 “灵......”我下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正分神之际又被她突如其来的一甩鞭尾七荤八素的狠狠扫向墙壁。 “谁再拦我,我就杀了谁!”她凌空一跃落于我眼边,英姿一立,手执长鞭傲如雪松,正正对向我,语气狠厉。 摔得这一下果然不轻,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灵音。”我抚胸重咳出一口鲜血,弱弱道。 她面上一怔,眸透惊疑,指向我的长鞭轻轻一歪,犹豫道:“你,你是谁?” 我在墙边苦力挣扎着爬起,手脚并用也甚难起身,无奈中自力更生只能作罢。我两手一撮打一记响指,霎时金光罩体,黑甲一退,恢复了本身样貌。 她指向我的长鞭更歪,疑惑看了我一阵,复长鞭惊然栽地。后大大一声呼叫,忙蹲身手忙脚乱的让我扶靠在她的怀里。 “小七怎么是你,没事吧没事吧,疼不疼?”灵音一脸懊恼悔恨的轻声唤我。 “我,我没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强睁开一丝眼缝,有些不支的问道。 ...... 故友一番讲述,前因后果自然是水到渠成。 那日重涧孤身一人来到魔界伏法认罪,说是情急争执下杀了三皇子,后魔族以此要挟灵族。灵王议事时恰被灵音偶然窃听到,然红颜一怒为英豪,急燎燎像吃了火药,当即便手执弯月鞭杀到了魔界。 众所周知魔界大皇子耳苍食色成性,尤好美女。几番斗法斗下来,终是寡不敌众,敌强我弱,而将灵音围困在囹圄中的正巧就是魔界的耳苍殿下。灵音生得艳若春风桃李,本就绝色,是时再添几分醉笑沙场的女子飒爽,就很是理所应当的被耳苍看上了。然父命不可违,又不能个个睁眼瞎的放了她,若要抓去牢狱严刑拷打,?如此细皮嫩肉的美人儿他又不太乐意。 愚人千虑也必有一得,是以这草包肚里除了草料之外还算有些小小荤腥,他这才暗地里给了灵音一掌摄灵术,之后灵音便与我之前一样成了个不活不死的活死人。障眼法做的出色,自然也瞒过了所有人,魔军自为竹篮打水一场空,没留下一点活口,便将灵音抬着速速扔去了乱魔岗上。 此事风头一过,耳苍就立即马不停蹄的去乱魔岗将她的尸体捡了回来,解除术法以后,就将她安置在了少有人踏足的沼荒魔域处的草屋子,并派他一个名唤“影子”的贴身侍卫日常前来巡视。 也不知是新鲜头没过,还是真的一见情深。自灵音来后,耳苍再也没召幸过宫中其他的侍妾,每天传唤亲信前来草屋里送些各类珍宝与吃食,一有空闲也尽拿那比锅沿还烫的脸去贴寒冰似的冷屁股,越是碰壁越是锲而不舍的不轻言放弃。 灵音虽表面上时软时硬的与耳苍不断纠缠,暗地里傍着这尊智商不高的高梯子,做起事来也是无比顺手,不久便打探到了魔族暗牢的大概方位。 那日她冒险去寻暗牢,本以为会成功找到具体位置,救出重涧,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惨兮惨兮,正半道碰上了魔王九祭。九祭见她形迹可疑,周身仙气又与魔族有异,便隔空丢了她一记魔掌。 魔王的修为极高,又一贯不会心慈手软,那一掌火候太大,将灵音伤得五脏裂血。万幸她又逃脱了魔掌,气若游丝的躲回了草屋。 耳苍情痴至此,问及伤势缘由被三言两语轻易骗过,不仅医好了灵音的外伤,还偷偷窃取魔族的至圣纯物用来养护她所受的内伤。 想必那块乌鸦黑的火形石头正是魔域人人看重的魔族圣物,旦夕魔石。 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大概畏首畏尾的草包也能变成个此生难过美人关的大英雄,耳苍便很好的诠释了这个真理。 第九十一章:巧计施,谋攻略 , 重涧肯为我去顶了杀人的罪名,就算我再不通情事,也能觉察到他待我的绵绵情意与良苦用心。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就如同青霄待我是一样的道理,青霄不爱我,所以勉强不得。我亦不爱重涧,也勉强不得。 但凡情爱都图个随心自在,这样才能爱的称心如意,无怨无悔。勉强只会苦了自己,顺带也苦了别人,真是万般无奈。 佛语曾说,由爱生嗔,由爱生痴,由爱生恨,由爱生念。灵音之于重涧来说,即便深爱,也是勉强不得。假若我和盘托出重涧入狱的实情,以灵音待重涧的深情似海,想必再宽容大度的人,也会与我心生嫌隙。我在魔域本就举步维艰,若是再窝里斗反就更难全身而退,倒不如闲暂不告知,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救出重涧。 魔族暗牢的所在地一直是四海中人人各执己见的千古谜题。除了内部的核心贵胄自家人,就算是天君临凡也十有**的寻不到。 如今唯一能安全接触到的魔域贵族也只有大皇子耳苍,就算他再是个胸无城府的草包,也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怎会轻易向外人道明魔族暗牢的具体方位究竟在哪。现在重涧生死未卜,必须要速速想好对策,思来想去最快准狠的方法就在灵音身上。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灵音秀眉一拧,疑惑问道。 “灵音,你想不想救出重涧?”我看向她的眸间几暗忽明,探身握住她的双手,悄悄的试探。 “小七,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办法了?”她两眼放晴,目不转睛的望向我,反掌握紧我双手,难掩喜悦的语气轻颤。 “耳苍殿下不是放言要娶你吗?我的办法就是,我要你嫁给他。”我言辞不虚的望向她。 “要我嫁给他?”灵音一脸惶恐难信的撒开我的手,有些疏远的别过脸,语气乍寒。 “是,只有你嫁给他,才能成为魔界皇妃,你若想知道魔族暗牢的所在地也十分名正言顺。” “这,”她扭头有些动摇犹豫的望向我,眉目间思索难定,又直言不讳与我道:“可小七你是知道的,我爱的是重涧,我想嫁的也是重涧。” “你放心,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嫁给那个草包。我是让你假借着成亲的幌子来获取他的信任,然后越快越好的问到暗牢的具体位置。那时我若是没救出重涧,就会给你隔空捎个口信,你快些自保逃跑,不要再管我了。要是我救出了重涧,就来找你汇合,我们一起逃走。”我板过她的肩膀,目光炯定的看着她,无比诚恳。 灵音看向我的神情渐而回暖,一向烈性洒脱的女子在不见底的情爱漩涡里也免不得优柔寡断,万分犹豫道:“小七,这样能行得通吗?万一不但救不出重涧,连你也......” “我们只能这样做,也必须要这样做。这些天灵王日日跑去天宫找天君求情,天君都避而不见,可见是天君是想一碗水端平,不想再与魔族多起事端,假若长此以往,这件事必然会不了了之,天君这是有意不管不问,让魔族自行处理此事。若是晚了重涧定会没命的。”我紧紧锢住她的双肩,不留余地的打断后话,急迫道。 “小七,谢谢你,谢谢你是唯一肯帮我的人。还肯以身涉险,不图回报的去救重涧,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她眶外泛起弱红,说着就要屈膝跪地。 “灵音,你快些起来。”还未等她跪下去,我便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捞扶起来。这因本就为我而种,这果自然得由我来捡,着实难受起她这一拜。“这是我应该做的,再说我都当你们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小七,我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交上你这么好的朋友。”灵音双眸莹润咬泪,万千感恩浓墨重彩的晕染在脸上,哽咽难言。 ...... 灵音是玄笙灵尊的外甥女,父母双亲为保灵界免于战火洗礼,皆在两万多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中双双归亡。灵王为抚恤烈士,以彰仁德,就破例将她封名为泽丽公主,一直由灵后亲自抚育,地位形同灵界王室的嫡亲血脉。 若要凭她的身份做个魔族王妃还算是绰绰有余,只是要成大事必掩其身份。耳苍一直以为灵音只是个魄落魔域的四海散仙,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就随便去找魔王请了道纳娶偏房夫人的婚旨。四海八荒中的贵族王室都以多妻多子为尊为荣,再说耳苍食色成性,后宫中清一色的全是女人,纳娶夫人更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魔王一旨诏书应允了此事,婚时就定在五天后。 因是纳偏妾,娶嫁之事就一切潦草从简。既不宴宾客,又不拜双亲,就送来了一身简陋喜服和若干首饰,只等着时辰一到,蒙上红盖头入洞房,早早生贵子。 虽说耳苍给不了灵音尊贵的王妃地位,但草包也自有一份执着的草包情。自从魔王承了他的婚事,他竟比往日更为上心,还自掏腰包为灵音置办了丰厚的嫁妆,整日屈驾来草屋里头嘘寒问暖,大献殷勤,害得我日日只能窝藏在床缝底下。 火烧屁股似得等了三天,灵音终以“夫妻之间应坦诚相待”的临婚誓言说动了耳苍,问来了魔域暗牢的具体位置。 这千辛万苦求来的暗牢位置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竟是我与灵音皆光荣躺过尸的乱魔岗之下。乱魔岗之上为明牢,岗上设有一处乱魔地眼,地眼之下便为暗牢。 临行时灵音千叮万嘱,又念诀引剖出一直安放在心口处养伤的旦夕魔石交与我,恳言托付道:“小七,魔王处事狠辣,重涧杀了他的儿子,魔王对他就更不会心慈手软。你把这块石头带着,好给重涧疗一疗身上的伤。若是真的救不出他,你要快些逃跑。” “好,灵音,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重涧救出来的。”我郑重接过她手中的魔石,拍了拍她的肩膀,坚定道。 第九十二章:惊心乱魔岗 , 重涧生死未卜,此次暗牢之行也必然是九死一生,事至如今就算我再有心,也很难顾得上临儿的下落。 亏得当初上尧君心思缜密,怕我在天宫里惯会惹事生非冲撞了他人,去雾泽山闭关前特地在玄鹤那里留了三张天界仙人传信用的仙蝶锦帛,好遇事时拉揽帮手救急,后玄鹤又依言转赠给了我。 在天界中住久了的神仙一惯都喜欢端着个高人一等,高贵脱俗的大架子,既是与众不同,事事都必要别出心裁,传个小口信亦是如此。仙蝶锦帛正如其名,是张被打扮的花里胡哨的传信纸。帛上写信,后化成一只晶莹剔透的仙蝶,再依着传信人的指令飞入收信人的手里。真真是一把无聊时能与故友卖弄闲情逸趣的好手段。 第一张绢帛被我送去了千城那里暂表感恩。临行前又传幻出第二张绢帛,心念所至,抬手一挥帛上已勾出几行干练的言辞。 “我未曾寻到临儿,看临儿是否回宫?是否安全?若无速去寻。” 我看着飞往紫栖宫方向的那一只仙蝶渐而渺小入云,终消失难寻,神思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愈发无根无底的慌错。自上次暖儿与玄鹤被我灌得烂醉,也不知如今酒醒了没有,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收到我送的信。真真多事之秋横祸多,越是急躁,一颗心就越是无处安放。 ...... 魔族自始之日便设有乱魔岗,但凡是魔域中无地位无亲眷的将死之人与处死之人皆是一卷草席裹身被抛尸此处,后死尸越埋越厚,臭气熏天,渐而无人问津。谁料到越是稀松平常之地就越是暗藏玄机,越是危险机密就越无重兵守卫,想必那些引以为见识广博的四海众仙们死也想不到连魔族人也不愿踏足的埋尸地之下竟会被设下魔族暗牢。 惊鄂之余也不得不感叹一下魔族人这一手暗度陈仓的好本事。 虽说我上次不慎被耳苍小人算计,被人扛着扔来了乱魔岗躺了数多时辰,意识低迷之际鼻尖还能浓浓萦出那一股令人作呕的糜烂腐味,如今两眼再一观虚实,见岗上残肢白骨叠堆成丘,蛆虫簇簇慢蠕,顿时胃里江河翻涌,难以自控。 真真是多亏了我这身英俊不凡的男子装束,这才能让千城殿下春心萌动,肯将我从尸体蠕虫堆里将我捡回来。 我从里衣中撕下一条长布,紧紧系在发后,将口鼻勒得不留缝隙。闻不见为净,这才能勉强稳稳当当的踏进乱魔岗上。 听灵音说,乱魔岗之上有一口能包罗万象的三寸地眼,这地眼便是魔族暗牢的入口处。可放眼纵观这百里地,过目时荒芜沉寂,暗压压的黑雾沉沉下落,连一丝稍稍明丽的颜色也难寻,只远岗上的腐体堆上生养着几棵枝躯枯黑的参天大树,虬枝密密,片叶不生,看来很是奇特。 既是地眼,顾名思义该是设在土地的表面。 仙术与魔术不同根亦不同源,差别甚大。我怕随意使用仙术会惊扰魔族他人,只能徒手掀开地上铺了几层的残肢零体,一寸寸的去寻探地底上究竟有没有三寸地眼。我脚下踩着的尸骨成千上万,耳畔回荡着时往时来的弱弱呼号,鼻子里透进去的是恶臭滚滚,手里翻着的是腐肉白骨。刚开始还会抱怨几句,呕吐几声,到后来挖到身心疲惫,十指滴血,我趴在地上,心神无思,只想去闷不做声的重复双手下这一个动作。我只有扒开压积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只有我不停不断,不屈不挠的去找,重涧才会有一丝生机,重涧才有可能活着出来。 我不能让他死,起码,不能为我而死。 “走!”仿佛有人在我身前一声沉叫,手臂从我身前一穿,再不辩日月的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被人扯着正置身于那几棵大树之后。 我强强一抬眼皮,眼帘之外却是那位千城殿下,一眼惊慌,如挨了一头棒槌般猛一清明,正要抽身逃跑。他快如离弦的急箭,猛一拽我手臂,眉目间尽是警惕戒备,将我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嘘。”他举出食指轻抵在我唇上,牢牢噤住我即将破口而出的声音,眼色往树外淡淡一瞄递。 我亦随他的指示目光偷偷瞄向树外。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乱魔岗上此时却密密布满了四处巡查的黑甲魔兵,远远隔岗观望的是耳苍与一位身着玄金铠甲的将军。 “旦夕魔石失窃了,大哥在奉父皇的命令寻找魔石。”千城探身悄悄与我道。 “魔石失踪为什么要来乱魔岗这种地方来找,难不成还能是死人偷的?”我故作吃惊的看向他,眸光几流,假意试探道。 千城闻言略有深意的一盯我,眉眼间张扬笃定,慧眼如炬,像是窥破了某种天机后的狡黠镇静,丝毫没有那日初见时的娘里娘气。 我双眸一过转,不着痕迹的几躲几藏,正想从他手中抽回臂肘。他复又紧紧一拽,无比敏锐的束耳一听渐而逼近的祟祟脚步音。二话没说抓起地上一把灰土使劲往我脸上胡乱一搓,后又腾空一手在胸前大力一扯,金丝领口“刺啦”一声被撕个半裂,顿时雪白倾泄,春光大好。 我正不胜惶恐的低眼几闪,他却又一把将我拽了出来,故作慌乱的一拢衣裳,眸光冷冷几瞄,一脸被坏好事的烦躁,不怒自威,挑眉道:“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好不容易找了个没尝试过的好地,你们也敢来坏我的好事?” 这,这千城殿下还真是别致鲜明,勇于脱离世俗的尝试新鲜事物,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在万千亡灵雪亮的眼睛前行男女苟且之事还算是一出好事? 几个魔兵隐涩一看我,又怯答答的一瞅千城,脑瓜一转,顿时参领透了其间的来龙去脉,见怪不怪的垂手一立,恭道:“属下奉大殿下的命令前来寻盗取旦夕魔石的贼人,不知二殿下在此,属下得罪了。” 千城凉凉朝他们一瞥,无比扫兴的一哼,拽住我的手正要转头离开,身后两缕风一过,耳苍的声音便随步而来,十分不善的唤道:“二弟。” 第九十三章:千城的交易 , 耳苍的声音自背后随步而来,十分不善的唤道:“二弟。” 千城闻声身子一滞,握我的手在袖下僵僵悬着,旋即掌心又一紧,回过头来笑得温柔含蓄,问候道:“大哥可找到盗取旦夕魔石的凶手了?”,转目又十分讶异的望向旁侧那位一身威武豪气的金铠将军,两手一鞠礼,敬道:“舅舅怎么也来了?” 老将军别脸一嗤,扇得脸上层层赘肉几晃,却是横眉不理。 耳苍挑眸环我一周,待看到我被黑泥抹得面目全非的脸,几皱眉心,想是并未认出我来,又不可置信的看向千城,颇傲慢道:“二弟眼光真是很独到,你好断袖龙阳,父皇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也不能给我们魔族招黑呀,竟然也能看上这样的货色。”他说着长指一移,就要去捏我的下巴。 我下意识的打掉他即将覆上来的**爪子,忙怯生生的杵到千城身后。 耳苍望向我的双目一寒,袖下双拳一握,愤怒命令道:“把这个对主子不敬的狗奴才给我抓起来!” 他身后立着的两人闻言一应,立即执刀扑过来。 千城身子如风一动,恰满满当当的挡在我身前,抚唇几声不足气的轻咳,身形瑟瑟,虚弱道:“方才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我与这位小哥的关系,大哥是要存心和我过不去,将他抓去么?” 语气虽轻飘如丝,眸色却弱中生锋。他说罢眼中尾光朝两位魔兵漫不经心的一扫,竟威慑至此,将两人唬得一脸慌张四溢,步子几退。 “我等是奉魔王的命令来办事,旦夕魔石是魔族圣物,万万马虎不得,但凡是乱葬岗上留有气息之人,都要严加拷问,还请二殿下顾全大局,将你身后的这位交与我们。”那位将军雄步一迈,身形又颇是魁梧富态,将我与千城两人皆笼罩在半片阴凉地里,眼如铜铃,惺忪一睁,倒真有几分大敌当前的紧迫感。 旦夕魔石本就是被耳苍盗走的,如今惊动了魔王,却又贼喊捉贼,大动阵仗的前来搜查。既是搜查,却又不是天罗地网式的全面搜查,只是在区区乱魔岗中大动干戈,这其中必定大有隐情。 “舅舅此言差矣,父皇一直德智双馨,即是要受严刑拷打的重刑,就更是不能冤枉好人。这位小哥明明是我从宫中带来乱魔岗与我,与我......”千城说着脸边霓霞轻漫,羞羞一掩长袖,只露出一双晴川晴日的艳丽眸子,弱而多媚,又小声道:“自然是来与我交欢的。” 老将军一听如此春心泛滥的坦诚言辞,老脸一红一暗一沉沉,面皮几褶,啧啧几声不伦不类的嫌恶长音。 千城顺势往怀中一歪,婀娜多情的倚靠在我肩上,过腰将我紧紧一抱,又乘胜追击道:“宫里人都知道我一向喜欢在各种地方尝试合欢交合术,也就独有乱魔岗从未试过,今日一试果真刺激,要不要让侄儿再去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姬妾,让舅舅也在这里体验一把。” 老将军那张老脸红得发了紫,满面气愕,双唇颤颤相碰,也难言一字。 真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看来千城这嘴除了喝药,还很能说会道,竟能让人羞愤难当,哑口无言。 耳苍一见撑腰的人也不甚折了腰,立即一脸软趴趴的奄奄无神,眉峰几撮也没想出什么能说的话。 千城一拽我手,在掌心很是自得的重重捏几下,面朝两人一颔首,“既然舅舅和大哥还有公事要忙,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要和我的小哥去共度良宵了。”说着拉着我就走。 假若魔王盘问琉璃长殿的守卫,那两个守卫定会说出近日里有谁进去过那里,拿走过什么东西,也定然会说出耳苍不久前正巧来过此处。明明是耳苍偷走了旦夕魔石,今日事情败露后非但无罪,竟还带了一群侍卫明目张胆的前来乱魔岗寻找下落。 难道他兴师动众的来乱魔岗是为了找我?当初他与我一同去了琉璃长殿,守卫既然会供出他,也自然会顺理成章的供出我。如此一来,也正好能解释的通为何我明明亲眼窥到了他偷走魔石却并不杀我灭口,为何对我施用了个不生不死的摄灵术,为何将我扔来了乱魔岗。原来是他自知终有一天事情会败露于众,这才提前找好了个替死鬼,关键时刻再从乱魔岗里将我找出来,让我去做那个千夫所指的偷宝人。 何其毒辣!何其缜密!怎么也不像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做出的毒事,要么是他在故意假装草包白痴,要么就是他背后有人在出谋划策。 若是我铤而走险,冒死承认是我盗取的旦夕魔石,定会被押入魔族暗牢中。与其白费力气的去找乱魔岗上的地眼,倒还不如跳进他人的圈套,让他人送我进去。 思极此我脚下步子一滞,狠狠甩掉千城的手,朝背后魔兵高声喊道:“旦夕魔......” 后话还未喊出口,千城长袖卷风于我脸边急急一扫,下一瞬手就紧紧覆盖在我唇上,远远朝耳苍与老将军悻然一笑,又若无其事的黏靠在我身旁,腰肢一摆,复又花枝招展的拽着我离开。 一路他脚下步子像是撒了欢般越走越快,直到偏僻处才慢慢顿下了步子,满面苍白,气喘吁吁的停靠在树边歇息。 “怎么,要去送死吗?”他说着额上虚汗滴滴往下淌落,手指在我掌心狠狠几掐。 这深仇大恨的几掐果然是良药苦口,我痛的轻唔出声,猛然回神,一把从他手中抽开手,怒道:“你有病啊!” 他也不恼,继而挑眉望我,手指几揩脸上虚汗,惨白如雪的唇也渐渐有些回暖,晕出几分红润颜色,“你还真是很有良心,竟然还知道给我留信,还说什么无以为报索性就不报了,歪门邪理!” 他一脸运筹帷幄的胜者傲意,十分病态娇弱的脸上也染上了些即将铺满的曙光,又道:“既然身上还揣着旦夕魔石,你还敢去乱魔岗,不要命了?” 我心里一抖,无比警戒的看向他,默默退了数步,正要逃跑。他又闪电一划,拽紧我的手,笑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你若帮我,我就帮你救出暗牢中的那位灵界皇子。” 第九十四章:千城的交易(二) , 千城闪电一划,拽紧我的手,笑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你若帮我,我就帮你救出暗牢中的那位灵界皇子。” ...... 他只是如此一说,后又半唬半骗的将我拉去了他的宫殿里锁着,门栓一插,半晌不见人影。既不杀我又不说具体怎么个交易法,只派几个心腹在门外看管。 都说魔界二殿下体弱多病,难成大器。如今看来,他一个以药为食的怪癖皇子,却能对我的行踪与目的了如指掌,且心机难测,这种擅长在背地里呼风唤雨的人,着实是令人畏而生寒。 转眼间离耳苍与灵音的婚期只剩一天,如今我被逮入笼,除了耐心等待千城所说的交易外,万不得已时只能在魔界里鱼死网破。重涧入牢本就因我而起,假使非但救不出重涧,还让耳苍那草包侥幸抱得美人归,那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坏买卖,倒不如抓紧给灵音传个信儿,让她趁早离开魔界。 本以为我会呆在天宫里安贫乐道,却怎料还没过几天,这三张救命锦帛就被用个精光。若是锦帛的主人他日归来问起,又将是一桩费心费口的买卖。 我无比惆怅的幻出仅剩的一张仙蝶锦帛。依着灵音的性子,假若我据实相告没有救出重涧,她断然会一意孤行的拼死去救,反复思量一番,为了顾她周全,我也只能编个善意的谎言。 “我已安全救出重涧,重涧伤势颇重难以逗留奔波,所以未能与你汇合,速回灵界。” 我引诀一念,锦帛临风成蝶,翩翩朝门外飞去。 仙蝶刚入门缝,一袭瘦影开门踏入,五指一握,正不偏不倚的将仙蝶揽入手心里。 “等着急了?小哥,哦不,是该叫美人儿。”千城懒懒落下手,眯眼并不意外的朝我微隆的胸部暧昧一笑。 我手肘相叉往胸前警惕一挡,双眸一厉,无比愤懑的望向他。如今性别也被全然识破,千知万知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 他轻轻扬起手,眸色闪烁,十分有趣的看着掌中仙蝶临危求生,扑腾腾的大力挥舞着双翅,边笑边朝我道:“你之前送去我宫里的那只,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我情急之下往他手里一扑,却正正扑了个空。他身子一侧,很是完美的挡回了我即将飞出去的身子。 被我这不轻的身子不轻的一撞,他面色显然有些发灰,后不可置信一瞅我如此体魄,几声弱弱轻咳。 “仙蝶还我,交易是什么,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此行目的,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求你让我死之前见一眼重涧,我死也能安心。”我心里焦灼,实在难与他嬉笑打趣。 他咳得面色潮红,肩膀一碰我肩膀,眨眼凑近我,低声问道:“你为何如此关心暗牢里的那位灵界皇子,难不成他是你的心上人?” 我顺势一推他,朗声怒道:“与你何干!仙蝶还我。” 他灰白的双瞳里渐渐开出些淡淡的姹紫嫣红,唇角一勾,有几分笑意深深,随后一摊掌,仙蝶便自他掌中翩跃飞出门去。 “你说,我三弟与灵界无冤无仇的,灵界的那个皇子杀他做甚?”他惋惜一叹,眸风略有深意的转向我。 真是悔不当初!初初青霄为乐安断臂,我怒气妒气愤气一窝聚,有气没处撒,就归根结底的算到了魔族身上。本想着前来魔族象征性的闹一闹,壮一壮闲人庄不受欺辱的名声,谁料却杀红了眼,也不知是自哪来的一股奇异力量与我相掺杂,竟一掌失手打死了魔族三皇子。 本就是我草菅人命,自是理亏,我紧紧一抿唇,踟蹰半天也讲不出什么豪情壮志的话。 他看着我,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锋芒毕现,笑得花枝乱颤,“杀得好,杀得好。” 自古老子财官儿子抢,莫不是这位千城殿下表面看来柔弱无害,实际上也在觊觎王位,暗地里尤其乐衷于勾心斗角,日日与弟兄们明争暗斗的好不欢腾? 他抚着胸口顺了顺气,一笑过后,苍白无色的脸上顿时多了些盛放的浅浅微芒,眸里盛着笑却生冷意,淡淡望我,很是直白道:“你助我升官发财,我助你救出情郎,这交易你看可还行?” 我疑惑的看向他,万分不解的摇摇头。 他挑眸一看我,胸有成竹道:“如果没错的话,大哥大费周章在乱魔岗找的人就是你。父皇一向疼爱他,肯定不会相信是自家人偷走了魔石。只有你与他一同去了琉璃长殿,所以他不杀你,只对你用了摄灵术,将你扔在乱魔岗上,只待事情败露后,将旦夕魔石放在你的身上,这样你偷走魔石的事情自然就百口莫辩,顺理成章了。” 千城讲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正巧与我之前所想一致,我连连点头。 “只是他还不知道,他即将要娶的那位夫人好像与你是一伙的吧,她是不是早就把旦夕魔石给了你?让你去救暗牢中的那位灵界皇子。”他眸色闪闪如垂落的繁星,明知故问道。 这种被一猜全中的感觉就像是光天化日之下剥光了衣裳让过路人游街观赏,还要时不时的顽强承受路人扔来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真是很令人不爽。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最好趁早把我供出去,好升官发财。”我冷冷道。 千城抹脸柔媚一笑,葱白指头卷了卷耳后垂下的一缕银丝,“此言差矣,光明正大的升官发财难免会落人口舌,能偷摸着升官发财才是好的选择。而我想要偷摸着升官发财就要靠你了。” 我被他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绕得云里雾里,脑瓜不够,实在难忖透这话里的深层意思。 他双瞳越聚越寒,冷而锋利,深深望着我,不像是一个多病公子,却像是一个坐筹帷幄的王者,“你去父皇面前揭穿大哥是如何指使你偷取旦夕魔石救他即将要娶的那位夫人的,然后父皇定会把大哥和你押入暗牢里审讯,那时我会助你脱身救出那位灵界皇子。” 我双眉一聚,复豁然贯通,恍然道:“你是想借我之手让魔王把耳苍关进暗牢里,后对他生戒备之心,这样魔王就只有你这么一个衷心耿耿的儿子,这样你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引起他的注意,然后被他重视提拔。” 千城闻言勾唇,轻轻一拍我头顶,笑道:“孺子可教也,看来你还不笨。” 我很不客气的打掉他的手,问道:“那灵音,就是耳苍要娶的那位夫人该怎么办,我一旦按照你所说的去禀告魔王,一定会牵连到她。” 他指了指门外仙蝶飞过的方向,邪邪的一瞅我,“你不是给她送了信么,那时她已经走了你还担心什么?” 面对他如此周全的未雨绸缪,假若不是战友就定是一位难缠的对手,着实令我惕心四起,“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在暗牢里助我救出重涧,万一你达成目的,魔王将我与耳苍关进了暗牢里,而你又撒手不问,我岂不是被你过河后拆了桥。” “可是你没别的选择,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再说我把这么周密的计划都告诉了你,假使让你留在魔族暗牢里,我也不安生啊。” 第九十五章:运筹帷幄,终入暗牢 , 煞魔殿外。 “记得从现在开始,一切都要按我说的去做,千万不要手软。还有,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所有的事都是耳苍殿下指使你的。”千城一掩唇,抵回嘴边的几声弱咳,向殿内一探眼,又笑着望我,拂袖入殿而去。 千城前脚刚走,后脚我便开始大张旗鼓的要闯入殿内,与殿外几个守卫刀光剑影的缠斗了一阵,喧嚣声终于引来了殿内魔王的注意力。 “何事如此吵闹?”殿内长声过耳,威而严,铿锵回旋。 我故意出了一招差错,两个魔兵侍卫正中下怀,将我押入阔斧之下,虎步一迈,押着我朝殿内走去。 双脚一步步踩落地面,回音清晰。我眼底刚映出不远高座底下的那一双玄底金边长靴,还未来得及往上细看,便被两位魔兵大力一抛,身子一倾,倏然重重跪入地下。 殿内笙歌落,曼舞停,一阵子的鸦雀无声。 “你,”只一字,平稳却威邪,自长靴之上缓缓砸下来,一番无声审察紧紧压迫后,又问道:“你为何要闯进殿里?” 我屏住呼吸,慢慢仰起头,自下而上,一双风霜淬炼的犀利双眸豁然映入帘里,正十分平和的凝向我。方额宽脸,着一袭点金黑袍,不怒自生狠严,气势压平白无故多受了魔王一掌,但事情进展也算如人意,一切都在按照千城的事先规划循序渐进的发展。如今再想救出重涧万事俱备,只欠千城这一把东风。 ...... 魔王那一掌属实不轻,打得我神识难聚,飘飘涣散。自入暗牢后,又整日被浸没在一种气味熏人的黑水里,越发昏沉。 不见动静的隔壁牢中今日却哭喊连天,一哭二闹三上吊,哭天喊地的大诉冤屈,吵得我不得安生。想必是魔王从那封信里寻出了蛛丝马迹,将耳苍也抓了进来,如此一来,千城也快要来了。 我神识渐弱,避水咒也念的断断续续,几口黑水呛入腹中,便如蚁虫钻般啃咬生疼。 一声水花哗啦大响,乍得我灵台一瞬清明。身子一轻,破水而出,我弱弱呼吸到一丝空气,便落入一个十分瘦弱骨感的怀抱里。 “我还没来得太晚,是不是?你醒醒。”他有些急促慌张的确认着,肩上未痊愈的伤口渐而晕出了几抹鲜红血丝。 我强强睁开眼,见到是他,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放下,心里轻松,面上却还是没有力气笑一笑,只低声嚅道:“还好,我没有信错你,你终于来了。” 第九十六章:暗牢危机 , “你撑住。”千城盘膝端坐于我身后,附掌一股暖气朝我背后源源不断的深入,直达五脏六腑。 我渐渐有些回过的精气神,迷迷糊糊的问道:“魔族法力一向救人的同时也伤人,为何你的法力却是如此温和,竟不会反噬我?” 此言一出,我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他贴于我肩后的双掌抖得轻轻一弯,旋即双手聚力猛然推送,暖流滚滚如千军万马挥鞭扬尘而过。 千城一收掌,我五体难撑,全身虚脱的向后栽去。他顺势将我一揽,正好栽于他肩侧。 “你还好吧。”他喘息声未定,底气苍白,细碎的密汗比针脚还稠,一滴滴的落于我肩上。 “好多了。”我慢慢睁开眼,映目便是他肩上那一朵愈渗愈艳的血花。危难之中遇到雪中送炭的人,难免心生感激之意,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边说边将我搀扶起身。 “来人!”他朝狱外高高一喊。 牢外魔兵闻声提刀进来,一踏门惊声还未起,千城轻轻一弹指,指间银针如开弓之箭,闪电一过,无声无痕,便直直捅进魔兵眉心。 眨眼间魔兵一命呜呼,还未来得及倾空倒下便被千城隔空一卷丢入黑水池中。池中黑水如墨,静而深流,被圈圈荡出的血水涟漪一漫,四方铁链闻腥而动,如藤蔓曲折而生,顿将魔兵牢牢缠起,牢牢悬于水央。 “就算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逃掉,给我打掩护,你也不能杀他啊?”我扭过头又气又愤的质问道。 我不愿欠人恩惠,救我却为我杀无辜的人,救我却让我活的难以安生,我受之有愧,心中难安。 千城执起绢帕轻轻抹了抹手,闻言有些好笑的看着我,唇角一嗤,尽是难明嘲讽,“从你答应和我做交易的时候开始,想救人就要先杀人,天底下可没有那么多好做的买卖,要么收起你的心软去救想救的人,要么就去用你那所谓的善心去做一个好人吧。” “我要去救人!”我坚定执着的望向他,脱口的话几乎斩钉截铁。 他一勾唇角,眸过艳丽,如暗夜中的花开一瞬,悠悠看向我,都是志同道合的满满欣赏。 这目光炯炯,殊途同归,如一根是非分明的带刺羽箭让我心中一疼,全身惶恐。原来我也是个一直披着善良外衣的刽子手,一旦认定的前路有所阻碍,也还是会不择手段的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是滥杀无辜。 所谓的善心与不忍,不过只是给自己的良心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对,你说的没错,我想我成不了一个好人。”我淡然看向远处,一勾唇,是笑又奇苦无比,几分失落,几分自嘲。 ...... 千城抬手一幻,我一身囚衣褪尽,又着上了那一身初来魔域时的玄甲黑袍。 “我不便露面,路上我已安顿好,自会有人来引你去关押那位灵界皇子的暗牢。”他淡淡看着我,见我迟迟不应声,一皱眉心,又怪里怪气的追加道:“你不必忧虑,危急时自会有人助你。” “嗯。”我沉沉应声,一想到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打打杀杀,心中更是难安,越是难安就越是想找一个依靠。千城虽亦敌亦友,也毕竟是魔界中于我来说最热的炕头,不免心生亲近,“谢谢你。” 他有些意外的一瞅我,眸子漾漾如一瞬璀璨的烟花,又归于冷寂,十分疏离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不必言谢,再说我答应过人的事,从不愿欠人。” 话毕长袖一掀,便了无踪迹。 我一正身板,醒了醒神智,大步朝门外走去。 一出牢门,一侧暗路中传来几声扑腾的沉沉扇音,便自暗处飞来一只颜色颇是鲜亮明艳的青黄鸟,啾啾啼着围我飞转了几圈,像是在传递什么讯息般,几步一回头的向不远飞去。 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想必这只鸟就是千城口中那位为我指路的人,我提腿便疾步追了上去。 四海仙人能真正见识过魔族暗牢的屈指可数,大多都只是在危言耸听的卖弄想象力,而我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如今却货真价实的见识了一回。 小道暗狭,风声呜咽灌耳,磕磕碰碰的跟了青黄鸟一阵,路渐宽,豁然开朗。 我一步迈出,眼见着那鸟一抖翅膀,顿成一捻青烟,消失不见。再平目四望,只见小道尽头峭石嶙峋,一处山捱绝壁,脚边下劈有一道深不见底的细缝,如临深渊,其中黑雾翻腾如浪。我脚下微微一动,顿有剥落的碎石块如急雨滚入缝里,半晌也不见落地的回音。 此地面临四壁,别说是暗牢,就连一丝人影也无,可青黄鸟煞费苦心的将我引到这来定有蹊跷,莫不是脚下这一道能容许一人通过的深缝是牢狱入口? 我正欲低身一探究竟,四方壁垒轰轰一震,顿有乱石滚滚,飞迸相撞。裂石缝隙间暗影如风一驰,顿有数十个魔兵迎面而来,身轻如檐燕,脚勾峰石,飘悬于四面八方,将我水泄不通的围得紧固。 我引诀默念祭出诛缘剑,手心青光翻滚间,悬于壁上的数十个魔兵身快如电,影影绰绰的朝我一窝蜂的涌来。几招几式我还能强强应付,且我受魔王那一掌尚未痊愈,敌我力量悬殊,况这些魔兵又异于常人,身体竟如云似雾,纵使被刀剑刺中也毫发未损,不大一阵我就满身是伤的惨败下阵。 我年少时体虚多病,很难养活,青霄便在我体内放了一颗已故故友的内丹养着,据说法力无边。虽说这内丹不是我修成的,但年复一年的在我体内滋养着,总与我息息相近,有些灵识。 有一日听青霄讲道,说是凝心静神将神识封存,神识涨满后自会破裂溢出,从而会唤醒内丹的深层修为。这种方法是专为那些修为尚低的神仙们在危急关头寻出的保命生存法,却也是把双刃剑,一旦差错便会玉石俱焚,走火入魔。 如今想要击败这些魔兵,这也是我唯一能尝试的办法。我织出仙障一罩,隔避外界喧嚣,闭目调息,心中越是宁静,身上那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强大力量就越是汹涌,东闯西撞的在我身上不断游走。 我神识越封越紧,渐渐无一丝空隙,幽幽一暗,竟有些走火入魔的炼化。与此同时,背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掌猛力呼啸而来,如火燎原,直直推入我体内。这一掌冲劲浩大,我似被一线未断的游丝猛然一拉,神识重聚,睁眼间外围数个魔兵皆被震得烟消云散。 我脚下一空,便跌入那一缝万丈深渊中。 第九十七章:相逢 , 我脚下一空,便跌入那一缝万丈深渊中。 适才助我的那一掌无边深厚,气蕴却是如此熟悉,似是曾在哪儿领受过一般,我一时失神竟被冲力推入深渊中。 缝内漆黑如夜,伸手难见五指,耳畔风过,时有断断续续的呼号呜咽,如百鬼夜哭,乱人心神。我如流星般直直坠落下去,周遭满是天罗地网般的密乱结界,仙族法力也难使得,只能保佑不要摔得七零八散,自求多福一个还能看的死相。 “小七,小七......”耳边有人颇为急切的声声唤我,拢于我肩侧的手掌越收越紧。 我浑浑噩噩的睁开眼,眼缝外依稀间一团似火烧的艳艳灼红,眸光渐清,那眶外的却是重涧,眉眼憔悴,眉眼亦倾城。我狠狠的愣了一回神,梦里一番游走,才晓得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看花。 我发自内心的激动,唇角一撇,明明是笑,眼中却盈盈,立即便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密如豆雨的滚砸下来。 “哭什么?”重涧眉眼一弯,似是被我感染般,眼眶边亦红霞染染,两手一曲,将我在怀中拢得越发牢固。 “没哭,没哭,没哭,我这是喜极而泣。”我大大咧开嘴,灿烂一笑,随手胡乱抹了一把泪,自他怀中缓缓站起身。 他也慢慢随我直起身,目光久久凝于我,似有山重水复的千言万语,却又不说,原本灰暗的双眸渐渐有些晚霞漫天的温馨。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干一笑,随意扬了扬手,不着痕迹的挡回他内敛却又厚重的目光。彼此无言了半晌,他轻步迈过,带来几岸清风,正正端立于我眼前,眸中隐隐水汽落成霜,经久不消的结在眼眶中,白白茫茫如烟浩瀚,却是温和的笑着,语气发颤,“还好,还好我还能够活着见到你。” 我虽从未经历过风月情事,但自小在人间事故间摸爬滚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如今他这目光如思如慕,情思万缕,虽身处险境,却毫无命悬一线的担忧恐惧,都是些久别相逢的安宁静好,倘若我猜的没错,眼前这人不是白痴就是痴人。 重涧又怎么可能是白痴? 我越想心中越乱如麻线,越想越觉得自己忒不厚道,竟将灵音当做钓大鱼的诱饵,此情此景是如此像情妇诡计多端巧算计,正瞒着正房私会情郎。 “我,我也是很高兴能见到你。”我嘿嘿一笑,故意移开注意,眉目四张的向四周探望。 情爱之事如丝如线,剪不断理还乱,能藕断丝连,也能一别两宽,古往今来愁坏了一代又一代痴男怨女。既是都束手无策的棘手难事,倒还不如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既是重涧闭口不言,我也装作天真无邪毫不知情,自是乐的清闲。待到逃出生天后,再将灵音为他委曲求全,如何如何情深意重讲予他听,人非石心,也许他会回心转意,我正好能成就一桩好姻缘。 举目四望,周遭死寂无声,黑烟弥漫,静而不动,如沉沉滴下来的纸上水墨,只头顶之上有一线渗出微光的窄窄细缝。我俩正处在中央一方圆形朱台之上,四面无壁,却又坚如铜墙铁壁,牢不可破,隐隐红光流动间,依稀可见朱台外一望无际的潭中黑水,起起落落,汹涌澎湃。 我望着头顶那一道远在天边的亮缝发愁,“这暗牢里结界稠密,我俩的法力也都被削弱到了最低点,想要再从那道缝里出去是不可能的,你可知......”,正扭头想要与他商议,目光一错,却见他双眸正涣散失神,定定望向我,时悲时喜,时忧时虑,显然是没将我的话听到耳里。 自我见到重涧起,就觉得他与往日里大不相同,一向叽叽喳喳难停歇的嘴如今却是过了分的安静。既不问我怎么会独自一人前来魔界救他,也不对我言明他是如何被囚禁在魔族暗牢里。纵使是大难未过心有余悸,但也不会像是躯壳里换了一具陌生的灵魂般如此反常。 “重涧?重涧?”我试着轻轻唤他。 他忽的一眨眼,依旧无比木然的看向我,半晌唇角一扯,朝我漫然一笑,乍回心神的突然问道:“你,你还留着那日我送给你的那一颗星星吗?” 我一愣,闻声神思一番磕碰,后恍然一醒,亦顺着他的话音往下划,“留着啊,你送的,自然要留着。” 他粲然一笑,长眉弯弯,眸点星河,总算是有些往日里的诗情画意,继而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我的手,无比坚定道:“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带出去,让你好好活下去。” 我垂眸错开他的潋滟目光,轻轻一拽,从他手中缓缓抽开手,慢悠悠的朝四周巡察,心神也开始慢悠悠的冷静下来,“听你的意思,你是有主意了?” “是,如今你我的法力都不堪一击,和凡人无甚区分,牢顶那一线细缝过高,朱台外这一圈无形的墙壁又坚不可摧,我们想要逃,只能从水里走。”重涧侧身于外,静静望向远方,半壁侧脸蒙匿于浓浓黑雾之中,曲线柔和静美,如勾似描,晕晕玉色,额眉间平平起起都是绝世风情。 “从水里走?”我扫一眼周遭的黑水如沸,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他扭头所言不虚的望向我,说着指向一侧的黑潭,“你看这里的潭水时涨时静,时涌时平,这暗牢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看这潭水又非死水,想必除了牢顶的那一线天缝,就只有这一潭水能与外界有所联系。” “你的意思是,这潭水能通往外界?”我皱眉问道。 “对,既然这里的潭水能时涨时歇,并且幅度偏大,就说明潭水下面定有一处与外界相连通的较大潭眼,我们只需等到水涨时找到潭眼处形成的急流漩涡,那里便是出口。”他言之凿凿与我道。 初日我被囚泡在暗牢里的那一方黑水里,每过不久身下便急流涌动,水涨时能没过头顶,水歇时就淹到肩下,如此一来,想必是魔族暗牢中的黑水河条条相通,定时流动。 “是,是这样的,你说的对!”我难掩喜色,精神高涨的望着他,忽而又出失落,沮丧道:“可是我们被困在这朱台上,四周的无形墙壁又劈不开,纵使真的有逃路,我们也出不去啊。” “朱台四壁是魔力所塑,你我自然劈不开,但朱台却是凡常物力所造,自然能劈开。” 第九十八章:水中吻 , “朱台四壁是魔力所塑,你我自然劈不开,但朱台却是凡常物力所造,定能劈开。” 我提脚狠跺了一下朱台,顿感脚面抽疼,不敢相信的再三质疑道:“你是说劈开这个朱台?这么硬,又难测厚度,不太可能吧。” 重涧神秘兮兮的一笑,探身就来握住我的手,在掌心里紧了复紧,又云淡风轻的撒开,眸光烁烁似有自得的望向我,“区区一个石台而已,我修炼的这九万年里可没有整日里睡大觉。” 我一怔,记忆里千回百转,将那句“整日里睡大觉”在脑中滤了一遍又一遍,听来甚觉耳熟,想来却又无根无由。 我正苦思冥想的豪无厘头,重涧红袖一展,一把将我轻轻松松的捞过来护在身侧,旋即深紫灵力汇聚于五指间,掌中繁星跃动,如火如萤,又握掌向地面一抛,光点迸炸间,几声轰然碎响,朱台上果然裂出了几道逐渐开枝延伸的碎缝。 “啊,真的可以,真的可以,重涧,我们可以出去了!”我大喜,扯着他的袖子不顾形象的几蹦几跳。 重涧眸色渐浑,一片雾气霭霭的不见悲喜,只难测深浅的看着我欢欣雀跃的样子,半晌后唇角一弯,如花轻绽,语气婉婉,“我说过,会带你出去的。” 我没心没肺的一笑,低头轻轻撒开他的衣袖,向别处移开视线,翻掌聚力亦朝地下推去。 金点翩翩,紫光跃跃间,台上的那一缝裂痕越碎越大,渐渐涌出了汩汩不断上翻的潭中黑水。 忽而背后一卷风力肃肃而来,我正察觉回头,一转身,只见身后一抹灼红无所畏惧的飞挡于我身前,急驰而过。黑雾飘散间,重涧一声闷音轻嘶,就直直摔入地下。 “重涧!”我焦切一喊,忙跪下身将他拢在怀中。 “我,我没事。”重涧唇里一涌,血色涟涟,断断续续的吞吐游气,眸光暗淡,一闭一睁间还不忘曾时承诺,“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小七。” 尾音还未散,他双眼弱弱难撑,倏忽一闭,就在我怀中重重昏了过去。 抬头外悬于空中的吗两道人影正是朱雀兽未离与那位白纱覆面的神秘女子。 “和你染上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善终。”重重黑雾中光芒一现,那声音无比尖锐讥讽,仿佛是一把能刺破黑暗直入人心的利刃。女子神情傲慢,高高在上的悬于半空中,眸间眯醉,十分不屑的俯瞰着我。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何你们却苦苦相逼,始终不肯放过我?”我心间百感交杂,仰头目色汹汹的直直迎上去,高声喊道。 “放过你?”女子长眉一挑,冷眼微闪,语中霜花暗结,不可置信的反问道。“那你们当初怎么不放过我!”似是一点即燃般,转瞬声嘶力竭,满眼猩红夺眶而出,怒到激处,抬手便甩我一记厚掌。 掌间黑雾势如猛虎,攻于我胸口,一团而破。我口吐血雾,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的黑黑白白,顺势一歪,重涧便自我怀中滑落。 我咬紧了唇,丝丝腥甜如流渗入舌尖上,才将将有些艰难扛起的求生意识。“重涧......”,我用尽力气扬起几根指头,将他重新勾回怀中,只虚虚一张口,嘴里含着的鲜血便顺流直落,红艳艳的一抹抹晃得我双眼犯困。 我强强撑开眼皮,抬目去望,尽量拿捏出个不输气势的仇恨目光。蝼蚁尚且偷生,再三斟酌,目光也渐渐疲软了下来,还是决定放低身段的偷生一把,便轻轻唤道:“未离。” 悬于半空的朱雀兽闻声脸面一僵,双目乍凉乍暖,忽荣忽枯,像是隔着迢迢万里的一番云雾难觅。 “未离。”我一见他神色恍恍,似乎很有成效的样子,忙赶着添柴加火打起交情,“曾经在不周山下,你看在青霄的面子上放了我,你既是上古神兽,定与青霄交情匪浅。你自然知道我与青霄的关系,若你们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可重涧却是无辜的,所以我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字字由心,如此掏心掏肺的贴己话一说出来,我虽紧抿着唇,却也鼻尖发酸,哽声难咽。 未离一身华衣皎皎熠熠,似枕边月光潺潺流泻,于黑雾间倾落而下。那银发如霜丝,扬扬起落间,仿佛才拉回了他远在千里万里外的神思。半晌他垂眸一瞅我,眸间时凉时暖,花开花谢的几度春秋而过,才生些眼波粼粼的恻隐感情,一扭头,几分斟酌商量的看向旁侧的那位覆面女子,目中几分恳切,似是正为我求情。 那女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张唇异讶了半晌,只重重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苦味横生,口吻却有几分颤音,“未离,连你也不偏向我了吗?” 趁热打铁,尽管我这番出自肺腑的真心话起不了什么本质作用,却有着一个人情缓冲。趁着这个空闲,我凝神聚力,将所有仙力一股脑的逼进手心间,甩手一滞,朱台上滚雷声声,飞烟碎石间,朱台啪然一裂,黑水便层层翻涌。 那女子一见突来变故,神色一肃,眸间慌恐,接连不断的草草几掌朝黑水中漫无边际的推打进去,所掠之处水花几丈,惊涛骇浪。 幸而我幼时玩劣,常在闲人庄里的那片莲花湖中捉鱼摸虾,水性极好。我抱紧重涧,闭眼一潜,腿根尚未来得及收入水中,正正被一掌残余的尾梢打个着,鲜血层层一涌,便没入黑水漩涡中。 得助天时地利,这盲然一跳,竟真的跳进了这潭眼漩涡里。水中腥臭,湍流阵阵,我勉强眯开个眼缝,于四周黑暗中沉浮,急流间旋旋而落,只可见重涧那一袭红衣如暗夜中的一片开得正热闹的灼灼花海。 一阵天旋地转的昏昏后,四周渐渐水流平缓,风平浪静,渐有些莹莹的光亮浅浅映进来。我握紧重涧的手正要往亮处游,他手指一紧,唇边泡沫串串,汩汩作响,渐而拱破,脸色却越发青紫,眼见就要沉将下去。 我心中一慌,忙一手将他拽回来,这才意识到重涧自终昏迷,引不了避水咒,正是一路溺着水随我游飘到这里。 我双手拢在他的腰间,与他在水中沉沉浮浮,见他脸色越发苍白无色,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的忌讳。两眼一闭,捏起他的下颚就往唇边贴去。 唇瓣相碰的刹那,他身子弱弱有一丝僵硬,眸半睁,似有烟霞霭霭,开得百花缭乱,随后放于我背后的双手牢牢一锁,唇齿迎合一开,只默默承着我缓缓渡去的气息。 第九十九章:逃出生天 , 我用了吃奶的劲儿为他渡气,果然重涧脸色渐变红润。我使劲将他一拽,朝光亮处游去。 湿漉漉又臭熏熏的爬上了岸,脚落实地,只觉全身疲软。举目外四壁峦石生辉,五光十色相交映,高岩上枝虬丛生,错根盘卧,身临薄雾,时来萤光翩跹。 “重涧?重涧?醒醒。”我趴在他身前,轻轻复重重的几拍脸。 不多时重涧唇角一张,似梦中小声一呓,眉头猛锁,遂倏然立起一阵猛咳后,肚里一鼓复平,哗啦啦的咳出了半滩黑水。 “我没事。”重涧弱弱一应,覆掌捂了捂心口,似有十分的锥心痛感,眉皱成川,唇上苍白。 “你怎么了,怎么了?”我焦急问着,身子近近一移,便紧紧抓上他的手。 他眉目渐展,扭头望向我,眸如弯曲而来的一泓秋水,不尽情谊。眼风朝我唇上略略一过,更是双眸如醉染,平添数多种朦胧的暧昧神色。 我一惊,忽想起水中那个情急下救命的吻,从他身边乍然弹远,旋即捂紧了唇,颇为慌张的瞪眼望向他,“不不,我,我,只是怕你死了,所以才......” 后话还未出口,身旁传过一声清亮鸟鸣。风缕一丝而过,那只青黄鸟展翅于我身侧飞绕了一周,旋又一飞冲顶。振翅间隆音滚滚,数块碎石自顶峰而落,渐而露出一方微微光亮的巴掌天。 青黄鸟翔于洞口边,引喉一声亮叫,双翅上顿时生出青线万条,直直朝我们扑卷过来,后于腰间一系,我与重涧便自洞底缓缓向上腾去。 转目间已至洞外。身前古树林立,周遭尸体成山,此地是乱魔岗无疑。 青黄鸟羽翅间丝线一收,将我俩置于地上,后于枯树杈上几轮飞旋,周身光点起落间,身子一灭,直隐入树干间肉眼难见,树下那一口井状的洞口瞬时间又被碎石填满。 莫不是这颗树下刚被填满的洞口就是所谓的地眼? 我正沉思,忽而几步外黑影重立,似是察觉了我们踪迹般,数道刀剑轻轻一划,利光入眼,便弓身轻踩的朝我们提步过来。 重涧迅然一扯我,将我拉至树干后避藏着,眸光锋锐无比,定定瞄向树缝外蜂拥而至的魔兵,手掌一翻,正聚力待着兵来之后的恶斗。 仅余几步之遥,重涧却像是有重疾在身般,面容灰白,抿直了唇,额上细汗密密,几欲栽倒。他手心中的灵力越聚越厉,翻掌间正要抛到前来的魔兵堆里,却忽而狂风一过,将我两一卷,身子飘然间已被带到了他处。 “前面就是外界,你们走吧。”千城淡淡看向我,又眸光如炬,在重涧身上逗留了数久,方才恢复面色。 我和重涧皆身受内伤,方才魔兵甚多,若是强行突围,必然得不了什么便宜的买卖,正多亏了千城能够好人做到底。之前无以为报的救命之恩,再加上今日的脱困之恩,我当真是走到哪儿都负债累累啊。 “谢谢你,到最后一刻还肯帮我们。”我真挚无比的看向他,渐而不自觉的嘴角一弯,同经风雨的感激动容一笑。 千城双目一寒,执帕重咳了数声,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是霜月惨白,唇一勾,眸如刀,笑的却分外风流,“我说过了,只是不喜欢与人相欠。” 重涧见他如此难测的诡异神情,许是保护欲强,觉得本仙实是不堪一击,竟移步将我严严实实的一挡,如母鸡护鸡仔般,如邻死敌的冷眼望向他。 千城皓齿轻轻咬滑过下唇,眉尾一挑,双眼似灯火迷离,幽幽望向重涧,色眯眯道:“哦,这难道就是那位灵界皇子,不料却生得如此惑人,早知如此,就不该放你出来了。” 重涧性情刚直,见凭的被一个男人如此戏谑,自是愤怒难当,正要上前挑斗。我疾疾将他用力拽回身后,笑眯眯的对着千城尴尬几笑。 千城毫不在意的一笑,眸光深深聚起,复又几多打量的抛向重涧,阴阳怪气的朝我一笑,眼中几亮,“只是金玉其外,已经败絮其中了,我劝你最好不要和他在一起。” 重涧怒气复一涨,为少祸端,我眼疾手快的将他一把攥住,朝千城颔首几退,忙拽住他转身快步走。走了几步心尖上又忽的腾出一件事来,实在无比担忧,便转头朝他喊道:“耳苍要纳的那位夫人已经离开了吗?” 千城闻声眸色一警,似有白刃一过,复悠悠然的舒缓而来,淡淡看着我,似笑不笑,诸多阴狠颜色,却又不答话,一甩袖就消失不见。 ...... 大难不死,必有腿痛。方才只顾着争分夺秒的逃命,现才无生命之忧,生活无趣,便忍不住要矫情矫情被那个老魔女打伤的小腿根。 “来,我背你走。”重涧灿然一笑,面色竟不知怎的忽好忽坏,此时脸面复来红润,硬生生让那嘴边的一抹笑开出了花。 此建议真比良药还要苦口些,我闻言忙从地上毫发无伤的立起,利索一拍身上的泥土,笑的规矩,“不,不,我能走。” 重涧双眼朝我的瘸子腿上牢牢一锁,一瞥嘴,满腹狐疑。 我摇头一叹,正要身体力行的付诸实践。谁料迈出的一脚还未来得及落地,腰间一紧,身子便悬空扬起。再抬头就对上重涧那双近在眼前的妖妖双眸,一唇莹润,似乎一指便能掐出清晨的花露。 我实是万年未开过花的一颗独苗,此等美人抱着实令人想入非非。我心中一慌跳,忙撒开方才情急之下拢套在他脖颈间的双手,奋力往后一退,却真的要从他怀里栽下来。我惊声尚噎在喉咙中,重涧又上前一抱,恰又将我原原本本的接在怀里,洋洋自得的咧嘴一笑,像是养狗子般甚眉开眼笑的一捋我头发,又像是养娃子般甚母性慈爱的一教导,“要乖一点。” 我蜗居在他的怀中,身子几抖,鸡皮疙瘩禁不住圆圆鼓鼓的往外冒,也忘记了该如何圆润的言语,呆若木鸡的任凭他抱着走。 第一百章:蒲姐姐 , 初初本仙这一张面皮儿尤其薄,偶尔做为局外人观一次他人间的卿卿我我也觉双颊发烧,两目长针。如今时过境迁,别的虽没长进,可这脸皮倒是日积月累的厚成了墙。今日如此光明正大的被重涧抱了一路,我却并无异议,很是乐的消受。 万种情感由心而生,由心而知。今我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被重涧殷勤抱了一路,虽肌肤相近,我仍心中止水,无波也无澜,只因我对他一如既往的哥们儿情谊,着实生不出男女情愫。思及此我灵台处明明一晃,几分心慌,脑中忽的浮现出那日身立瑶池边的一袭玄影,又心慌如鼓咚咚落,忽的记起那日上尧君也是如此这般一言不发的将我一路抱回了凤梧宫里。 我脑中如着了魔般开始不由自主的一笔一划勾起往日记忆,尤记那日红莲垂香,惠风和畅,他抱起我,怀中冰冷如初秋下的冷霜,却又令我莫名安心。我只要稍稍一仰头,似乎就能看到他深深刻在眉目间的千古寂寞,是如此令人心疼。 心疼!鬼心疼!又一瞬神色巨变,欲哭无泪,我方才心里魔怔一般,究竟是在想什么东西?!我自顾满心鄙夷的几甩头,动作一大,身子就要歪栽下去。 重涧无比手快的伸爪将我一捞,千幸万幸没有种棵倒栽葱,正安安稳稳的落在地上。 “小七,你脸?”重涧两弯长眉狐疑的一拧,扬指轻轻戳过我脸,又近身趴于我眼前,眨眼问道:“你脸怎么红了?” 我双眼滴溜溜一转,胆战心惊的一捂脸,忙大张声势的一步大退,两手捧紧了双边脸颊,故作镇定的瞪眼看向他,高声反驳道:“没有,你,你肯定是看错了。” 重涧探身过来,颇有意味的亲近一笑,满脸而爬的春风得意,悠悠勾出一根小指头,在我脸边拨了又拨,“我抱了你一路,也没见你有过一丝女儿家的娇羞,怎么最后几步路,反倒这般了?” “我,我,”我支吾了一通,“你,你,”复又支吾了一通。干脆一咬牙跺脚,索性两手在彤彤发热的脸上移开,直了直脊背,胸脯一挺,无所畏惧的正视着他。 重涧眯了眯眼,无比正经的望着我,不苟言笑,越凑越近。他这两眼勾勾直来,也不转睛,比凡人们观狗熊钻火圈时还要认真几分,着实令我心慌,正要一掌推开他,他却半道顿了缓缓压上来的身子,抽指一刮我脸,一本正经的笑道:“经我初步鉴定,你的脸没红,可能只是被太阳晒熟了。 天干日烈。 小心晒熟。 ...... 夕阳将沉,朵朵红霞尽染黄昏,晖光柔柔。眼前绿草连茵,芳花绕树,有竹篱茅舍掩映其中,也有开成花海的蒲公英,片片落缀在脚边天边,如银河繁星,风来摇曳。 “好美。”我由衷的赞叹道,移目望远,仿佛有一道记忆的洪流轮番涌来,回忆的碎片如是重圆般,此地此景,竟在脑海中越发的熟悉。 “是啊,好美。”重涧扭头看向我,眸间晶莹,清浅如山间溪带,且深且远,似是勾到了曾经的很远时光。 “这里是哪儿,我怎么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曾经来过一样。”我朝四周景物一一探去,疑惑问道。 重涧两眼轻轻一弯,如一牙上弦新月,不尽言说的望着我,似喜似忆,乘满了温和难忘的笑意。旋即长袖轻轻一起,自下而上的慢遮过去,落袖间便出脱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丹唇凤眼,一袭似火红衣,如此风情,分外妖娆。 只眨眼空隙一位风雅出尘的公子摇身一变却成了个婀娜多姿的美娇娘,果比障眼的戏法来的扣动人心。我愕在原地,身子泥塑木雕一般的难以动弹,半晌后才忽得尖嚷一退,言语间唇齿却不断打碰,“你,重涧你......?” 重涧双眸闪闪一亮,大步一上前,两手似惊又喜的捉按住我双肩,狠狠几晃,语间尽是迫不及待的慌促,“小七,你可是记起来我了?” 这可劲的热情晃得我肩膀几欲散架,我神智错乱的一应,转念忽想到人性各有千秋,万物平等,如此怪癖也应值得尊重,忙见怪不怪的嘿嘿一笑,“没料到重涧兄你竟有扮女装的癖好,还别说这一身真是挺美的。” 重涧一眸晶晶亮亮瞬时黯淡下来,双臂自我肩上一落,恹恹无神的耷拉下来,无比痛苦的看着我,几抿唇角,幽幽复问道:“你果真?果真是不认识了。” 我抬眼上上下下的将他仔细端详了一周,几许思忖,目光所至处脑中记忆剧烈翻腾,忽得我灵台似有一束白光闪闪而过,心中豁然一通,脑中便开出了自一万年多前而生长延伸的漫地蒲公英花海。 “你,你是蒲姐姐?”我一指颤抖的指向他,难以置信的问道。 重涧抬起一双秋波潋滟的眸子望着我,点点激动越拢越大,如揉碎了的繁星月色,轻声唤我道:“小七。” ...... 一别数久,世道易变,时间真是惯会检验真假。今日小姐成了佳公子,红装内里有须眉,不得不叹一句山水之间会相逢。 要说起我与这位男儿身,却女子心的蒲姐姐之间的旧缘还得追溯到一万四千多年之前。 彼时我正是六千岁的妙龄,正属乖巧懂事,在闲人庄内年复一年的任劳任怨,常为师兄们端茶倒水兼着跑腿传信。四师兄白卿一向数吃喝玩乐的鬼点子多,日后我的顽劣也多是师承于他,跟着他这块辣到家的老姜自然也长不出什么秀色可餐的水果,我自然而然便成了闲人庄里继四师兄后冉冉新生的一株新姜。 彼时正值人间八月半的中秋佳节,越是到人间盛会,青霄为防门中弟子出去招摇撞骗,就越是可足了劲儿布置功课。白卿师兄终于忍无可忍,到了叔能忍婶儿也不能忍了的惨烈地步,且又心痒难耐,只好强行拉走了尚且乖巧懂事的我做了从犯。 自此如今,我的从犯之路越走越宽,越走越顺,渐而一发不可收拾。亏得我又十分孺子可教,被带着去了几趟人间后,我一番废寝忘食的辛勤钻研后,我的从犯生涯便一去不复返,逐渐开启了我那光辉灿烂的主犯生涯。 白卿师兄大概没有想到,想我当初一介人见人爱的乖乖女,如今混到了这般不学无术的田地,绝大部分就在于他老人家苦口婆心的指引,自此为我打开了通向人间新世界的大门,便日久成瘾。 第一百零一章:蒲公英往事 , 时值中秋佳节,白卿师兄连哄带拽的拉了我同去人间。双脚一踏进凡尘路,所见处勾栏瓦肆,人山人海,着实令我双眼花花的一番缭乱。闲人庄虽也有奇山秀水,风景俱佳,可依我这粗略一看,也比不了人间的逍遥自在。自此后我更加确定的认为,人间这块圣土染指于我,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做一个清心寡欲的神仙,更应该适合成一位走街串巷的市井小民。 白卿师兄身为一头脱了缰的野马,自然是放荡不羁爱自由,爱自由之前也势必会甩掉我。于是乎,他将我毫无疑问的独自晾在了人满成患的大街上。 天色渐昏,银月如盘冉冉升起,似菜饼子一般又圆又满,放眼处清辉万里,皎白月光一缕缕揽进了千家万户。 我独自一人傻站在街口中央,任在风中凌乱,小小一心中还揣着对白卿师兄的忧虑惦念,生怕他性格良善被他人坑蒙拐骗。 街上人来人往,我寻了块稍微僻静的空地,一动不动的傻蹲着,正巧对面还有一个缺口的破碗与我同病相怜,相看两不厌。行人经过我时,有人驻足叹惋,也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伸手往我面前的破碗里丢几个硬邦邦的圆形物件,碗中噼里啪啦的一阵交响乐,渐渐那不知何物的圆物件越堆越多。 直到后来......我听说了人间有一种不太光明的职业叫做乞丐。 忽而自碗沿中划过一声清脆,再抬眼去望,一碗铜绿中竟多了锭似船形的金子,体态硕大饱满占据了半边破碗。以我多年的经验,两张对比,这船形的金子果比那一碗铜绿来的晃眼,应是这碗中最值钱的物件。于是我且羞且笑的一过手,暗暗将那块金子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又不着痕迹的收入兜里。自下扬目,正看眼帘外一袭红衣如火,胧胧月色一渡,迷离入眼,是一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仙女姐姐,长眉凤目,顾盼生辉,眉心烙一点血色的朱砂记,果真倾城绝色。 仙女姐姐扬唇轻轻一笑,声柔且厚,很是入耳,“今日是家人团圆的好日子,你怎么不回去与父母赏月呢。” 我一骨碌的爬起身,顺手拍了拍身上的土,不以为然的眨眼看向他,如实相告,“我没有父母。” 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师兄们也常说我先是被喝醉的熊瞎子精叼来,后又被青霄吃饱了撑的捡来的,殊途同归,都算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整个闲人庄人尽皆知的事,是以我常用孙大圣自比,日后也是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泣鬼神的大事来。 我据实回答,且觉得并无不妥,仙女姐姐闻言却眸色一垂,似怜似哀,再看向我时便有些感同身受的沦落同情之意,旋即又从怀中掏出两锭金子置于我面前,更是轻声柔语的来相道:“拿这些钱去买些吃食,今日街上人杂的不安全,快些回去吧。” 青霄常常教导我说,世道人心险恶,纵使闲来无事,神仙们也不会自掏腰包的买一袋馅饼,单等无聊时随便往下界扔着玩,是为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下雷阵雨。我耳濡目染也日渐参悟了一二,便心生警惕,仰头眨巴着眼将他里里外外的探巡了一遍,但见一脸和善,该是无甚恶意。我轻轻几步一挪,抽手一把捞起地上的金子急匆匆的塞进怀里。 仙女姐姐长眉一挑,无可奈何的摇头一笑,正启唇似要与我说话,唇微微张,音却没出,只眉心蹙蹙一拧,似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眼神飘忽的望向一边,立即神色生戒,一甩袖便脚步急促的迈入挤挤人群中。 我紧跟着随她方才的目光飘飘过去,只见灯火阑珊处急急一风黑影飞驰而过,正循着她方才的踪迹而去。 无缘无故受了人家的馅饼,自是不能心安理得,毕竟我是如此的知恩图报。今疑似有穷凶恶极之人对仙女姐姐不怀好意,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义字当头一声吼,我撒腿便追赶了过去。 行至不远的人群中果然一阵轩然轰动,我拨开人群一股脑的钻进了中央,只见那位仙女姐姐正与一位黑衣红发的怪异男子打的不可开交,眼见就要处于被捕劣势。 我一向吊儿郎当的跟着青霄修道,别人家的娃子六千岁就能十分利落的腾云驾雾,而我委实是十分不才,十回腾云九回都会从云头上栽下来。说起勤于修道,那真是跟我一点边也不沾,法力自是也弱的可怜,当时我贸足了劲的集中引诀,反反复复的在心里念了个几十回,指尖才闪闪祭出一粒金光,便喜出望外的朝男子一抛。 金光过体,男子顿时动弹不得。平时幻个物件都很难幻出来,今日却是一鸣惊人,我大为吃惊的望着施法的那根手指,装模作样的潇洒几吹,正要抬头,眼边瞬影而过一绺红影,顷刻间我便被提到了半空中。 月将中天,光华如带,繁星累累,清晰可见眼前掩映在葱葱绿意中的小小茅屋。虽是八月初寒的时令,却满地开遍了斑斑片片的蒲公英,弱弱萤黄星罗密布,美轮美奂,如是花海。 “仙女姐姐,这里好美啊,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眨眼问道。 她扬目深深的望向远处,眉目间思惋重重,悠思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温和的低头望我,道:“这里是我的家。” 话罢便提脚一迈步入小路中,我亦跟在身后。穿过长长一趟竹篱笆后的蒲公英花海,正至屋前,推门而入。仙女姐姐挑手点亮屋中的一盏光亮,顿而四壁可见,屋内木桌木椅,瓷杯瓷器,平平淡淡,不富不贵,似是丛林深处的清贫人家。 我抬眼将仙女姐姐端详了一周,果是深藏不露,敛钱于内,清苦至此,出手竟也如此阔绰,诚然是人不可貌相。 仙女姐姐两目沉沉,似有渐渐漫出的盈盈微泪,踏步而进,沿路一寸寸抚过摆放的桌椅物件,十指如雪轻落,无比小心翼翼的珍惜,似是害怕弄坏了此处的一毫一厘。 第一百零二章:蒲公英往事(二) , “恨又恨不得,忘却忘不了。”仙女姐姐五指轻落于椅背之上,双眸间有泪光莹莹,似出一声叹,却又脱唇无声。 我虽尚小,也能看的出人情悲喜,今见她一脸深霾,自是怀古伤情,睹物思人。一般伤心的人都喜欢躲在伤心的角落里暗自伤心,应是不太乐意被人观摩叨扰,倘若我再没皮没脸的留在此处,想必是天理难容。 “姐姐呀,我适才是同哥哥一起出来的,若是他找不到我定然会十分着急,所以我走之前想要问问姐姐的名姓,日后定会报答。”我双目溜溜的诚挚看向她。 仙女姐姐一望我,目光深远柔和,眼尾一扫窗外盛开如星的蒲公英花海,仿佛顿了半晌,才轻启朱唇,声音轻薄无比,如一缕无根的微风,“我姓蒲,蒲公英的蒲。” 我轻轻一应,双手不安的挑弄几下衣摆,又十分小心翼翼的道:“蒲姐姐,若是无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不应,似是没听到我说话般,目光深邃于窗外游游。 我等了半晌也不见答复,正要自顾自的踏出房门,刚一转身却时运不济的撞上即将夺门而进的那一袭黑影,一声喊叫还未惊出音,那红发男子一甩手,顿有一股冲力朝我直直撞来。 我愕立在原处,睁大眼睛看着那离我愈来愈进的一团狂风,迟钝一瞬后,正想着是不是应该低头躲一躲,忽又自背后而扑一束深紫强光,如电急飞而过,与之在半空中相撞相抵。似有一声低沉碎音,转眼只见荧光点点,无息落于四周。 眼边红影瞬过,将我往身后利索一揽,剑拔弩张之势立即拉开。仙女姐姐双眸生寒,冷声沉问道:“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红发男子闻言目色一垂,似有所忌惮般,悠悠然的一看我,后又十分恭敬的鞠了鞠手,“您已经在人间待了很久了,主子特地来命我请您回去。” 仙女姐姐一声冷哼,唇边魅魅而生一抹讥笑,“怎么,是怕我一旦回到了这里便很难收回心,就会与你们为敌,从此不肯再回去了么?”尾音乍然一厉,她大力一甩袖,便自袖下奔出千万道如暴雨般密细的光束,宛如流星纷乱,直朝那男子周身缠去。 趁此时刻,仙女姐姐一把扯起我,一拢烟过,转眼已难寻踪迹。 再放眼时只见万里星河浩瀚,千里月色婵娟。 “他追不过来了吗?”我环扫了一周,可见此地僻静无比,竟连一丝虫鸣也无。 仙女姐姐提唇一笑,又顺道十分亲昵的摸了摸我的头,再歪头看我,似有笑音的道:“自然是追不上,我修炼的这些年里可没有整日里睡大觉,不学无术。” 我嘿嘿挠头一笑,目朝四方飘飘而去。想我多年来懒于修道,倒还真是对睡觉一事颇有见解,两相比对,真真是有些羞的面红耳赤。 仙女姐姐席地而坐,顺手拍了拍旁边的空地,诚挚邀请道:“来坐坐,今日的星空十分好看,可以陪我赏月吗?” 我呲开牙嘻嘻一笑,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挨着她坐下来。 她扬目静静望向天边,繁星若许,仿佛都尽数落在她的无比平静清澈的眼眸中。时有微风轻卷,她一袭灼灼红衣在风中翻翻掀掀,如朦胧夜色间起伏不定的波澜。 “姐姐不是凡人,那是哪里的人?”我好奇的问道。 她闻言扭头看着我,目色深如许,似有粲粲星火而过,忽又一瞬寂灭。明明听到,却又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若无其事的扭回头,看了好大一会子天空,才乍然回道:“我以前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凡人,要是那样就好了。” 这回答模棱两可,我实是理解不透,想必是人家的私房事,不便告知,我也封紧了嘴,不敢多问。 彼此无言了半晌,看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也掉不下来什么馅饼充饥。偏偏我又实在不愿意扫了人家的兴致,又暂时寻不到什么恰当的理由离开,只好没话找话的随便道道,“蒲姐姐很喜欢蒲公英花吗?” 她脸色一沉,如一滴掉落清水的墨汁,重重染浸,转眼已然是一派深黑,不见颜色。 我干巴巴一笑,见她神色有异,想是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一阵闷干后,竟又杀千刀的来了一句,“姐姐的家里种满了蒲公英,我以为姐姐会很喜欢呢。” 此言一出,重重月光下,我似乎发现她脸色更沉,无比懊恼的垂了垂心口,只闭口不敢再言,正暗自唏嘘神伤,想着该怎样才能湿一湿如此干沉的氛围,她却又冷不丁的开了口。 “我娘喜欢,她说蒲公英虽然是不起眼的野花,不太被人看在眼里,但却又开的那么热烈,像极了太阳的颜色,是这世上最温暖的花。”她静静看着天空出神,红裳如暗夜中的晚霞一角,热烈而寂寥,忽又悄悄侧过头,对着我几眨眼睛,语气顿轻快起来,问道:“你说蒲公英是不是一种很别致温暖的花儿?” 那两眸清清浅浅,不经意的眨眼间似有千帆而过的璀璨星河,晃得我双眼迷离晕眩,只失了魂般如梦似幻的看着她,悠悠道:“是,很好看。” 仙女姐姐两指一撮,指间顿时开出一朵蒲公英小花。她轻轻一笑,探身过来,无比小心的将蒲公英簪在我的绾发间,左右一阵端详,才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真好看,等你长大了,不知道能勾走多少男人的魂儿呢。” 当时我仍年岁还小,尚未在人间的风月圈里摸爬滚打,自然听不动她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见她说这话时双目盈盈,是由内而外的开心,便自认为这是一句能逗人开心的好话。于是我便顺势往她腿边一枕,笑嘻嘻的道:“才不,我只要勾走姐姐的魂。” 仙女姐姐似有些小小吃惊,旋即开怀一笑,似掉落玉盘的珠翠,一手轻轻抚上我额前的发,后低头望我。她眸间轻柔似水,铺天盖地的倾泻在我眼中,四目相对,我竟有些难以名状的羞怯。 ...... 满天星辰,四周寂静。或是因为我枕着她的衣裳躺着十分安逸,又或是因为她手掌划在我发间的动作太过轻缓,我眼皮沉沉,竟不知何时去梦里会了周公。 第一百零三章:往事知多少 , 这一梦酣畅淋漓。 清晨似有聒噪的几声鸟鸣自天空划过。我长了长身子,伸了伸懒腰,正要悠哉悠哉的一睁眼,眼缝外却撞来白卿师兄那近在咫尺的一张小白脸,看来面色铁青,很是不友善。 我似梦游一般的揉了揉惺忪睡眼,又似梦游一般的齐齐躺下,正准备似梦游一般的继续蒙头大睡。不凑巧的是白卿师兄惯于识破我弄虚作假的小伎俩,当即便拽着我身前的两把辫子毫不客气的高高一揪,恨铁不成钢的道:“小七七啊小七七,你四师兄一夜天南地北的去寻你,你却在这里睡大觉,你说你还有没有良心?该不该罚?” 我“蹭”的一声坐起来,哭爹叫娘的连连喊疼,被人拽了一回小辫子,果真是神清气爽,“师兄师兄,疼!疼!别拽别拽啊。不是我不等你,只是因为昨天我白白得了仙女姐姐的恩惠,又发现仙女姐姐被坏人跟踪,才特地来相助的。” 白卿师兄手一松,我头上的一把辫子哗啦啦的一落,拽力一散,我亦华丽丽的摔在地上。他满脸关切的扶起我,左左右右将我两脸拍了一通,疑惑问道:“小七,你睡一觉莫不是睡傻了,乱说什么,什么恩惠?什么仙女姐姐?” 我颇为嫌弃的打掉他的手,又满怀喜悦激动的将脸别向一侧,“仙......”,一字刚出口,后话却无音。眼前哪儿有什么仙女姐姐,只有空旷旷的草地。 白卿师兄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再颇多慈爱的拂掉我沾在身上的枯草叶子,打着寒颤叹道:“看来真不该带你出来,要是你来趟人间得了个精神病,那回去师父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四师兄,真的,真的有,真的有仙女姐姐......”我手忙脚乱的指着地上那一团被仙女姐姐压塌的草地,急得双脚直踩。自我以为声情并茂的一番解释只换来了白卿师兄三长两短的五声叹气。 白卿师兄很是疲惫的揉了揉额头,轻轻拉起我的手,两眼一弯,语气顿时柔和下来,“乖,小七乖,没有什么仙女姐姐,等回了闲人庄让青霄师父给你找一个哈。” 说着便一步两步的扯着我离开。 我几步一回头的对那方草地恋恋不舍,目光恍惚中,似有一抹于空中盛开的红影,我还未兴奋的叫出声,转目已然空空如也。 ......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既能让一碗平淡的水酿成美酒,也能让一块好肉慢慢腐烂。是以是秉承着宁喝酒不吃肉的传统,自回闲人庄后,为了证明我此次去人间的确有很大一番见识收获,我日日神神叨叨的和诸位师兄们念着仙女姐姐的好,假以时日,在我能编会造的嘴中,终将仙女姐姐与我在人间的传奇故事酿成了一杯人人难忘的美酒。 渐而我声名远播,闲人庄外的一些个山妖精怪们为了来听我绘声绘色的讲几出我与仙女姐姐的奇事,每日里拿些新鲜瓜果与山林野味做为报酬。于是乎,即能结识朋友日常消遣,又能祭祭五脏庙,那段日子我的体重也在十分彪悍的增长。 后来的后来,我这里里外外长了数几层赘肉,这方才悔悟,认识到用仙女姐姐酿的这杯酒虽色味俱佳,但多喝上口,更易增肥,这才了之。 ...... 缘起无由,缘终无尾。时光真是无比十分调皮,还能让一个人偶尔换换性别。如今我不复童稚,我俩各幻了个皮相,可我们本无尾的缘分上却又多添了几笔下文,误打误撞的相见,误打误撞的相知。 “蒲姐姐......”我小心翼翼的唤他,忽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转念一过,更加小心翼翼的唤道:“重涧?” 话音一出,他一把握紧我的手,探身一靠,眨眼间女子红妆褪尽,只见得一边衣角自风中急急一滚,他已近我咫尺,目光深凝,如炬如水,让我难以动弹。他唇角一弯,似有一抹轻淡撩人的笑意,嗓音便在我耳边暖暖的扑起,“你曾说不勾引别的男人,只勾引我,可还作数?” 今非昔比,我已然是风月场中的经常看客。我闻言一怔复一愣,面皮烧烧似有轻红,真是为当初的孩子戏言悔青了肠子,忙十分镇定的一手将他推开,又颇是防备着几步后退,故作轻轻松松的一笑,摆手道:“重涧兄真是喜欢说笑,少不更事时说的话怎么也能放在心上。” 重涧默然一笑,似有低落,轻低下头,嘴角若有一丝苦笑,似无意又似有意的轻声道:“倘若我早就放在心上了呢?”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也孰知是幸或不幸,刚好随迎面的清风飘进我的耳根里。我一颗心没由得一紧,似有诸多不安,在原地杵了半晌才对他迎面而来的灼灼目光有些感知,只眼光朝外一飘,挠头几笑,干脆当做从未听过此话,“这次能救你出来,最大的功臣便是灵音了,她......” 后话还未出口,只听得低低一叹,他面色似有不悦,红袖一翻便扬长而去。 我灰灰的闭了口,脚步大大几迈,亦跟在他身后。 篱笆外有密碎如星的蒲公英花海,风来便有许多似蜻蜓一般的撑伞绒白漫无边际的散开,自在轻快,茫茫一片,如在天地间盛开的雪。 重涧轻推开屋门,目朝屋内,神情恍惚了好大一阵,才有些步子僵硬的进门而去。 我亦尾随他在屋内前前后后的走了一阵,但见他停在一幅无比端庄温柔的夫人画像前久久踟蹰,思眷深深,蝶翼长睫中盈盈攒动,轻轻一眨间便有两行清泪顺角滑落。 看今这般情形,这画中的夫人应是他的娘亲无疑,只是见画思人,且神情悲痛,想必这位夫人已然不在人世。如此一来,倒也很能解释的通万年前我曾对他言明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时,他对我生出的许多怜爱之意。原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执起桌边的三炷香,翻掌一燃,垂首往香炉中轻轻一插,哽咽唤了声,“娘......”,声愈低,似有万语千言哽在喉中,难以下咽亦难以吐露。 第一百零四章:月下谈心 , 为表晚辈对长辈的尊重,我亦从桌边拿了三炷香,学着重涧的样子,翻掌一燃,举着拜了三拜,才恭恭敬敬的插入炉中。 重涧双眼雾雾水气,沉沉积压了满眶,却又似乎强忍着不肯轻易掉落,一重重的都憋在双眸中,两眼通红。 我自小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从未见过,虽能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的母子离别生出些动容之心,只可惜我与亲情绝缘,却生不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感。今日见重涧如此悲痛欲绝,我心中也十分的不好受,可偏又掏不出什么体己话来安慰一二,只能火烧眉毛的干站着,暗自期盼不要烧的太过难看。 重涧依旧不言不语的立着,双眸氤氲,似锁了千重烟。眼见我这眉毛已被小火燎了一阵,光点不着,越发难以忍受,几经压抑,还是无法控制的浇了些水,张口挑了些别的话头,“那个,嗯,我初次见你时,还以为你是个漂亮的仙女姐姐,却没想到竟然内有乾坤,而是个翩翩公子哥。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 他眉心轻皱,眸光薄如微雪,静静望向窗外,似乎一踩即碎。半晌后才有一丝回神,轻轻扭头望我,长发如绸,随着窗外的几缕明媚日光一同泄在屋内,“你高兴吗?” 我一皱眉头,很是摸不着头脑的疑惑应了一声。 他静静看向我,顿了几顿,眸间闪闪似有期待,继续问道:“你高兴我其实是个男儿身吗?” 高兴能如何?不是随便拉来一对男女就能互生爱慕,修成正果。不高兴又能如何?事到如今也一刀斩不断纠缠。 如此别致的暗示,我目光一阵飘忽,尽量忽略掉自不远而来的一处灼灼,深思熟虑了半晌,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将一切都说透,也免得让我误人子弟。 一抬眼,迎面便是他一根如玉的修长食指,有些急促的轻轻挡在我唇边,目光几下闪躲,才淡淡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两指一撮,指间泛出弱弱莹光,瞬时开出了一朵蒲公英小花,弯唇温柔一笑,将花轻轻绾在我的发间,眸中似有涟涟的万顷碧波,静静好大一阵端祥,“真好看,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 是夜。天阶夜色如水,月华倾城,繁星点点,偶有微风轻翦,虫鸣鸟飞。 我俩坐在屋外的石阶上,大眼瞪小眼的赏那一盘万古不变的月亮。和万年前差别全无,我等了又等,从肉馅降低到菜馅,也还是不见天上落什么馅饼。初初是我欣然答应了陪人赏月,现又不好扫了别人的雅兴,且我一向不擅长舞弄风花雪月,自然更是难以发现赏那冷冰冰月亮的妙处,果真骑虎难下,无聊至极,只能东找西寻的翻些话头。 “你待在魔族暗牢的这段时日,魔王没有对你施刑?”,被抓去了暗牢里,还能毫发无损的出来,不得不说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奇事。虽眼见他周身的确无伤,我亦心生担忧,关切问道。 重涧眉间一皱,双目悠悠一瞬慌乱似有回忆,转瞬又云淡风轻的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当年你为何要扮女装诓我?”我双手托腮的好奇问道。 重涧侧过头来,眉眼间有几分浮现的笑意,一如当年风采,“不是诓你,是当年父王对我管教甚严,想要溜出去必然得做做工夫,掩掩耳目。” 我会意一笑,深表赞同。当年我亦是用尽了十八般武艺的从青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转念一过,只觉得满脸的笑很是苦涩,只僵在脸上,如鲠在喉。能说的是“当年”二字,该是一段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光,我于青霄,怕也只是被很久很久的当年尘封的一粒尘土。 重涧见我神色异常,转头关怀的问道:“怎么了?” 我如梦一醒,只轻轻摇了摇头,以我如今的心境自比,深知有情的人不该被辜负,若被辜负该是何等伤心。灵音待他情深意重,更不该被辜负,便语气软软的试探道:“灵音她......” 重涧闻声也神色无异,眸如清水,似有月光倒影,仍旧静静的看着我,并未反驳。 我偷偷的一瞟他,见他此刻似乎心情甚好,正是和盘托出恩缘的好时候,便重拾信心,忙趁热打铁的赶趟道:“灵音她为了救你,为了打听出魔族暗牢入口的所在地,不惜委身求全的以嫁给魔族大皇子为幌子。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深情至此,重涧,你理应珍惜她才对。” 事实终于大白于众,我心中也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是推出了幕后的英雄,也不算是独揽了救人的功劳。 重涧不言,我这一趟苦口婆心的劝下来,他面色竟无一丝异常,仍旧目如清水的望着我,却将我看的有些坐立难安,半晌后才一笑置之,眼中似有莫名锋芒一瞬而过,反问道:“那你可曾告诉她我是为何才被抓去魔族暗牢了的吗?” 我心中慌慌几跳,如棒槌在敲,震得我耳根嗡嗡作响,愣了半晌后似乎才晓得他这话里的深层意思,心中似有千万种感情掺杂一起,却又在张口的那一刻万物无声,哑然许久后才悠悠蹦出几字,“重涧,我,我......” “不必说,我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都不必说。”他双目恳切的望向我,平静双眸中竟叠起几抹缠倦的水纹,轻启唇,“能追随自己的心意,能为值得的人或生或死,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 值得的人?说的也许是我,只是可惜,我却并不值得。 感情之事一拖再拖只会拖出祸害,自我对青霄万年来隐隐约约不肯承认的心思中便可见一斑。我正要开口言明待他只是如兄如友的情谊,一张唇,却见他一掌轻覆上我的嘴,语重心长道:“小七,我知道灵音对我好,也知道灵音对我的心思,我打小便知道。只是感情之事一点也勉强不得,如此只会伤人伤己,她待我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会做牛做马的报答她,也可以为她去死,只是这却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亏欠,你明白吗?” 是啊,他说的对。太过勉强的爱只会伤人伤己,就如同我喜欢青霄,可青霄待我却从无男女之爱,他喜欢的是乐安,他想娶的也是乐安。 自他口中说的话,一向是板上钉钉,言出必行。只是他忘了当初说要照顾我的诺言,也许并没忘,只是不愿意记得了。 第一百零五章:带罪偷入灵界 , 这一梦辗转反侧,噩境连篇,很是不安生。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似有几缕发梢柔柔痒痒的划过耳畔,轻轻一抬眸,便看到重涧正欲俯身下来的那一袭红裳。一瞬愣神,我鬼哭狼嚎的一声大嚷,双手张牙舞爪的胡乱狠狠一推,立从地上弹起来,慌张警惕的朝周身衣着摸索了一圈。 重涧施施然的从地上站起身,一拂被我压出褶子的长袖,静静看着我,神色温馨似染上了清晨的暖薄日光,“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让你陪我赏月,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我渐而平缓下来,低头扯出几丝笑,正看到我受伤的小腿上被分外用心的裹了红绸。转念一想,人家趁你熟睡时撑着俩灯笼似的肿眼泡,一把哈欠一把瞌睡的为你包扎了伤口,最后还被我情急下当成了趁人之危的色鬼,该是如何悲哉! 我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越想心中越是难安,只管挠了挠头,嘿嘿的傻笑。 他依旧过分平静的看向我,如换了个人,也不知取笑打趣我一两句,不言不语如块木头,只唇边似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自重涧从魔域回来后,便似乎与往日大有不同。常言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以前的他能笑能闹,颇为纨绔,极少会用这种难以捉摸的安静待人,现在嘴边虽也是常常笑着,却从未有以前的热烈奔放。 “重涧。”我轻声唤他,缓缓走到他跟前,目光间不住打量,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在魔族暗牢的这些日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魔王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难道没发现现在的你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吗?” 他长眉平平一舒,双眸几深,唇角一勾,依旧是那平静深沉的笑意,只轻轻摇了摇头,双手安慰似的一握我肩膀,“我没事,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满腹狐疑的看着他,试图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难以言明的隐情,横看竖看,左看右看...... “别再看啦!”重涧灿然一笑,伸手于我两眼外大大打一记响指。我乍然回神,只见他一脸嬉皮笑脸的玩弄笑意,二话不说,拽着我就要离开。 “我们去哪儿?”我反站定脚跟,稳稳刹住步子。 “自然是回灵界。”重涧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说着又要拽起我继续走。 我呆呆一应,被他扯着走了数步,后心中才觉察有大大的不妥,忙一把反攥住他的衣袖,“灵王为了救你,日日不远万里的去天宫里找天君说情,魔王也派使臣日日在凌霄宝殿里哭闹着要个说法,如今魔灵两界都不敢轻举妄动,天族这个和事佬又做的不是很称心如意。倘若你这个时候光明正大的回到灵界,想必会令魔族恼羞成怒,故而施难于灵界,那时你的境况会更加危险。” 我急得双手抱拳,在两掌心间不断捶敲,忽而脑中灵光一现,恍然大悟的看向他,坚定道:“魔族三皇子本就是被我杀的,杀人偿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若魔族执意要一个交代,那便让我来还。” 话音一落,我便急急迈出脚步要走,一步还未落,他手臂长长一展,红袖垂落间如瀑如布,正将我的去路挡的纹丝不剩。 我无比诧异的一瞪他,正要绕开,他却一把拽牢了我的手腕,四目一对,他脸上忽然有许多攒起的笑意,“怎么?你是心疼我,不忍我被抓,要去送死吗?” 我脸色一皱,气急败坏的甩开了他的手,敛了些心中火焰,平和道:“重涧,生死之事不是闹着玩的小事。我怎么可能再让你替我去送死?” 他静静看着我,神色郑重,眼底似有沉淀的一抹柔光,腾腾升起,慢慢牵起了我的手放在掌心中几下握紧,又悄无声息的撒开,“放心,我们都会没事的。” 但见他一脸胸有成竹,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思虑再三,既想求生又不想连累他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倘若事情有变,我一定独自承担自己的过错,纵使你想替我受过,我也不会连累你。” 他转身,面朝朝阳曦光,长身玉挺,双眸微眯,似揽尽了一晨风光,“魔王之所以将我留在暗牢中,不审不杀,目的便是来威胁灵界。魔族一向贪得无厌,不服天族统治,一心要独霸天下。可天族根基稳固,人心所向,要想打败天族,势必要笼络四海势力,而灵界是四海八荒中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魔王便想要由此威胁我父王与他们所谓的大业而苟同。”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魔王用来威胁灵王的筹码。也就是说倘若你不被救出来,灵王为了救你,就有可能与魔域同流合污,从而便会深陷乱臣贼子的骂名中?”我仰头望向他被熹光裹着的半张侧脸。 他低头望我,目光柔和,“可以这么说。”一瞬脸边却风霜匝地,竟有浓浓凉寒意,冷笑道:“灵王一向贤政爱民,忠于天下道义,怎么肯为了区区一个儿子将整个灵界置于被天下人诟病的田地。他大抵和魔王一样,根本未将儿女家人的命放在眼里。” 听他这如此疏远讽刺的语气,难不成这父子两有什么还没解开疙瘩的过节? “那要是回灵界之后,灵王真的大公无私到将你供出去该怎么办?” 重涧唇角一勾,似有一朵缓缓绽开的笑意,阴冷潮湿,似从死亡中蔓延盛开,看得我心生渗意。他低眸望我,玉手一落,捋顺我额前的几缕乱发,稳声安慰道:“别怕,我自有主意。” 我垂首不应,思虑万千,不是不肯相信重涧能够力挽狂澜,只是不想亏欠于人,没有足够的勇气让他为我再次身处险境。 他似是看出我有所顾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和声道:“你不是担心灵音的安危吗?正好可以回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平安的回到灵界。” “嗯,好吧。”我点头应允。 ...... 一入灵界结界,为免被别有用心之人觉察而多生是非,重涧便捡了道既隐蔽又能大大缩短与灵宫距离的暗路走。 暗路入口狭小,内里却豁然开朗,其中芳草丛生,落英缤纷。墙壁间时有镶嵌而上的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或整或残。柔光萤萤间,清晰可见墙上一幅幅下笔童稚,似是孩子乱涂乱写的潦草书画,画上却被利器刻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划痕,依稀间画的像是一位妇人手牵着一个小孩。 重涧一路无声,默默自前方引路。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暗暗红红,像极了夜风中一吹即灭的火烛,如此孤单,如此薄弱。 “重涧!”我不知怎的就叫住了他,也许真的以为那一袭火红是暗夜中弱弱燃烧的火把,真的害怕他再多走几步便会永远的熄灭。 他稍稍回过头,那一眼似有沉沉压下的雾水,旋即快速扭过头急步走着,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竟看到他眼下似乎正有一痕泛着隐光的长长清泪。 第一百零六章:繁星如昼,繁华如梦 , 他沉默,我亦沉默。 这一路浮想联翩,脑中弯弯绕绕,忽的出现临出魔界时千城说的那一句话,此话虽毫无由头但也断然不会空穴来风。犹记他当时一脸惋惜,说的是金玉其外,只怕已经败絮其中了。一如雾里看花,就算我想破脑袋,也猜不透彻其中原因,既动脑又费腿,一路走的很是劳累。 暗路尽头,却是故地,正是我初来灵界时重涧送我星星的那处地方。一入此地,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头顶上那一方不分昼夜的天空,有星河漫布,亦有清月生辉。 重涧顿了步子,抬头望了望星空,再扭头看向我,眸光间竟有些难以割舍的诀别之意,“小七,你乖乖在这儿待着,若是我回不来,你就从这里离开,我才能安心。” 此言此情不像小别,却像是永别。我急的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牢牢固在怀中,慌道:“什么回不来,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要去哪儿?” 他满眸绵绵秋波,眨眼间似乎碎了一片,静静看着我,扬手轻轻拂掉我拽在他衣袖上的手,微微笑道:“那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顺便帮你去看看灵音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就把她带来见你,好让你放心。” “真的?”我追问道,又一把拽紧了他的袖子,再三确认道:“你真的会回来?” 重涧微微一笑,大手在我头顶上几多摩挲,高高一挑眉,故弄玄虚的斜看着我,长袖一抖,自袖中长长伸出了三根直愣愣的手指,郑重举向苍天,清嗓道:“那我就向这星空发誓,若不能平安回来,就变成鸟,如小七一般蠢的傻鸟。” 我翻开白眼狠狠瞪他一眼,愤愤将手中抓着的袖子一角远远一抛,环起胳膊,满脸不悦的看向他,大大几声哼气。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问父王要一个解释,不然我不知究竟该如何面对这周围的一切。”他似有似无的一声烟叹,目色坚毅,定定看向我,长袖一甩,只余星空下的那一抹猩红背影。 我愣愣看向那抹愈小的背影,心中竟生出一丝有些酸涩的空落。我第一次觉得,于暗夜漆黑中,那袭红衣看来越是热烈妖娆,就越是与天地中格格不入,越是孤立无助,让人生怜。 ...... 重涧已然走了有数个时辰,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又人生地不熟的难以随便走动,恐给他多惹是非。坐等右等,躺等站等,直等得双眼沉重,四肢无力,索性静下心来大躺在草地上看了会子星星。 躺着躺着,又睡了过去。 “重涧!”我猛然一喊,满身冷汗的自噩梦中惊醒,随手一捞,竟真的拽住了身旁的一边衣角。自上抬眼一望,便看见不知何时已然坐落于我身旁的一立红影。 “重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叫醒我?”我又惊又喜自地上利索一翻,亦坐在草地上,扭头巴巴的望向他。 灵界本无昼夜之分,这一方天空上却有悖规律,竟会有星月皎皎,相对流光。月如银霜,倾盆而落,似在重涧身上渡了层蒙蒙的缠绵水色。他静静坐着,如一具丢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神情空洞,连那一袭如火的颜色似乎也空洞,月光幽幽,将他颊边那数道深浅不一的泪痕映得莹莹润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心中隐隐不安,拽着他的衣袖焦急几晃。 他任由我晃着,不理不应,甚至连半丝多余的表情也不曾出现,似乎过了许久,久得我双目间的涔涔眼泪一声声落于地上,一道道干在脸上。他才有些微微过神,无比僵硬的扭过头,定定看向我,目色灰白,愣了许久,才轻轻张开苍白的唇片,半字未出却张口哽咽,一字一断,“我,我想,想我娘了。” 好不容易连成了句,眼泪也扑簌簌的连成了珠,线断珠落,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于草叶间晶莹滚动。 人们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怕未到伤心处。我活了两万多年,却从未见过有一个男人能伤心至此。 我直直自他面前跪正,一伸手环过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揽在怀中,一下下温柔的抚过他身后脊背,心情沉重,多有动容,“我以前听人说过,若是有一个十分爱你关心你的人去世了,那他的灵魂便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在黑夜中默默的陪伴你。” 微风拂过,似有凉意,吹得我心中寒冷,也吹得我眼泪滚烫。我静静睁着眼,甚至连一眨也没有,两眶间却盈盈不断,风一过,就带落了几行泪。 我此生大概想忘也忘不了,当初我不甚在意的一句话,当初青霄说的那么信誓旦旦的一句话,时过境迁,那一颗年少时说要保护我的的星星竟永远不会再属于我。 “你娘一定在这星空上默默的陪伴你,一直没有离开,她也一定希望你会永远的幸福开心。”我双手一瞬冰凉,静静覆在重涧肩上,似乎连动一动都觉得无比吃力,此等暖言却温不了自己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些微微动作,缓缓自我怀中起身,目中干涸无神,却又好似对我方才的言辞十分信服,怔怔看了我好大一阵,才问道:“那这世上有没有要变成星星守护你的人?” “有。”我情不自禁的一脱口,转念一过心中却生出满满的自嘲,勾唇一笑,眼泪却猝不及防的弹落下来,滴滴落在我指间,却远没有落在我心上的多,也没有落在我心上的疼,“只是可惜他食言了。” 重涧侧过身,轻轻扬起手,缓缓揩掉我脸庞仍挂着的泪痕,抬手指了指夜空,凝视着我,“我把这片夜空中的所有星星都送给你,让它们替我时时刻刻的保护你,做你的守护神。” 往事随风,吹去又吹回,不生又不死的反复萦绕。我满肚子里都是些翻来倒去的伤情苦楚,暗自咀嚼,只轻轻摇了摇头,无心他言。 重涧自我身侧盘膝坐正,不容置疑的握紧我右手。我讶然一扭头,正对上他那双如清溪般的眸子,轻轻一眨,似有春水翻涨,“来。” 繁星皓月,流光款款。 他远远望向夜空,大手将我的右手温柔的紧裹在掌心中,慢慢扬高,指向天空,后侧头朝我轻轻一笑,五指温热聚力间,顿时自指缝间散出了千点万点的紫色萤点,翩翩如蝶,晶晶如萤,漫无边际的于周边浮动。 他握紧我的手,悬于空中缓缓绕圈,手指滑动间,挂在夜空之上的万点繁星竟似被召唤般,尾光闪闪,自天幕之上参差缭乱的划过,渐而拥拥聚在一处。重涧执着我的手轻轻一落,那一处繁星似雨如丝,直直自万丈天阑之上垂落,万千璀璨,灯火如昼,于身侧穿梭飞舞...... 第一百零七章:突来变故 , 星斑斑,舞翩翩,是数不清的萤火点点,绵延至远,如落繁华,如绽烟花,于我眼前纷纷缠乱。 我无比吃惊的直起身,目色于四周前前后后的几番游走,不可思议的看着拢在周身慢慢游走的一颗颗星点,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只可见天幕之上一片漆黑,唯有一弯月亮独自皎皎。我目瞪口呆的望向重涧,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周边浮动的星点,大瞪着眼问道:“你把天上的星星弄下来了?” 重涧嘴边含着笑,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星光如昼,映的那弯眸子中灿若银河,“不信你摸摸看飘在你四周的星星。” 我喜不自胜的重重一点头,轻轻扬起手,繁星翩跃,于指缝间悠悠然的穿来越去,尚留余温。我大大伸开手掌从漫空中随手一抓,顿觉掌中涨饱,似有许多小力在掌心间啾啾的凭空乱撞。我满怀好奇的轻轻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中堆叠躺了数不清的皎皎星点,微风一扫,它们都似活了般,自我手中冉冉升起,于我周身欢快缠绕。 “重涧!真的是星星啊。”我扭过头,兴奋的几欲跳起来,喜出望外的望向他。 漫漫星光外,他红裳舒卷,两眸如水,似乎沉淀了夜色的无声温柔,只静静的定然望我,仿若一时天地无声,似顿了许久,才轻轻低低的唤我,神情迷醉越发不能克制,“小七,我会一直保护你......”,似深潭落花,饱含相思,两字落地深幽,如远方而来的梦里箫声。 我一脸的喜悦戛然而止,久久僵在脸上,渐而消失不见,只留一脸愁容,心中思绪万千,神伤难解,只独自捡了个空地,满腹心思的席地一坐。 我虽情缘未开,也并非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自然能看的出朋友情谊与男女思慕间的区别。许是因为万年前于人间的一场旧相识,重涧待我与往日越发不同,竟有些多多少少的思慕渐深。感情之事本就是一桩纠缠不清,缺斤少两的买卖,况我如今也无心男女情爱,若真是如此,就更该趁早斩断情丝,莫要耽误人家好男儿的姻缘。 重涧长袖一挥,手指向心微微一弓,漂浮于空中的点点繁星跃跃欲升,如万千星灯乘风归去,尽数攀飞,万丝尾光纷乱,皎如银花玉树,直归到天空原处。 四周恢复如常,又归于夜的沉寂,天幕间月盈星满,流光相映。 “怎么了?”他悄悄走到我身边,亦席地坐下来。 我垂下头,过了许久才扭头正视着他,旁敲侧击道:“重涧,这人世的有些感情朝生暮死,很不牢固,爱你的人一心一意的甘为你付出,你爱的人却有可能猝不及防的伤你一刀。所以要珍惜爱你的人,别等到错过了追悔莫及。” “你想说什么?”他静静看着我,脸色似有阴沉。 “灵音是个好女孩,她为你付出的太多太多,我希望你不要辜负她。”我望向他,语气诚恳。 重涧面色更暗,似有涌出的一抹寒意,唇角轻轻一勾,幽幽苦涩的一笑,大力一甩袖,站起身踉跄退了数步,双目凄凄的指向我,身子颠颠几欲站不稳,“那我呢?那我对你的付出呢?你就觉不到我对你的心意?你就非要让我去娶一个不爱的人,悔恨一生,非要辜负我,非要让我生不如死,你才开心?才算圆满?” 我悠悠直起身,满脑缠乱,还如一梦,竟有些手足无措,“重涧,我只是为你好,我......” “够了,你不必再说了。等到灵音回了灵界,我便娶她,成全你的心愿。”重涧冷冷一笑,面色阴沉,乌云满布。朦胧月色下,他额间那一点朱痣似有晕笼的浓浓黑雾,自眉心处滚滚而来。 一转身,只看到月光下那一影逐渐远去的萧索红影,影只,形单,似出岫的烟雾,一吹便散。 ...... 此处为星月天,无昼夜阴晴之分,我推演不出时辰的变幻,又不想冒险出去招惹是非,只能独自待在此处,等着重涧回来。 我方才此番话也许说的不地道,太过自私,但却句句掏自肺腑。灵音与我不同,我怯懦恐惧,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也处处成为青霄的拖累,而她却能光明正大的去爱,赴汤蹈火的去爱。 灵音待他一心一意,情深意重,是我远远及不到的,也不能及的,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谁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缘分无常,求不得心中所想,爱不得心中所爱。我十分清楚的知道,与其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执念太深,倒不如去珍惜眼前人。只是可惜我能想的通,也能看的透,却说服不了我自己,忘却前尘,也去好好的珍惜眼前人。 ...... 自从在魔域里受了魔王那一掌,后又被暗牢黑水泡了数久,我这身子虽表面上看来虽无异,可暗自调息时,体内总有一脉急流横冲直撞,无法融合,也不知是不是为此,近日里我双眼重影,越发困倦。 眼前似有一影急急冲过,我正想揉眼细看,只觉得背后衣角正似被啃咬着拽拖,一回头,却看到一只灵鹿,前肢弯弓,正咬着我的衣角四处外拖,很是慌乱。 我旋即便认出这只鹿是我初到灵界时,一把将我按倒在草地上,口水满天将我舔的七荤八素的那位故友。 “怎么了?”我十分友好的摸了摸它头上的绒毛,从它嘴里拽回那一角衣裳,顺便拧了拧口水渍,一别数久,口水还是不减,淋淋的往下淌,湿了一摊草地。 灵鹿伸脖嗷嗷几声叫,奋力一甩头,无比急切,重新衔起我身下的一角衣片四处乱拽。 我稍稍有些了然,心内隐隐有些不安,屏息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灵鹿似懂人言,顿了顿正在撕扯我衣裳的反常动作,高高一仰头,湿漉漉的双眼眨眨间,便自有两行滚圆滚圆的泪滴倏然滑下,几步一跳,颇是急躁的跃到我前头,不住回头望我。 我一直起身,它便十分急促的迈起四蹄,蹦跳奔走。我亦循着它的踪迹追赶而去。 第一百零八章:还如一梦中 , 四周渐亮,枝叶间时有筛落的片片日光,暖意融融,想是已经走出了那片星月夜空。灵鹿一路脚步凌乱,十分慌张的不停奔走,今时不同往日,我体力不支,撵追起来也十分费力。 灵鹿忽而一跃停了步子,双目惕然四张,四蹄一起,急急没入门中,行动如风,如一尾强速坠下的流星,只掀起草丛间的几动风痕。 我举目望去,见眼前乳雾轻岚,檐上碎花深草,琉璃层瓦片片剔透,垒就别具一格的宫殿,浅黑深紫,别有一番奇幻美意。 此处正是我初次来灵界遭灵兵追搜时闯进的那所宫殿,也正是在这殿内与重涧偶然相遇。 灵鹿定然不会平白无故的将我引至此处,想必是重涧出了什么棘事,想至此处我心中愈发惴惴不安,忙提步追进门去。 踏门而进,只见殿内一片杂乱狼藉,杯盏凌乱,扑地而碎,空空荡荡的毫无一丝人意。八角床帘自顶落垂,掩缀的严严实实,依稀可见纱影绰绰中,正平躺着一袭人影。灵鹿手足无措的蹲卧在床边,嘤嘤细鸣似有低呜,探着双漉漉大眼不住往帘内探去。 我缓缓走至床边,屏息静气,脚下一步一步压踩的是地上凌乱的碎瓷,一步步咯咯作响,亦如我紊乱的心神,成为大殿内唯一的回音。 我扬起手,轻轻挑开纱帘,床上一览无余的恰是那袭红影灼灼,面目平和,神态自若,正十分静静的躺着,只眉心那一点红朱砂似火而燃,时有袅袅绕上的几丝黑烟,周身都笼罩在一抹看似无形却沉抑的力量之中。 “重涧?”我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生怕惊扰了这似在梦中沉睡的人儿。 曦光自窗柩外随阴轻转,打在他密密垂下的长睫之上,如扇轻开,纳落一地阴凉,却始终置若罔闻,一动也未曾动过。 “重涧?”我心下已有几分焦躁,绷紧了精神,拈指竟有些难以自控的轻颤,慢慢落于他鼻下,指间尚有弱弱温息。 幸好幸好,鼻息虽微弱却极有频率,应是无大碍,我长长松了口气。 再一低眼,只见他额上那一点朱痣鲜红欲燃,似火吞滚,竟在眉间慢慢燎起一团长焰,似从肌骨深处渗出一缕缕缥缈烟雾。 重涧眉头皱堆成丘,面色苍白如纸,全身发颤,微微痉挛,额上沁出的滚滚清汗如雨直下,似有焦急,也似恐惧,喉间低低沉吼,像是唤着什么人的名字。 梦魇深处,神魔不分,修道之人最易走火。况他周身似乎正缠绕着两种相触却又相吸的气息,乱力涌撞,本就危险,如今他梦深处神识最弱,若我再强行唤醒他,只怕非但救不了人,反倒会杀了人。 “娘,娘,你不要离开我......” “娘......” “娘......” ...... 我附耳贴于重涧唇边,听他口中嗫嚅,字字不清,却字字带着痛彻心扉的浓浓哽音,令人生怜。 这些年于四海八荒中,我素听闻灵王贤德爱民,更是情深似海,与灵后有一段从青梅竹马到两鬓斑斑的伉俪深情。在家家户户都以多妻多子为荣的时代,连天君都不免得顺一顺时势造英雄的风头,多纳娶了几位娘娘充实充实后宫,做做表率样子,可说起这灵王,从少年到中年,诺大后宫中仍只有灵后这一个妃子,且与之相敬如宾,自此好事外传,灵王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这四海中女人心里好男人的典范楷模。 我只听说过这灵王与灵后之间数万年如一日的夫妻情深,当年却无乱扒家事的癖好,从未想深入晓得晓得灵王与灵后共孕育了几双儿女,只常从别的神仙嘴中听个大概,用个母慈子孝的四字门面话草草带过。 重涧的娘亲身份尊贵,却独居在人间的简陋茅屋中,况且她已经逝于人世间。这些年来又却从未听说过灵后仙逝之类的消息,再者听重涧如今言及灵王的疏离口吻,想是父子两有所不合。莫不是?莫不是重涧不是灵王灵后的亲生儿子? 胡乱蒙想到此处关键,我心中竟茅塞顿开,十分通明,低眸不敢相信的望向重涧。眼见他灵力紊乱,正悄无声息的点点流逝,偏我又不能刻意叫醒他,只能左右踱步,干着急。 曾经青霄有一门法术为盗梦幻术,顾名思义,是为盗取别人的梦境内容,因是类属于窥秘之术,故而反噬极强,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当年我天南地北的于人间游走,时常缺银子花,便软磨硬泡的向青霄讨得了这门法术的仙诀,常在人间替人解梦除忧赚取些银两。 若要唤醒重涧,必然得对症下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瞧一瞧重涧的梦境深处。 我默默引诀,神识松动间,抽出一缕渺渺魂烟自指尖绕出,袅袅绕绕的直达重涧眉心深处。 ...... 白雾苍苍,天地一色。 我紧绷神经,缓缓走着,似乎走了许久许久,走得幻身疲惫不堪,也走不出重涧梦中的这片漫无边际的白雾茫茫。 忽而几声银铃般的孩童笑声撕破这重重浓雾间如死的寂静,眨眼间四周白雾尽散。雾气剥开时,眼前无边荒芜灰黄间晃晃绿意破土而出,蔓延千里,如一幅蘸落墨汁的万尺画卷,点点萤黄悄然吐蕊,朵朵如星,万里铺就的蒲公英花海。 不远茅屋处,一着红衣的小小少年眉清目秀,正拿着一个纸糊的风车在草地上无忧无虑的奔跑,笑着,闹着,笑靥如花,似乎比满地的蒲公英盛开的还要明艳。 一位妇人推门而出,眉目秀丽,一身粗糙的布衣荆钗,形似山野农妇,却端庄温柔,一颦一笑都是恬淡婉约,愣是优雅泰然状如大家闺秀。 “涧儿,慢些跑,不要摔着了。”女子笑着望向不远处玩闹的少年,柔声嘱咐道。 少年随地拈起了一朵蒲公英,笑声如铃,欢快的跑来,手边的风车吱吱呀呀的迎风转动,时而勾起他耳边的几缕柔乱发丝,一丝丝的裁剪在溶溶日晖中。 妇人蹲身将奔跑而来的少年拢在怀中,自他肉肉晶莹的小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慈祥问道:“涧儿这么开心,可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 少年神秘兮兮的咧嘴一笑,小心摊开手心中牢牢握着的蒲公英,慢慢掂起脚尖,无比认真的将小花插入妇人绾起的发髻中,歪头仔细一阵端详,才嘻嘻笑着眨了眨灵动双眼,“娘亲戴上花儿后,真好看,只要能和娘亲永远在一起,涧儿就开心。” 妇人轻轻拂了拂发间的小花,定定望着少年,双目悠悠,回忆深沉,仿佛自他身上看到了一段丢失的时光,慈容间淡淡阴出几丝怅然,盈盈欲泣,却偏又紧咬着唇笑望着身边的小小少年,满面欣慰,两手一环,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她细腻的手掌一下下抚在少年的脊背间,如落清风,轻柔温和,似乎在试图抚平一段伤痕累累的往事。我分明看见,在她闭上双眼的一刹那,双睫莹莹颤动间,有两行泪清清晃晃,影射了日光的纯纯金色,自眼角缓缓落下。 第一百零九章:灵界秘密 , 绿草繁花历历揭过,一瞬又风云变幻,只见周遭残肢断体,纷杂如枝,血河淌淌,曲曲折折的蜿蜒到脚边,浸透进鞋底,一处处尽是刺目腥臭的猩红。 少年背朝于我,天地玄黄,只那一袭红衣一尘不惹,滚滚如潮,触目惊心的红,摄惑人心的红,如是被鲜血淬染,鲜艳明丽,勃勃生机。 他静静跪在地上,似与天地一并归于寂静,脊背却挺得僵直,双拳紧握,于袖下微微轻颤。 凭空一笼光芒,一位男子从中现身,身着华服,长相英俊,双目内微微有血丝缠过,面带疲惫。待看清周遭一片沉沉死亡的打斗后景象,他笔直的身子筛糠般的几抖,几欲弯下来。 “涧儿。”他轻轻走到少年面前,难抑悲痛,低低从喉间唤出两字。 少年一动不动,愣了许久许久,才有些僵硬麻木的抬起头,淤泥与血渍并染,于他缭乱的长发上结块滴落,看起来如此的狼狈不堪,落魄至极,却偏偏那双年少的眸子里却静而不动,如深涧之潭,酝酿着无尽风雨。 “涧儿!”男子神情悲恸,似难持身子的重力,猛然一跪,膝盖嵌入血泥间,溅点染血的泥花。 少年睁眼看着男子,在回忆里千回百转,似乎才有几分动容,一张唇,喉间几滚,却脱唇声哑,迟了半晌,才有嘶哑沉抑的两字慢慢的唤出,那眼神无比笃定,语气间却又有诸多迟疑的道,“爹爹?” 一声爹爹出口,少年平静隐忍的双眸间一瞬风雨大作,两目泫然,汪汪清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掉落在衣间,染出朵朵渲开的暗红。 “涧儿,爹来了,别怕,别怕。”男子一把将他抱在怀中,双目泪熏,于脸边纵横阑珊。 ...... 弹指片刻间,又身置一道长长山洞内,洞内芳花成片缤纷,明珠入墙为灯,正是不久前我与重涧同去灵界时走的那条密道。 远方胧胧光亮间,依稀映出土墙下立着的一袭矮矮的柔和红影,少年白嫩嫩的小脸上掬了个心无旁骛的严肃样子,小手紧紧握着一枝末梢削得锋利的树枝,正在墙上涂涂画画的格外认真。 那画在墙上一勾一笔无比粗陋笨拙,越简单越深情。夕阳西下,一位妇人正紧紧牵着孩子的手缓步归家,脚下盛开的是成片成片的小小蒲公英,从身边到天边,不见尽头,仿佛开尽了少年所有的心血感情。 我正想轻步走近,提步的一刹那却周身景物褪尽,只余一片渐而褪色静止的无色黑白。我全身无力,半丝也动弹不得,幻魂上下如正被千刀万剐,彻痛无比,渐渐身上一寸寸肌体如冰开裂,数道白光如利刃出鞘,自我身体的各个角落迸射,强光一晃,只觉幻魂猛然碎裂,轻然一飘。 似有一股外力强强逼迫,我并未施用仙咒出梦,再度驱回意识时寄入重涧梦深处的那丝游魂竟自主被逼出了梦,归入原位。 魂被强行入体,反噬极强。我倏忽睁眼,只觉胸腔一伏,五脏六腑似乎都为之一震,痛入肌骨,微微忍痛一咬唇便自牙缝内溢出一片血腥。 我拂袖拭过唇边血迹,半摊在地上凝神调息,眸缝依稀间,身前如有一影缓缓遮蔽而来,庞然而立,渐吞日光。 我缓缓睁开眼,只觉身前魔气煞人,一抬眼却看见重涧不知何时已身立于我前,面无半丝人气神情,形同扯线傀儡,周身黑丝雾气腾腾缭绕,那两目漆漆如沉夜,时有几道似银蛇缠舞的细长焰火自瞳孔间缭乱穿梭。 “重涧?”我强撑着体力站起身,见他魔气逼人,心中莫名害怕。 他视若无睹的几步凑近,眉间那一记朱砂痣乍然一晃,燃出一穗花火,渐而火光渐盛,黑气冉冉间,竟自额间开出了一朵玄色焰花,花开一瞬,顷刻间四周却魔气更是蓬勃大盛, 我睁大眼睛望向他,脚步不由得退了几步,距离拉开,抬眼只觉得他额上的那朵玄色焰花无比眼熟。 重涧双眸艳如血色,似乎连那一袭红衣也顿失了颜色,霎时深凝于我,陌生而锋利。他长发未束,飘飘垂落间,双手弯弓,脱唇一声尖利喝叫,直引得泛青的脸上隐隐生出连片成枝蔓延开来的网状黑丝。 “重涧,你......”,我后话还未出口,便被他掀袖而来的一卷狂风轰摊在地。 我摊在地上,浑身如是散开了架,半丝也难动弹,唇角似有几股温热淋漓直落,双眼也懵懵,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只约摸看到他额间那一朵焰火形的花如天边之上的烟火,一瞬璀璨,又一瞬寂灭。 那朵玄焰花,正是魔族的图腾圣花,婴儿落地生花,只生长在魔族嫡亲血脉的眉心间,可隐也可现。当年忘忧落难于魔族公主手中,后获子南搭救,我曾在落梅宫中听忘忧谈及旧事,自然也听他讲过那位魔族公主的额心处生了朵玄焰花痣。 重涧明明是灵王的三子,只是被抓去魔族暗牢中关了数日,额间又怎么会长出魔族的图腾玄焰痣?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还是重涧其实根本就不是灵王的亲生儿子!我似有千万想法一并涌进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胡乱搅缠,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 不知何时重涧已蹲身而下,我抬头一瞬恰撞上他那双血色厉眸,如刀锋冷,携着仿佛自炼狱的浓浓煞气而来,无半丝情意,四目相对的一刹,只觉心中“咯噔”猛一大跳,惊声噎在喉中,定定凝向他。看着看着,往事却历历在目,回忆泛起了潮意,我双目蒙蒙,眼泪淋淋拉拉的往下滴,怎么也止不住。 他目色僵直的凝向我,瞳间火蛇银花乱舞,却冷冷寒寒,手臂高高一抬,掌心聚力,晕晕有一团黑雾,甚至片刻犹豫也无,便要大力朝我挥来。 “重涧!”我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蛮力,扯着喉咙一声嘶叫,心中悲凉,一串串都流在了眼泪上,滴滴滚烫。 重涧那一掌近我咫尺,呼之欲出,魔气扰扰于我耳侧徘徊,却愣是被我那声高叫扼在半空中。他双目朝向我,似有几下弱弱转动,如回神般,瞳中的熊熊火光渐有一瞬沉寂,悠悠如醒的望着我。只那顷刻温柔,他似痛苦万分的一拧眉,五官狰狞,瞳孔灼红间,脸边黑丝如线,张牙舞爪的开枝蔓延,随之而来的一声震耳嘶吼,他掌中魔团便狠狠朝我身上砸来。 这一掌力度强大,我被推离了有数丈之远,魔气侵体,我难以自持,更不愿还手,几口鲜血如注而流,身子一歪,便从头至尾的直直摊在地下。 他轻轻朝我走来,一步一落,鸦雀无声,足底拓下的浅浅脚印间血迹斑斑,如席地盛开的寸寸血莲。我本能的拖着血淋淋的身子往后慢挪,心中无限惧怕悔恨。 重涧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归根到底和走了一趟魔界脱不了干系,而这一切的缘由却都是为我,我才是罪魁祸首。 第一百一十章:渐明心意 , 我双眼迷迷,结成一层汪汪泪花,耳边寂静,隐隐约约间,似乎又看到那一笼金光内罩着的那一抹高大却孤独的玄色长影,似与天立,明明是如此冷漠如雪,却让我心中莫名有些忱忱火热,仿佛他是我的神,自千万年前起始,便是救我苦渡我难的天神。 我甩了甩迷迷糊糊的脑袋,强撑着眯开眼,四周景物渐清,却唯独再也看不见我的那位天神,一颗死心竟也泛起了些仍旧鲜活的失落。 我轻轻勾起唇,或嘲或悲的一笑,旋即找个舒服的方式大大躺正,静静面朝屋,你要将这里所有的星星都送给我,你还说,这里所有的星星都是我的保护神,你忘了吗?忘了吗?” 回忆渐勾,记忆中那一袭似火的红裳如霞如霓,是这世间最为绚烂的颜色。今昔比对,正戳到我痛处,我双手紧紧攥住重涧身下那一角红衣,却无能为力,哽声难控,抬眼时泪水又蒙蒙。 “小......七。”重涧似用了极大的力气张了张唇,轻轻两字,如一缕轻烟,自他喉中低低绕出,忽而他又如不受控制般,身子凭空一阵剧烈颤抖,掌中黑雾如浪涌起了几回。他双目猩红,望向我时却尚存了几分温柔的理智,正极力控制着掌中喷薄的魔力,一字字十分吃力的自口中吐纳,“快......走,快......走......走。” 转眼间他额上那一朵玄焰火花盛放愈烈,花瓣间似有万千点尖锐火星嗖嗖的迎风而散,落地化为一缕焦烟。他双掌展展一撑,顷刻四周便黑雾滚滚的泛滥开来,大有黑云成片的压塌之势,两袖一挥,双团黑雾势不可挡的朝我直直冲撞而来。 “重涧!”我一声惊叫刚出口,只觉身前一卷劲风呼啸而过,不知自哪儿而来的金光一箭,直直窜入黑雾间,撕破重围,两相抵制,半空中璀璨一裂,噼里啪啦的一阵轰响,重涧便被击得横飞直过,哗啦啦撞塌了后壁的一方琉璃瓦片。 这裂响震得我神识里错位一晃,我喉间一滚,一口鲜血便自唇内吐出。四周平寂,茫茫黑雾间,依稀有一影傲立,轮廓鲜明,长身如松,他踏着渐散的霭霭雾尘朝我一步步走来,一步步规整,如徐来的不兴水波,半丝慌乱也无。 那一影玄衣,默默不言,眉眼寂静,仿佛是天地间最深沉的所在。 上尧君来得似乎有些急促,衣裳间尽染上了些风尘仆仆的味道,眉眼如故,却携着一抹大忧大虑后的深深疲惫,竟让我有些于千山万水之外久别重逢的小小感动。 “我,我就知道,你,你一定会来的。”我缓缓咧开嘴,撑出个百感交集的微笑,唇角一动,便有些温热的血滴淋漓不尽的淌落下来。 也许正因为对面是上尧君,我虽处在生命垂危之际却还是想漂漂亮亮的要一回面子,为表对人家大老远走这一趟特来相救的感谢之情,还是想要支起个笑脸相迎,虽然想来这笑脸也该是无比狼狈。 他轻轻蹲下身,轻轻捡起我搁在血泊中的手,很不嫌弃的握在掌心中,一丝丝的收紧,又动作轻柔的将我拢在怀中,轻启薄唇,“我来了。”三字轻飘,对我来说,竟又是那么厚重无比。 我似乎能闻到那一袭玄衣之上与生俱有的轻寒味道,凉凉清清,仿佛自时光深处涓涓而来,竟有那么一瞬,让我有些感动的热泪盈眶。 这迟来的安心让我困倦无比,我轻轻窝在他的怀中,似乎再也听不见漫漫岁月中的喧嚣,双眼沉沉,仍旧强撑着精神望向他,轻轻咧开嘴,眉眼中都是笑意,晃得泪花涟涟,眼睛一闭,就不舍得睁开了。 ...... 第一百一十一章:重相见 , 一梦沉沉,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睁眼时只看到玄鹤兄正蔫了吧唧的杵在一侧,神情怜伤,委屈愤愤。 见此光景,我已有几分了意,一颗心更是羞愧难当。想来是我做的糊涂事,却连累他人遭了大殃,看玄鹤兄这般哑巴吃黄连的委屈样子,定然是被上尧君大肆训斥了一通,至于其原因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自然是因为没有尽好看管我的责任,而究其深层本质却还是因为我摆的那一摊名为唠唠家常的酒席,玄鹤兄这才收不住,一不小心,喝大了。 “小玄。”我轻轻拨开纱帘,瞄眼瞧向他,慢慢吞吞的微微一动身子,只觉全身瘫痪,肌骨似碎,痛得我嘶嘶着倒抽了几口凉气。 玄鹤闻声扭头,似惊又大喜过望的一张唇,许是太过兴奋,竟只弱弱叫出一丝细音,又忙七手八脚的挑起了帘障,双目睁睁,愣了片刻神后又飞一般的冲出房门。 我正叹息之余,门外日光一隐,便有一袭长影步履间颇多急促,衣发飘飘,踩着明媚而来。此等气势压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哪家的大神,再粗粗一回想这短短数日里我所闯下的祸事与所历的生死,我竟忽然有些难以名状的心虚,只下意识的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头一扭,胆战心惊的对向墙角,默不作声的装睡。 “醒了?”那两音的询问,带着一贯无波也无澜的平寂。 我一动不动的面对着墙,背躺于他,紧紧绷直了嘴,暗暗闭起了双眼,思前想后的绕了半天,心中仍旧空无一计。 四周寂静,落针可闻。我双手有些慌张的攥住被子,耳贴床面,只听得咚咚的心跳如打鼓。只听得身前袖风一过,身后的床头似有片浅浅卧下去的塌陷,双眼一睁,却看到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正缓缓覆在我额头之上,力如柔水,轻轻一掰,我整个身子都被完完整整的翻开了面。 这流觞曲水,一气呵成的动作,我方才动也难动弹的身子,便如油锅里煎着的咸鱼,也不得不折服于掌厨人的高超技艺,锅铲一扫,便十分谄媚相迎的正了个身。 我方回神一抬眼,恰看到上尧君那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冷淡的脸,也不知该躲是迎,大眼瞪着小眼,四目无言了半晌。 他满面间的冷漠如雪,端了张万年不化的冰块脸,甚至连作一作动作也觉得奢侈费事。明知我闯了棘手祸事却还是只字未提,一如平常的望着我,不打不骂,不审不问,似乎连眉头也没舍得多皱半下。 这种无声指责无疑是十分考验人的心理素质,尤其是对于貌似已经铸成大错的罪人。我自问抵死不认的赖皮素质一向佼佼,如今却还是小巫见不了大巫,登不了台面,独独在上尧君的面前难以施展,果真是愁风愁雨煞人。 他一手穿过枕头,搁抱在我脖颈后,将我扶起身,再一手捞过床边绣枕,轻轻的垫在我腰后,小心翼翼的将我放正,再缓缓抽回手。温柔如斯,动作间宛如有一缕轻风吹过,只余些酥酥麻麻的触觉滑过,令人无比心怡。 “可好些了?”上尧君正坐于床头,双眸平视着望向我,淡淡问道。 我眼神晃晃悠悠的一过他,如临大敌,忙心中怯怯的微微一错眼,别过他的脸,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玄鹤悄无声息的自上尧君身后一蹭一蹭的挪出来,求神拜佛似的偷偷一望我,似乎我便是那正襟端坐在高座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亦定定望着他,皱眉挤眼,暗自示意他将床边这位喜怒难猜的大神阿弥陀佛的请出去。我两正各怀心思的眉来复眼去,上尧君似是有所察觉般,挺了挺身子,头只微微一侧,半壁侧脸恰隐入日晖之中,勾出挺拔的眉骨轮廓。 玄鹤兄骨头忒软了些,主子只稍稍一移脸,那两目刀剑还未砍到身上,就如霜打的茄子般,霎时蔫了下来,深深低头弯身,满身都是不敢犯边的毕恭毕敬,身体立得纹丝也不敢动,只轻轻挪了挪脚下步子,越踩越碎,以迅雷之势逃出了屋外。 玄鹤这一从火坑里跳出来,只余我一人独自在烈火中煎熬。偌大周遭空空荡荡,鸦雀也无声,只有床前那一袭玄影在眼皮下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如两军对峙,着实令我全身绷起,一刻也难以松懈。 “你......” “你......” 空气中干了半晌,两厢一开口,却又十分不凑巧的撞到了一处,本就不很湿润的气氛如今更是干的裂痕片片,就连上尧君那即将出口的后话也被不很自然的呛回喉咙里,我亦悠悠住了口,自求多福的拜天拜地。 静了半晌复半晌,想来上尧君参禅打坐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出色,依旧静坐于床头,甭说人,就连衣裳也耐得下性子,没有敢象征性的动一动。 “神君不要怪玄鹤了,我此次自天宫中溜出来,并不是玄鹤没有看管好我,只是我不小心将他灌醉了。”我越说头埋得越低,声也愈小,一颗巴掌大的心忐忑难安,呼呼的在肺腑间蹦跳。 他不言不语,甚至多余的一丝神情也无,双目漆漆如夜,不见根底。 我一颗心更如弹弓外的孤鸟,不知是生是死,七上八下的来回跳动,只差惧到呜呼咽气。濒临绝境只能自救,我本没理,自然不能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思极此我便开始酝酿起临死前的悲壮之意,渐而双目湿润,还真啪嗒啪嗒的落了几滴憋来的眼泪,忙大造声势的抹了抹眼泪,委屈趴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怪我当初不该逞一时意气闯入魔界铸成大错,怪我不该私自溜出天宫,怪我不该不自量力的想要救出重涧,到头来才不知道给重涧惹了一身什么病,神君您惩罚我吧,尽情的惩罚我吧。” 我拂袖作拭泪状,嘤声渐起,低眉一瞬,自袖缝外偷偷瞄了他一回,但见他面色无异,倒是多了些悠闲自在的玩意,唇角微微一勾,颇有兴致的望向我,似乎正待着我那声情并茂的下文。 我忙又加柴添火的抹了一把泪,心中又实在担忧重涧的安危,忿忿的哭着,几欲岔气的断续道:“归根结底此事是因我而起,和重涧半丝关系也没有,我着实担忧他的安危,不知神君能不能引我去看一看他?” 一说到探望重涧,上尧君风轻云淡的面皮间却顿时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不悦,眉头轻轻一皱,却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质问我,“你当初一时意气在魔界犯下了大错,可是什么大错?” 我被此话问得一呛,嘴边哭声一瞬戛然而止,千万句说辞在脑中略略一过,也没有什么稳妥的理由。 那日我失手打死了魔族三皇子,此事知者甚少,连重涧是如何知道的我都不得而知。虽说后来在我被魔兵包围的危难之际幸得上尧君出手相救,但他也十有**的不晓得我刚才杀了魔界皇子,要不怎么肯与我这一个祸害有所牵扯? “魔域的三皇子可是你杀的?”他近近侧身,乍然问我,两眸平静幽深,语气间却无比平淡,仿佛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悬在嗓子眼的心倏忽一落,全身不自觉的泛出丝丝凉意,如置冰天雪地间,周身麻木,好半天才从口中蹦出个含糊不清的音儿,“我,我......” “不必说,也不必解释,我早就晓得,否则也不会带你回天宫里避风头。”上尧君淡淡看我,眉目平静。 “你......”,我抬头十分震惊的望向他,心中百感,积聚于腑,一刻也得不到释放,愣了许久才轻轻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 他不言,双眸如夜,越发深不见底,目色恍惚似有一瞬温暖的春暖花开,旋即又错开视线。 “你待我这般好,就没有别的目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重相见(二) , “你待我这般好,就没有别的目的?”我继续问道。 他双目朝我一掀,淡淡看向我,千顷眸波,又似有一瞬的惊涛拍岸,顷刻却归于死一般的寂静,目光浅浅,一寸寸自我全身缓缓的淌过,轻吐声,只淡淡两字,“没有。” 我长长叹吐一口气,也不再想追问这世间的诸多烦恼事,遂整了整心绪,全神贯注的看向他,已做好了被魔族剥皮抽筋的准备。虽生前无功,也但求死后无过罢。 “你既是已经知道了魔族三皇子是我杀的,也便知道重涧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为我顶了罪。重涧是无辜的,杀人偿命,我欠下的命债自然得由我来还,不想牵连他人,你将我抓去魔界吧,这样就能给魔王一个交代,也能给灵王一个交代,如此一来天君也不会再左右为难了。”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深明大义的一番话,临了临了,反倒能正经起来。 “说完了?”上尧君微微挑了挑眉,淡淡反问,大有还没听够的意味。 我抬头略有疑惑的一望他,这后事交代的如此周密,心中暗暗翻箱倒柜的检查了一通,也觉不出有何纰漏之处,故而点了点头。 “说完了就赶快歇息吧,今日姑且先在灵宫里住上一晚,明日随我回天宫。”他十分自然的伸手为我掖了掖被角,移目一瞬恰撞上我因受宠若惊而瞪大的双眼,手僵僵一滞,神色也有些暧昧的怪异,遂从被子边上悄悄的抽回手,顺势拂了拂袖,直直起身。 这算什么?冷情神君乱用职权,有意庇佑杀人侍婢?可依着上尧君这数万年来为世人添油加醋的冷酷品性,此等说法显然是行不通。此时我便如他葫芦里卖的药,被东摇西晃的一甩瓶子,也撞得头晕目眩,甭说外人不知道上尧君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我,也着实摸不透我究竟该是毒药还是良药。 “重涧现在如何了?” 他一起身,腾出片空旷地,门外日光如泄,随他的目光一并洒落,一凉一寒,一阴一暖,让我甚难消受。 “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重涧,否则我不是很放心。”我越说声音压得越低,明明是十分合情合理的请求,明明是事不关他的请求,被他阴情难测的目光溜溜一瞅,愣是让我多了些心虚紧张,语气也不由得软了再软。 他眉头似有似无的微微一皱,脸色几分难看,依旧沉默,大摆声势的往那直直一立,不怒自威,却凭的生出几分紧紧的压迫感,让我顿时觉得自己方才还十分合理的请求顿时有些无理取闹。 沉默,沉默,空气似乎都在一片片的冰封凝结。 门外两道人影急急冲进,来的正是时辰,正好打翻了这快要结冰的冷冷氛围。来人一前一后,一男一女,眉目间万分焦灼。 为首的那个男人正是方才重涧在梦中唤为爹爹的人,看他衣着华贵,又能在灵界中来去自由,甚至还能不顾体面的横冲着到上尧君身边,想来该是灵王无疑,如此一来,那他身后跟着的那位风华妇女应是灵后了。 “请上尧君救救我儿吧,救救我儿吧。”男子脸上忧思重重,看来疲惫不堪,岁月攀上的皱纹更显苍老,大步着跨进来,还未到上尧君的跟前便迫不及待的一跪。 重涧怎么了?看如今灵王灵后这不顾面子的跪求姿态,难道重涧已经性命垂危?我心中慌乱如麻,恨不得立马下床,怎奈动了几动,仍还是一寸未移,无奈只得放弃,按捺下心,静候着他们间的后话。 他身后跟着的灵后见他一跪,很不情愿的眉目一皱,夫唱妇随,还是声泪俱下的跪下来。 这夫妻二人身为灵界的一等一主子,虽说灵后那一跪多有矫揉造作,但灵王那一跪却是实打实的父子情深,灵王竟肯为儿子如此卑微求人,想来该是亲生的骨肉。那为何重涧额上又会生出魔族的图腾玄焰花,莫不是重涧的母亲是魔族的人? 如此一想,我心中忽然通透,如明镜一般清亮。若真是这样,那一切疑问也就能渐渐浮出水面了。想是当年灵王爱上了魔族人,但魔灵两界的关系一向不和,魔灵通婚更是两族人万不敢犯的大忌讳,所以说重涧的母亲之所以独自居住在人间,正是因为不想待在灵界中遭四海之人的唇枪舌剑。 那重涧的亲娘又是怎么去世的呢?被魔族人杀的?还是被灵族人杀的?亦或是别的原因?...... 上尧君的心肠也忒冷,竟会倚老卖老。虽说年龄比灵王还要大上个数万载,但仅看修成得的那张至今仍绝代风华的年轻脸,也该伸出手扶一扶眼前那位两鬓夹雪的苍老大哥,谁料他两袖一动也未动,事不关己的直直一立,睁眼看着灵王与灵后扑通通的两跪,脸色平淡,半丝同情意味也不曾出现。 “你不用求我,也不用拜我,我救不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直白,他垂眸一瞬又抬眸远远,也不知要望去哪里,淡淡拒绝道。 灵王闻言身子一晃,摊跪在地边,双手紧紧抓握的袖子一瞬无力绝望的撒开,满脸尽是苍白绝望。 灵后忙爬跪过来将他快要软下来的身子紧紧一拢,泪珠盈盈,滴得更凶更猛,泣声道:“王上,您怎么了?您不要太过伤心,一定还会有办法的。”说着又探身一把紧攥住上尧君那一角裙下衣摆,磕头拜了几拜,声泪俱下的哭求道:“上尧君,您一定会有办法的。当年的寸心仙子明明已经魂飞魄散了,你还能将她的魂魄原原本本的造出来,怎么可能会救不了重涧?” 寸心仙子?仙体魂飞魄散却还能被造出魂魄,真是匪夷所思,能让上尧君如此大费周章的花一番心思,想来该是他鲜为人知的陈年艳闻中的一笔红尘旧帐。 上尧君淡淡脸色间倏忽阴上一片刺骨冷意,垂眸一瞬,直直对上灵后那双泪雨梨花的眼,似有无形寒刀,竟生生将灵后的哭声求声都扼在喉间,她两手如碰了烫人的热锅,僵僵把手中握着的那一片裙下玄衣十分兢惧的松开,眸光几躲,有些瑟瑟,也没了方才的悲痛,只管往灵王衣后一躲,不再做声。 我一颗心无处安放,担心到极点,终忍不了默不作声的旁观,仰头看向上尧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裳,怜怜眼光的乞求道:“求求你,救救重涧吧,你让我为你当牛做马都可以,我宁愿在你宫里当一辈子的使唤宫婢。” 上尧君轻轻回头,目光于扯在他衣裳间的一手上片刻停留,复又轻轻抬眸,面色已然恢复淡淡如常,双眸却冷如冰天雪地,只静静望着我,似乎要将我从里到外的穿透,半晌才错开一片视线,似是不敢面对般将目光别向一旁,问道:“你为了他,要为我当牛做马?” 第一百一十三章:私人看管 , “你为了他,要为我做牛做马?”上尧君道。 一出此言,灵王灵后的两脸皆齐刷刷的对向了我。 “是。”我静静看着他,一向摇摆不定的心在这一刻忽然间变得斩钉截铁,“重涧予我有救命之恩,此番他遭此大劫,所有的罪过都应算在我的身上,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断断是没有心也没有脸面再活下去的。” 灵后泪痕斑斑的脸上望向我时似有一抹极致阴寒。 上尧君微微扭头,目光有一瞬麻木,再而更黑更深,如万丈之上的天阑,竟凭的生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语气轻轻,却被风吹的有几丝发颤,“你救他?当真只是为了报恩?” 这再三确认的口吻,怎么像极了唯恐我救人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者说我求不求他救人是我的事,他帮不帮忙救人是他的事,如今怎么反倒质疑起我救人的居心何在? 我朝他点了点头。 上尧君有些绷紧的脸上忽然一松,满面淡淡,言谈间似有似无的叹了口轻气,道:“好吧,我只能暂且试一试,可救不救活,便只能是看他的运气了。” 灵王闻声欣然一喜,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踉跄的仪态,双手一拱连连做了数个揖,“多谢上尧君,多谢上尧君肯出手相救,小儿尚昏迷不醒,还请神君移驾他处。”说着便将灵后满不在乎的大手一推,急急开出条空道,又急急引路道:“神君请。” 我正想要开口提一提能不能也让我一同前去的建议,上尧君恰回头望我,面目清净,也看不出对救人之事究竟有几分把握,当即便驳断了我心里的想法,“你行动不便,就安心待在此处吧,不要乱跑,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我会让小玄带你回天宫。” 我着实担心重涧的安危,心里焦急难耐,正想要再开口求几面薄情,能让我也能跟去看一看,如此才能安一安我的心。 刚一张口,半个音儿还未来得及出,上尧君淡淡的一瞅我,再没给我心里的想法留任何后路,“倘若你还是执意要去,我管不了你,就只能由我现在亲自将你送回天宫了。” 我万千句求情话都憋在心中,面皮上扯了扯,干巴巴笑了笑,后遂悻悻闭了口。唯恐赔了夫人又折兵,若我再多言几句,说不定便会耗尽他的耐性,再一甩手变了主意,那重涧才真是危在旦夕。 上尧君眼光于我脸上轻轻转了一圈,渐渐生出几分满意神色,也未再嘱托我什么,玄影一侧,对着灵王微微颔了颔首,便踏步走向门外。 灵王满目焦色,亦提起步子便火急火燎的追了过去,灵后望了望他们渐渐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却迟迟没有动身,方才一脸的忧戚顿时烟消云也散,秀眉一皱,眸光中有几分精明恶毒,上上下下的一番打量我,语气却是兴师问罪一般的犀利,问道:“你是我儿重涧的什么人?” 我承着她的目光,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发毛,便十分老老实实道:“我与重涧只是相交甚好的朋友。” 她眸中更多些考量深究的意味,轻轻抬眸,汹汹气势的撞予我,又问道:“是么,什么相交甚好的朋友,本宫怎么从不曾听说过我儿在外有什么红颜知己?” 这冲冲的口吻,再配上那两道跋扈挑高的长眉,显而易见的是在故意为难于我。虽说重涧的身世尚有谜团,我也只是半斤八两的不着调猜测,如今面前这位妇人还是重涧在灵界实打实的娘亲,身为长辈,还是该被好声好气的尊重着。 我温温柔柔的朝她一笑,心平气也和,端了个天下善良的柔弱脸,细声道:“许是重涧没有跟您老人家提起过。” 那“老人家”三字一出口,便有些变天的苗头,若说方才灵后的脸上只刮了些小风,打了点闷雷,现在可算得上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她慌里慌张的摸几摸脸蛋,满脸都是对年老色衰的恐惧,眉眼一狠,银牙暗咬,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活像个母夜叉,恨声道:“你方才唤谁作老人家,本宫看你那张嘴着实该欠打。” 我方后知后觉,心中恍然大悟,看来四海中传闻说灵后爱美成名的事确是真的,花银子送礼尚得对个心意,这说几句免费的话就更得称一称人家的心,便忙速速改了口,笑道:“不不不,灵后正值盛龄,不老不老,一点都不老,美得很,美得很哪!” 门外一影急急而来,正是恰到时机的玄鹤。 灵后一侧眸,想是觉察到我的盟友正前来支援,歇了歇气焰,临走前稍稍缓和的脸上又狠狠拧了一拧,斜眼一瞪我,便自顾走出了门。 “尊上命我带你回天宫,说要立刻起身,不得有误。”玄鹤道。 “即刻起身?不是说要在灵宫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天宫吗?”我疑惑问道,想来玄鹤一向规矩,是断断做不来假传口令的事,该是上尧君又不知为何临时变了心意。 我这张薄面儿不值银两,今日却祖宗保佑的起了点小作用,竟请动了上尧君为重涧救治,既是仙尊亲自出马,重涧应会性命无忧。只是我心眼一向窄,放不宽心,若不能亲眼看到重涧活蹦乱跳的出现在面前,心里总是时时刻刻的不得安生。 玄鹤已有了前车之鉴,更何况紫栖宫里又多了个很是粘人的暖儿,若我真的回了天宫,被这两尊门神日日夜夜的看着,就更难有脱身的机会。 想到此处我哎呦呦的大声喊了一阵疼,眼风偷偷将玄鹤瞄了几瞄,咬唇复皱脸的装疼,佯叫的越发惨烈,边叫边道:“不行不行,我现在身子骨虚弱的很,脚也疼,头也疼,全身都疼,断断是一步也挪动不了的,更别提与小玄你千里迢迢的赶回天宫了。” 歪上梁架不出正下梁,与其说玄鹤兄早知我会有这一手,倒不如是说上尧君足智多谋,早知我会故找借口的推辞不回去。 当即玄鹤兄小身板挺的笔直笔直,不以为然的叹了叹气,又摇了摇头,后从袖间掏出只葫芦金瓶,“尊上早知你会如此,这瓶里的丹药能暂时医好你所受的外伤,至于内伤,急不得,需得慢慢调理。” 果然,果然,上尧君向来是闷声不吭,不近人情的主子,却仍旧是九重天上年岁最长扎根最稳的老姜,又辣!还很阴! 我嘿嘿笑着,暗地里搓了搓手,迟迟不肯接过,僵持了几刻,又鬼鬼祟祟的将手渐渐埋到被子里。 玄鹤的木头脸上忽而多了抹不怀好意的笑,只轻轻拧开了葫芦金盖,将瓶内一颗乌漆抹黑的圆豆子倒在手心里,复又挑起了两根指头将豆子掐在指尖上,歪头挑眉的一看我,猛然一扑。 我正想张嘴一声惊叫,嘴正张得方方圆圆,半声还没叫出来,就看到眼前那一只奔腾而来的撒脱儿黑豆子,这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一闭,好也悬崖勒个马,黑豆子便直直冲到我喉咙间,后骨碌碌滚到了肚里。 得了,这下马真的在悬崖底下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丹药一入体,在体内暖洋洋的一化一融,顿时觉得全身的淤血活化,四肢通畅,就如同刚从泡了几个时辰的澡盆子里爬出来,惬意的很!轻松的很!舒服的很! 玄鹤的脸上有些笑着的得意洋洋,朝我大大咧了咧嘴,道:“尊上吩咐过,若是仙姬违抗命令,可用一切可能成功的办法。” 一切可能成功的办法?听来十分规规矩矩,却也只是下三滥手段的婉转用词,亏得德高望重的上尧君也能将此办法吩咐的如此地道老成,真是,真是,彼时我才明白,上尧君不是块老姜,他是姜祖宗! 我脸上顿时飘上了些阴阴沉沉的云片,可还必须得对人家上尧君的好意感恩戴德一番,有冤无处诉,有苦不能言,想我小小一弱女子还要委曲求全的端着张明媚灿烂的笑脸,谢一谢人家的恩德,真是无比心塞,“哈哈,哈哈,哈哈哈,上尧君想的真是无比周到,无比周到。” 玄鹤偷偷一笑,又绷紧了嘴不十分正经的看向我,道:“那仙姬现在脚也不疼了,头也不疼了,全身都不疼了,是不是能随我一同回天宫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私人看管(二) , 我脑子在壳里翻了几个跟头,一番运转思虑,既然这桩不想做的买卖不得不做,那就只能在半道里缺斤少两,忙笑嘻嘻的应下来,甜甜声音的乖巧同意,“是,是,那就烦请小玄兄这一路不辞劳苦的带着我了。” 玄鹤不可思议的一望我,似是对我今日的过分乖巧的品性有些吃惊,觑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将我一阵瞅啊瞅,见我自始至终一脸的嬉皮笑脸,才将心中的问号画了个终点,走上前轻轻将我从床上扶起来,搀着我缓缓走出门,一开门,正看到门外不知何时已停了朵大大的祥云,见到我俩出来,忙屁颠屁颠的迎上来,绕着玄鹤的脚边呼呼的打旋儿。 上尧君果真是老谋深算,也不容得给我些片刻时间缓上一缓,更不容得给我些片刻时间随处溜一溜,顺道再逃个跑,竟早早便在门外留了片祥云,真省的我四处乱逛。 我伸手捅了捅那一片白花花的云彩,触感极好,软软绵绵,活像块加大号的棉花糖,啧啧啧连叹了数口气,心里憋屈,嘴上还得兜住风,暗咬着牙赞叹道:“上尧君真是绝世好男人啊,我简直再找不到什么好话来形容一二,竟如此面面俱到,无微不至,竟连祥云也提前给招来了,果真是重情义。” 玄鹤一听我贸足了劲的夸奖他主子,本就有些张扬的小脸间更多上了几分洋洋得意,忙满面尊崇向往的接过了话头,也随声附和道:“是是是,仙姬说的对,我也如此觉得,别看我家尊上虽看来冷冷酷酷的,可心却比谁都要火热,素来都是最重情重。” 我面皮上强强扯出个此言不虚的深切赞同,心里却不由得嗤之以鼻了好几回,急急正了正神色,憋回跑到嘴边的大笑。 你能指望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心里能有多火热? “是,是是,小玄兄说的对,你家尊上的心里最火热了,你家尊上一家老小的心里都火热。”我笑道。 玄鹤朝我瞪了一回眼,忙拉着我上了云头,一手如绳子般紧紧捆住了我的手腕,两只眼珠子黑溜溜的盯着我,动也不动,好像生怕我不多时便要长出三头六臂,生出七十二变的溜了不成。 飞云直上,渐渐腾上了半空中,四周游云悠悠,风景甚好。 奈何玄鹤那小子双眼如锣,顷刻也不眨的紧盯着我,好似但凡我动上一动,那两目便会敲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锣响,让我全身十分不自在,别说赏一赏周围白云飘飘的景致,就连弹一弹手指也能被就地正法。 眼见已经走了一阵,自云雾间望远,也依稀可见天庭宫殿的隐隐轮廓,既事无计可施,那就只能找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哎呦呦,哎呦呦,不行了,我不行了,快停停,快停停。”我大大一弯腰,双手捂紧了肚子,咬牙切齿的喊了一番疼。 “怎么了?”玄鹤轻轻皱眉,似是小心提防我耍什么花招似的,满脸探究的犹豫。 “啊呀呀!啊呀呀!”我斜着眼瞄了瞄他,顿时又加了三把柴火,叫嚷的更加大声悲惨,“不行了,不行了,我憋不住了,小玄兄你行行好,让我去如个厕。” 玄鹤面色一暗,轻轻抿几抿嘴角,又撇了几撇,颇多嫌弃的望了望我,旋即施个法诀将祥云停在了空中,扇了扇袖子,皱眉问道:“仙姬能否再忍忍,不多时我们就要到天宫了。” 我又将肚子捂得紧了紧,憋紧了气,憋得脸色胀紫,才终是锲而不舍的憋出了些内急且是十分内急的感觉,“小玄兄啊,这人有三急,又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我真的是憋不住了。” 玄鹤手指扣了扣下颚,仍旧眯着眼不甚相信的望我。 我直接捂着肚子蜷摊在了云上,“若是等会我憋不住,屎啊尿啊的玷污了这片祥云,试想如果小玄兄你乘着这片带有屎尿别致味的祥云进了南天门,一路向里,往来的仙人又一向多,若是被人瞧见了,那紫栖宫的名声何在?上尧君的面子又何在?” 玄鹤一向忠心耿耿,果不其然,一谈起主子的利益,立马满面疑虑,低眉沉思了片刻,才妥协道:“好吧,你说的也在理,那便再回一趟下界去处理一下你的急事。” 我心中狂喜,临到完美谢幕,戏也得做透,忙从云上捂着肚子爬起来,感激一笑,咬牙坚持道:“好好,这就去,这就去。” 一转身,却被玄鹤猝不及防的扯住了衣袖子,“尊上命我好生看着你,可不能再让你偷溜出去惹些什么是非,自然不能放你一个人下去,要去也是我陪你一起。” 我大惊失色的“啊”了一声,指了指我,复又指了指他,万分犹豫道:“这,这不好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啊。” 玄鹤脸面忽的一红,眸光闪闪躲躲了半天,才有些扭捏的望向我,支支吾吾道:“你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可能是那样的人。” 说着他中指一弹,便从血肉里穿出一根金丝线,直愣愣的朝我手边一扑,金光一灭,像是长了眼般,顿时灵活的穿入我的中指,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欲哭无泪的问道。 “这不是什么玩意?这是千里线。”玄鹤说着有些自得的挑了挑中指,隔空一对,便似乎有道金线自我俩指间忽隐忽现,他手指几动,我手指边也似有一股拉力,竟也不自觉的被扯得几动。 “千里线?干什么用的?”我暗暗试着拽了几拽,却触手便化为无形,半点也摸不到实体。 “自然是用来看管好惹是生非的人。”玄鹤说着念了回诀,祥云得令又重新窝回地面,迎风而行,风烈烈,将玄鹤那一头乌发吹的几欲炸毛,一如他也在炸毛的得意表情,“有了这根线,只要仙姬稍微动上一动,我就会晓得,纵使仙姬想耍花招,也是半点都行不通的。” 我咬咬牙,费力端出个面不改色的乖巧样子。 好,很好,非常好! 落地处是片杂草连天的荒地,既隐蔽又幽静,正是块野外露天如厕的风水宝地。玄鹤兄亦点了点头,想必也是很满意这块天然地方,扭头望我,道:“我在这候着仙姬,还望仙姬能快去快回,不要耽误了行程才好。” 我嘿嘿笑了几声。 玄鹤说罢又很不放心的勾了勾中指,我亦被勾得弹了几弹,见此他才完全放下心来,临走又婆婆妈妈的加道:“这千里线不断不裂,能伸能缩,若仙姬有些小心思,还是趁早断了吧。” 多日不见,小玄兄这知人断事的能力见长,诡计多端的本事更是见长。 第一百一十五章:魔灵入侵,重涧身世 , 小玄兄看人看得忒紧! 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东躲西绕的大周,也没能逃出他如钩的视线,只好一溜身钻进了不远处一丛茂盛的灌木里,遂高高扬了扬手大声喊道:“嘿,我就在这里了,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完事。” 小玄兄闻高声抖着脖子撇了几撇嘴,忙很有眼色的背过身去。 眼见他也知男女有别,终不再把一对黑湫湫的眼珠子分秒不离的盯在我身上。我麻利儿的望草地上一蹲,眼风偷偷,边透过草木空隙间瞄准着玄鹤的动静,边在地上一块岩石的锋利处可足劲儿的磨那根连在我与玄鹤中指间的千里线。 磨啊磨!磨啊磨!磨的我全身上下都有些晕头转向,甚至有那么一刻,我认为我便是那位将铁杵磨成针的伟大王婆。 “仙姬,你已经在里面很长时间了,请问好了吗?我们还要快点赶路呢。”玄鹤高高喊道,喊着时还十分急促的动了动中指,一线连动,待牵出我这指中仍尚有的力道时,声音才有些稍稍缓和。 “啊!好了好了,马上,马上,马上啊,再等一小会儿。”我随手拨了拨额前垂下的几缕乱发,起高声音,慌乱的应了几声。 当初被我当日的那一通酒灌得烂醉,却不曾想小玄兄竟都没灌到胃里,尽全部灌到脑子里了,果然被美酒洗过的脑子与往日里的榆木疙瘩大有不同,想来玄鹤真的是开通了聪慧灵窍,被酒水一浇,如今满头开的都是智慧的花儿,竟连我也不及了。 我正上下求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该用何等办法才能治住如今小玄兄这等厉害的角色,正抓耳挠腮之际,两袖疯狂翻飞时,金光自袖中忽然一飞,只听得那岩石上“呲”的一声短响,中指上那一股若隐若现的千里线金光一逝,竟然,断了! 我正惊奇,一移目,正看到绿油油的草地上平平躺了只通体血色的莲花簪子,似泛斑斑血纹,如滴落在青翠草地间的一沟尚且鲜活的血迹,让我双目狠狠的晃了一晃,好久不见,好久不戴,好久也没忘,真巧特巧,正是青霄曾经送我的那支滴血生莲簪。 许是因为方才我的动作幅度过大,竟不自知震掉了墟鼎中藏着的物件,无巧不成书,传说中不断不裂的千里线被这根落下的簪子一滑,竟也裂了。 我来不及细想,也没半个心思去细想,透过草缝偷偷斜了一眼玄鹤兄,见他似乎也没了耐性,正左左右右的踱起了碎步子,忙一把拾起地上的簪子重新揣回袖子里,临走临走,可忘不得要好好的掩掩耳目,随即两指挑起了地上那一根微有弱光的金线,在岩石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方绕得如五花大绑,才十分满意的住了手。 “小玄兄啊小玄兄,你可知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今日本仙不才,恰做了那一碗卤水。”我捂嘴偷偷笑着望向他,心中万般得意,两指一撮,身子便幻成了只小小飞蛾,翅膀一抖,又十分光明正大的在他耳边嗡嗡了几声,才远远飞去。 ...... 我又折道回了灵界,在灵宫里转转悠悠的晃了半圈,方才找到重涧所住的宫殿。 宫门紧闭,甚至门外连一个把守的灵兵也都不曾站着,如此也好,倒也省的我再窝成个憋屈的小虫子,遂掐诀幻回人形,猫着腰慢慢移到了门前,轻手轻脚的往门里贴了贴耳朵。 门内静无声息了半晌,冷冷清清的好似无半丝人气,我正埋怨着自己许是头脑迷糊找错了方位,一退步,便听得殿内厚然一响,既闷且沉,像是膝盖落地的回音,遂止了步子,眯了眯眼瞅向殿内。 正逢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日光远远一射,眼前鳞次栉比的琉璃瓦片璀璨熠熠,晃得我两眼花花的重满了黑影,也看不清殿内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约摸看到一袭玄影长立,面前正跪着位摊软在地的男人,时有呜声阵阵,许是哭的痛急,惹得双肩抖瑟。 若是不错的话,那立玄影是上尧君,而跪着的那位该是灵王无疑了。 怎么回事?既然上尧君都应下了救治重涧的事,想来应事半功倍,看如今情形灵王似乎比方才还要悲痛更甚,难不成是重涧无力回天,就连上尧君也束手无策了? 我心里似有一万种恶念头一时都冲涌进脑海里,纠成一股乱麻,慌张难耐,恨不得一脚跺开门冲进去一探究竟。 “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打算说出实情吗?”上尧君淡淡的声音自门内飘飘的传来。 我全身都为之一绷,忙急急压下了心中将要喷薄欲出的冲动,自顾敛了敛心神,静下心来细听门内传来的动静。 灵王覆在地上的指头抖了几抖,才缓缓扬起头,目光间似乎有些浑浊的麻木,只轻张起唇,又不可控制的颤了又颤,轻轻的,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是,没错,重涧的生身母亲是魔族人,是魔王九祭的亲生妹妹。” 果然,果然重涧的母亲是魔族人。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灵王猛然的抬起头,语气间竟是满满的无力乞求,一个王者对于父子亲情的乞求。 “没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上尧君顿也不顿,连半丝喘息的片刻都无,只低眸静望向他,淡淡回道。 灵王闻言仅余的最后一丝理智也一瞬在脸边崩塌,本就伏在地上的身子又低低的摊了摊,似是不能自持的微微一僵,半晌后才抬起了老泪纵横的脸,又是悔又是气的捶胸顿足,“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胆小怯懦,不肯将他们母子俩光明正大的接来灵界住着,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若不是我故意隐埋了他娘亲的真正死因,我儿重涧也不会得知真相后神识涣散,被魔族人入侵了体。” 怪不得重涧额间会长出魔族的图腾玄焰花,怪不得自从魔族出来后,他便一直用默默温柔且依依惜别的眸光望我,怪不得临走时千城为何要说那一句金玉其外已经败絮其中了的话。原来他有一半的魔族嫡亲血统,又对知晓自己母亲的死因真相后连受打击,这才神识涣散,被魔族人的魂灵钻了空子,入侵了魂体。 人有人魂,仙有仙魂,少魂便少命。若是那具魔族魂灵一直霸占着重涧的身体不肯归还,时日渐久,不仅重涧会性情大变,就连他的身体也会被那一具魔族魂灵慢慢蚕食,最后魂魄七零八散,永远的在这人世间消失。 而造成今日这一切的后果,皆是因为我,我才是那个该被天诛地灭的罪魁祸首。若不是我失手杀了人,重涧怎么会一个人半声不吭的跑去灵界为我顶罪,又怎么会被魔族魂灵入侵了体内。 我才是罪人,处处让别人为我受害而自己却逍遥法外的罪人。 我紧紧捂住嘴,眼泪如冲破堤坝的水,又急又凶,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怕一旦稍稍松了松手,憋在口中强忍着的哽咽声便会不可收拾的窜出来。 上尧君玄身一侧,静静望向躺在床上的那一袭红影,“需得这具魔灵心甘情愿的出来,若是强行用法术逼迫,只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除了能拿凤族的圣物万凤心试一试外,别无他法。” 凤物的圣物万凤心?我脑中快快滤了一遍,想我在四海八荒的各处逛玩了万年,应是对四海的圣物都有所耳闻,可对于这万凤心,我就算榨干了脑汁,也闻所未闻。 门内又有音传来,我也实在没有心情再心平气和的听一听他们的后话,只觉满脑子轰轰,脚步也走的不稳,跌跌撞撞的招了朵云正想要前往凤族的领地丹凤山方向。 刚悠悠上了云,一仰目恰看到急匆匆追过来的玄鹤,他一见我,扬起手高高指向我,正要大声唤叫,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我是哪来的力气,悬空劈了到道白光仙刃,正正落在他脑后,他白眼一翻,话没出口,便晕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丹凤山,万凤心 , 凤族与青丘狐狸国一样,自从历了场惨烈的灭族之灾后,一向隐居避世,不问凡尘。当年凤后尚且在位时宅心仁厚,为了天下的黎民苍生做了许多功德事,以至于到后来魔族与天族大战,将四海搅得乌烟瘴气,无人敢问亦无人能问时,亏得凤后深明大义,竟以身子为引体,生生祭出了红莲业火,将不可计数的魔兵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这才拯救了数万苍生于战乱之中。 因是避世,路途必然是深山深林的偏僻,我只知丹凤山的大略位置是一路向东,至于究竟修建在哪片山旮旯,着实得好好的费一番心思来寻一寻。 我焦灼了半路,十分担心重涧的安危,也漫无目的的转悠了半路,走走停停,还是一无所获。无奈下只能强行按耐住躁动不安的心,沉了沉性子,脑子一清净,才忽然间想起至关重要的关键所在。虽说我是野生的凤凰,但也总归是类数于凤凰一类的神鸟,万灵归宗,法力不够,这鼻子还能用一用,总能闻得出凤凰一类身上特有的味道。 思极此处我重拾信心,揉了好几回鼻子,深呼了呼空气,便沿着与我身上相似的羽禽味道一路东寻。 太阳东升,月儿西落,升升落落了好几次,过山过水,寻得我满眼血丝,才总算寻到深林曙光之下的那一座座静谧的宫殿。 我腾下云头,正落于重重宫楼之下,脚步外的半空中波光粼粼,随风而左右摆动,一闪一灭,看来是有十分强大的抵御力,该是凤族与外界所设的结界墙。 我小心翼翼的向前挪了一小步,步子一落地,明明无半丝声响,界墙却如同受到了强大冲力般,粼粼的四处大力荡漾,似是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渐而又缓缓平静下来。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像眼前这面似是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界墙,顷刻之间这性情变得忒大幅度,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般,生生将我唬了一大唬。 万凤心究竟是个什么神物我听也未曾听过,想来该是十人中有九人都不知的稀世珍宝,既是珍宝,想来凭我这张无名无势的薄脸是断断借不来的,倘若真的能借来还需得耗费时间的讲一番口舌好话,着实是耽误我救人的棘手事。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被逼急了跳墙,暂且用一用下三滥的手段,趁机将万凤心偷出来,只要能救得了重涧,他日不管是生是死,我定当一力承担,双手将万凤心物归原主的俸上。 既是要偷,一切都必须要偷偷摸摸的进展,万不可惊动他人,以免得白白耽误了行程。 顿了半晌,眼前结界终于无了动静,我谨慎的掏出根手指弹了弹界墙,这一摸不要紧,顿时界墙上泛着的粼粼白波一圈圈的荡漾开来,似乎弹指间,方圆数里的密林中忽然间金光一片片的迸溅,绵延远处的界墙如片片金鳞,融融泄泄,将整座宫殿都包围在一圈温馨而柔和的金色之中。 我抬眼望天,正惊叹之余,界墙啪得一声脆响,裂花一碎,竟裂出一洞能容许一人通过的空隙,还未缓神,界内似有一股吸力般,吸得双脚也站不牢地面,一个不甚,便被吸进了界墙内。 一入界墙,再回头时只见墙上那一缝碎裂竟缓缓从外到内的自动长合,碎纹渐缝,转眼已是一片粼粼,与方才无半丝异处。 这天上果真落下了馅饼,我甚至连脑子还没有动墙一动,便不费吹灰之力的被带进了结界中,虽然此事稀奇古怪的有几分蹊跷,但也算是一帆风顺的好兆头。 界后是密密深林,时有鸟鸣,更显幽深,那一重重宫殿沿着高峰山腰弯曲而建,眼上看着近,脚下走的远,又不能光明正大的乘朵祥云在高林之上十分招摇的飞一飞,只能以脚为量,一步步的走到那高殿之上。 身置深林间,越走越偏幽,方才还能听闻到时有时无的几声鸟鸣,如今别说活物,就连树叶落地的沙沙声也不曾出现过,山林寂寂,越发让人心神难安,心中也不由得慌慌的打起鼓来。 忽而自直冲凌霄的高林之颠盘旋而来一管管箫音,清脆空旷,如飞流直下的山泉清涧,一声声,一声声的扣在岩石上,浪花千叠,回音尚且婉婉。 此音一起,方才还十分寂静的深林中一时间百鸟啁啾,喧闹如潮,似有千万只翅膀在林间扇扇震起,后一并扑入天空,盘旋相绕,热闹非凡。金羽白羽,红羽青羽,如打翻了的多彩墨汁,浓墨浅墨,浓色浅色,满目都多彩,眼花缭乱。 箫音袅袅,绕着清风冉冉而升。忽而那些鸟却不再听从箫音的训使而相伴相戏,皆自天空中破喉啸了一尖嗓子,又变了方向,横冲直下,熙熙攘攘的万千只,皆一股脑的奔向我。 我急的捂紧了头,等了半晌也觉察不到万千只尖尖鸟喙在我身上啃来复啄去的痛感,我慢慢移开了交叠挡在脸边的两道宽袖子,缓缓抬眸时只见成千上万只色彩斑斓的鸟雀都窝聚在我头着挪了挪身子,往我这边靠了靠,弯弯如月牙的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给我讲讲。” “你没出去过?” “没有。”小女孩低低道,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我活了两万多年,从来没出去过。” 第一百一十七章:凤宫行 , “没有。”小女孩低低道,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又垂头丧气的望着我:“我活了两万多年,从来没出去过。” 我十分惊讶的望向她,在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周又一周,只见尚是很稚嫩的童颜,分明是比临儿大不了多少的年纪,怎么反倒是和我是一样的岁数。 “你?”我不可置信的皱了皱眉,挑眉又问道:“已经两万多岁了?” 小姑娘轻轻点了点头,似是对我满脸的吃惊早就习以为常,嫩嫩胖胖的两只小手,不住一下下的扣在长箫上,荡起声声林间的清脆婉转,语气熟稳,却似有似无的一丝哀叹,愁眉道:“是啊,我已经两万多岁了。” 话毕之余,林间忽落祥光,一只通体雪白的游凤挥扇着双翅,款款自天而落,一挨草地,银光速蜕,幻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 少年一身发光的雪白,无半点多余的杂色,双瞳鎏金,沉稳冷静,只抿紧的唇上有些微微的浆红,行动时便如一团飘动的白云。 少年眼风速速瞥到我,也不多言,只双手一拱,十分恭敬的走上前,朝小姑娘作了作手,正色道:“金儿,老祖唤你过去呢,快些去吧,不要让她等急了。” 小姑娘嘻嘻着有些赖皮的一笑,在五指间飞来绕去的把玩着玉箫,大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仍旧动也不动的盘坐在草地上,朝少年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颇是俏皮的来事道:“我起不来了,得让三白拉一拉方才能站的起来。” 三白?白头发,白衣裳,白靴子,还真是名副其实。 眼见这俩比青瓜蛋子还要嫩上些的毛孩子们在此尚不开情窦的调着情,我这张老脸着实是寻不到隐蔽的地儿来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装作两眼不闻,两耳不听的干瞪着。 少年眉间一皱,似有几分不悦,一张稚气的脸蛋上已稍显即将成年的瘦削轮阔,?眉目清冷,十分不耐烦的望向女孩,寒声道:“自己起来。” 说着抛来一记寒眸,二话不说,便自顾转身离开了。 女孩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满脸惆怅,百无聊赖的叹了口气。 少年走了几步后又毫无征兆的回过头,微微侧了个身,正好露出被晨曦裹着的半张侧脸,厉声嘱咐道:“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日后不要再来如此靠近外界的地方,若是被老祖知道了,她又该将你关起来了。” 声虽厉,话却关心情切,想来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语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女孩望着少年那一袭雪白的瘦影,忽然有抹笑意慢慢攀上了脸颊,大大的咧了咧朱唇,灿然一笑,似乎比笼在林木之上的一层曦光还要明艳。 女孩似乎心情大好,利索的自草地上一起,横起玉箫抵在唇边,轻轻一吹。只听得箫声如歌,悠扬入耳,盘旋在头,她死了。” 我更是如鲠在喉,难以答话,满脸的过意不去,在原处扭捏了半晌,仍没有耗出来半个字。 “你快点走吧,不要让你娘亲等着急了。”金儿笑着仰起头望我,一瞬伤心尽过,满面的旷达。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见她又神色如常,心中的愧疚也不自觉的少了几分,便笑着朝她挑了挑眉,感谢道:“谢谢你的果子。” 她亦笑着回应。 我提着果子往前走了数步,忽的想起倘若我现在走了,就更是一个人孤立无援,要想在这无边无际的深山老林里找一个少有人知的宝物,定然是如海里捞针一般困难,倒还不如寻一个凤族的引带人。虽说暴露目的时生死难猜,但也比我自己如无头苍蝇般的乱转更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我停下了步子,扭头望她,十分向往的看了看高山之颠的重重宫殿,请求道:“我从没去过凤宫那里,听娘亲说,那里是这丹凤山上最漂亮的地方,所以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金儿笑着望我,两眼弯弯如新拱上的月牙儿,十分乐意的点了点头,“好啊。” ...... 我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亏的中途万幸结识了个金儿,如此坑蒙拐骗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小女孩,着实令我心中愧疚满满,实在难安,一路想着究竟该如何弥补弥补这捅下的谎言。 眼见这小姑娘衣着华贵,该是衣食不愁的凤族贵胄,万物不缺,只独独缺了个亲亲的娘亲。这可难为坏了我,我尚且还缺个娘亲,又上哪里再为他人去找一个?况我前路生死未卜,能不能活着命回来尚且不知,又何来替人找娘的后事? 惆怅的很,惆怅的紧哪! 第一百一十八章:凤宫行(二) , 一过深林,自小道绕上山颠,高处之情。” 三白的脸色有几分弱弱的和缓。 金儿脸上的笑容更盛,如沐着春风而绽的花朵,幸福满满,遂又嘻嘻笑着,大力拽了拽少年的衣袖,紧紧攥在手心里来回晃悠着,低头小声嘀咕道:“三白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三白了。” 少年的身子猛然一僵,如根入了寒冬的木头,光光秃秃的无半点生机,顷刻间又像是春归复苏了一般,雪白雪白的两脸上竟毫无征兆的腾上了一抹红晕 颜色。 那一身如雪的纯白,只映得脸颊边的那两道弱弱轻红如霞如晖,似刚刚浸润了春雨,湿湿潮潮,正是只属于青涩时的害羞神态。 我心下深深松了松气,将刚刚迈出的想要打抱不平的那一脚悄无声息的收回来,千幸万幸,还好没做出丢脸的糗事。 三白缓缓回过了一丝神,听了这如火烧心的一句话,面上的冷意是如何用力也再挂不上去,遂动作僵硬的甩了甩袖子,甩掉金儿两只白白嫩嫩的小手,几步慌张的后退,目光几分闪躲,支支吾吾的道:“你......你速速去回一回老祖,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话音未落,便一起祥光,消失不见了。 金儿看着那一记光束消失的弱弱痕迹,终于忍不住强憋着的满脸严肃受教,捧起腹来笑得花枝乱颤,边笑边颤道:“三白学起法术来学这么快,为何就是不长记性,明知我犯错时便会说出这两句话来逃一逃他那些严厉的说教,每次都是我还没跑,他便红着脸逃掉了。” 她大大笑着,复又缓缓的止住,满脸还剩些残存的浅浅笑意,像是渗到了骨子缝里,有些骄傲的看着我,“你说,他是不是很笨呢?” 真真是世风日下,如今连半人高的俩小娃子竟也明目张胆的在我一个两万多岁的老姐姐跟前变相**,且还问我如此看待那位竹马别具一格的蠢笨,真真是狗粮处处撒,处处被我吃。 我这点头也不是,总不能私下里说人傻笨,摇头也不是,又不想驳了面前这位贵人的宝贝面子,只能咿咿呀呀的哼哼了声,甚是和善的笑了几笑。 金儿收了收洋溢在脸上的笑意,正色与我道:“过了门便是凤宫了,凤族有规,非凤族王室与当差的管使外,其余人不得随便进出。我只能先领你在我的宫殿里待着,等我去回了老祖,便好好的带你去凤宫中逛一逛。” 句句缜密,思虑周全,全然不该是从一个年岁尚幼的小女孩口中说出来,我心中也渐渐生起了谜团,暗暗挑起眉目又将她全身细瞅了一通,小胳膊小腿,甚至还有些微微胖意的婴儿肥,任谁去看也该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样子。 “走吧。”金儿轻轻一唤我,便自顾在前引着路。 ...... 凤宫果然是凤宫,处处尽是凤凰般的雍容华贵,金玉其外,亦是金玉其中,满眼及处皆是灿灿的金黄,跟着走了一路,晃得双眸外满是圈圈转的星子。 金儿将我领进她所住的宫殿中,再三嘱咐道:“凤宫里守卫森严,若是让他人寻到有生人闯进来,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你先好好的在此处避一避,等我来了就好好的带你四处逛一逛。” 说罢便自顾匆匆出了门,临走时又向四周慎重的张望了一圈,将门关带的紧紧。 我将胳臂间挎着的果篮放在桌上,一路滴水未沾,且我身有内伤,法力又弱,身体虚虚,实在是口渴难耐,便随手捞了个红苹果咔咔的啃了几口,眯眼望向窗外金儿那小小单单的背影渐行渐远,主人一走,我正好能肆无忌惮的去寻一寻万凤心的下落。 门外寂静无人,我猫了猫身子,轻轻打开门,又轻轻的关上门,再轻轻的隐了隐身子,踩着碎小步子悄悄的离开。 凤宫诺大,一样的假山假水,一样的奇花异草,着实令我双眼犯迷,又不能一间殿一间宫的去找,如此只怕是找到猴年马月也找不完,兜兜转转了大半个时辰,无计可施只能兵行险招,决定来找个人来请教请教。 说曹操,曹操便到,并且还不是一个曹操,竟说来了四个聚堆曹操。不远处的草木间,依稀可见正蹲了四个人影,正在一起笑声连连,喊声阵阵,像是再玩什么游戏。 我掐了掐指,幻出身子实体,以防不测,亦比对着他们的模样变了变样子,这才敢光明正大的移进去。 眼见一块平石上正扔掷着两枚四四方方的小骰子与一些散碎银两,一位大哥拿起手中的骰蛊将石上的骰子麻利一盖,端在手心里大力晃得劈啪作响,满脸赘肉也随他手里的幅度左右摇晃,边晃边道:“说说,开大开小。” 其余几人也玩得不亦乐乎,双目炯炯的盯着那人手中的骰蛊,全然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忙从他们面前大作声势的跳起身,喝了一大嗓子,一个个的自他们脑袋门上指过去,义正言辞道:“好啊!好啊!你们,你们,你们不好好的做好本职工作,竟然在这里偷偷玩起了赌博,该当何罪!” 第一百一十九章:万凤心 , 我怒气冲冲的扬起根手指,正正指向他们。 那正蹲在地上的四位老兄闻声一慌,八只手掌齐刷刷的抱上了头,灰不溜秋的低低一垂首,既惊且惧的蹲聚在一处。 我十分散漫的刮了刮嘴角,将小脸不可一世的一横,斜觑着眼将他们扫了一圈,方才哼哼两声,恶狠狠的威胁道:“你们这些人哪,真是不尽职守,就知道整天聚众玩乐,小心我将此事上报给上头儿,到时少不了你们的好果子吃!” 四位老兄闻话又是一慌,双肩瑟瑟,身子颤颤,约摸顿了一小会儿后,其中一位长相机灵的老兄缓缓抬起了一张满满谄媚的笑脸,笑得贼眉鼠目,慢慢蹲走着挪到我跟前,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裳,好气商量道:“小兄弟,大家都在凤宫里当差,这说白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何必闹什么不愉快呢?”说着又抬眸轻轻一瞟我,满面的奴才样子更是淋漓尽致,更是好声好气道:“你看,今天这事,要不你高抬贵手,就算了吧。” 我低眸一眯眼,不肯善罢甘休的望着他,轻轻挑了挑眉,“算了?” 老兄一见我软话不吃,颇是心疼的看了看手中那一把白花花赢来的散碎银子,一声低低轻叹,还是决定要命不要钱,下定决心般捞起我的手,一个劲的往我手心里放,边放边哭求道:“这些是孝敬你的,求求你大恩大德就放过我们吧,要是让主子知道了,定会把我们都赶出去的,若我们没了银两支撑,家里年迈的老母可该靠什么生活啊。” 呜呜咽咽的说着说着还拂袖拭掉了眼边的几滴泪,其余蹲着的三人一看此情景,六目一对,亦哭爹喊娘的扑来我脚边,共诉苦情。 我十分无奈的扶了扶额,弯弯腰,一把拽回被他们哭哭啼啼握在掌中抹泪擦鼻涕的裙尾,将手中被硬塞进的一把碎银子直直往他们面前一摊,淡淡道:“我不要钱。” 方才那位想用金银贿赂我的老兄哭得最为悲惨,两道眼泪如河,两道鼻涕如江,泛泛滥滥的不断往下淌,见我这一手白花花的银子在眼前轻轻一晃,果真比见了亲爹亲娘都还要激动,苍生大地的哭声一瞬戛然而止,忙一手将我掌中的银子揣的半点不剩,一进腰包,复又嚷嚷闹闹的坐地大哭起来。 我被这反复来去的哭喊声吵得头晕,遂怒气冲天的朝他们一声大喊,果然奏效,一刻便已经鸦雀无声,只见他们四人噙了噙嘴,复又吞了吞口水,湿哒哒的齐望向我。 “要我不告诉主子也可以,不过.......”,耳根一清净,果然我的语气也生了些和气,故弄玄虚的一笑,弯腰小声道:“不过你们得带我一起玩这骰子。” 四位老兄闻言一愣,复深深吁了口气,如释重负的往地上一坐,缓了缓似刑满释放的心情,那位长相机灵的老兄直起身,很是熟络的拢了拢我的肩膀,笑道:“小兄弟,你早说嘛,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必拘束?” 我斜斜白他一眼,拈起两根手指头将他毫不客气的一只手从我肩膀上捏下来,又轻轻拍了拍手,挑眉道:“不不不,我是要和你们玩这个游戏,不过这规则嘛,须得我重新定。” 四位老兄面面相觑了一阵,皆是大眼瞪小眼的望着我,其中一位,疑惑问道:“这骰子的规则也能随便改?” 我十分神秘的勾了勾唇角,朝他们一笑,“自然,赢了不赢银子,输了也不输银子,如何?” 又一位老兄十分疑惑的挠了挠头,一脸雾水的望向我,问道:“这是个什么规则?” “规则就是,谁输了谁就要回答另外几个人提出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就是事关生死的机密问题,也必须要如实告答。” 老兄们皱了几回眉,迟迟疑疑的低眸思量数久,各自眉目间传送着心意,久久都没有说话,一个个的眉来又眼去。大约是心有顾忌。 “怎么?没胆量吗?”我啧啧朝着他们叹了几口气,有些激将的嘲讽语气,又轻轻一笑,惋惜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们不愿意陪我玩,那我也不愿意勉强你们,正好我顺路,顺便去找主子们汇报一下宫中情况,肯定会将你们这档子事也说一说。” 话罢我便提步佯装要走,袖子甩后的一刹那,果然不出所料,正被那位机灵老兄紧紧的攥了住,眉开眼笑的将我一瞅,道:“同意,同意,偶尔换换新花样的玩法,不知弟兄们该有多乐意呢。”说着便不由分说的将我往石头边一拉,指了指其上放置的骰子骰蛊,毕恭毕敬的一让,“小兄弟请吧。” 不得不说我与人间这块土地着实投缘,她看我欢喜,我看她也顺眼,厮混在一处的这万年里,一切娱乐项目都有染指且还无比精通。 这一身赌博的好本事如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我一蛊骰子摇得眼花缭乱,迅如风,快如电,直让那四位老兄的八只眼目不转睛的圆瞪着,忽而手中风力一滞,只听得啪得一声利响,骰蛊拍入石面,我手指在蛊过凤族中有一个名为万凤心的宝物?可晓得这宝物如今在何处?” 四位老兄一愣,旋即大惊失色,两眼瞪瞪的望着我,如同见了鬼一样。机灵老兄两唇颤颤,好半天来才憋出了几个字,“你,你问这个,干,干什么?” 看这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我忽然大喜,此事总算是有了眉目,忙故作平常的一笑,耸了耸双肩,淡淡道:“哦,没什么,我年岁小,又刚刚来凤宫里当差,往日里常听几个朋友提起过,便想来问问。” 四位老兄缓了一缓神,脸边的惊骇渐而蜕下了不少。机灵老兄一把拽起我的胳膊将我往他身前一揽,双目于四周张望检查了几番,紧紧绷着的表情才有些放松,旋即十分正经的盯着我,出口的声音越来越低,“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可能不懂宫中规矩,但凡在凤宫中当职的宫人甚至连王公贵胄也都知道这万凤心是整个凤族的大忌讳。” “哦?”我挨着他坐下来,颇有兴致的道:“大哥能不能说予我听听?” 我一出此言,其他三位老兄皆如刀架在脖子边,忙不迭的正要逃跑,一步没出,却一把被机灵老兄拽了回来,那三位老兄只能愁容满面的搁原地一坐,一动也不动。 机灵老兄轻叹一口气,一如破罐子破摔,也不再求个齐整,大没有方才的紧张惊慌,只低低与我道:“算了算了,你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情,再说若是你方才将骰子一事告诉了主子,我们四个恐怕现在已经被逐出凤宫,无家可归了,也算是我们的恩人,那我就姑且给你讲一讲这万凤心的旧事。” 第一百二十章:凤族往事 , 这位老兄何其厚道,不仅甘愿跳下了我挖的坑还顺便十分善良的往里填了填土,简直是世间楷模! 其余那三位老兄唉声又叹气,一脸的丧气挂了遍,走又走不掉,逃又没处逃,只能欲哭无泪的蹲坐在一旁暗自唏嘘感叹。 机灵老兄舌灿莲花,形神具备,一句句的说下来,简直是扣人心弦,完完全全将我的整颗心勾得上下颠倒,此等本事就连茶楼中的说书先生也怕是望尘莫及,如今待在凤宫中做一个粗使,果真是太屈才,太屈才啊! 话说起万凤心,一开始皆被凤族人视为天降圣物,不过后来因此发生了某些血光大事,也便成了凤族中人人皆闭口缄默的不祥之物。 而这其中的某些大事,便是关键所在。听机灵老兄说,初初时天地祥和,战乱止,女娲娘娘忽然间就隐居避起了世,任谁也找寻不到踪迹。于是她座下饲养的那些个神兽们多日无主,便各奔了东西,其中的那只凤神无意时发现了极东之外的一片深林高山,便为此林取名为祥和林,为此山取名叫丹凤山,便就此安家落户,这也便是后来凤族一脉的起源。 凤神身归混沌苍空后,因是上古时期天生天养的神,其魂却不灭不死。机缘又巧合,数万年后,那缕仙魂吸取世间的日月灵气,竟在祥和林中那棵长势最茂,躯干最高的梧桐树上的鸟巢里幻成了一只鸟蛋。 这树是一棵普通的树,可这鸟蛋却不是普通的一颗鸟蛋。听说那日正是七月七日的一天傍晚,天有异象,夕霞满天,如火如荼,鸟蛋出世,林中成千上万只动物皆前来朝贺,大行跪拜之礼,整个丹凤山上,几天几夜都未曾有黑夜白昼之分。 那梧桐树上的一只鸟蛋红光熠熠,祥芒千里,鸟蛋一出,整颗树上的梧桐叶子竟全部被染成了一片片火红火红,红得如血,似熊熊烈火燃烧着的天边晚霞,又似是溯游从上的一弯弯鲜血。 这颗鸟蛋约摸有婴儿拳头般大小,上尖下圆,与鸟蛋长相无异,只是却通体血色,汪汪清润,如一滴落进清水间的鲜血。 当任凤后将此蛋请进了凤宫中,好果好香的供养着,因着当时天族根基尚不稳,各族中蠢蠢欲动,皆是在四海八荒的寻找法器神族。凤后为了护凤族周全,免得遭到居心叵测之人的偷袭,便让整个凤族对此事守口如瓶,否则便格杀勿论。 有如此威慑在此,百姓们就算有嘴说也无胆说,久而久之,喧躁一时的轰烈大事久而久之也渐渐的无人再提。 此后这枚红鸟蛋一直在凤宫机密要处供奉着,神物必然是神物,就如同高高在上的权利官位,必然得有一个与之相衬的响亮名号,如此圣物,且又是第一任凤祖宗的不灭之魂所幻,若是一直鸟蛋鸟蛋的唤着,难免会有失体统,确实十分不妥。 于是,凤后圣明,便呕心沥血的想了几晚,也不负心意,终为此蛋改了个十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便唤做万凤心,意为万凤同宗,一族同心。 自有了这块万凤心后,丹凤山方圆千里便一直都是一派风调雨顺,祥和安宁的气象。 “那后来这万凤心怎么又成了不祥之物了?”我迫不及待的问道。 机灵老兄叹了叹气,眉目黯淡无光,又神色哀伤的道:“万凤心出世我们这辈人虽没有幸亲眼见过,可万凤心害了无数生灵的这件事我们却是触目惊心的真实经历过,要说起此事,必然得追溯到两万多年前的那场天地间的大浩劫,神魔大战。” 听了老兄的一番涕泗横流的悲惨回忆,竟引出了许多当年深埋于地下鲜有人知的秘密。 原来凤后以命祭战的内容十分曲折,疑点满满,后人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当年凤后只有十几万岁的仙龄,虽也算的上是法力高强的上神,但奈何魔族军阵强大,又有自上古时代沉寂了数久忽被解封的蚩尤魔剑,况且当任魔王魔力深厚非凡。若凭当时凤后的法力,不但不是魔王的对手,甚至连最高一重的焚天红莲业火也很难祭出来。 奇就奇在当年凤后已经身怀仙胎,小腹刚隆,正该是小心养胎的关键时期。本来丹凤山就位于极东极偏之地,且易守难攻,就算天下乱成一锅粥,也万万不会将战火引到此处。听宫中女侍们说,当天深夜里身居在九重天上的天后娘娘却风尘仆仆的赶来了这里,凤后撤下了所有在殿中侍奉的宫人,两人凑着殿外稀稀凉凉的月光,在殿内独处了许久。 其中有隐隐的抽泣,有稍稍的吵闹,更多的时候还是两相静止的沉默。那晚的夜风轻柔,将里面的所有声音皆缓缓隐隐的吹送了出来,时而和风呜咽,时而如月清冷。 谁料天后回宫的第二日,凤后便如同鬼迷心窍般,将万凤心偷偷带着离开了,竟孤身一人去了浮生山下断生河旁边的战场之上。因她的法力不足,且身怀有孕,祭出平常威力的红莲业火虽能灭一灭魔军的威风,但却不治根底,对大局于事无补。于是她便借助万凤心中蕴藏着的强大威力,以自己的身子和腹中的胎儿为引火,这才祭出了最高一重的红莲业火,业火纷飞时,将千千万万个魔军烧得魂飞魄散,烧得溃不成军。 自然,魔族战败了,毫无疑问,凤后也牺牲了。 机灵老乡拂袖擦了擦两眼拉拉流不断的眼泪,又回头看了看亦在身后痛哭流涕的三位老兄,目光深深,似乎又回想起了当年那一段触目惊心的往事,“当然了,这还没有结束,万凤心拯救了整个天下的生灵,却将无尽的灾难带来了凤族。” 凤族中人得知此事时红莲业火已经烧得势不可挡,自然凤后与她腹中的胎儿也被烧得魂飞魄散。当时整个凤族但凡有些身份地位与受过凤后恩赐的人都直愣愣的跪在祥和林的一片空地中,虔诚的送凤后最后一程。忽然林中火光大盛,那颗万凤心周身裹着熊熊烈火,不知何时竟又反折了回来,所掠处火花四起,如箭如雨的从天而落,落处便火势燎原,引身而燃,如何也扑不灭,无论男女还是老少,竟生生将前来祭拜的人烧得面目全非。 幸而凤族老祖后来赶到,才控制住了燃烧的火势,这才没让这红莲业火自祥和林里烧引尽凤宫中。 可惜,这成千个人,却无一幸免,全部都葬身了火海。 机灵老兄抹了抹眼泪,哭得哽咽,哭的双眼通红,悲不能持道:“可怜,可怜我的结发妻,她腹中还怀着即将要分娩的胎儿,因曾经受过凤后的恩惠,前来拜别,就如此,一去不复返了,活活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什么念想都没给我留下。” 老兄越说哭得越凶,脸上一道道深沟浅沟上的皱纹间都裹满了莹莹的清泪,着实看得我心中也十分酸涩不忍,两眼眶也不由自主的泛起了热热潮红。 “那你知道,如今万凤心在何处吗?”我顿了顿心神,轻轻问道。 老兄失神般的摇了摇头,两目水汽浑浊模糊,道:“不知道,自从凤族遭此横祸后,便再也没有听说过此物的下落。老祖也在凤族中吩咐了下去,说是万凤心是不祥之物,从此之后凤族人不许再提,若有违背者,定会严加惩处。” 第一百二十一章:机密阁 , 万凤心没有下落了? 我心里面忽然像是被浇了桶凉水,顿时有些有心无力的丧气,失了失神,复又悠悠回了回神,云里雾里的望向他,轻轻道:“万凤心已经找不到下落了?” 老兄许是被我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吓,目光转转游游的将我看了一周,才细声细语的小心回道:“据说已经是找不到下落了。” 我身子踉跄一跌,退了几步,顺手扶了扶旁边的树干,才将将站稳。 没有下落?已经找不到了?那我该拿什么去救重涧?那重涧又怎么能活下去? 机灵老兄忙站起身,赶着前来扶持着我,一张脸更是狐疑满满,若有所思的望着我,宽慰道:“你是要找万凤心吗?那种不详的物件找它做甚,白白给人恐怕也都没人要。” 他见我仍是一脸绝望的无神,并不答话,遂轻轻叹了叹气,复又道:“万凤心只是失去了下落?也许还存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凡事都有机缘,说不定就能找到了。” 这一句点醒梦中人,我扭头如梦大醒的望向他,渐渐心中又萌生了大片大片的希望。 对啊,既然是上尧君亲口告诉灵王万凤心能救回重涧的性命,自然不会拿一个已经在人世间消失的神族来随便糊弄。既是如此说,这万凤心如今必然还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且他还说要在凤族中取得万凤心,那就说明万凤心一定还在凤族之中! 我大喜,控制不住的紧紧抱了一抱机灵老兄,忙焦切问道:“大叔可知,那当年的万凤心究竟是被供奉在哪里的?” 机灵老兄被我这激烈一抱,抱得满脸懵逼,愣了愣神,又十分清醒的望着我,道:“听人说,当年的万凤心被供奉在凤宫最南之处的机密阁中。” “谢谢你啊,谢谢你啊大叔,无以为报!”我大喜若狂,捏握着他的肩膀大力晃了几晃,便往外跑了许远。 耳后传来机灵老兄声声急切的呼叫,似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嘱咐我。可我满心满脑子里都是重涧的生死危机,任何旁话也全然不想在意,也顾不得答无关要紧的话,只一个劲的朝凤宫的正南方向跑去。 ...... 幸亏我自小便一直在四海各处游荡,认路的本事一向不差,再者凤宫中虽处处是金碧辉煌的富丽,但所建宫殿却飞檐楼阁各有特色,十分不易迷路,用时不久我便十分顺利到达了凤宫的极南之地。 凤宫是凤族的栖息之地,自然是块不可多得的福泽仙乡,周围生长的花草树木日日年年的受其仙气滋养,便如同闲人庄的一样,年年不凋,岁岁不败,这一路走来都只见青木翠叶葱茏,奇花异草吐芳,可一脚踏入这凤宫的最南之地,却万象不同。 只见这泥土朱红,树木花草也朱红,甚至连头顶的那方天空上也都是暗暗的朱红,只远方那座高有七层的玄塔周身是漆漆的深黑,七层参入天,层层七角飞檐之下皆挂着金铃,仿佛是自天而落的一道墨痕,生生将那半壁暗红的天空竖直劈截成两半,十分瑰丽,十分壮观。 塔底匾额上正刻着三个灼红的大字,如血淬染,正是“机密阁”三字。 四周僻静,万物皆无声,只听得塔下金铃无风自动,左右或轻或重的缓缓摇摆着,荡出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凛冽声响,飘散在四周,既幽且凉,如同自暗夜深处传来的幽灵之音,令我全身紧绷。 我缓缓走上前,步子落地时踩出沙沙的轻响,和着我一声声仿佛已经跳到耳边的心脏,一遍遍的在脑海间敲响。 机密阁既然是供奉凤族圣物的要地,自该该是祥气飘飘,一进此地,却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邪气悠悠的笼罩着,让我全身皆不自在。既是机密重地,理应重兵把守才对,可环顾四周,皆是万籁俱寂的一片无声空荡,连半只鸟兽也不曾出现,着实令我心中发怵怀疑。 我平了平十分紧张的心情,慢慢扬起手,覆在门面上。漆门如墨,将我的那只手映得苍白如纸,缓缓一推,并未用多大的气力,只听得门缝间“吱呀”的一声乍向,两门一开,又听得“哐当”的几声的风吹扇音,我循音望向左右,只见第一层塔左右前后的七扇窗柩皆齐齐开展,窗开似有微风过,吹得檐下七只金铃迎风而晃,一阵剧响。 忽而声响猛停,四周复又无声,天空中的暗红倏忽变得阴阴沉沉,铺天盖地的卷下来,如是置身一片火光渐熄的灰烬之中。 我自问虽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可奈何身置此处,也心中害怕,又无魔无怪出来与我打斗,只自始至终的一片寂静,静的这世间仿佛已经死了许久,静的仿佛我的心脉呼吸也在渐渐停止。 我深深吐了几口心中的紧张气,轻轻提起脚步,踏入门中。一入门,目之所及处皆是一重重的雾气,黑雾白雾滚滚浓浓,相互交杂翻滚,于双眼之前穿梭游动,甚难分辩道路。我揉了揉双眼,渐渐聚集目光的轻眯起,朝着方才已经打开的那一扇隐隐透着塔外红光的窗户口摸索着走去。 正谨慎的走然,忽然脚底一咯,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咔啪”一声响声在重重烟雾间十分嘹亮的散开。 地面不知怎的开始抖动,金铃亦开始叮叮当当的摇晃,渐而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刺破人耳。我将将站稳,掐了掐诀,祭出曾经天后赏赐的那颗夜明珠,用法力驱到上空,忽然半空间莹光大盛,映亮了周遭环境。 四周剧烈声响一瞬间又戛然而止,方才还在翻腾的雾气亦一瞬静止,复缓缓的流出窗外,四周雾霭渐褪,转眼间景物尽数变幻,仿佛是身置另一个莫名空间。 我猛得一睁开眼,却看见重涧不知何时竟趴在我脸边十分好奇的看着我,那一袭红衣明媚灿烂,亦如当初。 “重涧?你好了?”,我呆呆看着他,激动兴奋到极处竟有些两眼蒙蒙,泪水不自觉的在眼眶中直打圈圈,正猛得一拽他,忽然两手却自他身体中直直穿过,一抬眼正见他微微笑着,慢慢化成了一缕渐渐散掉的红烟。 “重涧!重涧!你在哪?”,我愣愣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惊慌失措的朝四周大喊。 四周却始终无人应答,只有我一个人的回音来来往往,十分孤独的飘着。 我忽然觉得心神俱疲,自己是那么没用,那么多余,能连累他人,却救不了他人,遂慢慢无力的蹲下去,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眼泪如珠,滴答滴答的从眶中掉落下来。 眼风外似有缓缓而来的一抹青绿,正正停在我面前便不再往前走,这袭青绿太过眼熟,我心中又惊又疑,只缓缓抬起头,自下而上,映入眼帘中的正是那张温和的微微笑脸,如风如露,如雨轻沐。 青霄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轻轻朝我扬起手,挑眉关切的问道:“怎么了小七?谁又欺负你啦?” 我目色晃晃,恍如一梦的望向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场景。 他见我目不转睛的呆呆望着他,迟迟都没有起身,有些无奈的摇头一笑,亦轻轻蹲在我身边,提手为我拭掉脸边的泪渍,呲开牙有些看人笑话的一笑,“果不其然,今天又哭成了小花猫了。” 我咬了咬唇,狠狠一瞪他,大力将他推搡了几下。他纹丝也不动,我身子却一歪,正要往地上跌,他猛得一握我手,将我好生扶着站起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机密阁(二) , 我着急忙慌的回眸一瞬,正看到袖下我们两只正紧紧相握的手,心慌得一跳,正要抽回。他却一把将我握得更紧,仿佛要溶进骨血里,令我半丝也难动弹。 “小七。”他静静看着我,一向温和的语气如今却有些阴沉的威胁。我被叫的心中又一慌,被紧握的那只手也渐渐不再挣扎,安静了下来。 “小七,抬起头来。”他的语气轻柔似水,转眼间又是满满的温和灌溉下来。 我心跳咚咚直跳,如小鹿撞来复撞去,手心生汗,顿了许久,才缓缓扬起头,正对向他那双涨满春水的双眸,似有万千的爱慕情意,皆在此刻一并涌来,却让我一时错乱,不自知的竟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吗?如今真的得到了,又怎么会摇摆不定了? 我正失神,却见身侧不远处缓缓而来了一袭颀长玄影,步履平静,拉长了一片晚霞日辉。正是上尧君,手里还牵着一个身穿红裙,长相甜美的女娃娃,正正停在我身侧几步外,静静看着我。他眉目平寂,却又多了抹显而易见的融融幸福,女娃眉眼弯弯,额间生了朵灼红的红莲胎记,正笑容甜甜的望我。 青霄似是也注意到上尧君与女娃娃的到来,斜眼一瞬皱眉,似有不悦,故又满面春风笑容的望着我,一只玉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似有期待的问我,“小七,我想娶你,我想生生世世的和你在一起,我想用生生世世的时间去爱护你,保护你。” 这几句缠绵悱恻的情话似是从天而降的几声天雷,将我浑身劈得如块焦烂的木头,一时竟忘了思考,甚至忘了自我。愣了一愣,我心中下意识的去想,从没在大脑中考虑片刻,脱口便道:“我不想嫁。” 明明是从我嘴中说出的话,话一出口连我自己竟也大大吃了一惊。 青霄拢在我肩膀上的手僵僵一滞,似乎顷刻间,手上的温度便跌到了冰天雪地中,木然抖了几抖,像是没有力气般,猛然一落。 “青霄,我......”,我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毫不犹豫的说出这句话,只满面焦急的望向他。 青霄满脸的浓浓悲伤逐渐又攀上了一抹无法掩盖的期许,发疯似得紧紧握住我双肩,双眸中粼粼波光似乎都在一瞬间翻腾滚动。 我轻轻拂掉他握在我双肩上的两手,紧抿了抿唇,心中也似乎有一抹似有似无的揪痛,鼻尖酸酸,仍十分耐心道:“青霄,你已经有乐安了,好好对她吧,我尝过被人抛弃的感觉,真的,很痛苦,很痛苦。” “不!”青霄定定望向我,似乎对我的答话不可置信,两眸中渐而翻起了汹涌的泪光,一反往常,又一手紧紧将我的手腕握紧,拉着我便要走,边走边怒道:“你是我的,永远都只能是我的。” 我挣脱不得,被他强力拉扯着走了数步,忽而身侧一缕疾风划过,玄影一至,便直直拽住我的另一只手。青霄一惊,我亦一惊,一回头正对上上尧君那张冰冷冰冷的脸,他定定望向青霄,眉目间如冰封玉砌一般,寒到极致,轻启唇,语气淡淡,却又威风凛凛,“放开她的手。” 青霄亦不甘示弱的正正望向他,亦是双眸冷气,反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两相对峙,我左右为难,只内心万分焦急的看着他们,逐渐感觉到周身的温度正在一点点的凝固变冷。 正僵持不下之时,只听得身后几声轻轻的脚步“哒哒”声慢跑而来,小姑娘一袭红衣,跑起来如只飞舞的花蝴蝶,跑自我们面前停下。两眼圆圆,歪着头不谙世事的看了我们一阵,忽发现我正在看着她,大大弯了弯嘴,露出两只可爱的小虎奶牙,甜甜的朝我唤道:“娘亲。” 我一阵懵,万不知她喊的到底是谁。 小女孩又朝着我歪了歪头,满脸疑惑,又接着甜甜喊道:“娘亲,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头脑一阵木,青霄看着正在地上直直站着不足一米的小女娃亦是一阵木。 上尧君冰冷冷的脸色上忽而出现了一抹类似于得意的神色,只轻轻撒开了我的手,几步走到女娃跟前,脸色间是少有的温柔神色,接着一把将女娃熟练的端在怀中抱起,抱来我身边,很有意味的朝女娃使了使淡淡眼色。 女娃会意,稍稍一撅嘴,鬼马精灵,似是对上尧君的目的了如指掌。一张粉嫩嫩的小脸间笑得更是灿烂,两眼弯弯,弯成了一道月牙细缝,笑容甜甜,两只小手慢慢拽起我的一角袖边,拿在手中撒娇似的东摇西晃,糯糯黏黏的唤了声,“娘亲,娘亲,娘亲,你说句话嘛。” 青霄面色一暗,似有道晴天霹雳落在头顶,手忽然一松,颤抖的滑下去,趔趄退了两步,轻轻摇了摇头,两眼混混沌沌,不可置信我望向我们。 我正要上前一步搀住他,谁知正要迈步,只见上尧君玄袖急急在我身侧一甩,一双骨节修长的手便牢不能动的握紧我的手,收紧,既而再收紧。 我侧眸正正望着他,见他也在望着我,眉目间安稳充实,仿佛有那么一瞬眼,我似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全世界。 他低眸轻轻牵起我的手,抬眼望向我时眼角眉梢都似乎有一抹盛放在岁月间如歌如诗的笑意,轻轻淡淡与我道:“回家吧。” 我猛然一回神,瞪大眼睛望向他,又低头望了望正在仰头望着我们嘻嘻笑的女娃娃,一时心中回忆翻腾,任我如何回想,也不知究竟是何时成了家?又何时有了娃? 小女娃捂着嘴咯咯咯的一笑,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上尧君无比机灵的 眨了几眨,又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裙十分灵巧的往后一躲,嘻嘻笑着望向上尧君,“爹爹一定要看好娘亲,若不是方才有我出马,娘亲说不定就被拐跑了呢,哼,看到时候爹爹不知上哪里哭去呢!” 上尧君抬眸有些局促一看我,见我仍面无表情,遂又垂眸望了望女娃子,一脸的严肃冷酷。女娃顿时满脸的得意烟消云散,有些惧怕的躲在我身后,只怵怵露了半个脑袋,将我身后的衣裙拽得紧紧实实,又心有不甘的探了探头,大大朝上尧君伸了伸舌头,做起了鬼脸,边做边哼道:“哼,坏爹爹,我不怕你,我有娘亲,娘亲才是我们家里最大的。” 上尧君一脸严肃渐而有些和缓,轻轻朝女娃挑了挑眉,却未反驳,复缓缓仰起头,满眼漆黑,稍稍一弯两眸间便似乎燃起了万丈灯火,且温且柔的望向我,“是,你娘亲是家里最大的。” 我全身都有些身置在云雾间的迷迷糊糊,心中万千疑问,指了指女娃子,又指了指上尧君,再指了指我,半天无言后才憋出几句话,“我,我,上尧君,我和这孩子素不相识,这女娃却怎么唤我做娘亲呢?” 此言一出,女娃攥着我衣裙的手猛得一松,抿了抿嘴,两眼含泪的幽幽望向我,一泣一断的抹了抹眼,哭道:“娘亲是不要我了吗?娘亲,娘亲。” 我被这嘤嘤的哭声扰的也有几分心软,忙弯下身准备摸一摸女娃娃头顶的柔头以示安慰,手指刚碰到的刹那,女娃娃身子忽然一幻,竟成了一缕白烟,转而散去。我一惊,刚一抬头,又发现上尧君玄衣渐逝,亦幻了缕白烟,袅袅而散。 第一百二十三章:心火之镜 , 我身子斜斜一颤,垂眸失神了半晌,才睁了睁眼,左右一番焦急巡探,只见处处空旷寂寥。四方景物渐灰渐消,哪里还有半个人的影子? “上尧君?”,我慌张的朝四周轻轻唤了唤,竖耳等了半晌却也无回音。 明明我身在玄塔内,可为何转眼间却又来到了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们一个个的出现,却又一个个的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出口的呼吸弱弱,却有些短急促然,慢慢抬起眼望了望渐而灰白无色的四周,心中忽而一瞬豁然,干干睁着眼,十分紧张惊怕的抿了抿嘴角,才悠悠道:“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幻象?” 周边一瞬轰然摇晃,天地似乎都在颤抖,只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冽响,万物倏忽破裂。似有几声震耳嘲笑自天深处滚滚而传,恍如魔音,惑人心智,“幻象?不错,只可惜,你明白的太晚了!” 忽而那声尾音一厉,万物皆炸,都裂成点点片片的碎块,急如流星,速速 的向下坠落。 我脚下一空,喉中凭的起了一嗓子尖叫,亦身不由己的向下落去。 ...... 下为万丈深渊,渊内火海滚滚,如红莲朵朵。放眼望去,四处灼灼,火舌渐起,张牙舞爪的朝四处翻腾滚动,燎起一层层氤氲黑烟。 我难主沉浮,身子自上而下的直直穿落火海,正正跌于焚烧烈火间,摊倒在地。 “这是哪儿?”,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双眸所到处只见无尽热烈的灼红,漫无边际的自我眼中瑰丽盛放,一团团的燃烧。 我动了动身子,稍微挪上一挪,便只觉全身上下都是粉身碎骨的疼。我紧咬着牙,两手弯曲用力紧紧扣住地面,额上汗珠如雨直落,浸润在我两片苍白干裂的唇缝里,似有苦涩,心中愈发的清醒,后一点点的用力,一点点的再用力,方才慢慢爬了起来。 “愚蠢的人啊,总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意,嘻嘻嘻。” “是啊,是啊,愚蠢至极,就该死。” “死吧。” “死吧,快死吧。” ...... 四周顿时传来无数声七嘴八舌的争吵议论,似是有千千万万个人正聚在一处,叽叽喳喳。有男有女,时老时少,一声声的细语尖声,像是撕破了喉咙,嘲讽冷淡,嚷得我双耳如聋,宛如是钻进了成千上万只正在蠕动着的小虫。 我紧紧捂住耳朵,紧紧闭上双眼,万声如针,在脑海中穿来插去,轰轰喧嚣,让我生不如死,实是难以忍受,便破喉高喊道:“不要再吵了!” 一声既出,万物寂静,四周忽地无声,唯能听得到耳边的千万朵火苗呼呼的燎烧。 我缓缓放下双手,缓缓睁开双眼的一刹那,火风急急一来,双瞳间正正映着自前方飞速而滑的一尾火蛇。千钧一发之际,我头微微一侧,迅然一躲,那火蛇红光一逝,自我眼皮下如箭射远,顿时我眼敛之下便有一道烧气灼人的伤口,渐而渗下豆大的血珠。 一时火海之上有千万条火蛇乱舞,道道如风,道道如电。 “这里是心火之镜,能进的来的人,还能出的去吗?哈哈哈哈哈哈!”忽有洪亮阴暗的几声自上空而传,声声冷讽,声声不屑。 “你是谁?”,我左顾右看的仰头望天,十分焦急的来回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我是谁?不该问你吗?正是因为你,才有我的啊!”那声音如洪,似乎正于火海之上飞来绕去,飘忽不定,好似远在天边,又如近在眼前。 “你什么意思?”我定定望向上空,高声问道。 那股声音阴阳怪气的笑了几笑,寒透人骨,忽而眼前一瞬风卷而来,将我额前的几缕乱发吹的扬扬洒洒。我十分谨慎的望向眼前,只见若有若无的正有一轮浅浅的无形轮廓,它敏捷一溜,在我的耳边吹了吹几口凉嗖嗖的气,又低低的,却又变成了十分妩媚的女声,轻道:“这里是心火之镜,我自然就是你的心镜,能透过你自己的心来看你自己。我并没引诱你,是你自己甘愿跳进此镜的”。话罢它又一声冷冷的轻哼,声却猛的一粗狂,变成男声,轻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 左耳笑声大响,只顷刻间,似有一线急风如电,自我耳中速速穿梭,猛然一过,便似有团轻风从我右耳穿出,袅袅一飞,自我身侧幽幽道:“只有深陷于心中斗争的人,才会跌进这里。” 语罢风痕自身前一过,转眼它已盘旋在火海之上,卷得一片火海喧闹如潮。 “心魔?”我低眸一瞬,思来反复,轻轻反问。又抬眼紧紧凝向他,目光跟着他甩出的微微风迹左右游走,问道:“什么心魔?” 它一停,忽笑出几声女子尖细娇媚的轻笑,又似有从男人嘴中发出的阵阵豪笑,薄薄轮廓内如有千万只头颅正在左右乱撞,争吵着要出来,“这得问你了,心意摇摆不定,便是心魔的一种,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它一说这话,那轮廓内的千万点喧嚣更盛,一个个密密麻麻的争抢着皆要往外钻,边钻边叽叽喳喳而起阵阵阴笑。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怒气冲冲的望向他,耐心渐而耗尽,有些气急败坏的望着他。 “你掉进这里,不正是心意不稳,才导致神识薄弱的吗?还问我是什么意思,倒还不如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意思,方才在幻镜中的一切,都是你心之所想。现实中你不敢承认的,到了这里都变成真的了?这不是很好么?”它急急向我一冲,携来一串火痕,又自我胸前一捅,轻烟乱散,却又自我身后绕出来,轻轻笑着,于我头顶飞来绕去。 “不可能,不可能......”,我轻轻摇着头,喃喃低语。 “不要不承认了,若不是你的心根不稳,也不至于跌进此处。你希望重涧能好好的活着。你以为你真正喜欢的青霄,却又不愿意嫁给他,反而愿意和上尧君生儿育女。”它似有些窥透人心的自得,笑声阵阵,欲加张扬的在我面前不断穿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青霄陪伴了我两万多年,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纵使我不爱他,在这世间上我唯一想嫁的人也只有他,况且如今我还想着他。上尧君只是我多次的救命恩人,我对他只有敬重与爱戴,怎么可能会想着要嫁给他,与他生儿育女呢? “不信么?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它自滚滚火海之上一窜,女子声音尖锐如剑,声声阴寒,“现实生活里心中求不得的,到了这里实现了,却反倒不愿意承认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可笑不可笑?” 它又自我眼前阴魂不散的晃来复晃去,一声声的笑起来,时而讥讽满满,时而尖细刺耳,时而男声,时而女音,似裹含了这人世间芸芸众生的无尽喧嚣,尽数缠进我的脑海中,万千乱麻,纠缠反复,让我头痛欲裂,全身似碎,如被搅烂的一锅稀粥,难醒神智,不辩东西。 “啊!”我体内似有一股力量被逼迫至极,渐而蓬勃喷涌,心神迷乱的一声大叫,似有雷电横劈,一手祭出诛缘剑,不管不顾的用尽全力朝身前那一抹讥笑不断的轮廓砍过去。 只听得那一声落剑时的寒啸之音,冷冽声过,四周忽起千万声男女老少相互掺杂的惊声惨叫,顿时,那一声声全部消失不见,四周皆是清静。 第一百二十四章:心火之镜 , 一片哑然寂静。 忽而火海泛滥,如江如海,滔滔而来,一瞬间便裹紧了我周身。渐而我的袖子上燃出了火星,手上也燃着了火星,最后全身上下都在火海中被静静燃烧。我愣愣站着,耳边寂静,连轻轻风声也不曾有,听得见火苗在我身上不紧不慢攀爬的呼呼声音,也听得见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皆在火中被烧得滋滋作响......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有烈火燎入骨中,我才感觉到有一丝丝的疼轻轻传送进我的感知中,却远远赶不上心中的无力挫败。脚下踩着的地变得摇摇晃晃,就如同我一直摇摇晃晃着的心,我身子一软,再也站不住,正正跌了下去,手中长剑“哐当”一声落地,清脆依旧,如同是山间清泉流过石头时,才能激出的纯粹朗逸之音。 只可惜,时隔多年,我还能记得起这把剑纯粹干净的剑音,却再也记不起曾经那个纯粹的我。 甚至现在,我似乎都不再认识我。 它说的没错,或许我根本不想嫁给青霄,或许我也根本不爱他,我只是想占有他,就像想要占有他陪伴过我的两万年岁月一样,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缺了他就会少些什么的习惯。 我的心摇摆不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心中所想,也不知道什么是心中所爱。如我一样,根本不值得被别人倾心对待,也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一个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爱的人,又有何德何能将想要的都留在身边呢? 火花片片,都在我身上明艳的绽开,盛放,寂灭。我缓缓闭上双眼,感受这天地间留给我的最后孤独,忽然间眼角便湿润起来,想我最害怕孤独寂寞的一个人,却无亲无故,如今甚至连青霄也不想再拥有了,到头来剩下的除了孤独,也没别的了。 死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连累别人了。 ...... 我手指渐有一丝弱弱知觉,忽而全身似有暖流涌遍,如枯草迎春复苏,慢慢的睁开眼。 只见四周山川俊美,河清水秀,时有画船条条过,兰浆拨清波,翩翩归鸟,落落花香,简直是如画里一般的景致。 我轻轻动了动身子,全身都劳累不堪,将爬着坐起身,找个舒服的地儿靠着。顿了顿,神智渐清,垂眸一瞬正看到我如今的所在之地,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清水之上生红莲,我正倚坐在红莲的花蕊之中,这朵莲花开的硕大,似是一条自水中漂浮的莲花船,灼灼似火,片片莲瓣相覆相交,相缠相卧,清风来雨露,点点滴滴的晶莹如玉自花间滚动。 我扶着慢慢站起身,一脸茫然的望向四周,之前所经历的事渐而在心中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我不是跌进了心火之镜中,被大火烧死了吗?怎么却在这里?还是我已经死了?若是死了之后,魂魄还能留在如此秀美的地方,岂不是太便宜我了? 我有些自嘲的勾唇一笑,缓缓伸出双手,手心手背的仔细察看了一通,复又捏了捏脸,摸来有血有肉,尚留温度,该是活着没错。 可我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天空中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忽而一痕金光自天上弧度优美的掠过,金光笼罩间,一只五彩游凤翩然而来,有惊鸿之姿,落云时便幻成了一位体态婷婷端庄,容貌古典温柔的女神仙。 竟然是五彩游凤?真是稀奇,不是说四海八荒中早就已经绝种了吗? 她踏云缓缓朝我飞来,正落于我身前,面含令人十分舒服的微微笑容,目光柔和的望向我。 “你?你是?”我眼风急急朝她自下而上的扫了一周,看此穿着打扮,应是身份不凡,目色疑惑的在她脸上凝结,十分不解的问道。 她目光温柔慈祥,如是正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般,满满的都是疼爱呵护。我自小缺爹少娘,纵然是将我抚养长大的青霄,也从未用这种饱含全部亲情的目光看过我,被她这么一看,我顿有几分不自在,忙别过头错了错目光,两眼胡乱的在四周乱瞅。 “孩子。”她轻轻唤我,语气温柔似水,且有些微微的颤抖,微风一过,恰将她两眶中的泪花吹下来,落成两行。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我更像是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看见我为何要流泪,是激动兴奋,还是悲伤不幸,再不济是沙子迷花了眼。 我两手暗暗在身上摸索了许久,摸来摸去,也没摸到一块手绢,无奈下只得叹了叹气,轻轻扬起手,以为她不嫌弃的,轻轻替她拭掉脸庞上的泪渍。 眼见我手轻轻在她脸上一擦,力度不大,甚至还说得上是轻柔至极,怎料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眶中泪花涟涟,像是决堤的河流,如何也止不住,一行行一行行的往下落,让我怎么也来不及去擦,着实是尴尬为难。 “你别哭了啊,别哭了......”我边七手八脚的为她仔细擦着泪,边急声安慰道。 “孩子。”她轻轻唤着我,将我在她脸上忙得不可开交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手心里,目光慈慈,简如一碗亲情的蜜糖水,将我从头到尾的淹进去,更令我十分难以适应。 我有些疏远的自她手中缓缓抽出手,干干笑了将两声,万分客气的颔了颔首,道:“这是哪儿啊?” 她双目悠悠,定定看着我袖下那只自她手中抽离的手,似有一抹淡淡的失落爬到脸上。她轻轻抬眸,眸中似有涟涟清波淌动,欲说还休的定定望向我,似有千万种深深的感情,一时却又无从表达。 “这是哪儿啊?”见她半晌不答,我瞄了瞄她的脸,复又轻着声小心翼翼的问道。 她似有一瞬微微回神,恍然是梦的看向我,像是害怕我突然会消失不见似的,猛得将我的手拽在手心里,紧紧攥着。 我自问长相不算倾国,也属倾城,走在人间的大街上也时常被男男女女们十分惊艳的偷看几眼,但还从未有过双眼如扎根了般定在我的身上。今日这位妇人姿色尚佳,想必年轻时比我还要姣丽几分,怎么今日却像是看不够我般,这双眼如针,只怕要在我身上引线缝织,准备扎根了。 “这里是幻镜。”她定定看着我,目光慈祥深深,仿佛我便是她那亲亲的孩子般,红唇轻启,微微动了动,语气轻轻。 “幻镜?”我惊然一叫,手急急朝后一甩,正从她手掌间抽出,急忙的想要确认。 她轻轻点头,目光哀愁的望向四周景致,半晌也不言。 我心情一瞬跌到了谷底,方才才刚刚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又是羊入虎口,生死难猜。在心火之镜的时候,我一心想要让自己解脱,一心不想再苟活着给身边的人平添麻烦,才会心甘情愿的想被烈火烧死。现在我却不再愿意死得那么容易,因为我想活着出去,我还要拿回万凤心去救活重涧的命,亲自去天宫中伏法认罪,不再让重涧替我背着杀人的罪名。 还有,我要亲口告诉青霄,我会祝他与乐安白头偕老,心心相印,这次是十分的真心,十分的诚意。 只是上尧君白白救了我那么多次,这次是真的赔尽了本钱,当初说好的要在紫栖宫中为他端茶倒水,当牛做马,如今想来却成了也许不可能再完成的难事。 我不能死,起码再没有完成我该承担的责任与早就该说透的话前,我绝对不能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红锦囊 , “这里是幻境?那你呢?你也是被困在这里的人吗?”我问道。 我与她初次相见,尚无半点交情,依着我以往的性子,断然不会掏尽真心去对待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总会偷偷的留一手后路以防人心如刀剑,可现在也不知是怎的,我就是愿意相信她,我就是愿意相信她绝对不会加害于我。 她目色长长,渐而从四面的湖光山色中悠悠回了神,再转目于我,似有百般的不舍想念,顿了好大一会儿,嘴角一弯,才有些微微的苦涩笑意,轻轻与我道:“不,我不是被困在这里的人,我与周围的一切一样,都是幻体,因为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被困在这里的。” 她说这话时面容平和,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轻松解脱,仿佛在她口中,生死之事就如同手中捧着的一杯清茶,多了不多,少了也不少。 我心中吃了一大惊,眼风上上下下的将她瞄了好几通,才接受眼前站着的这位活生生的温和妇人只是个转瞬即逝的幻体。既然当事人都不甚在意自己的生死,若我再摆出这一副既叹又惋的神色未免显得太过杞人忧天,多管闲事。忙敛了敛神情,也淡然的望向她,安慰道:“其实生死之事本就不用太过介怀,生时有诸多烦恼事,每日想的一个头两个大,反而死后万事清净,若死后还能待在如此风光秀美的地方,那才是人生的圆满呢。” 她一抬眸,定定凝视着我,双眸中皆是满满的担忧,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自责,关切问道:“听你方才这话里的语气,你在世间活的不开心吗?” 有些人因为能活着,所以开心。有些人因为开心,所以要活着。而我如今,是真的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没有什么能让我开心的,也没有什么能让我难过的,更没有人值得我活着,也没有人值得我去死。 这以后的日子,不过是将我先前闯下的祸事再修修补补,以图给仅剩的余生画上个圆满的句号,再不济就混吃等死吧。 所以我是有多么悲哀啊! 哪有什么开心,或者不开心呢? 我用了很大力气,朝她微微一笑,也只能微微一笑,没有答话,也无话可说。双目一侧,远方的青山含黛,绿水如翡,皆倒映进我的双眸间。 她也不再问,随我着的目光看过去,两相沉默,半晌无言,与她并肩而立,奇怪的是我忽然间竟然觉得一点都不孤独,仿佛自己不再是当初那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孩子,你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会跌进心火之镜呢?” 我急急扭头望向她,问道:“你知道心火之镜?” 她一双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柔软细腻,如三月的春风拂面,细雨花针,泪花点点的望着我,似有后怕,语气轻轻,又有淡淡哽咽,“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绝望的心似是忽然抓住了断壁上的一棵稻草般,总算不至于沉落到崖低,两膝弯曲,扑通一跪,央求道:“既然您能将我从心火之镜中救出来,想必也一定能将我从这里救出去,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帮我出去,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要去救,恐怕我若再迟迟赶不回去,他就真的要没命了。” 她急急将我自地上搀扶着站起来,轻轻覆上手背,擦掉我眼角边急落的几珠眼泪,紧紧拉握着我的手,关切问道:“你朋友他怎么了?” 我双眸一垂,出口一声烟叹,满脸晦暗自责,缓缓说与她道:“他为了救我,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唯有找到万凤心,才能救他的性命。” 一言明实情,我十分清楚的感觉到她的两手轻轻一抖,沉眸片刻,面色徒有几分苍白,眉目间思虑深深,缓缓向我确认道:“你要万凤心?” 看她这副怪异神情,莫不是晓得万凤心的下落? 我两掌一压,将她的双手反掌紧紧一握,心中动如慌兔,咚咚跳个不停,屏息问道:“前辈莫不是知道万凤心的下落?” 她脸上思虑一瞬尽逝,下一刻连眼角眉梢都挂上了些淡淡的寂静,双目半躲也未躲,静静望着我,“我不知道,只是曾经听人说起过。” 一而在,再而三的竹篮打水一场空,足够耗尽我所有的努力。 “哦。”我低低应了声,满心黯淡,垂眸时暗暗咬紧了唇,生怕两眶间的酸涩湿润一不下心便会尽数落下去。 纵使是我无能,取不来万凤心,救不了重涧的性命,也一定要活着回去,去送他最后一程,也送我最后一程,陪他一起死。 就如同他待灵音的那样,我待他也是一样,不是爱,只是因为亏欠,只是想陪他走一走,不要让他一个人走得那么孤独。 “前辈,求求你,你能不能将我救出去?”,我抬眼望着她,双眉深蹙,无比迫切的握紧她的双肩,心中仅剩的希望也在一瞬凝结,支撑着我。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心里忽的长长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一瞬疲软,抚着胸口吸吐了好几口空气似乎才从方才的紧张压迫中缓缓醒来了神。 她手一摊,顿时掌中金光四起,光点散尽,正看到她雪白的掌心间躺了只拇指节大小的红缎锦囊,如一粒小小的血珠,缎面锦绣,无任何装饰,小巧精致,走针细密,且缀有一条细细的编织红丝带,自囊头穿过。 我正看着那只锦囊失神,转眼她已贴近我,笑意中却泪花片片,在双眸间氤氲而结,透着慈祥温柔,轻轻拿起掌心中的锦囊。她双手如温风,缓缓穿过我两耳侧,又缓缓穿过我的发间,轻轻将锦囊系挂在我的脖颈间。 有那么一瞬眼,我的两眼酸胀,似乎含满了热热的泪水。也许是因为她两手贴近我的温度暖暖和和,是我平生从未感受过的慈爱,也许是因为她长的与我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的娘亲一样。 “孩子......”,她轻声唤我,眶外潮红欲盛,涟涟**,双睫一颤,豆大的泪珠儿便从两眼里滴下来。 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手上,啪嗒啪嗒的一声声,像是自遥远而来,滴滴温热,滴滴灼人,皆似扣在我的心口。 “一定要好好活着,就算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辜负你,你也永远不要辜负你自己。”她一手轻轻穿过我耳后的头发,如一缕清风,稍稍带着春天的暖意,缓缓抚在我的发间,一寸一寸,渐而掌中聚起厚力,猛然朝我脑中一灌。 我定定望着她,身体渐浮,双目朦胧,唇片却像是被缝紧了般,无论我怎么用力,如何也张不了口,出不了音。 忽然眼边似有一道强光迸来,我猛得一张眼,心中怅然若失,开口便焦急的大喊了一声,“娘!” 可我又在唤谁呢? 刹那间头顶有一物砰然而落,正正砸于地上,摔得七零八散,尚余弱弱莹白,正是当初天后娘娘赏我的那颗夜明珠。 我着急忙慌的抬起头,向四周望去,但见白雾黑雾,重重渺渺,不辩东西。 我怎么又回来了? 正惊疑之际,门外似立了两道人影,正踏着沉沉雾霭朝我一步步走来。那一袭玄影拨开浓雾,大手一垂,将我从地面上准确无误的一捞,小心翼翼的拢在怀里,渐而拢紧。我能听到他胸膛中跳动的心,颇是急促,一声声的,都在诉说着担心惧怕。 我一抬眼,双眸里正正映出居高临下的那一双墨瞳,一派无尽的漆黑中浅浅涣散,竟十分少有的多了许多唯恐失去的恐惧慌张。 第一百二十六章:床上调情 , 雾外又渐渐走出了一抹拄着拐杖的人影,银发华衣,慈眉善目,正是那日在青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凤族老祖。 她一看到我,显然是从未料想到,满面吃惊,又一瞬神色如常,淡淡望向上尧君,心思难猜,也不拿出当家主人的威风样子,质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机密阁中。 我正忖度这凤族老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失神之际,只觉得身子虚虚一飘,再回眸只见上尧君已将我拦腰抱起,四目相对,见他眸波中万里平静,嘴角似有似无的弯了弯,竟多了抹云淡风轻的轻松笑意。 “烦请老祖带个路,找个房间让她好生休息一下。”他侧开眸,淡淡道。 凤族老祖双眸深深,似有透过漫天风雪时才有的模模糊糊,在我身上定格着,忽又一瞬回神,移开目光,朝上尧君微微颔了颔首,道:“跟我来吧。” 自机密阁出来,一路上三人寂静,凤族老祖自前引路,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得到她微微佝偻的背影时有时无的几下蹒跚,像是背负着难以承受的往事般。上尧君两臂微弯,将我稳稳的拢在怀中,步履是如一惯的平稳,淡淡平眸望着前方,也不知那双墨眸中究竟装下了多少东西,还是什么都没装下。 三人行,心思各异。 我一路猜测,一路忖度,本就缠乱的脑子更是一刻也没舍得停下来。 我本来是要去机密阁中盗取万凤心,却不甚跌进了心火之镜中,之后醒来却发现正在一条莲花船里,又莫名其妙的被一个长相温婉的女人给救了,且她又在我脖颈间系了条红锦囊,后再一醒来却发现还是在机密阁的第一层塔底。 莫不是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身上一阵恶寒,手紧紧一攥胸前衣裳,指尖正触到脖颈间的一物凉滑,便沿着摸索过去,在指尖摩挲来去,低头一望,脖中挂着的物件正是那只小小的红锦囊。 我心中震惊的久久难以平息,神思仿佛一瞬冻结,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 上尧君似是察觉到我在他怀中的弱弱动作声响,垂眸望了望我,见我两目睁睁却无神采,只一手紧紧攥着自脖上那一线红丝垂下的锦囊,也未多言,脚下的步子却有几分加快。 凤族老祖将上尧君引入了一所凤宫中清净的偏殿,留了几个侍女在外等候差遣,便有些慌急的告辞了。 上尧君将我轻轻放在床榻边,顺手扯来了条锦被盖于我身上,坐于床沿边,却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像是在检查自家东西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般,将我从头到尾的淡淡望了一望,后手指一挑,轻轻掀开一角被子,身子一歪,就要躺下来。 我稍微一错眼,就看到那一袭玄影如黑云,自眼皮外压下来,这才将我神游到九霄云外的思绪猛得一拉回来。我眼疾手快的将那一角被掀开的被子慌慌得盖正,两手紧紧扯着被角往里挪了几挪,万分紧张问道:“你?你干什么?” 他停下了正要躺下床的动作,侧目望我,墨眸如夜,湛湛有神,似有似无的一弯,如有千盏灯火忽明,轻轻张唇,语气中却好像有几分不容人拒绝的弱弱乞求,“我从灵界马不停蹄的赶来这里,很累,能躺下来歇一会吗?” 这话说的真是老谋深算,竟让我一时无话反驳。人家千里迢迢的从大老远赶来救你,难免疲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我连躺一躺休息这么简单不过的小事也不允,是不是显得这不辞劳苦赶来救的人太过蛇蝎心肠? 尽管是与我躺在一张床上,且又无楚汉河界之分,还是与我共盖一床被褥。 我正在心中仔细分析着利害关系,还并未开口同意,只见玄影一侧,朝我扇来几翦扑面的清风,再回头上尧君已然正正的躺在了外围的床榻上,面色发白,已然闭上了双眼,眼缝狭长,如一只落于花枝上歇息停留的蝶。 我无奈叹了叹气,才意识到此事并不是我究竟要不要应不应允,而是他到底想不想躺,嗯,果然州官比百姓的权利要大些。 因着我身子上下如散了架般,劳累非常,实在没有精力再拘谨着坐上一夜,况我已经决定亲自去找凤族老祖求取万凤心,只待养足了精神。便暗暗向床里挪了挪,小心翼翼的自被子中向下滑了滑身子,待躺正,轻手轻脚的一侧身,对着墙壁打起盹儿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后似有一声声温热的呼吸颇有频率的轻轻扑来,吹得我脖间痒痒。我缩了缩脖子,轻轻一翻身,只觉那缕气息复又热热地扑到了唇边,忙不迭的一睁眼,眼前正对上一双漆黑墨眸。我双眼越睁越大,全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凝结,瞳孔中渐而倒映出他那一双含着深深笑意的眉眼,以及那一直都在轻轻挑勾起的唇角。 天啊! 我全身一瞬回温,心如锣鼓,一声声震耳欲聋的自我耳边哐哐的敲起,更是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他那颇有频率的气息一串串的撩在我的脸间,如空谷幽兰,含着傍晚的袅袅雾气,裹着山月的缠绵柔光。 我猛得一闭眼,正要起身,只觉腰间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紧紧一锢,半丝也动弹不得,又倏得一睁眼,又对上他那双笑意更深的眸子。 我两边脸颊皆是滚滚的烫意燃烧,又羞又恼,气急败坏的高高一扬手,就要扇到他身上去。谁知手刚刚扬到半空中,周身之间突有一点金光闪闪而绕,我全身上下一丝一毫也难动弹。 他漫不经心的自我腰间收回手,又轻轻往我身上拉了拉滑落的被子,眸光淡淡,却又有藏不住的笑意泛滥。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皱起眉头,瞪大双眼,怒气冲冲的望着他,低声沉问道。 他微微动了动胳膊,姿势优雅的垫枕在脑后,撑起头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眸间风轻云淡,又有一抹得意神色泛滥成灾,轻轻扬起手,把我高高上扬还没来得及击中敌人的那只手慢慢地掰放下来,嗓音沉沉,却又有岁月赋予的沧桑柔情,淡淡却似有宠溺的道:“别担心,看你如此不听话,我只是给你掐了个定身咒,快些安心的睡吧,睡完了再去救你想救的人。” 听他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重涧有救了?我双目转转朝他满是疑惑的溜了一圈,但见他神情淡淡,笑意深深,一手揉了揉额角,想来是并不打算与我多言。 “什么意思?难道是重涧有救了?万凤心有下落了?”我十分着急的追问道。 他手骨节修长,如一杆杆雨后的挺拔翠竹,五指自我眼前一遮,轻轻覆盖上我的双眼,语气间确是不容置疑,“什么都别再问了,快睡吧。” 我心中焦虑万千,偏又得不到释放,亦得不到解答,着实是在心中膨胀郁结,待他五指一从我眼前移开,我双睫颤颤,便要迫不及待的再度睁开眼。 他似是早会料到我会如此心急,非得问出个三七二十一般,在我双眼要睁的刹那,声音便在我耳边淡淡的扑起,却威严满满,出口只一字,“睡。” 果然我是胆小如鼠的一个人,这短的不能再短的一个字,虽说是颇有气场,也断断没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却也生生将我唬得心惊胆战,双眼闭得紧紧,竟真的不敢再微微的开上一开了。 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他说一个字,我都觉得天地似乎都在气的发抖。 第一百二十七章:暗示 , 素来常做噩梦,这一觉,却睡得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耳边能听到到他的呼吸平稳,他的心跳平静。一声声,仿佛自云开月明的远处而敲响,伴我入眠。 甚至有那么一刻,我闭上眼睛,忽然间不想再睁开,就如此般,贪婪着这一刻里岁月带给我的安然静好。 ...... 我将将睁开眼,望向床前,双目模糊,渐而清晰,却映进屋中的一片空荡寂静,心中忽得一慌,满是被抛弃的恐惧感,手忙脚乱的一下床,便发疯似的往门外跑去。 一开门,门外日光尽泄,明耀如金,将我两眼狠狠的刺了一刺,眼前一黑,脚下一个步子不稳,身体便要难受控制的跌下去。 眼边玄袖如风一甩,眼疾手快的抓住将我手腕一握捞起,再顺势往怀中一拢,还是我半倒的身子很是幸运的没有亲吻亲吻大地。 “怎么了?”上尧君轻轻撒开我的手腕,手臂一撑,自然而然的揽过我肩膀,将我稳稳定在怀中,轻轻问道,语气间却多了一抹柔情。 这算什么?难不成我的脑子进水了?我一向最爱自由的一个人,如今怎么还喜欢黏人了?竟还一心担忧被人抛弃?况且担心的对象竟还是一脸写满生人勿近的面瘫冰山上尧君。 我不可思议的扯几扯嘴角,脑子里忽得浮现出当日在心火之镜中,上尧君手里扯着娃子望我时的深情目光,那女娃子还口口声声的唤我作什么娘亲,远远望去,真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美好画面。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竟然这一切都是我的心里一厢情愿的幻想出来的,怎么可能?我身上忽而一阵恶寒,忙自上尧君身侧弹起来,哆嗦着退了几步,心中又愧又羞,仍是为自己子虚乌有的龌龊想法不齿,抬眼望他时双眸亦半躲半藏,干干扯几个笑脸,拘束道:“睡的久了,想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过来。”他轻轻唤道。 我惊慌失措的一抬头,恰对上他那双无尽如夜,平静如海的眸子,心急急几跳,竟有些无法言明的错乱,两手紧紧搅弄着衣裳,复低下头,一动也不动。 “过来。”他又轻轻唤道,缥缈如河上的轻烟,并无不耐烦,甚至还多了丝若隐若现的柔和。我竟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轻轻移开脚下步子,就朝他走去。 我深深低埋下头,害怕稍微一抬眼便会看到那双不见深底的漆黑眸子,更害怕沦陷进那双眸子中时有时无,又无比温柔的莫名情愫里,只低下头,两眼眨也不眨,定定望着他那被轻风吹的时扬时落的玄色裙琚,心中想入非非,却又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轻轻挑起一根手指,轻轻覆于我下巴之上,肌肤相触的刹那,我全身血液都为此一固,屏息以待,似乎都忘记了如何去呼吸。 那一指如雪,寸寸凉寒,渐而渡来了些轻轻的力道,缓缓自我下巴挑高,自下而上,我双眸见正映入那一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睛。 我两耳空空,似乎再也听不到天地间的声音。 他轻轻移开手,一指凉雪逐渐自我肌肤上化开,渐而手掌一曲,掌心中渐而拢出了些团团斑驳,正在飞舞旋转的光点,繁星如碎,暖意重重,直直朝我全脸上铺卷而来。 我摸了摸眼睑下那一道在心火之镜中不甚被火舌燎下的长长伤口,转眼伤疤已触摸不到,只余一片平滑,忙十分惊喜的问道:“你医好了我脸上的伤疤?” 他掌心间金光渐逝,缓缓收回手,似乎对我满脸的惊愕不以为意,淡淡望了望我的脸,眸中却有转瞬而逝的一抹狡黠,挑了挑眉,淡淡道:“伤在脸上总归是不好的,我可不想日后在紫栖宫中日日看到有一个四处乱转的丑女人。” 果然是大人只有小人量,他倒是还没忘记这世上尚有一个欠了数次救命之恩的小女子还未曾当牛做马的报完恩情,如今这是前来追债了。 我扯了扯脸皮,很是口是心非的笑了几笑,满肚子憋屈无人能诉,只能私下里发发牢骚,笑里藏刀的暗骂几句“老辣姜”,以求能泄泄心中火气。 “神君,如今我身子已经休息好了,不如我们快些回灵界吧。”我偷偷摸摸的自他面上瞅了瞅,见他一惯的冰块脸上难得有些春风徐过,便正色建议道。 他脸色陡然一冷,春风立马无踪,甚至还多吹来了些寒风,双眸中也阴阴沉沉,压下了大片大片的乌云,很是不悦的样子,话锋突寒,如刀如剑,定定望着我,“你就这么着急想回去灵界?你就这么担心灵界三皇子救不回来?” 救人之事本就该刻不容缓,且他又有心搭救,理应更加积极才对。如今我再一提,他本该响应,却是发的哪门子火气?我着实是万分不解。 他静静望着我,深深皱了皱眉,似是对我一脸懵傻的表情恨铁不成钢般,渐而眉头又舒开,轻轻叹了叹气,语气淡淡,话里却有几分不近人情,道:“你且放宽心吧,一时半会他还死不了,既然来了,就凑着这个空子应了明日凤族与青丘联姻的婚帖吧,也省的劳烦我再跑一趟。” “凤族与青丘?”我疑惑的低低自问,转念一瞬又似是想起了曾经在四海八荒内盛传的什么好消息,捂着嘴大瞪着眼望向他,确认道:“难道是忘忧与凤族的小王姬的婚事,就是凤衣妹子?” 他轻轻应了声。 时光真是不等人,让我顿生出些沧桑寥落之感,转眼间子南已走了许久,转眼间桃华的故事已成为往事,转眼间忘忧都要成家立业,在青丘众位中独当一面了。 我抬眼望了望四周,但见勾栏飞檐下已然悬上了一条条艳艳灼灼的红绫,果真无比喜庆。想我当年如此喜欢热闹的一个人,今日再见这一番番吹吹打打的浮华,心中却难免生出些恐惧孤独,。时光长长,这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时光带走了子南,也带走了当初的忘忧,带走了我生命中的许多重要东西。 只是当初越是热闹,后来就越是寂静。 “不要再多想了,等明日婚宴一过,我便随你去灵界,拿万凤心去救他的性命。”上尧君见我一脸无法言明的失落,很难得的没有甩甩袖子事不关己的走人,声音淡淡,却透着几分关怀,令我着实感动。 “你找到万凤心了?”我又惊又喜的望向他。 他两眼平静,自我脸上略略一转,又目朝于我身后,微微眯起,目光深远,悠悠望着远方,似是而非道:“还没找到,不过也已经差不多了。” 我慌得一把拽住他的手,心中再也承受不起半分的差错,又十分迫切的追问道:“什么意思?” 他双眸微微一垂,目光凝结于我握紧他的那双手,再渐而错目,淡淡望着我,胸腔间一伏,似吐出了一口压抑许久的叹气,眸光静静,却又有翻江倒海的伤情,悉数遗落在双眸中,“你别担心了,你想要救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会想尽办法帮你救活。” 我闻言,满脸的焦急皆僵在了脸上,好半晌才回过了神,忽的感触到我正紧紧握着的那双冰冰凉凉的手,后猛得一抽回,侧过身不再看他,独自感受着我掌心间似是被渐渐烧灼的滚烫温度,心慌慌的几跳,两颊也渐而温度热热,愈加灼人,脑中嗡嗡,千回万荡的都是他方才说的那番话。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我想救的人,他想尽一切办法也会帮我救活?这难道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对一个前来卑微报恩的奴婢说的话?还是......我不自觉的紧了紧手掌,才发现手心中浸湿了两摊热汗,心跳也如破土而出的小芽,钻跳的愈发急快。 还是?他在暗示我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青丘婚宴 , 凤宫内张灯又结彩,红妆裹红绸,一声声锣鼓喧天,一曲曲琴箫悠扬,曲曲折折的也绕进了此处的偏僻宫殿里。 我一个人躲在这远僻的宫殿内,见惯了热闹,也最害怕热闹。本来想着既然来了,就势必去要找凤衣妹子叙叙旧情,想来复想去也没有勇气踏出屋门口半步,想来这叙旧的话最好不要说的那么早才好,生怕万一早早的说完了,以后连个念想也不剩,阴差阳错,此生就真的再见无望了。 如同子南,那么多打打闹闹的日子,我以为会是永久,转眼间却什么都没了。 自从凤族老祖与上尧君将我从机密阁中救出来之后,别说是身为旁外人的上尧君,就连凤族如今的掌门人凤族老祖也对我闯进机密阁一事只字未提,仿佛他们二人的四只眼睛全都做了摆设,压根全都装作从未亲眼看到过此事的发生,既不审我也不问我,着实令我十分费解。 继而我也渐渐放宽了心,既然这凤族的当家人都对此事不理不睬,置若罔闻,那我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对此事耿耿于怀,毕竟我是实打实地要去做一个盗取万凤心的贼,若身为贼还非要往刀口上撞,岂不是嫌自己活的太过安逸了吗? 虽说上尧君对万凤心下落的回答模棱两可,但依稀听他话中的语气,也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能救回重涧,如此一来,总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大心事,如此又一来,我也又算是变相的欠了上尧君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想我这漫漫仙途,在以后的日子里就算把青春都耗费尽在这紫栖宫中当牛做马,也很难还得了这一桩桩欠下的救命恩情。 凡间有云,无以为报不如就以身相许,也实在有理,把自个儿打包打包送给救命恩人,自此男耕女织成为了一个被窝里的人,报恩之事也便一笔勾销了,确是个省事的好办法。就算我实在没辙,迫不得已的要嫁给上尧君报恩,他一介高高在上的千古仙尊,恐怕也不见得收我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且又无身份地位的弱女子回去吃白食。况且我也不愿意,害怕被人爱,更害怕真心主动的去爱别人。 大门敞开着,纳来一地明媚日光,我静静坐着,双手托腮,两胳膊往桌子上一支,望着门外的那一片莺莺燕燕出神。双目正涣散,视线里忽得掠过一影小小轻黄,我乍回了神,一侧头便看见已经坐于我身侧,正眨着汪汪两眼好奇瞅着我的金儿小姑娘。 “听老祖说,你是上尧君宫里的人?上尧君一直是这四海八荒中最神秘的神仙,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他的故事?”金儿亦学着我的样子托起腮,歪着头定定望着我,正在很认真的等着我的故事。 我亦侧头望向她两只瞪得圆圆似黑葡萄般的眼睛,抬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顶,笑道:“你一个小孩子,打听这么多事做什么啊?” 她有些生气的摸了摸被我敲过的头皮,撅了撅嘴,嘟嘟囔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被她这副样子逗的一乐,亦不反驳她的话,只满面不信的摊了摊手掌,无奈笑了笑,随她的话顺音直下,“好,好,好,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是个老大人了。” 她更是颇为生气的自凳子上腾的一立,在我身前站的笔直挺拔,似是在给我证明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般,双目间尽是难以亵渎的坚定,一字一句的定定望着我,“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对她的说辞坚信不疑,可双眸意外的一转,恰有个对比,便看到她那与方桌子差不多的矮个子。我甩了甩脑袋,将方才脑中的奇怪想法甩到九霄云外,若我再相信她的话,我恐怕不是疯子便是个傻子。 想必对着我这位不懂哄孩子欢心的大人,她再坚定执着的心也会被磨得只剩飘飘的粉末,索性她也不再想着要在我面前证明她确实是个大人这档子能笑掉人大牙的事,垂头丧气的一耷拉脑袋,身子一软,软趴趴的又坐回了凳子上,静静望着门外的一片春光,半晌也没有言语。 小孩子一般都喜欢吵吵闹闹,问东问西,很难静得下来,尤其是静下来很久。我着实佩服这位小姑娘的定力,除了其他外表特征外,她的安静确实像极了大人,甚至比大人还要再多几分深沉。 我两正望着门外的景致出神,望着望着,眼皮前便猝不及防的飘来了一袭玄影,恍然一回神,正是上尧君。 他自门外踏步进来,身影高大颀长,挡下了一片日光,拓落了一地阴凉。 金儿又腾的一声自凳子上站起,两手一稽,十分笨拙不熟练的样子,很是滑稽,正要准备行礼。许是我真的缺少尊卑观念,现在仔细想来,我见上尧君的次数不少,可似乎每次我都并未给上尧君行过什么周全的礼节。我正神游时,见金儿起身,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眼前这人的阶品地位比我不知要高了多少倍,亦速速直起身。 难不成我已和眼前这块冰山熟悉到了此步田地?连礼也懒得再行了? 上尧君轻轻一落手,示意我们不必行礼。我十分尴尬的放了放凌空扬起的手,灰头土脸的立在一侧。 上尧君的目光自金儿身上一过,悠悠转到我的身上定格。 金儿常年居住在丹凤山中,不曾外出,上尧君更不可能常在凤宫中转悠来去,两人该是素不相识。金儿一见上尧君却要行礼,显然他们方才不久前刚刚见过。想来金儿在凤宫中地位尊崇,不曾行礼于人,故而才不知礼节,刚刚却端出个十分不熟练的行礼姿势,显然是刚被人教了不久。 虽说天族一向尊卑分明,但此地界却是在凤族,且我又一向听闻凤族礼节简单,平常见面也只是问候几句。就算一个小孩子行不行礼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又试问谁会故意教一个小孩子行礼? “凤族嫁女儿,青丘才是夫家,婚宴设在青丘,方才花轿已经被抬去了青丘,再随我去青丘走一趟吧。”上尧君双眸静静的看向我,淡淡道。 “去青丘?”我轻声问道。 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是忘忧的大喜之日,纵使是他忘了以往的那些情意,我想你也忘不了,你不想再去嘱托他几句吗?” 不得不说,上尧君果然很善于窥透人的心事。 “好。”我轻轻弯了弯嘴,朝他一笑,点头同意道。 他又转目于下,望向金儿,双眸如夜,盯着她望了许久,表情淡淡如一碗白水,很难看出有什么神色。 “你也一起去吧。”他不着痕迹的错了错视线,淡淡对金儿道。 金儿兴奋的跳了一跳,两眼溜溜自上尧君身上一瞟,立即安分了下来,拽了拽我的袖子,满脸洋溢的喜悦,小声的嘻嘻笑着,道:“我活了两万多年,还从来没出过丹凤山的结界呢,今日神君能带我出去,真是太好了,就算老祖回来怪罪,我也有人撑腰。” 我亦朝她笑了笑,眼风急急,又万分操心的偷偷朝上尧君瞄了几眼,看他听到眼前这女娃子两万多岁的大话,冰块脸上会不会也现出一丢丢的吃惊,只是我从眉看到唇,又从唇看到眉,看得心力憔悴,呕心沥血,也愣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半丝有别于冷淡的神色。 果然,大神与小仙还是有区别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云上事 , 上尧君招了朵祥云,硬邦邦的挺拔一立,身左站了位东瞅西望无一刻停歇的女娃子,身右又站了位满脸神游呆滞的我,有两大女将保驾护航,这从丹凤山到青丘的一路可谓很是拉风招摇。 招摇的太过头,自然也招来了些十分难缠的桃花红颜债。 我正优哉游哉的盘腿坐在云头上望着下界变幻的景色出神,忽而疾风刷刷自头皮上一过,递来一影如电的嫩嫩粉红。我猛的一扬头,只见上尧君那玄色锃亮的腰身上正缠裹了条对比鲜明的粉色仙绫。 我睁眼仰望,透过那一抹依依轻粉,越发衬得上尧君那张脸如是冰封了千尺,绝非一日之寒。我静悄悄的转了转头,两眼珠亦随着那一道仙绫悠悠转了过去。 只见茫茫白云的不远方,正立着一位容貌姣丽,身段窈窕的粉衣女子,素手里紧紧拽着长绫的另一端头,悬于身前,英姿飒爽的斜身一立,神情颇多骄傲,微微笑着,睨着上尧君。 我眯了眯眼,复又揉了揉眼,还算老当益壮,总算是想起了眼前这位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正是当初那位在紫栖宫里上演了一出逼娶大戏的花衡上仙。 上尧君神色淡淡,却遍体的料峭冷寒,自始至终连眉头也没舍得蹙上一蹙,似乎眼前这位倾世美人儿在他眼中便是棵大白菜。手轻轻一起,复又轻轻一压,仙力翻滚时,腰间那层层系紧的仙绫清响裂了数声,顿时条条道道的散开。数道仙光如刃,密如急雨的自绫上飞游,直横冲上美人握绫的手间。 美人惊得一松手,仙绫碎断,残花败谢似得漫天而落,点点轻红,将她那双因吃惊而瞪大的清泉般的眸子映得通红欲裂,泪花隐隐。 上尧君神色依旧淡淡,连半丝喜怒也未激起,缓缓收回手,面无表情的掸了掸袖上沾落的细碎绫条,甚至没将美人儿望上一望,就要引走云撵。 美人儿一见上尧君乘云欲走,自云上慌张一跳,正踩落在上尧君的这朵祥云上。如今一云承受着四人的重量,着实有些吃不消,一番摇摇晃晃。 我身子一跌,就要栽下界去,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上尧君的半边裙踞,身子渐稳,有些后怕的抚胸几叹,稍稍一扬头只见上尧君,美人儿,连同金儿齐刷刷落下来的六眼目光。正哑然之际,我似乎看到上尧君那薄薄双唇间微微一弯,似勾出一抹不怀好意,紧着只觉我眼前有座高山轰然一塌,猝不及防的压下一影。我被压得一歪,身下云气尽散,尖声一叫,忽自高天上直直坠下去。 我双眼密不透风的一闭,两手两脚自半空中胡乱挥舞一通,歇斯底里的嚷叫了一半,只觉身上压力欲重。疑惑一睁眼,双眸里便映入上尧君那一张笑意深深的脸。 本仙一介尚未出阁的姑娘,今日真是让比我祖宗岁数还大的老神仙好好吃了一回豆腐。但见上尧君衣发飘飘,看来心情很好,一身玄衣尽数紧紧压贴于我身上,正拿我做了肉垫子,与我四仰八叉的自半空往下落。 我又气又恼,鼓足气力的扬几扬脚,正要朝他毫不客气的跺去。谁知脚一踹,还未挨到衣边,他自我身上敏捷一翻,便轻轻松松的落于祥云之上。我忽失了撑力,掐诀不及,一声**落地的重响,便七荤八素的狠摔在上尧君脚下,荡起身下一层渺渺云气,晕出眼前几点晃晃星光。 果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于他家屋檐摔得这一下,果是永生难忘,永生难忘。 上尧君轻轻蹲下身,一双墨眸正正望着我,不经意挑了挑眉眼,几许挑衅,笑意浅浅,似乎很是同情的摇了摇头,淡声问道:“疼么?” 我痛不欲生的揉了揉似乎被摔成八瓣的屁股,又痛不欲生的扭了扭身子,再痛不欲生的扯着喉咙号两嗓子怒火,大瞪着眼,毫不输气势的怒视着他,嚷道:“你说疼不疼?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留一条小命已经阿弥陀佛了,不信你也摔一下试试?” 上尧君墨眸微微一眯,严肃正了正神色,语气淡淡,却颇含警示,沉沉道:“嗯?” 我满身燎燎不断的气焰顿时如淋了一场大雨,比之落汤鸡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悄悄转了转眼珠,若无其事的用手撑了撑地,挣扎着爬坐起来,双目一别,旁若无人的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上尧君轻轻摇了摇头,又无奈揉了揉额角,满脸的无计可施,玄影一直,自云端上立起,唏嘘几口,叹道:“你啊你,和以前一点都没变,仍旧是一只一扯就破的纸老虎。” 本仙耳聪目明的很,正支着两耳细细听着自他嘴中能说出我的什么坏话。听到的却不算是坏话,又不能说是好话,有嗔有怪,有宠有喜,又有深深笼罩的失落无力。果然大人物说话都高深莫测,暗藏玄机,着实令我等小仙抓挠着头皮干着急。 和以前一样?真是莫名其妙。 我和你,哪有什么以前。 一路向青丘,我不顾形象的往云头上一趴,面朝下界,低低探着头,望向云雾外时秀时险的山山水水。果然云头上少了两个人就变的松松散散,正装的下我这惬意一卧。 什么!?云头上少了两个人! 我这才发觉,慌的一翻身,鲤鱼没打挺,却是咸鱼沾了锅,复又重重自云头上一摔,当下也顾不上疼痛,慌里慌张的爬起身,自上尧君前直直一立,万分焦急的皱了皱眉,问道:“金儿正孤零零的在方才那朵祥云上,还与那位粉衣仙子在一起。想来适才神君对那位仙子的态度并不是太好,万一那位仙子对金儿不利,这可如何是好?” 上尧君不紧不慢的望了一望我满脸的焦躁不安,神态自若,道:“你不必担心,花衡虽然性子躁,但却一向心地不坏,那位凤族的小丫头与她在一起,应是不会有任何问题。” 自他口中说的话,便是权威,我一向坚信不疑,也渐渐放宽了心。 脑中无意时的一番思索,渐抽丝剥茧的八卦出了一件秘事。上尧君方才明明还满脸无情的斩断了人家姑娘大老远栓来的那一绫情丝,如今却怎么又念起了人家姑娘的心地善良。莫不是,也讲究个欲擒故纵,来添加添加人生乐趣。思极此我忍不住抬了抬眼,傻傻笑着,颇是心领神会的望向上尧君。 上尧君似乎被我这番样子吓了一吓,一皱眉头,脸上僵了片刻,抚唇清咳了两嗓,一侧身,远远望向云深处。 这一咳,差点没将我那不经吓的魂儿也一并咳散。我猛得一回神,步子一退,又一脚踩空了祥云,惊声未起,只觉腰间被一紧一拢,再抬眼时我便已经十分稳当的站着,且正十分亲密的倚在上尧君的怀中。 这三吓两吓果然也将我这脑子吓开了窍,我忽然间意识到之前我正稳稳当当的拽着上尧君的裙袍,只一抬眼的空闲,怎么上尧君也不甚自云头上栽了下来,甚至还殃及了一个可怜的我。 试问曾经一个号令四海的上古神仙,且修得风华万代,耳聪目明,如何会老眼昏花到能无意地从云头上跌下来,这怕不是天意,该是人为。 我幽幽抬起了眼,两指有意无意的摩了摩下巴,如审犯人般,里里外外的一番洞察。 上尧君亦面不改色,任由我看着,侧眼将我一瞅,双眸深邃,依旧眺着远方的云雾缭绕,轻启唇,与我道:“你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既然他如此豪爽,我也再懒得躲躲藏藏,嘿嘿笑了几笑,“神君方才怎么也从云头上栽下来了?”说一句干话又觉得十分不妥,忙又硬修上了一级台阶下,“是不是风太大了,将您吹下来了?”又觉得这台阶修得略为简陋,且摇摇欲坠,忙又十分谄媚的修补上了一两句,“瞧我说的,神君怎么会被区区的风吹下来,肯定是一个不甚没站稳。” 上尧君缓缓转过了头,双眸里似有一层氤氲,像是沾上了茫茫的云气雾气。静静看了我一阵,勾了勾唇角,自鼻尖绕吐出一团重气,那张脸上也似有一瞬的浓重哀伤,复又随着他一个侧身,转而消失不见,“不,风不大,我也未曾站不稳,是我故意跌下来的。” 我更是满脑子问号堆成山?本以为自己聪明伶俐,尤其善于揣摩人心,如今摸着上尧君这颗心,着实是捉襟见肘,智商不够。 他静静望着云深处,眉眼间似乎沾上了岁月的沧桑痕迹,像是再对他人说,也像是再说给我听,更像是再说给他自己,“我不喜欢人多,不喜欢热闹,正是因为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只是她不在,我就再也喜欢不起来。” 我对他说的话似懂非懂,似知非知,但不知为何,心上也渐渐绕起了一丝丝心酸。虽然我清楚的知道,这些话不是说给我听,并且,我平生也并不想听有人给我讲这些话。 第一百三十章:往事渐浮 , 到了青丘地界,上尧君掐诀降下祥云。 一落地,就看到金儿正与那位美人儿已早早侯等在青丘入口,一人嘴中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双腿一开,大大咧咧的自土堆上一坐,盼星星盼月亮的远远眺望着。 金儿一看到我,立马扑跑过来,笑着揣出背后手中藏着的一把漫山遍野处处生长的野草,兴致勃勃的向我介绍道:“这是狗尾巴草,这是麦穗花,这是牵牛花,这是......” 果然大山里的孩子与皇宫中的孩子还是有区别的,一种小小年纪便会识出百草,整天里与这处广袤无垠,且天生地养的世界打交道,一种一出生便会锦衣玉食,尚不能爬便要想着识文断字,小小年纪都在与这些一辈辈的老祖宗们留下的呆板死物打交道,果然我适合做个大山里的野孩子。 我垂首有些头大的望向金儿手中那一把各式各样的野草,身为一个整日在泥坑里摸爬滚打的野孩子,难免会对眼前这位皇宫中锁着的金凤凰心生怜悯之心,硬是撑着张温和的笑脸,十分耐心的听她将手中那把宝贝似的破草一一介绍了个遍。 上尧君亦自我跟前静静地立着,脸上难得笼了层淡淡的柔光,垂下眸,听惯了国家大事的两耳,竟是十分耐心的听着金儿一个个不嫌累的介绍着,眸光浅浅,渡了层天边红日,时有时无的瞟到我。 美人儿那坐在土堆上的英雄好汉的大气姿势也有些端拿不住,偷偷摸摸的瞧向这边,两腿一番慢抖快抖,终于忍无可忍,大步流星的一奔过来,刻意恶狠狠的瞪了几瞪上尧君,一把将金儿捞回身后,明明是对着金儿讲话,两眼却眨也不眨的瞪向上尧君,声音轻轻柔柔,语气间却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走,金儿,姐姐再带你去采一些植物来,再好好教教你这些植物的名字是什么,不过要记得哦,千万不要再讲给某些人听。” 语罢双眼一白,一声蔑哼,扯着金儿便昂首挺胸的转身离开。 我望了望上尧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望了望美人儿那趾高气扬的鲜艳背影,捂了捂嘴,忍住破唇而出的几声笑。想来上尧君连千军万马都不曾怕,如今却对一个小女子的指桑骂槐忍气吞声,果然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上尧君目光幽幽,似有几分凉意,如鬼如魅的一飘,正冷不丁的落于我身上。我咳咳几声清了两嗓子憋在喉咙中追尾的笑意,正了正神色,顺道哼了哼几句欲盖弥彰的小调,事不关己的望向四周的一片绿意。 忽而自正前方一道仙光垂来,对照不稳,恰偏了一偏,直直朝我与上尧君的身间撞来。弹指瞬间,只见上尧君身子一旋,正正挡于我身前,仙光如剑,直刺入他胸前,转而破碎,漫了一身的闪闪碎光。 他回头将我一望,继而捂了捂胸口,脸色更显煞白。 这一掌正出自美人之手,许是小女儿家的心思作祟,见情郎不理不睬便要小打小闹一下引引注意,如今**的小拳拳不甚成了大铁锤子,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忙飞快的跑过来搀住了上尧君的胳膊,关切问道:“你受伤了?怎么如今连我的四成功力也有些难以吃消?” 受伤了?我心中微微一紧,掐指算来上尧君去雾泽山闭关的日子十分短促,难不成他本还未到出关的日子,上次的伤还未养好,这就着急出了关,马不停蹄的赶来处理我档子费心劳神的差事? 他临行前,只曾告诉我害他受伤的人是天。天?可天又是什么人? 上尧君一手自胸口上移开,疏远一挡,正挣开她的手,神色依旧淡淡,甚至还裹着层苍白,望她也不曾望一眼,淡淡道:“我很好。” 美人儿气急败坏的一跺脸,鼻息重重,喘了几口怒火中烧的急气,双脚一移,定定立于他身前,目不转睛的望向他,仿佛非要让他看到自己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一般,语气冲冲,却有几分隐藏得心酸哽咽,“你就这么讨厌我?你就这么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上尧君轻轻抬了抬眸,这次是货真价实的对上了美人儿那张颇为愠怒委屈的小脸,却满眸深沉冰冷,轻轻勾了勾唇角,似有一抹不屑,凉唇轻启,语气间掺杂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讽笑,“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不愿意再看见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怎么?方才还夸赞人家心地善良,如今便反目成仇了,难不成这幕是相爱相杀的戏码,眼见两人这火气蹭蹭的上燎,我亦生怕惹火烧身,看戏重要,保命更重要,便一步几挪的往外移...... 美人儿两眼泛出通红,莹莹似有泪花飘飘,复又提唇一笑,一本正经的问道:“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仍旧忘不了我姐姐,就算她曾经做过了那么多错事,甚至亲手杀死了你的孩子,你不也是一样,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上尧君闻言置于袖下的两手几颤几抖,两眸平静一瞬惊涛骇浪,滔滔翻滚起来,他双目似阴出了猩红一片,只化为出口的一声寒气,一字一顿,“那现在我告诉你,我从未爱过你姐姐,也别再跟我提她,因为她不配。” 这一下的信息量显然是不少,我愕在原地,也忘了远离战场。上尧君难道曾还有过一个不幸死于她人之手的孩子? 美人身子剧烈的一抖,脚步一跄,重重跌于草地上,满脸不可置信的望向他,频频摇头,失神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你曾经给了我姐姐一个那么盛大的婚礼,你曾经在天下人的眼前许给她天荒地老,怎么可能从没爱过她?怎么可能?......” 我正呆滞,上尧君手臂一过,紧紧将我手腕一握,大力扯起我便大步走去。 金儿想必亦被此番场景震慑到,亦愣了一大愣,望着我被渐渐拖走了背影告别似的摆了摆手,一回身便朝美人儿奔去,目光赤诚,似乎正在安慰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青丘婚宴行 , 我急急回过头,见美人正双手抱膝,孤零零的坐于草地上,泣声隐隐,双肩瑟瑟。况且金儿又从未出过凤宫,我更不能将她一个人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思来想去,忙一把甩开了被上尧君拽着的手,向后跑去。 跑着回头时,朝上尧君招了招手,许是因为我跑得目光晃荡,但见他神情朦胧,明明与我站得不远,却仿佛正是站在天涯海角的两端,目色长长,时有点点翻起的晶莹。 我轻轻一蹲,见美人双目迷离,失神愣着,一脸淅淅沥沥的泪渍,又望了望金儿,见她满脸的束手无策,只轻轻叹了一口气,朝我无奈摇了摇头。 这归根结底的原因还是因为美人儿那位心尖上的人,简而言之便是上尧君,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得不重新操掌一下糊弄人的手段,好好的来浇一盆水灭一灭这即将烧到眉毛的烈火。 我脚下步子一挪,正正自美人儿跟前蹲正,眼风偷偷摸摸的往远方一抛,正见上尧君那一脸的淡然神色,正定定盯向我,目色深邃,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幺蛾子。 我收回目光,大张声势的咳了两嗓子,一手轻轻拍了拍美人儿那水嫩嫩,粉扑扑的小脸蛋。 呦呵,吹弹可破,手感还不错。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低低道。 美人儿慢慢抬起了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双目莹莹,鼻尖红红,正十分不解的望着我,果真是哭到了我的心窝里,我见犹怜。 远远望去,上尧君似有一怔,复又风轻云淡的远远眺着我。我高高一扬胳膊,十分亲昵的将美人儿两肩一拢,身子一倾,俯入她脖颈间,两瓣唇片轻轻挨上美人儿的耳垂。 美人儿的身子在我怀中一僵。 上尧君的脸色更有几分不太自然的硬硬邦邦。 我勾唇笑了笑,朝上尧君高高挑了挑眉,一派怡然自得,又往美人儿耳边贴了一贴,轻轻道:“其实上尧君是喜欢你的,他方才还在跟我说你心地善良的好话。” 美人儿一愣,双目含泪,似乎不可置信般,暗暗转了一圈。 我眼风飘飘,偷偷向前一瞅,只见上尧君淡淡眉眼间亦多了丝审视,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哎呀,情理之中嘛,你想啊,上尧君身为一介岁数大的老神仙,美人儿你年轻貌美,他自然得在晚辈面前拿拿迂腐的古董架子,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想办法让上尧君亲口承认他是喜欢你的。”我更是压低了声音,双唇贴于她耳边,十分清楚的感觉到唇上她那耳间一片温度愈烧愈灼。 我悠悠侧了侧头,果然好话一中听,春心便荡漾,但见几抹绯色红云大片大片的晕上了美人儿的脸颊,如是滴血。 “你不要哭了哈,放心吧,日后我一定会帮你的,一定会让上尧君亲口承认他喜欢你。”我自她脖颈间移开嘴,一派过来人教训后生的老成模样,复又任重道远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把拽起她的手,将她自草地上拉起来。 上尧君怕是也再难忍受得了身在远处的雾里看花,脚步一迈,便朝这边大步走来,面上平淡,双眸却微皱,已有几分故意针对我的审视。 看来日后我将路漫漫其修远兮,不仅要任劳任怨的担负起在紫栖宫中当牛做马的重任,还要再额外的当一回成人姻缘的媒婆,争取让上尧君早日娶了夫人,抱了娃,成了人生赢家。说不定那时他们夫妻二人日日如胶似漆的黏在一处,倒不想再让我阴魂不散的早晚伺候着。 那时我便人生圆满了,天高任我飞,海阔凭我跃。 美人儿深深埋下头,双眼中饱含着思春女子一惯的期待慌张,想看也不敢看,时不时的偷偷一瞄远方那一袭愈近的玄影,嘴角溢笑,再度满脸心满意足的低下头。 我朝上尧君呲了呲牙,大大一笑,将美人儿一拉,抬起胳膊吊儿郎当的自她肩上一架,十分温和的建议道:“我们在路上遇见便是缘分,在此遇见更是缘分,既是缘分使我们相聚,那我们便结伴同行吧,如何?” 上尧君似有似无的扯了扯嘴角,似是对我满口胡诌的理论不以为意般,既不同意,也不反对,自顾扭头走了。 我望着上尧君离开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自美人儿肩上拿下胳膊,顺道揉了揉方才强撑着姿势的酸脖子,一回头,两唇一碰,朝金儿拟出几声鸟叫,高声唤道:“金儿,你怎么还不走,是准备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吗?” 金儿闻声飘游于四方的目光缓缓止住,两眼翻白,白了一回天,朝我不服说教的努了努鼻子,小碎步快速的踏踩过来,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们?” 我望了一眼美人儿,见她脸上仍泪珠未干,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我抬眸将四周望了一圈,只见绿草绿树,无一丝人影,便笑着揉了揉金儿的脑袋,指了指上尧君的背影,笑道:“你个小屁孩,不要再大惊小怪了,哪有什么人跟踪我们?再说我们现在跟着的人可是上尧君,就算有人跟踪,我们也能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打的屁滚尿流。” 金儿撅了撅嘴,一声轻哼,也不理睬我,亦自顾走开了。 ...... 虽说青丘向来避世,不问凡尘,但素看重颜面,自然将此次婚宴的大小事宜布置的滴水不漏。细节见成败,一入青丘结界便有早在候等的仙厮引路,依据来人的阶品高低,配以不同地位的仙厮。虽说在来的路上耽误了不少功夫,但亏得青丘服务周到,面面俱到,再又或多或少的沾了点上尧君灿灿的福光,双脚一沾青丘门,便被毕恭毕敬的请去了婚殿。 虽说青丘国不常与外界打交道,但也毕竟身为上古神族的一大分支,四海仙友绝大部分都乐意前来走一遭,卖给青丘一个好面子,以至于向来安静的青丘国今日却也人来人往,人满人患。 本仙也着实好好的狐假虎威了一把,跟着上尧君走的这一路,生生受了无数个男女老少行的拜礼。既然上尧君一路面无表情的走,不理不睬,那就只好来由我不辞辛苦的代劳。我便拿出高层官员前来视察的友好亲民,满面可亲,走一路招了一路的手,走一路微笑了一路。 笑得脸皮僵疼。 入了婚殿,但见红烛红绫,红桌红椅,左看是红,右看亦是红,上上下下都是红,晃得满眼红飘飘。许是因为青丘狐狸一族的生活习性,贵族和平民大都无甚区别,唯一不同便是贵族睡觉时钻得是石头洞,而平民躺得是茅草屋,能将一个十分简陋的石头洞装扮成如今这副红艳艳的模样,想必是花了一番心思力气。 如此一看,凤族甘愿将女儿从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嫁来此地,向来提倡节俭的青丘也肯大费周章的将婚宴上下办的有声有色,可见凤族与青丘都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能得到双方亲人最美好的祝愿,那么忘忧与凤衣妹子一定会很幸福。 无论短暂或者长久,这世上哪有比幸福更好的事? 我高高抬了抬眼,眼风自殿内一张张红光满面的脸上游走过去,冥冥中似乎感受到某个地方的一抹温柔而熟悉的目光,循着痕迹速速一扭头,只见眼前无数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其实什么都没有。 我又能期待有什么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故人遥 , 众人一瞬瞠目结舌的静止,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上尧君,似乎对他的到来完全在意料之外。 难不成上尧君千里迢迢的跑来青丘一趟,顺便还被四海众仙们像看耍猴般的观摩一番,只为带着我来和忘忧讲几句话? 可我只是一个要报恩的卑微婢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别自作多情了。 毕竟上尧君已然有上万年来都未曾出席过这四海中或大或小,或轻或重的宴席,今日来的唐突,自然惊得一众仙家的面皮都无了人色。 一男一女高坐正位,男白发苍苍,一脸被岁月打磨的温谦睿智,女大气温婉,一神一笑间都是高贵优雅,两人身旁还各坐了几个满面喜色,说说笑笑的中年人,其中最是神采奕奕的那位便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忘忧的父亲,忘辞上神,那两位就该是青丘的狐帝与帝后。 狐帝老爷子双眸一眯,神情自若,看到上尧君时半分惊讶也无,想必是先前得了青丘小厮的通风报信。帝后十分小心的搀扶着他站起身,他身旁的那些个儿女亦随他站起身。 “上尧君能抽时间来我寒舍,果然是蓬荜生辉。”一拨人一窝蜂的尽数涌来,声声问候,不断行礼。 上尧君面上依旧神情淡淡,中规中矩的扯出一丝笑,看不出多欢喜,也看不出有什么厌恶,微微一颔首,笑容淡淡却疏离,“本君只是恰巧路过此地,正想起前几日接来的青丘婚帖,特来恭贺。” 狐帝老爷子爽朗朗的一笑,满面春风繁花,精神抖擞,抚着白白长胡须点了几点头,“上尧君想必一路劳累,请去偏殿先歇息,待忘忧从凤宫里接了新娘子回来,拜堂时定好好敬神君一杯酒。” 上尧君颔首同意。 “来人,好生将上尧君请去偏殿歇息。”狐帝一扬手,唤来一位仙厮,便引着上尧君去了偏殿。 金儿与美人儿亦跟了去,我跟了半路,一想在偏殿内干坐着更是自讨没趣,还不如自个儿找点乐子寻,两眼一瞅,见无人注意,一猫身便溜了出去。 转来转去复又转到了喜殿内,吉时将近,可迟迟还未传来喜轿的消息,殿内所坐宾客已稍有躁动,只能三五人没话找话的聊着闲天。 我等的也没趣,眼风一飘,恰瞄到重重人影后的方桌上正摆了一盘葵花籽,一时心痒难耐,怀念起在人间嗑瓜子看戏的闲散日子,便自人群中轻轻的挤过去,半蹲下身,扬起一只手胡乱摸索到桌上的盘子,抓了一大把揣在手中,席坐在地上无聊嗑了一阵,复准备再伸出手抓一把,手刚沿到桌檐上,便触到一寸温热。 这是个什么东西?瓜子也成精了,怎么也有了体温? 我满面疑问,复又伸出两根手指试探性的再向上移了几移,又轻轻捅了捅,还挺有弹力。我慢慢垫了垫身子,趴在桌子上向外望,两眼一过桌线,映目便是一双满是温和,又满是愁苦的眸子。 我全身一滞,心中似有种无形的情感正在慢慢攀爬,渐扰得我心神紊乱,只低低吟了句,“青霄。” 忽地我十分慌张的弹回尚覆在他手掌上的指头,猛然一退,竟一屁股十分狼狈的坐在了地上。 众人闻声皆凝目于我,渐而指指点点,声音不断。 我慌张的爬起身,甚至连再稍微抬起一点点头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因为害怕面对众人的口舌指点,只是因为害怕再想起那一段两万年的旧梦,满脑也懵懵,提起步子便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越跑越快,仿佛这样就能超过现实与梦境之间隔着的那道长长的河,直到僻静处,才缓缓停了脚下的步子。 我静静望着面前那一池碧绿出神,也不知脑子中究竟出的是哪门子神。 以前我以为我爱青霄,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所以我对他避而远之,只是因为我看不得他与别的女人情深似海。现在我终于明白青霄只是我的一种习惯,一种延续了两万多年的习惯,我误以为这种习惯就是爱,可惜习惯能改掉,爱却改不掉。现在我仍旧不想见他,只是因为羞愧,羞愧于自己的自私占有,差点断送了他与乐安的好姻缘。 “小七。”背后忽得传来一声快要被清风吹散的唤叫。 我几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小七。”那声音又再度唤来,带着浓浓的哀伤。 我缓缓扭过头,只见青霄嘴角正扯着抹既痞且暖的笑意,一如往日那般,笑着笑着,双眼中便滚下来两滴清泪,轻轻道与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一袭华服,金织银绣,看来雍容华贵,惊为天人,却脱下了以往的那身既清冽又自由的绿袍,如今除了那张陪伴了我两万多年的脸,一切都让我觉得十分陌生。 我甚至觉得,他不再是青霄,不再是那个与我成天打打闹闹,斗嘴吵架的青霄,也不再是那位教我酿桂花酒,与我桂林饮醉的青霄,他如今只是闲人庄的那位受万方朝贺的青霄君,是战无不克的上古战神,是乐安的丈夫。 他那身脱掉的飘飘青衣,也许就是我伴了他两万年的惬意时光。 我忘不了朝朝暮暮的情谊,只能葬了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 “闲人庄的桂花又开了,且开得极好,你......”他眸间渐有细细的泪丝飘落,双唇颤了几颤,复又接着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吧。” 我咬了咬唇,憋回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敢张口,生怕一出声便有哽咽,遂轻轻点了点头。 他轻叹一口气,微微笑了笑,笑得牵强,满是苦涩意味,双眸悠悠眺望着眼前那一方碧潭,轻轻道:“我不再酿桂花酒了。” 我急然一侧头,正看向他,有风吹过,正将我两眼眶中满满包着的泪吹得淅淅沥沥,都淋在脸上,低声问道:“你不是曾说,酿酒是你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吗?” 他也微微扭头望着我,勾了勾唇,郑重其事的望了望我,又长长一叹,“以前是,是因为能酿给此生最重要的人喝,以后就不会了,因为没有开心的事,也没有开心的人。” 我心中几分疑惑,不懂他此话的意思。 “怎么可能?你娶了乐安后,就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开心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我大大一笑,欢声安慰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低声反问,也不知是在问我,亦或是在问自己,旋即勾唇一笑,却泛着深深无奈与深深不甘,抬目像隔着重山重水般远远的望着我,仿佛我正在他视线的千里之外,顿了半晌,才轻轻道:“是吧,也许会开心吧。” 许久的时间,彼此无言,似乎有什么深沟峭壁正在我们之前神不知鬼不觉的开裂,从以前的叽叽喳喳到现在的两相沉默,时光改变了一切,天意惯会弄人。 如果我对他是愧疚,那他对我又是什么呢? “青霄。”停了许久后,我轻轻唤他。 “怎么了?”他侧头望我,神情间多了许多祥和,似乎很享受方才的安静。 “青霄,我,我想把你曾经送给我的那只血莲簪子还给你。”我低低道。 青霄适才还安静的脸上一瞬风云突变,黑沉沉的压下来,深蹙着眉头,不可置信的望着我,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是这样的,你曾经告诉过我这支簪子有十分特别的含义,对你十分重要。诛缘剑就给我留着当个念想,至于这簪子,我觉得还是送给乐安比较好,毕竟她才是你最重要的人。”我望着他,轻轻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凤衣死了? , “你要留下诛缘剑?”青霄静静看着我,眸外透红,氤氲着重重叠叠的水汽,似乎正隐忍着喷薄而出的情绪,强定着脚跟,身子却几晃。四周翠色盎然,生机勃勃的陪衬于他身后,他的身子也如同这山水间无根飘游的一缕浮烟。 我上前一步,正要伸出手去扶一下他。 青霄朝我微微扬了扬手,似乎并不想受了我的好意,华服黑发,宛如最后一抹寂灭的绚烂,于他左右蹒跚的身子间摇摇晃晃。 他垂下头,眉头紧蹙,两唇苍白,仿若是将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许久许久后,才抬起那张苍白的脸,眉目苍白,神情苍白,似乎连魂魄也渐渐苍白起来,一声苦笑,却更像是哭,“果然,果然,果然......” 三个果然,声音愈发浅,愈发薄,就像随风而去的一丝雾气,仿佛他早就料到了什么。 他静静望着我,无声勾了勾唇角,朗朗几声长笑,悲如胡笳,笑得眼眶汪汪,清泪数行,几许疯癫道:“果然是诛心断缘啊,两个不同的你,却又都是你,终究都是选择了九重天,选择了他。” 我虽听不懂他的这些话,但见他今这毫无厘头的万分痛苦,却也心头泛酸,泪水成串的淋漓不尽,遂轻轻扬开手,金光引诀中,自墟鼎中幻出那根滴血生莲簪,缓缓走上前。 若不是我当初哭着闹着非要这根簪子,恐怕青霄也不会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毕竟这支簪子对他来说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可我却不是他最重要的人,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物归原主对谁都好。 我轻轻扬起手,自他宽宽袖管上一移,正要塞进他手里,却触到一截空荡,心如揪抓,一瞬心疼无比,只僵僵移到另外一边,轻叹口气,“拿回去吧,你为乐安断了一臂,足能见情深意重,既然这根簪子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就该送给能陪你白头偕老的人,这样才值得,不是吗?” 他面上怔松,定定望着我手中拿着那根簪子,红莲如血,自时光中锦簇盛放,像是清风投来的一抹晚霞余晖,灿烂却孤寂,终还是要身不由己的淹没在这无尽黑暗中。 似乎过了许久,他长袖轻动,有些颤抖的递出一只手,素手如纸,清瘦苍苍,指尖如风,轻轻触到簪上的血色莲花,扣出一声清脆,如谁悄悄碎落的心。 忽而不知自何处卷来一缕黑烟,力度极大,如线如丝,牢牢自簪身一缠,追电逐风般从我手中一抽,转眼间手中簪子已不见影踪。 我惊慌一扬头,但见前方绝尘一记的缥缈背影,转瞬便消失在视线外,提腿便要追过去。 青霄用力一拉我,神色严肃,似有异常,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沉沉,“别去,方才那人身上的气蕴非魔非仙,此事绝非如此简单,恐有埋伏。” “我一定帮你把簪子拿回来。”我斩钉截铁的望着他,双目坚定赤诚,猛得一抽手,便急速追赶过去。 我并不是非要拿回簪子,也不是非要断得了无牵挂,我只是不想亏欠于人,虽然他是我这世间最亲最近的青霄,虽然我已经亏欠了他两万多年。 ...... 一路蹑影追风,半刻也未停歇。今日青丘大办喜宴,界墙设得虚薄,来往之人形形色色,故而不用费心牢神的破界墙,很是畅通。不远身影隐隐约约,似是在故意引诱于我,急能乱智,我纵有满腹狐疑也只能暂且搁下,只一心想要找到簪子。 寻了一路,不知不觉便寻到了青丘界外的一片森森树林中。 是以至此,那若隐若现的一影却消失不见。 四周寂静,树木葳蕤,叶叶相覆,日影轻转,时而能从厚密枝叶间筛落几点难能可贵的斑驳日光。 我顿生警惕,静沉下心来,抬眼将四周巡察了一周,旋即耳后风急急一灌,声隐隐,似有千千万万个相互掺杂的细声啸唳而砸。我急急一扭头,只见眼外不可计数的黑丝如针,自空气中捅破出了凌厉的杀音,正直直的朝我撞来。 我神情一紧,足尖点地,身子捷然一腾,自空中一滚,一个利落的翻旋,正与那一拨拨如雨的密集擦身而过。 平稳落地的刹那,我手中青光一现,泠泠几声剑颤,五指一紧,扬起诛缘剑自双眼一寸外轻轻一划。剑气幽青,如冰天雪地中破地而出的一棵青芽,自我眼前划出一串既清且冷的长音,于空地留声。 剑花纷乱,一挥一落间,无所畏惧的迎上自四面八方而来的一针针黑丝。已然缠斗了大阵,奈何和这不知名的物件打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且黑丝漫天,虽说力量薄弱,但以多取胜,一刺便攻入人体。我这旧伤未愈,不多时便有些手脚发软,有心无力。 我正无暇分心,忽自不远处扇来一掌力度,正正击在我胸口,应接不急,难以抵挡,胸口一伏,便有血水自我口中漫发出来,手中长剑哐当一声栽在地上,我全身无力,一个不稳亦跌落地上。 满眼黑丝如雨如剑,我无处可躲,皆落刺于我身上,撕出皮绷肉绽的声声裂响,全身上下一时都是些千孔的血点斑斑,血流细细,蜿蜿蜒蜒的自身上条条道道的淌落。 眼风朦胧间,远方似有急促奔来的一丝人影,后将我紧紧拢在怀中。我两耳空空,唯听得他那十分慌张的粗声呼吸一声声的喘。 那是青霄。 那是换了一身华贵衣裳的青霄。 “小七,这是怎么回事?”他手掌自我背后急急一推,便有一股源源而来的暖意涌进我的四肢百骸,终是拉回了我的一丝知觉。 “青霄。”我强强睁开眼,“青霄对不起,我没有找回你的簪子。” 青霄一把将我抱得更紧,双目离离,“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他紧紧窝在我的肩膀上,比我少年时依偎在他怀里睡觉还要紧牢上几分,似有几滴泪的温润落在我脖颈间,如自天而降的春雨,缓缓滑进我的衣领里。 这是青霄的泪。 自我记事时,便不曾见青霄哭过。 他一定在为我感到可怜。 “走,我们回闲人庄,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们回闲人庄去过我们的日子,不要再让任何人打扰。”他语气间慌张尽显,满脸泪水,不再像那个温润如玉的师父,倒像是一个遇事便哭哭啼啼的平头百姓,仿佛天地都塌了。剩一只手也使得格外熟练,说着便搀起了我。 我想就算天地塌了,青霄的眉头也不会皱上一皱。 今日能待我这般,我死而无憾。 “青霄,今日是忘忧与凤衣妹子的婚宴,他们待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走,就算要走,也得亲眼看着他们拜堂成亲之后。”我弱弱道。 青霄面色一暗,眉目沉沉间,垂头却不言。 “怎么了?”我心中慌慌跳了几跳。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使出全身力气攥了攥他胸口前的衣裳,语气颇多急促慌乱。 “没事。”青霄朝我轻松一笑,摇了摇头。 他不会骗人的,至少他从小就骗不过我。 我一把推开他,心如急火燎着,踉踉跄跄的便要往回走去。 “你不要去了!”自我背后传来青霄的一声沉喊,悲悲怆怆,继而语气一颤,轻轻悠悠的道:“凤衣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指控凶手 , 凤衣死了? 我鲜活跳动的心一瞬沉落,脑中嗡嗡的乍响开来,如被一声晴天霹雳劈头而过,身子僵硬,半天都没有知觉。 轻风吹过,却生凉生凉,拂在我的身上,才慢慢牵回了我的一丝神绪。我一寸一寸的,轻轻扭过头,嘴角弯弯,笑的温和,仿佛如此才能撑起我的一丝底气,“你别骗我了,今天可是他们俩了大喜日子,你怎么能说凤衣死了呢?这样多不吉利。” “她真的死了。” 我双眼朦胧,看不清青霄的眉眼,亦看不清青霄是如何能讲出这等无人会信的谎话,只能看到他苍白的唇在视线外一张一阖,如此简单的动作,那皓齿间便缓缓吐出这惊心动魄的五个字。 可我还真就信了他所说的谎话。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骗人,更不会骗我。 我脸上依旧撑着那抹淡淡笑意,喉间一腥,张口时便有血雾如潮,均匀的散进薄阳薄晖下,身子怎么站也站不牢稳,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身前华衣一飘,正将我接入怀中。 却接不住我摔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摔的绝望的一颗心。 “求求你,带我回青丘,我想去见凤衣最后一面。”我扬起头,莹莹泪珠间,满是乞求。 青霄面上神色松了松,一手拖扶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 一入青丘结界,但见人潮涌涌,远没有要请早散去的势头,个个端着个忧心惶惶的丧气样子,七分来看戏,三分凑热闹。 世事恶,人情薄。 水泄不通的人群中,众仙家一向眼尖,一看到青霄君正搀了个满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我,忙如流水般向两边拨去,齐刷刷的开了一条大道。 这路程很短,却像是我这辈子走的最难最长的一条路。 一入婚殿,满座的高朋正一拨接一拨,十分不厌其烦的朝青丘王室拜别,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句客套的吊唁话。着一身喜服的忘忧正笔挺挺的跪在地上,满脸血垢,冠发散乱,一脸凝重,身侧还跪了几位满身伤痕的迎亲仙厮。 众青丘王室神情凝重,忧戚满满,唯有那位青丘老爷子撑着笑,岁月雕刻的脸上沟壑纵横,裹满了沉着冷静,一个个的受着各位宾客名为好心同情的长吁短叹与节哀顺变。 可我分明看见,那双枯朽的手,如历尽风霜雨雪的树皮,正在袖下微微颤抖,层层剥落后都是一位老人家的伤心。 青霄一搀我进来,殿中目光顿时集中到我身上,其中不乏一脸淡漠的上尧君与正在一旁以绢拭泪的凤族老祖。 上尧君眉心一皱,便踏出步子,不急不缓的走上前,很是自然的将我一拢,自青霄臂弯中勾回怀里,声音淡淡,却锋芒毕露,很是强硬,“我紫栖宫中的丫头,就不牢青霄君费心了。” “你!”青霄语中有愠怒。 上尧君面上风轻云淡,对周边人惊愕的目光不理不睬,亦对青霄视若空气,玄袖一起,便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忌讳的将我横抱在怀中。 青霄脸色绷得更紧,暗如沉云,与他横冲直撞,于目光中平分江山。 正跪在地上的迎亲小厮稍稍一侧头,正看到我,吓得一叫,立即摊爬在地面连连后退,语如急珠的指着我,连连嚷道:“是她,是她......是她亲手杀了凤族王姬,是她,我亲眼看到是她杀的。” 其余几位跪着的仙厮也一并扭过头,两目望向我时亦是前所未有的慌张恐惧,都挣扎着后退。 忘忧那一瞬的回头也是如此。 众人的目光一并聚集在我的身上。 上尧君将我小心翼翼的自怀中放下来,玄袖一过,轻轻托扶着我,似乎对周围人一浪高过一浪的闲言碎语毫不在意。 “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我又屈又愤,泪花盈盈在眶中打转,实在没闲心理会他人,忙撑着身子朝凤族老祖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凤衣妹子对我有恩,所以求求你,能不能再让我去看看她,送她最后一程。” 几位仙厮跪着爬到狐帝跟前,泪流一脸,满面恐惧的指着我,连连嚷嚷着指认道:“主上,主上,就是她,是她亲手杀死了凤族王姬,还杀死了我们派去迎亲的许多官使,幸而我们逃脱了魔掌,还看清了面纱下凶手的长相,就是她。” 其余几位也接连的频频点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怎么可能去杀凤衣?”我慌张的辩解。 狐帝缓缓上前,渐而扬起手,掌心中正躺了支熠熠流光的红莲簪子,与我道:“这可是你的簪子?” 簪子怎么会在狐帝手里?为什么会在狐帝手里?这其中定有什么渊源。 我脑中一阵反复思索,只差点睛那一笔,隐隐觉得心中十分不安。簪子丢了,接着凤衣死了,然后簪子却在狐帝的手里,且迎亲仙厮皆信誓旦旦的指控我是杀人凶手。 这互不相关的一件件却在同一时间发生,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这簪子究竟是不是你的?”狐帝见我神思游游,半晌无言,言语间也偏怒了几分。 “是,这是我的,正是我刚刚掉的。”我点头承认。 狐帝脸上一瞬风云刮来,隐隐怒火一点即燃,甚至连周围人再看向我时的目光也有几分异样,无数双抽筋剥骨的目光如刀如剑,皆直愣愣的刺向我。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支簪子正是青丘的迎嫁兵将追赶凶手时,凶手慌张逃跑时落下的。”狐帝手掌颤了几颤,额上青筋暴起,狠狠一甩手,只听得簪子落地时激出的一声脆亮声响,整个大殿的嘈杂一瞬鸦雀无声。 原来是一出移花接木,要让我去做替罪羊?可谁会来大费周章的算计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 “来人,将她给我打入大牢!”狐帝背身,狠狠一甩袖,瞬时便有三四个剑拔弩张的兵士涌在我身前。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连连摇头,身子一软,正摊在上尧君的肩膀处。 “狐帝!”上尧君长长玄袖自我身前一遮,将我牢牢护在身后,声音沉沉,已有几分激起的怒火。 狐帝缓缓扭过身,一贯谦和的目光如今亦锋利刻薄无比,定定盯向上尧君,似乎一触即发,语气却十分冷静,“我一向对上尧君万分敬重,难道素来公正的上尧君今日也要徇私枉法,庇护一个杀人凶手?” 青霄两指修长,轻轻捡起地上的簪子,缓缓走来,“狐帝,方才小七一直与我在一起,实不相瞒,这簪子便是我闲人庄的物件。方才这簪子被歹人偷走,她外出去寻簪子,这满身的伤正是不小心中了真正凶手的埋伏。” 狐帝勾唇几声冷笑,目光中无半分收敛,反而怒气更盛,“青霄君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你闲人庄最小的那位女徒弟,杀人偿命,青霄君难道也要偏袒吗?” “试想一个杀了人的人,怎么还会再冒着生命危险赶回来,又怎么会承认逃跑时不甚遗落的物件是自己的,这不是摆明了自投罗网吗?”青霄面不改色的望向狐帝,句句有理。 狐帝眉眼一转,沉思片刻,亦有几分疑惑。 “狐帝,老祖,我真的没有杀凤衣,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杀她。”我语气虚虚,一个个朝他们望过去。 金儿娇小的身躯自人群中一钻,在空地上朝凤族老祖一跪,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两目坚定郑重,作证道:“金儿敢拿性命担保,小七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渐渐花衡也站了出来,双目含泪的朝我安慰一笑,亦道:“我虽与她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也愿意相信她是个十分善良的好人,绝对不会杀人。” 我紧紧咬着唇,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心中片片温暖无声的蔓延。 第一百三十五章:认罪 , 凤族老祖满面灰白上出现了几丝疑虑。 狐帝深深皱起眉,身子颤巍寂寥,袖下拳头紧了又紧,亦有几分犹豫。 一时殿内众人如小火炒开了的黄豆,满锅热意的来回滚动,细细碎碎的低着头议论。 殿外忽有一影急速闯入,周身上下血迹斑斑,一入大殿便再难支撑的滚入地上,染出一片血泊。 “怎么样?”凤族老祖提起重步,飞快的走到来人身前,凤杖一声声,敲得扣人心弦。 来人微微睁了睁眼,满脸血污浓厚,断断续续仍撑着半丝余息,万分痛苦的望向凤族老祖,几滴晶莹掺着血污滑下脸庞,“属下无能,未能保护好主子。” 凤族老祖面色一沉,继而用力扣住他脖前的衣领,生生将他身子提起了一半,脸边已毫无人色,声却如深海,波澜也不惊,轻轻问道:“凤渊怎么了?” 凤渊? 他怎么了? 我一眨不眨的望向他,支起十二分的精神。 “主子他去捉拿凶手,不料却中了凶手设下的埋伏,至此便了无踪迹,恐怕是凶多吉少。”来人呜咽道。 凤族老祖闻话一僵,静静停滞于空气中片刻,身子如倒,直直朝后栽去。 金儿哭喊着涌过去,殿中一瞬空寂,随后人潮如浪,呼声嘈嘈,一波接着一波的涌进去。 “来人!来人!快!快将老祖搀回房间中去。”狐帝急声命令道。 大殿乱作一团,脚步来来往往,喜绫在一片嘈杂声中被扯得乱七八糟,于一张张脚印下被反复踩踏。 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做梦,只是无论我怎么用力的掐自己,这个噩梦都不醒。 “来人,来人!来人!将这个妖女给我抓起来。”狐帝重重几声撕叫,如撕破云层的落地惊雷,胀得全脸紫红。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黑压压的一群仙将执剑而来,顺序围堵,置我于水泄不通的绝境间,数十把冷晃晃的长剑萧肃一响,皆整齐划一的指向我。 “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不是......”我连连摇头,目色涟涟跃过一张张无关痛痒的脸,几分委屈,几分焦虑,心如刀剜,道道渗血,更多的是心痛,为凤衣心痛,也为凤渊心痛。 “狐帝!”青霄喊的语气颇重,呼吸沉沉,强定着一脸沉静,“我方才不是跟你说过,若她是凶手又怎么会傻到来自投罗网,若她是凶手,这一身伤又是从哪里来的?” 狐帝大手一挥,态度强硬,撕破了脸皮,“青霄君,我们青丘必须要给凤族一个交代,再说此事关系人命,她的疑点重重,我不得不周全考虑,只能暂且将她收入牢中,待审问后再做定夺。” 青霄回头望了望我,递来一丝安心目光,复又回头,脸边阴云渐盖,目色汹汹似有滔天怒意,语气转而锋冷,怒道:“你看她如今伤势,是想让她在牢中一命呜呼吗?狐帝,你可是要与我闲人庄为敌?” 青霄竟愿意为我去拿闲人庄做赌注?我不敢相信的望着他。 “那青霄君可是为了一个女人,要与我青丘为敌?”狐帝声嘶力竭的一喊,额上青筋凸起,旋即重重一甩袖,厉声道:“拿下!” 仙将得令,手中长剑一挥,寒光剑影间,怒吼着朝我扑来。 白刃刺亮,影影绰绰的自我眼前挥来舞去。上尧君轻轻扬起手,那五指骨节修长,无比温柔的挡于我眼前,纳下一眼的宁静,只听得身前翻袖声过,便是数把长剑落地,划出参差不一的烈烈冷响。 “你!”狐帝一声愤气冲冲的重音。 上尧君缓缓落下手,眼前长剑碎断,七零八散的躺于地面上。数位仙将正满脸戒备惧怕的窝于一处,似有忌惮的不敢上前,只将拿出个伺机而动的姿势,于原地连连颤抖。 “狐帝,此事疑团重重,万不该中了敌人的圈套才对啊。她既是本君宫里的人,在没有确定谁是真正的凶手之前,本君就绝对不会容忍就这么被青丘无凭无据的扣下。”上尧君手于我肩侧一紧,语气淡淡,却自有一股藏匿风雨的气势,双目沉静。 “看来上尧君是存心包庇了?”狐帝亦不甘示弱的移步上前,反问道。双眸冷厉,泪花渐隐,浊浊眼眶中犹剩一片片怒瞪的血丝,十分固执。 上尧君挑唇一笑,有些许倨傲,笑意轻轻,脱唇半声也无,却尽数将浓浓戾气溶于沉沉眸底,一挑眉,语如腊月冬寒,“就算本君存心包庇,你又能耐我何?” 众人闻声此起彼伏的唏嘘长叹,齐刷刷的看过来,就连青霄亦转过头,目光定定锁于我身上,数种情感一时充斥着,苦苦悲悲,交叠变幻。 他们都在小声的议论着,我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有什么能耐?竟能让万人之上的上尧君如此厚待,竟不惜毁了一世英名在外,光明正大的端了个徇私枉法的名头。 我不是什么人,亦没有什么能耐,只是一个罪人,一个走到哪里都能搭上别人性命的罪人。 狐帝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悠悠颤颤的扬起一根手指,似是从牙缝中将话挤出来,“你要干什么!” 话音一落,身子却不受控制的一摊,双目大瞪着,脸面僵硬。他的那些个狐子狐孙们连同帝后闻状一惊,忙一窝蜂的涌来搀住他,声声唤着,声声哭着,一片乱象。 既然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我,纵使凶手不是我,我也愧疚难安,既是如此,那就让我来成全所有人。 也包括成全我自己。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上前,身上血河弯弯,顺着我的裙裾滴滴落落,如清风徐过,吹开得朵朵红莲。一步步走得,都是救赎,对所有人的救赎,更是对我自己的救赎。 我静静看着四周,无喜也无忧,神情淡淡,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安稳。 自此后,这人世间的一切纠葛,终于都与我无关了。 “凤族王姬是我杀的,凤渊也是我杀的,你们最好快点杀了我,要不我会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我十分沉默的望向每一个人,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闲事。 此话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立即有仙将架刀上前,虎视眈眈的望着我。 身边一影过,立于我身前,正是青霄,一只手又重又急的落在我箭头上,用力几晃,似乎要把我晃醒一般。 可惜我现在比谁都清醒,却又比谁都想稀里糊涂的醉着。 “小七,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是不是有人逼迫你,你根本没有理由要杀凤族人。”他的声音粗狂焦急,在我耳边久久回荡。 我实在幸运,一向吊儿郎当,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似乎永远都不会真正生气的青霄君,临死临死,还能再看一看他不顾形象的大喊大叫,还能再看一看他狗急跳墙的样子。 果真狼狈,竟狼狈得我想哭。 我嘴角含着笑,一双眸子清澈干净,想来该是与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中一般的黑白分明,任凭他猛力晃了我多少次,急声吵了多少声,仍旧是静静的站着,半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他渐渐没了力气,一只玉手自肩头缓缓滑下,穿过袖子,牢牢勾紧我的手,一抬头,眼泪却簌簌,满脸急色全都换成了无声乞求,“小七,不是你杀的,对不对?一定不是你杀的。” 我静静笑着,想要抬抬手拭一拭他脸边的泪痕,动了几动,仍没有半丝力气,双眸含着浅浅的温馨笑意,无比认真的看着他,“青霄,我骗了你,凤衣是我杀的,凤渊也是我杀的,他们都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青丘牢狱之灾 , “青霄,我骗了你。凤衣是我杀的,凤渊也是我杀的,他们都死了。” 青霄面上一木,指尖寒凉,犹如死人,似乎再也勾不住我的手,无力一垂,身子绵软,踉跄的退了好几步。 “青霄,谢谢你当初能收留我,能给我一个家,抚育我长大。”我眼眶亦有几分酸意,强强忍着,嘴边笑意依旧,静静望着他,双眼中似乎有翩跹的往事一一沉淀,“只是,我怕是此生也难报答你了。” 青霄抬起头,目光沉默,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哀伤。 在闲人庄的那些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只道是时光如梭,一梭一梭,织着或喜或悲的往事,都是这世间上最让人无力的回不去。 我目光依依,身侧的不远外,那抹玄色长影肃肃如松,站的也有几分不牢稳。我不敢回头,也不愿回头,哪怕是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欠他的太多太多,能还的又微乎其微,说好了要当牛做马的在他宫中伺候一辈子,如今只怕得等着哪日我的鬼魂前来效劳了。 可惜我想死的彻底,连半丝魂魄也不愿意留下来。 这最后的无奈都成了无果而终。 “把我抓走吧,为你们的主子抵命。”我侧过身子,缓缓扬出两手,静静望向眼前执刀而握的仙将,准备束手就擒。 仙将面色战栗,额上清汗滴滴的落淌,执刀于我身前踱来复踱去,迟迟不敢上前,只两眼偷偷瞄向我身后,每瞄一眼,便胡乱拭一下额上渗出更密的细汗。 我知道,站在我背后的是上尧君。他可能还不想要我死,可能还想让我继续当个整日在眼皮前乱逛的使唤丫头。 只是,我去意已决。 狐帝也渐渐复原了过来,在一众亲属的拥簇中直起身,目光冰冷无情,定定梭于我身上,沉怒道:“来人!将她给我打入大牢。” 几位仙将一听主子发了话,亦不再犹豫,小心翼翼的近身靠前,冷闪闪的刀片一划,便冰冰凉凉的架入我脖颈上。 这次上尧君没有阻止,亦没有出声,只有那一抹视线之外的玄影一动不动的立着,像是一滩不会流动的死水,既幽且深。 可能,他也和我一样,对我失望了吧。 殿中寂静,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我慢慢踏出去的脚步,后踩在喜绫上的弱弱声响。 我忽然间心中一空,莫名的失落,像是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 我连性命都不怕失去,这世间于我,究竟还能失去些什么贵重东西呢。 我脚下步子疏忽一滞,仙将似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停下般,手一哆嗦,出其不意的一划,架在我脖后的冷白刀刃一抖,便有一股粘稠温热自脖颈间缓流,顺流而下,轻轻的砸在地上。 我忽然间很想很想回一次头,很想很想再看一眼立在身后的那抹玄影。 此生错过,怕是再见无望了。 我握了握手,心中满是紧张期待,只一个扭头,似乎便耗尽了我毕生的力气。 他喜欢着一袭玄衣,出落得不惹尘埃,永远都是一副神情淡淡的样子,像是一杯无色无味,永远也品不出味道的白开水,发怒时又像一坛掩埋于岁月中许多年的老酒。他时而会对我笑上一笑,时而双眸中也会出现一丝难得的狡黠,时而不悲不喜的立着,时而不怒自威,将我吓得找不到南北,还......时而救我。 眉淡淡,目淡淡,正淡淡望着我,我却将他望不真切。 心中的那突如其来的一丝不舍是怎么回事? 是舍不得他,还是这世间? 我好像有千万句话都堵在心口上,翻来覆去的想,其实又一句也没有,只甜甜朝他扯出丝笑,双目朦胧,泪花暗结,越望越觉得他离我离得太远。 “上尧君。”我轻轻唤道,顿了又顿,憋回鼻间酸涩,高声道:“重涧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救活他。重涧本就是为我顶罪的,如今我为杀了两个人死也是死,为杀了三个人死还是死,务必要宣布天下,杀害魔界三皇子的真正凶手是谁!” 我急急扭回头,心中如释重负的轻松,却不知为何,眶中一时积蓄的眼泪如珠,滴滴砸下来,碎成七八瓣,心中酸涩,低低的在嘴边喃喃自语,“谢谢。” 我想他一定听不到。 ...... 青丘牢狱果然也遵循了节俭的传统美德,铁门石洞,结界威力却强,牢内阴暗潮湿,虫兄鼠妹亦时来造访,又多雾多雨,每次雨水顺流而下,沿着顶缝一趟裂痕便淋淋拉拉的滴成了水帘洞。 我盘腿坐在牢内的一堆茅草堆上,望着一滴滴晶莹的水珠自顶而落,弹出清幽反复的脆音,不厌其烦的,一坐便是一整天。 为凤衣的死哀悼了数天,为凤渊的下落不明担忧了数天,又为重涧紧张了数天,闲来无事,一个个的将身边人想了个遍,也渐而释缓,反正活人自有活人的活法,死人也有死人的逍遥。 凤衣虽未与忘忧真正的拜堂成亲,但抬来了花轿就算是青丘的媳妇儿,这葬礼自然得在青丘操办,许是狐帝愧对凤族,凤衣的葬礼便破格的沿用了帝王帝后的规模,据说办的风风火火。 听人说,比之前的那场婚礼还要规模宏大。 转眼间,一场喜红,一场缟白,一场繁华,又一场落幕。 于是我的砍头日子便被一拖再拖,我一天天的数着剩下的日子,数着数着,连自己也麻木了。 自我被关进牢狱来,掐指算算,已有二三个月头,许是因为我一口承认自己杀人的事实,这期间并未受到惨绝人寰的逼供刑法,也许是因为狐帝护孙心切,认为此等普通刑法不足以彰显对我的恨意,正在酝酿着更凶更残的手段。 我自然认为是后者,要不怎么会让我白白在牢中吃了这么多天的闲饭。话说牢中的闲饭虽然粗糙,竟是出奇的养人。 之前我在林中不甚进了奸人设的圈套,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外伤,我本以为进了牢里不久后便会一命呜呼,谁料在牢中关的这几个月中,身上的伤却已经痊愈了有七八成。 牢中环境恶劣,唯一与外界接触的便是每日规定时间里送来的三餐。我思来想去,这秘密唯一的藏身之地便在这饭里。我当然不会真的傻到认为这普通的糙米糙饭比灵丹妙药还要管用,恐怕是有人暗暗在这饭里做了手脚。 目的是让我活着。 那么究竟是谁?上尧君?不,他若要救我大可当初便与青丘撕破脸,怎么可能偷偷摸摸的耍这些手段,在牢中救活我,再让我去生龙活虎的被砍头?青霄?狐帝既然早就知道我是闲人庄的女弟子,且青霄为我险些与青丘撕破了脸皮,如今狐帝定会对他有所防范,他绝不可能在青丘境内来去自如...... 我一个个的想过去,又一个个的否定,脑中一团乱麻,自始至终都没有清清楚楚的理清过。 杀害凤衣的真正凶手又是谁,为什么偏偏嫁祸给我。我什么都没做,前去迎亲的官使却都信誓旦旦的指控我是杀人凶手,看样子又并不像在空口说谎。 既然我没有撒谎,他们也没有撒谎,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池? 四海八荒中人生皮相,人人骨骼不同,相貌亦不同,凭你的法力如何高强,也幻不出与他人一般的样貌?除非那人精通上古时便被禁用了的一种画骨玄学,可那本书早就被女娲娘娘毁了,更是无稽之谈。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人和我长的一模一样。 第一百三十七章:处死 , 我被自己心中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这世间怎么会有和我的模样长的一分不差的人?! “有,确实有一个。”如醍醐灌要让你临行前能吃一顿好饭,也不枉你们的几面之缘。你杀了他的新娘子,他还能待你如此,你也算不枉此生了。” 两位小厮甩几甩头,叹了好些口长气短气。 谁能想到忘忧竟然这世上最后一个肯念着我的人?我苦苦几声笑,只是却害苦了他,我能顶罪,能平息这一场腥风血雨,却唯独救不了他新婚丧偶的悲剧。 是了,我该走了,这一天终于要到了。 我没有想象中的难过,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只是觉得结束了。我的这一生,满足也好,遗憾也罢,这须臾万年,终究是要结束了。 小厮见我仍蹲在草堆里一动不动,也不再如往常一般粗暴,红着脸骂道几句难听话,只是叹了几叹,转身出门。 牢门铁链一阵碎响。 “哎,你听说了没有?那位去魔界自首的灵界三皇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来了,据说前些日子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近几日竟然奇迹般的醒过来了,而且还性情大变,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一位仙厮低低压着声音,八卦道。 “操那么多闲心干嘛!管好我们青丘的事就够了!”另一位小厮朝他劈头一打,没好气的斥道。 重涧醒了?我双眸中的一片死寂忽透生了几分明媚神采,仿佛许久不曾跳动的心也有几分喜悦的颤觉。上尧君果然没有骗我,他真的救活了重涧。 活了好,活了好。 他活了,我就能死的安心。 ...... 被关进牢中的三个月又两天后,我第一次踏出了牢门,赤脚行走在绿草茵茵的地上,有风,有雾,袅袅缠缠,天空上飘着如针般细的斜斜雨,还时有打落的如雪梨花,一瓣一瓣,沾在我的发间。 我一步步走着,身后跟着大批侍卫,两脚踝铐着的长铁链沉重冰冷,在沾着雨水的湿润草地上拉出一成串的清晰擦响,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青丘的景色很美,绿水绕青山,远雾轻岚外,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花树,一枝枝稠密,如红殷殷的浩瀚烟霞。 就连能杀人断魂的断魂台周围,也是如此一般的景致。 我忽然觉得,能死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是一种福分。 我跪在断魂台上,脊背挺得笔直,两目空空,嘴边隐隐含着一抹十分平静的解脱笑意。身后是参入天空的断魂柱,柱上镶嵌着八根银白的断魂针。我只要再往后稍稍移动一步,那八根断魂针便会齐齐扎入我的心脏,而后身上有三刻钟的冰火两重,生不如死后,便会魂飞魄散,永远的消失在这世间。 是一种死得极为干净的酷刑,对于我来说,再合适不过。 断魂台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瞧着一张张恨不能将我除之而后快的脸,心中无波无澜,甚至半丝悲伤也没有,好像跪在台上的我,早已经是个死人。 狐帝与狐后高坐于断魂台外的不远,正正对着我,双眼中隐藏着强烈的恨意,甚至比在当天婚宴上还要浓上几分。身旁坐着他的儿孙,人人面色寒冷,只等着我魂飞魄散时,亲身感受那一刻来临的心中快活。还有忘忧,他一身素白的衣裳,隐映在人影熙熙中,短短数天,像是苍老了许多。 他似乎也注意到我,远远抛来一抹无力的苍白目光,正正撞上我。我微微弯了弯嘴角,朝他一笑,目中历历揭过一幕幕往事。 一幕幕我亲手在他记忆中擦去的往事。 “你残忍杀害凤族王姬,引凤族皇子落入圈套,至今下落不明,你可知罪?”狐帝怒目而视,覆手拍了拍身侧石桌,重重一声,震得桌上茶盏泠泠几响。 亦将方圆震得鸦雀无声。 “知罪。”我淡淡望着远方,半丝犹豫也无,语气轻轻,不畏不惧。 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在外人眼中看来便与知错不改一般无二,是以又激起了狐帝的三分火气。他猛的一站,一指如剑,气势颇厚,远远指向我,声音沉沉如云层上盘卧的滚雷,“那你还不如实交待凤族皇子凤渊的下落!” 我被关在牢中的这三个月,每隔几日便有形形色色的不同差使前来威逼利诱,非得让我说出凤渊的下落。我也很想说,可就是太可笑,我哪里晓得凤渊究竟在哪? 我又如往常一样,闭口缄默,轻轻摇了摇头。 狐帝额爆青筋,双手于袖下紧握,骨节泛白,冷声沉默道:“好,你是想自己去死,还是让我送你一程?” 我静静弓身朝他一拜,缓缓站起身,在众目下扭头,一步步走向身后断魂柱的结界内。 只需再往前踏一步,便能结束这一切。我脚下步子却不由自主的一滞,脑中忽的飘出那一影玄色,心中寂寥,此时此刻不期待还能生还,也不想生还,却发疯了想再看他一眼。 我心中踟蹰不定,终究还是追随心意的缓缓扭过头,双眸似有期待的扫过熙熙人群,目之所及处却没有他。 哪里都没有他。 我短短叹口气,扭头正过身,定定望着狐帝,一向的飘飘语气这次却喊的分外卖力高声,“狐帝!我确实不知道凤渊的下落,不过你可以去魔域找一找看,或许他会在那里。” 若是魔域的那位蒙面女子是冒充我作案的凶手,那凤渊极有可能是被抓去了魔族中,是真或假,这都是唯一的可能。 狐帝面色一怔,久久没有回过神。 我转过身,临死临死,心中却突有一丝牵挂,想必该是对于脑中那一袭挥之不去的玄影。许是因为亏欠?又许是因为感恩?又或是......我真的不由自主的喜欢上他了。 一个要死的人,还追究这些身前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摇头一声苦笑,轻轻闭上眼睛,一脚踏入断魂柱的结界内。 天空疾风忽来,紧着一声呼啸而至的凤音长鸣,五彩斑斓的祥光自半空如绸而落,自上空急急而来的一道仙光自我脚踝紧紧一卷,猛然一扯,便将我掀翻在数米之外。 众人皆抬头去望,我咳着吐了一口血,倒摊在地,亦抬头去望。只见半空中金凤振翅,洒落一地祥光。凤族老祖正端立于金凤脊背上,静静望着我,目光深深,时悲时喜。 她凤杖一敲,自半空中落下地,步履沉重,一步步的走向我。 第一百三十八章:险生 , 那凤杖落地敲出的清脆一声声在我的耳边回荡,最后停滞于我眼前。 我缓缓扬起头,双瞳中沁入了滴滴血花,自那双绣着凤穿牡丹的锦黄鞋面向上看,眼前盛开着血花朵朵,正映着一位老人慈祥的脸,那老人正双目湿润的望着我,似乎有千万种不能说,不可说的话。 我身子一摊,又重重咳下一口血。 “孩子,你没事吧。”凤族老祖急切弯下身,将我慢慢搀起来,关心询问道。 我轻轻摇了摇头。 狐帝足尖一点,于空中一划,风一过,眨眼间便身置于断魂台上。 “老祖,这是什么意思?”他望了望我,语气十分和善,不解问道。 凤族老祖眶外余泪未干,一片通红,移袖拭了拭泪,正色道:“狐帝,她不能死!” 狐帝眉心一皱,继而又缓缓舒展开,面色却有几分暗沉,语气也多有坚决之意,“老祖啊,她可是亲口承认杀害了凤衣与凤渊,这些您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凤族老祖顿了许久,才轻轻道。语中有隐藏至深的悲恸,亦有些微微的颤抖。 “那既然您知道,像这样的穷凶恶极之人,怎么可能让她逍遥法外!”狐帝双目冷寒,狠狠一剜我,态度强硬,绝无半丝商量口吻。 凤族老祖目色深远,幽幽望着远方被雨淋出了的新绿,细雨如丝,一丝丝的划在她的脸上,像是一把岁月铸造的刀剑,一道道刻下的都显沧桑。 她轻轻一口叹气,“狐帝,凤衣与凤渊虽是庶出,却也是我的孙子孙女,且又是我凤族唯一的孙子辈。她们两个一个去了,一个至今下落不明,我这当祖母的,比谁都心疼,都难过。可为了日后的整个凤族能长长远远的走下去,你如何都不能杀了小七。” 她说及凤渊凤衣,眸中盈盈含泪,自眼角落下几行,泪珠儿晶莹滚烫,如烧在心上的一把烈火,和着凄冷细雨,一滴滴的在我手背上摔碎成好几瓣。 “老祖,她,她,”狐帝急的一阵哑然,半晌没说出话,复用力指了指我,“她只是一个野丫头,一个杀人凶手,怎么会扯上凤族的千秋大业呢?” “狐帝,她绝对不能死,就算她是杀人凶手,也不能死。”凤族老祖目光淡淡的望向他,语气中满是不容否决的坚定。 狐帝火气怒气在脸上停留了一大阵,脱唇只化为一声重重的悲叹,扯着嗓子呜呜咽咽的长道:“糊涂啊!糊涂啊!” 长袖一甩,便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金凤一声尖音长啸,自空中一划,落于地面。 凤族老祖轻轻扶着我,将我搀到了凤背之上。 我神思晕眩,像是遨游在云里雾里,脑子空空,仿佛已经是个死人,许久许久都没有缓过来。 金凤落地,正是青丘与外界的交口处,绿树葱茏的那一片祥和林。 “走吧,外面有你想见的人正在等着你,好好活着。”凤族老祖轻轻道,双目中却满满深意。 我恍然有些回身,暗暗捏了捏身上,仍旧感觉到不到半丝疼痛,虽然现在我仍然活着。一瞬清醒便迫不及待的直问道:“为什么要救我?我杀了凤族唯一的两个后代,你为什么要救我?” 凤族老祖看向我时的目光分外慈祥温和,夹着依依泪花闪烁,“能活着不好吗?” 我目光微垂,望着草叶子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儿,轻轻摇了摇头,抬目淡淡望着她,轻轻道:“活着好,但对我来说,却不好。” 凤族老祖面生一丝疑虑,转眼又被不着痕迹的盖遮过去。她许是认为我是为害死凤衣凤渊而心生愧疚,所以毫无再活下去的脸面,竟宽慰道:“你原身也是凤凰,虽不是在我凤族中长大,也姑且还算半个凤族人。自万年前神魔大战后,凤族凋敝了万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一点起色,我不想再看到凤族人自相残杀。” 她说的诚挚,我亦无力反驳,只缓缓垂下头,不再答话。 我却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些句家国大义的表面说辞,这其中一定有更深的隐情。试问哪一个人能如此宽容大度的放过一个杀害自己亲人的凶手,且杀的人还是一个大家族中唯一能传宗接代的独苗。 “如果我告诉你,凤衣与凤渊不是我杀的,你相信吗?”我抬起头,双目间流露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定定望着她。 凤族老祖面色一僵,继而渐渐和软下来,唇角一弯,朝我浅浅一笑,分外慈祥。那目光中满是疼爱之意,与我在脑中幻想了无数次亲人该有的目光一模一样。 “我信。”她淡淡道。 我缓了许久,才从那两眼即将溢漫出来的目光中回过神,目光一回,只见天边上那一影渐远的金色凤尾。 雨初霁,渐而放晴,自薄薄的白云层中透着几缕明媚日光,铺在大地上。 “我一定会找出凶手!一定会救回凤渊!绝不辜负您今日前来救我的恩情!”我双眼望着日曦初绽间的那一抹微影,高声喊道。 ...... 我一步步的走在这铺满日光的大地上,面朝初生的太阳。这一刻,我的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被照的亮堂。 我无比清楚的明白,从今日起,我一定要强大起来,我一定要亲手将幕后凶手揪出来,让他们为我身边的人所受的苦难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我勾起手指,轻轻抹掉嘴边残余的斑斑血迹。 既然他们要我死,那我就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一出界墙,抬眼望去,天空万里晴朗。前方的不远,一左一右立了两道人影,一玄一青,依着远山的缥缈青黛,傍着身后的树树花火,仿佛是遗落在水墨天地间的两道墨痕。 我顿在原地,两眼从一而终,半斜也未斜,直愣愣的看着远方,直愣愣的走。 那一玄一青自侧面徐徐向我截来,走得亦有几分促然,同时在我身前一步开外站定,一左一右的静立着。 我亦停下僵硬的步子。 “小七,跟我回闲人庄吧。”青霄一看到我,灰白的脸上终有几分喜悦,迫切与我道。 “你的恩情可还没有报完。”上尧君目光深深锁于我,淡淡的语气间难得多了几分急促,好像是生怕我会被抢走了般。 青霄一只手覆上我的肩膀,紧紧一握,语气深沉的万分郑重,“天宫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待的。” 我缓缓抬起头,睁着干涸酸涩的两眼,静静望着他,轻轻拂掉他放置在我肩上的手,脸上实在端不出一丝多余的神色,只是如死一般的寂静,“再过不久乐安就要嫁进来了,她似乎不是很喜欢我,这闲人庄,我就不要去了吧。” 青霄闻言如发疯了般,一手牢牢攥住我的手腕,双目定定,像是要将我捆绑的绳索,无比急迫道:“不,不会的,闲人庄是你的家,就算所有人都走了,你也不能走。” 我依旧面无神色的望着他,双目一眨不眨,一手轻轻移上手腕,把他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他握得分外牢紧,可我这毫不费力气的一掰,却仿佛也掰走了他身上的所有力气。 他手一垂,面如死灰,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上尧君,我要拜你为师,我要学习最厉害的法术。”我扭头望向身侧那一袭玄影,毫不拖泥带水的两句话,是我如今最想要做到并且必须得做好的两件大事。 上尧君面露一丝难色,转而又消失不见,只轻轻点头一应。 第一百三十九章:重归九重天 , 上尧君面露一丝难色,转而又消失不见,只轻轻点头一应。 “你不能跟他走,你不能,不能......你绝不能回九重天。”青霄连连摇头,双目漓漓,一口口的都是乞求,既卑微又可怜。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我更不理解他为何要那么痛恨九重天。 “青霄。”我轻身唤他,两眶空空,尚有酸意,却怎么也涌不出热热的泪花,轻轻道:“一定要幸福。” 这算是告别吗?还是永别? 他愣在原地,如一棵在寒风厚雪中被冻死的枯树,终是没能熬来春天,一动也不动。 我却没有心软。 也许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们走吧。”我缓缓扭过头,淡淡望向上尧君。日影随移,暖洋洋金灿灿的日光铺了我满脸,可我双眸间却还是一片空洞洞的黑暗。 上尧君轻轻点头,手覆上外袍,行云流水般的扯掉。眼前玄影携风一过,那外袍带着清晨特有的凉凉寒香,已被披到我的身后。 将我全身的褴褛与伤疤遮盖的严严实实。 “走吧。”他淡淡道。 我跟着他的步子走的安稳缓慢,眼风外仍有那抹青绿的长影,仍一动不动的立着,在青丘的一片生机勃勃的翠意间有些许苍白。 我没有转身,亦没有多言,甚至连半丝目光也没有稍稍的向后瞥上一瞥。 他一袭青绿,是我往事中最鲜艳的一笔色彩,只是往事就是往事,未来注定没有曾经。我不确定他究竟还是不是以往的那个青霄,但我的确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我。 ....... 一踏进紫栖宫的宫门,触目皆是满院子的灼灼红莲花,有风递来一阵阵沁人的清香,所幸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暖儿手肘边跨着竹篮,正在长得半人高的一缸红莲外采花瓣,日光溶溶,她立在一片金光中,让我双眼有些晕眩。 我看着她,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她不经意的稍稍一扭头,正看见我,双眼瞪大,朱唇张得滚圆,惊愕无言,忽然手中竹篮砰得一落,纷纷花瓣洋洋洒洒,剪着日光的明媚,在地上烙下一斑斑薄影。 她飞快的跑过来,两眼大睁,隐隐有成片的晶莹,将我上下左右的一通瞧,双手急急拢上我脖子,将我紧紧的一抱,半字未说,却泪花点点,都落在我的耳后,浸出一片湿润。 我却哭不出来。 “仙姬......你总算是回来了......这么多天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暖儿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我还是半字未吭,任由她抱着哭着。 她似是觉察到我的异样,轻轻撒开我,随手抹了一把脸颊边滩滩片片的泪水,关切问道:“仙姬,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随后又瞄了一眼我周身上下仍存留的道道伤痕,两眼一红,又是一股水,心疼道:“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缓缓抬起双眸,空空荡荡中逐渐倒映出了那张满是泪渍的小脸,遂微微扯了扯嘴角,笑了一笑,淡淡道:“我累了。” 暖儿眼角挂着依依泪花,在日光下闪着金金灿灿的光芒,一句话不说,静静看着我,只是哭。 我却始终没有伸出手为她擦一擦泪,张开嘴或多或少的安慰她几句,只是木木的立着,像是个死人。 冷落她,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思来想去,杀害凤衣与凤渊的凶手除了那个魔域中的女人,我实在想不出究竟还有何人。 我不知道魔域中那个蒙面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就此罢手,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还借此来伤害我身边的人。 如今我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的保护好身边人。 若凶手真的是她,这笔账,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就算死,我也要让她血债血偿。 “伺候她回房间休息吧,顺便再做些吃的送来。”上尧君淡淡望了望我,朝暖儿道。 暖儿一点头,便来搀住我,手脚轻轻,半刻也不曾懈怠,一小步一小步的随我走着。 我忽然停下来,在原地直直一站,慢慢扭过头。日影婆娑间,那一袭玄影周身渡着层薄薄的暖光,身后是大朵大朵,迎风拂动的翠干红莲。他静静立着,静静看着我,仿佛是一幅镌刻在时光中的画,没有神色,仿佛已经立了许多许多年。 “你别忘了我要拜师的事!”我扯起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将一旁的暖儿乍吓了一跳。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我是个活生生的活人,我尚还没有死,我尚还有仇和恨。 他双眸淡淡一垂,密密黑黑的长睫毛将眸中那洋无边无尽的深海十分巧妙的一掩。我看不清他眸中的阴晴变幻,抑或是他眸中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不言也不语,缓缓转过身,长影溶尽一片耀眼的日晖中,脚下步子走的不急不缓。 我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双眼空空的,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 自那日上尧君走后,一连三日,再没有出现在这紫栖宫中。院里有缸缸红莲,开的繁盛,日光倾落,晒得一片灿烂。暖儿日日提心吊胆的陪我在院中坐着,许是看我这般失魂丧魄的样子,生怕我会突然想不开,就连泡壶茶的功夫也要抽个空子急急慌慌的瞅一眼我。 我不会死,也不想死,以前的我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纷争,以为我死了,身边的人便能活着。现在我却想活着,做一件我准备用一生来完成的事,做一件我从未想过的事,报仇。 我一直沉默,双手捧着茶杯,两目空空的睁瞪着,望着杯上腾腾的水汽出神,碧绿的茶水已经凉透仍还未饮上一口。暖儿先前一直故找话题的在我身侧叽叽喳喳,见我半句话不接,一直不理不睬,也渐渐住了嘴,陪我干坐着,目光忧虑,从未在我身上移开过一寸。 我静静握着茶杯,许久才有丝丝回神,今日本是风和日丽的暖日子,我却觉得手中那杯冷茶冰凉如雪,亦渗得我指节寒疼,遂僵僵唤了声:“暖儿......” 暖儿一愣,立即大喜过望的跳到我身前来,见我终是说了句话,皱满褶子的小脸上总算是填上了些饱满的笑颜,迫不及待的接道:“仙姬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我动了动握得麻木的十根手指,抬眸望了望她,轻轻道:“给我换杯热茶,这杯凉了。” 暖儿十分麻利的抽出我两手间的杯子,将凉茶往旁边植种红莲的水缸中一倒,便转身去圆石桌上倒茶。 我依旧一动不动,十指仍圈套交缠在一处。暖儿倒了热茶过来,看着我,极其小心的一声叹气,又将茶杯轻轻塞到我两手间的空隙里。 “仙姬,喝茶,要不一会儿又该凉了。”她的声音极细极小,像是生怕把我惊醒了一样。 可我还是惊醒了,恍然自梦中的回神,猝不及防的应了一声,十分僵硬的端起手中的茶水,往嘴里灌了一口。 清涩入齿,带着若有若无的甘苦,我忍不住又多喝了一口。 暖儿笑嘻嘻的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心情似乎大好,语气也颇为轻快,“仙姬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端来几碟糕点?” 我轻轻仰起头,没回答她的话,问道:“上尧君呢?” 暖儿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小玄呢?怎么也没看见他?”我又问道。 暖儿脸色一沉,满面愁苦,两手十分不安的在身下扯弄着衣角,直直抿了抿唇,十分失落道:“小玄前不久被......被神君关押在雾泽山了。” 第一百四十章:重归九重天(二) , “为何要将他关押在雾泽山?他可是犯了什么大错?”我继续追问道。 暖儿面上愁容层层堆垒,嘴角紧紧,踟蹰再三,才轻轻悠悠的道:“因为......因为当初是我俩醉了几天几夜,这才没能看住仙姬,造使仙姬命悬一线。于是神君一怒之下,要重重处罚小玄和我,可是小玄为了不牵累我,揽下了所有的责任。”她越说声音越小,夹杂着细细的哽咽,眼眶红红,咬唇道:“也不知道现在他究竟怎么样了?” 我缓缓站起身,许久不曾动弹的身子有些窝着的麻木,费了好大力气才挪了挪步子,轻轻握了握暖儿的手以示安慰。 她许是没料到我会做这么一长串的动作,满面惊色,渐而转为喜色红光,两眼润润的都是感激。 “放心吧,这事本就是因我而起,与你们无关。等到神君回来,我一定会去给小玄求情。”我淡淡道。 暖儿抬头看着我,重重点了点头,一低头的刹那,恰好坠落了眼角的两颗泪。 我复又重新坐回石凳上,静静待着,身旁的那缸红莲在我眼底燃烧,像是一团火。 “临儿可在宫中?”顿了半晌,我方问道。 “在,子南神君下葬的那日......”一提起子南这档子伤心事,暖儿灰灰闭了口,眼风偷偷一瞅我,见我仍是一副空空洞洞,不为所动的样子,遂攥了攥衣角,又接着道:“小天孙的确是消失了一天,惹的九重天上的侍卫宫人好找,可不久后他便自己回来了,还领回来了一个小女孩。” 我轻轻点头。果然和我预料的一般无二,临儿既贵为天孙,若是当初他遭遇了什么不测,定会扰的全天下风风雨雨。我于混沌苍空,魔域,灵界各转了一圈,也从未听到有任何风声,便能确定临儿一定是平安回到了天宫。这才就此打消了去寻他的念头。 “暖儿,你能不能去一趟丹凤山,帮我给凤族人带句话?”我问道。 “好,什么话?”她想也未想,便一口应下来。 “你就说,要想知道凤渊皇子的下落,不妨去魔域中寻一寻。” 这话本该由我来带,如今也只能委屈暖儿替我跑一趟。凤衣尸骨未寒,我实在是不忍心再踏进凤族一步,我怕一旦涉足故地,怀古伤今,就会陷在回忆中无法自拔。大仇未报,我怎能如此。再者说凤族老祖悖逆天下舆论救了我,找不出杀人凶手之前,我实在没有脸面再去见她。 “好,我记下了,这就去。”暖儿点了点头,一转身刚走了几步。空气中陡然一晃,金光笼过,现出一袭玄黑,高大如墙,正好挡住暖儿的去路。 “上,上尧君。”暖儿被吓得一个趔趄,退了几步,哆哆嗦嗦的惊呼道。 我闻声亦望过去,目光远远一抛,正与上尧君投来的两道折中撞上。他淡淡错了错视线,大手一挥,“你下去吧。” 暖儿左右为难的扬头一望他,复又深深一埋头,微微侧了侧身,偷偷一瞅我,见我正对她轻轻颔了颔首,以示同意,这才劫后余生的抚了抚胸口,踩着碎步离开了。 暖儿一向大大咧咧,素日里望见上尧君虽也有收敛,但也不至于像是耗子见了猫般胆战心惊,看如今这主仆两的样子,上尧君怕是真的为了我的事发了场大火气,否则也不会将暖儿震慑至此。 小玄的情还是要瞅准时机,否则只怕会弄巧成拙。 院内幽静,日光分外明媚,连缕清风也不曾吹过。 上尧君走过来,在我身前停下,那一身玄色在周围艳艳盛开的红莲中分外惹眼,亦显得分外深沉。 他静静低眸,静静望着我。 我默默坐在石凳上,双眼半眨也不眨,似乎并不晓得他的到来,只静静看着身前那一缸的红莲绿荷,不厌其烦的看了许久后。我脑中才忽然传来一个念头,如今我的身份只是紫栖宫中一个端茶倒水的使唤丫头,身前站着的这位才是主子。 哪有奴才坐着,主子却站着的道理? 我暗暗动了动双脚,还算有些绵绵的力气,遂两手在石凳上一支,正要站起身,身子站了一半,却只感觉到忽然落在我肩头的一只手,那只手稍稍一用力,便将我又原原本本的按回了石凳上坐着。 我不再拘谨,乖乖坐着,仍旧两目空空的望着那一缸莲花莲叶。 起风了,刮掉了几瓣红莲,像小船一样,轻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我如果告诉你,我没有杀凤衣,亦没有杀凤渊,此事和我毫无干系,你信不信?”不知为何,方才那一刻,我忽然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完全的信任我。 “我信。”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向来淡淡的音调说来这两字却满是笃定。 有那么一瞬,我心中微微热了热。 “你就不想问问到最后我为什么又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吗?”我淡淡问道,明明是可有可无的问题,我却十分想知道他的答案。 “我不想问,你有你的道理,我都选择相信你。”他垂下眸,静静看着我,深邃的两眼中有一瞬间的星移月转,十分坦诚道。 天下人都不相信我,事到如今还能相信我?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字:傻。 这是个傻子。 这一定是个傻子。 “为什么要相信我?”我转了转头,望向他,双眸间不再盛着那一缸莲花,而是清清澈澈的倒映着他的脸。 他却轻轻别过脸去,亦和我方才一样,望着那一缸莲花出神。红莲灼灼,绿荷田田,皆看在他的双眸间,可他那一派漆黑里却似乎什么都没倒映进去。 半晌无言。 “之前在人间的元宵节闹市上,我偶然看到了一个蒙着面的女子,那女子眉目间生的与我十分相像。”我试探道。 他闻言终于重新扭过头,淡淡看着我,眉目中无一丝异样,正静待着我的后话。 那女子多次想要置我于死地,又频频与我提到上尧君,言辞中对我恨意颇深,听她话里的因缘,多半是与上尧君有关。 可那个时候,我与上尧君交情尚浅,见面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的完。我和上尧君尚且没仇没怨,究竟是哪里通过上尧君得罪了她呢? 我能肯定她认识上尧君,且两人定然还有过一段往事,怎么如今我口口声声的提起她,上尧君却半丝多余的反应也没有? “我之前溜去魔域救重涧,也在魔界中见过她,且遭到她的万分阻拦,还险些丧了性命。”我又接着试探道。 上尧君依旧淡淡望着我。 “我虽未曾亲眼看到过那面纱下覆着的下半张脸,但也能隐隐约约看出个大致轮廓,那人该是与我生的有七八分相似。既然迎亲官使一口咬定是我杀了凤衣,那凶手必然顶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我思来想去,除了魔域的那位蒙面女子,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我万分仔细的望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捕捉一丝一毫的异别,但自始至终,半丝都没有。 “我想去凤族带个信儿,让他们派人去魔域寻一寻凤渊的下落,兴许能找到。”我自知无果,遂从他脸上移走了视线,继续盯着水缸中那几朵如火如荼的红莲花。 “不必去了,凤渊已经被救回来了。”他淡淡道。 我心中似有一道激流穿过,猛得自石凳上一立,焦急问道:“是生是死?” “生。”他说着望了一望我的眼睛。 第一百四十一章:上尧君的拒绝 , “生。”他说着望了一望我的眼睛。 我心中悬了数月的一口气总算是咽了下去,脑中懵懵的一阵响,两眼却渐渐晕出些湿润,满脸都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笑意。 还好,还好。 不幸中的万幸。 “谁把他救回来的?”我稳了稳澎湃的心神,继而追问道。 “我。”上尧君淡淡望向我,看着看着,脸上也渐而漫出一抹薄薄的暖意,像是初冬太阳撕破乌云时透下来的光,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攀在脸上。 他的目光虽薄淡,却又有一种无形的烧灼,将我看得十分不自在。我侧了侧头,转念一过,心中渐而明朗,悄悄的确认道:“莫不是你不在紫栖宫的这几天都在为凤渊的事奔波?” 他目光一硌,徒生几分窘然,许是也未曾料到自己方才的两眼像是在我的脸上扎了根般,遂抚唇咳了咳,渐而将脸别向一边。 眼前是灼灼的芳华,翠荷托着繁花。 “嗯。”似乎过了许久,他双眸间的深邃漆黑才有一丝回过的神采,低声应答。 “你是在哪里救的他?魔域?”我欲加亟不可待的追问道。 他缓缓扭过头,望着我,眉心一撮,目光微皱,似有些不耐烦般,继而又云淡风轻的舒展开,“确实是在魔域中。” 我心中轰的一阵轩然,再也平静不下去,不自觉在袖下握紧了双拳,语气间也长了许多厉气,怒道:“我就说,魔域的那个神秘女人一定是杀人凶手,我现在就要去杀了她,为凤衣报仇!” 脚步刚冲冲的一迈,便被上尧君拽紧了手腕。我心中仇火盛盛,怒气冲天的一扭头,瞪向他,斥道:“你干什么!” 他面上淡淡,似乎早已对我这副母老虎的样子司空见惯,轻轻撒下我的手腕,语气间却是分外柔和,“她不是凶手。” 不是凶手? “凤渊的确是从魔域中救回来的,不过他是自己跑去魔界的。”他静静看着我。 “什么意思?”我道。 “那日他中了埋伏,命悬一线之际,却有幸逃出了埋伏圈,误打误撞跑进了魔界,恰好被魔域的二皇子给救了。” 千城? 我脑中如惊雷滚过,仍直愣愣的立着,心中思绪如洪洋,不知该忧该喜,只面上端了个十分镇定的样子,两眼定定的望向他,试图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躲闪的谎言影子。 却什么也没有找出来。 我应该相信他的。他待我恩重如山,就算天下人都不相信他,我也该义无反顾的相信他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凶手的线索至此后又终断了。 这芸芸大众,究竟会是谁,非得千方百计的置我于死地? “上尧君,我想拜你为师。”我扬起头,目光坚定。 清风疏疏,携来了几瓣红莲,沾在他的衣角边,再随着袖上的纹络缓缓下滑,铺在斜阳晖光中。 他静静看了我好大一阵儿,久得我几乎要以为他会再次回避这个问题,正丧气之时,他却缓缓开了口,问道:“为什么非得要拜我为师?” “我要变得强大起来,我要保护好身边的所有人,我要为凤衣报仇!”我坦诚相告,用了很大一番力气才能将这些话说得坚韧硬气。 上尧君似有似无的一口叹气,眉目中诸多为难,浅浅蹙着眉头,淡淡的语气中也徒起了几分波澜,“你为什么非要报仇不可呢?如今凤衣的死已成定局,凤渊也已逃过这一劫,你又何苦非得再搅起一场风雨呢?” 这一段话,顿时让我的心凉了一大截。 我本以为他刚正不阿,是至今为止这天下中还肯相信我的人,却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个安于现状,不辩是非的伪君子。 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哪有这么好的运气,哪能碰到肯与我并肩风雨的人。 “呵,你不让我报仇,无非就是认定我就是杀人凶手。”我轻轻勾了勾唇,冷笑有苦笑,心中莫名的伤痛悲凉。 “不是。”上尧君一把拽上了我的手腕,攥的紧紧,眸中涌起波涛一瞬又安寂下来。 我能十分清晰的感觉到他掌心间隐隐透出的寒意,正丝丝绕进我的血肉里,也绕进我的心里。 “不是?”我抬眸一望他,渐而双眼中都透出了些含泪的笑意,邪邪一弯,手腕处用力一甩,两袖相擦的刹那,他冰凉的手自我腕上滑下。 “我不是杀人凶手,就不会将这个黑锅背一辈子,凤衣是无辜的,她绝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死了。”我定定望着他,嘴边含着决断的笑意,继而银牙一咬,“我就算死,也必须是得与凶手同归于尽的死!” 他目色于我身上一凝,目色深深,也不见颜色,久久都没有说话。 我冷冷一哼,便甩袖离开。 步子走了几步,十指尖尖,暗自狠狠掐进血肉中,有热血顺在指缝间蜿蜒的下落。奇怪的是,手上并不疼,心却反反复复的酸疼起来。 有风吹来,吹出我脸颊上一行行的凉痕,我才忽的意识到眶中热泪滚滚,如断了线斑,流到满脸阑珊。 可我为什么要哭?我又有什么理由要哭?难道仅仅只是为了他的不理解? ...... 自那日后,上尧君又不见了踪影,暖儿依旧寸步不移的守着我。 我日日静坐在院子中,望着缸中的那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出神。 听上尧君那段话的口吻,似乎对我报仇一事有颇多不认可。我早已跟他和盘托出拜师的真正意图,他为了阻拦我报仇,就更不可能再收我为徒。 既然如此,拜师一事就更要再多做其他的打算。凤衣的事绝对拖不得,拖的越久就越难找出蛛丝马迹,一定要速战速决。 这几日我反复猜想,老觉得上尧君的话有诸多疑点。万年前神魔大战,凤族后主祭出的红莲业火将百万魔兵烧成灰烬,正是因为凤族横插的这一脚,才让魔族的千秋功业一日间毁于一旦,照情理来说,魔族应该对凤族恨的牙根痒痒才对,千城皇子素来是城府深沉,这个时候更该明哲保身才对,怎么会铤而走险的救了凤渊? 既然上尧君是从千城手中直接将凤渊带回来的,该是与那位蒙面女子未曾打过照面,那为何又口口声声的为那个女人担保,说她一定不是杀人凶手? 我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非常,忽的一声自石凳上腾起来,惊的暖儿手中茶盏中的茶水撒了一半。 “怎么了?仙姬?”暖儿凑近我。 “我要去魔族一趟。”我双眼空空的望向前方,分外直白。 “仙姬,你不能去,你不能去。神君交待过了,在他没有回来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暖儿慌得一把拽紧我的袖子,紧紧锢在怀里,硬硬扯着。 “暖儿,暖儿,快来陪我玩!”重重花影外,传来一串清亮的稚音,正大声的叫嚷着。 那道明黄穿花而过,渐而映入眼帘,却是临儿。 想是这些日子贪长,临儿看来竟长高了许多,脸蛋上略略的婴儿肥胖已有些消减,眉目间也大气英俊了不少。 他看到我的一刹那,脚下步子一滞,在原地顿了许久,轻轻咬了咬唇,双目通红,像只啄食的小鸟般飞快的朝我扑来,一把抱紧我的双腿,夹杂着细细哽音,道:“姑姑,你,你终于回来了。” 我鼻头也泛起丝丝酸涩,弯了弯腰,伸手将他捞起来,缓缓半蹲到地上,与他平视,笑着勾了勾嘴角。 “临儿,你要记得,你是天君唯一的孙儿,以后是要君临天下,为四海八荒做大事的人,不能哭。”我扬起手,轻轻拂落他眼角边的依依泪珠,温声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迷雾重重 , 临儿抿了抿嘴,憋回了涌到唇边的微微哽咽,眶中莹莹,却再也没有掉下泪来,抬头望着我,重重点了点头。 我朝他脸上轻轻一揉,扯起他的手,直起身,朝暖儿道:“倒杯茶来。” 暖儿见我心情大好,沮丧了许久的脸也难得多了些灿烂,声音脆脆的一应,转身就去倒茶。 我牵起临儿朝石桌处走了几步,目光不经意的一移,正看到灼灼花影间立着的那位身穿红裙的小女孩,遂停下了步子,扭头去看。 临儿亦朝我的目光望过去,心中会意,忙自顾跑了过去,一把牵起小女孩的手就往这边带。 眼前那一趟莲花开得嫣然,日光和丽,时有微风过,吹乱女娃鬓角的几缕柔发。那女娃大致高到临儿肩头,一直埋低着头,肌肤雪白,一身红衣,灼灼如火,分外喜庆。 临儿挺胸抬头,俨然是一副大哥哥威风八面的样子,紧紧牵着那女娃如初生粉藕的一截手,满面骄傲的笑意,在灿烂的日影深处,徐徐朝我走来。 “姑姑。”临儿扬起小脸,咧着嘴笑,很是自豪的向我介绍道:“姑姑,这是我的新朋友,她叫阿灼。” 阿灼? 这名字仿佛击中了我的脑中一角,在心中默默吟念了好几遍,越发觉得熟悉,仿佛曾经在哪儿听过一般。 临儿见我沉默不言,目色恍惚,十分疑惑的望了望我,轻声唤道:“姑姑,你怎么了?” 我恍然回过了神,朝临儿弯唇一笑,复移目于那女娃身上,悄悄在她身前蹲下身子,却见她将头埋得更低,许是怕见生人,遂细声细语的问道:“你怎么不抬起头呢?这院子里的景色很美,你低头做什么呢?” 女娃两手不安的在衣裳间撕扯翻转,似是恐惧般,微微朝后挪退了几寸,头越埋越低。 我只能看到她额前长着的绒发,乱乱细细,像是初春时节拱出地面的缕缕柔草。 等了半晌,那女娃也无音,依旧是不言不语的干立着,将十指间的那片衣角绞弄的皱痕道道。我静悄悄的扬出一只手,极为轻柔的慢慢覆上那女娃的下巴,小心翼翼的一抬。 自上而下,女娃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额间那一朵红莲胎记灼灼,美轮美奂,颇是显眼。四目相接的刹那,女娃满脸惊愕顿幻化成滔天的恨意,双目红光一现间,如熊熊烈火,一把将我大力推搡开。 女娃子年龄不大,力气倒是不小。她那受惊的一推,正让我重重的摊在地上。 想我霸道横行了两万年,今日却被一个小孩子欺负了,也算是桩奇事。 “仙姬,没事吧?”暖儿一见此状,飞快的跑来将我搀扶起,两眼梭厉,还不望朝女娃的脸上剜上一剜。 女娃正躲在临儿的背后,两只小手在日光下泛着剔透的莹光,两手紧紧攥着临儿的衣裳,老老实实的一藏。 临儿颇是严厉的竖了竖眉毛,小嘴一撅,一把拽住女娃的手,将她不留情面的扯出来,奶声奶气中多了几重绷着的威严,教训道:“你怎么能推姑姑呢?还不快跟姑姑道歉。” 我复又坐回石凳上,被逗得一乐,脸上也掩不住绽开的笑意,却端了个稳稳当当,不急不躁的样子,只捧起了桌上的一盏茶,浮了浮水,慢慢饮下,静待着面前这两只小鬼的后事。 女娃委屈巴巴的咬了咬唇,又拧了拧眉,湿哒哒的抬起小脸,满腹酸楚的俏模样,一汪清泉眼泪的望向临儿,讨好般缓缓扯了扯他的衣袖。 临儿背着手,横眉瞪眼的威严已有了几分软意,复又一声气哼,甩掉她的小手,坚持道:“不行,什么事我都依着你,这件事不行。你推了我姑姑,就得去道歉,要不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以后也不再找你玩了。” 我一口茶尚含在嘴中,只觉清茶水如被添了蜜糖,十足的甜,听了临儿这番话,心中暖暖洋洋,满是感动的欣慰。 女娃子果然服了输,踩着小步子摇摇晃晃的走到我跟前,双眸中却是夹着微微恨意的莫名倔强,粉粉嫩嫩的小手在袖下紧紧握着,十分僵硬的朝我鞠了一躬,低声道:“姑姑,对不起,我不该推你。” 临儿似是害怕我会责怪他的宝贝朋友一般,女娃话音一落,便蹦蹦跳跳的跑到我跟前,眉开眼笑,拽着我的袖子晃了几晃,好声央求道:“姑姑,姑姑,你看阿灼都承认错误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嘛。” 我被他扯晃的头晕眼花,嘴边仍含着丝丝笑,将茶盏搁回石桌上,无奈摇了摇头,笑着点了点临儿的脑门,一侧目,道:“阿灼,我不生气。” 这两脸一撞,我脑中翻云覆雨的一滚,正忆起当年与上尧君一起,抱去雾泽山的那个小女娃。 记得那女娃额间也生了一朵红莲胎记,还曾记得......朱雀兽未离来雾泽山外要人的时候,口口声声将那个小女娃唤做阿灼。 难不成,如今站在我眼前的这个小女娃,和当年的是同一个人? 按年岁来算,当年的那个小女娃也的确该长这么大了。 我猛然一扭头,正对上小女娃倔强不甘的两目直光。她迅速埋下头,似是惧怕般,不再望我一眼,灰灰的立着,日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像是一朵盛开着的灼灼莲花。 “临儿,你是从什么地方将阿灼带回来的?”我有些急促的问道。 临儿拂指叩了叩下巴,歪了歪头,满面惊疑的望我一阵,道:“我是在魔界中将阿灼带回来的。” 这就是了,她一定是当年在茶楼中附身于桃华体内的那个小女娃。 我目色一转,牢牢按上了临儿的肩膀,急声问道:“你怎么会去魔界?又是怎么将她带出来的。” 临儿见我这般如狼似虎的焦躁样子,似乎吓得不轻,面上已有几分煞白,两眼珠溜溜转了几回,才小声答道:“那日子南君要下葬到混沌苍空,我也想跟去送葬队伍,可娘亲非不让我去,还将我关在了殿里。我趁没人的时候,便偷溜了出来,一路跟去了混沌苍空。” 临儿说着两眼瞄上我,将我仔仔细细的一瞅,面有灰色,垂头又道:“可是我在混沌苍空中,看到姑姑也在那里,可是临儿无论怎么喊你,你都不理我,只是不停的走,我就一路跟着你,不知不觉就跟到了魔界里。” “你说你当天在混沌苍空中看到我了?”我问道。 临儿轻轻点了点头,满面诚恳。 “你还是一路跟着我,才闯到魔界去的?”我又问道。 “嗯。”临儿又重重栽点了下头。 我细细在脑中一过。那日我的确是在混沌苍空中听仙人们无意间提起了重涧被关押在暗牢中的事,后又抽身去了魔界救人。难不成引临儿闯入魔界的人真的是我?可我当日并没有听到临儿在身后唤我的半丝声音。 “你确定,那日你看到的真的是姑姑?” 临儿眼中一转,绷了绷嘴,一阵思索,又点头确认道:“是,肯定是姑姑,那日人来人往,姑姑身上穿的正是那件天后曾经赏赐过的素粉色衣裙,那衣裙是用天蚕丝勾织的,临儿自小便在九重天上长大,自然不会认错。” 莫不是,由于我当日又焦又躁,真的忽略掉临儿在背后唤我的声音? “不!”我脑中忽得想起一点,猛然否定道。“你说那天人来人往?也就是说你追着姑姑走的时候混沌苍空里还停留着许多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阿灼 , “你说那天人来人往?也就是说你追着姑姑走的时候混沌苍空里还停留着许多人?”我再三确认道。 “嗯,还有很多人没有走呢。”临儿眨了几眨眼。 我握在他肩上的两手缓缓的松垂下来,脑中将混沌苍空的那日滤了一遍又一遍。 那日在混沌苍空中,我曾与守门的一位大叔有过一番打斗,后又被他强拉强拽的去拜祭了一趟已故的凤后,离开混沌苍空时已是人影稀稀,怎么临儿却说那日追着我的时候是人来人往呢。 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可能,临儿追撵的那个人,不是我。 天蚕丝是九重天上才有的稀奇物件,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能穿戴,我那件还是有幸得了天后的赏赐。若那个人不是我,难不成是天宫里生的与我相似的某个仙子,可她孤身一人去了魔族又是为何故。 况且我不曾听说过子南与这九重天上的哪个女神仙私交甚密,就更谈不上缅怀故人的那一说。 难不成那个女人的目的是故意引临儿去魔域? 我回过头,眉头微蹙,满脸审视的望向临儿,但见他朝我歪了歪脑袋,嘻嘻哈哈的笑着,并与往日无异。 这就奇怪了。 我双目微微一转,正对向旁侧那缸弱弱摇曳的红莲,以及灼华下的那一影火红,正无处安放的掰弄着藕牙般的十指。 难不成那人的目的是将这个小女娃送进宫里? 我展了展眉头,正想着究竟该问那个小女娃些什么话,刚张了口,半音未出,只见临儿那影明黄飞快的一移,便将女娃扯到石桌边。小小少年,眉目间都是包不住的灿烂笑意,拿起碟上的一块糕点就亲亲热热的递到女娃手边,道:“阿灼最喜欢吃甜甜的糕点了。” 阿灼只抿着嘴笑,两手垂在空气中抓抓勾勾,扭捏了好一阵,才轻轻扬起手接过了糕点。 眼见这俩小小人儿,一个是刚发芽的青梅果子,一个是未雕琢的竹马木头,竟也在我一个老人家面前恩恩爱爱了。 我生生憋下了思量许久的唇边话,清咳了两声,又若无其事的端起桌上的茶盏,只管饮着。 既然如今这女娃子是临儿的心头肉,又是一个不谙世事,十分怕生的小孩子,若我再咄咄相逼,万一真给她吓出个好歹,可就很难收场了。 这旁敲侧击还是在临儿身上下手比较妥当。 “临儿,你刚刚给姑姑讲的故事只讲了一半,那后来你是怎么把阿灼带回天宫的呢?”我问道。 临儿顺势塞了块糕点进嘴里,嚼得一嘴滚圆。我递了去一杯茶,他一口饮尽,又抹了抹嘴,两眼汪汪的一转,似乎正在回忆,“那日我追着姑姑一进魔域,姑姑就不见了,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最后就迷路了。多亏了阿灼,要不是她带路,临儿也许就回不了天宫了。” 魔域地形复杂,分支密集,连一个神智清明的成年人许都摸不清道路,这一个年岁小小的女孩却能将临儿带出去,想必是自小长在魔界里,才能对地形如此熟悉。 一个生在长在魔域中的人,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来到了九重天?如此说来,只有受他人指使这一种可能尚且说的通。 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就算被千方百计的送进天宫里,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这背后人的意图究竟何在? “姑姑,姑姑,你怎么了?你怎么不理临儿了?” 临儿轻轻推搡了我一阵,我才恍恍惚惚回过了神,朝暖儿慢慢摆了摆手,笑道:“暖儿,你再去多拿些糕点来吧,阿灼不是喜欢吃甜食吗?” 暖儿点头一应,正要走。我又忽的唤住她,微微笑着,追加道:“记得让厨子们做些新的,热热的才好吃,就委屈你多等一阵了。” 暖儿朝我努了努鼻梁,语气多轻快,如山间翠鸟,回道:“知道啦。” 我望着暖儿在日光中渐而隐没跳跃的背影,那身影纤纤,也如灿烂日光的一片斑驳。 像她这样的人,该拥有的是如太阳一般的明媚,而不是我。 以前的我也许是朝气蓬勃的太阳,而现在的我只会比黑夜更暗。 我苦声一笑,渐渐回过了头,目光随处一抛,正停滞在阿灼身上,只一移不移,定定的将她望着。 阿灼深埋下头,挪腾着碎步子,慢慢移藏到临儿身后,仿佛我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般,半眼也没敢将我瞅上一瞅。 “阿灼,你怎么了?你以前那么猖狂,怎么到了姑姑跟前,胆子变得这么小了?”临儿转身,弯了弯头,自下而上的偷偷瞄着女娃埋下的小脸,好奇问道。 “临儿,你擅自将阿灼带来,万一她的父母寻她不到,那该是有多着急啊。”我缓了缓神,两眼炯炯自女娃身上散开,渐而绽出一张温和的笑脸。 临儿闻言一脸明媚顿时乌云盖满,垂了垂脑袋,两目有意无意的自女娃脸上略略一过,似乎有所顾忌般,放低了声音,“阿灼她,她父母都死了。” 那女娃咬了咬唇,樱唇微微自下撇了一撇,似有哽咽,却又被堵在了那咬紧的银牙之内,颇是紧张不安的样子。 见临儿如是说,甭管真假,我都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只得笑了笑,草草作罢。 “临儿,姑姑有一点事去办,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这等姑姑回来,好不好?”我说着蹲下身,顺势捏了捏他的小脸。 “姑姑要去哪儿?”临儿仰头看着我,疑惑问道。 这小鬼一向机敏灵巧,尤善于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这一问,倒将我出其不意的呛了一呛,只笑了一笑,幸而缓出了脑中忽现的一道白光,忙道:“上尧君许久都没有回来了,姑姑委实是担心受怕的紧,正逢今日有空闲,便要去寻一寻他。” 天衣无缝,主子丢了奴才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临儿歪着头,扬起三根指头往下巴上一覆,细细的摩挲来,复又摩挲去,两眼眯眯,自成一气刨根问底的审查,生生将我看出几分寒意。 “姑姑何时这么关心上尧君了?难不成姑姑也和其他的仙子们一样,对上尧君动了情?” 临儿这话说的很是直白,我一张脸青红皂白的变幻了一阵,干巴巴的扯了扯面皮,只当他是童言无忌。 我提起脚,刚踏出一步,临儿便自背后紧紧攥住了我的衣裳,两眼一眨一眨的,分外通明,绝不罢休的问道:“姑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上尧君了呢?”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深吸口气,自他脑门上一点,皱起了一张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遂问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临儿颇是骄傲的挺了挺肚子,十分嘚瑟自得的点了点头,“当然知道了,阿灼便是我最喜欢的。”说着还不忘朝那女娃飞了飞流转目光,挑几挑如墨长眉。 我望了望阿灼,见她正紧抿着唇,满脸娇羞的陶醉样子,不住抚了抚额,撑起了有些重量的脑袋。 果真,果真,任何本领都要从小培养。 “姑姑喜不喜欢上尧君嘛?”临儿晃了晃我的衣裳,复追问道。 他倒是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我双眼游游一转,正看到云雾繁花外的那一影婷婷,正是暖儿,端了食盘,越走越近。 我好生的不易才将她哄走,这才有了一线脱身的悬机,万万不能前功尽弃。 “对对对,临儿说的对,我最爱上尧君了,我这辈子非上尧君不嫁。”将话急急一说,不多纠缠,遂一把扯回了衣裳,速速腾上了云。 这魔界,我非去不可。 第一百四十四章:出其不意的魔族皇妃 , 如今查清到底谁是杀害凤衣的凶手才是首当其冲的要事。那个小女娃的事也只好暂且向后缓上一缓,既然她已经在九重天上待了有些日子,临儿仍旧相安无事,想必她暂且并无恶意。再者说九重天里人才济济,凭她一个小女娃,也搅不出什么大风大雨。 ...... 两柱香的工夫,足底已踏上了魔域的地界。 穿过一林雾障,正到界墙。殊不知是何缘故,界墙外竟增加了许多驻守的魔兵,黑压压的一围,想要硬闯绝不是上策,只能智取。 我躲在树干后,偷眼瞄向不远处那一排排来回巡查的魔兵,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什么天衣无缝的点子。 正左右烦恼之时,却自外传来了几调异常熟悉的声音。 我杵了头往外看,却道故人,正是灵音。一袭曳地的紫红色长裙,华服锦绣,珠翠环身,眉目间多生了几抹尖厉颜色,红唇微挑,十分不屑的受了一群魔兵的拜礼,趾高气扬的徐徐走远。 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我悄悄自外移了一步,正要唤叫,刚喊出一字,音儿还未来得及收尾,只觉嘴边冷香一覆,大力一拽过去,我便被挟持着牢牢锢在了树干之后。 灵音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叫声,回了回头,两目机警,向四周望了一圈,但见空无一人,便自顾离开了。 嘴边捂上的这只手纤细白润,明明是五指只属于女子般柔弱的纤纤,力气确是出了奇的大,任凭我如何挣扎,愣是动不得一分一毫,甚至连半口气也难吞吐,只能两眼睁睁的望着灵音在我面前慢慢走远。 灵音一走得没了人影,那五指也渐渐懈怠了下来,自我唇上轻轻移下去,冷香缠绵,随他的袖风萦绕在我的鼻尖。 我弯着腰,狠狠吸了吸这方才梦寐以求的空气,急急一扭头,顺带着高高的扬起手,管他是男是女,正要一巴掌不留情面的扇过去。 这势头做得极威猛,刚一转身,手刀刚劈到半空中,却又被一掌猛力凭空一拦,将我的一整只手皆含包在了掌心间。 我又愤又怒的一仰头,满眸火气,正对上那一张眉飞色舞的笑脸,眉细如柳,眸灿桃花,正斜斜勾挑着朱唇,满是别来无恙的打量着我。 “千城!”我满身蹭蹭窜着的火气顿时敛灭了下来,只又惊又疑的望着他。 “嘘!”他松开我的手,将一指贴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波流转,幽幽自树外不住巡逻的魔兵一望,见无人察觉。只轻轻一甩袖,烟雾拢起,转眼间我俩已身置于另一所场地。 我抬眼望去,只见面前那一潭碧色,清清亮亮能映装得下一片蓝天白云,潭外花香弥漫,芳草丛生,看来明丽非常,不像是阴沉沉的魔界中应有的样子。 千城自顾往潭边青石上斜斜一躺,双目幽深,望向那一潭似乎更加幽深的潭水,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小盅青瓶酒,旁若无人的痛饮了几口。 他喝的有些忘我,以至于我都将步子移到他跟前时,他似乎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双目熏熏如醉,魅魅惑惑的将我一望,双腿流水般的一转,已自那块青石上端坐起了身子,很是幸灾乐祸的一笑,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差点在青丘被人斩了?” 这一提便不带拐弯的戳到了我的痛处,任凭我如何冷静沉着,毕竟身上担负着的是他人的生死谜团,我如何也做不到无关痛痒的无视。心中渐泛点苦涩,一口话也不说,便一把自他手中抢来了酒盅,酒嘴一对,狠狠往嘴里灌了几大口。 他缓缓站起身,静静望着我,直到我将那盅酒半喝半洒的一滴不剩,才无奈摊了摊手,叹了几口气,“唉,你这女人太大胆,竟敢这么放肆的抢我的东西,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我将手中酒盅随意往草地上一甩,直愣愣的扬起头,对上他满是挑衅的双眼。 若是以往有人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奴颜婢膝的恭维许多句好听话,再求神拜佛的请求留我一条小命。只是如今,我死过了太多次,却没有一次真正的死掉,今日这般苟且偷生的活着,只是为了他日能洗脱罪名,再光明正大的死。 千城不肯服输的望了我一阵,渐而目光发软,暗暗抿了抿唇角,淫威消散,终是屈服下来,扯着面皮阴阴笑了几笑,边道还边心惊肉跳的瞄了我几眼,“别人得罪我必须得死,但你不一样。” 我缓缓别过了眼,目光淡淡,问道:“重涧已经被救回去了,灵音怎么会在灵界中?” 千城歪着头看了看我,唇角一挑,笑容如一朵明艳的花,“她是魔族皇妃,不在魔界里,还能在灵界中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问道。 “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啊。”他一脸纨绔的笑,反问道。 “难不成,她嫁给了你?”我吃惊的看向他。 千城那一脸明媚的花顿时被下了场秋霜,枯枯黄黄的萎下来,满脸黑线成团,似哭似笑的将我一望,欲哭无泪道:“我?我娶她?那我还不如娶你。” 他说着又拂了一拂肩前长发,长眉一挑,很有深意的望着我,微微笑着,“她嫁给了我大哥。” “你大哥?”我不可置信的高声反问,无异于身在梦中一般的离奇。 千城轻轻阖了阖眼,以示无误。 灵音对重涧一往情深,甚至在重涧身陷暗牢时,还不计生死的前来相救,怎么如今重涧平安无事了,她却又变了心意,嫁给了魔族大皇子耳苍? “怎么可能?灵音怎么可能会嫁给大皇子呢?”我自难言惊愕中微微回过了神,摇头复摇头,嘴中嘟嘟囔囔的不住否定。 千城自我身前一跃,挡住我来回踱着的步子,语气深沉,如自重重烟雨外飘飘的传来,“怎么不可能?这世间上,哪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不,绝对不可能,灵音不是那样的人,她一定有什么苦衷,我要去问问她。”我低低说着,提步便要向外走。 千城自后将我紧紧一扯,复移步过来,定定凝望着我的眼睛,淡淡道:“她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什么意思?”我更加急迫的问道。 他勾了勾唇,撒下我的袖子,冷冷笑着,似乎泛着如刀锋一般尖利的光芒,双目阴寒,望着我,“人是会变的,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人能变得善良,也会变得邪恶,就如同她。”说着他目光柔了柔,一指晶莹顺着我脸颊缓缓划下,轻轻一笑,“我说的这些,你不是深有体会吗?” 变得邪恶?我么?那又怎样? 我猛的将他一推,大大迈起步子,转身走了数十步开外。他的声音又在背后朗朗高高的喊起,“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再去找她,如果你想好好活着的话。” 我急冲冲的脚步倏忽一顿,身子正正,一动不动的在原处立了许久。 魔灵两族自上古时期便结有难解的仇怨,更是从祖宗那一辈便定下了两族不许结亲的规矩。怎么灵音弃重涧而不顾,却突然嫁给了魔族的大皇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若真像千城所说的那样,灵音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灵音,我贸然前去见她,真的出了什么差池可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我此次来魔族的目的就是要赶快摸清魔族中那个蒙面女子的底细。 如今也只能从千城这里下手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引路 , 我缓缓转过身,目光一远,正见千城悠闲万分的环抱着胳膊,站在不远的一片芳草连天里。 他长袖一甩,自我眼前腾烟一过,已身立于我旁侧,朝我歪了歪头,轻轻一笑,“怎么?你不敢去了?” 我冷冷瞥过他,淡淡道:“这件事我日后自会调查清楚。” 他垂下头,也不多言,自讨没趣的挑了挑眉,顿了一顿,又抬起头,朝我眯了眯细长的眼缝,“你似乎与以往变得不同了,这么久,你都没有笑上一笑。” 我勾了勾唇角,自鼻间哼出一声冷气,挑了挑眸子,淡淡望着他,“你方才不是说过吗?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人是会变的。” 他多有意外的瞅我一眼,继而又不谋而合的默契一笑,仿佛已将我看穿了般,点了几回头。 “听说,是你救了凤族的落难皇子?”我十分直白,开门见山的问道。 千城却显得并无一丝紧张惊疑,脸上仍挂着稀松的笑意,双眸间却徒然生出了几分森森阴气,笑道:“是啊!确实是我救的。” “你是魔族人,自万年前大战,魔族与凤族之间的冤仇不共戴天,当年凤后的那一把红莲业火,可是生生烧毁了魔族的千秋基业,你会救一个凤族人?”我不可置信的连连蹙着眉头,思绪被一阵阵的撼动。 他颇多无奈的拱了拱嘴,对我的满脸震惊不以为意,心平气和的望着我,十分简单的回答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算是一种功德。”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然而我却不信。起码对于千城这样看来柔弱无害,实则城府难测的人,我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相信。 他倾了倾身子,烈烈寒香自我身前一涌,便贴身近我,嫣然笑了几笑,如春风拂花,柔声低哝道:“再说那位凤族皇子剑眉星目,相貌堂堂,生的十分好,假若就这么死了,莫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退了退身子,与他拉开合宜的一段距离。面朝眼前那一脸花枝乱颤的娇媚,仍面不改色的淡淡看向他,“你是在哪里救的凤族皇子?” 他随手指了指所在的这一片丽景中,面上仍无一丝杂乱颜色,声音却有几分舒缓,边抬眼望了望周遭的旖旎风光,边缓缓道:“这里曾经是一位先夫人的故地,那位夫人生前对我有恩,那日正好是她的祭日,我前来此地拜祭,正巧碰上了你口中说的那位奄奄一息的魔族皇子。那位夫人生性善良,有好生之德,若是在以前,我定然不会出手相救一个对我而言无关要紧的人,只是那个凤族人鲜血淋漓的躺倒在她的故地上。我想如果她尚在人世间,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索性就救了,就当是做了件功德事缅怀故人。” 他静静站着,静静望着眼前的草木葳蕤,连语气都是静静悄悄的,仿佛不忍惊动此地的一花一草,双眸深深,似有莹动,都是沉溺在往事间的依依不舍。 我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几分信服,也许他出手救了凤渊真的只是出于一时的怜悯。 我弹了弹指头,金光一过,自指间散出了几缕袅袅长长的青烟,双手合十,缓缓闭上双眼,十分虔诚了在嘴中念叨了几句祭奠拜谒的文章话。 “你在干什么呢?”千城的声音自我耳边轻轻的响起。 我缓缓睁开双眼,见他正一脸不解的望向半空那一团渐渐飘远的青烟。 “我早年在四海八荒中闯荡,认识许多身份卑微的散仙,他们无权无势,大都不讲究什么排面,凡事只算个心意。方才就是曾经他们教过我的,说以心意燃香,比用多名贵的香火都要虔诚,如此祭拜故人,若故人与你心意相通,便能收到你传达的心意。” 千城望了望我,有些失神,顿了一阵,才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轻轻弯了弯唇角,“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只是一个心意,我们主宰不了生死,起码能想方设法的让不能改变的事再多些温暖。” 他两目悠悠,凝结于我,望着望着,忽然就笑了,双眸中波光粼粼,千顷万顷都聚在一处碎碎的晃荡,轻轻道:“好,我也试试。” 他学着我方才的样子,弯了弯指头,两指轻轻一弹,便自指尖涌出一道渺渺青烟。他嘴角仍挂着些许暖意,满脸灿烂的一望我,复又双手合十,紧紧闭上双眼,在嘴中默念着。 念罢后,他轻轻仰起头,望着头顶那一道越拉越长的烟卷,轻轻笑了,旋即又垂下头,眼角边似有一滴两滴的泪花闪闪烁烁,十分小心的期待问道:“她会收到我的心意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缓缓道:“会的。” 活着的人总是善于欺骗自己,也善于欺骗别人,只是为了让心中少一些遗憾,多一些欣慰。 死了就一了百了,与这浮世间再无一丝瓜葛,纵使收的到心意,或者收不到心意,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你此次前来魔域,是为了什么事吗?”千城问道。 他这一问,我方才云里雾里的思绪被猛的惊醒,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此次前来的要事,遂收了收杂念,向他打听道:“在你们魔域中,你可曾见到过一个蒙着面的女子。” 千城自我身上移了移眼神,一蹙眉,面上果有几分异常,顿了一顿,复淡淡问我道:“怎么了?” “你见过?对不对?”我凑近他几步,两眼眈眈。 他垂下眸,顺势拂了拂衣袖上那的一层薄薄水雾气,抬头的刹那又是一脸笑意,阴阴郁郁的,十分难解其意,答道:“见过。” “她在哪儿?告诉我!”我一把握上他的手腕,满目急切,粗声问道。 千城皱了皱眉,幽幽目光中将我一番打量斟酌,又低眸望了望我牢牢将他攥紧的手,仍旧笑着,问我道:“怎么了?你去见她做甚?” “快说!我有很要紧的事。”忽然抓扯到一丝线索,我心中慌张焦躁,生怕一个不甚又出了什么差错,声音也不自觉的高厉了几分。 他并不恼,依旧直直望着我,脸上洋溢的笑意却有几分收敛,多了些难以言明的凝重,缓缓问我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临末临末又微微错了错目光,有些尴尬的一笑,低声道:“当然,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话。” 我有些丧气的撒开他的手腕,渐渐隐埋下这一脸急躁,只轻轻叹了口气,淡淡望向他,“这事关人的生死,事关我的清白,更是我对他人的承诺。” 千城眼波轻转,一脸茫然的思虑片刻,无奈朝我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我轻轻按倷下他的手,复又松开,认真道:“你不需要明白,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要能让我偷偷的去见一面那个蒙面女人,我就感激不尽了。” 千城并未再追问下去,只侧了侧身,眉目间一阵考量斟酌,复扭头十分为难的望着我,道:“那个女人是我父王招聘来的能人异士,连父王都要对她存着三分恭敬心,她所住的府邸向来不许旁人靠近。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定定望着他,如吹过耳边风,全然没有听进心里,十分坚决道:“我意已决,不必劝我。你若不带我去,我大可亲自去找。” 他有些可笑的望了望我,又有些可笑的笑出了几声,反问道:“凭你如今的本事?也想在魔界里进进出出?” 第一百四十六章:路上的小插曲 , 他有些可笑的望了望我,又有些可笑的笑了几声,反问道:“凭你如今的本事?也想在魔界里进进出出?” 真真是满满的挖苦讥讽。 我费了费力气,扯出一抹礼貌待人的干笑,旋即面上一冷,便准备扭头离开,不再多言。 刚动了动身,那厮又从后头扯住了我,脚步一移,速速挪到我身前,满脸绽放的温存笑容,挑了挑长眉,语气间已有些赔礼道歉的软意,“好吧,好吧,今日你我还能相逢,便是有缘。我正闲的无事,姑且可以为你引一引路。” 说着又斜眼偷偷瞄了瞄我的脸色,身子歪歪一倾,正有几撂头发垂搡在我的耳边,轻轻柔柔的自我脖间摩挲着。他满脸笑意的瞅着我,自我眼前摊开手,语气多泼皮,“那不知我耗费时辰带的这一趟路,究竟值多少银两,不如现在付清吧。” 我嘴角轻轻扯上几扯,没好气的在他掌心中甩了一掌。 这一掌不重,还算是柔和。谁料他却面色灰白的一退,自袖中掏出片银白的锦帕,紧紧捂上唇,高高低低的一通急咳慢咳,咳得两肩耸动,那薄薄白白的面皮上顿时胀出了几抹青紫色。 “你怎么了?”我一手搀起他的手臂,一手覆上他的后背,一下下得帮他顺着气。 他渐渐止了咳嗽,面上颜色更差,白中有病黄,双目生灰色,只轻轻移下了盖在唇上的那方锦帕。 那锦帕央心的卧痕里,正浸着一滩黑红的血渍。 “你怎么了?怎么会咳出血来?”我十分关切的问道。以为是自己刚刚那一掌毫无顾忌,出手太重,才将他伤成这样。 他若无其事的折了折手中锦帕,执起一边小角轻轻勾去唇边残余的几滴血珠,手掌轻轻一翻,力道聚集处,那方锦帕便炸成碎碎的沫烟,迎风散去。 他唇边勾出抹斜斜的笑,像是一朵盛放于暗夜中的妖艳花朵,明明与他那张惨白无色的脸格格不入,却又显得相得益彰,竟有些别样的姿采。 我这才发觉他那双弯起的细细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我,眼波轻流慢漾,一明一暗间,甚至有许多掺杂的莫名暧昧。 我如抓到了什么烫手山芋般,双手在他长袖上一撒,踉跄退了一步,目光于四周景物间游曳了一圈,才又面色平淡的移向他,暗暗动了动嘴,却仍没想到有什么缓冲的话来说道说道。 他歪着头,笑得眉眼弯弯,翩翩风情,两眼一动不动,依旧悠悠长长的望向我。 “你,你没事吧?”我咬了咬下唇,扯出一脸微笑,复又掐了掐手指,三心二意的朝四周转了转眼珠,嘴里却嘟囔着,“那个,对不起啊。我,我刚刚可能下手太重了。” 谁料他却哈哈一笑,轻轻踱到我跟前,低头朝我轻轻撞了撞,道:“不不,不,你下手不重,打的刚刚好,刚刚好。” 说罢便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了。 “喂,你去哪儿?”我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 他依旧迈着脚下步子,没有将头回上一回,只轻轻摆了摆手,声音脆朗,又若有若无的掺了一丝丝笑意,回我道:“你不是让我给你引路吗?今日我发了慈悲,就不收你银两了,你还不快点跟来!” 我一愣,复提起步子,跑着追撵过去。 当初我于魔域初见千城,就见他面色苍白,体态削瘦,似有常年缠身的病症,虽也见他时有咳嗽,却从未咳到今日吐血的这般严重地步。 一个正直风华意气的少年,何以得了这样的病症? 我忖度再三,还是忍不住的轻轻问道:“你得的这是什么病?” 他脚下步子一滞,自原处呆立了一瞬,复又扭过头,脸上如有连绵的阴雨,看来很是难看。 如此光明正大的询问别人的私事,的确有些不妥,可话说了一半,中途转弯又实在尴尬,只得笑了一笑,又十分小心道:“嗯,我之前就见你经常咳嗽,方才你又咳出了血,你得的这是什么病?” 他的脸色愈来愈暗,如漫漫乌云,正铺天的卷盖。 见他这副神色,我自知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隐蔽问题,心中也不自觉敲起了小鼓,况且有求于人,只能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脸,微微笑着,轻轻道:“我认识的仙人很多,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 他阴沉沉的望了我一阵,复轻轻移开目光,一脸冷气的远望着前方,又垂眸望向我,眸色如刀如冰,盯着我的眼睛,语气压抑,道:“我的病,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治不好。” 语毕嘴角竟若有若无的勾出一抹笑,如绝壁上摇摇欲坠的一株花木,有长满乱刺的坚硬铠甲,亦有在绝望间求生的挣扎。他冷冷哼吐一口气,便大步离开了。 我深深吐了一口心中揪着的气,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子神,着实拿捏不准他的忌讳,明是好心,却办错事,只绷紧了唇,再不发一言,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 有土生土长的人引路,纵使魔域内道路的枝枝杈杈再多,走来也自是不在话下,颇是顺畅。 千城固着个性子,一路上不曾言语,甚至连头也没扭上一扭。我亦不言语,心中惭愧,又寻不到什么得当的空子说上一句歉话,只踩紧了步子,跟在他身后,将脚步轻了又轻。 忽而他猛得一停,我急碎的步子一时也难稳稳当当的刹住,身子一空,便要自前方草地上栽倒下去。?他抬手一捞,一截雪白手臂自我肚子上松松一截,正将我掰正了过来。 我尚有余惊的定了定脚跟,不经意间的一抬头,正撞上他那张冷气已融了大半的脸,一阵哑然。 他勾着唇角轻轻笑了笑,无甚喜怒色彩。我亦跟着笑了笑。 无论是真笑还是假笑,总之是一笑能抿恩仇,方才的不愉快总算是翻过了面儿。 “到了。”他扭过头,指了指前方。 我抬眼望去,目光所到处,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眼前空地上几座并接的宫殿拔地而起,气势宏伟,金瓦朱漆,钩檐斗角,有繁杂错乱的细雕勾花纹络,色彩斑斓明快,与周遭的这一片森森暗暗的基调大相径庭,着实是不符。 看这建筑的布局样式与选用色彩,倒与九重天上所建的宫殿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静静站着,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面前的几重宫殿,久久迈不开步子,并且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与眼前一模一样的般。 “怎么了?”千城抬了抬手,轻轻在我眼前挥扫了几下。 我忽得回过了神,眨几眨有些眼花缭乱的双眼,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没事,只是觉得这所宫殿的建造布局有些眼熟。” 千城轻轻的点头,应了声,也不再多问,便自宫殿中迈开步子。 我一把将他拉拽回来,警惕望了眼周遭,见悄无人息才渐渐宽下了心,十分感激的望着他,道:“我自己去吧,你能将我带到这里来,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能再让你跟着我涉险。” 这关怀备至的一段话只换来了他的一个白眼与一声放荡不羁的笑。他颇多新奇的瞅了瞅我,皱了皱脸,一根指头朝自己胸口上戳点了好几下,似气般嗤笑道:“我?涉险?你别忘了,这可是在魔域中,我是这里的主人。” 我望着他气愤不平的样子,煞觉有趣,不知不觉就弯出了唇边的一抹轻松笑意,只重重点了点头,道:“你似乎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探秘玄晶棺 , “你似乎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千城满脸神情一僵,似是有所思虑,后挑着眉,似笑不笑的望着我,问道:“哪里不一样?” 我故弄玄虚的瞅了瞅他几眼,几声轻笑,点头称赞道:“你嘛,比以前变的鲜活了。” 他继而一拧眉,似在回味话里的意思,后斜着朝我呲了呲嘴,又道:“什么是鲜活?” 我垂首莞尔一笑,深吸了吸气,仰头望着他,缓缓道:“你方才说过,人经历一些事情以后就会变得与以前不一样,正是因为你心中有快乐的事,所以才会由内及外的开心,这也许就是一种鲜活。” 往事历历如刀,那也是一种我无法体会到的鲜活。 “心中有快乐的事?”他喃喃低语,眸波轻动间似乎触到了心中的那一片柔软,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静静抬目于我。双眸安宁,如一树盛放着的簇簇花树,静止在无风无雨的岁月平静里。他笑着弯了弯嘴角,才缓缓道:“也许是吧。” 以往千城的神色虽也有阴有晴,有暖又怒,但一颦一笑中似乎都有着无形的约束,如幕布上受人控制的木偶。今日他难得自内心深处流露出一脸坦率的温情,我并无觉得有何不妥,且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毕竟,在这无尽的时光中,谁不愿意做一个鲜活生动的人? 我十分磊落的承上他的目光,婉婉一笑,轻道:“走吧。” 往前行了几步,他恍恍惚惚的几声唤叫才在身后响起。 “喂,假如有一天我做了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我停下步子,缓缓回过头,见他一袭罩纱的银灰长袍嵌映在身后繁花中,目光几多闪躲,终迎上我,极其轻缓的一笑。 “也许会吧。”我朝他眨几眨眼。 ...... 殿中空旷,半丝人影也无,我沿着探看了一周,但见外表雍华,其内却装饰朴实,桌桌椅椅的一摆,几盆花草点缀,是极富有生活气息的小雅情。 “还真是奇怪。”我满腹狐疑的低语道。 “哪里奇怪?”千城随我于四处奔波的目光中跟了一圈,再扭头望着我,十分不解的问道。 “你看这宫殿外徒有外表的华丽,内里却是如此朴实无华,真不知道这殿里的主人打得是什么心思?”我好生奇怪道。 千城颇有同感的一声哼哼,想来想去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缘由,只拧了拧细眉,与我道:“你怎么也管起人家的闲事了?”临了临了又自我跟前环了环胳膊,悠闲惬意的一立,颇有意味的自我身上一瞅,“也许这也是你所说的一种鲜活。人家心里高兴,乐意怎么建就怎么建呗。” 我嗤之以鼻,强强扯出抹牵强附会的笑意,轻轻咬了咬牙,笑道:“你举一反三的本领真的高超的很呢。” 得了夸赞,他欲发得意的抹了一脸笑意,掬起了两手,像模像样的屈身一拜,谦虚道:“过奖,过奖。” 我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寒噤,提步自顾走了。 由此可见,这鲜活也许不一定是个好习惯。 他又哒哒哒的轻声跟过来。 “这里半个人影都没有,无疑与一座死城差不多少,你将我带来这里,找得是哪门子人?”我张望来,复又张望去,除了些装饰摆件,连半只飞虫也没见上一面。 “今日是七月初七,每年的这一天里,那个蒙面女人都要在玄晶棺里闭关,万年来无一例外。今日我们能光明正大的闯进她的宫殿,实属侥幸。”千城十分耐心的解释道。 我指节几颤,双目渐而几多涣散,静静站着,眼前是一片苍苍茫茫,内心深处竟缓缓勾出了一丝丝渗入全身肌骨的揪痛。 这么快,又是七月初七了。 两万八千多年前的今日,那一着青绿的清绝公子,眉目如画,笑容可亲的从望生山下的枯草丛中将我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 他说,跟我回闲人庄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原来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那么短。 “怎么了?”千城见我神色复杂,悲悲凉凉的该是无比可怜,遂轻了轻声音,关切问道。 我一时回过了神,神志不清的应了一声,几眨眼,只觉眶中湿润,遂抬手拂了拂鬓前的几缕乱发,顺道不着痕迹的抹掉了眼角浸出的微微泪渍。 我以为我掩饰的天衣无缝,奈何身前人眼色尖利,又一惯善于心意间的细致揣摩,一眼便看透我那双微微胀着的泛红眼眶,遂低声笑了笑,也并未不近人情的拆穿我。 千城神秘兮兮的背过了手,自空气中抓了一把,袖子一回,再自我眼前缓缓的扬起手。只见那纤纤素手间正握着一杆细细的翠色,自下往上,那翠枝上头正顶着一朵含苞微绽的玫瑰花,花瓣层层,尚有露滴滚淌,是鲜红鲜红的热烈颜色。 千城浅浅笑着,羸弱不足的面上尚挂着几抹弱弱红晕,竟有几分腼腆的拘束感觉。 “我之前在魔域里时常见到,魔族中的男子哄女孩子开心的时候,一般都会送花,且大多数送的都是这种很鲜艳美丽的玫瑰花。”千城有些不好意思的弯了弯嘴角,似乎担心我会不解其意般,语气间几分唯诺,低着声解释道。 在早年于四海八荒中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中,我也曾有幸参与了几场神仙们别开生面的求偶活动。男神仙们为了获取芳心,早日抱得美人归,可没少做了工夫。那时这种玫瑰花尚还稀少,算是一种奇花,自然会引得男神仙们跋山涉水的寻觅。日见久之,这种花的声名远播,故而人们曾赋了它一个绰号,情人花。 想到这一重意思,我再睁眼时,只觉得眼前那朵艳红着实烫眼。 但见千城那一脸压抑的紧张期待,又回想他方才所说的话,该是不解其深层渊源。若在人家地界上还驳了人家的面子,未免显得太过猖狂,我暗暗一咬牙,满怀感激的笑了笑,硬着头皮接来了他手中握着的花。 “谢谢啊。” 他抿着唇,垂了几垂眸,笑而不语。 “对了,你?你不是喜欢男人吗?什么时候关心起姑娘的喜好了?莫非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朝他拱了拱眉,挑起两根手指随意拨了拨含着水露的花瓣。 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所答话。一抬眼,却对上他那双无比阴沉的眸子,正深深凝着我,仿佛要刺进我的灵魂中去,不由得让我身子抖了一抖。 怎么?难道我不留心提到了他是否有爱慕的女子,就惹得他一阵愠怒? 他动了动两片薄唇,却什么话都未说出口,只将脸别向他处,缓了一缓,满脸阴色稍有褪去。他静静眺望一阵远方,双目冷寒,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仇恨坚决,冷道:“比起心中爱慕的姑娘,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深深吸了口气,顿觉眼前这人甚至比上尧君还要难以应酬,但凡有一句令他不舒坦的话也能翻脸至此。这身置冰火两重天的感受着实是不太好受。 千城面色不善,我亦不能多问,只低头嗅了嗅手中那朵玫瑰的馥郁香气,嗯嗯的低声应了几句。 “对了,你刚刚所说的玄晶棺在哪里?”我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已有淡然,遂温声又温语,十分小心的轻声问道。 “跟我来吧。”他低眸的瞬间轻轻飘过我,也没有多余神色,便上前几步为我引路。 我稳了稳气息,朝四周极其谨慎一瞟,遂轻手轻脚的随他而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探秘玄晶棺(二) , 我稳了稳气息,朝四周极其谨慎的一瞟,遂轻手轻脚的随他而去。 转过几带长廊,正走到一所宫殿之内。其间纱帐帘幔,熏香袅袅,颇有女子情趣,该是居住的内室。 千城毫无拘束的自那所软香闺房内踏去,双目淡淡,并无一丝涩意,我亦跟上去,东瞅复西看,希望能找到一丢丢的蛛丝马迹。 他脚下步子忽的一滞,正顿在那一帘帘青碧色的细纱前,窗外有微风拂过,重重纱幔轻扬,如一江淌动的春水,也吹乱了他身前的几缕青丝。 我直愣愣的望过去,但见纱帐内依稀有几影短小灼红,遂眯了眯眼,自眼缝内瞅去,越瞅越发觉得那床上铺着的几点零碎像是小孩子的衣裳物件。 我未等千城言语半声,脚下步子便急急的一迈,后没入那似乎正在一汪汪流动的碧色纱帐中。 前脚一过,千城后脚也随我踏了进来。 一入帘帐,只闻扑面而来的一股清雅檀木香。那雕花床上鎏着朱漆,精致典雅,其下铺着锦缎面的团花红被,其上一床绣有龙凤呈祥的软云被叠得方正,十分温馨,十分喜庆。细细看来,倒有几分成婚新房的意味。 那鸳鸯玉枕旁边正搁置着几件初生孩童般大小的散碎衣裳。我心生疑惑,内心里已有几分虚虚实实的揣摩,遂够身过去,将那几件衣裳一并勾拿出来,端拿在手中几番探看。越看心中越不得安宁,心中渐渐泛起了嘀咕,猜测万千,不得不让我联想到身在九重天上的那位阿灼穿的一身红衣。 我紧紧将那身衣裳在手心里攥了攥,思虑深深,继而又一心的惶恐难安。 难道这个魔族中名唤阿灼的小女孩与那位蒙面的神秘女人有什么瓜葛?可临儿明明告诉过我阿灼的父母双亲皆亡。假若背后真的是那个蒙面女人在暗中捣鬼,那她千方百计的将一个尚不通人事的阿灼送进宫中又打得是个什么鬼主意? 临儿将阿灼带去了九重天,正好是先于凤衣遇刺之前,这也就说明这小女娃入宫的目的并不是为我,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真正的凶手要置我于死地,如此丧心病狂的陷害。 既然如此,那小女娃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我多心,那女娃本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正被临儿机缘巧合的带回了九重天? “你怎么了?”千城的声音轻轻的自我耳边穿过。 我满脑纠乱纷繁,被他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唤,手乍然一松,那身小衣裳便垂坠到床边。 我错了错目光,僵僵收回悬在了半空中的手,淡淡望向千城,问道:“那个女人是不是有一个小女孩?”说着我又自空中粗略的一番比划,继续问道:“大概这么高,生得十分招人喜欢,哦,对了,还穿着一身做工上乘的红衣裳。” 千城两眼穿望到我身后,朝床边上的那件小衣裳瞅了一瞅,复静静望向我,拧眉抚了抚额,作深思熟虑状态,渐而轻轻摇了摇头,微微笑着,道:“没有,我从未见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魔域中有和我描述的一样的小女孩?”我心存一丝侥幸的希望,仍旧追问道。 “魔域中的小孩子很多,但魔族人一向不以艳红为美,父母给孩子穿红色的衣裳,实为罕见。”千城依旧笑着,如春风雨露般的和缓,两眼从一而终的望着我。 我淡淡应了声,但见他一脸坦然,况他所说的话有理有据,着实令我生不出什么疑心,也寻不到什么纰漏。 那个小女娃明明是临儿自魔界中带回来的,可魔界人却对此事不觉不察,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转过了目光,静静望着床边那一件灼红的小衣裳。 如今只有探听到那个蒙面女人的底细,才能让这一切的谜团迎刃而解。我倒是要看看,那面纱之下,究竟遮盖住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我们不是要去找玄晶棺吗?怎么不走了?”我收了收紊乱的心神,淡淡问道。 “我们到了。”千城垂眸与我道。 “到了?”我复又望了望眼前这一派令人生羞的女子暖乡。 他轻轻点了点头,唇间斜斜勾了勾,似有一抹魅魅妖妖的弯笑漫出来,连双眸都变得灵动飘逸起来。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掌软力推在了床榻之上,云被柔软,将我摊下的身子弱弱弹了弹。我刚刚回过神,目光一正,却见那一袭纤细人影自空中跃起,正直直的朝我身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受惊一嚷,身子猛得一滚,那身细影正不偏不倚的压在了我的身侧。 “千城,你在干什么?”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挥手舞腿,轻轻侧了侧头,剑拔弩张的望向他。 他眺了眺眼尾,十分风流的咬唇一笑,身子一滚,正把我抱在了怀中。 “千城,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又气又恼,自软床上一阵纠缠嚷叫。他面上十足无奈,费了许多气力才将我牢牢挟持在怀中,后一把覆上我的唇,眸光眯眯的望着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一手扬高,迈过我的身子,轻轻摸触到雕花床头。 一声按动音,只听得几声齿轮转动的碎响,忽而我身下一空,便向下滚去。 真真是无比尴尬。 这暗道又窄又暗,且不知何处才能到头,又十分不凑巧的是,我与千城如今正纠缠环抱在一块,他上我下的滚,他下我上的滚,五体相缠,着实令我十分难堪。 终于,尴尬到了头,难堪没了路。 眼前是一片空旷地,两排灯盏暗暗静燃,散着时深红时幽蓝的萤光,勉勉强强的还能照清道路。 “喂,你怎么还不下来?”我怒瞪着眼,望了望正正压在我身上的那位似傻似呆的不着调皇子。 千城哦了好几声,自我脸上移了移目光,十分快速的从我身上爬起身,背着幽幽萤光整理着衣物。 我亦坐起身,拍了拍这一身泥渍,又捶了几捶有些晕眩的头,抬眼望向面前那一道倾斜得窄道,好奇问道:“这个暗道这么隐蔽,况且又设在女子的闺房中,你怎么知道的?” 千城稍稍扭了扭头,仍背光而坐,光滑雪白的脸上跳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缓了一阵子,才轻轻转过身,抬头望了一望我,复又快速扭过了头,脸边似乎有漫上去的轻轻粉色,缓缓相道:“哦,这个啊,我曾经跟着父皇来过这宫里一次,不经意间摸索到了这样一个暗道,况且我们这次是偷偷的去,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来,方才委屈你了。” “方才?”我疑惑一问,话说完,才忽得想起刚刚在床上那一桩反抗甚烈的糗事,脸上不由得生出几分烫意,只轻轻笑了笑,寻着台阶下,“不碍事,不碍事,这条暗道如此狭窄,你那样做,也是情有可原。” 我说着站起身,目光自四周环扫一圈。 千城亦随我站起来。 “跟我来吧,顺着这条道走,尽头便是玄晶棺的所在地。”他微微一笑,望向我时双眼有些莫名的迷离,一片灰暗间,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如一堆堆埋砌的雪,无色的纯白凄冷。 我点头一应,遂跟在他的身后。 穿过这一路,眼前更是开旷,峰石拔地而起,高高低低的不尽相同,又层层叠叠的交盖。石柱通体晶莹,七彩流光,五光十色的辉映在空中,如身置彩虹之间,万分的瑰丽璀璨。 千城将我猛得一拽,正扯到一重厚石之后,再轻轻按下我的头,目光机警,穿过峰石间错落的空隙,望向前方。 第一百四十九章:危机 , 我猫了猫腰,亦循着千城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错落有致的尖峰间,影影绰绰的似有两道人影。 一影素白,银发如华,倾垂而落。一影弱红,窈窕纤纤,身段玲珑。两相身影交叠,背着我们而立。 远远观望着轮廓,若是没错的话,该是那位名唤未离的朱雀神兽,与那位神秘的蒙面女人。 女子缓缓坐于绣墩之上,静静望着身前竖着的那一面琉璃铜镜。 我使劲眯了眯眼,朝远方细微处瞅着,眸缝间,只依稀看见那女子倒映在镜面上的一角雪白肌肤。 她五指如破土而出的节节青笋,纤长润泽,带着几分新生的颤抖,缓缓覆上那半张脸庞,红唇轻张,继而挑着一笑。 “未离。”她轻轻唤着身侧的男子,语气如飘,柔柔散散的,像是在风中晃动,还夹有着一丝丝的受宠若惊,又道:“未离,我的脸,我脸上的疤痕好像褪了许多?” 未离正了正身,亦静静望了一阵镜中,素衣如落雪,掩映在周遭的一片璀璨晶光中,竟有几分不食烟火俗世的清绝。 他轻轻抬起手,缓缓放置于那女人的肩头上,顺势推了推力,将她视如珍宝的圈在怀里,春风春雨的温和一笑,轻轻道:“你放心,等我再找到最后一件东西,你脸上的伤痕就会彻底的痊愈了。” “哦?”女子一声疑问,轻轻歪了歪头,但见冰肌玉雪的脸庞间泛着弱弱莹光,那一对浓睫忽闪忽闪,长如蝶翼,密如丛草,“最后一件东西?那是什么?” 我用力揉了几回眼,圆瞪着,微眯着,粗粗细细的朝那女子侧脸上瞅了又瞅,可惜迷迷糊糊总是看不真切。 “这个,我自有主意,你不用过问。”未离垂眸望了望女子,几缕银发垂落,如丝丝绦绦的柔软柳条,想来看那女子的眼神也是如烟缠柳一般的柔情似水。 女子缓缓自绣墩上直起身,昏黄镜面中,一一映略过她衣裙间刺着的几簇繁花。 她轻轻转过身,望着未离。 可惜我这倒霉催的运气,好不容易等到她摘下了面纱,且又是这千载难逢的窥探好时机。方才嫌铜镜不够长且不够大,映不下她的一张脸,如今转过了身,却又被未离挡了个严严实实。 真是恨不得我全身上下长的都是人眼。 我一颗心反复锤敲了好几次,终究不愿放弃这次得之不易的机会,遂悄悄提了提步子,正想要换个风水宝地再去探看一番。谁料身子一动,便被千城眼急手快的拽了个正着。 我扭头望向他,只见他双眉深蹙,两眸中尽是严肃深沉的拒绝,只缓缓朝我重力摇了摇头。 我回他微微一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也不愿意打着他的名头再惹下什么难以收场的乱子,遂向里挪了挪身子,老老实实的一蹲,静候着其他时机。 “谢谢你,在所有人都抛弃我的时候,你还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依旧陪伴在我的身边。”两人似乎静默了许久,女子才启了启唇,语如幽兰,软软含香。 未离提手勾了勾她额前的几缕柔发,轻轻几丝笑,万分的温情,“这是我愿意的,你,才是能让我活着的希望。” 真真是一对生死相依的鸳鸯,羡煞旁人啊。 女子轻轻垂了垂首,不经意间向后移退了几寸,干干笑了一两声,言语间有几分推脱的哏巴,似乎并不想接受眼前这位痴情郎的真心告白,只轻轻道:“未离,你,你知道的,我,我......”。 那女子的后半句话尚未打磨出来,未离便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贴在她跟前,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两肩微微弯弓的抖动,语气中亦有几分请求的急迫,慌张道:“等我把你的脸医治好了,我们就走,好不好,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再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 女子静静望了他一阵,长袖悠悠晃了数几下,终于自他握得紧牢的一手中抽回了手,旋即侧过身,似乎是心有亏欠般,不敢再望他的眼睛,语气淡而平,却透着一股死不罢休的坚决,道:“未离,你明明知道,我不能走,也绝对不会走的。” 未离闻言僵立了好一阵,许久后才回过神来,双目一瞥,便一把拽上了女子的手臂,语气多粗厚,似有隐藏压抑着的滔天怒意,沉沉道:“你为什么总是执迷不悟呢?他不爱你,他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两万多年他都从未爱过你,两万多年后他更不会爱你!” 这几句话如杀人于无形中的刀刃,本来十分温婉的女子如是发了疯般,紧着一声撕心的大喝,遂重重甩了甩袖子,大力甩掉了未离覆上的手,踉跄退了几步,青丝蓬乱,一指颤抖的指向他,阴阴寒寒的几声大笑,像是自我麻痹般,尖声否决道:“不,他爱我,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爱我。你别忘了,当年他为了娶我,铺了十里红妆,在天下面前许下了怎样的诺言?” “寸心!你醒醒吧。”未离高声喊道。如阔斧劈开的喉咙,只属于求而不得的沧桑悲痛。 寸心,寸心,寸心...... 这是我第一次知晓她的名字。 我垂了垂眸,默默在心中念叨了数遍,这名字如同祸害孙悟空的紧箍咒般,每念一下,我心中就像是涌出了一窝窝,密密麻麻的毒虫反复啃咬,咬得我血肉连痛。我猛得闭上眼,强聚着意念,一遍遍的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这个名字,可这名字却像是一瞬在我脑子里扎了根般,如何也拔不掉,只能任其放肆猖狂的生长深入。 “你怎么了?”千城似是察觉到我的异常,轻轻晃了晃我的肩膀,低低的询问道。 我满脑就如同一筐纠缠的乱线,反复缠搅,都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全身上下渐而渗出了豆大豆大的冷汗,只一个劲的默默在嘴中轻声低喃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你究竟怎么了?你到底要杀了谁?”千城轻轻板过我的肩膀,替我抹了抹额头的汗滴,将我十分安抚的按在他肩边。 我忽而安静下来,一瞬冷冽,睁开双眼,瞳中却滚烫,似有用仇恨浇灌而熊熊燃烧的火焰。 忽而身前那一峰晶莹尖角陡然一裂,如冰凌裂绽,十分空旷的一声脆响,便朝下直直坠去,与地相撞时,被摔得粉碎,回音更清。 “谁在那儿!”果然,未离无比机警的一回头,话锋转冷,有杀气冲冲。 被他如此震慑的一吼,我脑中纠乱顿时烟消云散,无比的清明通透,只微张了张眼,就看到千城一脸冷寂,竖耳听周围声响,一双眼来回波动。 我侧头一望,正看到未离踩着静静悄悄的步子,正一点一点的朝声音传来的地方靠近,也自然就是我俩蹲躲着窥人谈情说爱的老巢。 我当即也来不及再细想方才自己这一番十分怪异的反常究竟是撞邪撞到了哪根神经,只视死如归的朝千城望了望,坚决一点头,正要直起身独自面对即来的暴风骤雨。 毕竟千城本与此事无任何瓜葛,只是看在与我之前尚存的一些稀薄情分上,这才不图回报的为我引了趟路。若再平白无故的连累他,连我自己都十分过意不去。 谁料身子刚刚起了个头,他却将我急急用力的一拽,复重新拽回地面上。换当的空闲,他却取而代之的直直一立,毫无畏惧的迎上来人的视线。 第一百五十章:绝命誓言 , 千城轻轻迈出步子,提腿时轻轻挨踹了下我的身子,示意我不要随意出声,便大大方方的从我身前走开了。 “是你?”未离的脚步声自我身前不远处戛然停止,他望了望千城,语气间有几分不善的冷厉。 “你来这干什么!”那女子扇袖一过,转眼已飞落于未离的身侧,语气中更是尖锐生刺的不善。 千城目光如炬,炯炯定定望向女子,身子一阵僵,像是看到了什么震惊物件般,久久都没有回过神。 “你来这里干什么?”未离自千城呆滞无神的脸上一瞬打量,语气淡淡。 “哦。”千城嫣若桃李的嫣然一笑,斜斜眺了眺眼,复又上前迈了几步。不急不乱的派头做的十分足实,万看不出有半丝纰漏,只淡淡答道:“父王前几日在朝中宣布,说要招募能人,为壮我魔族,攻伐天族做准备。我素闻父王待两位万年来彬彬有礼,想是两位的确过人的本领,才能有此殊荣,特地前来请教,敢问阁下是否还有结识的其他能人异士?” 我暗暗感叹,千城说谎话不费笔墨的本事可真是一绝。 我竖耳细听着身前动静,但听两道脚步渐而逼近,该是未离与那位女子又凑来了几步。 果然,老天爷还算公平,总是让我还不算迟的尝到了一丝甜头。依照方才的脚步声,那女子该是与我离不了几步远,这正是一睹芳容的好机会。 我暗暗定了决心,偷摸着垫了垫脚,身子前倾,双眸勾勾的透穿过一柄柄如琉璃般通透的错杂峰石。眼风过处,但见不远外那并排而立的两道人影,遂小心翼翼的探了探身子,将两眼目光慢慢抬高。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张脸。 眸光向上,划过那一身素花抱团的水红色衣裳,那张脸不偏不倚的映进我双眼,一瞬间,将我所有的意识皆打散成沫,溃不成军。 月上眉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轻波慢漾,微怒轻嗔,鼻上晶润如玉,玲珑小巧之下,那红唇微斜,正挑着一抹极其冷淡的笑意。 一眉一目,无一不是我。一颦一笑,又无一是我。 怪不得方才千城望见这张脸时,是那样呆滞震惊的反应。 我亦愕愣在原地,本有着心理准备,可当身临其境的面对时,神智间还是一片空空如也,甚至都忘了如何去呼吸,仿佛时光就此一刻全然静止。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我弹了弹几个指头,似乎才有一丝回过的知觉,双眼恍恍,周遭景物开始自眼中模模糊糊的翻腾。我缓缓抬起了一只手,五指摊平,五指冰凉,渐而覆上我的脸,一寸寸的抚上一遍。 那个女人,真的与我生得丝毫不差。 我极度震惊,心中平起一**的苍澜,脑中木木无感,双腿一软,便朝后栽坐过去。 “是谁!”那女人的声音如能穿透黑暗的利刃,卷着料峭的寒风,直直窜进我的耳朵里。 我直起身,心中隐隐有怒火燎燃,只缓缓踏出步子,双目如水,纹丝也不动的朝他们冲撞过去。 千城回了回身,与我擦身的刹那,神情焦急非常,暗暗扯了扯我的衣袖。 事已至此,我心中困扰许久的疑问已有几分略摸的清晰,已顾不得再去理睬其他。 这一桩桩的纷杂错乱终于渐渐撕出了个口子,终是有些明朗。凤衣的死,我思来想去,疑点重重,且每一点都指向面前的这个女人。 画骨术已经早早失传,这四海八荒中,没有人会耗费心机的幻成我的模样,如此苦心积虑的要让一个要身份无身份,要地位无地位的小仙死无葬身之地。除了她,也只有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于我。 “你杀了凤衣?对吧。”我静静走近他们,心中静沉如石,步履平稳,两眼定定,十分肯定的问道。 未离望见我,轻轻蹙了蹙眉,有些稍微的讶意,一脸冰冷的不悦。那个女人却故意勾高了唇,冷冷笑着,双目媚寒,斜斜觑着我,嗤笑无声,那两眼中满满腾腾装得都是鄙夷傲气。 她自前一步移,脊背笔直,从未拿正眼瞧过我一瞬,仿佛她是这世间的高贵优胜之最。 “你说的没错,只可惜,你明白的早,或是明白的晚,都没有什么意义。”她轻轻笑着,似乎未将我放在眼里般,承认得颇为利索,一字一句轻松无比,夹着丝丝裸露在外的深刻嘲讽。 那本是张如花一般的脸,原来也会绽放出如此阴毒恶寒的笑。 我纵有千万斤秤砣压按住心中的火气,如今也觉肺腑间滚滚的一阵沸腾,怒火中烧,身子渐而轻飘,双眼昏昏,像是胀出了一层蒙蒙的水汽。我上前一步撕住她的衣裳,恶如扑食的山林野兽,恨不得将她一片一片的啃咬下来,双目欲裂,哑着喉咙嘶吼道:“你把凤衣还给我,还给我!听到没有,要不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她轻轻弹了指头,黑气拢过,便将我缠得一退。千城自身后恰准时机的搀了我一把,才让我无比沉重的身子渐渐稳住。 她勾着唇,面色冷寒,继而拈出两根细指轻轻掸了掸那衣裳间被我抓挠出来的痕迹,极其嫌恶般,又抬眸望着我,语气间恶意猖狂席卷,冷笑道:“同归于尽?就凭你?你没有那个资格。” 我轻轻推开千城,强强站定,目色汹涌的对向她,语调生出满满凄厉,不自觉的扬高了几分,“你为什么要杀凤衣,你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为什么要杀她?”她朝我侧了侧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几声冷意,双眸眯起的刹那似有杀戮一现,只冷冷反问道:“为什么要杀她?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她是与我无冤无仇,可偏偏你非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所以没办法,为了能让你生不如死,我就只能杀了她。” 原来。原来。 原来这一切的源头还是在于我,我没有亲手杀了她,却也借刀杀了她。 我身子瘫软,只靠着千城手中那几丝绵力支撑,奈何再大的力道,也把握不稳如今我这颗上下沉浮的心。 我想哭又哭不出,万千自责一并憋在心中,脸上干涩,眶中空洞,只低低笑了几声,呜呜咽咽,凄凄凉凉的,似乎连空气都是这世间至苦的味道。 是我害了凤衣。 一心要为她报仇的人,却是害死她的真正凶手。 我正失神间,五指弯弯,勾着夺命的急风,直直挟于我脖颈间,渐而紧紧收力。我缓缓抬起眸,正望向她那一双氤氲着重重恨意的双眼。 我几度以为,那张咬牙切齿的脸,那张我此生不能再熟悉的脸,杀死的凤衣的时候,该会是怎样一番的表情。凤衣在临死之前,看到这张私交甚好的故友脸,又该是如何的心痛? “这辈子我死了,这世上但凡还留着我的一丝魂魄,就还有我的下辈子,下下辈子。这生生世世中,我都不会放过你,我都要让你生不如死。”我瞪大眼,瞳中血花弥漫,轻轻咬着牙,自那一道细细的喉咙缝间将这一字字染有鲜血的毒誓吐出来。 那女人的双眸如着了火。 可她不会知道,我全身上下都像是在燃着烈火,且每一朵火苗,都万分渴望的想要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烧成灰烬。 我轻轻闭上眼,神识闭闭合合间,三魂七魄皆变得有些飘然的扭曲。 上尧君。 上尧君。 我本以为你是这世间上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却没想到,到头来,骗我最深最重的,却是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亲者快,仇者痛 , “你醒了?”一声轻柔,夹带着难以言说的欣喜。 我缓缓睁开双眼,眸缝开阖间,眼底的那一片无尽黑暗渐渐冲涌进了暖暖的光亮。 “这是哪儿?”我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只觉得身上力气枯竭,仿佛被抽干殆尽,是万分的疲惫不堪。 千城小心翼翼的将我自床上扶坐起来,轻声问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我扶了扶昏昏胀胀的脑袋,蹙眉闭目间,方才的那一幕触目惊心仿佛就刻印在了眼皮前,满满当当的充盈交织着,都是凤衣穿着嫁衣时那一身淋漓的鲜血与那个名唤寸心的女人嘴边噙着的那一抹猖狂可恨的胜利。 “她在哪儿!她在哪?我要杀了她,杀了她!”我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发了疯般,双目生火,狂狂癫癫的推搡着千城。 “小七,小七,你不要这样,你冷静点,好不好?”千城两手一圈,将我拢紧,不躲也不避的受着我七手八脚的捶打,仍旧温声劝慰道。 可他却熄灭不了我满腔的仇恨,那是超脱于痛苦之外的一种麻木,连我自己也无能为力。 千城的声音终于不再轻柔,像是被激怒了般,用了极大的力气将我狠狠地推开,就如同是在掸落一粒灰尘。他直起身,狠狠甩了甩袖子,有袖风扇到我的脸上,递来一瞬的冰凉。 “呵,你若是想去送死就去送吧,我也奈何不了你,但我会很后悔把你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救出来。”千城冷冷瞥向我,仿佛那双唇一张一合间吐出的都是锋利的冰凌。 我摊倒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聚不出一丝薄力,可两手却紧紧攥死了身下那一片锦被,直握到骨节泛白。 千城一倾身,猛然捏紧了我的下巴,仿佛要将我捏碎一般。那双眸子如冷月寒锋,阴阴的盯向我,却好似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不屈力量,唇角轻勾时,沉沉道:“与其要白白的去送死,还不如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把伤害过自己的人,一个个的全都踩在脚底下,狠狠的折磨他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又贴我近了几寸,嘴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如毒如蛊,森森暗暗的,如毒蛇吐出的咝咝黑芯,一并渗进那两眸黑暗里,缓缓与我道:“你说说,我方才讲的这个主意是不是更畅快人心?” 我一动不动的盯向他,渐而眼角润润,似有几滴晶莹顺流而落,自脸庞上划出一道道凉痕。 他轻轻将我松开,直起身,拂了几拂袖子,纤影幽幽,背于日光深处,淡淡望向我,淡淡道:“你好生的想想吧,是要亲者痛,仇者快,还是要亲者快,仇者痛。” 我望着他夺门而出的背影,双目恍恍,渐而就笑了,也辩不出这笑声中究竟是人生里的哪一种味道。 千城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不应该就此莽撞,白白的前去送死,我的确要强大起来,让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只是那句亲者痛,仇者快,却不该对我而言。 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人会为我难过伤心。 ...... 我轻轻推开门,几缕暗暗的斜阳余晖携着风的凉意扑面而来。 殿外不远是一处凉亭,亭外正对着晚阳草树,那一潭幽碧上似有金鳞浮动,有几朵稀稀的莲花随意的开在各处,临水落瓣。 千城坐在凉亭内的长凳之中,一脚踏入凳上,一脚挨地,一手撑扶着额头,望着亭外残景,一手端握着一壶酒,时不时的往嘴中大口小口的灌着。 我缓缓走过去,步子轻轻,他那一番醍醐灌出的答案,哪怕我明知道那几句话是一把刀,会一字一字的刺在我的心口上,我也想再听一遍。 我竟无丝毫察觉,原来上尧君已在我心中扎了根,且位分是如此重,重到我会为他的谎言受伤,且伤得伤痕累累。 “你要回九重天?”千城如赶趟般紧赶着问我一句,旋即语气更慌,又迫不及待的问道:“你会一直留在九重天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想起往日在紫栖宫的种种,又想起上尧君一次次危难中的出手相救,果然往日是往日,今昔是今昔。话音中也不自觉的夹上了丝丝冷笑,尽数是对我自不量力的嘲讽,“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如果能一辈子留在九重天上,也算是上天待我的一种恩惠,呵,只是如今,我更觉得那是一种侮辱。” 第一百五十二章:星月故事 , “为什么这么说?”千城回了回头,语气间已有几分平缓。 我苦苦笑了几声,长长呼出一口气,面上是如释重负的淡然,心中却痛得揪成了一团,缓缓道:“我太容易轻信他人,可能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是有目的的,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帮助你。” 千城闻言,平淡的双眸中却凭空荡出了几丝细细的波澜,干干弯了弯唇,却笑的脸色煞白,只不着痕迹的错了错视线。 “我走了。”我静静望着他。 “那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如果我想见你,要去哪去找你呢?”那声“走”字一出口,千城的语气又有几分急躁慌乱,紧张兮兮的定定凝望着我。 我看向他,目光浅浅飘飘,自他脸上游走了一圈,只静静立着,对他这十分反常的举动满脑子揣摩臆测。 方才还口口声声的说不愿与我结交,如今一听说我要走,怎么又是这般依依不舍的模样? 千城似乎也在我这双上下打量的眼睛中看出了几分怪异,遂收了收自我身上徘徊着的目光,掩饰极好的退移了两步,两手抓扶着亭上栏杆,双目幽幽的望向亭下那一潭碧水。 我侧了侧身子,立于他身后。 他那袭银灰纱袍被风吹得洋洋洒洒,仿佛是散在空气中一缕缕孤独的长烟,又仿佛下一刻便会无比寂寥的散开。 “方才你不是说过吗?要亲者快,仇者痛,要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才能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生不如死。”我咬了咬牙,一字字都是血和泪的铸造,恨到极处,心中却沉静无比,又缓缓道:“曾经我与昆仑山的元始天尊有过一面之缘,他曾说过与我有师徒的缘分,我决定去那里拜师,成为你口中那个强大的人。” 千城轻轻点了点头,仍幽幽望着亭下那一潭碧水,语气轻轻,裹着几分沧桑的惘然叹气,道:“走吧。” 我朝他颔了颔首,放低了步子慢慢后退。 ...... 踏上祥云,一路奔去天宫的路上,越逼近,我的心中竟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 我很想知道上尧君为何要骗我,又害怕知道上尧君骗我的原因。 不知不觉间,只一个他,便将我心中所有的角角落落都压坠得满当。 我满心满脑的设想着,上尧君会是如何云淡风轻的将我骗耍的团团转,上尧君和那个名唤寸心的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上尧君为什么要骗我?正纠缠之际,目光悠悠的自下界一瞥,正望见灵界的方圆地域。 我虽与寸心从未面对面的交过手,但每次近她身前,都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一股强力的压迫,想来她的法力该与大师兄差不了上下。此次一去山高水远的昆仑山,我并不想练就一身旷古绝今的好法力,只想学个大差不差,能足以让那个女人惨死在我的剑下就已经足够了。 我就算死了,也在所不惜。 凤衣的这桩仇怨,我等不及,也不想等,等来等去只会徒添煎熬。 我已然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这样一来,只不过是撑着个念头再多活几日,怕是一旦报了仇后,便不会再有以后了。 我自云头上落入地,远远的望了望灵界,突然间很想再去见重涧最后一面,如今还能看到我身边的人平平安安的活着,那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幸而重涧曾经带我走过那条通往灵界的暗道,如此一来,既能掩人耳目,又不落人闲话,该是万分妥当。 暗路尽头,正是那片星月夜。 抬眼望去,那月华如银纱,倾落千里,星辰入夜,风露立于宵。朦朦柔光下,地上那一毯毯的暗绿草地上,盛开着朵朵繁密的蒲公英小花,点点萤黄,似铺洒了一地的星星。 回忆,回忆。回忆越美好,越像是一把刀,将往日那个无忧无虑的我一刀刀砍得面目全非。 我静静站着,将那些美好的以前一点一滴的在脑海中抹杀。 “小七?”一声弱弱的呼喊自身后远远的传来,带着稍纵即逝的颤抖与不可置信的惊喜。 我缓缓回过头,只见胧胧月影下,那一袭长影独立,红衣如火的燃烧着,那该是这世上最灿烂的颜色。 重涧,好久不见。 我微微笑着,相隔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感觉到他那脸上聚在一起的表情是如何的波涛汹涌。他急急向前迈了一步,步履急促间,红衣如烟一逝,转眼已近于我身前。 “小七。”重涧静静望着我,月色漓漓,光华如水下,他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蓄满了悠悠晃荡的水纹,似乎比这天上的任何一颗星星都要璀璨。 “小七,真的是你。”他十指颤抖的握上我的双肩,渐而收紧,双手用力间,便一把将我拢进怀中。 我依旧静静的站着,不推不躲,姑且让他抱上一抱。因为我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活着见到他,这数年来所有的深情厚谊,所有的美好回忆,就从这一刻开始,也慢慢成为埋入地下的一把黄土。 似乎许久之后,他才轻轻放开我,满脸都是如孩子般激动难持的洋溢笑容,“小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轻轻笑了笑,心中平静,只淡淡望向他,平声问道:“你能陪我坐下来,看一会儿星星吗?” 重涧连连点头,扯起我走到不远的一处山坡上,用手指为我比划出了一块中意的草地。 我轻轻坐下来,他亦随着我轻轻坐下来。 头顶繁星万点,花好月儿圆圆。 重涧抬头望着天上星月,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转过头,静静望着我,两眼脉脉,似乎盛满了清晖月光,“你要不要听听这片星月夜的故事?” 我亦望了望他,又抬头望着头顶这一幕月色静谧,问道:“这天空上的星星月亮也有故事吗?” 他轻轻笑了笑,目光一瞬深远,两眼明明正看着我,却又不像是在看着我,眸中一瞬凄暖交叠,顿了一顿,才轻轻与我道:“有,只是有些故事太过凄惨,这世上没有人再愿意谈及当年那段往事罢了?” 我疑惑的望了他。 他勾了勾唇,自我视线外缓缓扬起一根手指头,指着天上的星星月亮,语气和缓,挂带着浓浓的凄凉,道:“很久很久之前,有两个人相爱了,他们爱的深,伤的更深。” ..... 那个男人是灵界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名唤重轩,而那个女人是魔域中名义上的千金公主,因是侍女所生,处处被人排挤,名唤蒲儿。 那一日,天空初雨,一碧如洗,有繁星点点如碎,也挂着明月千里照人归。 重轩年轻气盛,不巧与几个好友多喝了几杯酒,借着冲头的酒劲,他为了要证明自己的确有能担重任的大志大勇,便偷偷的潜入了魔界中,并发誓非要取来魔宫中有重兵把守的那一瓶星月露。 传闻这星月露是用七十二种奇花粹炼而成,并收以每闰年时,每月十五的月光为引,历经十一万年,才练就出了这小小一瓶,能解百毒,能补残魂,是这四海八荒中名噪一时的稀世珍宝。 魔域本就道路分叉众多,且按迷阵排列分布,无论仇人还是陌客,自进了这片区域中,无一例外,都摸不着南北。当日重轩孤身一人闯了进去,这酒气上头,迷迷糊糊的走了半道,便不知不觉的绕到了一处简陋的小院子里。 第一百五十三章:星月故事(二) , 重轩大概没有想到,他不经意间走错的这几步路,却是这辈子最想忘记,却又最难忘记的一段回忆。 那夜的星辰成河,那夜的月儿圆满。 他三分酒气上头,晕晕眩眩的闯进那一方院子中,东倒西歪的来回几踩。 “喂,喂,你哪来的?干什么呢?”月夜之下,几声泼辣的尖叫自茅屋内传来,紧接着便从门内直冲冲的迎来一个女子,大脚大步的如风疾来,手中还挥横了根手臂粗的长木棍。 重轩闻声回头,酒气微醺,和着清清凉凉的空气。他望向远方时,双眸间都似乎胧上了一层撩人的缠绵月色。 那女子来势汹汹,手中一根木棍使得万分灵活,悠悠自半空一抛,木棍急速旋转间,倏忽一落,一端便已抵准他的喉咙,另一端已牢牢握于女子那一只看来不是很细腻的手掌间。 女子笑的锋利,带着微微自得,挑眸的瞬间,手中木棍自上稍稍一扬,正抵高了重轩的下巴。他猝不及防的一抬头,双眸间便映出了眼前那一张似乎比满天星斗还要璀璨美丽的脸。 这不经意的一刻,重轩的酒已然醒了大半。 他怔怔望着女子,静静无言,似乎全然不晓得自己如今正命在握他人之手中,似乎自那双落满星辰的眸子中愣了许久许久,他才恍惚有些清醒,两片唇张张合合,只觉口干舌燥,哑然难言。 千言万语也及不上这一刻的静谧,月下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说!你是谁?为何闯进我院子!”女子恶狠狠的瞪一回眼,目光尖锐,将他从头到尾的梭了几梭,语气中凌厉干脆,三句三问,透着一股子粗糙的爽快。 被这一吼,重轩才微微回了回神,身子却僵得一动也不动,直愣愣的一站,话由心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道:“敢问姑娘?可曾婚配人家?” 女子一瞬眉张目瞪,似是一声惊雷砸在了头顶,面红耳赤的几通变幻,以为这是哪个处处遗情的登徒浪子,心中更恼,旋即手中木棍拼尽力气的急急一挑,便一把将重轩毫不客气的掀翻在地。 那女子名唤蒲儿,是魔界的公主。 按照修为而言,重轩的法力远在于蒲儿之上,可他却连半丝反抗也无,眼睁睁的看着那女子的红唇一点点怒咬,那一根木棍如栓捆人心的情锁,将他不费余力的打倒在地。 也许,这便是一见钟情,热烈,赤诚。如那夜的繁星皎月,日后生命中的每一个静谧的夜晚都将会成为当初可有可无的陪衬。 次日,重轩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眼缝外透来光亮,映入面前立着的正是那一袭倩影。他满心欣喜,微微动了动身子,却发现半丝也动弹不得,垂头的一瞬,只见自己周身上下横七竖八的被一捆捆麻绳五花大绑着。 这区区绳子奈何不了他,只是能奈何他的是眼前立着的那个人,他渐而停止挣扎,一时再也不想挣脱这绳子,就仿佛这是他们唯一能联系上的羁绊。 他舍不得挣开,更不愿意挣开。 “姑娘。”重轩抬起双目盈盈的笑脸,轻轻唤道,态度是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又笑道:“不知在下是哪里得罪了姑娘,竟招来了姑娘如此别具一格的款待。” 他眉目含笑,语气温婉,这在蒲儿看来,恰又是言谈滑头的另一种深刻体现,于是这登徒子的高帽子便实打实地又往重轩头上扣了一顶。 蒲儿昨晚的火气仍苦苦憋在心里,尚未消散,如今再被他这油头滑脑的笑容一激,更是窜窜的燃烧起来,手中棍子一起,便往重轩身上狠狠敲了一棒,口吻严肃,怒道:“言辞肤浅,你竟还不知错。” 重轩正属年少,本就轻狂,纵使被亲爹亲娘无缘无故的骂了一通,也会顶上几句硬话,更何况是面对眼前这位互不相熟的姑娘。这一棍羞辱,亦让他的心中燃起了几点火星,语气亦十分冲撞的迎过去,喝道:“你一个姑娘家,血口喷人的好生厉害,怎么能莫名其妙的给别人定罪呢!” 他这不知轻重的一吼,将蒲儿满腔压抑着怒火生生轰了个散,只余下了满腹心酸委屈。她双目盈盈闪闪间,似有泪花悄然绽开,只望了一眼重轩,便转了身,飞速的跑出了门。 重轩望着门外那一缕渐渐残没的背影,心中万分懊恼,也依稀漫上了几丝绞痛,两臂轻轻自外一震,灵力涌动间,身上缠捆着的那几股粗绳便碎碎零零的脱落下来。 他直起身,脚步慌乱,心也慌乱,亦朝门外跑去。 一脚刚踏出门槛,正见那一着粗布麻衣的背影正孤零零的蹲在院中的那一片草地上,隐隐递送来弱弱的抽泣声,随着两肩削瘦上上下下的起伏颤动着。 重轩自小含着金汤匙出声,见惯了细布锦衣的他,赏惯了莺莺燕燕的他,第一次觉得,身前这袭无比简陋的背影,是老天送来他身边那一朵与众不同的花,可以时而蛮横硬气,也可以时而脆弱易折,也需要保护。 他想保护她,竟还动起了生生世世的念头,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重轩提起脚步,踩地轻轻,缓缓的靠近她,立于她背后,顿了几顿,才轻轻柔柔的道:“别哭了。” 她却哭的更凶。 他又轻轻上前移了几寸,缓缓的朝下望去。 面前那一方绿油油的草地上长着几朵黄色小花,虽不像什么名贵花卉,但开的倒也十分别致灿烂,只是都东倒西趴的歪侧着,恹恹欲死。她那双略显粗糙枯黄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抚弄,与万分无助的颤抖,轻轻覆上每一朵奄奄一息的花瓣,一点点的扶立着折断的花茎。 重轩脑中悠悠回想起昨日醉酒后绕进这院子中的一通踩踏,心中已有几分了然,如此一来,更是愧疚满满。 他轻轻摊开手,五指微弓间,掌心便飘腾起了灵力聚出的萤光点点,继而反掌一压,银白色的光点翩跃,如自天而落的万点星光,缓缓消溶于那一方草地之上。 顿时,如旱地落了甘霖,枯木遇逢春意。那方才还奄奄一息的一朵朵小花如复苏一般,残枝断茎,枯叶落花,一瞬间竟全都原原本本的长到了原位之上,生机勃勃,宛如新生的鲜活。 蒲儿大瞪着眼,望着眼前这一派景象吃惊,连着用手揉了好几回眼,才肯相信那几朵正灿烂开着的小花不是幻觉,兴奋至极,便破涕成了笑。 她缓缓扬起头,那一张仍挂着深浅泪痕的脸上笑意灿烂,似乎比地上那一簇簇盛开着的花儿还要明媚,那笑容像是太阳韵厚的薄光,直击入重轩的心底,他怔怔立着,心意如水,不由得漾了几漾。 “这是什么花儿,开得十分别致,又十分灿烂,我以前从未见过。”重轩自她身边,缓缓蹲下身,目光柔和的望着草地上那一朵朵延伸的盛绽。 一向粗枝大叶的他,第一次觉得,以往放都不放在眼中的几朵野花竟也能孤芳自赏,还开的如此灿烂美妙。 蒲儿侧头望了望他,目光中已有几分渐而柔和的暖意,又伸出一只手来,五指悄悄,细腻入微的轻轻拂过草地上那一朵朵盛开的黄色小花,满目都是溢出的幸福微光,缓缓道:“这种花名唤蒲公英,是我从人间带回来的,可惜魔域中有太阳照到的地方不多,这花离了太阳,就很难生长。这几朵还是我好不容易才养成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星月故事(三) , “那既然这种花在魔界中这么难存活,你为何又千辛万苦的去种呢?”重轩侧头望着她,万分不解。 蒲儿两眸含笑的自他脸上轻轻一过,再转目满是憧憬向往的望着草地上盛开着的一朵朵,微微弯了弯唇角,眼角眉梢都似乎染上了些温柔,轻轻道:“因为这魔域中太黑暗,我见不到阳光,就只能去努力的寻找一些能替代阳光的东西。”她说着挑起一根手指轻轻拨了拨那密密碎碎的萤黄花瓣,笑意更浓,却夹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寂寥,“你看看,它们一个个生的那么卑微,那么不起眼,却又开的这么灿烂,这么温暖,一小朵一小朵的金黄,是不是很像太阳的颜色?” 重轩静静凝望着她,想起昨晚那般铜墙铁壁的伪装,再与如今发自内心的脆弱一比对,心中更是怜惜。 蒲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柔软褪尽,那一张面皮上只余些不容亲近的冷恶。 这花开花谢的一刹那,她仿佛变了一个人,重轩却仿佛丢了一颗心。 蒲儿自草地上利索直起身,又展了展裙下压出的褶皱,重轩亦随她站起身。 “谢谢你,若不是你的话,我养花养了这许多年的心思,恐怕又要白费了。”她淡淡望着重轩,眉目间再没了方才那望花一笑的温柔,只余下些岁月磨合的老成与淡漠,令人十分心疼。 重轩敛了敛双眸中的那几分怜悯爱惜,他晓得,外表坚强的她,一定不喜欢博取任何人的同情,只是淡淡笑了笑,分外诚实道:“若不是昨晚我闯进了你的院子,不小心踩到了这几朵花,也不会有今日的事情发生。所以你不必谢我,救活这些花也是我分内中的事。” 蒲儿异常惊讶的望向重轩,仿佛自他这般纨绔口中说出这番话实属震天动地的行为,彼此愣了半晌后,她脸上才依依挂上了些欣慰神色,言语间也多了几分亲近,问道:“魔域的法力一向噬力强大,若我用法力去照看这些花,也会对它们造成或多或少的损伤,可你的法力却能救活这些花,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说着忽灵忽灵的扇了两下长睫,双眸一眨一眨间如跌进了满天星河。 一如那晚月华下的惊鸿一瞥。 重轩似乎看痴了,木木笑了两笑,动了动嘴,低低支吾了一两声。 蒲儿却忽然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的问着,时而拧眉,时而沉思,道:“对了,我以前怎么没有在魔族中见过你?我瞧着你不像是魔族人,你是打哪里来的?来魔族干什么呢?” 重轩脑中一轰,忽的想起此行魔界的根本目的,面上几分踟蹰不定,正左右烦恼着究竟该如何答话。 若说此行前来魔族,是为了盗取星月露,想必芳心还未得,人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可若是撒个谎,又显然不是君子所为,他日纸里包不住火,又是一场棘手难事。 思来想去,真是无限烦恼。 正纠结之时,院中大门外忽而传来了一阵声势颇大的敲门重声,砰砰的一声声传来,将蒲儿那张小脸搅扰的几近无色。 她大力推搡着重轩,将他不容拒绝的推进屋门里避退,边推边急急的小声道:“快,快进去。无论待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一定不要出来,听到了吗?” 重轩半疑半懵的被推进屋门中,屋门“吱呀”一声关上的刹那,大门“彭”的一声急响,开得宽敞,一位相貌刁钻的高个儿女人双目自院中张望一番,两眼如锣,狠狠的一瞪,便威风八面的携领着身后的两个仆女进门而来。 蒲儿垂下头,面色淡淡,福了福身子,唤了声,“落云姑姑。” 那位落云姑姑高高吊了吊三角眼,自蒲儿身上轻蔑瞥了瞥,从鼻中冷冷哼出一声,语气无比尖酸刻薄,道:“明日魔宫中有场宴会,三公主有几身新做的衣裳还未过水,就劳烦小公主您代劳洗洗了。” “小公主?”重轩自门缝间收回视线,喃喃低语一阵深思。 落云姑姑话音一落,其后一左一右跟着的两位仆女立马埋头上前,将各自手中端着的两大盆五颜六色的衣裳置放在蒲儿跟前。 蒲儿微微一笑,轻轻颔了颔首,全然无了半点泼皮霸道的样子,只淡淡道:“我记下了。” 落云姑姑挑了挑眼,脸上几丝得意漫来,狗仗人势的嘚瑟一笑,又指了指木盆中的几件衣裳,高了高音调,故意刁难道:“这几件衣裳的料子是魔王亲自赏的,据说是拿西王母园子里的奇花异草漂染的色儿,可珍贵的紧哪,洗好之后,为保证色泽的鲜润,只能用弱弱的折扇风催干,知道了吗?” 蒲儿自袖下紧紧握了握双手,复又展展的松开,面上仍挂着些与世无争的怯懦笑意,抬了抬头,恭敬道:“谢谢落云姑姑提醒,我一定按照您老吩咐的来。” 落云姑姑见她如此乖巧,且说话又如此中听,脸上也渐渐抹上了些被拔高地位的自得,遂万分亲热的笑了笑,一把拉上了蒲儿的手,拍了几拍,好气叹道:“好姑娘,你也不要怪我要求甚多,实是主子这样吩咐的,我也没办法为你说个情。想你也算是魔族堂堂的一位公主,可却与下人身份相差无几,要怪,就怪你那个不争气的娘吧。” 蒲儿垂着头,弯了弯唇,似乎费了很大力气般,朝落云姑姑福了福身子,装作一副胆小怕事,虚心受教的老实样子。 落云姑姑见她如此识时务,不由得更加得意,一张脸上快要笑开了花儿,又虚情假意的安慰了几句,便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蒲儿这才正正抬起了头,盯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双目如刀,冰冷锋利,仿佛下一瞬便会出鞘。 重轩一见那三人已然离去,遂奋力踹开了门,满腔都是压抑着的怒火,急急奔走出来,终于忍无可忍,便想要冲出门去,好好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婆子教训一通。 擦肩而过的刹那,蒲儿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你的勇敢呢?你的无所畏惧呢?你怎么不拿出来昨晚上你待我的那股子泼辣?为什么要白白受这种委屈?”重轩回过头,定定凝向她,气的双目通红,青筋暴起。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被欺负刁难,他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愤怒。 蒲儿轻轻摇了摇头,许是从未被人捧在手心中呵护,如今重轩打抱不平的强出头,愣让她的眼眶外湿了又湿。 重轩见到她这般样子,任凭有多大的火气,也再难表露出来,只觉心中突然而来的一无是处,甚至都不能为她遮挡一丝雨,遂反掌握紧了她的手,轻轻问道:“你不是公主吗?既然是公主,为什么还要受他人使唤?” 蒲儿勾了勾唇,浅浅一笑,双眸一弯,便有两行泪滚落下来。她静静望着重轩,缓缓道:“我是公主,却过着连下人都不如的生活,就因为我是个公主,我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亲情,也失去了最想得到的东西,自由。” 重轩望着她,心中一阵揪疼。 “魔域里处处都是冰冰冷冷的,没有一点点的温度,我见不到我的娘亲,我的父亲又不愿意看见我,我想要光明,也渴望温暖,可陪我的只有这些蒲公英,我相信,那一定是太阳的颜色。”她嘴边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比那夜的月色还要朦胧。 ...... “那后来怎么样了?”我若有所思的望了望天边圆月,又扭头望着重涧。 第一百五十五章:选择 , “那后来又怎么样了?”我若有所思的望了望天边圆月,又扭头望着重涧。 “后来?”重涧双眸悠悠,溶进这无边月色里,静静眺望着远方,又缓缓与我道:“后来,他们在一起了。” ...... 重轩得知,那女子名唤蒲儿,是魔域中最小的公主。只因一日魔王醉酒乱性,临幸了魔后宫中的一位婢女,那婢女便是蒲儿的亲娘。 蒲儿打从娘胎里生出来的那一刻开始,魔王便下令将那位婢女关进了无人涉足的冷宫中,就因为魔王心中那一点顽固的尊卑私欲,自蒲儿出生后的两万余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 若是一个女人无权无势,还不得丈夫的欢心,那她所生的孩子自然也是重蹈她的覆辙,再是只凤凰,一旦落魄,也不如鸡。在这魔宫之中,几乎所有的王公贵胄都不晓得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出身的公主存在,慢慢地,好像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她本该是一位千金之躯的公主殿下。 因着其他公主隔三差五的生事,她过着连仆人都不如的生活,用她的话来讲,便是没有阳光的日子。 “你跟我走吧。”重轩轻轻执起她的手,用掌心的灼热温度将她牢牢锢住。他想到了远走高飞,也愿意与面前这个女子远走高飞。 蒲儿双眸蓄泪,静静凝望着他,心慌的颤了几颤,明明动了心,有了情,低眸的刹那,却大力甩开了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两手紧紧攥握着衣角,埋着头,声音低低道:“对不起,我,我不能走。” “为什么?”重轩自前一跨,压若层云的立于她眼前,两手紧紧覆上她的肩膀,撼动着晃了几下,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失落心痛,恳求着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待在这里受苦,你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蒲儿闻听到如此情真意切的诺言,脸面上一怔,心中热烘烘的如是照进了太阳的光,眸中晶莹晃动,缓缓滑出几行清泪,只咬了咬唇,万分决绝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重轩纵有拔山力气,此话一出,也令他心痛的几抽,两手一时松,便自她肩上脱滑下来。 蒲儿动了动手,欲要搀他一把,弱弱一扬又垂回原处,紧着握了几下,轻轻道:“我娘还在这里受着苦,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重轩扬起头,双眸黯淡中渐有了些细弱星光,如烟火弹指一过,转而又归于一派死寂。 他是一个灵族人,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并且还发了疯一般的想要完完全全的占有她。 上古时期魔灵两族宿怨极深,自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起始,魔灵两族便是老死不相往来,更别提通婚一说。 魔域中人不看重这位公主,将她看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若蒲儿真的愿意和他离开,他虽不能保证蒲儿能顺利的嫁进灵族,但他却能保证一定能给她永远的幸福。可惜,她太情深意重,仍旧心心念念着那个在魔域冷宫中禁着的,从未逢面的母亲,只是他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蒲儿,可若想要从冷宫中救出她的母亲,想必是难如登天。 “你走吧。”蒲儿静静望着他,眶外泛红,眶内盈盈,掬着抹极浅的笑容。这极其不易察觉的隐忍与平淡却尽数撞进了重轩的视线里,令他心中平起一阵阵酸疼。 这一刻,他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将面前这个本该如太阳一般灿烂的女子带出这所黑暗的牢笼。 “蒲儿。”重轩轻轻唤了声,又道:“我本是一个江湖上的游仙,因家中老父中了奇毒,药石无医,此来魔界,正是为了盗取星月露。” 他晓得,依着蒲儿的品性与孝道,她一定会不计后果,来帮他这个忙。 若是蒲儿助他成功盗来了星月露,他既可以拿回灵界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日后也可借用此事在魔域中大做文章,渐而散播偷去星月露的始作俑者就是蒲儿。如此一来,纵使魔王不追究事关蒲儿的谣言,但人言可畏,唾沫星子一多,蒲儿也自然会在魔域中无立足之地,便会顺理成章的跟着他。他正好可以赶得上这个空闲,既能将蒲儿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又能把魔域好好的戏弄一番,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蒲儿惊得大瞪着眼,待对上他那张诚实真挚的脸,面色上渐而有几分和缓平淡,只定定望向他,眸中酝酿着万般复杂,万分冷静道:“你明明知道我是魔域的公主,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你难道不害怕我一旦说出此事,你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吗?” 重轩亦回望着她,眸波千顷,在她身上缓缓荡漾。他微微弯了弯唇,笑的苍白,只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怕,你不会的。” 蒲儿皱了皱眉头,走近他几步,眸色锋利,自重轩脸上层层深入,不断窥视着,沉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万一我会呢。” 重轩静静望了她一阵,双眸间柔情似水,一寸寸的自她面容上淙淙淌过,道:“因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父母受苦的时候,身为儿女的比谁都心痛着急。” 这几句话一击即中,蒲儿垂下头,面色哀戚,轻轻咬了咬唇,再抬头望向重轩时,深深呼了呼气,悄悄问道:“你父亲的毒很严重吗?” 重轩点了点头,脸上忧思一重重的蔓延过来,轻轻道:“是,很严重,有仙人曾说过,除了可以拿魔域的星月露来试上一试外,别无其他办法。” 谎言再是善良,却终究是谎言。重轩目光几下闪躲,不敢再正视她那双如跌落万千星星的晶晶双眸,几丝心虚悄漫。他有些许紧张,自袖下握了握两手,却发现都是冷汗。 蒲儿脸上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复弯了弯唇,笑着望向他,道:“魔域的人都把那瓶子星月露当成圣物一样护着,可我觉得,不管那瓶星月露有多么宝贵,只要是不能发挥它的作用,便是豪无用途,所以我可以帮你,试一试能不能把那瓶星月露偷出来。” 她说着展了展五指,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十分夸张的做着鬼鬼祟祟的偷拿动作。 重轩笑了,他从未觉得这一生中还有比此时此刻更幸福的时光,他甚至动起了不再回灵界,不再与父母面前苦苦周旋,只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念头。 这夜,在简陋的茅屋中,窗外有微风轻和,吹进了月色的无尽缠绵。 她把自己给了他。 她终于不再顾忌,义无反顾的去爱了一次。 ...... “他们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吗?”每每听到这般痴男怨女的悲伤故事,我心中仍旧很善于无病呻吟,感触颇多,仿佛是感同身受一般,小心而又仔细的听着,静静望着重涧,有些紧张的问询道。 重涧双目结满愁情,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子,手一翻,手指间便拈出了一朵萤黄的蒲公英,再慢慢扬高,将它推送到银薄的月华之下,双目和煦,似有想念,静静端详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道:“这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情有,但是不多,有的时候,你想要得到爱情,就必须放弃一些东西,比如权利,地位。” 他说着扭头望向我,侧头的瞬间,似乎有星光如落,于他双眸中翻转闪烁,携着抹深深眷念,道:“小七,你猜猜,若是让我选择,我会是选择权利,还是爱情。” 第一百五十六章:选择(二) , 我自他那满眸莫名缠绵的目光中缓缓错开了视线,生怕他问的这问题另有所指,只好明哲保身,悄悄扭过了头,望着草地出神,木木答道:“我不知道你会选择哪个?” “如果是我,我会两个都选。”他仍旧望着我,目光湛静,口吻却坚决。 “你不是说很难两全其美的吗?”我拧着眉,表示奇怪,侧头来望着他。 他却弯了弯眉眼,毫无征兆的笑了,笑的双眸荡漾,仿佛也冉冉升起了千万点繁星,笑容绚烂,语气却是无比正经,道:“但虽然难得,却还是可以两全其美的,我相信,权利,爱情,我都会得到。” 我被他那愉悦万分的笑也熏染了上了些,也弯了弯唇,轻轻笑了几声,规规整整的抱了抱拳,道:“那我就事先恭贺你,祝你早日两全其美。” 他的目光如醉,如在月下缓缓淌动着的一江春水,江纹泛动,荡漾着薄薄的缠绵光华。 那种眼神甚难伪装,只有我喝酒喝到尽兴时,头脑昏昏迷迷之际,才会有的一种迷离的熏醉之意。往日里青霄一见我醉后的这般神情,便会双颊泛红。言语嗑巴,成千上万次,无一例外。 当年的我少不更事,只知道我拿这种眼神望向青霄时,便会每每灵验的逃过每一顿责罚,如今我好似有些明白这眼神中藏着的不是醉意,而是醉人的情爱。 我缓缓低下头,回想起往日在闲人庄与青霄相处的种种,心中越发乱如麻。 莫不是,青霄曾经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过我? 思及此,我嘴边竟扯出了几丝苦笑。纵使青霄真的喜欢过我,那又能如何呢?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之后,当年我自认为对他那一厢情愿的喜欢也终于没有泛滥,而是退了潮,渐渐的被磨得平整。 如今,他只是如父如兄,如师如长。 “怎么了?”重涧悄然探过了头,轻轻问道。 我强强挂上了抹笑容,只轻轻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却如何也劝不出来,只得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我一枝诸如此类的话憋回嘴里。 我知道重涧待我的心思,也体会得到重涧的真心,但也只能装傻充愣的糊弄着,只因为我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而他那里也永远没有我想要的。 “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男人到底选择了爱情,还是权利?”我装作兴趣颇浓的样子,巧妙的将此等难以启齿的话题调了个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敛了敛眸子,一筹莫展的深沉,淡淡道:“他刚开始也和我想的一样,想要求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以为权力,爱情到最后都会是囊中之物,只是后来......” ...... 过了几日,重轩在蒲儿的帮助下,果然十分顺利的取到了星月露。 他们二人约定,重轩将星月露带回家解完父亲所中的毒后,便会再来魔域一趟,与蒲儿汇合,顺道倾力救出那位仍在冷宫中受苦的娘亲,然后带着她们远走高飞。 计划固然是好计划,只是变化却无常,何况这变化还是在重轩意料之中,由他一手操控着的,蒲儿却不知道。 他不会拼了命的去救蒲儿的生身母亲,甚至连冷宫那片地域也不会涉足一步,并不是因为无情,也不是因为狠心,只是因为他身为灵界王子的身份。 冷宫中虽表面看来是风平浪静,人空楼空的一片空荡,实则眼线密布,一旦踏入此地,便相当于是羊入了魔王的狼口。他死不足惜,只是身为灵界内定的下任灵王,他身系灵族来日的安危命运,却不能死。 重轩平安回到灵界之后,派人打听到如今的魔族正在为星月露凭空失窃的事情乱成了一锅稀粥,便悄悄派人买通了人口,在魔界中四处散播着蒲儿是偷窃贼的话头。 很快,此事越闹越大,越传越真,最后便传到了魔王的耳朵里。 于是在这个时候,魔王才恍恍惚惚的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名唤蒲儿的女儿。虽说她的母亲出身卑微,但蒲儿仍是个实打实的公主,因顾忌着魔族的颜面与这数年来的亏欠之情,他便将蒲儿暂时关押禁足在了那所院子中,择日出审。 重轩苦熬了数日相思之情,终于等来了这一刻。 是夜,月朗星繁,他急急赶到魔域中,只为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蒲儿。”他站在院子中,轻轻唤道。 蒲儿身披月光,正一动不动的蹲坐在院中草地上,听到这一声万分熟悉的声音在背后温柔满满的唤着,脸上恍惚了好大一阵,才缓缓直起身,扭头的刹那,正见月下立着的那一袭每每于梦中的念想。 她提起步子,如寻觅到旧巢的归鸟,踩着步子下斑驳的碎月光,飞快的跑来,依偎在重轩的怀中。 两人心中所有的愿望,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实现。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蒲儿紧紧贴于他怀中,隐隐有喜悦的抽泣,又气又喜般,语气中充斥着满满的嗔怪与不满。 重轩十足宠溺的将她拢在怀中,点了点她的鼻梁,眉飞色舞的笑着,道:“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想我了?” 蒲儿努了努嘴,自他衣裳上狠狠一拧,脸上已飞然入了两道红晕,嘴硬道:“谁想你了啊,就喜欢自作多情。” 她背着月光笑红了脸,又有些羞羞答答的回过头,抿了抿唇,眨了眨两只星光闪闪的眼睛,道:“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重轩亦是数天来难得的心情舒畅。 “我......”,蒲儿暗暗掰弄着指头,万分扭捏,声音压的又细又低,带着羞涩,道:“恭喜你,你要当爹了。” 重轩一愣,木讷愣在原地,双眼如勾的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蒲儿眨了眨眼,满脸含着笑光,又低低复述道:“你要做爹了。” 重轩吃了两大口空气,望天复望地的一通难言喜悦,复又一把抱起了蒲儿,在草地上旋转了好几圈,才手忙脚乱的将她搁下地,小心翼翼的扶了扶她的身子,满面红光,紧张到结结巴巴,“我,我,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他狠狠自蒲儿脸上亲啐了一口。 “蒲儿,跟我走吧,我会让你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还是当初那句诺言,他说的更为深情,几乎付诸了所有的真心。 “嗯。”蒲儿没有拒绝,唇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冷宫中救娘亲?” 重轩心中一慌,暗暗垂了垂眸,他能做的到所有许给她的诺言,却独独无法救出她的娘亲,只无比温柔的轻声道:“我已经听说了在魔界中关于星月露传的风风火火的那件事,蒲儿,真是委屈你了,要替我背着这样的黑锅,你放心,以后的日子里,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不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蒲儿脸面上几许紧张蔓延,握着重轩的手也用了些力道,又期待问道:“那我娘亲呢?我们不是要一起走吗?” 重轩紧紧握着她的手,面色温和,几多苦涩渐过,又耐心问道:“你娘亲在魔界中生活了一辈子,该是十分习惯这里的生活,为什么我们非要带走她呢?” 蒲儿像是听到了什么破天荒的梦话一般,愣了半晌,面上才勾出几丝笑,既冷又寒,一把甩下了他的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难道是想让我我把娘亲独自一人丢在这里受苦,自己却跟你远走高飞?” 第一百五十七章:情锁于心 , 那夜色通明,时有风声萧瑟过,蒲儿静坐在房中木床上,望着窗外那一轮有些冷清的圆月出身。重轩坐在院中台阶上,亦抬着头,静静望着悬在天边的那轮月亮。 一夜无话,一夜猜忌。 第二日,看押的小厮前来送饭,走时正与旁边的那几个闲来无事的厮侍议论了几句,说是关押在冷宫中的那个女人自尽了。 谁也不曾料到,蒲儿的娘亲死了。蒲儿偷盗星月露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口口相传,传到了冷宫中也不知究竟翻出了什么出格的花样。据说蒲儿的母亲听闻此事后,以为蒲儿铸成如此大错,且魔王又从不念及骨肉亲情,便预料到蒲儿绝无生还的可能,遂感到心灰意冷,此生再无半点可以寄托的念头,就一把火烧了冷宫,葬身在了火海中。 蒲儿望着小厮们一张张言笑晏晏的脸,心中慌了几慌,又木了几木,直到他们的背影跃跃动动的消没于视线之外,身子仿佛一瞬被抽尽了力气,虚弱至极的一软,便要跌在地上。 重轩自屋门内向外急急一冲,双手一拢,恰将她软软趴趴的身子抱扶在了怀中。 他不得不承认,他并非是一位大善大德的君子。起码在刚才,当他听到她的母亲葬身于冷宫中的时候,他的心中却不由自主的漫出了丝丝喜悦,只想着如此一来,那他们之间便没了什么难以跨越的障碍。 纵使是做一回小人,却能将心爱的女人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他也义无反顾。 可是后来,就是因为他这种不计后果的义无反顾,却害了她的一生,也害了自己的一生。 “蒲儿。”他声音欲发的轻柔,如缠着春烟的杨柳,大手轻轻地在她乌发上几多摩挲,缓缓道:“不要难过,我会永远陪着你,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一定能让她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蒲儿的娘亲死了,这偌大魔域中也无了半点值得她挂念的东西,最后她跟着他走了,什么也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除了院子中养着的那几株蒲公英,与面前这个要许给她生生世世的男人,她真的一无所有。 ...... 重轩遮遮掩掩,从未向她坦白过真实的身份,也从未想过要让她卷入灵族里永无休止的纷争之中,只在人间寻了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亲手建造了三间竹屋,亲手于屋前屋后种了一片片的蒲公英,与她成了亲,拜了堂,安了家。 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一时的安宁之后,便是深深蕴藏着的狂风暴雨。 重轩思念难挡,日日早出晚归的于外奔波,任谁也会有所怀疑。灵王与灵后便悄悄派人于暗中巡查,不日后便发现了蒲儿的存在。只是据来报小厮说,蒲儿已然身怀六甲,有了灵界的血脉,灵王灵后护孙心切,只得伺机而动,待到蒲儿平安生下孩子后,再另做其他打算。 重轩与蒲儿相对于朝朝暮暮,两人情根渐深。他想与蒲儿拥有长长久久的以后,更想给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遂临时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这天夜里,星月流辉,相对皎洁。 他向蒲儿一五一十的交了底,他双眸清明,不避不躲,说他是灵界中灵王的三子,是即将登位的下任灵王,更是她的丈夫。 他戳穿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谎言,却唯独没有提起星月露一事的只言片语。他不敢提,他万分恐惧,生怕一旦此事败露出去,他会成为蒲儿心中间接害死她母亲的凶手,他更害怕,蒲儿会离他而去。 蒲儿却什么都没有问,只轻轻握上了他的手。 月夜下,她笑容温婉,已有了初为人母的柔和,只轻轻道:“我不怪你,因为我晓得,你是这世间上待我最好的人,你以前不告诉我真相,一定有你的苦衷。” 若说以前重轩待蒲儿只是太过喜欢的想要占有,而现在他想要的却是相濡以沫的来日方长。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倾注了所有的爱。 重轩将蒲儿轻轻拢在怀中,微风轻过,递来她发间缠缠绵绵的花香。他弱弱嗅着,低眸望了望身边一丘丘怒放着的蒲公英小花,又望了望头顶的明月繁星,轻轻道:“蒲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风风光光的娶回我们灵界,我一定要向天下人宣告,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 老天爷太有闲情逸致,尤其看不得一对对相爱的痴男怨女有情人终成眷属,必得在姻缘之路上摆置几块磨脚的顽石,再弄上几丛荆棘,非得将痴心人扎上个遍体鳞伤,才算是修得圆满。 重轩与蒲儿这不为世俗所看好的一对,便是血淋淋的鲜活例子。 几日后,重轩紧紧握着蒲儿的手,将她大摇大摆的带进了灵界之中,一时成为灵界中津津乐道的笑话。 他跪在灵王灵后的跟前,面目坚定,语气诚恳,赌进自己的一生去做一个决定,决绝而又幸福,道:“父王,母后,孩儿要娶蒲儿为妻,若是你们不依的话,我就带着蒲儿远走高飞,不再回灵界了,孩儿不孝,望父亲母亲能圆了孩儿这个心愿。” 重轩是内定的下任灵王,他要娶的灵后必然得是出自名门望族,必然得对稳邦定国有所作用。他们本就私下里为重轩定了门亲事,只待择日完婚,如今却听到含辛茹苦养育了万年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更何况这女人还是与灵族有着难解宿仇的魔族人,说出此番不识大局的话,更是气得双双昏厥了过去。 正在这个乱哄哄的时刻,蒲儿肚中却开始阵痛连连,这孩子专挑乱时辰,生的很不是时候。 如愿以偿,最终蒲儿生了个儿子,为灵族添下了香火。灵王灵后对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爱不释手,也渐渐松了口,看在蒲儿的功劳上,同意让她嫁进灵宫中。 这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孙子为他的娘亲换来了一线希望,只是这希望,却有着血淋淋的代价。 “我姑且念在那个女人产下儿子的功劳上,让她嫁入灵界已是天大的恩赐,不过最后也只能做个妾室。”灵王望向重轩,语气中是不送否决的断然。 重轩心中一冷。 “魔灵两族自古以来便不相往来,更没有通婚的先例,我绝不会坏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你若想让她嫁入灵界中,只能强行断了她的魔根。她若经受得住,你便把这粒断源金丹给她服下吧。”灵王说着将桌上金瓶往外推了推。 重轩望着那小小一粒金瓶,双手颤抖,连半丝力气也不剩,更别提再接过来。 他十分清楚的晓得这断源金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所在,顾名思义,便是断其本根本源,原是灵界中处置重犯的一种极刑,后来便衍生成为一种断除仙根的手段,能令服食者法力丧尽,斩其本根,那种脱胎换骨的疼痛连强壮男儿也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会疼死过去,更别提是如蒲儿这般魔力微弱的女子。 重轩终是没有力气将那粒金丹握在手中,双膝直直一下,只扑通的一声跪在了灵王跟前。他面色煞白,正正朝灵王叩了三个头,缓缓道:“父王还是将方才的建议收回去吧,我与蒲儿情深意重,万万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若是灵界能容的下她,孩儿便在灵界陪着她,若是灵界容不下她,孩儿便带着她一起走。” 他握了握双拳,心中坚定,轻轻直起了身子,脊背笔挺,便转身欲走。 第一百五十八章:爱生痴,痴余恨 , “难道,你真的愿意抛弃这里的一切,只甘心为了个女人,放弃你现在所有的身份地位?”灵王声音低低沉沉,却一字不差的飘进了重轩两耳中。他顿了顿脚下步子,心中竟泛起了点点的踟蹰犹豫。 **一旦滋长,便难收场。 灵王自凳子上直起身,带着些老谋深算的沉静笃定,缓缓走到他跟前,一字一句如惑乱人心的蛊毒,尽数敲在了他的心坎里,“你若是乖乖呆在灵界中,不日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可你非要为了一个女人廉价的爱,却放弃了高高在上的权利地位,你好好想想,这桩买卖究竟值不值?” 重轩心中竟有了些莫名动摇。 “你怎么不想想你刚出生的儿子,你若是就这么走了,他将来,可什么都得不到。”灵王缓缓徘徊于他眼前,眸中风澜叠起,嘴边仍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十分精明的威逼道。 重轩立在原地,目光几瞬明暗中,心中已然拿定了几分主意,他屏了气息,咬了咬牙,一转身,便拿去了桌上置着的小小金瓶,飞快的冲出门去。 高高在上的地位与相濡以沫的爱情都是好东西,任谁也不想取舍,都愿意求个两全其美的好结局,只是这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想要强行得到,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 于是那一日,他偷偷将那粒断源丹喂给了蒲儿。 他静静站在门外,立得笔直,仿佛是一棵扎根久年的老树,沐着阳光。两手在袖下紧紧掐握着,握得指缝间血河蜿蜒,映着日光的璀璨,一滴滴的砸入地面。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却满脸横泪,听了整整一日蒲儿在房中翻来覆去的凄惨厉叫。 那一声声如针,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他想要成为灵界中高高在上的王,只有这样,他才能给他们的儿子一个人人羡慕的未来,他才有权利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婚礼,让她成为自己唯一的妻,而不是妾。 因着重轩早先在蒲儿饮用的茶水中添了星月露,有此物护着,纵使断魔根之时是难以承受的极度痛苦,却能保住她的命。 只要她活着,他们就还有机会。 蒲儿断了魔根,如今的身子骨半丝法力也无,与普通凡人无甚分别,甚至还要比凡人的身体还要再弱上些。 她穿着红嫁衣,用那一场生不如死的刻骨疼痛,终于堂堂正正的嫁进了灵界中,换来了一个侍妾的名分。 成婚后,重轩待她更是千倍万倍的疼爱,事无巨细,皆关怀备至。 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十分美满。 重轩如愿以偿的得到了爱情,只差了唾手可得的地位。一个人拥有的越多,他就越是贪得无厌,重轩自以为将蒲儿的心抓得牢牢紧紧,便越加无所忌惮,沿着对权利**的这条道路越走越远。 他即位新任灵王之后,以防其他兄弟对王位的明争暗斗,为了巩固坐实于朝中的威望,为了拉拢扶持与之抗衡的势力,接二连三的娶了三四房妾室。 他做足了表面功夫,对侍妾们半丝也未曾理睬,仍旧日日留宿于蒲儿的寝宫中,为她梳发,为她描眉,伴她入眠。他细细的盘算着,等忙过了这一阵,空了这么久的灵后位置,他总算是能够名正言顺的赠予他最爱的女人,总算是能了却当初许下的诺言。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本是天衣无缝且两全其美的打算,中途却生了变故。 重轩有个名唤重沽的大哥,耽迷谋划于王位许久,到头来却被他人钻了空子,心中实属愤愤难平。虽表面上降服于重轩的统治,暗地里却十分不安分,巧言令色的一番说道,便联合了灵界中一位年事已高却威望甚重的老将军,欲做困兽之斗,悄悄掀起着灵界中的腥风血雨。 这位老将军有一女,名唤扶月,正是当年灵王与灵后私下里为重轩定下的那一段好姻缘,却被重轩推来阻去的一番不闻不问,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了。 重轩知道,自从他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蒲儿,推挡下了这门亲事,便相当于狠狠地让老将军一家于灵界中失足了脸面。从此以后,老将军便对他颇有微词,相交甚好的好人因此翻了脸,断了交。 虽说这老将军年事已高,早已不曾操练兵马,但自他口中讲出的话,于灵界中仍有些十分的重量。若他真的对重沽说的话鬼迷心窍,真要搞出一点动静来,那他以前的那些部下也定会或多或少的响应。若杀了他,初初登基,便要落个不仁不义的罪名,若防着他,假使他怀恨在心,非要一意孤行,依着重轩如今的威望,也难以掌控着局势的发展。 前任灵王为他指了一条明路,既不费一兵一卒,也能消除前仇旧怨,这办法便是娶了他的女儿,并且立他的女儿为后。 重轩不依,他如何也不会依。蒲儿于灵界中无权无势,他给她的唯一能安身立命的东西便是这灵后的位置。 眼见局势越来越紧张,牵一发而动全局,那老将军先是受重沽蛊惑,只想着略施小计好好教训一下重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后来野心膨胀,竟真的打起了助重沽登基,让自己女儿为后的算盘。 灵界大大小小的兵将,但凡是有些作为的,大多数都是由老将军亲自,或由他的手下带领着的。这位老将军又向来以正直衷心服人,若是他真的在军中传了几句事关重轩的坏话,纵使是子虚乌有,也能让重轩登位不久后辛苦建立的威信毁于一旦。 为了灵族的长治久安,免于争斗,无奈之下,重轩瞒着蒲儿,偷偷的去提了亲,择了个良辰吉日,要娶老将军那位唤做扶月的女儿为后。 他与老将军尽释前嫌,且得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娇娥。他又亲手在他与蒲儿之间凿了一道永远都无法修补的裂痕。 那所谓的长长久久的以后,也在这道越来越宽的裂痕中成为彼此都望不到头的对岸。 嫁娶的前几日,那时灵族中尚未挂上能刺痛人眼的红绸红烛。重轩带着蒲儿,也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到了之前在人间相依为命的家。许久未曾涉足此地,那竹屋掩映在葱葱绿意中,屋前屋后间,甚至远处一顶顶拱出的小小山丘上,都漫无边际的开出了小小的蒲公英。 那一朵朵绚烂的萤黄,漫山遍野的怒放着,像是太阳洒下的一圈圈斑驳而又明媚的光点,随风恣意的摇晃着。 “好美啊。”蒲儿张开双臂,缓缓闭上了双眼,慢慢吞吐着平和安宁的气息,仿佛也是于明媚日光下一朵悠闲舒展的花儿。 “这里是不是很好看呀,小家伙,当初爹爹就是在这里,陪着你娘种花,晒太阳,等着你出生。”重轩悠了悠怀中抱着的孩子,轻轻弹了弹他的小脸,笑道。 蒲儿摇头无可奈何的一笑,脸上却漫着层层而出的幸福笑意,接过重轩怀中的孩子,抱在怀中哄闹着。 “蒲儿,若是让你选择,你是愿意在灵宫中做一个规规矩矩,受万人景仰的灵后娘娘,还是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无忧无虑,无人叨扰的生活。”重轩静静望着蒲儿的侧脸,看着薄金色的日影自她眉眼间轻轻地移转。 蒲儿侧头来望着他,笑得满足,道:“若是依着我的性子,肯定会选择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了你,有了孩子,你们在哪里,我就要去哪里。” 第一百五十九章:星月夜 , “好。”重轩弯了弯眉眼,笑得轻柔,缓缓扬起手捋了捋她额前被风拂乱的发缕,道:“我去哪儿,就将你带去哪儿。” ...... 几日后,重轩事先将蒲儿与孩子安置在了人间的竹屋中,又寻了个借口,独自一人返去了灵界。 他此行是要去风风光光的迎娶灵界未来的灵后,那个即将成为灵界中最尊贵的女人。 十里红妆,金玉堆就,这是一场万人空巷的婚礼,却是为了另一个他从未爱过的女人。 他当初许下的诺言,终成了一纸空话,作了废。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重轩正不晓得该如何向蒲儿交代,独自黯然,一人浇仇之时。却没料到他娶的这位灵后竟是个惯于兴风作浪的主儿,遂暗地里派人跟去了人间,将今日盛况一五一十的讲予了蒲儿听,于是蒲儿又折回了灵界。 她面上笑着,温和,清澈,如山雨洗涤后的新月光,心中却在不住地往下滴血。她气的,不是重轩没有给她最尊贵的身份地位,而是重轩违弃了当初的誓言。 她信以为真的,只是谎话,只是爱情中的手段。 重轩晕晕乎乎的眯了眯眼,便看到蒲儿正立在他跟前,嘴边含着一惯的笑意,却有些冷冽,更多的还是悲痛。 他有些怕了,晃晃荡荡的走到她身边,唇片张张合合的一番颤抖,才悠悠荡荡的吐出几个缥缈的字,道:“你,怎么回来了?” 蒲儿轻轻一笑,脸色却有些萧瑟的惨白,道:“我是来恭喜你的,恭喜你娶到了这么好的一位灵后娘娘。” 一向心宽的她,在深爱的男人面前,也不得不去吃醋,也不得不重新拾起当初自己最厌弃的手段,学着后宫女人的勾心斗角,仿佛冷嘲热讽了几句话,她便能得到失去的东西,便能开心。 可她一点都不开心。 这几句话轻轻淡淡,自重轩听来,却如一把泛着冷光,染着鲜血的锋利刀刃,刺入心中,疼痛入骨,令他难以说出半个字来。 “我走了。”蒲儿淡淡望着他,那一袭如火的精致喜服晃得她双眼泛酸,她微微颔了颔首。她并不想走,却依旧任性着要走,只为证明在他的心中,满满当当的都还是她自己一个人。 如一桶冷水自十分怀念你我初见时那一日的月圆星繁,也特别怀念人间那所竹屋外盛开着的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其实我跟你一样,我也十分的怀念。” 蒲儿记忆恍恍,似乎想起了许久许久之前貌似说了这些话,但她只是随口一提,缅怀美好的往事,却不料想他却当了真,还当真了这么多年。 “那这是?”蒲儿伸手指了指天,双眸中已然泪花涟涟。 “我消损了两万年的法力,做了个界墙,将这片天空与外界隔了起来,所以才会有黑夜。”他说着笑了笑,移到蒲儿身后,将她圈在怀中,又引着她的视线指向天空,道:“你还记得,我继任灵王的时候,父亲曾送了我三颗房屋大小的夜明珠吗?其中的一颗便是挂在天上的那轮月亮,剩余的两颗,我将他们磨成了大小不一的形状,定在了结界之上,便是天上的那一颗颗繁星。” 纵使蒲儿铁石心肠,但望着天空上那一番煞废苦心的安排,也不由得热泪盈眶,逐渐阑珊纵横,漫过了脸颊。 “怎么样?此处刚刚完工,我原本想过几日等你生辰的时候,再给你一个惊喜,还喜欢吗?”他感受着怀中挚爱的温度,心中顿时安宁无比,拂指轻轻摸上蒲儿的脸,却只碰触到湿润的数道泪痕。 “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啊。”他慌得板正她的身子,俯下头,边抹着她脸上的泪痕,边十分焦急的询问着。 她却哭得越来越凶。 那一瞬间,重轩忽而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也是如这般,蹲在地上越哭越凶,如何也收不住。 当初的悸动,与如今的深情,都是他势在必得的不可或缺。 “喜欢,很喜欢。”蒲儿呜呜咽咽的抽泣着,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声如银铃,于千里月光下轻快飘荡。她狠狠敲捶下几下重轩的胸膛,近身一贴,倚在他的怀中。 重轩笑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待到她安静下来,他顿了又顿,才缓缓开口,声音也是如月光一般的柔和,道:“蒲儿,你应是也晓得如今灵界的情形,依着祖制来说,上任灵君一旦退位,便无权再过问灵界事宜,父亲帮不了我,所以我只能靠着自己。那位老将军因着以前我退婚的事,对我怀恨在心,其中又有奸人挑拨,若真的动起真格来,我在灵界的位置刚刚坐实,不见得能踩出一条胜路,就算到了刀戈相对的那一天,灵界中必得有一场血战,那时,多少家庭会妻离子散,这都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蒲儿缓缓自他怀中起身,背着月光而立,脸色有些沉暗,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重轩望着她的眼睛,满是沉淀在岁月中的深情,轻轻道:“所以,我才娶了扶月,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过你放心,我对她同后宫中的那些女人无所异同,你才是我此生的最爱。” 这几句话的确是爱情里的忠言逆耳,能将三妻四妾说的如此利国利民。他说的越是诚恳,蒲儿的脸色却越是暗冷,仿佛了无了生机。 第一百六十章:走到尽头的深情 , 重轩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更慌,两手握上了她的肩膀,像是积蓄着千万恐惧般,忙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委屈下去的,等过了些时日,一旦她出了些小差错,我就会寻个由头,废了她的后位,再立你为后,好不好?” 蒲儿立在暗处,一张脸上阴沉不定,只静静望着重轩,一言也不发。 重轩如是乱了套,慌乱更甚,剑眉紧簇,双眸蓄泪,却声音软软,仿佛是个小孩子般,全然无了半丝身为灵王应有的气度,委屈趴趴的央求道:“你看,我把一整颗心都交给了你,你不要走好不好?若是你走了,我没了心,会死的。” 蒲儿被他逗得一乐,皱了许久的脸皮总算把控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五肢晃荡,遂捂着肚子摊在草地上,笑音如泉,叮叮咚咚的飘飞着。 重轩疑惑满满,也摊歪了下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紧张而又期待的问道:“你笑什么?你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蒲儿目光中几番流转,眸中有泪,点点泪花中却又有满满溢出的幸福,渐而止了笑声,将他的手掌自唇边掰开,轻轻道:“我是开心,还有感动。” 重轩吊在心口上的那口气总算是松了下来,一手撑额,侧歪在草地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蒲儿,又煞是有趣的问道:“那你笑什么?” 蒲儿平躺于草地上,眸中繁星如河,月华盈睫,弱弱的扇动着。她若有若无的轻叹了口气,脸上忧思一过,唇角一弯,却笑得温和,移目对向重轩,缓缓道:“我笑得是你出的主意,竟然能想到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胡乱为灵后安一个罪名,这可不是你一往的风格。” 重轩也轻轻笑了,目光如水渡,依旧静静望着她,语气轻柔,沾染着月色的缠绵悱恻,道:“我愿意,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蒲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拉得凑近了些,凝向他,语气郑重又深刻,道:“重轩,我自问不是肚量狭小的人。况且你又是灵界的君主,三妻四妾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我虽偶尔也会争风吃醋,但还是会以大局为重。你也知道,我生来好清闲,更不愿意多管事,又素来淡泊名利,灵后的位子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倘若你娶得那位扶月上仙能安后宫之争,正后宫之纪,也算是为你分忧,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非要夺来她的灵后之位呢?” 重轩闻言,心有动容,面上更是满满的温馨垂爱,身子向下一倾,抱固紧了她的腰,双眸中情光泛滥。 “重轩,我本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魔族丫头,能得以你对我的这千般宠爱,已是此生无憾。我今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长长久久的陪伴在你的身侧,能和你一起,等着我们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蒲儿望着他,眼中眷念与不舍,低低的自他耳边沉吟道。 她呵气如兰,将重轩心中那一团**之火越燃越盛。他再没有心思顾忌这里的天地宽敞,遂大手自蒲儿腰间一握,意乱情也迷,便要吻下去。 蒲儿却伸出了两根指头,自半道挡住了他的嘴,满脸嘻嘻的笑意,带着几分戏谑与骄傲,白了一白眼,故意装腔作势的说道:“灵王殿下,今日可是您的大婚之日,现在那娇滴滴的新娘子可正在房中等着呢,怎么着?你要不要考虑去给她暖暖床?” 重轩刮了刮她的鼻梁,宠溺的笑着,“不,我只想要你,我只想给你暖床。” ...... “那个唤作蒲儿的人是你的娘亲吗?”我渐有几分领悟,侧了侧目,自重涧身上一扫而过,轻轻的问道。 “是。”重涧望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子,十分平淡的回答道。 “她与你父亲如此恩爱,怎么会早早的去世了?”我轻轻地一瞟他,低低的问道。 重涧侧过头来望着我,眸中有浓浓的悲伤席卷而来,淡淡与我道:“因为上天注定,我父王不会有两全其美的结局,可他却爱情与权利都不愿意放弃,活活的将我娘亲给逼死了。” 话再说回后来,那扶月灵后也是个笑里藏刀的典范,表面看来和和善善,背地里却没有给蒲儿少使了绊子。为此蒲儿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不徒添麻烦,也从未与重轩说过私密的枕边话,便任由她闹着。 冲突爆发于一次宫宴之上。 当时的小重涧已然长到了凡间孩童七八岁的年龄,因着有重轩的亲自教养,小小年纪便已经法力高强。 觥筹交错的无趣应酬,小孩子自然坐不住,重涧便拿了前几日娘亲从人间带来的小玩意偷偷溜了出去。此时扶月灵后亦身怀有孕,不胜酒力,不多时也离开了宫宴,吹着外面的冷风醒酒。 不凑巧的是,这一大一小,却碰了个照面。 重涧人小鬼大,晓得眼前这位女人正是父亲的正妻,更是暗地里挑拨父亲与母亲感情的毒妇。因着蒲儿平日的教导,每次碰面他都会规规矩矩的给这位灵后行个礼,今日母亲却不在场,胆子固然大了些,重涧便要装作两眼不见的自顾走过去。 扶月灵后本就是个霸道脾气,平日里见这对母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有重轩护着,她也不敢轻举妄动。今日天赐良机,正巧挑了个值得大做文章的话头。 当即她便派随从锁住了重涧的手,非要让他磕头行个大礼,可重涧少年心性,脾气暴躁,更是受不得半点屈辱,如何也不下跪。灵后一气之下,便夺回了他手中的小物件,大力扔进了旁边的池塘里。 重涧一见娘亲带来的东西被眼前这个坏女人扔进了湖中,一气之下便挣脱了仆从的束缚,聚集周身灵力,狠狠朝灵后小腹上推了一掌。 这一掌蛮力,生生将扶月灵后肚子的孩子打掉了。 老将军不依,非要讨个说法,一次次的威逼着,扬言要用蒲儿他们母子的性命来祭奠灵后肚子未出世的孩子。 纵是重轩如何包庇,蒲儿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他们母子之中定要死一个人,才能平息朝中众臣的非议,只有她死,才能保住重涧的性命。 在这处风口浪尖上,她却挺身站了出来,捏造出了一桩无中生有的真相。她说,是她想要得到灵后的位置,她不愿意让灵后顺利产下皇子,这才利用了自己的孩子去谋害他人性命。 她端庄而又严肃,跪在朝堂之上,面无惧色,重重朝灵王拜了三拜,只想求一死,让他看在血浓于水的情分上,饶了重涧的性命,并以示告诫,剥夺他成为下一任灵王的资本。 最是无情帝王家。爱不得所爱,娶不得所娶,没有为所欲为的自由,也没有与子偕老的爱情。她想用最后一点活着的时间,再为她的儿子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她希望她的儿子长大之后,能找个一个彼此相悦的女子成亲生子,不要再像他的父亲母亲一样,爱得这么劳累。 不管蒲儿犯了多大的过错,就算是她亲手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会杀她,因为他不愿意亲手葬了自己的心。 行刑之日照常进行,所有人都以为灵王公正严明,为了遵循法纪杀了平日里最宠爱的一位妃子。却料不得,那所谓的法纪于挚爱面前,也不过是区区几张废纸。 重轩偷梁换柱,死的那位只是一个替身,而真正的蒲儿,他怎么舍得杀了她? 第一百六十一章:痴情却无善终 , 重轩偷偷救下了蒲儿,将她安置在那片无人能知晓的星月夜下。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公正无私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个看来更加公正无私的决定,便是让重涧过继成为扶月灵后的儿子。这表面看来是重轩心疼灵后丧子之痛,特地又给她寻了个儿子,可这儿子偏偏就是杀害扶月灵后肚中胎儿的凶手。但凡明眼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灵王不忍心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又不想得罪老将军一家而引发朝政动荡,只能将重涧推到扶月跟前,一旦认她做了母亲,便是生是死,是福是祸,皆由她一手操控着。 蒲儿得知此事后,她的想法亦和大多数人一致。 可重轩正是打着这路人皆知的幌子,既能让老将军有所松懈,也能亲身作则为灵界整顿风纪,更重要的是,蒲儿虽是诈死,但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不可能再在灵界中露面。如果想要确保重涧的安全,唯一的办法便是认扶月灵后为母,只有这样,才能免遭奸人的迫害。 重轩偷偷地旁敲侧击,威逼利诱,口口声声将他唯一的儿子交给扶月灵后抚育,可见这是多大的信任。假若在扶月灵后的身边,重涧出了什么危险,第一个难辞其咎的便是扶月灵后。尽管她心中压着仇恨,却也不会傻到要和一个小娃娃斗得玉石俱焚。如此一来,有了这一层嘱托,她虽不说精心照料,但好歹也会确保重涧的安全。 常言说,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重轩能明白这一点,也善于利用这一点,可蒲儿却不明白,一旦被母爱冲昏了头脑,她不会明白重轩的良苦用心。 自蒲儿在星月夜住下,不日后一便晓得了重涧认扶月灵后为母的消息,气她自己无能,二又恨重轩的绝情,三更怕重涧羊入狼口,性命不保,几多感情陈杂,令她几欲昏厥。 她以为她的死能换来一场和平,却不料却亲手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推向了更深的火坑之中。 蒲儿跪在地上,眼泪淋漓,卑微而又可怜的求着他,让他看在以往的这一场情分上,发发慈悲,放了重涧,让他们娘俩一起离开灵界,去过轻松自由的日子吧。 重轩会永远顺从她的意愿,但却永远不会放她走。他私下里做了这么多,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在默默铺垫着他们的未来。 蒲儿拿刀指着他,说要带着重涧离开灵界,可他却直愣愣的站在那一道冷刃锋光的正前面,一动也不动,双眸深情又悲伤,任由她将那柄细刀插入自己的胸膛中,也始终没有挪一挪脚步。 他要挡住她离开的方向,他不舍得让她离开。 这刺下的一刀恰到时机的缓解了两人的误解。重轩原本是想着闭口不言,让蒲儿远离灵宫的一切纠纷,如今他想长长久久的将蒲儿留在自己身边,就向她言明了让重涧认扶月灵后作母的真实目的,蒲儿这才半醒半迷的参透了他的良苦用意。 此后,重轩便时常偷偷地带着重涧前来星月夜来看望蒲儿。 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那清月皎洁,那繁星缀缀,都成了他们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 这一段感情命途多舛,好景不长,多年前重轩做的那一件荒唐事终于浮出了水面。 前来星月夜的侍奉小厮们都是跟了重轩许多年的心腹,自是晓得重轩做过的许多荒唐事,还引以为傲,一日闲得无聊,便聚堆在一起杂七杂八的议论着发生在四海八荒的奇闻异事。蒲儿听得有趣,也坐在不远的一处小丘之上,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巧就巧在这群小厮们搬起石头砸了主子的脚,正豪言壮语的议论到了当年重轩少年时在灵界那一出风风光光的往事。说是重轩与朋友们打赌,说能从魔界中取来星月露才算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重轩求胜心切,竟真的孤身一人闯入了魔界,不日后又真的毫发无损的将星月露带回了灵界,令他的那几位朋友佩服的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后来魔王得知星月露被盗,大发雷霆,下令彻查。重轩为了掩盖此事,为免让灵界卷入此中,便当机立断,拨了一批人赶去灵界放出风声,将偷盗星月露的罪名扣在了一个不得宠的公主身上,自此才总算混了人耳目,让魔王的调查方向走得生了偏差。 那个所谓的不受宠的公主,便是蒲儿。 她那么信任重轩,肯为他成为魔界中的千古罪人,也肯对他后来说起星月露去向的含糊其辞而深信不疑,更肯原谅他之前说的那些所谓善意的谎言。 只因,他说过,他爱她。 原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人竟是与她同塌而眠的枕边人,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要让自己成为这世间最幸福的女人。也正是那个男人,害死了为她在牢狱中受了一辈子苦的娘亲,让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死无了葬身之地。 蒲儿坐在山丘上,头仰得高高,望着天上那一轮满月,只觉得全身如置在冰窖之中,无比寒凉。夜风拂过,她的身子被吹得晃了几晃,略显单薄,仿佛是一颗忽明忽暗,即将滑落的星子。 她静静坐着,耳畔寂静,心中空荡,仿佛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曾经拥有。她舍不得杀了重轩,也无法再向往日那样,言笑晏晏的对着一张杀母仇人的脸,与之耳鬓厮磨。她无颜再去面对母亲的已故亡魂,只能受着亲情的煎熬折磨,半个招呼也没有打,孤身一人,离开了灵界。 蒲儿走之前在星月夜中留了一封信。那信上字迹廖廖,只有空空荡荡的七个字:我走了,莫寻,相忘。 她要用这七个字的只言片语,来了断这一场如梦初醒的尘缘。 她断得干脆,重轩却断不了。 重轩派人天南海北的去寻她,整日里不问朝政,终于在人间的那三间竹屋中找到了她,才短短几日,她眉眼已不复神采,憔悴不堪,鬓角也飞出了华发丝丝。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了。”她直起身,迎着阳光,眸中却是无法消融的天寒地冻,一字字,说的那么冰冷,又那么绝情。 “为什么?”重轩捂了捂心口,沉静问道。 “为什么?”她冷笑着反问,讽刺道:“难道你还想让我亲口来提醒你?多年前那一桩星月露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 重轩心中忽得一跌,像是落入了无尽深渊中,凉意滋体。 “正是因为你,你的自私,你的残忍,我的娘亲才会葬身于火海之中。”蒲儿冷冷望着他,眸中恨意滚滚,连语气也有些把控不住的烈气嘶吼,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我最爱的那个男人盗取打赌用的星月露,却杀了这辈子唯一的亲人。” “蒲儿?我......”,重轩脸色惨白,轻轻移动着向前,却被蒲儿裹着重重仇恨的话遏在原地。 “你走!”她踉跄退了几步,与他拉出不长不短的距离。那时常跌落星辰的双眸中黑漆一片,再没有半点往日的温情,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仿佛下一瞬便会扑来,毫不犹豫的咬穿他的喉咙,如此才能畅快! 重轩的心凉了又凉,硬硬邦邦的沉坠着。他发了疯地在脑中组织语言,想要对她解释,翻来覆去的想,才发现他与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真的无甚分别。若不是他一时起了私心,蒲儿的娘亲也不会**,他更不会这么顺利的得到心心念念的爱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痴情却无善终(二) , 重轩走了,但他却不会放走自己的心,所以他将蒲儿软禁在了那竹屋中,蒲儿出不来,外人也进不去。 事已至此,仿佛非要这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数久的时日,重轩都不曾再露过面,但每次蒲儿醒来,总能看到桌上那一束束精心摆放的蒲公英,灿烂的盛开着,蓬勃生机,像是太阳洒落的金光。只是可惜,而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追寻温暖的人。 重轩在看不见的时间里,和重涧谋划着一出出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一老一少,想法设法的逗她开心,可蒲儿自始至终就只是淡淡的看着,连唇角也吝啬到从未弯上一弯。 后来,蒲儿死了,解脱了,重轩却越陷越深。 那扶月灵后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得知蒲儿没有死,重轩日日冷落后宫,只是因为和那个女人的儿子流连辗转于人间,想着法儿的逗那个女人的欢心。她因妒生恨,逐渐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若说当年那一桩星月露的案件能追溯到重轩与蒲儿之间最初的情缘,虽说其中不乏用了些计谋手段,也姑且能算作重轩与蒲儿间的媒人。那么如今这媒人兴风作浪的厉害,贯穿始终,又逐渐坏了二人姻缘。这扶月灵后在后宫中只手遮天,从小厮那里打听到了蒲儿远走的真正原因,正有一计狠毒计上心头。 她要让蒲儿死,当然,还有她的儿子。 扶月灵后派人去了魔族一趟,那人面见魔王,将千年前的那一桩星月露案件又好好的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说是蒲儿身为公主殿下,却处处受魔族人的排挤鄙夷,心声恨意,便私通外族人,欲要报复魔界,所以便辅助外族人偷走了星月露,却不料后来事情败露,魔王将她软禁,她贪生怕死,不敢承认偷盗的事实,也不知施了个什么计谋,竟连夜逃出了灵界。如今就住在人间清水河十里外的竹屋之中。 这位灵后虽说处事狠辣,但还算是颇明家国大义的道理,将那段往事锦上添花的说了一通,却不愿引火烧上整个灵界的身,将重轩与蒲儿那一段生死相依的爱情十分巧妙的盖了过去。 当即魔王便大发雷霆,初初那一丢丢的亏欠之心也就此烟消云散。他下了旨,派去了百名魔兵,有一声令下,便可将那个叛族的孽女就地正法。 扶月灵后的计谋十分高明,即能洁身自保,又能煽动魔界杀了眼中钉,最后此计成功了,蒲儿也的确死了,只是却不是被魔兵杀死的,而是自杀。 她带着自己最后的倔强,死了,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说,或许是本就无话可说。 自从蒲儿吃下了断源金丹以后,身上便没了半丝法力。人间向来窝居着各族势力,鱼龙混杂,重轩生怕蒲儿那些只能卖弄一二的花拳绣腿会遭遇不测,便早先在竹屋外设了层灵力墙。此墙是由重轩的万年法力幻化,威力无穷,但凡有恶气出入,不论何人,想要进入这层幻墙,便都得与这层界墙鱼死网破的缠斗一番,以能为重轩及时赶到拖延些时间。 他处处细微,唯恐蒲儿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却也阻止不了她一心求死的决心。 那百名魔兵团团围堵在竹屋外,一步步的重量,踩折了草地上那一簇簇开得灿烂的蒲公英。他们杀心狂起,举起冷涔涔的阔刀,欲冲进屋中,却不料身子刚碰到界墙的那一刹那,便有万点强劲的灵力突飞而来,密如急雨,千千万万的捅入。那些个魔兵不堪一击,哀嚎漫天之后,尽数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地日日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几乎没阴过天,也没下过雨。今日却不知怎么的,云层一聚,连着打下好几声噼里啪啦的响雷,空中逐渐飘起了密密斜斜的细雨,越下越大的酣畅淋漓着。那一沟沟血河在暗夜中妖娆无比,淙淙流过,将一朵朵盛开着的蒲公英也染上了些斑驳血色。 蒲儿站在竹屋外,雨水倾灌,在她的身上淋浇成一朵朵绽开的硕大水花。她静静望着屋前一层层叠着的尸体,目色深远苍白,又眺向那一沟沟不知蜿蜒到何处的血河,忽然就笑了,笑得释然且解脱。 蒲儿缓缓扬起手,那手掌中正握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利刃。她缓缓闭上双眼,似有几滴温润混杂着冰冷冷的雨水,自她脸庞上划下。她的眼前忽然就浮现了许多许多年以前,立在繁星皓月下,那位目光呆滞的少年。 他呆呆的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敢问姑娘,可曾婚配人家? 那是一段永远忘不掉,却也永远不想记起的往事。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能骗得了自己,原来,她是这么,这么的爱他。 蒲儿紧了紧手,嘴边缓缓挂上了一丝笑意,如初升月牙儿一般的温和,而后一声锦帛撕破的裂响,那柄利刃便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口之上。 终于,她带着重轩的心,一并死了。 ...... “正是因为我儿时贪玩,那日跑的远,才幸免于此。当我抱着一大捧采来的蒲公英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我娘穿着一袭如火的红衣,躺在血泊之中。”重轩垂了垂眸,月光如华,十分清冷的顺着他的睫毛滑落。 这故事忒过凄惨,亦听得我心中憋屈感伤。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红色的衣裳吗?”他缓缓扭过头,眸光清和。 我轻轻摇了摇头,以示不知。 重涧轻轻勾了勾唇,那一抹笑如是泛了往事的湿潮,令人万分心疼。 “那天,我娘心血来潮,换上了她与父王成亲那日的喜服,说是她喜欢灿烂的颜色,也追寻了一辈子灿烂的生活。可惜太阳的金色固然灿烂,但却不热烈,甚至还有些窝囊的含蓄。而这灼灼的红色却不一样,既灿烂又热烈。她说,她嫁给父王的那些日子,是这一生中最灿烂的生活,可惜不热烈,所以才委曲求全,磨平了豪硬的性子,正是因为软弱,才会有今天这样举棋不定的结局。”重涧淡淡道,目光空洞,仿佛沉沦在了时光中,顿了一顿,又侧目望向我,“她说,如果再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会选择灿烂又热烈的颜色。” “所以,正是因为你娘亲,你才喜欢穿红衣裳?”我缓缓问道。 他拂了拂袖子,自我身上移开目光,坐正身子,眸中闪闪烁烁的,像是星光,又像是泪光,轻道:“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意思?”我又不解的问道。 他轻轻转过头,悄悄贴近我,双眸中有些莫名的情愫闪动,似有期待,道:“我想替我娘亲好好活着,更想替我自己好好活着,体验一下娘亲口中那种灿烂而又热烈的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我垂了垂目,暗暗朝后移了移,与他隔开几寸空地,稳了稳气,道:“那你体验过了吗?” 他轻轻笑了,笑声柔和,如山间的浮雾,答道:“快要体验了吧。” 我轻轻应了声,望着天边星月,想着万年前蒲儿望着这片星空时,该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上尧君已经告诉我了,若不是你苦苦哀求,他也不会出手救我,若不是你冒着危险去了趟丹凤山,他也不会这么快的找到万凤心。”重涧静静望着我,话语间有将溢出来的感动与喜悦。 若说我苦苦相求,上尧君才会伸出援手,还算说的过去。可这万凤心,我去了一趟凤族也无功而返,的确与我半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第一百六十三章:求偶 , 平白沾了人家的光,我心中总有点过意不去,遂有些尴尬的一笑,道:“其实我也没出了多大力,你能有惊无险的醒过来,最应该要感谢的该是上尧君才对。” 星月如昼,银华挥洒,重涧那一袭灼灼红裳也如同被覆上了一层梦幻似的薄霜。他静静望着我,双眸间千回百转,似有情意千万重,将我瞅得十分不自在。 “哦,对了,从你体内逼出的那个魔灵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为什么要招惹上你呢?”我别了别脸,自他那两目情愫中十分狼狈地逃离开来,遂故意调转了话头。 重涧闻言,双目微微一垂,面色已有几分难以捕捉的暗然,复又目光放平,静静望向我,有些波澜暗涌的诡谲,只弯了弯唇角,轻笑道:“既然此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也平安无事的活了过来,以往的那些旧事,不算是好回忆,就不要再提了。” 他显然是并不想告知我,故意打着哑哈哈,我也不便再探根究底的问,毕竟此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回忆的光彩事,遂笑着点了点头。 “那日我听灵王说,你之所以在魔界遭遇魔灵侵体,是因为晓得了当年你母亲的真正死因?”我偷偷一望他满脸的平静,生怕不懂交际的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遂压着声音,低低问道。 “是,我足足在仇恨中活了这数万年,一直以为是魔族人杀了我娘亲。”他脸色却无多少变化,仍旧淡淡,渡着月色的平和,仿佛他也是一片寂静的白月光。 “既然如此,你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扶月灵后搞得鬼,为什么你不去报仇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尽管她是重涧名义上的母亲,我也觉得并无不妥。 重涧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扭头,目中遍布着哀愁,半晌才哼出一声闷气,缓缓道:“我又何尝不想血债血偿。我母亲去世后的不久,魔族人不知怎的却查到了灵族的身上,有一日我与父王被魔族人包围了起来,父王与魔兵缠斗时,疏于我的保护,我险些被魔灵砍死,若不是扶月灵后及时出现,用身体护住了我,我也许早就死在了魔兵的乱刀之下了。” “这么说,是扶月灵后救了你一命?”我不禁感叹世事难料,命运曲折,机缘巧合下,那扶月灵后杀了人家的娘救了人家的娃。 重涧轻轻点了点,满眸的雾气胧胧,难以散去,道:“扶月灵后为了救我,身受重伤,差点撒手人寰。父亲也曾经劝慰过我,我母亲去世后的不久,他就已经查到了是扶月灵后在暗中捣鬼,可最后还是没有杀她。”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道。 “父亲说,虽然其中有扶月灵后推泼助澜,但娘亲毕竟是自杀的,归根结底的错是在他的身上,他又晓得娘亲素来善良,见不得杀戮,且扶月灵后因对娘亲心生亏欠,又舍命救了我一次,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下手杀了她。”重涧望着我,眉眼一弯,似有一笑,却噙着浓浓苦涩。 我暗暗应答,心中千回百转,为这一出啼笑皆非的往事慨叹,张着口,不自知的叹了好几叹。 “小七,你知道......” “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灵界与魔界不是向来都不通婚吗?那灵音怎么会突然嫁给了魔族的大皇子?” 他声音轻柔,我说的快急,刚好将他的那半句未出口的后话截断。 重涧眸光黯了几黯,也全然不在意我的粗鲁,轻轻笑了笑,温和道:“这世上的事本就从无绝对一说,我娘亲也是魔族人,我父亲是灵族人,他们照样会相爱相知。”他说着挑了挑眉,神采间颇有些暗自庆幸的无奈,又道:“也许灵音是想通了,与其将时间耗费在毫不领情的我身上,还不如去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人。” 如今时过境迁,重涧病了一场之后,看样子反倒变得豁达畅快了起来,再说起事关灵音的话,终于不再绷着一张十分不悦的脸。 他说这话模棱两可,听来有板有眼,十分有说服力,但仔细想来,总有许多无法填满的纰漏之处。譬如依着灵音的性子,她思慕重涧数年,怎么会三天两头的变了心意?再说那魔王,向来睚眦必报,怎么会这么轻松的就同意了一个灵界人嫁去魔族为妃? 我皱着眉头,苦苦冥思。 “小七?”重涧见我半天不语,挨近我,低了低眸,自下而上的瞅向我。 这一唤,正将我云里雾里的思绪唤了回来,我猛然一惊,弯了弯眉眼,有些木讷的朝他一笑。 “小七,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告诉你我父亲母亲当年的那一段凄美的故事吗?”重涧静静望着我,双眸生涟,似有期待,更多紧张。 听他如今一说,我心中也泛起了嘀咕,着实是不晓得他如此长篇大论的给我讲了这一段不堪为首的悲惨故事究竟是用意何在,遂满脸迷茫的摇了摇头。 他目光莹莹,如一瞬秋水淌过,忽又烧灼,满满的情意似溢,定定凝望着我,像是要将压抑深埋了许久的心事倾盆而吐,道:“我就是要用这段往事告诉你,当年父王深爱着娘亲,但又不愿意放弃权利,所以最后才会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心。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高高在上的权利,相濡以沫的爱情,一样都不会缺。” 月如银霜,铺地而落,他沐浴在薄薄的朦胧月光下,双眸流转,似一江落满皓月清辉的春水,柔情万丈深。 这几句话虽对我来说无头无绪,但我却从未见过重涧这般的郑重真挚,心没由得慌慌的几跳,正慢半拍的思忖着他方才这番话里的意思,手被紧紧一提,他便急急拽我起了来。 “走!我要给你一个惊喜。”他眉开眼笑,脸上灿烂自夜中狂放,不由我言语半个字,便一把拉着我,跑向了他处。 ...... 重涧用这如牛犊子一般的力气拖拽了我一路,早将我跑得头晕目眩,气喘吁吁。 他行至一处宫殿前,侧着目对我轻轻一笑,眉眼绚烂非常,像是在鼓励自己也像是在鼓励我,大手一推,便破门而入,紧紧拽扯着我,大步流星的自前走着。 一入内室,正见书桌旁负手背立着的一身暗缎。他毫不犹豫的一跪,毫不喘息的,也拉着我一跪。 可怜我刚解放了两腿,又战争了两膝盖。 重涧一脸正色,规规矩矩的朝那人扣了一扣头,复又轻轻执起我的手,牢牢固在掌心中,语气间皆是毫不畏惧的坚定,道:“我与小七两情相悦,还望父王能成全我们,孩儿此生的这一颗心都毫无保留的给了她,若娶不到她为妻,宁可终身不娶。” 如晴天打了个霹雳,不偏不倚的自我头尖上炸起,我大瞪着眼,两目空空,两耳也空空,脑海中穿来荡去的都是方才重涧说的那几句感天动地的誓言。 可是何来的两情相悦? 背立的那人该是灵王,也正是重涧的亲爹重轩。儿子说的这些话大逆不道,老子总得厉色教育一番以示威严,那灵王果然面色不善的回过了头,剑眉深目,虽略显岁月攀爬的沧桑痕迹,但也足能见年轻时的神采风华。他目色锐利而精悍,几根指头若有若无的敲了敲书桌,扣出几声沉闷,似在酝酿着言辞。 “重涧,你该知道,你是未来灵界的王,你要娶的灵后,必然得是名门望族,而她,她配不上你,更配不上我们灵界。”明明是如此一针见血的挖苦讽刺,自灵王口中说出来,反倒多了些语重心长的圆润告诫,并未让人感到厌烦。 “不!”重涧紧了紧我的手,语气激烈又急躁,朝灵王横冲直撞的顶上去,“父王,你错了,她配得上我,更配得上我们灵界,其实她是......”。 “够了够了,别再说了。”灵王十分心烦的摆了摆手,眉心高高拱皱起,显然不再想多费唇舌,态度坚决,认定这起事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重涧又重重自下扣了一扣,额头与玉地相磨,擦出一声清脆的响亮回声,一**的经久不散,自屋中如鬼如魅地飘荡徘徊。 “父王,求你成全我们吧。爱不得相守,情不得有终,这种锥心刺骨的疼痛,想必父王当初也是深有体会,难道你也想让孩儿也在郁郁寡欢,求之不得中悔恨一辈子吗?”重涧字字恳切,且善于怀古比今,这几句话一出口,果然引起了灵王感同身受的共鸣。 灵王满脸紧绷着的肃然渐而有几分和缓,脸面一松,双目飘忽沉沦,似乎也回忆起了当年那一段没有走到长长久久的爱情。只消一瞬,他双目已湿润,胀满泪珠,垂了垂眸,悠悠望着重涧,复又移目望了望我,似徒生了几分怜垂,如烟一叹,便要言语。 第一百六十四章:我来找我的丫鬟 , 我两眼懵懵,就在方才那一刻,瞬时清明,紧着一步抢先,将话头截在了灵王之前,声音高且直,没有半丝犹豫忖度,大声道:“我不愿意嫁给重涧。” 话一出口,如风自我两耳间穿堂而过,连我自己也着实狠狠的惊吓了一把。 灵王一望我,面有松懈神色,似乎很是赏识我的自知之明,那即将破口而出的软话也一并吞回了喉咙中,眼风朝重涧跟前飘飘一过,顿正了正颜色,淡声道:“重涧,你可瞧见了,人家姑娘不愿意嫁给你,莫要再将痴心错付了。” 我灰灰垂下手,明明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所作的决断,心中却忽得多出了许多恐惧难安,甚至连再看一看重涧也无了半点勇气。我呆跪在原地,身体有些钝钝的麻木,却又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身侧跪着的那一影灼红似乎正在缓缓地枯萎,即将要失去绚烂。 重涧忽得一侧身,目光密密,自我头顶上密不透风的穿下来,令我全身如置于寒冬腊月中,历了一场雨雪复又一场寒风。 僵! 这局僵,人更僵。 “为什么?”他冷不丁的开口问道,明明有冷意横生,但又蕴藏着难以消受的万千悲痛,哽咽重重。 我慢腾腾的抬起了头,入眼便是他那双积蓄着满满泪水的灼红眸子,黑瞳朱花,仿佛自他眼中叠叠盛开,比那身灼灼华裳还要绚烂妖艳几分。 “为什么?你不爱我?”他又问道,面色平静,语气淡淡,甚至还有几丝随声而漫的戾气夹杂其中。 “重涧,我,我......”,我手嘴并用的打了几个花势,万千语言一时憋堵在心中,难以吐露,亦无从吐露,支吾复支吾,顿了再顿,到最后也只有几句男女情爱中惯用的决断话出口,与他道:“重涧,我只将你当知己朋友,万没有生出其他的心思。” 含蓄委婉,既不道破也不含糊,但凡是人有点头脑,闻言便能参透其中的深层意思。 可爱情是这世上最毒的东西,一旦陷入,再是聪明的人也挣脱不出这桎梏。重涧没有理会我的话,也许是他明白的彻底,只是不愿意理会我的话。 重涧狠狠抓紧我的肩膀,如打翻了酸甜苦辣咸,这人生五味尽数在他脸上充斥交织着。他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极力控制着自己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压抑深处竟化做无声宁静。 他盯着我的眼睛,静静问道:“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魔族救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去求上尧君救回我的命?你不爱我,又为何偷偷一人去了凤族,只为那块万凤心?” 这样的重涧很陌生,至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那袭灼灼红裳不再像天边的那一抹绚烂晚霞,更像是能毁灭生灵的汩汩红浆。 我着实被他的这副样子吓了一吓,愕了几瞬,才有些醒神,只静静望着他,不躲也不避。 因为我十分清楚的知道,感情这种事,一厢情愿也好,两情相悦也罢,若不能速战速决,一锤定音,只会有有藕断丝连的不断纠缠。 我无比决绝的望向重涧,半条后路也未曾留下,直言道:“我当你是同生共死的朋友,自然也会不顾性命的去救你,这些无关风月,只是情分所在。” 重涧静静望着我,两手如勾,自我肩上越挂越紧,缓缓地,脸上风云尽散,他双手一松,身子软软一摊,便自我肩上毫无力气的滑落下来。 门外急风一扫而过,屋门尽敞,金光一逝,便有道高大的玄影踩着流星快步,步子促急,有风掀卷着裙踞一朵朵,如花拂开。 来人是上尧君,我心中莫名的一疼。 其后还累死累活的跟了个快步跑的小厮,边跑边气喘吁吁的嚷道:“主上,主上,上尧君闯进来了,我拦不住啊。” 小厮火急火燎的一进门,正看见屋中这一片光景,遂杵立一旁,灰灰地闭了口。 灵王双眉一皱,朝外摆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偷着眼自屋中又一瞅,卑躬屈膝的朝屋中作了个揖,便踩着快步离开了。 灵王堆了堆满脸笑意,几步上前,掬起了两手,自上尧君跟前行了个会礼,好声道:“不知上尧君所为何事?竟屈尊驾临到我灵域中来?” 上尧君自腰前提了提长袖,淡淡一望他,似乎并不曾注意到我与重涧双双跪在地上的存在,淡淡道:“我宫中丢了个丫鬟,不知贪玩跑哪里去了,便来寻一寻。” 灵王脸上一僵,想是没料到上尧君火烧眉毛似得闯来灵界,只是为了寻找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但仍苦苦端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眼底一片流转,还是决定护足了上尧君的脸面,一本正经的询问道:“那敢问神君宫中丢失的丫鬟生得什么样子,又唤做什么名字?兴许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我忍住伸出两根手指扯一扯他衣裳的冲动,只静静跪着,待着他后面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灵王不必费心寻找,我找的这个丫鬟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上尧君若无痕迹地朝外移了移步子,微微弯了弯唇,生出一抹极浅的笑意,语气中也有些势在必得的霸道。 灵王皱了皱眉,垂目虚虚地一望,正瞅到我身上,双眼一睁,果然一瞬明朗,心中已然打出了九分算盘,指了指我,笑道:“原来这位仙姬竟是上尧君宫中的侍女,我素听闻紫栖宫中已经有数万年未曾招过侍人,仙姬能在紫栖宫中当差,也算是福气灵巧之人。” 这一番话捋顺了上尧君浑身都竖起来的倒毛,他望着灵王,难得的满意一笑。 灵王果然也越战越勇,又顺着话音来下,道:“既然如此,你家主人都亲自来寻你了,你就跟着上尧君回天宫吧,以后莫要再随处乱跑了。” 我直了直身子,心中满当当的,都是上尧君故意包庇魔族那个唤作寸心的女人,又屈又愤,遂气不打一处来,定定抬起头,道:“我不是紫栖宫里的侍女。” 第一百六十五章:对决 , “我不是紫栖宫里的侍女。” 此话一出,灵王傻了眼,似是没料到我出口便是一个大绊子,脸色青白了好一阵子,才平了平皱起的眉头,面有难色的便上尧君一掬手,眼风自我身上一扫而过,道:“这个,上尧君,你看......” 重涧晕乎了半晌,总算是缓过了劲儿,全身一勃,身子直直地正起,抬起头,盯向上尧君,言辞激切,颇有些拉开的剑拔弩张之势,道:“我不会让你将小七带走的!” 灵王阴着脸朝重涧一过,又立即对上尧君强撑起一张言笑晏晏,正想再赔上几句小儿无知的客套话。谁料上尧君步子一迈,自他身前悠闲一过,静静朝我与重涧走来,正将他隔挡于身后。 灵王吃了瘪,生怕上尧君会怒及他儿,亦面色担忧的跟来了几步。 衣袖摩挲的沙沙声戛然而止,迎面递来一缕细风,上尧君便顿了步子,直直停于重涧与我的身前。一袭玄色如压,滚滚滔滔,像是道垂落九天的黑川瀑布。 重涧两眼直瞪,半丝畏惧也无,极富挑衅,身板笔直,仍旧高高挺扬着头,望着上尧君。 纵我先前犯了私逃出宫的错,方才又抵死不认的撒了一句谎,总归都是我的错,惩罚与否,也自然该由我一力承担。而重涧为我强出头,纵使令人感动,但却远远比让我自己承受后果,更令人不安。 我垂下头,暗暗拽了拽他的袖子,触觉划过,只觉他身子如石头一般的僵硬,竟无半丝反应。 上尧君低垂着眸,面色阴冷中夹带着几分戏谑的玩意。阴阴沉沉的,如积蓄着狂风暴雨,还透着些乌云重重间微弱的亮光,又有些气定神闲的平静,着实让人难以捉摸的透彻。 “哦,那重涧皇子倒是说说,我为什么不能将她带走呢?”他问得淡淡,神色泰然,却有压力无形,自我头的这番胡话,还望上尧君不要介意,多多包涵。既然这位仙姬是紫栖宫中的人,也不便继续留在灵宫中做客,就烦请上尧君带回去吧。” 上尧君向来宽容大度,对一切皆视若无物,漠不关心,而今却未免有些小肚鸡肠,言语中也颇多不善,只淡淡瞅了瞅灵王,淡道:“烦请不敢当,她既是我宫里的人,那由我带回去也自然是很合情合理。” 上尧君绕过灵王,跨前一步,欲要捞起我,谁知重涧却将我严严实实的一挡,率先拽住了我的手腕,眸有猩红,怒气冲天,恶狠狠的盯着上尧君,道:“如果你想要带走她,就先杀了我!” 我轻轻朝重涧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这种傻话,几番推搡挣扎,仍脱不掉重涧那紧紧牢牢的一只手,万千句劝慰已到喉头,可当着这如许人的面,更不想争抢着出风头,竟不知要如何开口。 “重涧!你要干嘛!”灵王一声怒吼,用了八成气力,终难于隐忍,双眸既怒且慈,不住朝重涧使着眼色。 重涧面无表情的自他老爹那张挤眉弄眼的脸上一扫而过,复又将我的手腕握得紧实了几分,双眸定定,如七尺冻上的寒冰。 上尧君垂着眸,长而密的睫毛如墨痕扫落,阴下两扇暗影,双眸如海,深沉平静,却又波涛暗涌,只定定望着重涧紧紧握上的我那一截手腕,顿了半晌,才松了松凝上的眼色,扬起头,淡淡道:“依我看,重涧皇子虽有幸捡来了一条命,却说这样的胡话,只怕是如今这病还不是大好吧。” 似有风来,吹得重涧眸间几起波澜。 灵王更是面上一僵,似乎对重涧遭到魔灵入体一事颇多敏感顾忌,忙高高举起了两手,大有声势的朝上尧君赔了个歉礼,语气中也颇多急促,道:“上尧君,小儿一时说的胡话,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我一介从山窝窝里出来的野凤凰,既没有远近闻名的功德,更没有显赫尊贵的身份,却能令这么多品阶居上的神仙们要为我争个口角,也不知是哪辈子的祖坟头上冒起了青烟,更不知是喜还是忧? 我缺爹缺娘,可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自然晓得若是灵界与上尧君撕破了脸,自己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修补回来,反倒会成为四海的诟病。那时,我才是真的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上尧君。”我心中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淡淡望着他,道:“是我不好,偷偷从宫里跑了出来,我这就跟您回去。” 灵王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和缓。 上尧君那一双墨眸依旧深不见底,仿佛没听到我说话般,面上淡淡,难观喜怒,只默默不语。 重涧掌心一起力,却大没有要松开我的样子,狠狠一拽。我身子一软,半伏在地上,手腕处顿有丝丝痛感。 我咬着牙,挣扎着正了正身子,微微一睁眼,便看到重涧那双眸子,恶气腾腾,戾气重重,如千万道洪荒激流,汹涌而来,竟让我莫名的一阵胆寒。 脑中忽得记起在青丘的大牢里,曾经依稀听送饭的小厮说起过,说是这灵界皇子死里逃生一劫之后,好像是换了一个人,性情大变。 起初我不信,但就在刚才那一瞬,我竟然信了。 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哪里一样,重涧好似真的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但能活着,总归是好的。而我,肩上的仇恨只会却越挑越重,生死之事于我而言,已经不再是能介怀的事。 我也没有了再平给他人添乱的理由。 “重涧,我无心男女之情,你莫要再将光阴消耗在我身上了。”我扭了扭手掌,很是顺利的自他掌中抽开,静静望着他,目色平淡,还有些好心规劝的语重心长。 这话直白了当,就算是他想装作听不明白,也约摸是难装下去。 果然,重涧那只手有如即将消散的薄烟,轻飘飘的一落,自我衣袖上拂过,手指弯了弯,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却身子一摊,只不醒人事的摊在地上,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第一百六十六章:临行惜别 , 上尧君不由分说的拖起我的手,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阔步流星的冲涌过灵宫里来来去去的那一轰乱糟糟的人群,直出了灵界,才顿下了步子,放开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如腊月的雪花飘进骨头缝里,握得久了,令我血液都有些封冻的麻木。 他背立着我,一动不动,一袭玄衣镶嵌在重重绿意间,许久都没有回头。 我有些弱弱回神,弹了弹指头,才发现一手上都是淋淋汗水,如融化的雪,冰凉更甚,自指缝中滴滴往下淌。 我失神般的想,那么冰冷的上尧君,无一点体温,甚至连汗都是冷涔涔的,那他的心,会是热的吗?又能是热的吗? “为什么要骗我?”我直接了当的问道。无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问出了口,却又像是戏台下的看客,帷幕挑起的一刹那,蠢蠢欲动,却又紧张满满。 只是,我却不是可以置身事外的看客,只是那戏台上命不由己的一个傀儡。 被人戏弄,也全然无知。 上尧君双肩耸了一耸,顿了片刻,才缓缓回过头,眸光轻皱,似乎早就酝酿着沉着的对策,面色仍淡淡,不燥不焦,道:“你要相信,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不会害你。” 我心一凉,暖融融的日光打在我的身上,光随日转,几处斑驳,几处跳动,无比欢快,像是也在嘲笑着我的无知。 是了,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总算是承认了。 他骗了我,他宁愿让我是一定会把你带回来。”暖儿蹦跳着跑来,拉起我的手,笑的甜蜜,又歪了歪头,侧在我的耳边,偷偷低声道:“对了,我还特地准备了美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况我没有得意之时,还能有幸得朋友相伴,总算是上天待我不薄。我甩了甩头,将诸多烦心事抛于脑后,也握起暖儿的手,轻轻一笑,便被她拉去了桌前。 小玄看我的眼神与往日里大不相同,竟多了许多温顺恭敬之意,见我过来,投之以温和一笑。 上尧君亦走来,自我对面轻轻坐下。 清风徐来,荷香萦盘,动荡许久,如今安闲一刻,只觉得时光万分缱绻。 暖儿执起酒壶,将上尧君身前的杯子斟满酒,再替我斟满。 “上尧君,今日让我做个主吧。”我淡淡道。 上尧君轻声一应,算是同意。 “暖儿,小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今日没有主子奴才一分,况且我也只是个低下的奴婢,你们都坐下吧,好好的陪陪我。”我轻轻笑着,朝他们举起酒杯。 小玄与暖儿连连摆手,面有难色。 我将酒杯自桌上一置,激得酒水荡漾砰溅,一声厚音便自杯下飘逸而来,“上尧君方才都答应让我做主了,你们还拘束什么?” 小玄与暖儿相视一对,四双眼睛不谋而合的瞟向上尧君,见他并无异议,才战战兢兢的坐下了桌。 我甚满意的笑了笑,提起杯中酒,一言不发的猛灌入喉。清酒醇厚,如甘霖,滋进我心田,总算有几分舒意。 果然,酒才是好东西。 我夺来暖儿手中的酒壶,全然不管不顾他三人直愣愣的目光,自顾倒了好几杯,连着一饮而尽。 第一百六十七章:临行惜别(二) , 酒入愁肠,愁更甚。 暖儿见我许有心事,半天未曾言语,只管撒开了喝,遂担心的直起身,朝我弯了弯腰,不由分说的夺去我手中已被我饮了有大半的酒壶。 “仙姬,方才小天孙在这等了半晌,也不见你回来,又拗不过前来接驾的仙倌们,就随他们去了闲人庄。”暖儿一抹嫣笑,许是想要分散我在酒壶上的注意力,边说着,边偷摸着将酒壶藏到身后。 “哦?他去闲人庄干什么?”我懒懒散散地问道。 “自然是去修习道法,仙姬还不知道吗?自上次子南神君的葬礼时,小天孙贪玩跑了老远,害得宫人好找。天君为了治一治小天孙这顽劣的性子,就给他寻了个师父,这师父就是闲人庄的青霄神君。”暖儿一见她的吸引有所成效,我果然不再沾碰杯中的酒,眉眼间轻快的一弯,为我夹了几筷子菜。 青霄虽有战神之称,曾经叱咤风云,但只观眼下情形,他缺了条臂膀,功力必然大为折损,且他又忙着筹备与乐安那场人尽皆知的婚事,一旦为人夫,势必不会再有那么多充裕的时间教养弟子。天君睿智无双,临儿又是天族孙子辈中着重栽培的对象,怎么会在孩童启蒙的关键时刻选了青霄做师父? 世事机缘,撇开别的不说,青霄的仙法的确是这四海八荒中的屈指可数,临儿能跟着他,我总算能安心。 我淡淡应了声,垂眸一瞬,拈起了两根指头,正想拾起桌上的酒杯,却见酒水见底,又实在捞不到什么就近的酒壶,只好随机应变地拿起两根红玉筷子,夹了一口方才暖儿递来的菜。 “好吃吗?这些日子我可是苦练了厨艺呢。”暖儿轻轻磨搓着两掌,期待问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舌尖回味时,一抬头正撞见上尧君那两目柔软,如一叶细苇,荡着涟涟的万顷清波,驶进我的双眸中。 我一愣,口中的菜也再难品出什么甜咸滋味,仿佛一个不甚,就已经跌进那深丈水波中,感到身心晕眩,手劲一松,那两根筷子便砸入地上,一前一后两声入地脆响,忽的将我神思拉扯了回来。 我面有慌张,迅速低下头,垂了垂视线,心中杂乱,竟不敢再向方才那个方向望去。 暖儿直了身,两步移到我跟前,蹲下捡起了筷子,一望我,又转目飘过上尧君,似有所指道:“哦,这双筷子脏了,我去换双新的,一会就回来。” 说罢两根筷子一垂,偷偷摸摸地,自桌下将小玄点指了好几下,眉来又眼去的打了几次暗语,便踩着飞快的步子,瞪瞪瞪地跑远了。 小玄后来会意,便朝上尧君掬了个退礼,亦随着暖儿的方向追撵了过去。 清风翦翦,荷香沁人,我心中那一点两人独处的紧张不适也渐渐不足为意的消散了。 风拂面,几瓣莲花如隔岸的兰舟,轻轻飘飘的停泊于桌面上,头尾尖尖,渡着天边霞晕,瓣瓣胭色染。 花开花落,一样的身不由己,被人牵制,就如同我现在的处境,明明深陷囹圄,被人吊牵着鼻子走,直到最后时分,才幡然醒悟,晓得原是被蒙在鼓里。 对花有语,我顿生同情之心,遂伸出手,慢慢递到桌边,指尖纤细,刚触瓣上一点凉意,上尧君的声音便在身前轻轻地响起。 “能不走吗?”他说的小声,飘飘低地的,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害怕与难受,比之往日不容否决的定然语气,如今却是弱弱的乞求,甚至还夹杂着丝丝委屈。 我指尖一颤,悬空顿了半刻,旋即抽回手,掖在袖子中,双眼也不看他,只微微垂首望着瓷杯底那一层薄薄见底的青绿酒水,心境甚是平和,只淡淡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难处,我虽为仙,但却学不了有些神仙的无欲无求,豁达大度,凤衣的死,我绝不可能当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况且此事不仅关系到我的清白,更关系到凤衣的死因,我绝不可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上尧君顿了顿,似有一刻失神,后又问道:“你真的要报仇,不惜一切代价?”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轻轻提唇,冷声一笑,目色中亦有些锋利的锐光,无比坚定道:“是!不惜一切代价。” 他脸上淡然,僵持了半晌,忽重重吐出一口心头郁气,挑唇一笑,略显苍凉无力,玄袖一翻,只提手捞起桌边的一杯酒,便灌入喉中。 我分明看见那双墨眸中恍然,雾雾胧胧的,仿佛是泪水氤氲许久,才结出的水花。 “也罢,也罢。”他手一落,将杯盏置于桌面之上。明是清酒怡情,他眸中却凭得生出些还如一梦的醉意。 今天的他,很是失态,比任何一天都要失态。 上尧君正了正神色,静静望着我,眸中万感交集,山回路转的一趟游走,又隐入了重重漆黑之中。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上的一切,有开始就要有终结,善因种善果,恶因种恶果。倘若你真要报仇,我不会阻止你的。”他勾着薄唇,脸上笼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双眸深切,仿佛要看到我心里去。 这一番生涩难懂的大道理我难听进心里,只那句“倘若你真要报仇,我不会阻止你”的话久久盘旋于我脑海之中,扰乱了我心中平静。 明是煞费苦心的隐瞒这背后的凶手,如今却又撒手的事不关己,竟不再阻止我去报仇,难不成他和那魔族女人只是露水缘分,如此的好聚好散? 我对他的话颇为震惊,亦满眼诧异的望着他,不该是喜该忧。彼此对望了半晌,我才觉有些失礼,只轻轻地颔首一笑,道:“我待会还要赶路,时间不充裕,现在要去宫里收拾一个行李,上尧君请慢用。” 他不言语,我心中或多或少的生出几丝失落,弯着腰自石凳上起身,仍是情不自禁的怀有期待,想着他好歹能再与我讲两句场面话,遂故意拖慢了退下的步子。而他,自始至终,那一袭玄影皆如石雕般,静止不动,对我连半个想说的字都没有。 我紧了紧两手,攥住了身下的那一片衣裳,遂转身而去,步子踩得飞快,仿佛在此多停留一瞬,便会让我心跳停止。 上尧君高高在上,是芸芸众生顶礼膜拜的楷模,怎会稀得与我讲几句即将分别的场面话,而我,出身卑微,本就不是混迹于场面上的人,又怎能妄想听到人家场面上的话? ...... 我本是孤家寡人一个,何来得上收拾家底一说,不过就是带几身旧衣裳,带一些散碎物件,故在屋中三下五除二,便裹好了包袱,正要提腿走,心中却忽的生出几丝空空落落,不自觉便顿下了步子,立在原地,抬眼望着屋中的熟悉陈设,心中空落正甚。 其实,若是岁月安稳,能永远待在紫栖宫中做个侍奉丫鬟,也是个不错的差事。 我被心中的想法狠狠唬了一唬,垂下头,摇晃着一声苦笑。 想来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初初我没日没夜的在外面游荡,生性自由闲散,不愿拘束在这条条框框的规矩中,连诺大的闲人庄都收不了我的心。如今没几天,在最是条律森严的九重天上,这一方紫栖宫,竟如此轻描淡写的圈住了我的魂儿,竟让我打起了长住的心思。 我深深呼吐了几口气,移目一瞬,却看到镜奁下放置着的那一个做工精致的檀木朱箱,心中陡然一动,五指悠悠,便覆上箱身。 第一百六十八章:朝花夕拾,往事难追 , 盒上勾花锦绣,我沿着箱沿摸到金锁下,轻轻一掰,一声轻响,木箱便被打开。 只见里面放置着一双缎面绣鞋,一只香囊,安安静静的躺着,收纳在箱子中的这一方小小天地间,仿佛是这世上最安稳的所在。 往事如潮,翻涌而过,在我脑中激起一叠又一叠的浪花几重。 我轻轻扬起手,将箱中角落中的那只香囊拿在手里,小小香囊,尚有扑面而来的清雅荷香,湖水碧色的底布边尾上绣着一朵浮水而绽的红莲,栩栩如生。 漫长的光阴接踵而来,令人悲喜交加的回味。这是尚在人间的时候,上尧君委托茶楼的老板,送我的第一件礼物,说是看我素日里精神不振,颇感劳累,特赠了我一只莲花瓣做成的香囊,能助人安息宁神。 我至今仍能记得茶楼老板看我时,那十分暧昧的羡慕神色,口口声声的夸赞起了上尧君的贴心,还说我寻了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 如今看来,那老板完完全全地看走了眼。而我刚看上了眼,却碍着尊卑有序,心有隔阂,不得不收回了心。 我又拿起箱中的那一双绣鞋,轻轻抚过一针一线的细腻,心中更是百感陈杂,不得安生。 这双绣鞋是上尧君送我的第二件礼物,说是礼物,其实也算是我阴差阳错才侥幸得来的。只怪那日丢了鞋子,脚上磨出了泡,许是上尧君心生恻隐,才甚大方的将这双精致的绣鞋赠给了我。 我将肩上挎着的包裹取下来,放到桌上,拆开,将那只香囊与绣鞋一并严严实实的塞入衣裳底下,刚重新裹好,正要打结,心中却忽的腾出一个疑问。 这紫栖宫中宝物众多,可为何我偏偏要带走这只香囊与这双绣鞋?我受了人家的恩,又报不了人家的恩,又有什么理由再带走人家宫里的东西? 我复展开包裹,将那只香囊与绣鞋掏拿出来,正想放回箱中,转念又一过。送出去的东西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也难收,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 这样一想,果然更合我心意,我心生自我麻痹的微微喜悦,正要再将那香囊与绣鞋放进包裹中,忽得瞥到鞋面上那一对翱翔于飞的凤凰,心中忽的一阵酸疼。 上尧君曾说,这双鞋是一位故人之物,能悉心保存到如今,那该是一位意义非凡的故人,连双鞋都要做的如今精致讲究,那位故人该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那鞋面上绣着的雍华凤凰,垂首一笑,难掩声声叹息。 只是可惜,我虽有凤身,却没有凤命,大概是配不上这样巧夺天工的一双绣鞋。 “瞧我,不就是一双鞋吗,竟然也值得自我纠缠斗争了这么久。”我觉得可笑,若无其事的自言自语,心却在丝丝抽疼。 平日里最讨厌纠缠不清的一个人,到最后却自己和自己苦苦争斗,过意不去了。 我将那双绣鞋整整齐齐的放入箱中,轻轻含笑,正要收拾包裹离开,转目又看到包裹上躺着的那只香囊,心有松动,却又不容置疑的一横,再次将那只香囊一并丢进了木箱里,快速的掀落盖子,锁上箱门。 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山高水长,不作纠缠,就不要再带走任何念想,免得会有一个后来居上的来日方长。 我扛起包裹,半丝眼风也未朝那箱子上瞥一瞥,只退了步子,快步转出了门。 一开门,明媚日光下,只见暖儿正立在玄关央心,一双杏子眼中泪水涔涔,自眼眶中圈圈打着转,撇了几撇嘴,又将肩上扛着的包袱抓了几抓,哽咽道:“仙姬,我要和你一起走。” 我自门而出,走到她身前,嘴中连着骂了好些句傻丫头,伸出手,轻轻替她抹了几把眼泪,解释着商量道:“暖儿,你不要胡闹,我此次离开是有很重要的事,而且要去的地方路途遥远,是远在极北之地的昆仑山,你就好好在这待着,好吗?” 暖儿抓紧我的手,哽声忿忿,又一把眼泪的问道:“那仙姬什么时候回来?” 这一问生生将我问成了哑巴,求道修道,非一日之功,我自然不能拿捏出个分毫不差的日子,话音几转,皆噎在了喉咙中。 暖儿见我面有虑色,一时也回答不上来,更是将我的手在掌心中握着振撼了好些下,许是担心我一去不返般,又两把眼泪的哭求道:“仙姬带我去吧,带我去吧,既然路途遥远,此行必当无聊,不如带着我,正好两个人可以解解闷。” 我望着暖儿那小可怜的样子,心有不忍,也不该如何劝慰,正犯难之际,旁侧正有两道人影笼下来。 正是上尧君与小玄。 小玄望着暖儿声泪俱下的哭啼,积聚着满脸的担忧,皆显而易见的挂在了脸上,想要一展关怀却又碍着上尧君,只得灰头土脸的立在原地。 日转月移,看来暖儿与小玄之间裂出的这道缝隙又渐而长在了一处,成了一览平地,相信假以时日还会润出一片沃土。 我由衷的高兴,向小玄投以宽心的一笑。 小玄点了点头,总算是站定了来回倒动的脚跟,渐而镇定下来。 上尧君尽数将我两这眉眼间的交际看在眼里,也两眸空空,只当做全然不知,遂缓缓走来,自我身前两步外顿下步子,道:“既然她想跟着,就带她去吧,暖儿从来没出过门,你此行正能带着她看一看外面的大好河山。” 暖儿一听上尧君的应允,兴奋的跳了几跳,随手抹了一把眼泪,雷雨过后便是万丈晴空,正对我极其灿烂的嘿嘿笑着。 “上尧君,这一路漫长,许有险恶,为了暖儿的安全,我看,她还是不跟的好。”其实带暖儿出去见识一下这茫茫人世并无不可,只是我着实害怕有一个不甚,会让她身处险境之中。 “无事,无事,你们将这些东西拿去便可。”上尧君打断我的顾忌,话音一落,小玄便迫不及待的端了两个锦边木盒赶了来。 小玄偷摸朝暖儿一瞄,才算宽了心,将两只锦盒叠在手上,递到我手边一只,解释道:“这里面是三张仙蝶锦帛,若有危险,即刻投来紫栖宫,便会有人赶去救你们,你以前用过,该是晓得其中的使用之法。” 我握了握锦盒,轻轻一应。 小玄又将掌上另外一只递与我手上,道:“这里面装得是人间通用的大额银票与一些琐碎银两。”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心有疑问,朝他扬了扬锦盒,十分不解问道。 “尊上说,这一路向北,凡人众多,比不得九重天上。你又素来喜欢些新奇玩意儿,留着你路上花使,免得看他人有,自己没有,徒会眼红。”小玄兄一本正经的给我复述道。 明是再正经不过,体贴不过的话,在我听来,却陡有几分失笑。试想一下,整日操劳于四海大事的脑子,是如何一一算计起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习惯? 暖儿一把抢过了锦盒,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甚是满意的笑道:“上尧君对仙姬可真是体贴,这档子小事也放在心上了。” 我错了错视线,望向旁侧,只见那几缸红莲绰约前,唯余风痕,哪还有半个人的影子? “仙姬,你在找什么?”小玄见我眉目四张,问道。 我急匆匆收回了视线,笑了几笑,眼风一瞄四周,近了近身,悄悄问他道:“小玄,上尧君知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离宫 , “小玄,上尧君知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就是禁不住地想问上一问,就是禁不住地耿耿于怀,就是禁不住地掂量自己在上尧君的心中究竟值个几斤几两,就是禁不住地相信上尧君尚还挂念着我,并非冷血无情。 小玄垂了垂眸子,勉强挂上几丝笑,唇片苍白,蠕了几蠕,只言片语也未曾吐出,仿若悲哀,只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 我有些看不懂他这点头又摇头的意思,更看不懂他这一脸哀戚是从何而来。 “你竟也学会了卖弄文章的打哑谜。”我伸手扫了扫他肩头的几粒灰尘,啧了几声,笑道。 “是啊,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暖儿也自我身旁随声附和道。 小玄错了错目光,自暖儿脸上一瞬划过,多了如许温色,复又正望着我,脸上几抹笑沉沉挂着,如吊丧般,简直比哭还要难看,道:“尊上说,他晓得你要去的地方,但他宁愿不晓得。” 既晓得,又盼望着不晓得? 这么想与我划清界限? 我努了努嘴,又拱了拱眉,心中四味皆散,唯有苦涩弥漫,却仍装作一副无关痛痒的闲散样子,唇角弯弯的莞尔一笑,扭头便离开。 我背着日光疾步而走,明媚也无,温暖也无,只余身前那一片看不到头的荫地,心上那一方,忽而就抽起了丝丝外沁的凉气。 他半分也不曾挂念着我,我却着了魔般期盼着他会挂念我。 这走的一步一步,仿佛是踩在高高戏台的木板之上,直令摇摇欲坠。我好似也成了戏台上那一个身不由己的角色,染尽了风花雪月,却没有资格拥有一番爱恨情仇。 “仙姬!” 小玄的这一声喊,犷亮通直,似乎饱含了许多我看不清的情感,自我耳边戛然而止。 清风有凉意,吹得我身子晃晃,我顿下步子,暖儿挽手搀住了我。 他半天不言语,我亦半天不动弹。 紫栖宫与我,仿佛正立在岁月的两端,一个天涯,一个海角,此时两相静止,萧瑟着往事。 “后会有期。” 小玄与我说的最后四个字,轻飘软绵,仿如柳絮。 我握了握手中的两只锦盒,身体绵绵,无半丝气力,五指却如扎了根般,将那锦盒勾缠得紧紧。 路途遥远,这是我所剩不多的慰藉。 我正正扬起头,提腿阔步,踏出紫栖宫门槛的那一刻始,无论我将下唇咬出了几点血印,所有的坚强仿佛都土崩瓦解,双眼泛酸,仍是红了眼眶。 爱而不得是苦,爱而不言是郁。 这是与离开青霄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青霄有了姻缘后,我下定决心离开闲人庄,有苦有怨也有不甘,有千万种触碰不到的情感,而如今,身立紫栖宫外,我只有痛。 痛入肌骨,自每一道血流中徐徐淌过,不急不缓,所过处却如针尖麦芒,实在折磨。 至此刻我才明白,对于青霄,我是想要孩子气的霸道占有,以为如此,便不会被孤零零的抛弃,便能让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永永远远的属于我,而对于上尧君,却是爱,不知所起的爱,已如此噬心。 也许是因为我每逢危难时刻,他都会出现,安定如山,屡屡解救于我。也许是他面上偶尔流露出的小表情,温暖,伤心,狡黠,得意,一瞬而过,却又仿佛在我脑海中已经扎了上万年的根。也许是他寥寥不多的安慰,虽是只言片语的短稀,却字字敲心,每逢变故,总能熨帖我千疮百孔的意志,让我有惊无险的挺过去...... “仙姬?你怎么了?”暖儿轻轻推了推我的身子,低着声音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拂袖掩过额前几缕乱发,顺道再勾去眼角的几滴泪渍。 “没......没什么。”我抿紧了嘴,笑着摇了摇头,抬头望过宫门上的几角缠着霞瑞的飞檐,又握了握暖儿的一只肩膀,道:“暖儿,其实你没必要跟我一道走的,前路漫漫,生死不可知,倒不如留在紫栖宫中,留在小玄身边。” 暖儿低了低头,话及小玄二字,脸边一飞女子娇羞色,又鼓了鼓腮帮子,拧起秀眉,将我胳膊牢牢攥在手中,两眼情谊坚定,道:“仙姬,我就跟你明说吧,曾经我还是瑶池边一朵不起眼的杜鹃花时,有缘结识了一位好姐妹。瑶池旁花卉众多,因我不是什么名贵的花种,且自幼长势低小,其他的花类弱肉强食,便肆无忌惮的吸取我的仙气,挤占我的养分,就在我濒临死亡时,有一位漂亮的姑娘日日为我输灌仙气,为我浇注甘霖,若不是她,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她的说辞固然感人,我却十分不解,猜不出这与她非要死心塌地跟着我究竟有何渊源。 暖儿见我茫然,两手一秃噜,自我袖子上一滑,又攥紧了我的手,双目恳切泛泪,“我有幸得上尧君几滴仙血,幻为人形后,她就与我结拜成了姐妹,而你,正与她生得十分神似。” 原来我与她这掏心掏肺的姐妹深情竟是承袭了故人恩德,却与我本人无任何干系。 我心中一寒,睁眼望了她半天,神情苍苍,再也堆不出一重笑,遂从她手中抽回手,疏离一退。 暖儿上前一步,垂眸间神色黯淡,又一把拽紧了我的手,仰头时便有连珠清泪追尾而滑,颗颗晶莹,声泪俱下的解释道:“仙姬,起初确实是因为你生得与我那位姐姐相似,我恍惚以为是姐姐回来了,才待你是万分的真心尽心,可后来,你事事护着我,为人善良通达,我是真心将你看做我的至亲之人,正是因为此行路途遥远,我生怕你会和我的姐姐一样遭遇不测,才非要跟着你的,我失去了一个亲人,不愿意再失去另外一个。” 亲人?我心里渐软,也有动容。 死的固然留不住,为何还要再心胸狭隘,活人与死人怄气,置生人于不顾呢。 我抹了抹她脸庞边的哗哗清泪,弯了弯唇,和煦一笑,“傻丫头。” 第一百七十章:离宫(二) , 我抹了抹她脸庞边的哗哗清泪,弯了弯唇,和煦一笑,“傻丫头。” “仙姬,不要再丢下我,在这世上我茕茕孑立,不想再与你这唯一的一个姐妹天涯海角。”暖儿轻扬起头,顺势往我手心处拱了拱,盈盈粉泪,自我指缝间黏密。 我捏了捏她的脸,挑起眉,斜眼笑道:“那小玄呢?你可是要尝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 暖儿许是没曾料到我会如此直白的捅破她与小玄兄自认为天不知地不知的眉来眼去,惊愕一瞬,两眶蓄出的泪也不再哗哗的下落,只管深深埋低了头,双颊红透,偷咧着嘴吃吃地笑。 “你可要好好地想想,我此去山高路远,经年无期的,究竟能何日回来,也没个准数。”我顿了顿,挑起指头,轻轻勾起了她的下颌,目色多严肃恐吓,唬道:“这天宫中美人儿一抓一把,你就不怕小玄站不住阵脚,被他人抢了去?” 暖儿见我已然识破她与小玄兄的那档子风月事,也不再藏着掖着,愤愤努了努小嘴,目长威光,作凶狠状,冲冲道:“他敢,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左看看,右瞧瞧,噗嗤一乐,双手捧了肚子,弓下身,笑得不可名状。 暖儿大瞪着两只杏子眼,木愣在原地,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半晌才道:“仙姬笑什么?” “我在笑小玄以后的日子呀!”我目光闪闪,渐止了笑,一番做作的痛心疾首,叹息道:“不知小玄兄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竟要与一只张牙舞爪的母老虎相伴终生哪!” 暖儿迷迷瞪瞪,许久才拨开脑中云雾,见我拿她打趣,将她比作了一只母老虎,气得双腿一踹,不由分说的拽起我的衣裳,一阵嬉弄推搡。 我望着她那张微微泛红的小脸,眉清目秀,面相可亲,这样善良的姑娘,本不该与我一同走向那条尚无归期的险路。 我不想牵累她,更不想再多负荷自己。 “暖儿,留下吧,留在小玄身边,不要跟着我了。”我双眸似乎起了些水雾,逐渐朦胧起她的眉眼,声音沉静,却是最为诚恳的告诫。 暖儿手劲一松,一瞬又牢牢攥紧我,眉目间尽显焦张之色,慌道:“仙姬莫不是不把我当成自家姐妹?” 我心中突突,万没想到这小妮子的逻辑思维全然不在轨迹。我这厢苦口婆心的想要将她推出火坑,却反倒被她曲解成了这般意思,张口正要解释,只觉袖上一滑,她一只手抖抖,已握向我的手。 “我的姐姐已经灰飞烟灭了,我相信上天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有幸认识了仙姬,不管仙姬当我是什么,我打心眼里将仙姬看做我至亲的姐妹,既然这一路艰险,我更是不能让你独自一人去冒险。至于小玄......”,话及此,暖儿眸光弱弱一灭,狠一咬唇,似是要割断牵挂般,“我记得仙姬以前在宫中常吟的两句诗,读作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相信他,一定会等我。” 自闲人庄一别许多年,世事沧桑后,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如春雨润遍心田,所有枯萎的枝杈又逢复苏的生机,渐渐抽芽。 我感动的想哭,泪光翻涌间,反握住暖儿的手。 “我会护你周全,做你永远的好姐妹。” 千言万语,如今只这“护你周全”四字的流露,方能安我的心。 ...... “你们扛着包袱,这是要上哪里去?”不远处银铃飘来,纷纷入耳。 我乍一回神,朝暖儿一笑,拂过眼角微泪,忙回过了头,朝人声探去。 却是花衡,袅袅娜娜的自前方而来,不久时便行到我身前。 我忽得想起那日在去青丘的路上,与她许下的那出半哄半骗的承诺,说是要想出个招式,让上尧君亲口承认已对她思慕许久。 临走之际,连天公也来刁难,果真棘手难办。 我与暖儿朝她福了福身子,暗暗施礼。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花衡将我上下一望,眼斜斜,目光自我包袱上一指,颇是疑惑的问道。 我笑笑不言,当初情急之下点起的三把火,直令我如今面对当事人时,无比泛虚。本想着做一回月老庙前的红娘,为他人牵一回线搭一座桥,却怎料我却对上尧君动了情爱,堪堪一想,就更如水中萍藻般站不稳脚跟,难撑起这薄薄的一层面皮。 “出趟远门。”我悠悠笑道。 花衡蹙了蹙柳眉,花容有皱,复又眯觑着眼,将我上上下下的一打量,仿若关心的问道:“去哪里?” 纵她关心与否,如今我立在她跟前,也难大大方方地舒展开五肢,便如那猫眼下的老鼠崽,实是冷汗暗抹。 “昆仑山。”我淡淡道,保持着尊卑有序的拘谨。 “啊!那么远。”花衡一声吃惊,却没追根究底的问我为何要远去万里之外,只迫切问起归期,“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抬眼将她一望,见她正一脸的无助惘然,遂报之一笑,暗自几声唏嘘。想来也是,我与她素无情分,她又何须记挂我,直奔结果的问,也不过还想着当日我许下的承诺,也不过还想着如何才能与上尧君鸳鸯交卧。 本是为他人绣制的嫁衣,不料自己却看上了眼,无奈又配不上得不到,只能欢颜忍痛的为他人披上,这真是一件很惨很惨的事。 “我有要事,不得不走,且难料定究竟能何日归来,当初对你许下的话,怕是难以兑现了。”我正起头,不避不藏我托出真言。 花衡脸色一黯,眸光垂垂,失落更甚。 “不过,如果你真的钟情于上尧君,我送给你四个字,也许你能打动他。”我朝她温和的一笑。 “哪四个字?”犹如阴雨逢晴,她急急盯望着我,饱含期盼。 我心中似有川流不息的疼痛条条辗过,仍撑着笑意,万分平静道:“死缠烂打。” 花衡不言,皱眉一脸思索,我依旧笑着,朝她颔了颔首,便绕过她,与暖儿双双离去。 如上尧君一般的人,面如寒冰,性如枯井,唯有不要脸不要命的死缠烂打,许能融化他的那颗心。 我指尖锋利,紧握着嵌进血肉之中,肉疼心便会疼得弱浅,脚下的路,方能一步步走的稳妥。 也好,不管花衡究竟成功与否,总能了却我对他的念头。 今日自此一别,来日红尘阡陌。 第一百七十一章:昆仑路上 , 昆仑这一行山水迢迢,实为不易。若依着我这个有事三把火的性子,定要日夜不歇的赶过去,只是如今暖儿跟在我身边,让她日日跟着我风餐露宿已是十分的过意不去,若是再要日夜兼程的赶路,想必她的身体会吃不消。于是,我只得忍下急性子,每过数把时辰便下界来歇一歇脚。 是时,正值黄昏,人间已是一派深秋寂寥之色。我与暖儿相对坐于溪水旁,围着那一堆烧得旺旺的柴火取暖。 不多久,月牙儿自几片高云间破拱出来,弯如镰刀,光若霜华,细细的铺卷着,温馨中可见一年岁月将要迟暮的萧瑟。 火柴长燎,烧得劈啪作响,那架在火堆之上烤着的两条草鱼外皮渐焦,细密的油泡滋滋地裹在周身轻响,肉的鲜香四溢。 暖儿咂了咂嘴,吞一口唾沫,一手拿起一根穿鱼的木棍,将烤好的一条鱼笑嘻嘻的递给我,又将自己手中的那条贴在鼻尖狠狠嗅了几嗅,面色满足之际,就迫不及待的啃了几口。 “真好吃,真好吃......”,暖儿边大快朵颐的吃着,边不住赞叹,时不时的对我竖起大拇指。 “慢点,小心被刺卡到。”我拾起树枝,拨了拨火光渐微的柴火堆,笑道。 “仙姬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手艺?这如此普通的食材,又不加任何调料增味,竟也能做的这么好吃。”暖儿横斜着木棍,朝我挥了挥那一把吃剩下的鱼骨头架子,笑盈盈的望我。 这几句话听来甚觉耳熟。 我笑容僵在脸上,心如沉石,目光悠悠地落在那一堆红彤彤仍有小火苗的柴火之上。脑中瞬息万变,没由得就闪出了当年我与临儿在昆仑山下被魑魅袭击,后来幸得凤渊凤衣两兄妹相救,我俩才能安然化险为夷。 当年我也是如此,无所报答,只能赤手空拳地为他们烤了一回肉。他们也曾夸赞过我,说我不放任何调料,烤出的肉却别有一番风味,是一门旁人求不来的好手艺。 只是空有手艺,如今却见不了当初谈笑风生的故人。 “仙姬,怎么了?”暖儿见我神色有异,轻轻往我身边一移,担心问道。 我握了握手,将凤衣妹子那无比纯净天真的音容笑貌压在心底,恨意翻涌间,更加坚定了此生定要让魔宫那个女人血债血偿。 “没事。”我仰起头,淡淡望向她,唇边挂着平和的笑。 暖儿两眼凝聚,可劲儿地盯在我身上,神情一松一紧的僵持着,显然是一万个不放心。 我十分无奈的点了点她的脑袋,将手中穿着另一条烤鱼的木棍塞进她手里,笑道:“诺,你可有口福了,正巧我不饿,这条鱼也给你吃。” 她双目澄澈,定定望着我,倒映着我嘴角勾出的小小弧度,似乎还未从我脸上的阴晴天气中转过神般,两目木木的迷瞪着。 我更觉无奈的怂了怂肩,又拍了拍她的脸,叹了两声气兀自她从身前过去,正要朝溪水旁走。 脚下步子刚走了两步,裙角却被人猛得一拽,扑攥在地上。我一回头,正看到暖儿一脸溅上的草露泥土,两手紧紧薅着我的衣裳,匍匐入地。 “仙姬这是要去干什么?”暖儿两目生光,如站在暗夜枝杈上的一只猫头鹰般,两眼瞪得圆圆鼓鼓,无比警惕地扫过我身后那一道溪流,复又转目来定定盯着我。 我有八分会意,实因我近日里心情低落沮丧,在旁人看来便有些想要自我折磨,了却性命的意味,该是这小妮子认为我这是要去投河自尽啊。虽心中感动,但看着暖儿如今这般脏乎乎的认真模样,又觉得她有趣至极,蠢萌至极,心中一阵好笑。 “怎么?我的小姑奶奶,你这么拉着我的衣裳是为哪般?”我缓缓蹲下身,歪头望向她,高高挑起眉,又笑着指了指身后的那条浅溪,故意挖苦道:“还是你觉得,那三尺深的溪流,真就能淹死我?让我一了百了?” 暖儿见我一脸玩笑,也全然不在意我嘴皮子上说的那几句厉害的斗嘴话,满脸紧绷终而松懈了下来,有惊无险般,抚胸长长顺了口气。 我一把将她从草地上捞扶起来,掏出绢帕拭了拭她溅在脸上星星点点的泥水,以防这小妮子疑心病起,又朝她晃了晃腰间系着的木葫芦瓶,莞尔勾起唇角,道:“我见那小溪清澈,觉得有些口渴,只是想去盛一些水。再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顿了顿,撒下她的衣裳,万分郑重的凝向她,接着道:“我想好好活着。” 暖儿不再拦我,依旧是两眼怔怔的望我,眼波平静间,却似乎有许多璨然的星点浮动出来。 那是她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她希望我能好好活着,起码在没报仇前,我也希望我能好好活着,陪眼前这个善良的姑娘再多走一段岁月。 ...... 溪流清澈,蜿蜒淌过。 我解下腰间系着的葫芦,缓弓下身,徒手舀了半掌心溪水,就着灌下口。 虽是深秋霜降的时令,溪水却有舒适的余温,十分的甘冽清甜。 我踩实了脚下碎草,蹲下身子,将葫芦灌没在水里,瓶口咕咕嘟嘟地喝饱了一阵子,葫芦变得重起来。 忽而岸边杂草几番微微骚动,我速速一瞥,只见一尾红光鲜艳的龙鲤一甩身子,便十分敏捷的藏入水草间,再难寻踪迹。 我提起葫芦,塞上盖子,又用袖子抹了一把瓶上的水渍,回身走了几步,又顿下步子,微微侧过头,慈悲为怀的叮嘱道:“既然道行不高,那就不要到处乱跑,昆仑山这一路精怪最为多,保不齐哪天会被谁逮住,烤着吃了。” 我正要走,岸边水苇一阵晃动,沙沙声杂。只听得一行水花溅响,葱葱草木间飞出一条红鲤,自空中一翻而来,幻化成一位妙龄少女。 那少女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低伏着头。 夜色渐深,秋霜铺地,引着这薄薄的月色,因她头垂得低,我亦难看清这姑娘的样貌,只是觉得她分外眼熟。 暖儿听到此处有声响,亦撵了来。 “你好端端的,拜我做什么?”无功不受禄,她的这个大礼,我的确受之有大愧,遂弯腰扶起了她。 眼前这人,却与我沾了些往事的边边角角,是闲人庄里的那位红苏姑娘。 原来她就是方才潜游溪中的那尾龙鲤。如此看来,她倒有些耐心,竟眼巴巴地跟着我们走了这大老远。 第一百七十二章:诱人的条件 , 往事不可追,我也并不愿意再见到那些旧时光里的人,况我料定,红苏偷偷摸摸跟的我这一路,绝非是因为游山玩水。 我撒下她的手,脸上漫过笑意,疏离而温和,也不点破她此行目的,只迫不及待地下了逐客令,淡淡道:“这荒郊野外的,你一个小女孩待在这里,总归是不安全的,还是快些回闲人庄吧。” 若她聪明的话,应该能听的出来我并不想再与她有过多言语上的纠缠,更不想知晓她此行究竟是何要事。 红苏闻言,面色煞白了半晌,唇片松松紧紧的颤动,愣是没蹦出半个字来,逐渐泪珠如雨,滴滴落得急促。 当年我在闲人庄曾经见过她几面,总得来说,印象并不是一顶一的好,只觉她模样虽长的清秀可人,但那眉宇间总氲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狠辣阴险。今日她这瓢泼大雨般的一哭,倒悉数敛尽了周身的那股子狠怨气,真成了位楚楚可怜,毫无心机的落魄美人儿。 但凡为情所伤的人,都不会有锋利的棱角,且看上去都是千篇一律的可怜。 见她这般,我已经猜出了她千里迢迢跟我这一路的大半意图。 只要心中有了情爱一说,再聪明的人也会自甘蠢笨,并乐于沉浸在这些痴情怨爱的蠢笨里。 我忽然对她生出了几丝怜悯,就当是怜悯感同身受的自己。 “你此行,可是为了青霄?”我开门见山的问道,语气轻轻。 红苏慌张一抬头,紧张而局促的望着我,颊边透红,眼角泪珠却砸得更为湍急不尽,扑通一声又跪在了我面前。 自我在闲人庄第一眼看到她时,便察觉出她眉目间藏着少女思春的娇羞色,本来我以为她是看上了我哪个英俊潇洒的师兄,后来才明白过来这姑娘的心性眼光高的很,看上的竟然是闲人庄的掌门人。 难得她对青霄的执念如此之深,如此一比,就更显当年我不经情事时的愚蠢,竟将对青霄霸道占有的心理错认为是可海枯石烂的男女情爱。 “你不必求我,青霄与乐安的婚礼吉日已经近在眼前,此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与其求我,还不如你自己去问问青霄,看他究竟对你是有心思还是无心思。”我垂下眸子,望向她两峰瑟瑟发抖的双肩。 “可,可神君他,神君他婉言谢绝了,还,还说让我回东海去,日后不必屈居身份,在闲人庄伺候了。”红苏说得断断续续,有哽咽穿杂。 我弯下身,好生将她搀扶起来,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手掌,探目去望,宽心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他是流水无情,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呢,还不如早早死了这条心,免得自寻烦恼。” “不!”红苏截然摇头,泪眼婆娑间透着股强大的坚定,声音沉而强悍,不像是一个为情所累的姑娘,却像是一个即将突破重围,驰骋疆场的将领。 我忽然有些佩服她的执着,虽然风月情场里的执着大多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青霄即将新婚,且娶的人是朱璃宫的二公主,短期内是万万不可能再纳娶个妾室,纵使我答应了做你的说客,但青霄与乐安公主真心相爱,也不见得肯卖我这个面子。”我摸准了她心中算盘,将其中曲折耐心讲予她听。 红苏确实出我意料,也不再哭哭啼啼,眸子里的那抹坚定神色恍如立根磐石般,不摇不动,全然没了情场里的失措,只握紧了我的两手,恳切央求道:“七姑娘,红苏自知身份微贱,是万万配不上青霄君的,根本没资格得到青霄君的垂怜,只想一生一世的留在青霄君身边,做一个端茶倒水的服侍丫头,如此便报当年的救命恩情。红苏知道七姑娘与青霄君素来交好,只盼望着姑娘能可怜可怜我,劝一劝青霄君,让他能留下我,不要将我遣送打发到东海里去。” 被她这样一说,一次的救命之恩便要呕心沥血的去报答,那上尧君救了我数次,岂不是要让我剥皮抽血的去还。 只怕是我想还,他也不见得有那个心思去受。 我叹了叹气。 如此贬低自己,抬高他人的卑贱说辞,偏又被她说的不卑不亢,自成一气。就好比是从一个升斗小民的口中讲出大治天下的话,显然是有几分格格不入。 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位红苏姑娘了。 “你想必也知道,我之所以许久不回闲人庄,是因为与青霄君闹了矛盾。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实在是我不愿意再去见他。”我愁眉苦脸的摆着,无能无力道。 “只要姑娘肯帮我,我一定会报答姑娘,给姑娘想要得到的好处。”红苏微微勾拢着唇,清冷月色下,眸中诡谲暗涌,定定望着我,认真而又胸有成竹。 你一个无权无势的丫头,究竟能给我什么心动的好处?我觉得好笑,忽然来了兴趣,且颇丰,遂挑眼望了她几下,似笑不笑的平淡道:“哦?既然你这么有信心认为我会对你所说的好处动心,那方才哭哭啼啼跪的那两下岂不是画蛇添足?如此,你大可一开始就与我明讲你打的这个买卖?” 我一向厌恶与心思叵测,弯弯绕绕的人打交道,话语间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凉意。 红苏许是察觉到我言语间的讽刺与不善,登时收敛了不少,有些兢惧的垂低双眸,沉默不言的孤立着。 如此一看,倒像是我言谈刻薄,她却楚楚可怜的被我凌辱了一番。 “你的好处是什么?不妨说出来看看。”我并不想再与她深交,只想快点了结,各走各路。 红苏捏了捏衣角,看来又是常日里那番软糯不堪的模样,抿了几抿唇,眼风朝四周飘了几飘,才轻声与我道:“我听白卿上仙说,七姑娘与九重天上的子南神君是要好的朋友,但子南君仙逝后,那把白玉骨桃花扇就不见了踪迹,仙姬处处寻找也找不到,我倒是知道那把仙扇如今在哪里。” “在哪里?”我一把扣紧她的手腕,声线粗急的低吼而出。 她的好处足够诱人,果然将我吊上了钩。 “只要仙姬能答应帮我说服青霄君,让我继续留在他的身边做使唤丫头,我就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红苏似乎很满意我这副焦急样子,唇角一直高高扬着,可见一斑的得意。 第一百七十三章:借他人口,诉往日情 , “好,我答应你!”自历经世事后,我做事向来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今日却想也未想的便应下了红苏早早为我设好的套。 纵使子南已经在这世上魂飞魄散,他看似潇洒不羁的一生,实则是旁人看不穿的清傲寂寞。我不能让他的尸骨继续留在这纷扰浊世中徘徊,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只要姑娘肯开金口,了却我这桩心愿,让我能长长久久的留在青霄君身边,红苏定然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正了正身子,微微垂着头,一脸的谦恭温顺。 这位红苏姑娘,懦弱中可见奸诈,无能中却又多谋,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只是越是另类,就越是让人难以放心。 倘若以前,既是人家巴巴地来求我,就算是为了我这张脸皮,也定是要卖给人家一个乐于助人的美名。只是今时不比往日,青霄不见得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更不见得再当我是个几斤几两。 况且,我并不打算再去见他。 相见不如怀念,是最好的结果。 思前想后,我自袖中掏出一片云锦帕子,可见银锻左角边上绣了枝怒放的桂花。 这帕子是多年前乐安送给青霄的,据说是乐安挑灯绣了七八个晚上,将十指扎得满是血窟窿才完成的杰作。谁曾想青霄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先前笑眯眯的收了人家的帕子,背地里却转手扔进了草丛里。 他大概不会想到,这帕子是被我捡着了的,且帮他好生收到现在。 总归是要物归原主了。 我悬空扬起根指头,以指为笔,仙法做墨,顿顿停停了好半晌,才勾画上了两行字。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暖儿探目望着绢上的两行秀字,以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的喃喃吟道出来,旋即又不解的问道:“仙姬,这是什么意思?” 那绢帛躺在我手心中,如月光带下的一片薄霜,徒得有些凉意。我呆呆地看着,眼眶莹莹,似有蒙上的雾水。 “这意思就是,一个人即将要与她的朋友分离,也可能是后会无期,但是无论走到天涯还是海角,他们还就像是邻居一样。”我五指缓缓触过那两行字迹,深吸口气,将帕子塞进红苏手中,顿觉莫名的轻松释然。 “你将这帕子给他,就说,我可能没有办法去出席他的婚礼,但还是要祝他与乐安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这个帕子,就权当是送给他的新婚礼物,礼轻情意重,我想他一定会喜欢的。”我静静看着红苏,言语间不自觉拢上了一层暖意。 青霄的余生,总算不会孤独,总算有个真心相爱的人陪伴。 我握了握红苏的手,续道:“你跟他说,如今我离了闲人庄,天地浩大,却也只是孤家寡人一个,只是我还有自由,可若是你出了闲人庄,回东海后必定生不如死。我不愿意让你也如同我一般,举目无亲,孤独寂寞,所以就恳请他,能让你留在闲人庄里,就当是补了我不在的空缺。” 红苏定定望着我,眸中质疑,温暖,不敢相信,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着,似乎并不相信我会如此帮她。 其实我并不是帮她,我只是在帮我自己。从小到大,都是青霄在给予我,我心安理得的受着他给我的一切,我想在最后,也尽我所能的给他多留些东西,再多让一些人能够陪在他的身边。 只是一片帕子,未免显得有些寒酸,不足以服人。是以红苏两目睁睁的低头望着手中那片帕子,半晌也不言语。这在我看来,却实打实的成了她并不相信这片帕子有足够的说服力,能说服青霄收回话,将她留在身边。 “嘁。”我自嘲似的轻轻一叹,复侧过身,望着溪水间粼粼浮动的月亮倒影,淡淡道:“我与青霄的关系不比从前,且他又找到了相伴一生的良人佳偶,至于他究竟肯不肯再卖我一个面子,成全了你,结果也全都在他,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一定听你的。”红苏侧身望着我,语气间万分笃定,转瞬面色一黯,却有些难以名状的失落彷徨。 我扯着嘴角,笑了两声。 如今他已然得到了幸福,听不听我的,又有什么打紧呢?我也不甚在乎。 我转身握了握红苏的肩膀,笑道:“你会一心一意对他的,是吗?” 红苏不容置疑的点了点头。 “其实有时候,什么都不说透,什么都不理睬,将心放宽些,不要顾忌这诸多的烦恼事,静静陪着你心中所想,心中所爱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也只有有福之人才能消受的起。”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挂着的一弯高月,又看了看水里的那一弯,水波晃动间,我似乎又回到了紫栖宫里,似乎又看到了那一袭孤寂万分的玄影。 我拍了拍额头,眸光破散间,才发现眼边一直空空如也。 没有紫栖宫,更没有他。 “其实,你是个有福之人。”我莞尔望着红苏,语气间毫不掩饰对她的羡慕。 红苏垂了垂首,脸边飞红,不自觉将那方帕子在手中握得紧了紧。 她能抓紧幸福,但是我不能,我也没有杂心去争取。 “哦,对了,七姑娘,那把白玉骨桃花扇在青霄君那里。”红苏抬头望着我,看样子并没有撒谎。 我先而惊讶质疑,转念一想,也就渐而释然了。 青霄与子南同出于女娲大神门下,且又向来要好,子南去了,他的原身被青霄收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总会比埋在人满为患的混沌苍空中来得让人舒心。 “嗯,我知道了。”我点头道。 ...... 这一夜还真是不安生,红苏走后,马上又迎来了第二位前来造访的客人。 “怎么?这才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了。”我微微侧扬起头,笑着调侃。 现下暖儿正枕在我双腿上呼呼睡得香甜酣畅,我正欲叫醒她,小玄却着急忙慌的自我身前一蹲,伸手打掉我正欲在暖儿身上用力的手。 我无奈摇摇头,乖乖撑起两手,自他眼皮前晃了晃,表示不再打叫醒暖儿的主意。 “小玄兄,你真是长进了,我只听说有夜会佳人的,还没听说过有趁佳人熟睡偷会佳人的,你可是开创了先河。”我挑挑眉。 小玄兄看向我这双明镜高悬般能洞悉一切的眸子,脸面上莫名腾起了一阵红晕,再望向暖儿睡颜时便徒多几分羞赧,扭捏了半晌,才悄悄问我道:“暖,暖儿告诉你我和她的事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夜会佳人 , “哦?”我故作吃惊的一呼,朝小玄兄很有深意的眨了几眨眼,一脸茫然的问道:“你和暖儿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小玄那一张脸上红云更盛,俨然成了块猴屁股,似气似恼的瞪着我,愣是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 我懒得再打趣这无比纯情的少年,只掩嘴笑了笑,如审问犯人般高了高调子,问道:“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小玄兄那两眼如勾,自暖儿身上一垂,仿佛狗皮膏药般黏黏糊糊,过了半晌才听到我的问话,嘴边含笑,却可劲的绷着张脸,肃瞪着我,煞是滑稽。 “算了算了。”我恨悠悠的叹了叹,无奈放弃道:“想着你和你主子是一种人,三杆子打不下一颗枣来,改天我让暖儿细细的给我讲来听。” 本是一句玩笑话,小玄的脸色却忽得有些沉。 我静了静,以为是小玄向来衷心护主,方才说的那句话却将他的主子连着一块取笑了,所以惹得他十分不悦。我莞尔勾起嘴角,正要赔个不是,他又忽然开了口。 “你还愿意回紫栖宫吗?”他轻轻问道,隐着几分期待。 我心中愕然,一时竟无所答,只将唇边那一抹笑勾得更高更深,朝他轻浮的挑了挑眉,不正经道:“怎么?你怕我就此一去不回,也把你的暖儿顺道哄走了不成?” 小玄脸色更沉,仍旧肃恭着,似乎非要从我嘴里问出个答案般,又一字不差的重复道:“你还愿意回紫栖宫吗?” 我心中苦涩,任心胸再为宽阔,挂在脸上的那抹笑也难撑得体面,渐而黯淡下来,轻嗤一笑,反问道:“我还有回去的理由吗?又或者,那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 小玄那两道聚在我身上的眸光颤了颤,神情恍惚间,逐渐盖上一层阴郁悲伤。 我不晓得他这悲伤是从何而来,只能牵强附会的硬扯到暖儿身上,认为他是为了即将与暖儿难计时日的分别。 “我是在为神尊难过。” 月光如秋水,缓缓瑟瑟的自九天之上泄流而下,携着小玄这一句轻轻飘飘的话。 他难过?他难过什么? 他不缺我这一个粗使丫头,更不缺我那所谓的一点点无足轻重的报答。 小玄见我面色微冷,滚了滚喉咙,似乎将千言万语一并吞进了肚里,轻轻叹几口气,背着月色直起身,居高临下的望我道:“我走了。” “你不想与暖儿说几句话吗?”我抚过暖儿肩前一缕柔发,抬头问他。 小玄目色一垂,又自暖儿身上一触即离,笼了笼薄笑,轻轻摇了摇头,“明日还要赶路,让她好生歇着吧。” 说罢便转了身。 “喂!”我几分惊慌的叫住了他,踟蹰几瞬,终还是问道:“你心里怪我吗?如果不是我,暖儿就能和你朝朝暮暮,做一对不必忍受相思之苦的情侣。” 情爱之事,从没有无私一说,是好是坏,都随着自己的心意。我不愿意小玄有朝一日也会因爱生恨,怪我拐走了暖儿。毕竟我失去了太多,不想再失去他这个朋友。 小玄不言语,立在湛亮月色下,周身似有霜花结落,显得孤寂。 “不如趁她睡着,你将她偷偷带回紫栖宫里去,也正好能让我为她少担一份心。”我抬头望着小玄的背影,攥了攥暖儿的一片衣角,高声道。 他缓缓回过头,目光温馨,似有谆谆千语,自暖儿身上滑过,且向上移,朝我微微一笑,道:“不了,我尊重她的选择,不想让她留什么遗憾。” 我忽然间觉得,小玄似乎变了。不仅是他,在这时好时坏的岁月里,好像所有的人都变了。 “对了,谢谢你一直记挂着我,求上尧君把我从雾泽山里放出来。”他眸中晃晃,隐隐有惜别之意,似是在三月草长的季节,有某种东西正在他的心底茁壮成长,“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我望着小玄渐远的背影,心口如花一绽,感动重重。 那某种东西是情谊,在这苦海无涯的日子里,是能够怀念的慰藉。 ...... 在路上奔波了约摸有七日光景,才总算沾到了昆仑众山的边儿。 因着我多年前与临儿来过一次,所以晓得这昆仑方圆千里,群山环绕,古木参天**托举着一脉主峰,这主峰的仙气最旺之地,便是元始天尊的仙府所在,玉清宫。 本着驾轻熟路的原则,拜会元始天尊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凡事都要讲个体面,既是要拜师,就更得先前好好拾掇一番,以免蓬头垢面的落人笑话。 我临水相照,洗了把脸,又换了身干净衣裳,顺道也帮暖儿收拾了一番。 “这里景色可真美。亏得仙姬带我出来了一趟,要不我就真的是被困在九重天上的一只井底之蛙了。”暖儿满面欣喜的环顾着四周景致,连连赞叹道。 葱郁松木,红黄点缀,风过时便如叠叠绿浪腾翻,远山含雪,近山秀致,日光明媚且弱薄,既不太烈又不太冷,布得恰到好处。一眼望去,各处有各处的风姿巧妙,倒真是比九重天上千篇一律的华丽来得更为赏心悦目。 “真想待在这里,一辈子不回去了。”暖儿似被熏陶的痴迷,平展着双臂,寐上双眼,十分祥和的沐浴在日光微风中。 我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额头,自她身前悠然走过,边走边道:“那好吧,井底之蛙,你就待在这里坐井观天,不要走了。” “哼,你就知道欺负人。”背后传来暖儿的嘟嘟囔囔,与一阵亦步亦趋的拖拉脚步声。 ...... 一炷香的工夫便来到了玉清宫宫门前,旧地重走,我脑中忽得腾出了当年在化莲泽边遇到那的一位佛陀,尤记得那佛陀左手持青莲,右手握宝剑,骑乘雄狮,且我运道好,还得了他几句没头没尾,甚难参透的点化。 当时我学时浅陋,不得已装了回睁眼瞎子,委实是摸不准这位是哪门哪座的菩萨,后回闲人庄后,翻箱倒柜的一通查阅,才得知那日我有缘得见的佛陀正是身居五台山之上的文殊菩萨。 第一百七十五章:元始天尊的考验 , 睹景思人,正脑海神游之时,守门的两位青衣童子见我俩徘徊着迟迟不动,便小跑着聚来,面含笑,拘着拳,朝我与暖儿客客气气的作了个揖。 “敢问两位仙子是打哪儿来?可有什么要事?我不曾记得今日我家老君要宴请什么客人?”一位身形略高略壮的童子娓娓问道。 这守门的童子被元始天尊调教的甚好,其心思机敏全不逊于在九重天上饱经人事的老宫女。这出口的一句客气话护足了人的脸面,既不会让你觉得这昆仑山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也旁敲侧击的问你究竟有没有请柬。 若是我要给您带一句话。”那两位童子左右恭立于炼丹房外两侧,敛着神色,一派恭敬肃然,徐徐朝殿内通传。 “请她们进来。”殿内一声清朗足气的厚音传来。 说话间微风一过,那两扇紧闭的绛朱色宫门便被无声拉开。 殿内雾霭弥漫,腾腾地窜升,飘飘的下落,全然看不见半个人,半个物件的影子。 “两位请进吧。”童子福着身子,朝殿内抬了抬手。 我握着暖儿的手,提步迈入殿中。 前脚一落,只听得宫门一声不易察觉的颤响,便旁若无人的关上了。 这下,就真的是身置在浓雾深云之中,十指虚空,摸不着东南西北了。 暖儿探头探脑的左顾右看,脚下步子踩得轻悄,神情慌张,半个身子都伏倚在我的身上,边握紧我的手,边颤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走了这么久都还是一样,仿佛没有出路一般。” 我温和朝她笑了笑,轻按下了她的手,蜷握在掌心里。 想来这一般的世外高人都共有故弄玄虚这一类的爱好,总喜欢在别人有求于人时闭门不见,只待这上门的人突破一桩桩设下的考验。若是在以前,我说不定能陪这位老翁玩上一玩,只是今我风尘仆仆的赶来昆仑山,着实没有闲情逸致去玩一场游戏。 我清哼了两声,尖扯起嗓子,高叫道:“我代上尧君千里迢迢的赶来,没想到这位住在玉清宫里的糟老头子却闭门不见,故意弄个什么烟雾障来为难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到底还有没有天理!” 声音如针,却密密的穿破了重重雾障。 “仙姬,这话大不敬!”暖儿猛得捂紧了我的嘴。 果然,这出激将法用的极好,不出我所料,随着几声似怒带吼的愤叫,悬绕于四周的雾霭如帘,一层层的剥开散尽,渐渐露出宫殿的原貌。 第一百七十六章:刁难 , 雾帘揭开。 殿内豁然敞亮,金炉五足鼎立,分布于殿中的东南西北中的五角方位,矮矮胖胖,高过人头二尺多,几叶镂空的炉窗上不时窜出灼而亮的火苗。 再往远了看,便能看见高垂的几盏玲珑宫灯下那一袭墨蓝的人影,灯火通明处,更映得那一头发须银白。 我往里探了探头,心中一喜,总算是见着了这些时日时时刻刻挂在心头惦念的糟老头子,正拉着暖儿要过去,旋即心中又一灰。 那老头子的脸色白中透着灰,灰中又抹着青,吹胡子瞪眼的皱了一脸褶子,显然是不高兴,而且是很不高兴。 “两个黄毛小儿,如今在我玉清宫中,怎么也出口如此放肆!”忽而几声沉音呵斥,似是裹着乌云的暗雷,炸得我心惊肉跳。 暖儿慌里慌张的一嚷,捏紧了我的手。 转眼间劲风一过,一袖墨蓝如抖然盛放的花树,那位糟老头子,哦不!应该是那位元始天尊便捋着一把发白的胡子施施然的站在我面前,斜眼一过,便轻而易举的将我这通身的气势压下去了七八成。 暖儿下意识地掰了掰我的几根指头,捏得更紧。 “小娃娃,上尧君派你们来给我带了个什么口信?”元始天尊收了收目光,沉静内敛的立着,如一砚墨汁。 “老君不记得我了?”我靠身上前,趴在他眼边,以期求他能认出我来,尚还能神智清明的记得当日的话,收我为徒,也省得再让我腆着脸皮去求他收我为徒。 元始天尊手指轻轻一弹,便如一阵风吹蝼蚁般,将我弹退了好些步。 暖儿忙来扶住我。 我望了望元始天尊那一张不近人情的脸,深知这是一场成功拜师前的恶战。 “小娃娃休得无礼。”他拿出当年在紫竹峰讲经说道时的端正严肃,一身的好架子。 我依旧不死心,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放弃就等于死路一条。 “您老真的不记得我了。”我尽量放缓压柔了声音,说着又锲而不舍的凑近了几步,满脸巴巴的指着自己的脸,试图相信眼前这位老人家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元始天尊不经意间舒了舒眉头,两眼轻缓,探究般的凝向我, 我一看事有转机,喜出望外的一笑,眨着眼睛,又使劲戳了戳自己的脸,添柴加火道:“我,我就是当年在昆仑山的林子里被一些山魅精怪所围斗的人,拿一把诛缘剑,后来你还说我学艺不精,浪费了这一把好剑,还说与我有师徒的缘分,要收我为徒呢。你想起来了吗?” 元始天尊顺了顺几缕翘起的白胡子,眉峰那一块坑越蹙越深,目光游离,仔仔细细的将我端详了半晌,又点头又摇头的一番嗯嗯啊啊,只蹦出了三个字。 “不记得。” 我如被凌空浇了一桶冰水,冷嗖嗖的直冒寒气,所有押注的希望几乎一刻瓦解。 我拜不了师,就杀不了寸心,凤衣就相当于白白送了命。 我握紧拳头,猛得抬头,眸中凌厉如冰如火,竟生生让元始天尊退了两步。 “老君,上尧君并未让我传什么话,我此番前来,是要拜你为师,学习本领。”我双膝一弯,朝元始天尊扑通一跪。 他看都未看我一眼,就仿佛我拜的并不是他,依旧悠闲自得的顺着那把白胡子,神色松闲,却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样式。 “仙姬,你这是干什么?”暖儿心疼我,忙不迭的也陪我跪下来,两手自我膝盖上一揉,便作势要拉我起来。 我纹丝不动,腰杆挺得笔直。 暖儿摊跪在一旁,双手揉了揉眼,高高低低的呜咽着。 元始天尊约摸静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许是见暖儿哭哭啼啼的心生厌烦,终于磨平了性子,抖了抖纱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淡淡道:“我认得你,只不过认得以前的你,却不认识现在的你。” 我虽将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听的分明,却如何也听不懂。 “以前的我便是现在的我。”我仰起头,说的几分急躁。 元始天尊悠悠笑了,眸光一明一暗间,仿佛将乾坤万物都收尽了眼底,摇头晃脑道:“你说的对,但不全对。” 我稳了稳胸中起伏,费力佯装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耐心求问道:“请老君指点迷津,我就是我,为何老君却说我的话不全对呢?” 元始天君旷旷一笑,穿云破雾的笑声自大殿中几声回荡,身形如风一闪,转眼间便悠哉乐哉的端坐上了大殿中央的紫檀卧椅上。 “你空有往日的皮相,却换了副心肠。” 像条毒藤揪进我的身上,我心里没由得颤了几颤。 “那你倒是说说,当日你不拜我为师,时隔多年后的今日又要拜我,是为何?”他食指沉沉扣了扣旁边长案,似慈似威的望着我,神情变化难测。 为什么?自然是报仇!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自然,自然是想学习本领,修神问道。”我脸不红,心不跳的望着他,朗声道。 元始天尊苍阔一笑,眸间那一片沧桑诡谲暗涌,生生将我看的没了底气。顿了半晌,他才恢复清净神色,似叹似惋的晃了几下头,难掩失望,“不,你心里盛满了仇恨和戾气。我不能收你为徒。” “为什么?”我破喉质疑道,眼光微红。 “修习道法本是件福泽苍生的吉事,但若是别有用心之人修道,只会助纣为虐。”他静静望着我,以一种智者的高高姿态,满脸慈悲,眸中有大起大落的明暗,轻轻一敛,只余一片冰封的黑暗。 我自知小巫见大巫,这谎话无论如何也诓不下去,索性打开了天窗说亮话。 “老君方才说神仙们修习仙术是为了福泽四海苍生,但殊可知,这四海苍生并不是每一类都会和平共处,其中恩怨争斗,日日不休。连草木也晓得多占些阳光雨露的道理,更何况是天地之主的神灵,因此这世上并没有绝对善良的道法可言。当年魔族挥兵进犯,众神们也曾用那所谓庇佑四海苍生的道法浴血奋战,屠了魔界千万生灵,也不过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小七与那些前来拜师学艺的人一般无二,只是为了完成未来一天不得不担负的使命。”我说的义愤填膺,眼眶湿润,一想起凤衣那张明媚如花的笑脸,心口便一阵阵涌出的窒疼。 元始天尊有些惊讶的望了望我,却瞬影而逝,平淡的面色渐而漫上了一层寒冰,越冻越厚。 “休要油嘴滑舌,我昆仑山容不下你,趁早下山了去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跨越万年的吻 , “休要油嘴滑舌,我昆仑山容不下你,趁早下山了去吧。” “我一定要拜你为师,否则便不会下山去!”我盯着元始天尊那张愠怒的脸,直言道。 “冥顽不灵!”元始天尊一声厉斥,脸上那层薄薄的怒气渐而广漫,说话间一甩长袖,金光如支离弦的箭,直撞上我,将我卷带着砸出了殿外。 倒地处几块青石板蔓延开裂,青沫如烟飘起,渐而混入尘埃中。 身上如碎骨一般的疼,却远远不及我心口那一块的虚痛,我摊在地上动弹不得,微微用力扬了扬头,喉中猩热一涌,连着咳出了数口鲜血。 透过眼帘外散放如花的血雾,我看见暖儿慌慌张张的朝我跪来,脸上的泪,流得格外汹涌。 她将我扶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让人心疼不已,最后只是跪着把我紧紧的搂在怀里,她颤抖的心跳一下下,如快挑断的琴弦,一声声的在我耳边起伏。 那一瞬间,我恍恍惚惚的以为,我就是暖儿口中所说的那个多年前死去的结拜姐妹。 “仙姬,我们回九重天好不好,我们回紫栖宫,继续过我们的日子,暖儿会一直陪着你......”她哭的哽咽,话却说的清楚,带着满满可怜的乞求。我听得分明,眼角热热的一滚,掉下一滴硕大的泪珠。 我想擦干她脸上的泪,弱弱扬了扬手,却没有半丝力气。 我还想告诉她,你视为亲姐妹对待的人,却一心只想着报仇,还准备以死相搏,甚至从没有挂念过你自己一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该何去何从。 我却没有勇气,连张口的勇气都没有。 “不,暖儿,如果不让我拜师,我还不如死了干净。”我闭上眼睛,催使着神识深处那颗本不属于我的强大内丹,那枚内丹不似往常,今日很是乖巧,很轻松便听到我的召唤,金光席卷的一刹那,暖意重涌,我身上的痛意已褪去了大半。 我挣扎着自暖儿怀中直起身,顺势跪下来,腰板挺得笔直,十分坚定的望着眼前的炼丹房,高声喊道:“我今日是拜定了你为师!若是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要跪死在这里!” 房内无声,仿佛从来就没有人一般,风打着旋儿飘过,吹得屋檐下挂着的那几捧干花盈盈落红。 暖儿虽不晓得我为何执意拜师,但却始终懂我信我,只不发一言的跪在我的身后,陪我苦熬着。 我对不住她,这一生中,那些对我有恩,对我有情的人,我一个都没有对住。 日落月升,更深露重。天边几片乌云从容游过,遮住了月亮的清光。渐而越聚越厚,仿佛将天地都罩了起来,绿森森的沉淀着。 下雨了。 这一夜,昆仑山下了暴雨。我从小到大,都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雨滴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像是小小却坚硬的石块,也像是一个个巴掌,肆无忌惮的甩在我的脸上。我跪着不动,像是块腐烂生虫的木头,用最后的毅力骨气立在黄土里。暖儿的隔雨仙障罩在我的身体上,织了破,破了再织…… 我没有扭头,只用尽全身力气摸索到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里,那双手冰凉。 “暖儿,回去吧,回到小玄身边,他很想你,他会对你好的。”我说话的时候两眼又胀又痒,还有些微微的热意。 暖儿迟迟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但我晓得她听到了,罩在我头顶的仙障仿佛在为主人打抱不平般,颤了好几颤。 我抬头望了望天,漆黑深沉的夜幕笼下来,仿佛要把那倾盆而落的雨滴也染成的墨一般的颜色。 这颜色,像极了那个人的衣裳,一席玄色,内敛却安稳,明明那么冷淡,却让你觉得如临大敌。 可他不会再来救我了。 我张了张唇,鲜血淙淙的溢出来,和着淋漓的雨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血泡,像是一朵朵盛开展瓣的红莲。那样的美丽,却只是一现。 我扯着嘴,笑了笑,神识一昏,栽到地上。 耳畔传来几声嚎啕的哭声喊叫,我闭了眼,忍不住嘲笑自己,原来到最后一刻,我放不下的,眼里心里想着的,始终是他。 ……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朵血色的金莲花,生长在天宫的瑶池里,万年的寂寞时光里,我不晓得那些仙娥们口中所说的能让人去生去死的情爱究竟是什么东西。直到后来有一日,我临水相照,却偶然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看到了一抹玄影,其他仙人赏荷时都是呼朋唤友的来,他却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那人生的很俊俏,自我萌生仙识以来,从未见过如他这般好看的人。只是他似乎不开心,神情冷淡,微微蹙着眉,两眸如一滩嵌上的寒冰水,莫名让人心疼。 我私下里幻想着,如果那双眼睛被太阳一照,融了冰,那该是一池如何潋滟干净的水。 后来,那人爱上了我,他带我去开满繁花的山林里抚琴,他带我去陡峭的悬崖边看月亮数星星,让我枕着他宽大的袖子睡觉,他亲自给我做很多很多好玩的东西,那一双手,被刻刀磨得鲜血淋漓,他还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 自那以后,他的眉峰总是安宁的舒缓着,再没有蹙起来过。他望向我的眼里都是融融的暖意,带着厮守的宠溺。我活在只有他的世界里,他的世界却渐渐容不下我。 他爱上了另一个出身高贵,貌可倾城的仙子。他把我自己一个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只远远的看着我,面色阴冷,不愿意再抱我一下。他哭着告诉我,他不能娶我了,因为他要娶那个美丽高贵的仙子。 我淡淡的同意了,除了同意,我还能怎么样呢。 我笑着擦掉他的泪,不住的麻痹自己,他还是爱我的,否则为什么要掉泪?他不是一个会流泪的人。直到后来,他杀了我腹中已经成型的孩子,我感觉的到,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他娶的夫人,用一把刀,亲手剥掉了我的这张脸,将我扔进了天沉池里。 直到最后,我才傻傻的明白,他不爱我,他根本连一点点都没爱过我。 我晓得了什么是情爱,比蜜甜,比药苦,爱时想生,恨时想死。并且,我还因此丧了命。 …… 我眼角的泪,淋湿了两边枕头。 有一双温柔的手在我脸上不慌不忙的擦着,那种感觉万分熟悉,我潜意识的一捞,便将那只手紧紧抱在怀里。 “醒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山谷里的一缕雾,却有很大的威力,如一刀白光直劈入脑门,让我浑身上下都为之一惊。 “你不愿意见到我么?”他淡淡的问,眼底却有一痕愁气悄悄溜过。 这张脸我日夜惦念,如今果然见到了,却又仿佛是在做梦,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上尧君,我……” 那两片冰冷的唇携着冷冽的香气,温柔无比的印在我的唇上,堵住我嘴里的一切言语。 我瞪大眼睛,面对突如而来的一切手足无措,等稍稍有些缓来的意识后,他凉凉的舌已撬开我的唇齿,将那一片温柔直送到深处去。 我下意识的反抗,手撑在他宽阔的胸前,头仰着,直往后退。他空出一只手,大力擒握住我反抗的双手,另一只手则狠狠捏高我的下巴,吻如急雨,带着长驱直入的霸道,让我犹如窒息般喘不过一丝气,只得迎合着他,让他在唇齿交合的深吻中为我渡着呼吸的空气。 第一百七十八章:贵人相助 , 他吻的深,仿佛要抽干我所有的力气般。 “上尧君,不……不要……不要,求你……”我所有的挣扎,和着泪水,一并在他身上冷冷的香气中沦陷。 他一双燃烧着燥热的手大力覆上我的腰身,罗带一扯,顿时春光泄了大片。雨后的清风带着生机,吹进我的身体里,让我没由得一阵冷颤,这时我才感受到什么是恐惧。 我不由分说的朝他噙住我的那片薄唇上狠狠一咬,顿时便有凉凉的黏稠顺着齿缝滑进我的嘴里。他停下了动作,两眼如墨,还带着些欲火焚身的迷离妖娆,定定的望着我,没有表情,像是一块坚硬的磐石。 我任由他看着,也不晓得要遮一遮胸前的那一大片雪白。窗外的风渐渐吹散了我脸上如滴血般的红潮,吹得我如置冰窖,浑身凝固。 一个连血都是冰凉冰凉的人,我能指望着他能给我多大的温暖呢。 “上尧君如果想要女人的话,大可在四海八荒里放出个话,想必会有很多女人愿意在上尧君的身下承欢,不晓得上尧君千里迢迢的赶来昆仑山,就只是为了和我做这种苟且之事吗?那您未免也太看的起我了。”我稍稍别过脸,望着熏炉里袅袅而岫的几缕青烟,面色极为讥讽,口气寒冷。 他猛然一滞,我能清晰的感觉到,那压在我身上的半边身子僵持着,一动不动。 我不由得冷笑,看来我说的不错。 上尧君拂指勾上我的下颌,仿佛似两道冻得结实的长冰凌,掰回我的脸,让我正正对着他。 那一双墨砚般的眸子渐渐破碎成一瓣瓣,我几乎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我脸上始终挂着的那一抹苍白却讽刺不甘的笑变得狰狞如魔鬼。 我以为他会发火,然后亲手了结我。毕竟我的死活无人在意,方才我那一番大不敬的话,足够死个几次。 然而并没有,我只看到一袭玄色黑扑扑的宽袍朝裹下来,将我密不透风的遮了起来,旋即那一方厚实冰冷的胸膛便贴在我的心口上,心跳有声,又急又密,带着恐慌。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元始天尊给我带信来,说你昏迷不醒,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他将头埋进我的肩膀里。 我脑中混沌,只耳边回荡他沉沉颤抖的郁声,像是一块块石子,敲在我的心上,砸出一个个圆坑。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心里一片空白,等稍稍回来了神,却掀着一重重的风浪,令我惶恐,激动,怀疑,喜悦…… “尊上,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门外一声喊来,我听得出是小玄。 他轻快的步子猛然一顿,没了声音,两目大睁着望向我与上尧君这甚难描述的亲密场面。 我拳风一甩,大力将上尧君从我身上带开,顿觉脸上烧疼。 许是上尧君的风流事做得太多,连被小跟班当场瞅见也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慢慢悠悠的自我身上直起身子,拢了拢长袖,依旧端坐在榻上,缓缓扭过头望着小玄,眸子一眯,就如同万把离弦的剑,生生将可怜的小玄兄扎成了只刺猬。 “怎么,还看不够了?”他淡淡的问起,细细听来,言语间还夹杂着丝丝笑意。 小玄兄颅上那颗头快要埋到地上,索性当块非礼勿视,视了也无碍的木头。 上尧君的心情难得的愉悦,连周身上围那一圈凉飕飕的冷气也暖和了不少,和气问道:“收拾的是哪间屋子?” “回尊上,正是那间金荷殿。”小玄围了围袖子,浅浅一礼,收袖的瞬间还不忘朝我挤眉笑了一笑。 这一笑饱含数种深意,看来十分诡异,令我鸡皮疙瘩一粒粒的在身上爆起。 “很适合长住。”上尧君点了点头,说不出的满意。 我这厢才从这主仆俩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些端倪蹊跷,忙不跌的直起了上半身,扯着上尧君的袖子,大睁着眼,惊诧问道:“你说,你要在这里长住?” 上尧君轻轻弯了弯唇角,那薄薄的两片唇像是一弯探出江面的新月,连那笑容也染上了一抹轻雾似的银光。 “好啊,好啊你们,我好心派人千里迢迢的赶去天宫为你们报信,你们主仆二人倒好,救了这丫头还赖着不走,竟然还鸠占鹊巢,占了我精心布置多年的金莲殿!”元始天尊人未到,声先至,火气冲冲的一脚踢开门,一路健步如飞,颤抖着扬起根指头,额上青筋道道,正正指向上尧君的鼻子尖。 “老君此言差矣,我宫里的人来昆仑山,你身为主人,却不好好招待,还让远来的客人淋了场雨。我忧思下属,前来叨扰几天,老君可连个好房子也不舍得拿出来么?”上尧君云淡风轻的斜望着他,语气中满满的严肃正经。 我不由得暗叹上尧君这样独辟蹊径的思路,真是令人望尘莫及。但见老君那一把白胡子横七竖八的一僵,两眼转动间,仍是一副死不屈服的豪情壮志,“我早就晓得这小丫头哪是为了带你的话才来昆仑山的,她明就是为了拜我为师。” 老君说着愤愤瞪向我。 我撇了撇嘴,十分幽怨的撑着丝笑。这老神仙果然善于秋后算账,竟然把这档子事也抖落了出来。 果然,上尧君也缓缓回过了头,嘴角还微微带了丝欣赏的浅笑,就好像是在说,你还晓得将紫栖宫的高帽子往自己头上扣,不愧是个人才。窗外日光影转,我正好能瞧得他沐在明媚中的半张侧脸,遂朝他讪讪笑了几笑,扭捏绞弄着衣裳。 “老君,她来拜师的确是我的主意,你务必收了她为徒。”他的语气依旧不卑不亢,端得像是一碗水,甚至无一丝软意。 老君气极,干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来,背着两手,如只找窝的,在原地哼着气转了好几圈。 “否则,我就使个法术,把你的金莲殿搬到九重天上,也好让众仙们观瞻观瞻。”上尧君这把火添得极好,那老君果然被烫的站不住脚。 他叫嚷着跳起来,嘴中连连喊着欺人太甚,脚下步子却急匆匆的往门外迈走。 “来人,来人!快点准备祭礼,我要收徒了!快!” 门外传来元始天尊如雷般的轰叫。 “暖儿怎么样?”我急问道。 “她无事,我这就去看看她醒了没。” 小玄面上挂着古怪的笑意,满面暧昧的扫过我与上尧君,掬了掬手,便飞快的退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九章:昆仑山的三百年 , 一室日光瑰丽,两厢沉默。 我垂着头,身上披着的衣裳传来他身上特有的寒香,清中带苦,如同晚昏中,沾了微凉露气的菊花瓣。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摸不透明明无情,为何他却非要千里迢迢的赶回来?摸不透他看到我时,脸上那种欣喜若狂竟是从何而来?摸不透他明明晓得我拜师的最终目的,还是义无反顾的帮了我?更摸不透与忧究方才那个由浅及深的吻…… “你?”我抬头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疑问,大可问我。”上尧君回过头,五官淡淡地,被拢上了一层晨曦的芒色,衬得那样貌无比温和。 我点了点头。 “你要在昆仑山常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下意识的半垂着头,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又有难以言明的期待。矛盾漩涡中,心莫名被棒槌敲好了几下,咚咚咚的捶起,震得我面红耳赤。 “是。”他淡淡的答道。 我有如松了口气,身子松懈下来,扬起头,微微仰视着她,情不自禁的弯起嘴角,追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来山外之山的昆仑山呢?” 上尧君漆黑的双瞳闪了闪,如同夜幕上的一颗流星,冷峻的脸上如同霎时被照亮了般,燃起了融融笑意。 “因为,我,放不下一个人。” “谁?”我慌得嚷出口,回神一瞬只觉得万分不妥,又忙不迭的埋下头,绞弄着十指,身上冰凉,整张脸却如同在火上撩着,**辣的烧红。 “一只小凤凰。” 我听得懂他的话,却如何也听不懂这话里是用了如何复杂的语气,深沉,落寞,怀念……明明是对着我,他的两眼却越过了我,视线里含着泪光,悠悠望着我身后的那一片虚光。 我以为他对我有情,但满心欢喜的抬头,望见他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 我不得不相信他心中放不下的那只小凤凰其实另有其人,最起码,不是我。 我睁着眼,有滚烫的泪珠自眶里滑下,却砸在突如而来的一片掌窝里。 他握紧了手,泪珠盈盈的几滴硕大,却半滴都没有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我怎么舍得再将你放开。”他张开手臂,将我圈进怀里,轻轻抚上我的头发,五指绕过发丝,盘在手心里。 我倚在他的怀中,恍如做梦,却又泣不能声,那么真实。 这一句话,我仿佛已经等了许久许久。 …… 元始天尊日日记挂着他的金荷殿,生怕上尧君一个不得意,使个法术搬到天宫里当成任人浏览的名胜古迹。而我恰好成了那老道讨好上尧君的核心关键,于是我不仅顺利拜了师,连那一套繁缛复杂的拜师礼也被简化成个普通过场。 我正式成了玉清宫元始天尊座下的门徒,这一年,我整整三万岁。 今年紫竹峰上的毛竹又沿着石峰长出了一圈,郁郁葱葱的像是飘着的雾霞,青中带淡淡的紫色,像是一圈圈波浪,在山巅上起伏不定。 每当傍晚的时候,葱葱竹林间都会流淌出泉水一般的琴音,抹滑挑弄,每一个调子是从他那十根修长的手指间跳出来。 昆仑山的三百年光阴眨眼过去,这琴声悠悠,也乘着夕晖晚霞,为我弹了三百年,一日不差。 我弯腰穿过竹门,拨开一层层繁细的竹叶,躲在几根粗壮的竹子后,静静望着他。 上尧君正盘腿卧在玉台上,神情安定,带着隐隐的浅笑,衣袖翻飞间,十指如飞,或急或缓,如层层展开的花瓣,直开到花心,方才手定弦稳,余音卷着晚来的清风飘了好远。 区区三百年的光阴,我仿佛再也看不到他双眸中那望不到边的黑暗。 他扬起头,微风撩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与往常一样,无论我藏在竹林的哪个角落,他总是只需要一眼,就能不偏不倚的望见我。 “又被你发现了。”我狠狠踹了几下竹竿,绿叶如飞舞的蝶,簌簌笼落在我的身上。 “来。”他轻轻唤我,一手自琴弦上移开,缓缓朝我张开。 我垂头丧气的走过去,一屁股自他身侧大刀阔斧的坐开,随手拿了一块琴桌上的糕点塞进嘴里,毫不客气的将后脑勺倚在他的肩头上,闭上眼睛嚼着 嘴里是点心嚼烂后,渗进唇齿间蜜蜜的甜味,耳边是百鸟归巢的鸣哼,鼻尖是他身上那一股子清凉的寒香。伸出手能摸得到风过雾走的踪迹,闭上眼能睡个无梦的安稳觉。 这三百年,我过得很是舒心。 “今日你师父教了什么功课?”他撑开一只手,护住我歪斜的身子。 “嗯,教了五方神器,说是五方神器聚首,可护四海保八荒。”我眯着眼,眼缝外深紫色淡红色的霞光正在慢慢的沉下山。 上尧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接话。 久得我都要睡着了,他才轻轻回我,“元始天尊夜夜不休的为你授课,你又悟性高,学的快,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学个五六成了。”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无奈与失落,顿时无了半丝睡意,腾的一声直起了半个身子。 魔界中那个叫寸心的女人是我这三百年间解不开的心结。我甚至以为,正是因为我与她的样貌有九分相似,上尧君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才会千里迢迢的赶来昆仑山,陪我蜗居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中,日日为我抚琴。 他明明晓得是寸心杀了凤衣,却不坦白,一向公正严明的他,却默默为寸心兜着罪行,甚至眼睁睁的看着我被押进青丘牢狱,也不曾为我说上半句情。甚至他还屡次劝我,让我放下仇恨。可血债就得血偿,忘不了,更放不下。 那女人道法极深,就算我学到了元始天尊脑子里的五成道法,也是凶多吉少,再说从我晓得真相的那一刻,我的这条命就全部系在了为凤衣报仇的承诺上,就算死,我也在所不惜。 三百年前的我万念俱灰,报了仇就算没了念想,本就没想着留一条孤独的贱命苟延残喘,只是如今,我得偿所愿,却又过分沉溺于上尧君带给我的这种万分熟悉的温柔,反倒有些拘泥于生死。 我不想死,我想要一直爱着他。 但我更得夺回那一场血债。 我曾无数次的告诫自己,无论他爱不爱你,现在你都可以完完全全的拥有着他,就当是上天慈悲,在你临死前圆了你的一场心愿。只是我却越来越把这种虚幻的情爱慈悲当成真。 “尊上,天宫来人了。”小玄的声音猛得响起。 我乍回了神,却还是六神无主。 上尧君轻轻握着我的手,陪我坐着,没有起身。 “何事?” “说要借化莲池中的金光红莲一用。” 第一百八十章:以命求藕 , “说要借化莲池的金光红莲一用。”小玄答道。 上尧君的手倏忽一紧,将我握得生疼。 他直起身,玄衣如一朵翻飞的乌云,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眸中漆黑暗涌,语气却是万分平和,“你快些回去歇着吧,暖儿已经给你备好了饭食。”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脚步也会慌乱。 我偷摸跟了上去。 化莲池边站了几位仙使,为首的一人举着玉牌,一字一句的念着一段接着一段的拗口话。其中大致意思就是,不日后闲人庄的青霄君与西海的乐安公主即将大婚,天君没有什么礼物可送,千思万想后只能给青霄装上一条臂膀,求个仙体圆满,而这两朵金光红莲下结的金光红藕正是做假肢的最好材料。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上尧君对天君说过要借着乐安的婚事来拉拢鲛人族,原是靠这个拉拢法,医好乐安夫君的臂膀。 “你们回去吧,这两株金光红莲,我一株都不会给。”上尧君淡淡道。 奇怪,明明这是上尧君当初的点子,怎么如今反倒不容置疑的拒绝了,这不是摆明了打自己的脸。 仙使进退两难,脸上挂着犹豫。 元始天尊恰到时机的跳出来,打着圆场,“诸位仙使请到清风亭喝茶歇息吧。” 话音刚落,一群童子便引着几位仙使向东走。 “天君厚着脸皮来要,其实给他们一根莲藕也未尝不可。再说若是一根莲藕真的能换来四海的太平,换来鲛人族的永世忠心,也未尝不可。”元始天尊好言劝道。 上尧君一动不动的望着池水间隐隐流辉的红莲,裙裾飞扬。 他背对着我,像是站在遥不可及的深夜里。 “不行,那朵小的仙魄方稳,动不得。若是以前,那朵大的倒是可以,只是三百年前小七昏倒在雨中,神识错乱,我不得已引了红莲的佛气替她净化,如今若是动了莲根,刨了莲藕,只怕会动摇仙魄。” 原来,他三百年前是用这朵红莲救了我。可佛教的东西怎么能救我一个道教的人? “如果天君非要动这株金莲,只能由我再为它续上那部分用掉的仙气。”上尧君平静的侧过头。 “不可!”元始天尊一口回绝,摇头道:“佛道两法相冲,假若你想用道法补佛法,必定会大大损伤修为,再者说当年你逆天改命,用长生砚私自动了仙人的命格,已经是大忌,如今修为都还未复原,魔族虎视眈眈,必有一战,你绝对不能冒险。” 我心忽地一沉,像是跌进了深渊里。 原来当年他去雾泽山闭关,并不是天伤了他,而是不归砚。他为了给桃华与子南一个美好的结局,竟然逆天为他们改了命,自己默默受了天谴。 这一切的一切,他全部都瞒了我,独自承受。 “当初你用红莲给小七渡了净化的佛气,如果用她的鲜血浇灌,就能催熟一根红藕。果熟从根落,乃自然定律,自然不会损坏红莲仙魄。”元始天尊叹了口气,眉心皱着建议道。 “不行,小七体内的那颗内丹隶属道法一宗,虽说她身上有佛光护着,但风险很大。”上尧君面上坚定,铸铁似的无缝动摇,复沉沉加道:“事关她的风险,无论大小,我都担不起。” 他提起步子,绵延走远,如一黛耸立的山,高高大大的映在我的眼里,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是爱我的。 他一直都是爱我的。 生莲山上红莲朵朵,化莲池下血水如镜。 我缓缓走进池中,池水红而净,泛着莹莹的鳞光,温和舒缓,如一块泼了血的羊脂美玉。渐渐没过了我的膝盖,漫到了我的胸口。 我并没有感觉到仙人们所说的那种血肉糜烂的刻骨痛楚,反而觉得畅快,仿佛这不是一潭令人望而生畏的毒水,更像是一潭能够解忧排愁的酒,不饮自醉。 那两株红莲层层瓣瓣的自我眼帘外绽着,弱弱金点如萤,悠悠的旋转飞舞。 我看着看着,却情不自禁的对着两朵花,眼眶湿润。 “青霄,这条臂膀,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祝你携意中人同归,白首相依。” 我扬起手臂,悬空一划,金光掠过时,手腕上就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鲜血如断线的珠子,滴滴从伤缝中渗出来,滚出一道道血帘,落在莲花心。 红莲似乎被烈火烧着了般,灼灼旋转。 “青霄,我已经尽了全力去报答你的养育之恩,谢谢你,没有让我一个人流落接头,谢谢你,给了我两万年的疼爱。”我闭上眼睛,有凉凉的泪滑过,落进嘴角,有蜜的甜味,往事如糖,历历揭过。 青霄的样子渐渐在我脑海中模糊,身子沉沉欲坠,我身不由己的一栽,只觉深水涌迭,争先恐后的灌进我的口鼻中。 一双手拽起我的身子,将我小心翼翼的托进怀中,两片冰凉的唇如初冬的微雪,轻轻覆到我嘴边,抱着我溯游直上。 “小七,小七......”头初离水面,上尧君就一把将我拥进怀中,紧如绳固,压得我喘不过气。 “咳咳咳,咳咳咳......”池水入腹,又被他坚实的胸膛一压,我连连呛着吐水。 上尧君松了我,两臂划圈,将我牢牢实实的拢在怀中。 我刚一抬头,迎面便凑上他突如其来的一吻,挣脱不得的被他牢牢锁正了脑袋,只得任他索取。 他吻得深情,如小火撩原,渐渐燃上我身子的各个角落。 我脱了力,软若无骨的倚在他的怀里。 一节血玉似的长藕段自水底下浮上来,金光贯体,通身莹透。 上尧君捞在手里,漆黑的双眸中泪花攒动,如一颗颗点缀的星子,抱着我的手加重了许多力道。 “小七,你这样做,不是在赌你的命,而是在赌我的命啊。”他语气沉沉,带着浓浓的哀伤,重重压在我心口之上。 原来他将我的命,看得比他的命还要重。 我环住他的腰,拥紧他,低声耳语,“就算日后我把命赌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想我。” 第一百八十一章:逐出师门 , “师父,您找徒儿所为何事?”我掬起了手,恭敬一拜。 “小七,你我注定只有三百年的师徒情分,如今百年光阴过,你从哪来,就该回哪里去。”这三百年间,他对我严苛至极,极少会用这般慈爱的声音与我说话。 我慌得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眼睛,包裹在皱纹里,却是新生一般的清明。 “师父这是要赶我走吗?”我静静的问。 “为师督促你日夜刻苦修炼,你又仙资聪颖,虽只学了三百年,却敌得过昆仑山弟子的三万年。只需历日后一劫,你便会重新脱胎换骨。”他同样静静的望我,语气平和,带了些隐隐约约的惋惜。 “不过,得缘成仙,得缘亦能成魔,得缘能生,得缘可死。是仙是魔,或生或死,都是你的造化。” 我沉沉跪下,双手交叠,高于头顶,恭恭敬敬的拜下去。 “弟子拜别师父。” “去吧。” 我直起身子,颔首退步,直到那截素白的袍锯消失在视线之内,才转身,毅然而去。 “小七。佛祖曾经说过,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晓得这些道理,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他的话听来远远的,像是在山那头的回音,在我耳根中盘旋着,渐渐绕出了我眼底的成片湿润。 我高高抬起头,生生将眼泪憋回眶中,咽回心里。 我不能放过别人,更难放过自己。我虽是个神仙,却六根不清净,将爱与恨看得太界限分明,对善与恶太过于斤斤计较。 我推开门,日光如飞流直下的金水,将我淹没。 不远的几棵梨树枝繁叶茂,洁白如雪的花朵簇簇拥在枝头,纳下一地阴凉。 上尧君就站在那树下,长身玉立,高挺的肩头上落了一层碎花。 我走过去,轻轻拂掉他肩上的梨花残瓣,“你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他说得简单干脆,连唇边的笑也染上了几朵梨花的纯真。 我颇是无奈的摊开了手掌,梨花簌簌,残香幽幽,自我手中落下来。又十分无赖的狡笑道:“如今师父将我逐出了师门,我无家可归,不知上尧君是否缺个端茶倒水的丫头。” 他拧着眉,目光飘飘着从我身上一过,模样怎一个嫌弃了得。 “那我走了。”我满不在意的晃了晃手,翻他一记白眼,作势要走,转身的刹那又故意慢下了脚步,右手悄悄朝后一勾。 果不其然,那只手钩又钓到了一条大鱼。 上尧君顺势拽住我的手,将我大力一扯。我自他怀中打了个圈,就紧贴在他胸膛上,四目相对的刹那,我只觉他眸中深情如火,灼灼的似乎要烧着我。 我心如鹿撞,扑腾腾的好像四处都是蹄音。 “不许走。”他将我拥得愈发紧实,眼角眉梢都是藏着的笑意。 我又羞又恼,借机推搡着他,一通打闹中,他袖子一翻,正掉下来一张明晃晃的烫金帖子。 我眼疾手快的抢在手里,帖子红灿灿的一开,低眸的一瞬只看到了几个醒目的烫金玄字,笔走龙蛇的飘逸铺开。 青霄君与乐安公主大婚于闲人庄。 玄穹圣宏大帝八万又八十八年八月初七。 ...... 我掐着手指在心里默数日子,算来算去算了一阵子,才捏出个准确时间,正是后天。 “后天!”我叫着抬起头,冷不防的撞进上尧君那满眸的深沉中。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我,面色极冷,似乎已经看了我好大一阵,非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的端倪才肯罢休。 “你高兴吗?”他错开目光,似乎害怕直面答案般,抬头望着满树的梨花串,淡淡的问我。 我莫名其妙的想了一阵子,才晓得他问的是青霄即将迎来的婚讯。 青霄曾经对我说过,这世间有万千烦恼,没有什么比幸福更重要。 我替他高兴,也替我自己高兴,因为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上尧君时不时地偷偷瞟着我,明明对我嘴里的答案万分迫切,还非要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清高样子。 我故意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哭丧着脸,哀着气叹了又叹。 “不高兴,我爱慕青霄多年,他不日就要娶妻成家,独留我一人,可教我如何高兴?” 上尧君一张脸上铁青铁青,眸刀锋利,密密的朝我砍杀过来,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 我心忽地漏跳一拍,面上的千般愁苦再也装不下去,被他周身那股子黑云罩顶的肃杀气慑的无法动弹。 他提起步子,缓缓朝我走近。 我嘴角不自觉抽了几下,索性闭上眼睛,管他来什么暴风骤雨,洪水猛兽。 热气如浪,夹着沉稳的冷香,自我脸上一番游走,最后直吹到我左耳里去。 “你记好了,你只能是我的人,你活着还是死了,都只能是我的女人,我不许你为别人伤心,不许你为别人流泪,更不许,你爱上别人,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不行。” 他云淡风轻的与我说着,低低的语气,却有十足的重量,竟让人不容反驳,后轻轻含上我的耳垂,舌齿摩挲间,我浑身颤栗。 “当年雾泽山的竹屋外种了几棵梨树,我想去看看,花开了没有。”我溺于他的温柔里,梦呓般嘟囔着。 …… 金荷殿中。 暖儿扶我坐在菱花镜前,神神秘秘的掏出了一个锦花妆匣。 “仙姬别动,暖儿今日要给你打扮成这四海八荒中最美丽的仙子。”暖儿眨着葡萄似的黑眼珠子,一副信誓旦旦的笃定。 我无力锤了锤脑袋,又望了一眼匣子里满满腾腾的胭脂水粉,只觉大敌在前,忙直了身,掉头跑去。 刚离了锦墩,迎面直撞上两只大手,复将我原封不动的按回去。 “你且好生坐着,让暖儿替你好好打扮一下吧。”上尧君居高临下的望着我,两只手仍很不放心的在我肩头按着,后面跟着抿嘴偷笑的小玄。 你们三个,一唱一和一打鼓,果是其乐融融。 “等你打扮好了,我就带你去雾泽山。”许是上尧君见我满腹委屈,遂低了姿态,淡淡的声音间还有几丝央求。 我骄傲且自满的哼了一声,只管别过脸,却望见镜中人脸绚烂如花。 暖儿左倒饰,右倒饰,描眉涂腮,穿衣系带,忙活了有两个时辰才肯罢休。 我早已累的上下眼皮打架,也实在没心情再赏玩赏玩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只管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的打起盹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成亲 , 话音未落,只觉身子被压来的云软绵绵我懒懒眯着眼,稍挤出丝缝,模模糊糊间,只见三人呆若木鸡的伫立在我面前。 “仙姬,你……你真美,像极了我死去的姐姐,甚至比我姐姐还要美。”暖儿缓步上前,轻轻蹲在我下首,握起我的手,泪花满眶。 我顿时清醒过来,笑着抚上她的脸,勾去她睫下几滴飘摇的泪珠,“我就是你的姐姐啊。” 暖儿咬了咬唇,泪光渐隐,小脸带嗔含笑,愤愤瞪了我一眼,“才不是,说起来你还比我小呢,应当唤我一声姐姐才对。” 我直起身,顺道挽起她的胳膊,将她带起来,朝上尧君走了几步,又十分无辜的望着小玄,耸肩道:“诺,她现在有了你这个靠山,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且好好管教管教她吧。” 我笑了一肚子坏水,将暖儿猝不及防的一推,正不偏不倚的撞到小玄怀中。 小玄下意识的抱紧了她。 顷刻间,暖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掩着面跺了好几下地,疯似的冲出了门。 小玄草草朝我掬了个手,也紧赶着追出了门。 我探头望着窗外一跑一追的两道背影,沐着日光春风,也许那就是茁壮生长的爱情。 “你瞧瞧他们,多开心,多幸福。” 话音未落,只觉身子被压来的云软绵绵的一裹,上尧君自身后抱着我,微香的呼吸不急不缓的在我耳边扑起。 “我们也一样,有最大的开心,最好的幸福。”他的声音沉而静,像是挑起了一根落满灰尘的琴弦,却又是那么动听。 我闭上眼睛,嘴边勾着宁和的笑,倚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心跳。 这世间,只有我们二人。 …… 傍晚时分,上尧君随便寻了个由头支开了小玄与暖儿,带我一人赶来了雾泽山。 一进结界,举目望去,我甚至以为来错了地方。 “这是,青丘?”我张大嘴巴。 上尧君笑着望我,手指一压,把我两片嘴唇合在一起,“当年我们去青丘时,你处处称赞,我曾经许给你,要幻个青丘的模子罩在雾泽山上。”他说着牵起我的手,两目流转,含情脉脉,似乎映进了旖旎浓霞般灼人,复轻问道:“你可满意?” 那双手冰凉,却烫得我全身沸腾。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将我看得这般重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会爱上我?”他高高在上,而我只能算是仙界里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天上的云如何会注意到地里的泥? 如梦似幻的拥有,比彻底失去更加可怕。 上尧君伸出双臂,松松环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头,懒洋洋的窝在我脖颈里,“小七,没有为什么,情爱之事,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他说着执起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扯着我走了几步,复回头望我,“走吧,今日我要与你成亲。” 那一身玄衣托着和煦的笑颜,背后是青烟袅袅,霞走雾飞。他仿佛也是这寂静山间的雾气一缕,足尖轻点,拢起我的腰,便凌空而起,穿梭在云雾中。 木屋外,红绫结花,高悬低挂,俨然一派喜庆嫁娶之象。 “这?”我睁大眼睛,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他淡笑,十分庄重的牵起我的手,缓步上前。 梨花如雪,落纷纷,香沉沉。花树下,摆置着四四方方的紫檀木桌,桌上铺了坠着四角流苏的红锦,放着一个小小的青玉酒壶与两盏梨叶般青翠的低脚酒杯。 “小七,你可愿嫁给我?”上尧君侧过身,直面着我,期待中又夹着紧张。 那双眼睛深邃,却无了半丝常日里的漆黑,莹莹闪烁着,如暗夜中接连燃起的渔火。我甚至能从近处看到那无法企及的远方。 他第一次**裸的面对我,让我走进他的内心深处。 “我愿意。”明明心里高兴的雀跃,话一出口却止不住颤抖,连着簌簌卷下的泪滴。 他轻轻擦干我的泪,动作慢而柔,仿佛我是他掌上的明珠。旋即手指一挑,金光自我俩周身拢过时,这一身的衣裳的颜色尽褪,火红染身,犹如喜服。 他温柔的目光如水,将我深深溺沉,旋即轻轻牵起我的手,面朝那几树簌簌飘落的梨花,面朝瑰丽无比的落阳,面朝天地,屈膝跪下。 “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我上尧。” 我亦学着他的样子,郑重将三根手指举到头顶,一字一顿,“在此立誓,天地为证,我小七。” 他望着我,眸光渊深,拢着一层薄薄的曦光,“与小七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同心一结,生死相随。” 我心中翻涌,终而在他缱倦的目光中化为一滩宁静,“与上尧结为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同心一结,生死相随。” 他勾起唇,浅浅的笑着,却又仿佛深到了骨子里,每一滴血液都在鲜活的流动。 “来。”他将桌上的酒杯递到我手里,又自顾捏了一只小酒杯慢慢靠近我。 我不自觉的垂下头,嘴边却不曾放下那勾起的欢快弧度,一张脸皮像是在小火上慢慢烤炙着。 “娘子可是害羞了,怎么不抬起头来看看为夫?”他慢慢贴近我的脸,咫尺之隔,那如刀削般的脸部棱角在我脸上投下了一层黛黑色的重影。 “我......我......”我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将头埋得更低,身上那一星羞赧的火星刷的一燃,流遍了全身。 他轻轻覆上我的下巴,带着怜惜,缓缓提起。两面相对的刹那,他一瀑墨发飞扬,火红的喜服欲燃,眼尾如勾,深情如斯。 “七七,我爱你。” 他弯起长臂,与我的绾在一处,我亦迎合着他,将那一盅酒送入口中。 “从今日起,我必当尽我平生之力,护你周全。”他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搀我起来。 刹那间,遍地繁花破土,一丛丛的绽开,绵延不断,花瓣如雨,卷在天阑之上,拂过鬓角衣边。 “这是?”我缓缓伸出手,任由花瓣落在手心里。 他轻轻拢起我的腰,微一用力,便带着我,如鸿毛一般凌空而起。 第一百八十十三章:十里红妆 , 拥拥花海间,十里红毯蜿蜒其中。 上尧君自我腰间穿手而过,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踏于红毯之上,一步步走得安稳宁和。 我老老实实的窝在他的怀中,稍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唇角漾起的弧度,清清浅浅却又灿比繁花。 “你要抱我去哪里?”我顺势圈上他的脖子,眨了眨眼,语气轻快。 他微微垂着眸,那双漆黑的眸子似乎也染上了些繁花似锦的艳色,变得如火如荼,说话时唇边的笑意便弯得更为突出,“你猜猜。” 我自他怀中撑了撑身子,眼风快速朝四周一瞟,只见除了正前方那一座飞檐如画的凉亭,四周皆是如浪翻滚的花丛。 拜了堂之后,该做什么? 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一幕幕在我脑海中翻过。 对了!是入洞房。 洞房?! 我瞪大眼,望着前方那一座四面通风,一览无余的亭子,不自觉就想起那些闺房中的香艳场面,只觉又羞又臊,实在难当。 “喂喂喂!”我扑腾着。 上尧君在亭子几丈外停住步子,垂眸望我。 “那个,那个,我们,我们接下来,接下来要干嘛?”我嘿嘿笑着,一双眼睛飘忽不定,不住绞着无处安置的十指。 上尧君似是看出我浑身洋溢着的局促不安,如蜻蜓点水般,飞速在我额上掠下一吻。 我身子一僵,只管木讷的抬头,茫然无措的望向他。 “你说,拜完了堂,夫妻之间是不是该做些有意义的事?嗯?”他提着唇,笑意深深,那一双眸子迷离如夜,朦胧中裹着妖娆醉意,如痴如醉的将我望着。 甚至……还有些流里流气的不正经。 我下意识的捂紧了胸口,双臂交叉,将自己护的严严实实。 “在这里?洞房花烛?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我踟蹰再三,终是提着张愈渐滚烫的厚脸皮,好言好语的劝谏,像蚊子一样,哼哼唧唧的咬字。 他闻言,自然而然的挑高了眉,眼角眉梢都是藏匿着的笑意,却一本正经的抿直了嘴,做出一副不容置疑,深觉有理的样子,朝我庄重且肃然的点了几回头。 “若是娘子迫切想要,那为夫现在就抱着娘子掉头回到竹屋里,自当会鞠躬尽瘁的满足娘子。”他说得正派无比,一张脸却如同三春里探出墙头的几枝桃花,风流魅惑。 我这才晓得他并无此意,反倒是我曲解所得,这样一来,倒显得是我不甚矜持,急不可耐。 这张脸皮,真真是一个土崩瓦解,碎的彻底。 他作势转身,竟真的朝木屋的方向踏起步子。 我如一条泥泞中的鲤鱼,在他怀中扑腾的更加厉害。 “娘子,这是又不急了?”他慢悠悠的反问道,尾光闪过,活像一只舞动着尾巴的狡猾狐狸。 “呵呵,我,我……”我干笑了半天,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如何想不出一句洗白洗净的解释,只得故作兴致盎然的转了个话题,“哦,对了,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他一脸调笑尽收,那郑重的神色中带着些许如糖如蜜的温柔,又有些许唯我独尊的霸道占有。 将我瞅得一阵心悸。 “依照天族的规矩,每一对修成正果的男女,都要在成亲之日携手走过十里红妆,才为礼成。这虽然只是十里,走得却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生死相依。”他缓缓将我放于亭内的长椅之上,两手紧紧撑握于我双肩边,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小七,我想说的是,我陪你走的路,不能只是一生一世,我要的是生生世世。哪怕是我死了,我也要爱着你,哪怕是你死了,也都得属于我,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他用了极轻的语气,却又仿佛蕴藏着极悲极喜的大情绪,重如这世间万物,一字字的砸在我心里。 他缓缓滑下身子,如疲惫的孩子般,半跪在地上,依偎在我怀中。 飞花一片,乳雾蒸蒸。 我分明看见,他轻轻的闭上眼,像是在做着一场岁月静好的美梦,浓稠如翼的睫毛一颤一抖中,却挂起了一串串细小的泪珠。 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心中有苦,一种从未向我吐露过的刻骨痛楚。 睹物思人,该是因为万年前他娶的那位红颜薄命的仙子吧。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女人,该是有怎样惊世骇俗的容貌?又该是有怎样落落大方的姿态?尽管在死了万年以后,还能牢牢圈起他的一片心,占据他的一方印记。 我嫉妒,伤心,难过,委屈。我相形见绌,与她有云泥之别。 雾泽山里,拥有他们的美好回忆,而我,只能算是个外来人。 可他,又为何娶我一个外来人...... 一滴滚圆的泪珠悄然滑下,直直坠落,砸在他的眉心,回出一声细碎的脆响,碎成了几瓣。 “怎么了?”他直了直身子,坐在我身侧,玉指轻拂,想要替我擦干余泪。 “没,没什么。”我悄悄躲过他的手,侧了侧身子,将眼底的失落埋得严严实实,旋即朝他大大咧起一个笑脸,“我只是太兴奋了。” 他错了错怀疑的眸子,复又十分坦诚的与我对上。我能看出他眼里的不信,却看不出他为何要沉默着,任由我撒谎。 难道,还是因为不在乎,不在乎自然就无关痛痒,说到底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身? 我被自己突如而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拼命的在心里否定推翻。可无论我如何假装着言笑晏晏,胸腔内那一颗跳动的心却像是承受着雷霆万钧,丝丝的抽痛着,直渗到四肢百骸。 我攥紧了手,身上冷如寒冬。 “小七。”一双手覆上来,带着撼定,将我牢牢握紧。“你可知,这十里的路,我为何要抱着你走完,而不让你随我一步步脚踏实地?” 我扭着苍白的脸,脑中嗡嗡直响,只木愣愣的摇着头。 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双目深邃,情波徐徐而泛,“那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就会拿生命去爱你。我并不想与你同甘共苦,只想能为你受了所有的世间苦,把甘甜全部留给你。以后的路也是一样,我会这样一直抱着你走,将你牢牢护在我的怀里,不需你费力,不需你担忧,神要杀你,我便灭神,魔要杀你,我便屠魔。” 这一番深情,似乎别有深意,我看不清他那漆黑的双瞳中滚滚流动的悲伤是从何而来,仅这字面意思,就能煽动起我决堤的眼泪。 一滴一滴,都是情滋味,五味陈杂。 我最终,还是逃不过他的网。 不管他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爱他,仿佛从难以追述的遥远时光里,就已经无法自拔。 第一百八十十四章:奸夫淫妇 , 小玄与暖儿赶来的时候,已经天将晨晓。 曦光几缕,打在我的脸上。我迷迷糊糊的半睁个细缝,只依稀看见眼帘外的两条人影,揉了好几次惺忪的睡眼,才看清那两人的脸。 小玄正正经经的立着,暖儿探头探脑的望着我,那二人如同逮了只稀罕动物的猎户,两目悠悠泛着光,似笑不笑,大喜大羞的将我瞪着。 我被他们瞅得心中大骇,咕咚咽了几声口水,欲要起身。谁料还没坐起来一半,脑后突如其来的一绳力便拢上了我的肩膀,复将我按回原处。 我叫苦连天,侧了侧脸,就看见上尧君那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他斜躺在密密花丛中,一手扶额,侧撑着身子,微微浅笑,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我。 暖儿笑出了声,小玄也跟着笑。 我恨恨朝他们抛了个凶相。 “上尧君,我……” 后话未出,两指冰凉就牢牢封上了我的唇。 “你可是忘了昨日发生了什么?”他笑着,眸光闪闪的,有些狡诈的捉弄。 那一幕幕潮水似的涌进我脑子里,十里红妆,生生世世…… 自己这万年不曾开花的老铁树竟真的含苞怒放了。 我极力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扭扭捏捏间,脸上的温度却越发滚烫。 这下连上尧君也笑出了声。 “我且问你,今日的你,该唤我什么?”他顿了顿笑容,那平如镜面的眸子依旧被扯得粼粼晃动。 “我……”我咬着唇舌,左鼓劲右鼓劲,夫君那二字,还是甚难出口。 上尧君自我额头上轻轻一敲,已自花丛中起了身,一边垂眸望着我一边朝我伸出手。 漫天朝光明媚,那一袭高大的身影罩在我的头话,尾声极轻,两道目光快速扫过我,最后定格在上尧君的身上。 我极其疲倦无奈的闭了闭眼,又睁开,悠悠叹着气。 这本该是说媒的牵线人却阴差阳错的被绑在了姻缘线上的另一头,实在是有些鸠占鹊巢的感觉。 我愣在原地,着实不晓得是该进该退。上尧君却是面无异常,步履平稳的从我身边走过,顺道揽过我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是宣誓主权般,大摇大摆的走在最前面。 我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跟着,欲哭无泪。 “你这算是做了奸夫吗?”我跟上他的步子,心中如猫抓狗挠般的不安,悄悄耳语道。 上尧君眉峰一皱,叠成了两川,那一丝僵硬渐而扩大,火速蔓延到了全脸上。 “是,你说的不错,这位**,我的确是你的奸夫。”我如此拐弯抹角的不敬,他倒没有发怒反驳,反倒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连眼睛里都闪着些亮晶晶的光,像是惩罚般,抽出两根指头,在我掌心里使劲挠了挠。 我反手一掌,压下他那两根不安分的手指,又占据主导地位,将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在他手心里狠狠扣了几下。 他吃痛,眯着一双细缝,如一只醺醺欲醒的猛兽,满脸的恐吓威胁。 “奸夫,可不要对我发脾气,还是要想想到底该怎么把你洗白吧。”我笑意深深,森森冷冷的奸笑着,又提起脚,仿若不知的在他脚背上碾了几碾。 随后,朝他笑吟吟的挑了挑眉,扬长而去。 第第一百八十五章:往事的替身 , 情爱之事,向来难缠,爱或不爱,都是自寻烦恼。 我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花衡,毕竟是我对她的允诺在先,现在却又用自己的所作所为践踏了当初的话,此时的我非但没有知错悔改之心,反倒是有些作为胜利一方的沾沾自喜,真……烦恼无比。 我故意拖慢了步子,不是因为心虚,只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释。 上尧君察觉到我的焦虑不安,频频回头,紧了紧我的手,用着极淡极淡的语气,“别怕,一切有我。”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迫切恳求道:“别伤害她,好吗?” 她给我的感觉,不像个坏人,只是个为情所困的痴人。 上尧君眸间一皱,轻轻的,像是一片羽毛沉进深海,愈发安静,良久,才轻轻嗯了声。 “姑姑,姑姑!”临儿鸟似的跑过来,撑开双臂,满满当当的抱紧了我下半身。 那一刹那,我十分清楚的看到花衡的目光定格在上尧君与我紧握的手上,瞳孔猛然一缩,一张脸上穿梭着各种复杂的感情,震惊,失落,嫉妒,仇恨…… 我不是个善于炫耀爱情的人,更何况是在花衡面前。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没有人会知道上尧君是属于我的,爱本自私,我不愿意分享。我下意识的甩着上尧君的手,他却将我握得更紧,一丝一毫都没有松动,仿佛他是我一部分相连的血肉。 花衡摇摇晃晃的走过来,踩步时深时浅,好似失去了重心。那两只好看的眼睛圆睁着,蓄着将满的眼泪,成片的绯红蔓延开来。 她望着我,更像是瞪,充满了仇恨,欺骗。 我如鲠在喉,竟无了与她对峙的勇气,在心中拿捏了半晌,还是说不出半个字的安慰。 我没什么能安慰的,眼见为实,的确是我抢走了本该允诺给她的一切。我很想向她忏悔,却一点都不愿意将这一切完完全全的还给她。只因为我有最平凡的七情六欲,一个情字,只能是独有钟爱,容不得她人分享。 她恨我......理所应当。 花衡缓缓侧了目,静静把目光定格在上尧君身上,仇恨尽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无助,深刻的相思爱慕,和那最后抓着的一线希望。 这般梨花欲雨的美人儿连我看了也有几分不忍,万一?万一......上尧君他? 我忽然间有些慌张,不敢再往下想,只暗暗扣上了他的五指缝隙,只有紧紧将他的手掌锢在自己身边的充实才能令我心安。 “你?你们?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了呢?”花衡指尖颤抖着指了指我们,一切表情尽灭,眉眼弯弯,看似明媚欢快,却笑得牵强无比。 “我们一直在一起,以后也会一直在一起。”上尧君淡淡望向花衡,仿佛是在对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眉眼平寂,淡漠疏离,只那淡淡的语气中融了一层缠绵的暖意。 这话对花衡说来是无情,但对我说来却是情意万千。我抬眼快速扫过他,又悄悄垂下头,脑海中不住浮现着他那刀刻玉雕似的无暇侧脸,薄唇弯抿,孕着岁月静好的笑意。 我心中暖意重生,眼眶一热,莫名有些湿意。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花衡自袖下握紧了拳,仍旧不死心的问道,面上扔挂着笑,却被一层层涌上的苍白覆盖着,仿佛一场大雪屠尽了所有的生机,自内而外的都是沉沉死气。 “我与小七已经成亲了。”难得上尧君那幽如深潭的眼里也荡漾着温柔的笑纹。 宛如自天而降一个霹雳,生生在花衡的身前劈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绝渊。她身子一倾,险些就要坠落下去。 我的确是低估了她。她在最让人束手无塞的情爱面前实在是太过坚强,以至于就算是心死,也能在一片叫做情的深渊边牢牢站住脚跟,不会堕落。 “花衡,我......”我迫切的想要解释,慌慌乱乱的开口,才发现我一个后来居上者实在没有任何讲话的优势。 花衡强强站定身子,却有些佝偻,抚着心口喘息了好久,到最后也只是朝我摇了摇袖子,示意我不用解释,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解释,爱情这种东西,只有得到或者失去,解释实在太没分量。 “你,你......”花衡笑着,几行泪却悄无声息的砸下来。她望着上尧君,目光深深,如一把锋利的刀,仿佛要一层一层的剥开他的心,又像是一帘缠绵的烟雨,要圈住谁的心。 她轻轻哼笑着,有悲凉,伤楚,更多的却是自嘲的可笑。 “原来,原来,我们都被你骗了,被你骗了那么久,那么久。你不爱姐姐,你也不爱我,自始至终,你爱的都是天宫里的那个小仙子,你为了保护她,不惜让她恨你,你为了保护她,不惜演了万年的戏。” 她吐露深埋的心声般,声音昂而激,呜呜咽咽的哭着,又笑得越来越狂放大声,空空洞洞的散在天地里。 “可是,无论你多么爱她,她也已经死了,魂飞魄散!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双眸间渐渐泛出潋滟血光,斜斜挑着,仿佛是一簇青红色的火苗,激烈的跳动着。后略有深意的望着我,红唇一勾,对我恨意重重,又同情深深,“看吧,你只是一个往事的替代品,你握着的这个男人天生只有一颗情心,只不过他的那颗心已经死了几万年了,呵呵,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爱情,你握得住他的身子,却握不住他的心。” 她眼角的红晕似晃,满脸颓然,却妖冶,剧烈的燃烧着,一转身,只留给我一个遥远漂浮的背影。 替身? 替身! 不管是在他当年娶的那位琴瑟和鸣的先夫人面前,还是在那个他曾经深爱的天宫里的小仙子面前,抑或是在他的心里面,难道我,只是一个替身,只是为了祭奠那段死去的往事? 一个微不足道替身,又怎么会得到想要的爱情? 四片睫毛轻触的刹那,我这两只眼睛,泄了洪水般,滴滴下砸。 第一百八十六章:美男包围 我滞在原地,摇摇欲坠,‘替身’二字如缠绕的魔咒,在我全身上下疯狂的盘旋。 在这悬崖边缘,有一双大手自身后将我牢牢一抱,圈在怀里。温温的喘息掖在我的耳边,嗓音沉沉,带着浓浓的眷恋,“我不会放开你的,我要让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我要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呢?果然,还是替身吗?他忘不了刻骨铭心的往事,才想把我绑在他的身边。 可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呢? 他广袖一回,握上我的腰,微一用力,转过我的身子。 我垂着头,一动不动,两眼木木愣愣,只盯着他胸襟上那一片绣着暗色银线的雷纹。 两根修长的指节,缓缓覆上我的下颌,如深冬的冰凌,令我生生打了个颤。他两指用力,提高我的脸。 他一览无余的对上我,那双墨色的琉璃眸子尽数跌进我的视线里,那一刹那,我睁着眼,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眼泪如泼出的水,顺着眼角滑落,沿着指尖,聚落在他那一方掌心里。 他挟在我下巴的那两根手指像是被灼烫了般,抖了数下,良久,才松开手。 许是那双眼睛太过蛊惑人心,又实在难辨深浅,就像是一个汹涌的漩涡,死死的困住我。 “小七。”耳畔有人轻轻唤我,透着焦色。 我却两眼涣散,如何也聚不了目光,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小七,你忘了吗?昨日我是如何跟你说的,我求的是你我之间的生生世世,你比我的命还要重要啊。”我软在他的怀里,他紧紧拢着我,那双手用了极重极重的力道,像是捏到我血肉里去,将我握得生疼。 模模糊糊的实现外,依稀站了三道人影,两大一小,微微的抽泣声混在空气里,还有围绕着我的那抹尊贵的玄色,淡淡的寒香清冽,扑面而来,我眼皮沉重。 …… 琴音潺潺,泄如碎玉。 我缓缓睁开眼,微一抬眸,只看到那一弧峰挺的下颌轮廓。明媚的日光打着斑驳的金色光圈,在他的身上流水一般的铺落。 飞花点点,随着清风,从四面八方闯进来,如美人收放自如的舞,应和着他时舒时缓的琴声,翩翩如蝶,纷纷落落。 我枕在他的腿间,自下而上,静静的望着他。 墨发如绸,眉目清绝。这样绝世无双的人,似梦似幻,只有在这无人打扰的片刻空闲里,仿佛才真正的属于我。 就算是替身,我想,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当下去。 这种叫做情爱的毒,多年前我便种下了病根,想是如今已经毒漫骨髓了。 他长指一勾,挑落最后一根琴弦,如泉流堵塞,琴声戛然而止。 他逆着日光垂下头,浅浅的笑着,连眼睛里都是怜惜。那么情真意切,我看不出一星半点的虚假。 我没有把握能从复仇的过程里全身而退,只能再用这仅剩的岁月,再好好的放肆一回,再好好的在他的情网中沦陷一回。他待我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害怕知道,更不想知道。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你已经瞒了我三百年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吗?”我有些俏皮的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我曾经在皇宫里听到过他弹的这支曲子,在昆仑山的三百年里,紫竹峰的竹林里,映着残阳晚照,他最常弹的也是这支曲子。 时慕时思,时绵时烈,有缠绵的枕边夜话,也有决断的雁分长天,爱与恨,拿起和放下……千万种煎熬的情感,似乎都在这支曲子里剧烈发酵着。 我身临其境,亦身如其人。 只是,我前前后后追问了三百年,他从未告诉过我这支曲子的名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如今你我厮守,这曲子下半节谱得太过悲戚,日后......”他轻垂下手,落在我的鬓发间,又慢慢滑到我的脸颊上,一寸寸的抚过,“这支曲子我不会再弹了。” 我将他双眸间一闪而过的戚色尽收眼底。 这支曲子,该是涵盖了许多许多的往事,该是他死掉的那段刻骨爱情。 罢了,罢了,既然不舍得潇潇洒洒的从他身边离开,就索性不要多想,不要多问,不要自寻烦恼。 我一跃直起半身,跪坐在他身前,笑嘻嘻的将趴在他肩头生,软声央求道:“我还没有听够,再弹一曲吧,要听欢快些的。” 他凑近来,一双眸子黑如墨玉,滚动着璀璨的华光,那一挺高耸的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唇,似笑似宠,“好。” 那两片广袖如云,回风流雪的飘逸中,琴弦起落拨挑,如黄鹂鸣于深涧之中,回声清旷。 折桂园中,桂花盛放,一枝枝,一树树,大片大片的灼过我双眼。 时隔多年,我失去了许多,又拥有了许多,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却只剩下了静静怒放的桂花,却没了静静相守的亲人。 我和着他的琴声,启唇而歌。 画图中,旧识春风面。 谁知道,自到瑶台畔。 眷恋酒温花艳,苦惊风吹散。 念荒寒,却是无人馆。 重门闭,败壁秋虫叹。 怎奈向,一缕相思,隔西山不断。 怎奈向,一缕相思,隔西山不断...... 重花飞影间,我唱红了眼眶,泪目外雾气蒙蒙,依稀倒映着不远花帘外的两道人影。 他们齐头并进的朝我走来,步子迈得极快极慌,下袍边缘如波浪一般浮动着,带起了一圈残黄的落花。 “小七......”他远远唤我,轻如一滴落在草叶子上的露珠,连目光都是轻轻的,仿佛只要他稍微用一丝力气,我便会烟消云散。那一袭正红色的喜服描金绘龙,实在喜庆,映得那张脸上亦是欢天喜地。 我望着青霄,一肚子的五味陈杂,最后只化为想念,还有欣慰。 真好,我还能活着,看到他娶妻成家。 这样,我死了,他也会一直幸福下去。 落于青霄身后的那抹红影流星一般驶来,下一瞬我便猝不及防的贴上一方胸膛,后背被人牢牢锁抱住。 “小七,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这三百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是重涧。 我身子一僵,那微哽的声音仍徘徊在我的耳畔。 昆仑山远在天外之天,是仙外之仙,他自然想不到我会去那里。 “我去了昆仑山。”我淡淡笑着,弯腰一缩,不着痕迹的从他怀抱里抽出身子,歪头笑着,“你自然找不到我。” 重涧那拢成圈的两臂一顿,悄无声息的垂下来,雀跃的表情掺了一分黯然。 我堪堪一回头,本想摸索着上尧君的方向,却不料陡然冒出一袭素银影子,直愣愣的杵我跟前。 是汜玉无疑。 我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才意识到现如今这齐聚一堂的场景正是拜我所赐。那首曲子真是唱得我悔青了肠子,竟引得这三位故人闻声而来。 我就如那案板上的鱼肉,被这三人围着,那时悲时喜的三张脸实在令我心悸。 我淡淡笑着,心里却如踩上了热锅,眼风如游,不住瞥向上尧君求救。 上尧君依旧盘坐在一地厚花中,屹立不倒,良久后,才轻扬食指,挑起了一根琴弦。 手收弦落,声如裂帛,溅飞了琴木上的几片落花。 重涧和汜玉满脸惊愕,似乎我与上尧君一同出现在这里是千古罕见的怪事。 也对,呵!一个万神之上的神尊与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同进同出的确是骇人听闻。 只有青霄,除了唤我的那一声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安静的站在我身后,神色安定,肩头上蒙了一层细碎的花瓣,那双眼睛依旧温润,却流动着滚滚的水纹,哀而无泪,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死心绝望。 他分明看出了我与上尧君的关系,却没有半丝惊讶,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可他不是该为我高兴吗?那脸上一层盖过一层的苍白无力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他喜欢的人,其实一直是我? 第一百八十七章:情殇三人 难道说?青霄喜欢的,一直是我? 我再一次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唬了一大跳,惊魂不定。只能暗暗宽慰着自己,定是自己多心,若是青霄真的对我有男女之情,凭我与他朝夕相对的这两万年,又岂会苦瞒到今日? 我渐渐镇定下来。 那低垂的玄袖尾角随着他的步子轻晃,卷起几片沙沙入耳的残香。上尧君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我侧过头去,正对上那双不知何时转向我的墨眸。 如一潭寒冬的深水,毫无生机,沉沉死气的湖面上,甚至还结着层薄薄的冰花,泛着幽幽的流光。 分明是无比平静的将我望着,冷气中又似乎燃着熊熊烈火,一重冰来一层火,将我困得无处可逃。 我看得出来,他现在特别,十分......以及很不高兴。 他扭回了头,目光疏冷睥睨,似乎有意,又更像是漫不经心般,一一扫过青霄,重涧,汜玉的脸。 一种异常压迫的气氛正悄悄地蔓延,并快速地凝固着,甚至连呼吸间都有些吸入肺腑的料峭寒意。 我挑起右眼角,掀开了道窄窄的眼皮,眼风如飞,自他们四人神色各异的脸上一扫,忙掂着脚尖,小心翼翼的往一旁退了退。 直觉告诉我,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直觉告诉我,上尧君非常生气的原因与青霄,重涧,汜玉三人存在着无比微妙的联系。 直觉告诉我,他们四人表面看来一派无声安静,实则目光里已经刀光血气。难不成,他们四人有什么解不开的误会仇恨? 我衔了片飘落的花瓣,噙在唇间,悠悠然的倚靠在不远的树干上,一丝不苟的勘察起对方阵营的对战形势。 上尧君虽自成一军,孤军对垒,然这位光杆将军倒颇有几分威信,青霄那三人同仇敌忾,竟也讨不着什么便宜,反而是慢慢颓下阵来。 不用道术,不说言语,仅靠一双眼,就能对峙出个风云变幻,实在是十分有趣。我看得津津有味。 “小七。”远处的一声沉音很是不凑巧的打破了我这愈涨愈高的兴致。 我扬起头来,恰对上那四张脸,一瞬表情峰回路转,无辜且纯良的我,干干咳了两咳,又笑了两笑。 上尧君对着我,眸中震怒未消,却朝我矫揉造作的一笑,颇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仿佛在我面前正有个张牙舞爪的陷阱,而他就是那位守株待兔的猎人,正巧笑倩兮的指引着我跳进坑里。 我慑然,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小七。”他还不死心,又唤了一声,淡淡的语气里还多了些悦耳的成分,说着那一双雪白修长的手从袖筒中滑出来,摇摇扬起来,对准我,轻声道:“来。” 那一个字的‘来’,既慈又祥,活像尊寺庙里供着的救苦救难的菩萨。在我听来却又有一番暗藏威逼的味道。 我欲哭无泪,又实在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挑战上尧君的权威,只得硬起头皮,端坐且心惊的笑着,不情不愿的挪过去。 这前一步刚慢吞吞的挪到跟前,下一秒便有一只手掌直穿过我的腰间,带着霸道的力气,一把将我连脚到头的提起。 我只感觉到身子如八爪鱼一般紧紧吸贴在那人的身上,一抬头,就迎面撞上了上尧君的胸膛,撞得我眼冒金星。 “呵呵呵,呵呵呵......”我晃着脑袋,傻傻笑着,一一数过眼前的星星。 额前倏忽落下一印,我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两片薄唇碾过肌肤的炙热触觉。上尧君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急峰突转,得意遍布,全部十分显眼的挂在脸上。 “来,小七,告诉他们,昨日在雾泽山上发生了什么?” 这就像是,一个不经人事的小孩子,脸上闪着灿烂的光,正无比急切的向他人宣告主权。 青霄,重涧,汜玉的脸上一阵白过,又一阵绿来,甚至连呼吸也在戛止,端得上是色彩斑斓。 原来,原来,坑在这里。 “小七,昨日在雾泽山里发生了什么?”重涧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衣袖,急切追问道,神情间似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暴虐。 上尧君望了望重涧拽上我袖子的那只手,脸上的笑容更深,却有些中毒般的发暗。 汜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望着我,勉强扯着个温温的笑,适才尚很红润的脸色唰得惨白,还有几分掺杂着的皲裂。 青霄自始至终都是那一副表情,死寂无神。那一条清瘦的身躯裹在火红的喜服里,仿佛难承其重般的摇摇晃晃,竟有些被烈火包围着的憔悴。 我视线下移,望向青霄那一支掩在袖中的右臂,肉眼观来协调一致,真假无二。看来那三截以鲜血催长催熟的金光红藕确是个能再造仙体的宝物,我在化莲池中冒着性命,也算是有得其所。 青霄,这样,我欠你的恩情,会不会少一点呢? “昨日在雾泽山......”我顿了顿,抬正目光,无比坦然的望向他们,又侧过头,将两眼深情赋给上尧君,“我嫁给了上尧君。” 这真是一句此生最好的话,一张嘴,就染了我满脸笑意,也染了他满脸笑意。 “小七,你......”重涧那一句话斩成半截,良久良久,再没有说出口,脸上阴沉不定,透着爱,又生着恨。 汜玉无比艰难的拱了拱两袖,朝上尧君一拜,苍白的眉目中似有一片未开的苍茫混沌,再未看我一眼,就转身离开,背影如一豆摇曳风中的火烛。那步子轻飘飘的踩在满园的落花里,却未留一痕。 “神君,吉时要到了,该去迎亲了。”园门外的仙厮传话。 青霄脸上的神色回了一回,如一具白骨,轻轻移目,朝上尧君颔首一笑,扫过我时,那仅剩的一丝笑也化成了虚无。 那身喜服如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而那支撑着的火芯却仿佛在渐渐的熄灭。我望着青霄的背影,忽得扬起手,很想再抱他一把,再和他斗一回嘴,却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 就算我不停的追赶,也触摸不到...... “重涧。” 我一直晓得他对我的心意,也一直装作不晓得。 可纯粹的朋友之情一旦扯上了情因爱果,就注定不会再完好如初。我很想有他这样的朋友知己,却又不能面对他的感情。 重涧却微微笑了,一袭红衣如盛开的花火,衬得那狭长的眼边也晕上了几道妖冶的红胭,妖妖邪邪的,像是在阴暗里淬出。 “小七,不必说了。”他打断我的话。 我抿着唇,的确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重涧提起步子,缓缓走到上尧君身边,在咫尺边缘停了下来。 “你最好看好她,如若不然,我自有一万种办法得到她。”他笑着,语气里却凛凛的,寒意袭人。 上尧君勾起唇角,正视着重涧,眸中忽明忽暗的片刻变幻,最后只余下一片铺天的暗沉,“她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 重涧退了步子,呵呵的笑着,眉眼勾魂摄魄的瞥在我的脸上,却对着上尧君森冷道:“是吗?那就姑且试试看喽。” 红影如灵,在一片盛开的萤黄中越来越远。 我望着重涧的背影,忽然觉得陌生。 一种素不相识过的陌生。 第一百八十八章:吃醋 我正出神时,背后突如其来一只大手,带着狠狠的蛮力,一把擒裹住我的双手,不由分说的高举过我头顶。 疼,疼死了。 我低低在嘴里嘶了声,还未来得及回头,只觉身后那股蛮力喷薄愈盛,竟逼使我踉跄退了数步,后背一贴,直截了当的撞上了树干,无路可再退。 上尧君倾身而下,那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没有半丝松懈,依旧紧紧固制着我的双手,高高钉按在头顶的树干上,令我动弹不得。 眼见他越逼越近,与我仅剩一寸之遥,我甚至能数得清那两扇卷如蝶翼的浓密长睫。 心,如愈打愈急的鼓点,砰砰砰地,莫名的震耳起来。 我看得出来,他现在很不高兴,甚至比适才望见青霄那三人时还要不高兴。 那张脸阴阴沉沉的压下来,暗藏电闪雷鸣。 我不住吞咽了咽口水,尽量往后倚,恨不得将整个后背都挂在树干上。 天啊,我可不曾记得究竟是何时得罪了这位大爷。 那一角挺峭的鼻尖如飘落的残雪,轻而浅的滑在我的脸颊。我身子一怔,正要躲,却早已不及。他困握住我两手的手掌自头顶倏然一滑,旋即狠狠捏上我的下巴,抬高的刹那,一吻带着惩罚的血腥,狠狠在我唇上周碾。 我一个不甚,不巧张了口,只觉唇齿交缠间,那一片含香的柔软,像是一道窜走的火苗,卷着翻云带雨的狂热,直直顶进唇深处。 所有预想的反抗悉数作罢,如一星火苗迎风大起,燃遍我的全身,只剩燥热脱离。 区区一个吻,我就这般不打自败,真真是丢脸。 许是上尧君察觉到我已经认清时事,又或是沉迷于男色,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下来,肆虐的吻也渐而放缓,变得如雨露轻柔,一一润过我的唇瓣。 我那被啃噬的火辣辣的嘴唇终于恢复了些知觉。 他依旧不肯轻易放过我,一手撑着我的后颈,薄唇微热,在我两片肿的不像样子的唇片上左右摩擦,不多时,低沉的喘息间却夹杂了些愉悦的笑音。 我身子一阵颤栗,两手如勾,抓皱了他胸前的一片衣襟。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正意乱情迷时,重重花影间,一影哼着欢快的歌儿,蹦跳而来,却在望见我的实现外戛然而止,愣立在原地,手中拿着的那一把糕点稀里哗啦的一落,骨碌碌的滚到我脚边。 我如只受惊的鸟,忙从上尧君怀里一弹,满脸燥红的回过头,只见临儿正目瞪口呆的立在我身前,红唇圆张,两眼铜铃,一眨不眨的望着我们。 我大窘,后又大羞,在小辈面前做出此等舞风弄月的风流韵事,实在是有失体统,如今躲也不是,藏也不是,我只得强自镇定,扯了一把已经快要烧透的脸皮,展开违心的笑颜。 临儿抖了一抖,眸中兴味渐渐的清明起来。 我回过头来,满面悲辛的瞅向上尧君,两眉低垂,嘴角下瞥,只差再可怜巴巴的挂上两行泪。 上尧君正对上我的目光,掀着唇,笑得很是明媚,却对我一脸的求救视而不见,反倒是事不关己的盘起了两条胳膊,乐哉悠哉的倚在了旁边的树干上,随手接住了几片飘落的桂瓣,又不动声色的抖在风里。 真真是个无比悠闲的看戏人。我嗤之以鼻,微笑,微笑,费劲的扯起嘴角,大大的微笑,暗暗压下心里腾腾燃起的火气。 “姑姑。”临儿一溜烟转到我跟前,扬起小脸,黑珍珠似的眼珠骨溜溜的转,光华流溢,边像模像样的在下颌边支起了两根手指作思考状,边问道:“姑姑与上尧君这是坠入爱河了吧。” 这话问得我一个老人家登时面红耳赤,沉默了半晌,方才磕磕巴巴的反驳道:“你,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晓得什么是爱?” 临儿努起小嘴,两臂一抻,掸了掸袖边,复背在身后,踩着规正的方步子,左左右右踱了几步,活脱脱一个专挑人差错的小老头。 “不不不,姑姑在说谎。”临儿紧皱的眉头一舒,两目澄亮,顿下步子将我望着。那专属于少年的明亮眸子如一顶高悬的明镜,仿佛能直窥内心,霎时我的脸直红到了脖子根。 “临儿虽然年纪小,但是也懂得什么是爱。临儿爱阿灼,所以每次抖会忍不住亲亲她,依临儿看来,上尧君对姑姑也是一样的爱呢。” 我哭笑不得,但见他有理有据,还不惜搬出自己的例子来比喻,脑子转了一圈,也没想出个对峙的词句。 “临儿说的没错。”后面轻风一过,一双手已拢上我的腰际,并顺势将我往怀里一拉,“我与你姑姑,正是坠入了爱河里。” 我使劲在他的腰间一掐。 上尧君深深聚起眉眼,笑得狡诈甜蜜,又附加道:“非但如此,你姑姑还差点在爱河里溺死呢。” 这下我连再掐他一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抚起额,暗暗慰叹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临儿咯咯的笑起来。 两人似有默契般,上尧君也笑起来。 为了能维持住在小辈面前的威严,不使我的形象大打折扣,我决定做些什么。 “临儿,你怎么在这里啊?” 让我们换个话题,再愉快的玩耍…… “姑姑在雾泽山上晕倒了,上尧君将姑姑带来了闲人庄,我也跟着来了,今日师父大婚,方才一群老神仙硬是拉着临儿问东问西,临儿得了空闲,就赶快来找姑姑了。” 我愣了一愣,才记起临儿口中所喊的师父正是青霄 “不过刚刚临儿在来折桂园的路上看到了师父呢,师父他失魂落魄的,临儿叫了他好些声,似乎也没有听到。”临儿说着敲了敲额头,又疑惑道:“今日明明是师父的大喜之日,他却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仿佛是失去了挚爱一样,不但是他,连灵界的重涧皇子,和西海的汜玉上仙也是如此。” 挚爱那两字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来,却有足够穿云破雾的力量,一瞬清了我所有谜团。 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疯狂的笃定,青霄爱的是,其实一直是我。 “你是我的。”两根凉凉的骨节轻轻搭上我的下颌,扭过我的头,与我相对。 死寂,死寂,那仿若冻结的眸子里尽数死寂,却慢慢生出一丝慌张惊惧的错乱。 那是一种……害怕失去的紧张恐惧,就如同当初的我,生怕失去青霄这唯一一个亲人,一样的不安。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过来方才他为何对青霄,重涧,汜玉三人有那样仇视的情绪,原来,他是怕失去我,怕有人会抢走我。 原来,高高在上的他,也会害怕失去区区一个不值钱的我。 第一百八十九章:婚礼前奏 大婚的殿堂设在翠微山顶的滴翠宫,我自折桂园里头出来,携家拖口,带着上尧君与临儿一并赶去了那里。 祥云一到山尖,就看到小玄与暖儿着急巴巴的守在门口,一个脖子比一个探得长,远远一望见我们,立即飞奔了过来。 我等踏落祥云。 “尊上,您可算是来了,这来来往往的大神小仙们挨个向我打听你的行踪,我已经编了不下百个理由,实在是编不出来。”小玄说着抹了一把额头,隐倒苦水。 正说着,一角火红的袍锯自暖儿身后悄悄探了个头,却是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粉嫩笑脸,玉雕雪琢的样貌,煞是可爱。 临儿扑过去,笑盈盈的扯了女娃的手,十分讨好的唤道:“阿灼,你有没有等我等得着急了呢?” 阿灼……阿灼…… 我默默低喃,心想这女娃幼时的姿色都已是这世间尤物,长开了之后可怎了得?临儿真真是生了一双辨识美人的慧眼。 “才没有想你呢。”阿灼撅起一口樱桃唇,似怒般,抽回手,脸上却是能羡煞旁人的天真笑意。 我偷偷瞄向她,却不料一个眼神交错,那女娃也正对上我。 她先是一愣,方才被临儿逗弄出的笑意烟消云散,目光淡淡的,还结着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 之后,竟轻轻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整齐的皓齿,对着我大大的一笑那模样,既娇俏,又纯真。 我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双眼,分不清那杀气是真,抑或笑容是真。 一群神仙们簇拥儿来,男女老少,穿红披绿的,登时将上尧君周身方圆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我,正巧鱼目混珠的一把,也被这些热情如火的仙家们堵在了这叙旧的人情圈里。 “神尊,上次一别,你我也有一万年未见了。”一位首当其冲的白胡子老道抚须长叹。 “上尧君,你可还记得我,我我我,我是天君他表兄的妹妹的女儿,当年在天君面前你还夸过我字写得好看呢!”一位香气绕身的仙子高声的嚷嚷着。 “上尧君……” “上尧君……” 左爬一个上尧君,右跑一个上尧君,上飞一个上尧君,下走一个上尧君。人声如潮,在我耳朵里穿来梭去的聒噪。 我俯身,定脚,正要一气呵成的冲出人群,后面一只大手却牢牢拽紧了我的衣裳,一个重心不稳,我尖叫着朝后面栽去。那只大手腕力一转,将我甚是亲密的锢在怀中。 众人一阵小声唏嘘。 我脸上一热,暗用力挣扎着,试图能从上尧君怀里脱出身子。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我区区一个姜孙子辈,更是休想辣过一根已经老成精的姜。 上尧君都不怕,我又怕个什么劲儿。 我索性不再反抗,老老实实地的窝在他的怀里,再抬起一张厚成墙的脸皮,对着众人傻笑。 我这只破罐子,索性摔个彻底。 众仙们适才还略带人色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良久呆滞后,又慢慢在近乎无色的脸上攀上了些五颜六色的情绪变化。我乐悠悠的看着,四周那一道道彩虹争奇斗艳。 上尧君圈住我身子的两条手臂一寸寸收紧,低眸望我,黑眸里洒下几点亮亮的星子,正微微地荡漾着。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一群孩子吵吵嚷嚷的从远处跑来。 众人循声而望,皆朝山顶下望去,只间逶迤曲折的道路如卧龙般,自山脚盘旋而上,十里红毯艳色深深,自道路上长长铺开。 山脚下列着迎亲归来的龙轿凤撵,次第而排,丝竹奏喜,谱得是白首一心。 上尧君携了我手,含笑提步,临儿扯着阿灼走在前,小玄与暖儿紧随后,一群人大摇大摆的迈向宫门。众仙们一张脸变了几番,却是不动声色的让开一条宽敞的大道,那饱含无数感情的目光有绵有硬,扑簌簌的扎在我的身上。 我强自镇定,拽了他的一角玄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一进宫门,殿中神仙三三两两的起身见礼,上尧君淡淡一笑,一一回了。 但凡早些时候被请来大殿中坐着歇息喝茶的,大多是在这四海八荒里有些作为声望,混到这般品阶的神仙们自然都是一定一的聪慧世故,自然不会妄加揣测评议上尧君的私事。是以众仙们俯身行礼时无不是三心二意的瞧着上尧君与我紧握的那只手,抬起脸时又是一脸的我没看着,我看着也装作没看着。 大师兄与四师兄一道过来,待看见我,也是一脸讶异与欢喜。大师兄面色温和的自我身上瞥了一圈,不做多言,只将上尧君与临儿引去了位分极尊的席位上。 四师兄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的,我收尽眼底,晓得他是要与我单独叙叙旧情,遂半道脱了上尧君的手,并示意暖儿不必跟着我。 上尧君回头,朝我淡淡一笑,任由我去。大师兄也顺道抽了个空闲,亦回头望我,唇边溢着往常的温暖笑意,那目光里却似乎有几分尖利怒火与心酸,就像是我犯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罪。 我哑然无解。 待上尧君与大师兄走远,一直规规矩矩立着的四师兄忙不迭的弹了起来,一拳毫不客气的卸在我的肩头,“这三百年来你去哪里了,我与大师兄前前后后找了你数次,都寻不到你的踪迹。”他说着肩膀一碰我,笑得像个继母,低声道:“你这小妮子还真有本事,快点和师兄说说,你什么时候和上尧君搞到了一块去了?” 我闲闲捏了一盏茶,酌了一口,只拿白眼翻着他。 “小七,好小七,给我讲讲嘛,你也知道四师兄我一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此事绝不会有三人知晓。”四师兄架起我的胳膊,热脸往袖子上一贴,使劲摩挲着。 若是经了四师兄这张嘴,不出三日,我勾搭上尧君这件事就会有一千个版本在四海八荒里漫天飞舞。 只是,这下我要好好的给他套个绳。 “那我问你一件事,你若能给我讲出个来龙去脉,我就告诉你我和上尧君的事。”我笑吟吟的开口。 白卿师兄不假思索的应了。 “你可还记得三百多年前,青丘与凤族联姻,迎亲的路上凤族的小王姬却被杀,狐帝认定了我是凶手,将我关进了牢狱里。” 话及此,四师兄怒眉一锁,抱屈道:“那狐帝真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怎么可能是你杀了人,隔日我和三师兄带着几个师兄弟欲闯进青丘为你辩护,却被师父在半道里拦了下来。”四师兄说着一叹,又道:“还好最后你没事。” 我心下感动,看他气的嘴唇发白,遂递去了杯茶。 “不不,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我端起手中的茶盏,朝他的杯沿上轻轻一碰,笑得神秘兮兮。 第一百九十章:旁敲侧击 “究竟是什么事?”四师兄搁下茶杯,一头雾水的望我。 我歪歪斜斜的靠着盘龙红漆柱,盯着手中那一盏绿澄莹莹的茶面,“青丘婚礼之日我先是遇袭,九死一生,堪堪留了半条残命,后又被关押在牢里。牢狱苦寒,我本以为会捱不过去,谁料我这条命实在是太硬,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反而是一日强过一日,到最后竟然不治而愈。” 四师兄皱了眉头。 我笑了笑,将手中茶杯放回瓷盘里,直起身朝他走了几步,“我从不相信有这个福分能得到上天的眷顾,鬼使神差的捡了条命。你猜猜,到底能是谁偷偷摸摸救了我?” 四师兄弯了弯身子,凑在我身前,一对长眉飞扬如鬓,高高的挑着,“你怀疑的,应该是师父救了你吧。” 我拱高了嘴,投出一个赞许默契的眼神,深以为然的点头。 当年凤衣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虽说今日我能够性命无虞的站在这里,说白了就是拖了凤族老祖的一片善心,旁人必定不会认为我是遭人陷害。虽有上尧君在明里罩着,可暗里那杀人凶手的罪名依旧在我头上扣得紧实。所以说,若我在狱中获救的事一旦传出去,必定又会成为各路神仙们茶余饭后的调剂点心。 反正我的人品早已被抹成了一块黑炭,倒不在乎他人的风言风语,只是怕会连累偷摸救我的恩人也遭他人非议。为避免传开,所以此事只能偷偷地问。 当日我在刑场获救,在青丘的地界边上,前来接我的人一个是上尧君,另一个是青霄,他们二人之中定有一人偷偷在牢狱里做了手脚。其实我大可以直截了当的跑到上尧君跟前,直截了当的问一问是不是偷偷救了我。只是我却拉不下脸去问,生怕会得到相反的结果,反而是自取其辱,自作多情。 越是身份卑微的人,在恋人眼中维持的尊严体面,就越是看得很重。 我就只能拐着弯的敲打敲打四师兄,以期许能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四师兄摩了摩下巴,片刻沉思后,回想道:“那日我与你三师兄在闯去青霄的路上,被师父捆了,师父命大师兄押我们回去好生看管。”他说着顿了顿,眉皱成川作不解状,“后来师父一个人赶去了丹凤山,约摸过了一天光景,师父又一个人精神不振的回了闲人庄。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大师兄就带来了你被狐帝释放的消息。” 我垂眸不语。 四师兄又摇头叹气的补充道:“你被关在牢狱的这数月里师父从未出过闲人庄,只在你行刑的前一天去了趟丹凤山,照你说来,你遭奸人偷袭受了很重的伤,没个把月甚难复原。青丘的人又一向抱团,只顺从主子们。按理说,师父就算是想要救你,也只能打点个一天两天,绝不可能照应你数月之久。” 我听着他的话,脑子里却不住描勾着另一件事的联系来。 前一日青霄去了丹凤山?后一日凤族老祖就力排众议,硬是囫囵其词的为我脱了杀人的罪。 冥冥间这两者之间好像有天大的联系,青霄究竟是对凤族老祖说了些什么话?才能令凤族老祖不顾忌自己唯一孙女的性命,硬是逼狐帝饶了我。 越想越乱,嘈嘈如麻。 正头疼时,只听得宫门外一排排礼炮喧天震响,烟火粲然。 姻缘司的喜娘一声喜气洋洋的高喝,“新人来了!” 纵使原先还在席位上端端正正坐着谈笑风生的老神少仙们,此时也站不定脚跟,皆一波一波的向门口步行而去。 约摸是大家都想看看曾经令四海邪佞闻风丧胆的战神,娶回来的该是怎样一位风姿绰约的良人。 四师兄撒开了腿,忙道:“过后再细细将你的风流韵事讲与我。”说着身子一侧,就滑溜溜的挤进了人潮里。 我眯眼自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头上瞅了过去,也未发现重涧与汜玉的身影。 “你是在找谁?”背后一声温温的气呵在我的耳后。 我回头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一杯茶灌了,眨眼朝他身后瞅了瞅,只权当没听到他的问话,“临儿和那个女娃呢?暖儿和小玄又去哪里了?” 上尧君浅浅笑了,目光漫不经心的循着我方才的视线滚了一遍,也不再多问,笑道:“方才娥兮娘娘带着临儿与阿灼去后堂讨喜糖去了,暖儿是个爱玩的,她跑去哪里找乐子,小玄自然要眼巴巴的跟去了。” 那一点点言语间掺杂的笑颜,对他来说就是最丰富的表情。 我也笑着点点头,低声道:“我瞅着小玄也是个情种。” 他猛得抓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之上,那一片的炙热不急不缓的跳动着,却登时让我红了脸。 “那你说,我是不是个情种呢?” 那薄薄的唇氤着一层淡淡的玫瑰粉色,一张一合间,吐出的都是些撩人的春气。 对!你是个情种,你全家都是情种! 我慌张抽回手,擎着一张滴血的脸附在他的耳边,“那要试试才知道,你若是会发芽,就自当是个情种。你若是不但能发芽,还会开花,那就是一顶一的好情种。” 上尧君侧了头,幽幽望着我,一双黑眸如古井潋滟,不言不语,那透着玉润的脸颊上却渐渐漫出了一重重绯红色泽。 他,他...... 他这是害羞了么? 宫梁上挂着一盏盏砌金坠玉的八宝琉璃宫灯,数十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掌于缠枝玉柱之上,分列于宫道两旁,熠熠流光。 青霄一袭滚金喜袍,手里握着结花红绫,喜绫的另一端牵着的是乐安,着一席牡丹撒底的绣凤罗裙,头上是流苏落碎玉的红缎盖头。 远远的看去,气派非凡,可谓是天作佳偶。 礼乐更盛,奏得是龙风和鸣,漫空飞花缠缠,簌簌留香的穿梭在殿上阶沿。一对红光晃晃的人影在众礼司的左拥右待下,徐徐踏上了通向殿央的红毯。 幼时,少时,年长......在闲人庄度过的那两万年光阴,如一只灵活穿梭于布匹间的织梭,顷刻间,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好像被如梦似幻的织起,好的坏的,都一匹匹的铺陈在我眼前。那抹青绿色的身影在往事里飘飘而立,与喜毯上的那一抹厚重红色截然不同,却又渐渐在我眼中融为一体。 我模糊了眼眶,耳边喧嚣不再,只有那一双喜靴踏在地上震出的一步步响声,明明很轻,却扣得我心神乱颤,扣得我双目淋漓。 青霄他,不再是任我一个人为所欲为的亲情港湾。 青霄他,在无边的岁月里,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青霄他,一定要幸福啊。 这亘古仙途中,能有什么比幸福更重要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丹凤山浩劫 礼司官雄赳赳的站在月牙高台上,扯着嗓子高喊了三声。 一拜无极天地! 二拜上古神祗! 夫妻对拜! 礼成。 青霄立在拥拥人潮中,唇角如被刀刻,始终弯着,除了麻痹的淡笑外再无一丝多余的表情。那红影摇曳,像一片单薄的赤色云彩,风一吹就散。 喜娘朝青霄连连道了几声恭喜,便引着乐安去了新房里候着, 他看不出有多欢喜,亦看不出有多难过,像极了一个傀儡,无悲无喜,只是在任人摆布。 我远远望着他,捏着茶杯的手渐渐缩紧,白瓷透凉,丝丝渗进我的骨缝里。 我晓得,青霄不开心。 难不成,青霄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乐安?其实是......我。 思及此我握杯的手指一松,茶盏直坠入地,却被一只如影逐风的手半道截了下来。 上尧君转过身,目光晦暗不明,在手中茶盏上转了一圈,复又若无其事的搁在桌子上,抬起眸子,丝毫没有责备询问的意思,反而含着笑意望我。 我正要解释,却被他两根修竹手指堵住了嘴。 他唇畔高高弯了上去,却依旧笑得清浅,那墨瞳中的几点涟漪渐扩,翻出支离破碎的眼波,悠然荡漾着,却有些醉生梦死的萎靡。 我能够依稀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的心酸。 你明明想知道我对青霄究竟是什么感情,可为什么不让我解释呢?是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还是你太过在乎我? “天君驾到!”宫门外的仙厮一声脆亮透彻的通传,顿时大殿内鸦雀无声。 众所周知,这位天君一向疏懒惯了,除了日常朝事外,大半时间都是在寝宫里歇着,喝喝小茶,听听小曲,尤怕应酬此等群仙恭贺的宴席。听闻当年临儿的父亲娶妻时,他这个老子只是早早送去了礼,连半个面都没有露。 今日天君能驾临闲人庄,是大大的意外之喜,众仙翘首以待。 只见祥云吐纳间,一袭缓带玄黄缓缓入内,举步间瑞气逼人。 众仙不胜惶恐,成片成片的跪下来。 当年上尧君曾向天君献策,说要借着青霄与乐安的婚事好好拉拢一把西海王妃的娘家,以期求鲛人族能拿人手短,不惜成本,能再忠心耿耿的将蚩尤魔剑封印个几万年,保四海太平。 先前天宫使臣奉命,眼巴巴的去昆仑山取了金光红藕为青霄再塑仙体,今日又一反常态,亲身力行的赴了回婚宴。天君之所以如此变着法的讨好乐安的外祖父,也不过是为了一个蚩尤魔剑。 而蚩尤魔剑,直接关系到魔族与天族的生死存亡,一旦魔族得到蚩尤魔剑,或者鲛人族封印魔剑不周,就将是四海八荒中的一场浩劫。 天君刚被请去上座,屁股还没暖热乎,就听见外面依次而传的八声高喊,声声加急,直破殿中。 这是闲人庄特定的加急密报,报得都是一顶一的存亡大事。我皱紧了眉,心中不定,空空悬着,不住踮脚望向殿外。 上尧君按了按我的手背,示意我安心。 可我哪里安心的下来!大师兄闯进宫门,步如箭飞,一向体态端庄的他却走得有些凌乱狼狈。 “禀师父,丹凤山遭魔族偷袭,死伤惨重,已回天乏力。”那话尾的一声戚叹,生生令青霄的身子沉坠了好几寸。 “魔族此番攻入丹凤山,是为了曾在三百年前现过一次身的万凤心。凤族王室百余人,除了战死的外,其余皆被魔族掳走。”大师兄难掩悲愤之色,冷静的语气中带着满眼的血气。 青霄垂着眸子,隐在满殿辉光中的脸近乎透明,苍而白,无一丝血晕。良久,才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声线却在剧烈的抖动着,“凤族......凤族老祖如今身在何处?” 大师兄单膝撑地,眼眶泛红,微微垂了头,低声迟疑道:“下落不明。” 只听得一声厚重的震响,天君狠狠在玉面紫檀桌上拍了一掌,十足的力道,杯盏脆生生的作响,茶花四溅。 “魔族猖狂至极,罔顾法纪,罪不容诛!”一声震怒彻殿,任天君再是如何和善退让的性子,此时也阴得满脸青筋乍现,吼得殿中众神一个个噤若寒蝉。 就算上尧君再如何按捺住我的手,此时此刻我也难以沉静下去,遂大力甩开他的手,一个箭步飞出宫殿。 凤族老祖对我有再生之恩,况我曾经许诺过她,定会手刃杀害凤衣的真正凶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任凤族就此覆灭。 冥冥中也有一种奇怪的信念指引着我,身为凤族一脉,就要在生死存亡关头,敢于当先。 我方踏出门口,正要引诀召云,眼前风痕微动时,一抹玄色显出原身来。 “上尧君。” 话音未落,他便利索的拉过我,腾上云头,直奔向丹凤山的方向。 穿梭于云雾之巅,前路未可观,我愈发坐立不安。 上尧君轻轻握了我的手,身子一侧,挡住我躁动不安的步子。那一袭高挑的躯干在我头顶上遮了大部分阴翳,亦如他纹丝不动的语气,“不要担心,既然命中有劫,就注定破解的办法。” 我点了点头,深深吐了口气,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万凤心的事吧。”他毫不遮掩,淡淡的目光中,瞳孔透亮,如墨染的琉璃。 “三百年前为了驱除重涧体内的邪魔,我们费尽苦心借到了凤族的万凤心,既然这万凤心百年前就已出世,为何魔族却在三百年后的今日才打起了万凤心的主意?还有,我从未亲眼见过万凤心,只是听人讲过它是凤神的仙魂所化,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神物,竟能让凤族遭此大劫?”我一股脑的问出口,深深凝视着他,目光恳切,迫切想要得到答案。 “当年我用万凤心救了灵界三皇子的性命后,就将它送还给了凤族,且这万凤心亦正亦邪,神力无极。至于魔族在今日颇有底气的攻进了丹凤山,怕是得到了事关万凤心的准确消息。”上尧君话及此,侧头来,静静望了我片刻,只是微微一笑,却多有些复杂的苦味,又肃了肃颜色,“准确的来说,如今的万凤心,是个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金儿身份 人? “是谁?”被他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满头雾水。 “你可还记得当年丹凤山上那个名唤金儿的小女孩?”他望向云雾深处,幽光暗现,衣袂烈烈处,如一砚晕开的浓墨。 “金儿?”我低语道,垂眸思量,那小女孩的轮廓在我脑海里越发清朗起来。“她?她怎么会是万凤心呢?”我连连摇头。 她只是个有些寂寞,并渴望自由的小女孩。 上尧君侧过身子来,淡淡的语气里却是不容反驳的认真,“我没有骗你,那个金儿,的确是万凤心。” 这下,我更是如置云雾般,不辨东西。 “当年的凤后借助万凤心的神力祭出了红莲业火,烧死了魔族千万生灵,由此,这万凤心也染上了魔族戾气,重归丹凤山之后,戾气大盛,又烧死了一干凤族贵胄百姓。” 这故事我曾经在丹凤山听人讲过,故而不觉得陌生,遂点点头,催促道:“可这和金儿又有什么关系?” “在万凤心烧死的凤族人中,其中有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妇人,这妇人腹中所怀的孩子是纯阴至阴的女婴。万凤心沾染了千万被活活烧死的魔灵怨气,需要这样一个纯阴的熔炉栖身,便附在了那女婴的身上。” 当年给我讲故事的那个老兄,并泣涕涟涟的哭了一回他那葬身火海的妻儿。原来他就是金儿的生身父亲。 “按照时间推算,金儿至少也要有两万岁,怎么现在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那金儿她知道自己就是万凤心吗?” “放眼整个凤族,除了凤族老祖,想必没人知道金儿就是万凤心。凤族老祖为了压制住万凤心沉积的戾气,维护整个凤族的安危,不得己只能牺牲金儿,将封印压震在她的体内,封印不除,她便不会生长。” 我讶然,又心酸无比,金儿那张落寞却满含憧憬的脸仿佛就浮现在我的眼前。 这无常命运,真是亏待了许多人。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金儿就是万凤心的?” 上尧君面上一木,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问,须臾片刻后,方淡淡一笑,“因为凤族老祖欠我一个人情,我若是求助于她,她自然会无所保留。” 我淡淡一应,也不再多问。 如今凤族遭此大劫,多问也无益。 …… 一进祥和林,但见杀戮后的触目惊心,处处残余。木折林摧的一片败絮中,血气凄迷,粼粼如胭,堆着随处可见的残肢断体,一块一块的沁入土地中。 我望着横拦于各处的尸体,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表情痛苦的躺在早已干涸的暗色血泊里,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他们身姿卓然,死得凛然。我似乎失了气力,身子疲软,再也迈不动脚下的步子,直直跌跪在地上,十指深深嵌入这一方鲜血染就的土地里,两眼压胀的酸疼,滚烫的泪水滑过脸颊,后直直坠落地面,洇出一朵朵血花。 他们的凤后用魂飞魄散的结局换来了四海的太平,他们本该过着祥和避世的幸福生活,却因为魔族的私欲,生生将这一个个鲜活的生灵送到了地狱里。 我摊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将头深深埋在垂下的长发之中,任凭一颗颗灼人的泪珠不间断的砸下来,砸得我心中剜疼。 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忽然握上了我的袖子,我一惊,只听得气若游丝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你能不能……” 我直起身子,只见身侧一个被乱刀砍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匍躺在地上,面朝地,紧紧勾拽着我的衣裳,身子因激动而剧烈的筛抖着。 “怎么了?大叔,有话慢慢说,不要急。”我握上他的手,跪走两步,将他轻轻扶将起来。 男人渐渐平复下来,高仰着头,丝丝缕缕的嘶音自喉中艰难的吞吐着,“求……求求你了。能不能把我和我的妻子孩儿葬在一起,她们……她们埋在祥和林的最南边,坟墓上,咳咳,有大片盛开着的紫藤萝。” 我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一一记下,又一一答应,越发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我抬起头,细细端详上那一张满是血污疤痕的脸,忽而与三百年前那个给我讲故事的大叔慢慢重合。 我大喜过望,无比激动的抬起头望了一眼上尧君,忙又抬起了男人的脖子,趴在他脸前,无比急切的想要确认道:“大哥,大哥,你可还记得我,三百多年前,你曾经给我讲过万凤心的那一段往事,你还告诉我,你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都被万凤心烧死了。” 大叔慢慢睁开丝眼缝,浑浊的双目中悠长,似乎在缅怀往事,他轻轻咧了咧嘴角,朝我笑了,一只手费力的扬扬落落,终于握上了我的袖子,似是在为在能临死前遇到故人感到庆幸般,一派安和。 “大叔,你的孩子没有死,她活得很好,是个女孩。”生死离别时,我顾不得太多本该被埋藏的秘密,我只想让这些骇人听闻的秘密来好好慰藉一下将死的心。 哪怕是能给他们再多一点点的温暖,也不至于让他们遗恨而死。 大叔闻言大瞪着双眼,身躯不住的颤抖,两只手高高仰着,在一片虚空中胡乱抓了许久,似乎要握住那尚留人世的一脉亲情。 我忍着满眶积蓄的泪水,缓缓俯下身自,将唇凑在他的耳边,哽咽道:“她唤做金儿,其实你一直都在陪伴着她。” 大叔的身子倏忽一静,两只手紧紧抓握了一把虚空,重重垂在身侧。 他死了,没有痛苦,亦不见哀伤,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手中握着倾尽一生的亲情思念,和熙而温暖,如穿破厚厚云层的一片冬日阳光,照进这一片惨绝人寰的血色地狱里。 小玄和暖儿追了来,哒哒的脚步声越踩越轻,仿佛是害怕踩疼了这汇入地下的每一滴亡灵的血液,到最后只是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与丹凤山并没有瓜葛,更谈不上什么亲情。但我如今跪在这里,看着这一个个死去的人,却疼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仿佛这一个个,都是我的亲人,用鲜血用生命来守护家的亲人。 家? 我仰起头,看着头顶这一片葳蕤如盖的林木,透过密密的叶缝,筛落许多灰蒙蒙的光点。 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的人与我互不相干,甚至和我没有一点点血缘关系。可在我的心里,在我的全身,又为什么这么痛,像是生生被人撕裂一样,痛得不能呼吸,不能存活。 眼泪纵横,哭得是一条条性命,哭得是满目疮痍的家。 第一百九十三章:凤族的惊天秘密 我将那位大叔交托给小玄与暖儿,并嘱托他们将他与妻女安葬在一处,旋即与上尧君同去了凤宫。 穿过祥和林,便是逶迤连绵于群山之中的千殿凤宫。 天边残霞弥漫如火,晚照的日晖如血,红凄凄,暗森森的罩在这一排排恢弘而立的宫殿之上,像是一层层含着血丝的薄暮霭气。 在那毫无生机的红墙灰瓦中,其中来往穿梭着一影影跳动的素影。 那是闲人庄的各个师兄们与九重天上的银袍天兵,正在搜寻救助着侥幸存活的生命。 大师兄首先看到我,却只当作没看见一般,用刚从死人堆里掏出的双手朝上尧君一揖,又提起疲重的步子继续往他处走。 我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裳后摆。 “闲人庄的弟子怎么会在这里?是青霄让你们来的吗?那青霄现在又在哪里呢?” 大师兄缓缓扭回脸,白玉无瑕的脸上沾染了些许凄厉的血痕,却依旧难敌那温润如雨的笑意。他轻轻拂掉我拽在他袖间的手,神情自若,且无丝毫不妥。 我低下头,怔怔看着那只滑下来的手,一时心中滋味难明。 大师兄一向是闲人庄中脾气最为宽厚良善的人,就算我一双满是泥水的手拉上他的衣裳,他也只会温和一笑,再将我的手轻轻擦拭干净。可如今,他似乎正在慢慢对我冷漠起来。 “师父啊?”他淡淡道,目光直越过我的头顶,长眯着眼瞥向上尧君,再悠悠转目于我时,几分哂笑飘在唇边,“小七自从长大之后,不再拘于管束,向往自由,几乎日日都在别处度日,怎么如今反倒关心起师父的行踪了?” 他说得讥诮,甚至更像是训诫,我听得满腔心酸郁腹。 “大师兄......”那一句尾音越拖越低,委屈心酸一并涌出来,将所有的言语都淹没在一片**里。 是啊,青霄抚育我长大,我却从未给过他什么关怀。 大师兄提起步子,自我身前傲然而去,错了几步外又忽而回头望我,脸上挂着和煦三春般的笑意,唇边却勾得冷气逼人,“小七,你好好保重。”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望着那一袭翩然出尘的背影失神,往日岁月翻现,只余滚滚而来的心疼。 他,那个最疼爱我的大师兄,却让我好好保重。 让我自己一个人好好保重。 微微瑟抖的肩头上按下了一只手掌,轻轻地,却带来了掷地有声的力量。 我胡乱抹了一把红红的眼眶,强打着笑意抬起头,逞强道:“没事儿,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赶快找到凤族老祖,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她一定还好好的活着。” 这种强烈的意识就像是一根斩不断的线绦,冥冥之中牵引着我,让我不由得不去相信凤族老祖平安无事。 上尧君静静看着我两圈绯红的眼眶,双眉微微地皱起,眸起细小的风波,满是心疼的模样。旋即伸出稍许凉意的手掌,柔柔抚上我的脸颊,垂头下来,半怜半惜,不由分说的自我微卷颤的睫毛边烙下轻轻一吻。 “小七,我会护好你,就算让我魂飞魄散,我也会护好你。”那低沉的嗓音带着深情的磁力,酥酥地吸附在我的耳边。 我乖乖靠在他的怀中,轻轻点头,将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那一股淡淡,清冽的寒香仿佛浸泡了清晨的花间雨露,在我鼻端萦绕不绝。 这大概,就是岁月静好的味道。 ...... 凤宫共有七千八百八十一殿阙,其中正六宫之首名为九凤殿。 “凤族老祖真的会在这九凤殿里面吗?”我问道。 上尧君点了点头,目光端肃,飘向长殿中。 我亦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但见在众多宫阙掩映下,雪白如镜的大理石高高堆叠,在凸起的大理石广场上,一座朱墙金瓦的宫殿拔地而起,数百条玉阶平铺直下,描龙绘凤的丹陛石纵横其中,跃然如画。 上尧君携了我手,足尖轻点,飞过顺序之上的数百条白玉石阶,落于紧闭的宫门前。 残阳落尽,铺天的黑暗夹着仅剩于天边的一抹瑰丽,乌压压的打在宫门之上,漆红的宫门尚零落着干涸的血珠,铆圆的金色圆钉依次排列于上,闪烁着泠泠的幽光。 “这里是最大的主宫,躲在这里不是太过显眼了吗?” “不,这里埋藏着凤族的最大秘密,凤族老祖一定会在这里。”上尧君若有所思道,目光深幽且平静,穿过那一缕黑黢黢的缝隙,直望进宫殿深处。 “什么秘密?”我正要推开门,他却一把牵过了我的手,捂在心口。 “小七,命途有数,人各不同。这世间的一切都由因而结果,不可能无疾而终。所以待会无论你听到什么惊天的秘密,要担负多大的责任,都不要惊慌,也不要逃避。你要始终记得,我总会站在你的身前,替你承担风雨。你也要始终记得,只有你......”他顿了顿,将我的手越捂越紧,那一方跳动的心脏仿佛只与我隔着一层锦缎的距离,鲜活而炙热的在我手心外跳动。 “只有你,才能救凤族。”那墨瞳里隐去了太多失落无奈,唯留一汪如火的坚定赤诚,生生刺痛了我的双眼,令我无法拒绝。 就在这时,宫门徐徐拉开,满室的珠光琳琅,瓢泼似得涌出门外,而门口,却立着一抹素净低调的盈盈青绿,如一池瘦弱的春水。 “青霄。”我惊呼出声。 青霄平着目光,淡淡的扫过我覆在上尧君心口的手,再回目于我,神色恍惚中,那一抹绽出的笑纤弱无比,如将垂的残花,带着无可奈何的依恋,“小七,我正要去寻你,没想到你却自己找来了,这样也好,跟我来吧。” 他垂着眸,不再看我,赶趟似的说完,又自顾转身引路,没给我半点掺话的机会。 青霄,瘦了很多,老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那些个意气风发的时光仿佛早已死在了他的身上,只剩下老态龙钟的沉沉枯朽。 我跟在他身后,不忍再望那一片萧索的背影,脚步如被灌了铅,却又偏偏踩得很轻,生怕惊扰这片刻的安宁。 上堂的红玉敞椅中铺了厚厚的烫金红呢绒毯,上面鬓发花白的老人端端正正的坐着,临危不乱,神情肃穆且憔悴,正半阖着眼。 许是听到了徐徐而至的脚步声,她慢慢睁开眼睛,干涸昏黄的双眸中像是灌进了甘泉,瞬间清凉明澈起来。 凤族老祖伸出手,五指颤抖的指向我,脸上表情惊复大喜,像是在濒临死亡前拽到了崖边的一根稻草,几滴泪纵横交滴下来,湿哒哒的挂在眼角。 我扑上去,握住她的手,温和一笑,眼眶却莫名的潮湿起来。 “孩子,你终于来了。”她捧紧我的手,满目慈爱,连连点头,银白的华发沾着漉漉的泪滴,垂落两侧。 “老祖,快些起来吧,正事要紧。”青霄虚扶了扶,在一旁提醒道。 凤族老祖提袖拭了一把泪,轻轻放下我的手,又坐正身子。 青霄侧过头望我,暖了暖神色,良久才扯出一丝笑,柔声道:“小七,跪下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凤族王姬 “小七,跪下来。”青霄又郑重的重复了一遍。 我茫然而无措,掀起眸望向上尧君,见他朝我微微点头,神色和暖。 纵有万千疑惑,我也只能埋在肚里,遂双膝一弯,面朝凤族老祖,笔直跪落。 旁侍的华发老朽会意,立即转过了身,青紫的宽袖一甩,身前一面半人高的菱花金镜便层层剥落。随着一声刺亮的冽音,自镜心向外延伸了千万道白亮的碎花,天崩地裂似的一响轰隆,镜片如砸下的暴雨,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自那镜央,忽地跃出了一尾通体华光的金凤,振翅冲飞,一声长戾撕破殿中沉寂。老者闭上双眼,默引仙诀,方才还在肆虐盘旋在殿内的金凤顿时落了下来,金光翩跃间,竟幻成一卷叠起的黄帛,缓缓落在老者撑起的掌心里。 老者难掩喜色,宝贝似的端着那卷锦帛,步伐慌快的走到凤族老祖跟前。 我抬起头,目送老者波澜似的裙裾走过去。那卷锦帛上眼花缭乱,锦黄为底,上绣着万凤穿花,华贵而厚重。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是凤族王室传位封侯的圣旨。 “老祖,老祖......我丹凤山,有救了。”老者重重跪下,双手高举,将那一卷帛推到头顶之上,老音颤抖,涕泗横流。 凤族老祖望着那卷帛,眼底渐渐升腾起了一抹哀戚,转而抬起手臂,指尖颤抖的抚上那一方凉滑,良久后,她握紧了那卷帛,双目阖起,清泪穿横,一声哀嚎破喉而出,凄厉,悲恸。 她直起巍峨颤动的身子,挑开丝绦,卷帛便如同一壁日光,流水般的摊泄下来。 “凤族第七代女帝,长慈静德女帝诏曰:王姬流落,金血天凤,大劫大难,可掌凤印。” 凤族老祖垂眸望我,深陷的双目中似乎有粼粼金波闪动,一颗颗的滚下来,却是泪。 那一声婉和,而压沉,带着零星燃烧的希望,“小七,你就是金血天凤,你就是我凤族的王姬。” 区区十六个字,在这一刻,敲定了事关我的每一粒尘埃。 我怔怔跪在地上,垂着头,两眼圆睁着,半眨都没有眨,只是望着红呢地毯上那繁杂而艳丽的花纹。 剪不断,理还乱的交织盛开着,那些从小到大都理不顺的身世谜团如梦一样,不带一点预兆,悄无声息的浮在耳边。 只是,这到底是噩梦?还是美梦? 亦或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往事。 “小七。”青霄蹲下身子,轻轻的唤我。 我一动不动,全身上下的每一滴血似乎都在慢慢地僵硬凝固。 我不是不相信,不是害怕恐惧,更不是想要逃避,我只是想要一点点的时间,来试图磨合自己的心,试图说服自己。 当年那个落难于望生山下的野凤凰,被岁月所尘封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地位。 “你还记得方才我在殿外跟你说过的话吗?”背后那一串人声不急不缓,带着一贯的安定,徐徐传来。 这世间的一切都由音而结果,不可能无疾而终......不要惊慌,不要逃避...... 只有你......才能救凤族。 一声声的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我仰起头,目光清淡,无比庄肃的直起上半身,依旧跪的一丝不苟。 “孙儿领命。”我双手交叠,贴于额上,面朝凤族老祖,庄严的俯下身子,叩首。 ...... 我站在朱栏前,极目远眺。依附地势的宫殿参差高低,如在无穷的苍绿中盛开的鲜妍花团。 天兵与闲人庄的弟子在这片断壁残垣中忙碌了两日,才总算是将战后的痕迹盖过去。据说是,死了三万四千余人,伤了五万八千余人,其中皇室的一百单七人下落不明。 上尧君与青霄也在这里寸步不离的守了两日。我知道,他们是害怕我想不开,做出了什么殃及性命的大事。 可他们不知道,面对这血海深仇,我想让自己这一条又贱又硬的命再发挥一些微小的作用,为我凤族死去的万千生灵再讨回一点点体面的尊严。 “我想和青霄单独说说话,可以吗?”这是这两天来,我开口说得第一句话,纤细的嗓音中带着浓浓的劈声,如一块磨擦在沙砾中的珍珠。 上尧君点了点头,紧凝的神色倏忽一松,缓缓下了玉阶。 我缓缓走到青霄身边,扬起头,无力的扯起唇角,尽量笑得明媚。两眼刚一弯,簌簌的泪就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滑了下来。 青霄抚上我的脸,像少时一样,脸上含着淡笑,动作轻柔,十分耐心的擦干我越流越凶的泪。 “在小七刚满三千岁那年的时候,我曾经问过小七最希望实现的愿望是什么?那时候的小七生得圆圆胖胖,整日跟在我的身后转悠,她呀,坐在地上,肉肉的小胳膊圈住我的两腿,扬起天真的小脸看着我。她说,说,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他分明擦着我的泪,自己却渐渐哭红了眼眶,却依旧哽咽的笑出声,继续道:“她说,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找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向旁人证明,她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如今好了,小七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小七找到真正的家了,应当开心才是。”他口口声声说着让我开心,转眼间,自己却泣不成声。 “青霄......”我扑在他的怀里。 他轻轻拢着我,手一下一下地,抚过我的脊背。 “青霄,你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闲人庄都是我的家,可还作数?”我脸上阑珊交错的泪濡湿了他胸前一大片襟裳,低低的开口。 “作数,永远都作数。”那一袭瘦削的身子,不承风力,转瞬又站的更为坚定,那一双手带着温暖的余热,拢紧我的肩膀,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轻轻笑了,双眼干涩,流不出泪来,心里酸酸苦苦的,没有一点开心。 两个家,一个有着我再也回不去的青葱时光,一个是满目疮痍的血海未来。 “你想不想听听你母亲的故事?”青霄将我自他怀中扶起来,两手握在我肩头上,一双疲惫的眸子里硬是塞进了暖暖的亮光。 母亲?就是那个四海八荒中传奇一样的女子,那个舍身取义,救了天下苍生的女帝。 “嗯。”我点了点头。 【作者题外话】:可爱的读者宝宝们,求评论求收藏,你们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今晚虐点足,万莫伤心。 第一百九十五章:迟来的表白 青霄上前走了几步,坐在玉阶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 我挨着他的身子坐下,环住双膝,望着殿下曲折回环的风景。 “你的母亲......”青霄轻轻开了口,眸光深邃,陷于往事的沼泥中,叹了叹,神色却肃穆周正,饱含敬意,“那是一个胸怀大义的神。” 时光如梭,织出当年的锦瑟时光。 “在你母亲二八年华的时候,已是这四海八荒中公认的第一美人,前来提亲的青年才俊几乎要踏破了丹凤山的门槛。可她小小年纪,却是个十分倔强要强的女子,不愿意让族里的长辈择亲,一心要找个合心意的男子。谁能料到,到最后,她却草草在凤族中找了个男人,嫁了。” “那她是真心喜欢那个男人吗?”我问道。 青霄垂着眸,眼珠里映着碧绿的草木影子,雾雾腾腾的。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既不承认,也不否定,“我不知道。这世上的有情人那么多,终成眷属的又有几对呢?” 他叹息着,更像是在说自己。 “新婚不久,凤后就传出了孕信,你父亲体有奇病,药石无医,不久后便去世了。再后来,就是那场神魔大战的天地浩劫。”青霄淡淡的讲述,放在膝上的双手却渐渐攒得很紧,眸生冷芒。 我咬着下唇,顿了许久,那一句‘娘亲’却始终出不了口,“那,她不是在那场浩劫中魂飞魄散了吗?怎么又会生下我呢?” 青霄侧了身子,静静凝望着我,眼里却翻出了水纹,“她没有生下你,是将最后的生还希望给了你。” “什么意思?” “那时凤后怀着你,身上的法力也被削弱你许多。她便借着万凤心的神力,以肉身为引火,祭出了可灭天地的红莲业火。你母亲是一方女帝,有众位上古神祗庇佑,形灭神不灭,她本来可以靠着体内那颗内丹,再转世为人,只是,她却把生的希望给了你,用内丹催熟了仙胎,而她自己,魂飞魄散,化为虚无。” “因为你是术法催熟的婴儿,仙体易折,你体内的那枚内丹,并不是我特意给你寻来疗养仙体的,而是,凤后修了十七万年的内丹。” 他的声音沉沉的,绵绵的,小心而又无力的讲述着铁定的事实。却如同一根根藏锋避芒的银针,一下一下地,看似温和,却掐着能置人死地的力道,狠狠扎在我的心里。 我脑子中嗡嗡的响,似乎能依稀看到,那烈烈燃烧的万里火光,那疾风吹过天地的哀嚎声响,还有,那个无私的母亲,全身上下都裹在熊熊滔天的烈火中,用怎样决绝不悔的心情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踩出了一条活路。 “娘。”我喊出声,轻轻地飘散在耳际。 “娘!” “娘!” “娘!” 我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声声嘶厉,一声声的盘旋在苍穹之上,荡漾四方。 娘,你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娘,女儿长大了,一定会负起重任,为我凤族惨死的万千生灵讨回公道。 可是,娘,你在哪呢? 你又在哪呢? ...... 青霄临走前,我去送了一程。 祥和林里,他踟蹰着,悄声问我,“小七,你会不会怪当初我执意隐瞒了你的身份?” 我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青霄短短叹了口气,提步上前,身子刚触到波光粼粼的结界墙,又忽然转了身,大步流星的奔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垂着胳膊,不回应,也不拒绝,任由他抱着。 “凤后是我的故交,在她魂飞魄散之际,曾拖了一线意念转告我,托我好好照顾你。她说,因为身份地位,她这一生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美好的东西,如果凤族无劫无难,她希望永远不要公布你的身份,希望你永远只是一个平凡快乐的女孩,没有显赫的身份,也不用承担责任,活得潇潇洒洒。”青霄说着,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微微的瑟抖。 那个素未蒙面的母亲,在短短的生死一线,为我打算了许多。 她希望我活得潇洒快活,那又何尝不是她自己渴求的呢?只是为了我,她将这一切,包括她自己,都焚进了这火海里。 “如今凤族遭此大难,需要嫡亲的王室继承大统。我不得已,才要把你推出来。”青霄慢慢道。 “当年你母亲也驱了一线意念传去了丹凤山,告知凤族老祖,她腹中的孩子侥幸活了下来,其余的却一概都没有说。凤族老祖这许多年来都在暗暗寻访你的下落,还一度查到了闲人庄里。你少时哭闹着要去凤族寻亲,我千方百计的在你身上做了些手脚,让你看起来仙资不高。 虽然凤族老祖疑心你的身份,但也不得不承认,你没有身为凤族皇室的资质。我苦苦瞒了这么多年,不仅仅是为了凤后的嘱托,更是......”青霄没了声音,欲言又止,轻轻扳正我的肩膀,静静端看了我许久,才声如秋雨,缠绵凄冷的飘下来,“更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闲人庄里,留在,我的身边。” “小七。”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他目光炙热,如在宁静的深潭上,迅速引燃了一道火帘,庄重而恳切地,等着我的答案。 我看着他,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不作回答,那对玉笋般的手掌在我肩头上越握越紧。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爱我时,我年龄尚幼,不通情爱。我青葱懵懂之时,他又表现得不爱我,甚至让我觉得有些故意冷落厌弃我,直教我自己将这张感情的外皮撕得鲜血淋淋,等到真的褪去了那一层美好的暗恋外壳,我又晓得自己对他的爱情只是处于一种霸道,一种生怕自己再成为野孩子的占有。 如果当初他对我表露心迹,我是不是也会带着那一份朦胧的感情,彻彻底底的爱上他呢? 我仰起头,直盯向他的瞳心深处,笑了笑,一字一顿,“青霄,在雾泽山中,我已经成亲了,嫁给了上尧君。” 青霄的两手如折断枝头的花蕾,轻飘飘的垂下来,目色混沌,却涌出了些亮晶晶的泪珠来,似笑不笑,似哭不哭的望着我。 我正要开口,他却摆了摆手,遮去了我的视线。 “小七,是不是我晚了一步?还是,你从不晓得我对你的那一腔深情,亦或是,根本就不在乎。”他的语气无根可依的飘在空气中,腾腾地蒸红了我的眼眶。 你没有晚了一步,只是我将对你的感情,早早的看穿了。 如父如兄,亦师亦友,却偏偏不是爱情。 “你爱过我吗?有过那么一点点类似于男女之情的喜欢吗?”他直视着我,目光凝滞,将我裹得都无法呼吸。 真的喜欢过吗?恐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青霄,我......”那一瞬间的犹豫空歇,青霄便笑了起来,由悲转凉,直笑得全身颤抖,笑得满脸是泪。 他踩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走远,那一袭飘飘青绿如出岫的薄云,风来过,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我静静站着,脸上湿漉漉的一道道凉痕,随手抹了一把,却是滚烫的泪。 有缘无缘,都是往事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深埋的往事 当年我在混沌苍空被人逼着去祭拜了一趟凤后,说来也巧,那位强拉我的大叔正是我母亲部下最英武的将军,名唤仙风,也是那位日日跟在金儿身后的白衣少年的父亲。 凤族落败时,三白尚还不满一万岁,仙风将军一腔忠心,硬是抛弃了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人去守着母亲的墓。听老祖说,我与母亲生得有六分相似,这也怪不得他当年初见我时口口声声喊我‘王姬’,只怪我自己愚笨,只当是胡话。 据仙风探来的消息看,凤族皇室的一百单七人都被关在魔族暗牢,其中包括金儿与三白。如今魔族按兵不动,证明金儿是万凤心的事实尚还没有暴露,若想险中求胜,就必须要在趁金儿的身份还未暴露前速战速决,救出那一百零七人。 魔域凶险万分,凤族又百废待兴,万不能再兴师动众。这一群人又只有我晓得魔族暗牢的具体位置,当晚我便偷偷携了仙风赶去魔族,谁料上尧君早已看破我的心思,早早地便截在了半路上。 一行三人,仙风在外侦察,以防不测能去闲人庄搬救兵,我与上尧君深入敌牢。 转过一道石门,暗处传来一声灯花爆响,眼前顿时变得灯火辉煌。 寸心坐在石墩上,举止优雅,正往瓷杯里添着茶水,脸弧温婉,唇边含笑,在身前那一豆跳跃的火苗后如沐霞光。 她渐渐的转过头,望着上尧君,两目深情。 那张脸上没有覆着白纱,一览无余的裸露着,与我生得一模一样,却又比我光鲜亮丽了许多。 她转过目光,目色悠长的觑向我,脸上笑意更盛,媚从面生,夹着一种胜利者高高在上的骄傲。 就是她,害死了凤衣。 我握紧双拳,双眼死死的钉上她,这三百年来的仇恨在胸腔间冲冲地翻腾,几乎在那一瞬间,上尧君紧紧握上了我的手,不着痕迹的抹过了我掌心间蒸蒸欲腾的诛缘剑青焰。 寸心的目光自上尧君与我紧握的那只手上缓缓上移,神色暗了暗,施施然的直起身,朝上尧君走了几步,红唇欲滴,微微挑起,出口是柔肠百结的兰气,“我们有两万八千年未见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恨可消了没有?你的爱......可还有吗?” 我几乎已经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保不齐上尧君独对我屡次照顾也是因为我与寸心有一张很相似的脸。我握紧上尧君的手,这一刻,我怕极了失去。 上尧君不言,两目幽幽,面容如冰。 寸心又往前走了几步,只离上尧君寸尺。她轻轻俯在上尧君左耳边,却侧着头无比温柔的望着站在右边的我,像朵国色天香的牡丹,优雅而馥郁的俯瞰着我这株伏在地面的野草。 我自愧不如,明明是一样的脸,她却美得倾国倾城。 “你留下来陪陪我,说不定还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她呵气如香风,轻而暖,一字不落的听在了我的耳朵里。应该说她本来就是故意为之。 我相信上尧君,相信他会拒绝,更相信他是爱我的。可他却无比自然的甩掉了我的手,甚至连一个回头也没有,就任凭寸心拉着他腰间的玉带往里走。 我满心希冀的的相信,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一玄一红的两道背影,徐徐迈着步子,在我两眼晃晃的泪花中融成了一体,一步,两步,三步......雾泽山的十里红毯上,他许给我那飘渺而又美丽的未来道路,却在和另一个女人走。 “夫君!”我满面清泪的大喊道,想要卑微的取悦他,以为这样就能挽回他。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泪眼模糊外,只依稀看到自那旋转的玄袖间飞出一顶刺眼的金光,直直朝我撞来,来不及反应,我便被绵厚的冲力卷到了石门外。 轰隆一声,石门颤动着缓缓合上,我摊在地上,浑身疲软,挣扎的往石门缝隙间爬去,然而仿佛远在天外的那一袭邤长的玄影,却在两扇渐渐关紧的石门中失去了踪迹。 我像一个死透凉透的人,一动不动的栽到地上,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土,一只手缓缓覆上自己的心口,再慢慢地抓紧,五脏俱疼,如正在被把毒刀一片片的割着。忽然间喉间腥热一滚,一口鲜血便自我唇边蜿蜒溢出。 原来,这就是深爱的滋味,真的好痛......好痛...... 不知自何处而来的一段绯色长锦,直直卷在了我的腰间,旋大力一拽,我便被带离此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无数个接踵而至的噩梦中睁开了眼,模糊视线外似乎立着一席暗嫣色长裙,那人笑容温和纯真。 我闭上双眼,甩了甩头,再度睁眼只看到近在咫尺的那一双通红眼睛,瞪得似乎要裂开。我一声沉呼,下意识的就往身后歪去。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直起身子,笑音如魅,一声声的穿梭在林空,嘶凉而瘆人。 “小七,别来无恙啊。”她一秒收住笑声,居高临下的望着我,阴阳怪气的咬着字。 灵音?是灵音!我几乎热泪盈眶。 我身上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咬着牙挺起身子,一把抱住她,泣道:“灵音,还能遇到你,真好。” 她任由我抱着,身子冰凉且僵硬。良久之后,她贴在我耳边,缓缓吐了几口凉气,悠悠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还能遇到你。” 话音未落,只觉一掌魔力如潮,直推向我的腹部,我被带去了数米之外,狠狠撞上了树干,坠在地面。 “灵音......你......”我不可思议的抬起头。 她轻迈着步子,腰间环佩叮当,走到我面前,蹲下身,脸上带着笑意,眼尾却晕着灼烧的恨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带着审视冷笑道:“世人说的不错,红颜乃祸水,小七,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本事。” “你什么意思?” 她面色清淡的扫了扫手上的尘土,一瞬目光尖利,如獠牙野兽般盯着我,“我将你当作我的好姐妹,就连我自小爱慕重涧的事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你,我以为你会帮我,成全我一片痴心,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她语气倏厉,带着微微的嘶吼,“呵,你却背着我和重涧双宿双栖,是不是!” 灵音一把拧上我的喉咙,力道十足。我挣扎着去掰弄她的手,艰难的发声想要解释。 “所以呢,你就想让我死。”她忽得松了手,歪着头瞅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又慢慢仰头笑起来,笑得眼角含泪,“我真是傻,傻到豁出命跑来魔族救重涧,却到最后才知道他其实是为了救你,才顶了杀害魔界三皇子的罪名,而我呢,竟然还痴心妄想,以为我拿命对他好,他就会对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第一百九十七章:反目成仇 我身子一沉,埋低头,两眼木木的望着地面。只怪天意难料,当初我瞒下这桩事是生怕灵音误会我与重涧之间的交情,与重涧生出嫌隙,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灵音,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真的不是,我从未对重涧有过任何非分之想,你相信我,我......”我语无伦次的解释着。 “够了!”她一甩袖,冷冷的打断。 “魔族暗牢万分凶险,为了救出重涧,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我不想也让你丧命,就故意用仙蝶锦帛给你传了个假消息,说重涧已经被安全逃离暗牢,让你快些离开魔界。如果我与重涧真的有私情,如果我真的想让你死,大可让你留在魔族,按照计划嫁给魔族大皇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句句属实,灵音的脸色却乍然变了,乌云如盖,面无表情的盯了我几瞬,却牵出一丝阴毒至极的浅笑,挥袖间一团强劲的法力就朝我身上砸下来。 我甚至能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五脏之内的颤动,疼痛遮天盖地,很快便席卷了我的意识。 这不是灵族的术法,这是极阴极毒的暗术,出自魔族。 灵音生自灵族,修习灵术,若她强行修习魔族暗术,必将坠入魔狱,永世不得翻身。 “灵音,你,你不能再修习暗术了,你......你会......”我吞吐着游气,喉中的血一波波上翻。 她却毫不在意,神情得意,一步上来狠狠拽起了我的头发,将我半个身子提在半空中,眯着眼打量着我,“你还是喜欢做出一副对我关怀备至的样子,我的事,怎么轮得到你来管,就算我死了,也和你没关系。”她说着将我额前的乱发轻轻挑到一边,深深望进我的眼睛里去,慢笑了几声,饶有兴趣的问道:“你说,如果重涧看到你这副样子,他会有多心疼呢?” 她寒着脸,话毕一掌甩在我的脸上,瞬时留下五道火辣辣的指痕,那只素手微微一松,我便如一片枯叶,弱弱的跌落在地上。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以为我还会被你再骗一次吗?也罢,我就让你死个痛快。”那眉眼一如往昔,可那飞扬的神采却是为了取我的性命。 她缓缓提起手,掌心中那一簇黑红的火苗越滚越大,映着那张笑意横生的脸,“要不是你送来的那张仙蝶锦帛中写着让我按照原计划假意与耳苍拜堂成亲,为你争取时间救出重涧,我怎么会无家可归,成为灵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在信上说会在入洞房之前赶来救我,我那么相信你,我一直在等着你,相信你会救出重涧,相信你也会来救我,可当我的喜服被撕破,在耳苍的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我还在担心你是不是和重涧遭遇了什么不测,还在想着要忍辱负重的为你们报仇雪恨,可是......呵呵,你们呢,却抛弃我早就离开了!” 我看到她的面容变得狰狞,黑焰腾腾间,五官剧烈的颤抖着,一团火张着血盆大口朝我呼啸而来。 他不会再来救我了,什么爱啊,恨啊,都可以结束了。 我闭上眼,在感受到汹涌的火气燎到肌肤的一瞬灼热之后,身子却猛然一轻,顿时一股芬芳之气飘入鼻尖。 千城? 我抬眼,看见他娟秀的眉目深深地皱起,正淋淋淌着汗珠,紧紧的抱着我在林间穿梭。 忽然间,灵音所说的话,我似乎全都明白了。 他一口气不歇的将我带回了寝宫,将我安置在床榻上,将我半个身都托在他的怀里,用手绢沾着清水,悉心无比的为我擦拭着脸上的血渍。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忍着身上愈加严重的疼痛,和声问道。 他的手微微一顿,仿佛早就意识到什么似的,神色微晃,却又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为我拭着唇边的血。 失望,失落,嘲弄,惭愧,如滚滚而至的洪水,一下子将我吞噬。 “魔族与灵族自古就不相往来,两界的男女更是不得通婚,你觉得只单单将盗取旦夕魔石的罪名嫁祸到耳苍身上,不足以让魔君对他完全失去信任,所以你就借着灵音,在暗中推波助澜,让他们两人成了亲。这样一来,一旦你捅破灵音的真实身份,魔族与灵族都会下不来台,魔王势必会对耳苍失望至极,如今三殿下已死,那么一向不受重视的二殿下你,自然会成为魔君最重视的人。”我沉着气,冷冷笑着,索性将这层窗户纸捅得破裂。 千城的手轻轻颤抖,指尖的手帕掉落地面,砸出一地水珠,他侧过头,眸光飘忽。 “所以你在我的面前假装无意捉到我送去传信的仙蝶,与我打趣,其实你已经偷偷地换掉了锦帛中的内容,以我的名义告诉灵音让她与耳苍拜堂。敢问千城二殿下,不知我说的对不对?”我勾着眼角讥讽道。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起来。 “仙蝶锦帛是天宫上仙的通信工具,你一个魔族人竟然会晓得其中的用法,都怪我考虑不周,对你太过相信,这才害了灵音,也害了重涧。”我自他怀中挣扎着起身,每动一下,身上便如散架的疼。 他扶着我自床上起身,在塌下站正。 “在玄晶棺前你曾救过我,方才你又救了我,还有我失手杀死魔族三殿下,姑且可以算做是我在魔域欠下的三条命,你不妨今日与我做个了断,要么杀了我,要么日后保不齐我会杀了你。”我轻轻拂掉他搀在我臂间的手,咬着牙,忍痛迈步。 “小七。”他在背后唤住我。 我顿住步子,静待着他的后话。 他的脚步声在我背后越敲越近,与我剩一步之遥,却仅仅只停在我的身后。 “三天前凤族昭告四海,我知道如今你是凤族的王姬,也知道你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救出被俘的凤族皇室,你放心,一旦找到万凤心的下落,我确保他们会被性命无虞的送回凤族。” 我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我虽不知道你们是从何处得来万凤心的消息,但万凤心是我凤族的神物,就算是毁了,你们这帮乌合之众也休想得到。”我强忍着浑身撕裂的疼,依旧大步迈着步子往外走。 我是凤族的王姬,我是凤主的嫡女。 我不能怯懦,不能输! 第一百九十八章:条件 我颤巍巍的出了门,抬眼望见一片黑蒙蒙的雾气,一片更为阴沉的玄云自那浓雾中疾然而来。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许是我背负了太多,又辜负了太多,只要一闭上眼睛,梦里都是血淋淋的一片。我不愿意醒来,意识却一直清醒,从魔域到丹凤山的这一路,他始终紧紧抱着我,握着我的手,半刻都没有松开。 可谁又知道他望着这张脸的时候,心里面到底在想谁呢。 我想我约莫是疯了,明晓得他的心不在我身上,还试图再多得到一点他对我的温柔,真是恬不知耻。 上尧君一直坐在床榻边,宽大的手掌裹紧我的手,对他与寸心之间的事没有半句解释。 他倒承认的坦诚,连一句辩解都没有。或许是我将自己看得重了,其实他哪有必要给我一个解释。 “不好了,金儿在半道上被人劫走了!”破门而入的是三白,清朗的少年音中带着凌乱的粗喘。 我心中一悸。 上尧君觉察到我手指的颤抖,轻轻在我手背上捏了捏,替我掖了掖被角,后起身下榻,稳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魔君不知是怎么了,竟将被关押的凤族人都给放了,其他人都已平安回来,只是金儿她半路被一个法力甚高的红衣男子劫走了。我敌不过......”三白万分懊恼的一叹气,忽又追加道:“那男子眉心有一点血色的赤焰胎记。” 重涧? 上尧君曾经用万凤心救过他的性命,金儿的身份他心知肚明,可奇怪的是,他带走金儿究竟是何意图? ...... 上尧君将极少焦头烂额的三白支走后,默默替我疗了赏,又林林总总为我喂了五六颗大大小小的丹药。这期间我一直紧闭双眼,假装睡得正死,他温如春风的鼻息轻轻扫在我的脸上,还时不时的轻掐几下我的身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自问不是个很要脸的神仙,所以才能理所应当的让他给我治伤,其实这也无可厚非,他欺骗了我的感情,将我当作复制他人的赝品,做点补偿也是天经地义。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才能让自己觉得他对我所做的这些,都是因为亏欠,而不是爱。 临晚时,小玄急慌慌的闯进来,说是天君大怒,凌霄宝殿的神仙只好来请上尧君出面,打打圆场,劝一劝天君切莫大动肝火,顺便再想个惩治魔族的办法。 上尧君吻了吻我的脸颊,掏出个温凉柔润的物件套在我的手腕上,与小玄去了,并留下暖儿来照顾我。 良久后,我才悠悠睁开眼,脑子仍旧半丝睡意也无。我抬起手臂,见那个物件是一个翠绿欲滴的翡翠镯子,细细的雕出了龙凤交缠的图案,栩栩如生。我用另一只手大力拽着,可那镯子像是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拽不下来,我又气急败坏的捶打着额头,却碰到了方才他印下的那一方浅浅的唇印,我使出全身力气,将额头擦磨的一片红肿,以为这样就能擦掉他留下的痕迹。 只是他的痕迹刻在我的心里,我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蒙上被子,闷声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爱我,却还要千方百计的呵护着我,你究竟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我? ...... 我偷偷溜去灵界,又在祥和林里偶遇到了也是要偷偷溜走的三白,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想找回心上人,我想拿回凤族的宝物,两人一拍即合,正好做了个伴。 我以凤族王姬的身份下了拜帖,仙厮虽对我的突然造访万分疑惑,却仍是奴颜婢膝的将我请了过去。 身份地位果然是个好东西,也难怪千城煞费苦心的设了当年那个局。 仙厮将我俩引到亭心喝茶,一溜烟没了影子。 三白端着茶杯,四处观望探寻着,坐立难安。 只闻得一串轻灵的笑声飘然而至,我端茶的手一侧,溅出了半盏茶水,那样银铃般的笑声,是发自肺腑的畅快,曾经的灵音也是这样的烂漫天真。我惊喜的抬起头,却看到一位少女正牵着个偌大的老鹰风筝,在不远处欢快的奔跑者,后面还跟了一大群惊慌失措的婢女。 我苦笑了两声,将剩下的半盏茶默默灌到嘴里,却如饮黄连,苦入心肠。 往事如流水,怎么会回头? 当那少女的笑脸映进我眼睛里的时候,我惊的连杯子也落在了地上。 三白比见到他的亲爹仙风将军还高兴,连扑带跳的跑了过去,将金儿抱在怀里。恐怕只有发自内心的喜欢,才能让向来沉抑冷漠的少年,做出这样意气风发的动作来。 我摇了摇头,又发觉金儿出现在这里的确是理所应当,否则我也不会连夜赶来。我扶着桌沿,因身上的伤尚未痊愈,很是吃力的弯着身子去摸索着石桌底下的瓷杯,却出人意料的触上了一截极富弹力的指头。 我慌得直起身子,因用力过猛,疼得我一脸煞白。只见那两根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捡起地上的茶杯,自背后绕过我的身子,放置在桌子上。 那一截灼红的身影暗香卷来,渐渐转至我身侧,提起茶壶,慢悠悠的将茶杯中注满了茶水。 我呆若木鸡的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开口时究竟要说些什么?是该说他与我之间的感情,还是他与灵音之间的感情,抑或是灵音与我的恩怨? 重涧率先开了口,将斟满水的茶杯推到我跟前,自顾坐下,注视着我,关切问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我被问得不知东西,抬起头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瞬间心慌的不能自己,“重涧你知不知道,灵音她嫁给魔族皇子,并不是因为对你变了心,这当中缘由曲折,总而言之都是我的过错,她其实还是爱你的。” 我一口气说完,觉得有必要承担自己的罪行,他却置若罔闻,脸上浮着淡笑。我以为是我的话不够有说服力,正准备将缘由曲折讲一下,他却拿起一块碟中的糕点迅速堵上了我的嘴。 “我都知道。”他眯着眼睛望向远处,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不是你的过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咽下嘴里的糕点,怔怔望着他,“什么意思?灵音她怎么可能会选择嫁去魔族呢?都是因为我。” 他并未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探出手指来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问道:“听说你都是凤族的王姬了?唉,怪我当初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有好好巴结巴结你。说吧,来我这里所为何事?” 我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会过分计较情爱中的得与失,显然重涧要比我想象的豁达许多,对当初那一段屡次被我拒绝的缘分看得很开,如此不计前嫌。 我哈哈笑两声,也自他脑门上点一下,轻扬下巴,点了点在远处玩闹的金儿,示意道:“当然是来接她回去的。” 重涧脸上的笑一瞬烟消云散,甚至还有几分欲来风雨的阴沉。 许久后,他笑了,却夹着丝莫名的诡异,靠近我,低声道:“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否则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上尧君的阴谋 我万分狐疑的朝他抬了抬眼,心中莫名有股不好的预感,低着声问道:“什么条件?” 重涧神秘兮兮的一笑,一口酌尽了杯中茶水,朝后倚了倚身子,两根手指随意摩挲着杯沿,淡淡的笑,却将我瞅得心惊无比。 “到底是什么条件?”我应和着他的笑,强自镇定。 重涧卖够了关子,旋伸过手,将我摊在桌上的一角袖子在指尖攥紧,既柔且羞的一垂目,“你嫁给我。” 我含在口中的一汪茶猝不及防的喷出来,反倒将自己呛得连连咳嗽。我直起身子,顺势将他压在我袖边上的手拽掉,抚着胸顺气,磕巴道:“重涧兄,真是,真是爱开玩笑。” 那一影灼红如扑来的火苗,带着不容反抗的力气,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小七,我没有在开玩笑,对于你,我从来就没有开过玩笑。” 我是笑不笑的抬起头,那双眼睛深如烟海,浩渺沧澜,倒映出我的手足无措。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已经和上尧君成亲了。” 重涧泣然一笑,两眼亮亮晶晶的直盯着我,挑了挑唇,“是吗?那他到底是真的爱你吗?还是......”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如针,仿佛要扎进我的心里去,“他只是将你当作一个报复他人,或者思念他人的影子呢?” 如他所料,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又莫名的揪疼起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我前怕后怕,终是没有勇气问出口。上尧君是我的心病,纵使被人捅出病因,也于事无补。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等我反应,重涧拉着我就直奔远处。 所到之处是他的寝宫,我与他的第一次相识也是在这里。 他打开一室暗道,引我进去,里面灯火通透。 只见四面琉璃壁上,挂着一幅幅美人图,美人姿态各异,或娇或嗔,或喜或忧,栩栩如生的勾描,无一不跃然于卷上。我走进了看,才发现那一张张画的都是一样的面容,画的都是我。 我愣在原地,着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重涧轻轻走过来,扳正我的双肩,正视着我的脸,“小七,当初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你是当年人间的那个小女孩,当时觉得缘分很蹊跷,闲来无事时便画了张你的画像消遣,可谁料后来我对你竟渐渐生出了男女之情,这画像自然而然的成了一种习惯,日积月累的下来,我的情根越种越深,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已经画了这么多张。”他说着抚上我的脸,灯火在他的眼底映出一片迷离,“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呢?也许是那天在人间街道的黑暗角落里,你紧紧抱着我,告诉我别怕。也许是你豁出性命来魔族救我,也许是更早之前。你知道吗?以前我娘亲也总是在漆黑的夜里抱着我,给我讲故事,陪我数星星,她逝世了之后,我怕极了自己一个人呆在黑夜里,她的怀抱很温暖,你的怀抱却令我感到安心。” 话固然很感动,若是以前我指定热泪盈眶应下了,只是现在我身不由己。纵使我再会弄虚作假,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重涧,我不想骗我自己,更不想骗你,我从没爱过你,我爱的是上尧君。”我注视着重涧,说得一丝不苟。 原来我也有这般绝情的一面。 重涧冷冷的笑了,两眸间有迷离的花雾漫开,讥诮道:“纵使他不爱你吗?” “他爱我的!”我脱口而出,一瞬又心虚无比。 他怎么会爱我呢? “爱?”重涧反问道,握在我肩上的两手渐渐加重了力道,“他真正爱的是魔族里那个唤作寸心的女人,而你口中那所谓的爱,也不过是因为你和她长了张一样的脸。” 顿时如天降雷霆,劈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在心内构想了无数次的原因,真的被人说出口的时候,心里是这样的疼,这样的......空。 重涧一手揽住我摇摇晃晃的身子,将我拢在怀里,“上尧君曾娶了一个夫人,她怀着身孕的时候,被一个爱慕上尧君许久的仙子给杀死了。后来上尧君拨了那仙子的皮,挑了仙子的仙根,亲手将她扔下了万劫不复的天沉池。上尧君的徒弟爱慕夫人许久,使了禁术救活了夫人,代价是与那位夫人双双堕入了魔道。而那位夫人正是被魔君当作上座贵人的寸心。” 我摇着头,眼泪流了满脸,连连否定,“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上尧君是爱我的,要不然怎么会娶我,怎么会屡次救我的性命。” “小七,你别傻了!”重涧的声音萧萧如剑声,“他对你的这百般上心,只是因为他要从魔道中赎回寸心,只能另找一副与之匹配的皮囊,一旦时日成熟,你的这具躯壳就会被她人的魂魄取代,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不愿意这么明白,所以故意麻痹自己,只是希望能给自己争回一点点可怜的生机,“不,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是寸心亲口告诉我的。”他抱紧我筛抖的身子。 上尧,我真的爱你,你却要杀了我,为你的良人做副容身的皮囊。 你的心,原来只会对我狠。 我要去亲口问问他,可曾对我,又那么一点点的动心与不忍。 我脱开重涧的搀扶,跌跌撞撞出了暗室,刚踏出门口,身子便软软的栽下去。重涧眼疾手快的将我一捞。 门外仙厮通传,“禀告殿下,丹凤山凤渊上神拜见。” 凤渊是凤族皇室血脉重要分支的一辈,其父与我的母亲是表兄妹,当年他为凤衣寻仇被重伤后,幸得千城相救才捡回一命,只是他负伤颇重,归来丹凤山不久便现了原身休眠,想来今日是才醒了。 “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去就来。” 我拽住重涧的袖子,“我和你一起。” 重涧担忧的望了我一眼,却拗不过我的性子,妥协的点头。 殿门外,凤渊长身玉立,看样子侯得很是着急。一见我俩出来,忙快步奔了过来,满脸焦虑的将我一打量,长长松了几口气,“上尧君有事走不开,又生怕你出事,便让我来灵族寻你。” 重涧的面色有些凉。 凤渊绕过重涧,亲自搀了我的胳膊,懊悔而悲愤。道:“魔族此次进兵突然,才使我凤族遭此大创,都怪为兄没有尽好责任。” 我强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渊哥哥,这不怪你。” 第二百章:重涧逼婚 “你我都是凤族的子孙,而今你又贵为王姬,为了凤族的命途兴衰,我都会与你共进共退,同生同死。”凤渊握紧了我的手,目光诚挚。 “你难道没有怀疑过是我杀了凤衣吗?毕竟你去追赶的那位凶手与我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想必你是见过的。” 凤渊神色一暗,双眸痛垂片刻,摇头淡道:“我相信你的为人,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是你杀了凤衣,所以才去千方百计的追赶凶手,只是想给你一个交代,也给凤衣一个交代。” 望着眼前这与我血脉相通的亲人,我心中莫名的一阵感动,还好,我总算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寡人。 “渊哥哥,我在此向你发誓,在我有生之年,定会让魔族血债血偿。” 凤渊淡淡一笑,却掺着苦涩与不忍,“随我回去吧,祖母很担心你。” 我点头应声,正要向重涧要了金儿一并回去,谁料重涧却大步一迈,和和气气的朝凤渊笑了,“凤渊兄,请你回去转告老祖,我会择个良辰吉日亲自挑了聘礼前去提亲,还请老祖成全我对王姬的痴心一片。” 话音刚落,便很自然而然的将我拽进了怀里。 我暗暗挣了挣,却是徒劳,依旧被锢的紧紧。 凤渊张了张嘴巴,却好几次都没有出声,显然是很吃惊,不知他一个做兄长的究竟该如何作答。 “再过不久,我便会继任灵王之位,那日我会风风光光的将小七娶进门,做我的灵后。”重涧志在必得的朝我一笑,全然不给凤渊一点反驳的机会。 我心中叫苦不迭,一个大力钻出了重涧的手臂,冷冷朝后退了几步,与之拉开距离。 凤渊看出我心里的不情愿,忙道:“兹事体大,还是等我禀告了祖母,再做定夺吧。” 重涧丝毫不理会凤渊的话,反而是转了身,两目如沉,潋滟阴冷的盯着我,朝我一步步的走来。 我躲闪不及,被他挤在身下,正惊慌错乱时,他却温如春风的笑了,缓缓低头,俯在我的耳边,如石落深潭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的敲起,“我方才就跟你说了我的条件,想要带走金儿,就必须嫁给我。你若是不愿意呢,我也不会逼你,如今金儿是个烫手山芋,那我就只好将她送给魔君了,万一金儿是万凤心的身份是被我不小心说露了嘴,你说魔族的称霸四海的大业会不会如虎添翼呢?” 我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通威逼阴毒的小人之语怎么会是从重涧口中说出的呢,当死死对上那一张成竹在胸的脸时,我才彻底死了心,灰了心。 重涧自顾回了身,握上我的手,朝凤渊极其客气的一笑,“昨晚小七连夜赶来,想来劳顿,还请上神先回去吧,改日我会亲自送她回去。” 凤渊有所迟疑,久久没有应答,眼风在我脸上探寻摸索着。我别无他法,只能依着重涧所说的那样,暂时留在灵界。 ...... 金儿躺在床上滚来覆去,撕裂般的叫喊声划破长殿,三白在一旁守着,肩上已被金儿咬得鲜血斑斑,我在一旁静静候着。 是我低估了重涧的狠毒,他太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就此心甘情愿的嫁给他,必定会想方设法的带金儿逃走,所以就事先给金儿下了毒蛊,以此来困住我。 这种毒只有星月露可解,而当初魔族仅存的一瓶星月露,现今正在灵界里。这瓶解药,只有在新婚之夜,我才会得到。 仙侍放了纱帐,静静退下去,我躺在床上,空空洞洞的睁着两眼,脑中乱七八糟的纠缠着。 我若是嫁给重涧,上尧君他,是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会有那么一点点伤心,是不是就会放弃用我的这副躯壳让寸心重生的机会? 纱帐一角被缓缓挑起,重涧着一袭暗红色的里衣,顺势躺在床上。 我如只受惊的鸟,冷不丁的直起半个身子,朝床脚缩了缩。 重涧难掩失落之色,直起身正对着我,缓缓伸出手掌朝我探来,却被我毫不迟疑的躲开。他身子僵了僵,扬在半空中的手指微微一颤,眸间乘着无尽的心酸落寞,却仍旧强颜欢笑的望着我,“小七,这世上只有我才会全心全意的爱你,也只有我能够拥有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绝对不会放手,除非我死。” 他说着一过身,一把揽住我的腰身,两指紧紧挟住我的下巴,霸道粗鲁的噙上我的唇。 如电一过,我脑海一白,旋即全身都冷了下来,接着是恐惧,四肢百骸都在恐惧。 “你起开,起开,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也不会爱上你的!滚啊!滚啊!”我放肆的挣扎着。 重涧一把撕开我胸前的衣裳,双目迷离中渐渐生出了血色猩红,如妖如魅的扯着唇,一口咬在了我裸露的脖颈间。 温热的血流蜿蜒,沿着肌肤落了数行。 重涧却丝毫没有醒悟,如一头发疯的猛兽,两眼烈烈,一掌甩在我的肩膀上,顿时将我扇摊在了床榻上。 “小七......我,我......”他满脸愧疚的望着我,又望了望扇我的那只手掌,像是极难忍受般,抱着头哀嚎,浑身瑟瑟的发抖。 “重涧。”我慌乱的捡着床上的衣裳,裹住自己的身子,扬起指尖,一点点的探上他的肩头,低声下气的哭求道:“重涧,放了我,放了我好吗?” 重涧身子一震,猛然一个激灵,抬起头怒盯着我,双眼灼灼的沉嘶道:“你休想!”后往前一扑,将我重重压在身上,疯狂得索吻。 我闭上眼睛,默引仙诀,手中青光乍现,诛缘剑寒刃明灭间,一把刺上了重涧的肩膀。 只听得一声穿破皮肉的裂音,重涧瞪大了眼睛,望了望身下如注流落的鲜血,又凑近我的脸,仿佛要深深盯进我的皮骨里去,那眸子间交缠着许多情愫,最后皆化成白茫茫的一片。 他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我忙推开他,随便拿了衣裳套在身上,跌跌撞撞的滚下床,疯一般的冲出了门。 如在云端,身子虚飘飘的晃动着,脚下的步子跑得又急又快,绊倒了再爬起来,继续跑,发了疯的跑......只有这样,我才没有什么时间心思去想,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可是,命运这天衣无缝的桎梏,我能跑去哪里?我又能躲去哪里呢? 【作者题外话】:求评论收藏呦,亲爱地宝宝们 第二百零一章:爱生痴,痴生恨 我脚步虚浮的奔跑,私心以为这样就能避开一切,却迎面撞上一个怀抱。 他锢紧我,紧贴着我的身子,压得我胸闷。那身上独有的一股淡淡冷香令我瞬时晃了心神,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重涧告诉我的真相,‘一旦时日成熟,你的这具躯壳就会被寸心的魂魄替代。’ 我猛得推开他,踉跄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目光冷冷的盯着他。 从寥寥的数面之缘,到之后他屡次救我于危难之中似乎都有了一个解释,我曾经甚至天真的以为,他这般照拂我,是因为一见钟情,可我却高估了自己,自己哪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格,何况这个人还是那位深居紫栖宫,高高在上的上尧君。这所有的一切,他待我的情,对我的好,不过是蓄意接近,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用我这副躯壳以及死透的心去换他心爱之人的一次重生。 这真是可笑,荒谬。 “小七......”他试图走近我,眼神里有了鲜少出现的慌张。 我大声喝住他渐渐逼近的步子,转了脸,在暗夜中隐去眼角的一滴泪,又回头,缓缓走至他身侧,勾起唇,几分冰冷绝望,几分自嘲自讽,挂着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洒脱的笑出声音,“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不会留恋,你应该更不会留恋。我们的感情,就此作罢吧。” 原来割舍竟然这么疼,锥心刺骨。 灵界的风轻柔细腻,一阵袭来,打落几点残红,轻飘飘的落在他的发梢。他的身子在风中一颤,像是一棵盘踞多年的老树被人连根拔起,满面冷意,墨眸间的各种情感交织成一张大网,渐渐将我吞噬。 我愈发难以呼吸,生怕再多停留一秒就难以管住自己的心,遂转身欲跑,身子刚一侧,甩出的手却被他握住,再一丝丝的收紧,直到不留一丝空隙,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肌骨深处渗出的寒意正慢慢消逝着我的体温。 我所有的绝望羞怒在这一刻都了无痕迹,只余讽刺,真的有些佩服起他演戏的本领,那么炉火纯青,将我耍得团团转。 “你这是干什么?”我倔强的对上他的眼睛,冷冷质疑道。 他一言不发,脸色沉如滴水,大力一俯首,不由分说就吻上我的唇,狂暴肆虐的撬开。 我顿时头脑发蒙,使出全身力气在他唇片间狠狠咬着,顿时就有粘腻腥甜的血味在唇齿间浓浓的窜开。可他却始终没有松开我,甚至将我拥得更紧,仿佛要揉到他的身体里去。 我任由他强夺,不再反抗,眼角湿润,渐渐滑下泪,遂探手下来解他腰间的帛带。 他察觉到我手下动作的异样,终于松开我,按住我正在他腰间翻索的手。 我抬眸,妖媚一笑,眸中却是难以消融的寒意,一手覆上他胸前,在他唇边吹着热气,柔柔道:“上尧君可是清修多年,太寂寞了,所以才娶了我,正巧今日性情大盛,想要补我一个新婚之夜吗?我倒是不介意在这里与上尧君苟合,帮你泄泄火气,只求上尧君要了我后,能够高抬贵手放过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望进那一片幽深里,“因为,从我这里,你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他目光阴沉难定,紧盯着我,一语中的,“灵界皇子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苦笑,笑着笑着失了声,泪珠成串的下落,我忙不迭的擦着,却越擦越多,他递来手,欲要替我擦泪,我漠然推开。 “上尧君心里不是很清楚明白吗?”我反问道,眯着两眼。月光惨败瘦弱,静悄悄的打在他的脸上,那双眸子如波澜不惊的古井,泛着细碎的光。 “你接近我,屡次不求回报的救我,和我成亲,甚至是假装爱我,难道不是为了你那位死去的夫人吗?”我说到此处,他的脸色稍稍变了,有了慌乱无措,眉头越攒越深。“最后那位夫人没有死,坠入了魔道,仙根尽毁,所以你就想找一个躯壳供她栖身重生,而你找的那具躯壳,是我。” 他亦惊亦愁的望着我,仿佛有万句难言之隐堵在喉中,只一瞬,又恢复了黑夜一般的沉寂,“你摸着自己的心,告诉我,这些,你真的信吗?你信我吗?” 我迟疑了,一袭不知何时出现的红影将我隔在身后。 “上尧君深夜拜会我的灵后,传出去怕是有失体统,还请早回吧。”他提起手臂,将我亲昵一揽,笑容满面道:“哦,对了,我会差人送一份婚宴请柬去紫栖宫,还请上尧君能赏脸喝杯喜酒。” 他的脸隐在暗夜里,微风撩动几缕发丝,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隐望到那宽大袖袍下紧握的两只手,和因强忍着极怒而簌簌颤抖的衣袖。 重涧扬眉笑了笑,拉起我的手,转身而去。 就这样罢,就这样罢,就这样天涯陌路,两不相见罢。我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诫自己,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忘了吧,忘了吧。可往日的点点滴滴,他的音容相貌,喜乐怒嗔仿如石凿笔画,在我心底越发的明朗清晰。我脚下的步子晃荡,抓紧了重涧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撑起一刀刀剥离心脏的痛苦。 他的声音在背后突兀的响起,卷着浓重的夜色沉沉压下来,平静却有力,如深海的低吼。“小七。” 我顿了步子,一刹那泪如泉涌。 “小七,跟我走。”疾风吹过,他已立在我面前,两眼透着红,定在我脸上,徐徐地,一字一顿,“跟我走。” 重涧握紧我的手,剑拔弩张。 我扯着笑,心里疲惫不堪,深吸了几口气,脱开重涧的手,微微笑着望他,“我凭什么跟你走?是想要我去送死?为寸心堕入魔道的魂魄贡献一个容身的躯壳吗?” “总之,不是你想得那样。”半天,他望着我的眼睛,只淡淡回了一句,没有解释。 我摇着头苦笑,“罢了罢了,无爱即无忧,无爱即无惧,我已经厌烦了这爱情里的尔虞我诈,你放过我,我也试着放过我自己,好吗?” 他一只手握上我的肩,神色悲痛,欲言又止。 “如果你相救的人不是寸心,我或许会将这副躯壳让出来,供你们终成眷属,我放不下凤衣的死,就连做梦也想把那个女人抽筋剥皮,所以我巴不得她死。”我凑近他的脸,低声道:“还有一个法子,你不妨直接杀了我,拿着我这副没有心的身子去换你们的长相厮守。” 上尧君望着我,双眸间愁雨暗织,黑沉沉的一重重,似乎要吞噬一切,良久才有些失神道:“我不会丢下你,七舞,求你也别丢下我。” 七舞?真是好熟悉的名字。仙族沦入六道之中,因维护仙家高贵血统,皆要改名换性。七舞,该是寸心在九重天上所使的名讳称号。 他唤的,从来都不会是我的名字。 我牵起重涧,默默转身,默默离开,从他的生命里彻底离开。 然后,再也不见,再也不念。 第二百零二章:故人翩翩来 重涧向凤族提了亲,我应下了,婚期定在九月初八,他即位灵君的那一天。 凤宫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日子像流水般划过,除了暖儿寸步不离的守着我,重涧时时派人来送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外,我的生活平淡的像一碗水,无风无浪。刚刚过去的那场凤族浩劫伤亡惨重,以至于每个人都不愿意提起,都试图忘记,可我却依旧记得很清楚,那遍地的血阴涔涔的铺满了我的每一场梦。 天君生性厌战,委曲求全,迟迟都没有下来任何对魔族的处置文书。我耐着性子等了数天,最后只能怒其不争的放弃。天族向来奢靡惯了,兵马疏懒,比不上日渐强大的魔族,而用区区一个凤族再换四海数万年的太平,以供天族备战,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若是我嫁给重涧,势必会得到灵界的支持,方时再联合天族力量灭去魔族,才会有所转机。 我坐在高阁上,怔怔坐着,望着底下一层层被风卷起的绿浪。 背后脚步声近,我厌厌的望了眼明媚的太阳光线,道:“暖儿,你不用来寻我,我想一个人待着。” 两只手臂从后面圈住我,红袖灼灼,如起舞的火焰,渐渐下移,握上我的手。 重涧转过身子,坐于我身侧的红栏上,给我搓着手取暖,“阳光这么暖,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小七,放宽心,我听暖儿说,你整天整天的不说话,整天整天的不吃饭,只是静坐在这里,你祖母和凤渊前来劝了你许多次,你也是照旧如此,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是因为上尧神君?还是魔族的这笔仇恨?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意嫁给我?” 我没料到他如此坦诚,一时口涩,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依旧盯着楼下的远山树木。 他板正我的肩膀,凝视着我,目光深切,“告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经历的事情太多了,难免有些多愁善感。” 他握在我肩上的手压重了几分,“小七,你放心,魔族的这笔账,我定会替你讨回来。” 我心中微动,朝他点了点头,低低道了声谢,踟蹰许久,终于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嫁给你吗?” 他娶我,是因为爱我,而我嫁给他,却是为了借助他的手报这血海深仇,予他而言,这是一桩很不公平的买卖,若他反悔,我会立即收手,毕竟我不想让他的下辈子葬送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手里。 他面色一黯,显然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却笑得清风明月,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抚了抚,”我不在意你是为何要嫁给我,我只在意你终于要成为我的女人,日后,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你爱上我,离不开我。” “重涧,我不值得。” “值得。”他的眸子里有星子轻颤,语气眷念,“你值得,只有你值得。” ...... 九月初六,折桂园那里的老朋友前来拜访,我摆了一摊子好酒好菜。 大黑熊幻成了人形,在人间开了所茶楼,取了个凡人的名字,一晃百载光阴,出落的越发像个凡人,平凡却生动,活得很精彩。 他举着一罐子酒,喝的摇摇晃晃,与我谈天说地,论古凭今。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锦盒递给我,笑得深沉无奈。 我打开,是那支滴血生莲簪,正躺在雪白的锦布里,几朵莲花如鲜红的血珠。 “我把它还给青霄了,怎么在你这里?”我诧异的抬头。 大黑熊笑了笑,又长叹口气,“这算是青霄君托我给你的新婚贺礼。” “青霄?他现在过得可好?”我捏簪的手指有些无力,淡淡笑着,浅声问道。 大黑熊往嘴里猛灌了一口酒,酒渍淋漓的淌在那一把络腮胡子上,他想了想,道:“怎么说呢?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见不着人影,其余五天如常教导弟子,只是很少笑了。”他舔了舔嘴上的酒,又摇头补充道:“应该是自成婚以后,从来都没笑过。” 我合上锦盒,伸出手,“你拿回去吧,我不能收。” 大黑熊随手扔了酒罐,罐子落在石地上,砸得酒花四溅。他坐到我身边来,已经红了眼眶,“小七,你当初年少,不晓得青霄君对你的情意,现在你约莫已经清楚了吧,虽说我不晓得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到了今天这般生疏的田地,但我也看得出来你对他也是有几分的爱慕之心的。退一万步来说,纵使你不接受他,半点都不曾喜欢他,可看在他辛苦抚养你长大的份上,也不能由着性子去伤他的心啊,你就收下这支簪子,不为风月,只当是他作为兄长送给自己亲妹子的新婚贺礼,行吗?” “我怕乐安,她?” 大黑熊甚粗鲁的将盒子重新塞回我的手里,“你若是行得正,坐的直,对青霄君毫无爱慕之情,又何苦为了她人的一两句话,去重伤他待你的这份心意呢。若是你不顾念昔日情分,铁了心的要和闲人庄划清界限,你可以不收这份礼,只当我看错了你。” 我垂下头,紧紧握着手中锦盒,不自觉就想起了当年闲人庄里头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趣事时,笑得开怀,想起忧愁时,又大哭几声,与大黑熊喝酒对饮,畅谈当年的点点滴滴,一时哭哭笑笑,反倒觉得心情舒畅许多。 临走前他又一股脑的从袖子里掏出许多包装精美的礼盒,一一指过去,醉醺醺的道:“这个红盒子的,是你四师兄送给你的新婚贺礼,这个绿的,是你三师兄送给你的,这个是你五师兄送的,还有这个......”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我带着笑意,沉默的听。 他握上我的手,憨憨的慈笑着,“小七,我和你师兄们一样,是看着你长大的,都打心眼里盼望着你过得好,能无忧无虑的。这些日子闲人庄的弟子们日夜修炼,青霄君管束的很严,一律不准外出,他们怕是赶不来你的婚礼,但都忖度着你的兴趣,花了许多心思给你备了礼物。你要记得,闲人庄永远都是你的家,你的师兄们和我,还有青霄永远都是你的亲人。” 我点了点头,鼻尖一酸,泪花攒动,望着桌子上垒成小山的礼物,却唯独没有平日里最娇惯我的大师兄的那一份,遂压着哽咽问道:“在我小时候,大师兄曾经允诺过等我成亲的时候会送一份大礼,看来他是真的生我气了,竟然忘记了兑现。” “你可知道,大师兄究竟为何生我的气,我从没见过他看见我时会有那般冰冷的样子。” 大黑熊擦去我眼角的泪痕,轻轻摩了摩我的头发,叹息道:“你大师兄善殷自小跟了青霄君,对青霄君的心思再是熟悉不过,他是在气你恼你,不过他总会想清楚的,情爱这件事勉强不得,只能是两厢情愿。” 我脑中似有根弦豁然一崩,一瞬明白过来。原来大师兄早就知道青霄喜欢我,又气我辜负了青霄的一片深情,这是在为他师父打抱不平呢。 我举着酒杯,一饮而尽,摇头笑了笑,原来大师兄也有这样意气用事的时候。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大黑熊将杯中剩酒灌尽,颤巍巍的扶着桌子起身。他使了个术法,将一直藏在身上的两坛酒变出来,“现在青霄君不大酿酒了,这桂花酒还是前些年剩下的,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贺礼,不过你可得在婚宴上多预备一双筷子,我正好在人间闲来无事,很想来蹭一顿饭。” 桂香扑鼻,夹着干冽醇香,我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一枝枝迎面怒放的黄盈盈的花串。 那么多翩翩飞舞的花瓣,也只能落在我今后的回忆里。 暖儿今天异常的高兴,笑容满面的送走了大黑熊,又手脚利索的收拾了这一桌子残羹冷饭,嘴里不住念叨着我今天多吃了好几口菜,多笑了好几声。 “暖儿,去我房间里将一直放在床头的那个木箱子拿来,顺便再准备一盆黑炭。”我吹着冷风醒酒。 暖儿面露些许疑惑,却还是喜滋滋的回了屋子里,不出半刻钟就取了来。 日渐斜,残辉如血。我轻扭暗锁,掀开木箱,怔怔瞅着里面的物件,往事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瞬间淹没。 第二百零三章:深夜探访 箱子内只规规整整的放置了三样东西,一只当年他在人间茶馆里送我的莲花香袋,一对在紫栖宫送我的双凤绣鞋,还有不久前那一截成亲时用的结花红绫。 我探出手,却没有勇气再摸一摸它们,更没有勇气去回忆那些全是欺骗的情感。 暖儿端来了炭火盆,我挑了挑指头,盆中炭火‘蹭’的一声燃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放肆的舞动着肢体,灼的我两眼发酸。 我轻轻拿起那一只墨绿锦缎的香袋,还尚存着昔日的清幽香气。我忽然想起当日茶楼老板将这只香袋交付给我时,曾夸我好福气,得了这样一位懂得疼人的好丈夫,此时再想只觉讽刺可悲。我淡笑了两声,随手将香袋扔入火盆里,那如一汪碧水似的香袋裹在腾腾火舌中,渐渐面目全非。我大笑了两声,心却莫名的揪疼,只是狠狠打翻了桌沿上的木箱,那对绣鞋与喜绫一滚,正落在炭火中,瞬时燎出一阵扑面的热风。 暖儿跪在我身下,紧握着我瑟瑟发抖的两手。 割舍如此不易,就如同拔去一棵老树的根,掐掉一朵花的骨朵,不仅会鲜血淋漓,还会留下丑陋的疤,甚至,会死。 上尧,你我就此,尽断前尘吧。 九月七日,一向对臣属家事不甚留意的天君竟派使臣送来了一身公主规格的凤冠霞帔,赏赐了好几车世间罕见的陪嫁珠宝,还浩浩荡荡的拨来了天族嫁娶时的仪仗队,命我以天族公主的身份出嫁。四海重臣终于找到了些可以劝谏的朝事,纷纷上书,言明我凤族只是天族一支小小的附属,给予我如此大的恩宠实在是有悖礼纲,后来却都被天后硬着性子一一驳回了。 于是我平白捡了漏,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众人所不齿,所羡慕,所猜忌,所嘲讽的对象,明天的这场婚礼亦是有轰动四海的趋势。 晚间,暖儿在檀木浴缸里添了热水,洒了花瓣,我褪掉衣裳,潜坐在冒着腾腾白气的水里。 “暖儿。”我朝她伸出手。 她轻轻走来握上我的手,微微笑着,不复少女的青涩,温婉柔情。一个人的眼底的笑从来就骗不了人,看来小玄待她定是极好的。 “我们认识多久了?”我笑问道。 暖儿绷着嘴思索,暗暗掐了下指头,“有一万年了吧。” “一万年。”我沉声自语,一万年的岁月,到底能生出多少沧桑?“暖儿,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眼熟,好像上一辈子就认识似的,你虽然比我大个几千岁,但性子活泼可爱,我私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妹妹,不知你介不介意多我一个比你小一点的姐姐,与我结拜?” 暖儿眸光微闪,一脸动容的望着我,轻哽着唤了声姐姐,重重点了点头,”其实,暖儿也是同样的感觉,一直都认为你是我那位死去的姐姐生怕我孤单,送来我身边的另外一个亲人。” “那些结拜时的虚招子我不想使,既然你是我的妹妹,我更不想与你发那种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姐姐永远都希望你能快乐的活着,抓住与小玄之间应有的幸福。”我拍了拍她的手,翻掌时金光罩过,顿时有一朵红莲蒂落,缓缓溶于她的手背上,形成一处金红熠熠的莲形记号。 “这是?”她疑惑问道。 我手指轻轻抚过她的手背,笑道:“我好似生来就与红莲有缘,在我小时候青霄送我莲簪子,我在闲人庄的这么些年,碧池里的千顷从未凋谢过,曾经在弱水河里,一只莲花船救了我的性命,在昆仑山的时候,我又悄悄用自己的血催熟了化莲池里的金光红藕。近几天,我又偶然发现自己的眉心间竟然长出了一朵时有时无的红莲胎记,有时候我还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朵红莲,只是不小心掉进了这尘世里,历尽人生百味。” 乳雾蒸蒸,醺得我眼眶潮湿,我随手捏起一片艳红色的玫瑰瓣,静静望着,“妹妹,来生我愿意做一朵红莲,无血无肉,无七情六欲,再也不要被世事所累。” “姐姐说什么傻话,什么来生,我们这辈子要好好的活过。”暖儿暗啐了两声,笑盈盈的嘟起嘴。 我笑着点点头,“这下好了,我眉间有一处莲花胎记,你手上也有处一模一样的,果真就成了一母同胞的姐妹了。” 暖儿垂下头,抿嘴而笑。 风吹来,帘外月影晃动,递来一袭玄影。暖儿警戒的向后一瞅,见到来人,面色晃晃有几分不安。 我摆了摆手,温和道:“你去休息吧,明日是我的大婚之日,有你好忙的。” 暖儿犹豫着不走,面含忧虑的望着我。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着点头,她一绷嘴,这才慢吞吞的离去。 唯独一室寂静,我深吸几口气,勾起唇,连声音都含了几分温婉笑意,“上尧君深夜闯我闺房,窥我沐浴,还真是兴致独特呢。” 几杆翠竹似的修长手指挑开珠帘,只听得一阵珠翠碰击的清响,那一袭玄影如翩翩风姿的云,悠然而出。 “迄今为止,你还是我的妻子,我是在看自己的妻子沐浴,理所当然,并不算是兴致独特。”他缓缓走来,停在浴缸边缘,望着我。 我实在没料到上尧君会随随便便一口话就能噎死我,当下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来,却见层层艳红花瓣下一具若隐若现的雪白胴体,该露的地方,不该露的地方,此刻全都欲盖不盖的裸着,着实是春光旖旎。又见他看得入迷,脸上顿时烧了起来,我气急,随手舀了一掌水朝他泼去。他倒是敏捷,稍稍一掀袖子,挡得干净。 我更气,又连着泼了好几下,谁能料这水也善于欺软怕硬,在离他周身一寸外,竟纷纷落了下来。 他依旧完好无损的立着,悠悠望着我,眼神里有难言的沧桑,我倔强的盯回他,脸颊反而烫得更厉害。 他一下捉住我的手腕,紧紧挟住,目光凶狠,语气越透着毫无底气的颤抖,“你?你真的要嫁给重涧?” 我恣意昂扬的笑着,心中郁气纠结,难以平复,却硬是要在他面前装出个洒脱无情的样子,“是。不过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松开我的手,冰冷的手指沿着手臂上滑,像一击致命的毒蛇般,猛得捏锢上我的下巴,逼我正对着他,沉沉威胁道:“我不许。” 我盯紧他,心中委屈难言,忿怒不平,怒瞪着的双眼中渐渐蓄出了泪水,一滴滴的砸在他的五指间。 事到如今,他还在戏弄我,戏弄我的感情,戏弄我的心。 我微微笑着,眉眼上扬,硬生生从一脸眼泪里挤出了些蔑视不屑,“我烧了你送给我的莲花香囊,烧了那一双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双凤绣鞋,烧了我们成亲时的结花喜绫,还烧了你我的回忆,和我那颗被你欺骗至今,千疮百孔的心。” 他手指颤了颤,像是只掉落暖巢的雏鸟,脸上那一刹那的惊慌失措,都融进了那汪深海似的眸子里。 我低哼了声,风轻云淡的笑着,身子与心,却在渐渐发凉的水中微微痉挛蜷缩,“我们的感情,真也好,假也罢,在我心里,只是一段无关痛痒的前尘往事。我不会用自己这副躯壳去助魔族那个女人重列仙班,更不会成全你们。” 他缓缓松开手,我身心俱疲,软瘫在水中。 “小七,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住在我心底的人,都是你,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取代过。”他的神情渐渐专注,双眼深情如月夜下卷来的潮汐。 我冷冷一笑,反问道:“哦,那事情应该是怎样的呢?” 他眉宇紧皱,落寞孤寂,惊惧悔恨,一并滋长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到这个故事,你再等等我,若是......”他顿下,无比温柔的望着我,“若有来日,我一定告诉你。” 来日?不过也是你的推辞之语,不过又是在骗我罢了,你我之间,怎么还会有来日。 “我知道你嫁给重涧是想要两族联合对抗魔域,但你绝对不能嫁给他,明日祥和林的正南方,我等你,会给你想要的一切。”话音一落,不容我质疑,那袭玄影一卷,便消逝在虚空里。 第二百零四章:真相 我一夜未眠,盯着窗棂外那一轮缺口的月亮,迎来了九月初八的第一缕阳光。 昔日安静的丹凤山异常嘈杂了起来,处处都充斥着道贺的呦呵声,渐渐听得我两耳麻木。 这一夜,上尧君临走时的那句话如一个魔咒,一次又一次地,轻而易举的撼动我的心。我很想去看看,甚至还有些期待他给我的究竟是什么,才会是我想要的。 祖母特地找来了凤宫中最有经验的年迈老妪,亲自为我梳头上妆,暖儿在一旁打下手,抖开那一袭双凤穿花的大红嫁衣,几人合力为我穿上。 我僵着身子,向凤族的长辈们行过了一重重繁冗的礼节。临行前祖母握住我的手,佝偻着脊背将我从地上搀起来,一抬头却是两眼泪花,想必是早已经看出我嫁给重涧的真正意图,她无比慈爱的望着我,就像是正在望着我死去的母亲,有不舍愧疚,还有睿智沉静,只是淡淡道:“小七,你受苦了。” 我微微笑着摇头,递去令她安心的温顺眼神。 凤渊无比郑重的朝我行了个大礼,眼里有敬佩,“小七,你为凤族所做的一切,我.....”他几分未酬的男儿责任郁结胸口,再难启齿。 “渊哥哥,我明白。”我甜甜的笑,“以后我不在宫里,还请哥哥替我好好在祖母跟前尽孝。” 他不忍再面对我,叹一声沉气,甩着袖子走开了。 灵界派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给足了凤族脸面,暖儿不舍得与我分开,硬是要扮成凤族的陪嫁侍女与我走一路。 我蒙着盖头,望着缀在盖头边缘的金穗一下下晃动,心不知怎的,也动摇的厉害。我抬头望了望帘外郁郁葱葱的树木,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走出祥和林,还有多久才能穿过丹凤山地界,还有.....他是不是还在这林子里的正南边等着我,是不是会给一个能令我满意的解释,是不是还能救活我的心? “停轿!”我无意识的粗声一喊,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这样急不可耐的见到他。 “怎么了?姐姐?”暖儿掀了一角轿帘,担忧的询问。 “掉个头,绕到林子的最南方出去。” 暖儿什么也没问,将我的话高声复述给迎亲的轿夫,轿夫面面相觑的对望了眼,乖乖调转了头。 我紧张起来,不安的搅握着两手,心中有小小的雀跃,躁动,疼痛,还有隐隐上翻的恐惧与自嘲,身上有细汗淌过,交握的双手却是冰凉刺骨。 近了,近了......我全身似乎都在颤抖,忍不住挑起帘子,一遍遍既害怕又期待的朝外寻找,终于,在一片茵茵绿意间,我看到那一袭缥缈玄影,欢喜若狂,张着口,他的名字几乎要在我喉中呼之欲出。 可他的对面,站着的却是魔族那个女人,寸心手里还牵着个红衣裳的小女孩,正是阿灼。他望着阿灼,眼睛里都带着笑,寸心望着他,含情脉脉。 似乎有道雷电在我脑子里猛然劈开,震得我从头到脚的麻木,却将我一直浑浑噩噩的意识震得无比清晰。我重重摊在轿壁上,后背撞出声响,转眼间竟然是泪流满面。我顾不得看他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作何反应,忙一掌仙术扫到轿子四周,沉道:“走,快走。” 轿夫们抬着变轻的轿子,健步如飞的离开。 暖儿自轿帘外抛来一方素白手帕,正落在我手边,上面艳红红的血迹未干,还透着杜鹃花的清香气,以血为墨,写道,‘我们这辈子要好好的活过,姐姐。” 我握紧帕子,只觉得昏昏沉沉,疲惫不堪,遂缓缓闭上双眼。 按照灵族规矩,灵族皇室男丁不得迎亲,只由本族年长礼官代劳,今日又很特殊,重涧既要拜堂又要完成即位大典,说是倒弄不开时间,未能及时从祭坛上赶来,几位礼官只能暂且将我偷偷的送去偏殿里等着。 暖儿静静陪我候着,斟满一杯热茶递进我手中。 门外几个侍女走过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今日盛况,其中还有人提到今日在祭坛上发生的一些状况,才由此延误了吉时,说是重涧突然间双目猩红,脸上布满了密如蛛网的黑丝,极为可怖。多年前重涧被魔灵附体,失手打伤我时便是这样的症状,可上尧君不是已经逼出了他体内的魔灵吗? 我越想越难心安,自己又不便动身,只能吩咐暖儿去祭坛那里探听下消息,暖儿一去不返,我实在是身心俱累,枕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着。 一指冰凉落在我的脸上轻轻抚弄,将我从无休止的噩梦中拉出来,我满头大汗的睁开眼,视线模糊外,看见立在身前的一袭瘦俏人影。 她穿着那身束腰窄袖红衣,与我初见她时一样的英姿飒爽,明媚如虹。 “灵音。”我抬起头来,像是做梦一般,轻轻唤道。 她也微微笑着,眸子扬起,如一弯月牙,话锋里却尽是划清界限的冷意,“你刚刚梦到了什么?我看你睡得极不安稳,是不是做多了亏心事,害怕了?” 我直视着她,无视她的冷嘲热讽,只是想再尽一些力救回这段情谊,“灵音,当年是我骗了你,没有将重涧被关进暗牢的真相告诉你,只是因为当初情况紧急,我生怕你知晓此事之后会与我生出嫌隙,才要瞒下此事,至于说我送去传信的那张仙蝶锦帛,是千城,是他换了信的内容,目的就是要让耳苍失去宠信。” 她的神色有刹那的震动,却还是淡淡笑着,挨着我坐进了些,既愁又苦的抚上我这一身衣裳,眸间隐隐光华逝过,沉浸其中,悠然赞叹道:“这身喜服可真好看。” 我握上她的手,她微微一愣,顾影自怜的表情一瞬烟灭,冷冰冰的望着我,笑着哼道:“哦,纵使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你现在穿着大红嫁衣,马上就要和我用尽一生去爱的男人成亲,你还敢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我......”我忽地止住,垂头不语。 我没有爱过重涧,却不能说出来,一旦凤族与灵族联盟的消息传出去,势必会打草惊蛇。 她轻轻笑了,泪却砸在桌子上,洇成一汪汪浅渍,“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一眼就认出你,朝你挥鞭相向的吗?” 我摇了摇头。 “是因为我偶然间看到了重涧屋子里挂着的几幅画像,他每天对着画像发呆走神,有时脸上还会微微含笑,后来,我从人海中找到了,急于想证明我什么都比你强,我只想吓唬一下你,却没料到他竟然当真了,生生替你挨了我一鞭。”她吸了几口气,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语气凄厉,“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那一刻的心软,没有一鞭子打死你。” “灵音,对不起。” 她无所谓的笑着,似醉似醒,食指轻抵在唇间,小声道:“我再告诉你两个秘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我扶着她的胳膊,没有答话。 她望着我,笑意深深,“你知道附在重涧身上那个魔域的魔灵究竟是谁吗?”她说着冷意森森的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咬字而出,“那个魔灵就是那个亲手被你杀死的魔族三皇子,离笙。”她似乎又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连连摇头,“不不不,不能说是你杀的,应该说是千城亲手杀的。” 我拽住她的手臂,声音高扬,厉声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她丝毫没有惧色,直迎上我的目光,“你以为凭你的法力,能杀得了离笙吗?只不过是千城在背地里助了你一把,借你的手杀了他罢了。” 我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又道:“你也知道,重涧的母亲是魔族人,他的灵根里自然也流着一半魔族的血液,正是承载魔灵的最好容器。他为了救你在暗牢里关了许久,才被堕化成魔的朱雀兽未离寻到了可乘之机,将离笙的魔灵植入了他的体内,想要以此来控制未来的灵界。就算你用万凤心逼出藏匿在他体内的离笙又能怎么样呢?他和离笙本就有着一脉剪不断的血缘,离笙留下的一丝魂魄永远都会留在他的体内,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还有可能永世不得超生。”她说着板正我的脸,瞪着双眼,里面盛满了嫉妒仇恨的毒液,咬牙切齿道,“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赔上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值得他赔上了一生。” 我一动不动,满脑子里都是这些年的那些荒唐故事。 第二百零五章:蚩尤魔剑 “我还有一个秘密呢,你还想听吗?”灵音勾起我的脸,神情安然,带着咄咄相逼的压迫。 我望着她,眼睛里有泪花,蠕了蠕唇,却没有声音。 她拿开覆在我下颌的手,表情里透着古怪的笑意,缓缓附在我耳边,悄声道:“你知道魔族为何要突然攻进丹凤山夺取万凤心吗?”她说着又凑我近了些,冰凉的气息扑进我的脖颈间,“你当初用万凤心救过重涧的命,他对万凤心的气蕴再熟悉不过,是重涧私下向魔君告的秘,所以魔族才能有恃无恐的攻进凤族里。” 我控制不住的栽在地上,只觉得一瞬间头晕目眩。 “不,不可能,重涧不会这样做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哦?”灵音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眼神里有不自量力的嘲讽,直起身,单膝屈蹲在我身前,颇为享受的直视着我的狼狈样子,慢慢的笑了,“你知道他和魔君达成了什么交易吗?他帮魔君找到万凤心,魔君就会用帮他引出体内的那一缕残余的魂魄,放眼这世间,也只有魔君九祭能引出他儿子的魔灵,你说重涧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求生机会?” “不!”我一掌推开他,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他并没有将万凤心交给魔族,他还说要帮我讨回魔族欠下的血海深仇。” 她立起身子,皱着眉,像是在看着一个可悲的疯子,面上怜悯无比,眸子里却有掩盖不住的痛快,“你觉得在他心中,是你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你就这么肯定等他与你成婚之后,不会将万凤心送回魔界吗?你可别忘了,你凤族战死的那千万人,都是拜他所赐。” 她高声笑着,得意且狰狞,踩上我的衣裙,狠狠在脚底碾着,“你现在是恨他呢,还是爱他呢,他曾经豁出性命救了你,而今又为了救自己令你凤族那么多人都成了孤魂野鬼。” 一股厚重的仙气自内丹中源源不断的输出,忽然间充斥进我的四肢百骸,我大力拽出被她踩在脚底的裙袍,踉踉跄跄向外奔去。 我不相信,不相信重涧会这样对待我,只要不是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我全都不相信。 我拼命的跑,闯进祭坛,脚步凌乱的穿过重重人海。高高的祭台上,却没有重涧的一丝影子。 灵族长老挡住我的道路,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狠狠呵斥了几句,指了指祭坛内。 我垫脚飞起,毫不犹豫的跳进了祭坛中。铜墙铁壁般的祭坛内,重涧死气沉沉的躺在正中央,身着喜袍,如一团安静燃烧着的焰火。我跌跌撞撞的扑过去,一把拽起他的衣领,将他半个身子都拽离地面,疯似的摇晃他的双肩,大声小声的呼唤,直到嗓子渐渐劈哑,他也没有醒来。 我气急败坏的松开他,他如死人一般,重重跌下,一只小小的白玉瓷瓶自他的手里滚到我身边,我拾起来,才发现那是星月露。体内那颗内丹的仙气更盛,时冷时暖,时轻时缓,游龙一般的在我体内四处流窜,我仙根尚弱,禁受不住这样极端强大的法力,连着吐了几口心头血,眼前便开始天昏地暗。 似乎在神志不清的梦里,我迷迷糊糊要了几回水喝,每次都是那方宽阔的胸膛依偎着我,将杯中的水缓缓递到我的唇边。可一睁眼,看到的却是暖儿。 是谁将我带来了紫栖宫,是他吗?我眨了眨眼,有泪滑落,落在枕边。 暖儿一见我醒来,高兴的准备了一桌子素日里我爱吃的饭菜,我面对着一桌子饭菜怔怔坐了半晌,一下都没动筷子。 听暖儿说,当日她按照我的指示去祭坛探听消息,却在半路上听到了传来灵界的急报,说是蚩尤魔剑忽然间魔力大盛,冲破了鲛人族的封印,上尧君与玄鹤使者前去强行封印,都纷纷受了重伤。她担忧小玄的安危,就赶去了鲛人族那里,却在半路上碰到了负伤归来的小玄,小玄遵从上尧君的旨意,将昏迷在祭坛里的我偷偷接回了天宫。 据说蚩尤魔剑的再次出世是因为一个人,这人是闲人庄的二弟子,那位很少露面的寻古师兄。 我用传音术给大黑熊和白卿师兄各稍了个口信,邀请他们在天宫一聚。 三人见面只是笑,都掺杂着各自的苦意,再也不见昔日的无忧无虑,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四师兄白卿也深沉下来,眉眼间都是憔悴,只是一个劲的灌酒。 他们一五一十的将寻古与蚩尤魔剑的渊源都讲给了我,其中缘由还是要追溯到子南与桃华的那一桩情缘上。蚩尤族人杀死了桃华,子南一心想着复仇,苦研许久,终于找到了蚩尤的弱点,暗助黄帝杀了蚩尤。蚩尤乃一代兵主战神,肉身虽灭,神灵不灭,而寻古师兄正是蚩尤游荡大荒的那缕神灵所生,青霄生怕此事会引起轩然大波,就暗暗瞒了下来,将寻古收作徒弟,一直养在西王母那里的归虚泉中,以求能净化掉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巨大魔性,却不料他被魔族二皇子千城蛊惑,魔性大发,蚩尤魔剑又与他的肉身一脉相承,故而冲破了封印。 “那魔族的二皇子阴险毒辣,竟然将寻古的肉身熔进了蚩尤魔剑里,如今人剑合一,魔族进攻九重天,指日可待。”大黑熊叹了口气。 “也不一定,师父曾说过他手里的那把白玉骨桃花扇能克制住蚩尤魔剑的四成法力。”白卿师兄接话。 “那把白玉骨桃花扇在青霄的手里?”我心中隐隐明了,不得不佩服起青霄的未雨绸缪。 “是,不过还需要其他几样东西,现在我终于知道师父花那么多时间在外游历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要凑齐对付魔族的法器。”四师兄望着远方,苦叹一声,“其实女娲娘娘救下子南神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蚩尤,也预料到了未来这一场天地浩劫,就将克制蚩尤剑的法子告诉了师父。” 我正想问那些法器究竟是何物,一排侍女突然闯了进来,说是天后娘娘要召见我。 大黑熊与四师兄起步离开,四师兄临行前拍着我的肩膀,笑着嘱托,“大战在即,我无法再顾及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哦对了,那个灵界新上任的灵君已经派人去闲人庄打探过你的下落,想是不久就要寻到天宫里来。我看你的样子,并不像是喜欢他,反而还有些厌恶憎恨的意味,你该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 我轻轻点头,没有答话,目送着他们离开。 第二百零六章:化莲池,前世怨 侍女们引我去了瑶池边,一排人不动声色的退下去,天后孤身一人立在玉栏前,宽大的金色袍尾拖到地面上,明是尊崇无比的色泽,却将她的背影衬得分外寥落。 听祖母说,这位天后也是出身于丹凤山之中,曾是凤族年纪最小的一位王姬,是祖母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虽按照辈分算来是母亲的姑姑,但因她两年岁相近,又素来交好,更是亲如一对姐妹。 她轻轻转过身,不见昔日的威严冷漠,嘴边慢慢漾出一丝笑意,温柔而又平易近人。 从她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愣了一愣后才想起要行礼,忙弓下身子,她半道扶住了我的手臂,将我搀起来,目光和蔼,凝视着我的脸。 “你母亲虽是我的晚辈,但却与我亲如姐妹,如今还能看到她留下的血脉,当真是.....”她握着我的手,眸子间有泪花攒动,语气颤了颤,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温柔的望着我,拍了拍我的手。 她牵着我走到玉栏前,与我并肩而立,神情悠远苍茫,仿佛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瑶池内莲花摇曳,莲叶青碧,蒸蒸腾腾的五彩乳雾中,时有敏捷的仙鸟穿过。 “很久之前,在这瑶池里种了一株金莲。”天后望着我道,却有些意有所指,“后来那朵莲花修成了人形,性格却是刚烈的厉害,为了一场飘渺的孽缘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我静静听着,时不时颔首。 “小七。”她轻轻唤我,有些犹豫地握上了我的手,几分试探的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朵金莲的故事?”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呆呆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给我讲这样一出事不关己的故事。 她握我的手加重了些力气,虽笑着,眸眶外却布满了红红的潮湿,几分不忍,几分煎熬,又有几分坚决的望着我,“说不定,你还能从中看到你母亲的样子呢?” 我忽然间想起曾经在心火之镜的幻想中见到的那位乘凤而来的女神仙,她那端秀温柔的面貌一在心中浮现勾勒出来,仿佛就在脑子里生了根般,我下意识的就以为那是我的母亲该有的长相。 天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眼神有些迫切焦躁,追问道:“你真的不想看看你母亲长什么样子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她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紧绷的表情一瞬松了下来,“你随我去昆仑山吧。” “昆仑山?去那里干什么?”我问。 “所有的秘密都在那方化莲池里,你去了自然知晓。”天后说着召了凤凰神鸟,载我去了昆仑山。 守门童子见是凤驾来临,都不敢怠慢,急急慌慌请来了元始天尊。我立在天后的身侧,正要给他行份大礼,那两字‘师父’刚滚到喉中,却被他摇着手打断。 “你我已经无师徒缘分,不必行此礼节。”他说话依旧是那么不留情面。 我抿了抿嘴,待在这一片熟悉的山水风光里,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天后大驾,老道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元始天尊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平和的语气间却隐隐透着不悦。 “就算天尊这里再是个隐居避世的福地,想必也听到了外界的风声,神魔大战在即,天尊应该晓得本宫来这里的原因,引路吧。” 元始天尊静静站着,没有动作,只是无所畏惧的穿过天后的视线,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有太多复杂的情绪隐藏其中,都是我看不透彻的,忽然那所有的神情一瞬湮灭,徒留麻木的顺从,垂头让开了路,自顾迈上前。 在昆仑山呆的这三百年间,我时常坐在化莲池边,望着池子间的两朵金莲发呆,总觉得我与这两朵无血无肉,又不通感情的花有所牵绊。这是一种极其复杂奇怪的感觉,却又冥冥之中牵引着你,像是斩不断的藕丝。 而今身临其境,那种类似于一脉相承的熟悉感更为强烈起来。我弯着腰,望着池央的那两朵金光红莲,喃喃道:“它们,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天后面无表情的望着我,有微微的叹息飘如烟雾的逸出来,“跳进池子里吧,我会施法,让你看到一切的因果。” 我虽心有疑虑,却还是缓缓朝池边走去,与元始天尊擦肩的刹那,他忽然一把拽住了我,力道急切。我侧过头,却见他深深蹙着眉,一向严肃的五官里是满满的担忧,只欲说还休的盯着我看,缓缓摇了摇头。 “你是要置这天下的万千苍生于不顾吗?”天后的高声扬起来,在空气间彻响,严厉而绝望,带着痛彻心扉的呐喊。 元始天尊握住我袖子的手在渐渐发抖,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取舍般,脸上的万千汹涌皆归于平寂,猛得落下手,抛开了我的袖子,背过身子去,再也不看我。 我愣了片刻,正要继续往池子里走,背后一阵暗风袭来,旋即厚重如雷的嘶吼穿破空气,在背后一重重的递来。 “小七,不要跳。” 我一回头,见那袭玄影疾如瞬息而变的风,正滚滚向我涌来。可天后长袖一扇,顿有一轮金光乍起,直直奔向我,将我掀翻进池子里。 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见那袭玄影如无根的白絮,仿佛一下失去了风的凭力,栽落于地面之上。 转眼间,我便沉了下来,浑身的仙术如被人禁锢般,如何也使不出来,渐渐地,我的鼻子里灌满了水,耳朵里也灌满了水,仿佛血液里也灌满了水,如一根被系着石块的羽毛,身子轻飘飘的,却被外物沉入水底。 我闭上眼睛,体内那一颗内丹慢慢变得燥热,好似生出了千万点针线般细密的火舌,刺进我的每一寸肌肤里,刺进我的每一根血管里。神识深处开始剧烈的翻滚起来,卷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画面,铺天盖地的堵在我的记忆里,一瞬炸裂。 沉浮,沉浮......我慢慢没了呼吸。 第二百零七章:梦回前世 玄穹圣宏大帝三万年间,因一只九尾凤凰路过时,不甚将衔在嘴里的一截藕断落在了中天婆娑之地的佛缘池里。这截藕断日日听佛祖讲经授道,逐渐生出了灵根慧体,幻成了一株金光红莲。 一日上尧君前来拜谒时,偶然瞧见这朵红莲,远远站在岸边伫立凝望了一会,佛祖顺水推舟,就嘱托上尧君将这朵红莲带回天宫的瑶池里养着,试一试能不能助这朵红莲化成人形,列上仙班,也不枉它在佛缘池中长了这许多年。 上尧君将这朵红莲带回了九重天,植进了瑶池里。 日消月长,得九重天上的仙气滋养,我虽本体未曾发生改变,但却渐渐的通了人识。 不知从何时起,瑶池边新生了一株杜鹃花,因初来乍到又仙术薄弱,常常受到其他花种的欺负,日日在半夜里哭泣,扰得我难以清静。 这天,我终于难以忍受,展着花瓣,幻出一丝出窍的魂魄,紧紧堵上她的嘴。 “你想不想不再受欺负,想不想在这一群各色各样的花中树立威信?”她懵懵懂懂的抖了抖叶子,勾住我,拼命点了点头。 “那好,你按照我说的做。”我附近她,捋着它光秃秃挂着几片叶子的枝杈子,悄声道:“我曾听来来往往的神仙们说过,紫栖宫里有只朱雀神兽,最爱饮食花露。明日他会路过瑶池,你快些去叫醒你的这些花仙伙伴们,让她们逃命吧。” 我仙力有限,说罢也不等她反应,便敛了幻体,躲回金莲里。 第二日大早,我果然被一阵叽叽喳喳的争论声吵醒,那株杜鹃花苦口婆心的劝着,怎奈身侧那一群招展怒放的花树却不以为然,依旧若无其事的分夺着杜鹃花的雨露阳光。 我侧耳听过,摇头叹了几叹,为了以后我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就只能暂且做些不仁义的小事。 我舒了个懒腰,晃着脑袋,层层花瓣蓬松起来,一缕缕暗香如荡起的涟漪,在我头顶散开,一圈圈的扩散。 顿时,瑶池边的嘈杂声静下来,只一瞬,又更加热烈的响起,众花仙们纷纷探头探脑的来回张望,七嘴八舌的寻找花香来源。 因着我自小在佛缘池里长大,被中天之地的气韵熏陶的久了,肌理中自然便融进了佛家的檀香气,再加上这些年在瑶池里养出的莲香,只要我微微使点法力,令其混合,便能发酵出一种这世间少有的异香。 我敛了术法,等着朱雀兽沿余下的香气寻来。 不消半刻钟,果然有位白衣银发的少年郎面带陶醉的走来这里。 他走到玉栏前,眯起狭长的双眼,暗暗嗅了几下,许是意识到花香越来越淡,适才还红润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几分不悦失望,显而易见的挂在脸上。 我矮了矮身子,往下藏了藏,透过影影绰绰的莲叶偷着瞄他,心里却乐开了花。 果真,我真是太寂寞了。在佛缘池里呆的那些年,虽也是日子枯燥,但索性还有个聒噪的佛祖日日讲些深奥晦涩的佛经来听,可在瑶池里的这一百来年,除了能从偶尔路过瑶池的神仙们嘴里听些人话,我几乎也成了这瑶池里的一框静止风景。 玉栏下栽种的那一趟花木哪曾见过这样风姿卓越的少年郎,一个个舞叶弄枝的往上凑,各个都使出看家本领,一个劲的往他衣袍上攀缠。 早就听说过紫栖宫里的那位神兽脾气火爆,果然不虚,少年一跺脚,仙力挥动间,将周身一圈花树都震得东倒西歪。他甩了甩袖子,猛一回头,一眼盯上我,眸如刀锋,尖刻戏虐,一转身便火气汹汹的离开了。 我长长舒了几口气,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雀跃。 虽然与我事先的计划有所出入,他并没有吸食瑶池边的这些花露,但索性也给了她们些教训,有了那株杜鹃花之前未卜先知的劝告,这些花仙们又惯于趋炎附势,应当不再会孤立欺负于她。 如此,我自然也能睡个好觉。 如我所料的那样,那株杜鹃花成功的与周遭的花树们打成了一片,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暖儿,据说她发芽的那天正是风和日丽的暖和日子。没人再争夺她的养分,她的修为也一天天的增长,便连根带土的搬来了一块与我距离最近的清静角落。 “喂,你知道吗?明天是五百年一次的蟠桃宴,就设在瑶池边,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能跟着见见世面?” 这小树苗委实话多,一天到晚叨叨个没完,我依稀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的应了声,“你小心被哪个大神的鞋底踩扁。” 暖儿哼了声,过了一会,又问:“喂,你怎么不给自己取个名字呢?我整天喂喂的喊着你,多见外。” 我欲哭无泪,将头歪向一边,继续打呵欠,随口应道:“好,好,明日我便起个名字。” 蟠桃盛宴,是群仙盛会,这四海八荒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都被请了来,可谓是摩肩接踵。 瑶池上建着一座玉桥,贯穿南北,众神一番寒暄问候后落座,便有姿态轻盈的舞姬在桥上曼妙舞动。 我伸长脖子,在一片层层盖盖的荷叶里,使劲往席间瞅。终于,我寻到了那袭白衣银发的影子,他正站在坐在一片垂枝花木前,神情不羁冷傲,端起酒杯,自斟自饮,在他身前,还有一位身着玄衣的男子,眉目淡然超脱,黑发如缎,在玄玉头冠下悠然垂落。 玄衣男子似乎察觉到我长驱直入的目光,淡淡往这里扫了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无一丝表情起伏的摩擦着杯沿。 一举一动,虽无半点灵动活跃,那张脸上却似乎容纳了世间的万千钟灵毓秀,如梦似幻,亦假亦真。 我从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看得竟有些痴了。 这时,一位罗衣款带的美人直起身子,步履端庄的从人群中走出来,垂下膝盖,自天君天后身前盈盈一拜,字如玉珠敲落,“寸心想为天君天后献上一舞,也应一应这蟠桃盛宴的景,祈祝四海太平。” 天君笑着准了,隐匿在疏花斜木中的乐师得令,轻轻奏起曲音。 “寸心还有个不情之请。”她姿态恭顺的跪下来,面上晕着淡淡的霞晕,朝玄衣男子遥遥一瞥,又忙垂下头,两把玉指不安的绞弄着,似期待,似不安的轻声求道:“素闻上尧君琴艺过人,不知可否抚琴为我伴奏一曲。” 上尧君。 上尧。 我默默吟着,忽然间隐隐感知到他便是那个将我从中天之地带来瑶池的神仙。 众神们大抵都想一睹其风采,纷纷附和着,嚷得寸心那张绝色的脸扑扑地红,更是如怯似醉。 他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在众神热情如火的浪潮中,神情冷寂,却又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庄严肃穆,渐渐淹没了所有人声。 寸心的脸上闪出动人的光彩,轻踮脚尖,如一朵轻灵自在的纯白梨花,回风流雪的飞落在玉桥之上。 上尧淡淡扫过她,眼底无一丝起伏变化,在桥下盘腿而坐,长袖一扇,一架檀木色的古琴便卧于膝盖之上。 琴声淙淙,如泉轻泄,似玉落盘,万千异象风光在他指尖潺潺涌出来,美人和曲而舞,起起落落如一根纠缠于琴上的细弦。众人缓缓闭上眼睛,如痴如醉的享受其中。 我却在他的曲子里,听出了丝若有若无的寂寞,如我一样无人可诉,无人可伴的寂寞。 一曲终了,一舞尽。宴席上觥筹交错,酒气弥漫间,人人都助涨了三分醉意。 一位着青袍的神君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的走到瑶池边,风姿翩翩,眉目清俊,眸子里迷离若雾,显然是有了几分醉意,他轻轻勾起眼尾,望着我,噙出如狐狸一般魅惑鼓动的笑意,声音不高不低,“你这朵莲花还真是特别,竟然是朵金光红莲,只不过你也忒蠢笨了些,明有着得天独厚的慧根,几百年了还没有幻出个人形来。” 我顿时气急,张牙舞爪的抖动着身子。 他轻轻笑了笑,眉眼俱弯,浅浅啜了一口酒,旋即将杯子抛过来。淡青色的酒液倾落,在我的身上淋漓淌落,瞬间将周边的空气都醺得有些清冽醇香。 “酒是个好东西,任谁一尝,也忘不了这种味道。”他像是自言自语,却有些涣散的望着我,沉吟道。 青色酒汁自花芯中,缓缓淌进长茎里,再滴入根中。那种特别的味道悠悠长长,缠缠绵绵的萦绕在我的周身之上,令我晕眩,令我快活。 原来这就是酒的味道,这就是醉。 后来,我知道你那个给我酒喝的男子,名唤青霄,是闻名天下的闲人庄的主人。 【作者题外话】:感谢大家的支持,这是最后一卷,这个故事就快要完结了,求评论收藏哦。 第二百零八章:幻化人形 在神仙们层出不穷的议论间,我得知那位名唤寸心的女子身份不凡,她虽自小被养在百花仙子的百花宫中,却是当今天君唯一的外甥女,已故端仁公主的唯一血脉。她如今修行于丹灵真老赤帝君的门下,是此门中唯一的女弟子,尊荣无限。 后来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凤七舞,没有旁的含义,只因为那日在蟠桃宴上观赏了七支舞蹈,再加上感谢当年那只九尾凤凰粗心大意,对我的不吃之恩。 平静的日子如白驹过隙,我渐渐习惯了暖儿喋喋不休的聒噪,并有样学样,成了个名副其实的话痨。 可是很久很久的以后,上尧再一次走进了瑶池里。 又经过几百年的仙气滋润,我早已成了瑶池里的一朵能令人驻足称赞的绝美奇花,今日自然也有足够的信心能留住上尧的目光。我抖了抖花瓣,直挺挺的立起了腰杆,池中的碧水透亮亮的在花瓣间翻滚,正暗暗得意之际,谁料他旁若无物的走过去,神态自若,甚至连脚步也没有缓下一些。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并决定为这受伤的自尊心讨回点尊严体面。 暗施法力的刹那,那股异香缕缕荡开,成片的仙蝶仙鸟在我周身旋绕引歌。 我更是得意,望着他微微停顿的背影,正要备好姿态来迎接他转过头来的惊艳目光,谁料他离开了,没有回头,走得还挺快。 我在暖儿的嘲笑声中郁闷了一天。 第二日,他又来了,怀里还抱着一把古琴,正是在蟠桃宴上的那张。 他盘坐下来,轻试琴音,瑶池上的细雾如纱,将那袭玄影遮得半隐半现。 我别过头,余气未消,任凭暖儿再劝,也绝不多看他一眼。可那倾泄而出的琴声如深涧里的流水,柔软如丝。我在面子的尊严中倔强挣扎了一会,终于败下阵来,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 一阵错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雾气蒙蒙中渐渐撕出一影素色的浅红倩影,如含苞未绽的一枝桃花。忽然间,只听得一声琴弦断裂的铮响,曲声戛然而止。 我心中有些不悦,瞪着那个玲珑有致的女子身影。 竟是那个唤做寸心的美人。顿时我心中的不悦皆化成不怀好意,兴致勃勃的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那日蟠桃宴上的情形,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美人对上尧芳心暗许,我就且等且看着,人家这如火的爱慕能不能融化你这万年的冰川。 “我,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听到这里有琴声,想来看看。”寸心望着琴弦间依稀淌落的血,又望了望那根断了的琴弦,惊慌失措的想要捉住上尧那根不甚被弦割破的手指。 上尧不着痕迹的躲开,神情淡漠疏离,直起身子,抱着琴转身,却在提步的刹那,袖下的手轻轻向池内一弹,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指间的几滴血珠就穿雾穿花的落在我的头顶上,我还未反应过来,那几滴血珠就渗进了根茎里。 顿时,我的身子冰凉,忽然,又一热,在这冷冷热热的交替与暖儿的絮叨间,我苦捱了一天。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被沉在池底,我连着呛了几口水,连连嚷着。 “救命。” “救命。” ...... 我会说话了......我竟然会说话了?! 那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捂住嘴,发现自己长出了两只白如藕段的胳膊,视线下移,又发现我长出了像那个寸心仙子一样美丽的身子。 我高兴的扑腾着身子,兴奋的喊出声音,一不小心,又呛了几口水。 “两手前伸,拨开水,两腿后摆,两脚后蹬,调息仙气,屛住口鼻。”这声音是从岸上传来,听来像是人的梦呓,很是慵懒。 我依旧自顾自的在水里扑腾,又连着呛了几口水。 “我的话,照做。”岸上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 依着他的法子,我果然很快就掌握了潜泳的法子,身子在水中异常灵活起来,不多时便循声游到了岸边,钻出头来。 他斜靠在玉栏上,银发如雪如缎,直垂到碧绿的池水中。 “喂,朱雀兽,你怎么在这里!”我语气不善的质疑道。 他微微垂着眸子,阴凉的眼神中夹着几分笑容,“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 我生怕他踮记起多年前故意引他来瑶池的那个罪魁祸首是我,又生怕他睚眦必报找我寻仇,遂尽量十分友好的笑着,伸手手指扯了扯他漂浮在水中的一层发尾,商量着问,“你,你能不能给我找件衣服来穿,我这光着身子,着实是有伤风化。” 他似乎没料到我说话如此直白,眼睛朝我瞪了一瞪,立马眉开眼笑起来,“哦,你可别忘了你曾经捉弄过我,我干嘛要给你找衣服穿呢?” 看来纸里真的包不住火。 我尴尬的笑笑,又尴尬的使了个眼色,咳嗽几声,字正腔圆的道歉,“年少,呵呵,年少时不懂事。” 他笑意更深了,眯着眼睛俯下头,靠近我,“不如,你补偿补偿我,让我每日饮一次你的花露。” 你做梦吧。我狠狠拽了下他的头发。 他坐回原位,神情悠然,甚至还哼起了小调子。 “好吧,既然你这样,我就只好光溜溜的出来了,正好能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出水芙蓉。” 他不为所动,嘴里的调子越哼越欢快。 我咬了咬牙,一拍水花,半个白花花的身子都拱出了水面。他挡着四处飞溅的水花,眼神飘忽间正巧望见了我,遂猛得一捂眼睛,气急败坏的嚷道:“进去,快进水里去。” 我得意洋洋的钻回了水中,理所应当的摊开一只手,“衣服拿来。” 他愤愤喘了几口气,背过身子,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来,一把扔进我手里。 我穿好衣裳,爬上了岸,像模像样的在他身前转了两圈,歪了几歪头,眨眼问道:“怎么样,还行吗?” 他悄悄翻了个白眼,探身过来,狠狠嗅了几嗅,黏着嗓子沉沉道:“不愧是佛祖跟前的莲花,真香。” 温热的鼻息洒在我的脖颈间,弄得人痒生生的,我身子很不习惯的抖了抖。 “不过......”他故意托长了调子,语气间有几分戏弄的笑意,“香是香,不过长得太丑了。” 我挥拳打他,他灵敏的躲开,跨步上前,边走边道:“走吧,我师父要见你。” 我跟上他的步子,追问道:“你师父见我干嘛?” “去了自然就知道了。”他继续走,步子加快了不少。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追得急,气喘吁吁的问道。 他忽的顿下步子,我毫无征兆的撞上他的肩膀,捂着头叫唤。 他扭过头,正对着我,淡淡道:“未离。” 我刚在心中默默将他的名字念叨了一回,再抬眼他已走出十步之外,我拖着长长的外袍,艰难无比的跋涉,跋涉...... 【作者题外话】:求评论求收藏,另外在新的一年里祝大家心想事成,平安快乐。 第二百零九章:酒是个好东西 紫栖宫,刚接近内殿门,就听到殿中传来的缕缕人声。我扶着门框,探头去望,却见寸心正满面绯红的拿着个绣着鸳鸯的精美香囊递在上尧跟前,而上尧却不为所动,不言语也不收下,就这么干耗着,空气委实是尴尬的能滴下水来。 我正想像未离请教几个问题,一扭头,却见未离正涨着满面怒气,愤愤盯了一眼殿中的两个人影,甩袖离开。 我正望着未离的背影疑惑,又被捂着面飞跑过来的寸心撞个正着,哎呦一声,身子便跌倒了地面。 “进来。”那一声不深不浅,刚刚好的从殿内传来。 我麻利的直起身子,抖了抖身上的衣裳,轻手轻脚的进去。 他不言,我不动,僵持了一小会,我终是隐忍不下,抬起一张笑眯眯的脸,笑眯眯的道:“多谢神尊的血,才能助我这么快幻出人形。” 他浮着茶面上飘浮着的叶子,浅浅啜了一口,抬起眸子来,五官相撞的刹那,那双眸子如浩瀚的深海,险些将我吞噬吸附进去。 我心惊胆战的退了几步,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行动愈发小心。 “既然你已经幻出人形,也不枉临别时佛祖所托,速速回中天之地吧。”他答得很利索,语气平直,没留下任何商量的语气。 我顿时慌了,忙一小步一小步的驱到他身边去,抹了一把泪,又吸了两下鼻涕,楚楚可怜的哭道:“是神尊助我这么快幻出的人形,我若是这么就走了,岂不是忘恩的小人。” 初初幻成人形的我,倘若再被送回聒噪的佛祖跟前日日听经念道,岂非也成了那类愣头愣脑的和尚,着实是人生可悲。 想到此,我又死皮赖脸的贴进了他几分,正色道:“神尊,我要报恩。” 他放下茶盏,修长如竹的手指扣在檀色木桌上,说不出的和谐恬淡。 “我不需要报恩。”可他嘴里的话似乎并不是这么和谐。 我惊了一惊,顿时狗皮膏药一般的拉扯住他的袖子,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哭诉道:“佛家常说,报应不爽,假若我现在回去了,来日知恩不报的报应发生在我身上,那岂不是辜负了神尊今日的点化之恩,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恳请神尊能成全我的感恩之心。” 他蹙着眉毛,又一瞬平缓。 我赶忙穷追猛打的扑上他的双腿,怎奈用力过猛,那一层雪白的外袍不甚滑落的一半,露出半个轮廓分明的肩膀,胸前沟壑若隐若现。 他身子一僵,收回淡如水的目光。我亦是一僵,忙七手八脚的裹上。 他直起身子,步履平稳的走了几步,忽停下步子,高大的身影笼在我的头顶之上,遮住了大片光亮。 “先留下来吧。” 我一愣,对着他的背影欢呼雀跃,千恩万谢起来。 自此,我便开始了紫栖宫里的奴婢生涯。宫里有一只老奸巨猾的玄鹤,一纸黑字,将大半个紫栖宫中的活计都交给了我,扫洒卫生,剪种花木,外加一日三餐。 身为紫栖宫里唯一的女婢,又要日日对着上尧君那张四海绝艳的脸,此等尊荣无限,我无疑成了整个九重天上所有奴婢的羡慕对象,楷模标兵。 于是乎,一个不小心,我将玄鹤兄辛辛苦苦培育了两万年的老人参当成草给拔了。 又一个不小心,扫洒屋子时不小心推翻了烛台,我烧了一间藏满文书的宫殿。 再一个不小心,我做的饭里不小心掉了粒鸟屎,这粒鸟屎又恰巧被未离吃进肚里,他呕吐的三天没下来床。 …… 终于,玄鹤兄忍无可忍,将我拖去了上尧君跟前,再气焰轰轰的离开。 院子里的几株红梅正好,簇在枝头,暗香袭来。我灰溜溜的立在上尧君跟前,深埋着头,在脑子里飞快的组织了万千种借口。 他提起酒壶,酒水如飞落山涧的一汪清泉,填满了杯子,顿时,空气中冽气飘香。 我想起了当年在瑶池里被灌的那杯酒,不住舔了舔唇片,望着酒杯伺机而动,“这是,什么酒?” “松酒。”他淡淡答,看样子心情不坏。 我蹬鼻子上脸的摸到了桌沿边坐下来,支起胳膊架住脸,眨眼问道:“松酒是什么酒,松树酿的酒吗?” 他不予否认,将身前的酒杯推到我面前来,语气淡淡,“这种酒看似清透,却有极强的后劲。” 我搓着两手,如获至宝的端起酒杯,一把灌进嘴里,流进胃里,顿觉血液里一冷,浑身上下却忽然一暖,慢慢地晕乎起来。 到最后,我早已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只记得满脑袋里都是飞速旋转的画面,和那一袭定如山松的玄色影子。 我扑到他身上,窝在他怀里,漫无目的的指着天空慨叹,“人生有酒须尽欢,尽欢!” 一个不稳,我重重摔在地上,摔得脊背发麻,遂撑开手指摇摇晃晃的对上眼前那个脑袋,大声指责道:“喂,你怎么也不知道拉住我。” 他不言,唇角却轻轻弯了弯。 我就近踢了他一脚,训斥道:“再笑,小心我拧掉你的脑袋。” 只觉得手被猛个微凉的掌心一捞,转眼我已坐在他的腿上,我乐呵呵的笑着,伸手在他脸上摸了几把,神志不清的就要凑过去亲,忽有两根手指捏上我的下巴,将我固定在一寸外。 “你,你长的真好看。”我由衷的赞叹。 他松开手,眼睛里黑黢黢的,看不真切。我忽得抚上他的眉眼,叹息道:“只是,这眼睛虽好看,就是太寂寞了。” 他垂了眸子,脸色很暗,一手将我扯开,自顾转身。 我拽住他的袖子,同命相连的感叹,“我和你一样,也很寂寞,前几百年里,我呆在佛缘池里,现在好不容易幻出了个人形,又要忍辱负重的做丫鬟,伺候别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外面的天空里转悠转悠。” 一段光自他袖子间抽出,直砸向我的脑门,不消片刻,我只觉身子发软,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第二百一十章:乐哉四海 自从上次在院子大醉了一回,上尧君不知怎的体恤起下属的艰辛起来,隔日就假托着游历四方的幌子,将我带出去好好消遣了一圈。 四海八荒,六道轮回。其中令我最心向往之的是那个被称作人间的广袤土地,人来熙熙,其乐融融,堪称这世上最热闹的所在。 上尧君与我敛了真容,混坐在一堆酒肉喧嚣间,听人间的曲子,饮人间的混酒,呼吸人间的浊气。 事实证明,我的确不适合做神仙,但凡沾上了一丝凡尘浊气,便难以自拔,而上尧君依旧可以独善其身,从头至尾冷着张脸,深陷灯红酒绿中,却不为所动。 渐渐地,我有些佩服他了,佩服他能忍受得了寂寞,并从不越限。 平凡的日子里总需要些挑战才会有活着的激情。他越是不苟言笑,僵硬如傀儡,我就越是想让他变一变表情,拥有喜怒哀乐,后来,我为了逗他笑,去掏崖上的鸟蛋,不小心摔断的腿;再后来,为了让他生气,我轰塌了一座山,掀了山神的老巢……可他只是静静望着我,替我摆平所有后事,却唯独是淡淡的眉眼,毫无一丝的表情变换。 之后,他带我去了雾泽山,据说那是他的灵脉仙山。 他盘坐在山崖边,崖下是浩瀚云海,我跪坐在他身后,默默不言的赏尽四周美景。 “你说,世人为什么都想要做神仙呢?难道死亡真的会比永无休止的寂寞还要可怕吗?”我问道。 他拨了拨一根琴弦,迸裂的声音惊飞了休憩在崖壁的几只白鹤。 “因为但凡是求不得的,都认为是好的。”他淡淡答道。 我凑到他跟前,端端正正的跪坐好,讨好的笑问道:“那神尊有什么求不得的东西吗?” 他修长的五指在纵横的弦间压了一压,旋即离开,抬眸定定将我望着,“但凡有七情六欲,都不会无欲无求。” 我点颌思索了片刻,蛮有兴致的张口问道:“什么是情,什么是欲?” 他没有回答,眼底亦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空空荡荡的望着我。 我凑近他,在他唇边轻轻咬了一下,信心满满的扬起头,“未离说过,要是一个人去亲另一个人,这就是情,如果那个人控制不住的想要回应,这就是欲。我说得对吗?” 他依旧不言语,幻觉似的,漆黑的眸子里竟闪过了一簇火花。 “不早了,回去吧。”他抱着琴起身。 “神尊明明已经拿出了琴,怎么不弹了吗?”我问道。 他一翻掌,那张琴顿时不留痕迹的隐入袖中,“断了一根弦,再弹也是不圆满。” 我轻轻点头,想起了若没有那根断弦,我也不可能这么快修成人形逍遥快活,心下便暗暗拿定了报恩的主意。 据未离所说,南海鲛人族体态柔软,脊背处的那几根鱼筋更是世间至韧之物,是伏羲琴的绝佳搭配,当日我便远赴南海,准备讨回一根鲛人筋作琴弦,实现我报恩的第一步。 怎奈鲛人族个个嚣张跋扈,性子火爆,几言不合就开战,我难以抵抗,只好临乱绑了个鲛人族的小女孩,名唤玉华,据说是个公主。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敲晕了那个怒目横秋的女娃子,剥掉了她身上那一根玲珑剔透的筋。 可惜这根鲛人筋,在半路上被寸心抢走了,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这 根鲛人筋还是到了上尧君的手里,只不过个中缘由却和事实大相径庭,成了寸心跋山涉水,煞费苦心寻来的。 我笑笑,没有辩驳。倒不是因为真的害怕寸心私下里的威胁恐吓,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渐渐习惯了每日面对上尧君的冰块脸,生怕一步踏错被赶出去。 怎奈天不如人愿,鲛人族的首领很快便摸清了事实真相,领着卧伤不起的玉华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紫栖宫兴师问罪。情急之下寸心战战兢兢的将我供了出来,于是我被五花大绑押去了南海里。 南海底下的最深处建着一座死牢,海水腥臭,里面是形形色色的腐烂尸体与啃人皮肉的水怪。这时又恰逢上尧君远去昆仑山,去撑元始天尊的论坛体面,我觉得我必死无疑了,于是在海底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并咬死了几只臭血横流的海怪做陪葬。 我身上早已被数以万计的海怪咬得伤痕累累,强撑着仅剩的一丝微弱意识,在心底默默算了一遍又一遍,上尧君还有多长时间会来?上尧君是不是就只将我当成个生死无关的丫鬟? 有人轻轻托起了我的脸,两片微凉的柔软贴在我的唇间,气息交错的刹那,将一股股暖意洋洋的仙气注进我的肺腑之间。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比暗无天日的深海还要漆黑暗沉。 “我来了。” 他抱着我,削薄的唇线抿的紧直。我如饥似渴的凝视着他,那一眼,就如同当日瑶池里的那杯美酒,酥酥麻麻,无限的欢喜都淌进了我的血肉里。 我听未离说,后来他亲自拆了伏羲琴上的弦,又耗费了千年的功力将那根鲛人筋推入了玉华的脊背间。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怪罪过我,甚至连半个字眼都没提过。 这下好了,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我又欠下了一条条活生生的命。前恩未报,后债又来,我终日里良心不安,于是倾尽心思做了桌别出心裁的好菜,预备着道歉谢罪。 “这道菜叫做枝错鳝改,用紫苏枝叶裹着鳝鱼,在小火的油锅里慢慢炸上三次,别提有多酥脆了。”我嘻嘻的笑着,说着夹了一筷子鳝鱼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这道菜叫重新做仁,用松子仁裹着莲子碎,先在蒸笼里蒸个六分熟,再起锅淋上层厚厚的蜂蜜,后重新再蒸上一遍。”我偷偷瞄着他脸上的神情,又往碟子里丢了一块。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我一口气的介绍完,花一般灿烂的笑几乎要枯萎下去,他依旧不为所动,淡淡望了望碟子中已垒成小山状的食物,再面无表情的望上我。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决定效仿前例,再毫无尊严的哭求一番。 谁料我这双膝刚落了地,那厮就缓缓拿起了双红玉筷子,碾了一小口碟中的荷叶饼放进嘴里,喉间蠕动的一刹那,他唇边那一丝隐隐的笑意我看的很是分明。 浅浅的一丝笑,却如同寒冬已逝,花蕊相绽,我看得入迷。 “你的菜我已经吃了,自然晓得你的心意。你跪下来是又做了什么错事要来讨罚吗?”他淡淡道,语气里染上了丝小小的轻快。 我顿时如蒙大赦,利索的自地上站起身,满面谄笑的鞠了好几个躬。 “也把你这些别出心裁的菜去端给未离尝尝吧,为了给我报信,他可是失手打伤了好几个昆仑山的童子。”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日日没曾给过我好脸色的未离竟是那位暗中救我的牵线人。 【作者题外话】:求评论,怎么没有评论了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情欲 我果然就将那几盘别出心裁的菜带给了未离,当我兴冲冲的提着食盒去寻到他的时候,他正斜卧在院子里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边喝酒,地上已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酒壶。 近日来,他喝得是越发勤了,可我就是瞧不出他究竟是有什么值得浇愁的心事。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喜笑颜开的举起手里的食盒。 他淡淡望过来,眼尾若有若无的飞着一缕醉红,像漂浮在水上的胭脂。 我将饭菜摆出来,一一道了菜名,点了寓意,聚精会神的望着他,“谢谢你远去昆仑山给上尧君报信,要不我可能就死了。” 他盯着我,半躺的身子一跃而起,幻影般的贴着我的脸,他面色凝重了半晌,我垂眸望着那两扇雪花似的绒绒长睫,心中一吓,猛得跌摊下来。 他依旧面色不善的望着我,乌云密布的脸上却渐渐撕开了一道日光的豁口,随之而来的还有豪放狂荡的笑意。 我强自定了定神,两手撑在后背下,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他毫无形象的用手指捏了口菜,放进嘴里吧唧嚼了两下,就要再去捏第二下,指尖刚点进盘中的一刹那,又忽然收了回来,敛袖歪坐,笑沉沉的勾着唇,“我已经吃了你的菜,也接受了你的道谢,但我瞧着你这样的表情似乎并不是那么满意,怎么,要是还不高兴的,你不妨嫁给我,权当作你的谢礼。” 我一骨碌爬起身,照着他胸口就飞出毫不客气的一拳。他也不躲,满脸纨绔的望着我,像逗小猫似的,一个反掌推了我一把。 虽然上尧君医好了我身上的伤痕,但这内伤却还是要假以时日的慢养着,未离这一推,说重不重,偏偏此时我无招架之力,身子一栽,便满面苍白的蜷缩在地上。 他一愣,旋即有些慌神的几步过来,扶起我的身子,将我虚虚地环在怀里,“怎么样?七舞。” 我平生第一次望见他焦急心切的样子,实在难和往日里目空一切的他联系在一起,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他又愣了片刻,微微一呲牙,两手一悬,想要将我重重摔回地上,我紧紧扯住他的袖子,无赖的抿着笑。 “你不疼了?”他冷冷的问。 “刚才还疼,刚刚笑了之后,就不疼了。”我满面真诚。 他无奈叹了口气,一手穿过我腰身让我撑坐起来,复又捡了半壶酒捧在手心里,望着半空中簌簌飘落的纯白梨花。 “喂!”我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片刻,拾起根树枝勾了勾他的头发,悄声问:“都说是借酒浇愁,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他动了动手指,纠缠在他银发间的一截树枝立马碎成了空气间的浮末,却还是不发一言,只对着酒嘴饮了一大口。 我依旧很不死心的凑近他,沿着他的五官察言观色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遂低声问道:“什么是情?什么是欲?” 静了半晌后,他忽地回头来,眼神迷离,“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口气也染上了醉醺醺的酒气。 我白了白眼,自顾道:“我很喜欢这两个字,觉得它们的笔画很和谐,读起来的感觉也很美好。” 他望着我的目光越来越集中,眼神也越来越凝聚,带着醇香的气息直往我身上喷。 我揉了揉鼻子,正要推他,手刚贴近他的胸口,就被他牢牢一拽,翻身压在身下。 很是奇怪的感觉,每次和上尧君距离靠近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的心跳加快,头脑发热,而我现在与未离身子紧挨着身子,却连一点类似的感觉都没有。 他无比温柔的捧起我的脸,眼神中交错着迷离慌乱,慢慢靠近我的唇,又在距离半寸之外忘情的唤了句,“寸心。” 说时迟,那时快,借着他轻咬这两字出来的瞬间,我猛地一掌卸过去,顿将他连人带魂的打了下去。 他怔怔躺着,没有反抗,也没有动弹,两眼半睁不睁的望着天。 我走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激道:“遇到喜欢的人就要去努力争取,你这样的畏首畏尾,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他还是没有动,眼睛里却慢慢笼出了一层雾气蒙蒙的灰暗,唇角一斜,笑得分外清冷。 “不可能的,我和她之间,永远不可能的。”话尾时,我看到他的眼角渗出了两颗晶莹的泪滴,那么苍凉,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他说话得声音那么轻,被风轻轻一吹,好像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未离。”他虽然说得含糊,但其中定是有什么难以相告的隐情,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低低唤了声他的名字。 他轻轻笑了,涣散的目光转向我的脸,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深藏在心里的某处柔软,连眸子间的冷酷都融化成了盈盈的春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的与她有几分相似?” 我慢慢抚上自己的脸,理解到他口中的这个‘她’说得正是寸心,这可能也就是他刚刚酒后乱性将我错认成寸心的原因。 一来数天,我天天在上尧君与玄鹤跟前旁敲侧击,也没问出未离那一桩独相思的因缘。 这日,我拿着上尧君从元始天尊那里带来的仙露,准备去给暖儿好好浇一回水,刚到瑶池与暖儿逗了几句笑话,就有一个极其面生的小仙娥慌里慌张的跑回来,将手中拿着的一个白玉罐塞给我。 “这,这是,是未离上神给你喝的。”小仙娥紧张的面红耳赤。 我拆开大红布塞着的酒封,顿时醇香扑鼻,闻味道,正是上尧君曾经饮过的松酒。 那日醉酒之后,这段日子来我从未见过未离,今日他命人冷不丁的送来一坛酒,着实令我惶恐疑惑。 不等我问话,小仙娥便快着步子跑开了。 告别了暖儿,我喜滋滋的抱着一坛酒,寻了个无人的偏僻角落,对着一干花木鸟兽,左敬一杯,右敬一杯,一口口的将坛中酒灌了个见底。 我拍拍身上的草叶子,提步晃悠悠的往回走,刚走了没几步,只觉一记手刀自背后劈来,深厚的仙力一过体,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的倒腾起来。 再次一睁眼,就已经身置一个黑漆马虎的山洞里。 我揉了揉被砍得酸疼的后脑勺,脑子里依然是酒气重重,环顾四周,套上鞋子,慢悠悠的下床,刚走了没几步,周遭一波波的妖气便暗卷袭来。我警目巡视,只见长满苔藓的洞壁上缓缓幻出了个四个人形,一瘦一胖,一高一矮,看样子像是在这山里修行的精怪,皆搓着手色迷迷的向我步步围来。 “小美人,你终于醒了,来陪陪我们哥几个吧。” “你长得可真水灵,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一张脸。” …… 除了那几句污言秽语,其他那几句很符合实际的夸赞我还是很受用。 自以为在上尧君眼皮下转悠了百年余,以我现在的能力对付这几个不足为患的小喽啰还是绰绰有余,只恨我如今在南海底受的内伤未愈,当败下阵来,被左掰右扯的抬到土床上去的时候,我着实是慌乱了。 【作者题外话】:原来还是有人喜欢我写的故事,好开心哦,等我这几天考试完了之后,回到家我一定加更。今天我在的这里下大雪了,你们那里下雪了吗? 第二百一十二章:那年故人 我别无他法,只能在被摔向床上的刹那,重新幻回了莲花原形。 四个精怪顿时停下了解裤腰带的动作,面面相觑的对望了半晌,才伸出手拨动了几下我的花瓣。 只觉得头顶一阵揪疼,顿觉头顶的花瓣被拽下了一大把。 也不知道未离给我送来的究竟是什么酒,过了这么久的时辰,这酒非但没有醒,反而越发沉燥的慌,像是在心里窝了一团烈火。 慢慢地,我眼前有些虚晃,越发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就连身前那几个丑陋不堪的精怪也看得越发顺眼。 我的法术尚浅,又逢心神紊乱,变化之术难以长久,不多时就重新幻回了原行。当几双游离的手撕开我身上的一大片衣裳,我还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应时,我忽地意识到那坛酒里该是放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譬如能使人阴阳交欢,共赴云雨的春药。 而我居然会下意识的信任未离,相信他不会使这样的阴险手段。 那么,究竟是谁呢? 那几个精怪在我身上肆虐,我毫无反抗的力气,更无招架的心,只能在身体的欲望和精神的抗拒间生死不如。 那一袭青绿如缕无息的风,来的恰是时候,只听得几声惨叫,所有盘踞在我身上的淫贼应声而倒,旋即屁滚尿流的跑散。 他抱起我,将身上的外袍披在我的身上,衣服上还染着淡淡的桂花香。 我不由自主的攀附上他的脖子,两只胳膊如游动的水蛇,不安分的在他颈间游走。 “救救我,救救我,我好热啊。”我在他耳边喘着粗气。 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一僵,再转目过来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慌乱。 我一只手穿过他胸前的衣裳,越近那一片滚烫如焰的胸膛上,沿着细密的肌理结构缓缓下移,他愣了片刻,迅捷抓住了我一双快要探到他下身的手,对着我火燎般烧烫的小脸轻轻吹了口气,如初春柳丝般柔细的碧绿色气体直奔向我的脑门,醍醐灌顶般,顿时让我神智清明。 我望着他,又望了望身上被撕得条条缕缕的衣服,脑中回荡着方才我情难自禁的淫媚样子。顿时如被雷劈,一个鱼跃,自他怀里跳出来,立马箭一般的跑了出去。 浑浑噩噩跑了许久,隐隐看到前边有一潭湖水,头脑一热,想也没想我便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在水下蛰伏了许久,我才战战兢兢的探出半个头,偷偷将岸上的东西瞄了个遍,却没发现那一袭绿色的身影,顿时如释重负,拍着水花在湖里游了一圈,正准备上岸,一抬头,尾光很不凑巧的碰上那双含笑的眼睛。 我正要躲,他勾了勾手指,一股力道顿时将我从湖中带出来。我大叫一声,顿时颇为狼狈的跌落在他脚下。 一时间,我又是感激他在山洞中的出手相救,又是羞恼我对他那一番毫无廉耻的勾引,又是心虚此时他寻来的目的,许多心理一股脑的爆出来,我决定乖乖躺在地上,装死尸。 “来,你的衣服破了,我的外袍也被你打湿了,快点把这个换上吧。”他的声音像是风和日丽的晴空下一滴滴飞溅的露珠,一一在我耳边炸裂,带着满满的善意,毫无一丝丑恶。 我抬起头,望见他唇角的笑,心里不自觉也变的很暖。 他朝我伸出手,我缓缓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他紧紧一握,将我拉起来,旋即抖开手中的女子裙装,不甚精通的照着我的身形一比划,使了法术直接套到了我的身上。 我伸开胳膊看了看,很是满意,遂理着头发笑问道:“你这身衣裳是哪来的?” “这是衬你在这湖里游的欢,跑去人间买的。”他有意望了望身后的湖,温润如玉的弯弯眉眼里徒增了一分深笑。 我顿时有些无地自容,以为他是故意嘲弄我二话不说抛下了救命恩人,独自一人在湖里快活。忙强忍羞愧打着圆场,“对了,谢谢你在山洞里出手相救,还有,我对你做的那些事,其实…其实是……”,越哼声音越小,连我都被蒙在鼓里的人,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全面的解释。 他笑了笑,温声道:“你是被人下了药,是吗?” 我抬起头,睁大眼睛,奋力点了点头。 “这药的名字叫做合欢仙散,是九重天上的禁药,轻则就像你方才那样,重则神识迷乱,依你方才的表现来看,可见下药的人并不想杀害你,你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中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人影,但难以肯定。 “反正我还活得好好的,又没失去什么东西,还在这湖里好好耍了几圈,这么好的风景,干嘛想那些烦心事呢?”我甩了甩头,暗暗压下心里那个疯狂的想法。 他有些意外的望着我,旋即朗声几笑,似赞似羡的指了指我,“你倒是豁达的很哪。” 我接着他的笑声也大笑了几下,问道:“你刚刚说这身衣裳是在人间买的,那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和人间离的这么近,你又是什么人?” 他朝我抱了抱拳,“在下只是四处游历的散仙,名字粗陋,不值一提。” 我瞧着他并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不好多问,但第一眼,我已经认出他就是当年蟠桃宴上那个甩我半杯酒喝的人,能被天后请去蟠桃会,定然不是这四海的泛泛之辈,只怕是大有老头。 只是不晓得他是不是还记得瑶池里那一朵金光红莲。 我收回神思,毫不芥蒂的笑了两声,豪气道:“走吧,我请你去人间喝酒看戏。” 那日正逢人间的元宵节,我们二人说说笑笑,从街头玩到巷尾。他虽周身仙气汹涌,容貌绝世,但为人温润如玉,超脱聪慧,不同于上尧君对世间万物的冷漠淡然,也不同于未离待人接物时的意气高傲。他就像是一汪随圆就方的水,既有仙人的高高在上,又有凡人的生活味道,难免会让人心生亲近。 临了,我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的名字,“凤七舞。” 他笑着点点头,将手中的六面花灯递到我的手里,“记下了。” 我依旧不死心,眯了眯眼,抛出个狡猾的目光,再次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拂着袖子,微风一过,将他的衣裳吹的绿波乍起。 他神秘兮兮的朝我摆了摆手,我知趣的靠近,他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的名字啊,叫做四青。” 我会意一笑,默默点头。 【作者题外话】:今天冷死了,明天要考试计算机了,哎呀呀,好可怕啊,平常上课就没有怎么听过。另外在之后的章节中,在前一卷挂了的子南神君还会在这一世出现哦。 第二百一十三章:惩治黑心女 回到九重天之后,我在紫栖宫里里外外找了一周,也没看到半个未离的影子。当下心中的疑团就更拿捏的准了些,一气之下直奔了百花宫。 寸心正坐在园子里喝茶,与身旁一个容貌青涩的女子有说有笑。 我气冲冲的跑过去,一拳头狠狠砸在了桌沿上,低吼道:“你可真是卑鄙无耻。” 寸心脸色一白,又瞬间恢复如常,气定神闲的抬起头,与生俱来的骄傲目光在我周身巡视了一遍,似乎对我如此震怒的样子很是满意,慢悠悠的笑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笑了,想也没想就拿起石桌上的一杯茶泼在她脸上,淅沥沥的茶水混着几片零星的叶片顺着她额前的发梢淌下来,显得狼狈不堪。 她怕是从没意识到我会如此胆大包天,僵愣了一会,眼圈忽的红了,才抽出帕子颤巍巍的拭几下脸上的水珠。 一直坐在旁侧的那个女子稍稍收拢了因吃惊而微微张大的嘴巴,忙起身挡在寸心面前,疾言厉色的质问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怎么能不问青红皂白的就打人呢!” 我的视线自她身上晃悠了一圈,最终似笑不笑的停在她的脸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百花仙子的女儿,花衡上仙吧。” 显然我猜对了,她皱了皱眉,挺直胸脯,像是忽然有了底气似的,“没错,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快点给我姐姐赔礼道歉,兴许还能饶了你。” 我一声嗤笑,显然没有将百花宫的地位放在眼里。 花衡恼羞成怒,指尖正正指在我的鼻尖。 我一把将她推开,顺手捉住寸心皓白纤细的手腕一丝丝握紧,转头道:“那好,我就让你看看你姐姐这张美丽的外表下究竟是有多丑陋的一颗心。” “你说什么?”花衡显然也相信我的愤怒有根可循,有些吃惊的望着寸心。 我一把将寸心从石凳上提起来,恶狠狠的盯着她的脸,一字比一字深沉的问:“在瑶池边,那坛松酒是你给我的,而且那坛酒里,放了合欢仙散,你还将我扔下界,找了几个山精魅怪,就是想让我贞洁不保,是吗?” 寸心的身子连同她楚楚可怜的表情,微震了一下。 “那么,我告诉你,我好的很,你的如意算盘,全落空了。”我咬着牙微笑。 花衡想必对这种天宫的禁药有所耳闻,脸色一白一红的前来劝说我,“你怕是弄错了,姐姐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拿这种东西来害人。” 我冷冷笑了,盯着寸心那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那里面,除了事情败露的恐惧,还有对我死里逃生的遗憾怨恨,却唯独,看不到悔改。 寸心眼神飘忽,一字字颤抖的从唇缝中挤出来,还是在无畏挣扎,“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眯了眯眼,一把将她摔在地下,花衡跑过去,轻轻搀着她的身子。 “未离向来倨傲,这九重天上几乎没有他的什么朋友,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假借他的名义给我送酒,且那酒还是紫栖宫从不外送的松酒,除了他一直默默深爱的你,还有谁,有这个机会!” 说到最后,我已经咬牙切齿,不仅仅是因为她如此卑鄙无耻的暗害我,更是因为未离看错了人。 她双手撑在地上,借着花衡的扶力才能勉强稳当,眸子里血丝乍起,一动不动的盯着我,震惊,厌恶,无助,不知是因为我将事实赤裸裸的摆在她的面前,没给她一点反抗的余地,还是因为我知道了未离对她深埋心中的爱意。 “今日看在未离的面子上,我不会追究这件事,不管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如此处心积虑的害我,我都不会任你欺凌。”我慢哼一声冷气,“多行不义,必自毙。” …… 满腹忧愁的回到了紫栖宫,一进宫门,就看到未离正在院子里晃悠。 我提起脚步,越跑越快,直接扑在他的怀里。所有的后怕委屈,还有替他的难过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他虚挂的两手缓缓扬起,拢住了我的肩膀,常日里跋扈的语气竟一时间柔和下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悄悄掩下眼角的几滴泪痕,自他怀里起身,抬头强笑道:“没有,我能发生什么事呢?” 之所以不说出来寸心的那一副蛇蝎心肠,不是因为我害怕,只是我不忍心让未离知道深藏心底的美好也有那么不堪入目的丑陋一面。 他皱眉成川,目光深深凝聚在我的脸上,虽面色和睦,但眼里却猛增了些拷问的威胁,半晌才沉沉应道:“嗯?” 我扬起嘴角,咧出两排牙,嘻嘻的笑着,暗暗转了话头,“对了,上尧君呢?你们这两天去哪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们?” “前些日子丹凤山的凤后传出孕信,当年凤族先祖曾在女娲娘娘座下修行,我虽半道拜了上尧君这个师父,但毕竟也是在女娲娘娘的华胥国待过些日子,自然与凤族人有些情分,师父正好与凤族老祖是旧时,我们就顺道去拜访了。” “凤后?”我沉吟。思绪飘忽间,脑海中渐渐回忆起了当年长在佛缘池时见到的那个眉目英气却浑身是血的女上神。 “怎么了?” 我忽地回了神,“没什么,说起来,我和这凤后还有一面之缘呢。” 未离来了兴趣,打量着我,问道:“此话怎讲?” “当年我还是佛缘池里一朵初开心智的红莲,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领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美貌女子去拜求过佛祖,听她们言语间的话,应该就是凤后与凤族老祖无疑。” 听了我的话,未离并没有什么惊讶疑惑的神情,仿佛早就心知肚明似的,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敲了敲他的肩膀,笑道:“等会一起喝酒。” 他眉梢边飞着笑意,志同道合的点了点头。 殿中。上尧君端坐在锦蒲上,一只手肘撑在面前的矮檀方桌上,一只手正拿着卷泛黄的书,随意的翻着。 我象征性的扣了几下门框,他匆匆扫我一眼,视线又落回到书页里的字里行间。 “神尊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悄悄走进去,尽量离他远一些,因为那种近距离时产生的心慌实在令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难为情。 等了好一阵子,他像是才注意到我似的,放下手中的书,正了正身子,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靠近些。 我悄悄滚下了喉间的一口唾沫,慢腾腾地挪上前。 【作者题外话】:今天更的有点完了,值得高兴的事,我所有的考试都已经完了,明天回家之后就可以加快速度写了。 送大家两句话。白茶清欢无别年,我在等风也等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落梅宫 我挨着桌沿停下来,忐忑不安的交握着两手。 上尧君稍稍抬了目光,幻觉似的,唇畔稍稍一弯,眸子里有一瞬的星河乍泄。 我心跳似乎停了停,怔怔望着他脸上溢出的那丝笑,更觉得身心煎熬。 见到我这般局促不安,如过街老鼠的样子,他笑得又深了些,眼角微弯,眉梢似暖。 “上尧君,我可是又做了什么错事,竟然值得您来亲自教训我。”我两腿打着寒战,说话时舌头卷了再卷。 “我曾带你去人间游历了一番,你似乎对人间那些木制的雕刻小玩意儿很感兴趣。前两天我与未离恰巧路过,就顺道给你带了些东西,也省的你无所事事,整日给小玄添倒忙。”他淡淡道,真是很少说这般长的一句话。 我在他平稳的话音里晃着神,良久才笑嘻嘻的道谢。 他轻轻一甩袖子,袖云飞舞的刹那,在我面前的一片空地里顿时罗列了七八根蟒蛇粗细的树干。 我哭笑不得,回头望着他,不明何意。 他缓缓起身,绕过檀桌,停在我身边,一一指过平躺在地下的木头,这个是绿檀木,那个暗褐色的是铁梨木,这个是胭脂木,沉香木,那个是黄杨木,还有那个……“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老朽木头,皱着脸欢笑道:“上尧君?这是要让我学雕刻木头的手艺吗?” 他微微颔首,模样确定。 好好的神仙不做,逍遥的日子不过,非要学什么技艺傍身。我顿觉造化弄人,可恨又不敢在口头上辩驳辩驳,只得笑兮兮的称颂了一遍上尧君的用心良苦。 “五日后,我来检验你的成果。”话罢,他便揽着袖子走开了。 我照着他的背景搔首弄拳,左勾一个拳头,又踹一个旋踢,正发着暗火,谁料他冷不丁的回了个头,我手忙脚乱的收回身上各处的夸张动作,奴颜婢膝的笑,“运动一下,运动一下。” 他转回头,门外日光如缕,碎金般的光华流转在那一方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流转在唇边微微弯出的弧度里。 我望着他的背影出身,直到那一道邤长的背影被尽头的日光吞噬掉,才收回目光,两手不自觉的捧上脸,才发觉滚烫一片。 …… 离上尧君口中检验成果的日子只剩了一天,只怪我心不灵,手也不巧,脑子还特笨,只能将一截木头勉强雕出个样子,至于打磨,光面,上料这样的技术活,任凭我如何绞尽脑汁也还是毫无成就。 既然咱不是那块材料,就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及时行乐吧。 在最后一天的期限,我约未离喝了半天酒,其余的半天挨个在九重天溜达了个遍。 落梅宫离紫栖宫不远,我每每路过,都是一派宫门紧闭的萧索景象,今日看来却大不一样,不但宫门一览无余的敞开,自外望去,还开着一院子如火似血的红梅,生机勃勃。 点点飞花间,暗香浮滚。 听未离说,这个宫里,葬送着一段无终无止的爱情。 我还曾问过未离,既然是无终无止,又何谈的上葬送呢,说白了葬送就是一种尽抛前尘的终止。 未离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垂了良久的眸子。那是第一次,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类似于同情的痛惜神色。 我猫着腰挪到宫门前,扒着门框往里瞅,但见红梅虽然开得灼灼热烈,除了偶尔清风卷起落花的沙沙声,并无一丝杂声,两相比对,反而更显得这成片的宫殿冷清难言。 我壮着胆子走进去,在梅林中穿行了许久,也没看到一星半点的影子,遂胆子更大了一些,边走边在簌簌飞落的红梅间旋转欢笑,还折了几枝红梅,撷了几朵别在发间。 正自得其乐间,脚下跳跃的步子疏忽一绊,我身子一个不稳,大叫着栽到前方空地上。 只觉得跌在了一团软和和的东西上面,身子没有想象中的疼,抬眸一瞅,正看到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眉头紧皱,脸颊酡红,平稳的呼吸间,滔天的酒气一进一出。 我忙不迭的站起来,察望着他,只见他一袭锦白缎衣,黑发如瀑,毫无修饰的垂落下来。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一层厚厚的落花里,像一片寂寞,寂静的雪。 我踢了踢他的脚,他没有反应,除了那连睡着都舒展不开的眉头,和一身的酒气,就像是一个死物。 我蹲下身,轻轻拨开覆在他脸上的头发,好能日后辨认这究竟是哪一路的仙家,正要收回手的一刹那,却被反转过来的大力猛然一握,那双瘦而修长的手紧紧扣上我的手,带着坚如磐石的力道,我挣了几次都纹丝不动。 我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在他脑袋边。 他缓缓吐了几个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好像是‘我会救你。’ 我撑着身子压下来,耳朵贴在他的唇边,问道:“你说什么?” 等了好一会,他又梦呓似的轻吟道:“我会救你,桃华。” 我直起上半身,望着满眼外的红梅喃喃低语,“桃华?桃花夭夭,灼灼其华。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我望着他的脸端详了一阵,幽幽叹了几口气,“你是在想你的心上人是吗?” 也不知他是睡得深,还是醉得深,总之没有醒,只是牢牢攥着我的手,直攥得两人手心里都淌出了汗,也没有松开。 我亦是迷迷糊糊的睡着,唤醒我的是天后的贴身侍女,云同,她说天后娘娘要召见我。 我站起身,如梦初醒,似真似幻的将梅林瞅了一圈,也没看到半点白衣胜雪的影子,又急急忙忙问了云同,她也表示只在这梅林里见到我一个人,并无其他。我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若不是被那人一直握着不撒的手还尚留着红痕,我怕是以为方才那一幕是自己的春秋大梦。 我跟在云同身后走,临出宫门前,再三回首,可除了眼前那一片红霞冉冉的梅花,除了风声,除了一片连绵辉煌的萧索宫殿,什么都没有。 …… 除了在当年的蟠桃宴上远远看了天后几眼,我几乎从未与这位以贤德著名四海的天后娘娘有过何种交集。今日她如此突然的召见我,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自然是由于寸心的恶人先告状,指不定将我编排的怎样臭行昭著,此行该是步步惊心。 【作者题外话】:今天晚上终于要回家了,好开心啊哇哇哇。 天气什么时候能出个大太阳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天后的惩罚 七弯八绕,两条腿都快要走断,才到了天后娘娘的休憩小殿。 一进殿门,香雾袅袅间,却不见半个人影。云同自顾匆匆离去,仿佛是从没我这个人一般,任凭我如何呼叫也不回应,实在令人生疑。 若说在方才来的路上我对天后娘娘的心思摸得十有八九,那么现在委实是糊涂的很。我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左猜右想,等待着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也不知是站得时间过长,还是大殿里的熏香闻着太过心旷神怡,我全身酸软难耐,便随便找了张椅子,寻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睡眼惺忪间,依稀可见一尾雍容华贵的凤袍。 我慢慢瞪大眼,望着那张越凑越近的脸,越来越清晰的轮廓跃然于眼底,像是一朵凌驾于百花之上的国色牡丹,鲜妍中端庄更甚,和善间威严并生,明明是带着笑意的眉眼,却生生将我震慑的难以对视。我很想站起来,暗暗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却不知怎的,就像是被人抽筋剥骨了一般,从头到脚都是软绵绵的,凭我急出了一身的汗,还是依旧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的歪坐着。 天后娘娘垂眸望着我,那眼神居高临下,有俯瞰众生的优渥,也有慈爱庄重。她稍稍俯了俯身子,扬起手中的帕子,替我轻轻勾掉额头上的汗水,“你可知你错在了哪里?”明是质疑,语气却是异常和缓,倒像是一位慈母在淳淳善诱不懂事的孩子。 我看着她微微含笑的眼睛,不紧不慢的动作,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渐渐跳动的平稳,然而我张了张口,喉咙干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依旧笑着,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大方得体,完全消泯了我的警惕不安。 “云同,本宫累了。”她说着转身离去。 我望着天后娘娘渐远的背影,心中更是万分不解。难道召我来此的意图就是为了给我擦把汗?让我白白担惊受怕一回? 待到那一袭凤袍在视野外消失不见,云同清脆嘹亮的声音开始在大殿中贯穿,“凤七舞见天后不拜,不礼,是为不尊,目无法纪,特令在长信殿外跪五个时辰,以儆效尤。” 适才还对天后娘娘产生的崇敬之情顿时一落千丈,原来她还是要不分青红皂白的给我安一个罪名,还是要为寸心对我的记恨讨一个说法。未离说得不错,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可言,不过是权力血缘,环环相护罢了。 方才一路走来的时候,长信宫外的日头正好,再次一出来,却是日光正毒,炙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跪在殿门外,摇头苦笑,感受着斑斑点点的光点强烈的打在我的周身,穿破衣物,透进肌肤里的灼热。 “仙姬,暂且忍一忍罢。”云同用袖子遮着头顶的太阳光,好言劝慰道。 我不言,静静跪着。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终是走了。 “还想请教仙姬,长信宫里熏的是什么香,味道很是特别。”我照着她的背影,朗声询问道。 云同的步子一顿,片刻沉默后,回道:“只是一般助眠安神的熏香。”语罢,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步子比之前加快了许多。 我跪在毒日头之下,身子被晒得火热,一颗心却是冰凉。我的所作所为明明是伸张正义,只因为对方是视人命为草芥,自私自利的天族皇室,只凭寸心的一面之词,我就该承受所有的后果。 为什么?是因为我出身卑微,就要注定我心目中所认定的正义都要被血统高贵的人踩在脚底吗? 渐渐地,我双眼变得模糊,薄薄的一层雾气掉落,有两滴泪挂在眼角,成行落下。 “现在知道得罪我的下场了吧。”轻蔑而嘲讽的一抹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分外刺耳,更分外刺激我的意识。 我抬起头,对上寸心那张明艳如花的笑脸,就像是一根荆棘,把我那追求的所谓善恶刺得血淋淋。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她将手中的帕子重重甩在我的脸上,将我上下打量了几眼,得意而鄙夷,“瞧瞧你,你还拿什么跟我耀武扬威。” 我垂下头,缓缓抬起手去拿滑落在地下的那方帕子,指尖刚触到丝绸的一角,那一只绣鞋便猝不及防的狠压了下来,将我的手重重踩在脚底,碾了几下。 我忍着血肉相磨的强烈痛感,倔强的抬起头。 她丝毫没有要移开脚的意思,垂眸望着我,唇边漾着浅笑,高贵而优雅的身姿里,处处都是对我的不屑一顾。 “我母亲是当今天君的亲姐姐,为了救天君才红颜早逝,放眼这整个九重天上,就算是天君的嫡亲血脉,还不是都要敬我三分。就凭你一朵小小的莲花精,就算是在佛祖跟前呆过又如何?天后还是会为我出头,按照我的意思来好好的惩治你。”她一字一句,仿佛都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那么骄傲乖张,只有从小被人过分宠溺才会养出这样不可一世的性格。 而我,在这四海,八荒,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同生共死的朋友,真的是孑然一身。 她移开脚,我手背上早已是一片肿胀的青紫。 “我告诉你,我对上尧君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你一个半道杀出来的小喽啰,别以为上尧君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妄想鸠占鹊巢了。我就跟你挑明了来说,不要再妄想用你那区区几分姿色去勾引上尧君,凭你,你半点都不配。” 这一字字的挖苦,句句不离上尧君,仿佛一道划开天际的银河,将我与上尧君之间无限个可能就此阻隔在河的两岸,他和寸心一样,都站在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区区几百年的岁月里,上尧这个名字会成为扎根在我心底的软肋,正是因为我的卑微弱小,每每他的名字在别人口中响起,我都会变得无助仓皇。 因为,我是真的配不上他。 我深埋在心底的喜欢,只是一种默默萌生的奢望。 【作者题外话】:回家有点事,所以两天没更新,对不起各位读者宝宝啦,从明天开始,每天会加速更新,今天好累咧,睡觉啦,晚安。 第二百一十六章:情到浓时 寸心双膝一弯,跪落于我身前,适才的跋扈一下子荡然无存,梨花带雨的哭求着。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惹得天后娘娘发了怒,非要惩治你的过错。你不要骂我,我马上就去找天后娘娘求情。” 我正讶异对她的态度转变,直到瞅见正前方那席将近跟前的玄影。 从上尧君那个角度看过来,这下我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咄咄相逼的小人嫌疑了。既然如此,索性也就不洗罢。 我怒极反笑,扬起手,一声响亮的耳光在寸心脸蛋上响起。寸心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在上尧君面前我会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上尧君亦是没料到的样子,连落地的步子都缓了不少。 寸心捂着脸,怒气冲冲的瞪着我,眼睛里是无法泯灭的怨恨,却不发作,只是抹着泪。 上尧君停在我们中间,正好为寸心提供了一个卖弄善良的好时机。 她拉着上尧君垂落的袖边,抬起泪渍遍布的脸,楚楚哭泣,“上尧君,你来帮我劝劝七舞妹妹吧,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她受罚的。” 我冷笑,十片指甲都嵌进了血肉里。 上尧君朝寸心伸出手,脸上表情淡淡的,从始至终都未看我一眼。寸心受宠若惊,眼风有意扫过我的瞬间,尽是得意猖狂。 我亲眼看着那双莹如脂玉的纤纤玉手放进那修长如竹,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力,然后严丝合缝的交握在一起,他微微一用力,寸心便被他轻而易举的带起,面带暖红的松松依偎在他胸膛前。 真是格外刺目的场景,比这炙热的太阳光线还要刺目千万倍。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双手再一次向我伸过来,还伴随着淡淡的,却能令人安心的声音,“起来。” 我下意识的仰头,看见他自然而然的推开寸心,正对着我,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眉目清冷,却一下子将我全身烧得灼热。 眼角有泪滑落,眼眶里似涨进了无数股寒冬的温泉。 不知愣了多久,我始终没有伸出手,目光深深沉浸在他如墨的眸子间。他提起步子,向我靠近,大手将我快速的一捞,我便被裹在他的怀里。 “上尧君……“寸心的声音低低的嘟囔着,带着无限委屈。 “这是我宫里的人,是对是错,都得我来教育,旁人半分也管不着。”他拥着我,背对着寸心,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寒气。 他乘着云,一手揽过我腰间,虚抱着我。一路上穿山过海,越过了许多风光,我微微扬着头,两眼里被盛得满满的,都是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一直看着我干什么,你应该多关注下周围的环境,要不我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明是一句缓解气氛的调笑,他的语气却十分规整平稳。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再配上一向波澜不惊的神情,莫名有几分滑稽,我很是配合的扑哧一笑。 “刚刚你也看到了,我可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反而心狠手辣的很,一点亏也不肯吃,不晓得有没有买家肯要我这样的恶人。” 他唇角很是明显的弯了弯,有浅浅的笑染进眼睛里。 “我都知道,谁对谁错,谁真谁假,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相信自己的心。” 这短短的一句掷地有声,重重敲在我心底,我如饥似渴的望着他,再也移不开目光,动容,激动,欣喜若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眼前这个总是能以只言片语给予我感动,让我不知所措的男人。 他到底是相信我的,只这一个转折,我的心情已经好到了天上。 最后,他问我想去哪里,我脱口便出,雾泽山。 不知不觉间,这个隐秘的地方似乎成了我和他之间最暧昧的所在。 上次来时,这边的一处山崖还是光秃秃的一片,如今放目处却是繁花开遍。 我穿梭在花海中,追逐蝴蝶,跳跃欢笑,上尧君就站在不远的岸边,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宁静祥和,不见往日的肃冷。 我摘了许多颜色各异的花朵,扯了藤条,几下完工,编了个缀满花串的花环,然后猫着腰,悄悄移到他身后,壮着胆子,将花环戴到他头上。 他回了头,目光冷冷的,还带着些不悦,威胁,杀气。 怎奈这一身黑黢,太过冷清的脸上又顶了个色彩明快的花环,实在怪异,难免招笑。 我控制不住的笑起来,弯腰捧着腹,恨不得将他这副模样原封不动的保留进记忆里。 他拿下头顶的花环,垂眸看了看,紧皱眉头,一脸的风雨欲来。 我止了笑,垂头玩弄着手里的几朵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余光偷偷一瞄,见那截宽大的袖子急然一扇,裹着劲风袭来,真真是十足的架势。我正担忧头顶上是不是要迎来一拳暴击,等了半晌,却只感觉到一声小小的摩擦,顿时有花香四溢。 我抬头,两手小心翼翼的摸到头顶,那串花环已经被他重新戴回了我的头上。 他弹出食指,在我额头上敲了两下,语气威严,“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我快速摸上额头,他指间尚存的余温似乎透过这短暂的触觉,直传到我的肌肤里。我偷偷望向他,脸上莫名一阵燥热。 “我胆子很小,特别是在神君面前,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小。”我傻傻笑着,用手比划个绿豆的大小。 他轻轻扬了下眉,似乎是不信,自顾转身,便朝着花海里的一条小径走去。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我以为是自己言谈过于放肆,不甚惹恼了他,遂急急忙忙的追过去,胳膊一伸,捞上他的衣裳。谁料他身子一停,我踩急的脚步难回,重心不稳的撞上前,正与他滚进花丛里。 迷迷糊糊翻滚了好几圈,我再一睁眼,发现双手正牢牢拽着他胸前的衣裳,整个人紧压在他的身上,周身的肌肤隔着层薄薄的衣物相贴,甚至能模糊的感觉到彼此身体的大致轮廓,轻轻的一下摩擦,就能燃出一簇火花。 他盯着我,眸子里阴沉难定,似乎有正在苏醒的一团亮光,却又一瞬寂灭。 “你身上有苏眠香的味道,天后召你去是为了给你个教训,你与寸心究竟有什么过节?”他显得异常镇静,甚至还能面色无常。 不知怎的,寸心的那句‘不要妄想用你那区区几分姿色去勾引上尧君,凭你,你半点都不配’如段噩梦的回声,忽然缠绕进我的脑海里。 我就是要用这区区的几分姿色将血统高贵的你碾进尘土里,你口口声声的不配,你也望尘莫及。 也不知是一时急火攻心,只想着要证明自己,将所有的轻蔑嘲笑踩在脚底,还是内心深处一直在汹涌着的本能爱意,我头脑发懵,对准那两片薄薄的唇便吻了下去,柔软相触的刹那,我身子没由得几下颤栗。 从各个地方学来的男女闺房技巧一瞬间在大脑中成了灰白一片,我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身子火热,胡乱的啃咬深入,等到那一条不属于我的柔软游舌探进我唇齿间,与我的相互交缠之时,我整个人已在他的掌控中,被一点点地蚕食。 我被吻得喘不上来气,渐渐慌了。 他大手在地面上一撑,将我反压在身下。 眼外乱花拂动,随着他的动作,我的目光开始晕眩,倒映在眼底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颠倒。 【作者题外话】:发糖了发糖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吸血恶魔 而我却渐渐慌了,身体僵硬,神思混乱。 他恰如其分的停下了动作,直起身子,一膝拱起,松松垮垮的坐在花丛里,脸色阴暗,双眸间仍燃着几点迷离的欲火。 我六神无主的平躺着,鼻尖有浓重的花香萦绕,似乎也遮盖不住空气间冷凝的氛围。 良久,他才转回头,沉静如水的双眼底倒映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这就是欲,你很怕,是吗?” 我点点头,想了一想,又快速摇摇头。我身体本能的抗拒与上尧君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但我的心却很渴望,渴望爱与被爱。 他站起身,视线越过我,望进远方繁花里,道:“你在此好生歇歇罢。”言罢就要离开。 我腾的一下直起半个身子,朝他的背影扬起手,正要叫住他,近到唇边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方才那一场即将成真的旖旎春梦,他或许半分在意也无,所以才能如此潇洒的抛下我离开,但我却不一样,他不但能轻而易举的点燃我的身体,还能易如反掌的俘获我的心。我是该静一静,认清取舍,为自己的姻缘图个长情。 我独自一人在花海间相坐许久,将往事历历翻过,终于第一次认清了我待上尧君的情意有几斤几两,而我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喜欢上一个人,还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 对于情爱,我从不是扭捏躲藏之人,爱便爱,不爱便不爱,当下正意气风发的决定去找上尧君表白。 从雾泽山出来,腾云时偶见下界万千灯火,车马如龙,一派节庆喜乐,掐指一算,才记起今日正是我与四青的五年之约。 五年弹指,又是人间的元宵佳节。下了界后,我依着上次在街头约定好的地点,一到此处,几个戴着动物面具的人就围住我,脚步踩着敲出的鼓点,边颇有秩序的转着圈,边跳着欢快简单的动作。 周遭一群人拍手叫好,我亦被他们的热情所感染,接过人群中递来的一个猴子面具,混入跳舞的人群中,随着性子乱跳一通。 鼓点敲下最后一个重音,人们停下步子,揭开面具擦拭额头上淋漓的汗水,人群渐散。我喘着粗气,环望一周,也没见着那个青绿飘飘的身影,而方才和我组成一对跳舞的那个人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一直不远不近的站在我身旁。 他着一袭淡紫色的华袍,隐藏在骷髅面具下的双眼在五光十色的花灯间时明时暗。 空气中隐隐泛出纯粹的仙气。 我心中了然,穿过人群,走到那位紫袍公子的身前,心中以为是四青故弄玄虚换了套衣裳,来拿我寻开心,遂将错就错,故意假装认不出他,大大咧咧拽住他的袖子,调笑道:“公子方才那么卖力的陪我这个刚入门的舞痴跳舞,实在辛苦,不如我请公子去酒楼里喝一杯。” 面具在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目光略带探究的凝结在我的脸上。 我以为是他心虚被我猜中,更为放肆,手快速一扬,就要挑起他脸上的面具,却在触碰到边缘的一刹那被他凭空截住。他握紧我的手,力气粗暴,有轻轻的一丝笑从面具内逸出来,旋轻俯下身,温热的鼻息在我耳边一直攀沿向下。 “你干什么!”我惊觉不妙,斥道。 背着光,只觉他微凉的唇触碰在我脖颈间的肌肤里,两根尖尖的牙刺穿皮肉,伴随着一阵酥疼的奇异感觉,便牵出一股黏热血液。他轻轻吮吸一小口血,再次仰起头时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贪婪。 我从他微松的力道中拽回手,摸了一把脖子间浅浅的两个齿痕,愤道:“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道:“你跟我走吧。”语气间还带着一丝童真的兴奋。 我被他的声音唬了一跳,丝毫不相信这样爽脆干净的腔调来自一个吸食人血的恶魔。 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声调陡然增高了不少,很郑重的道:“你跟我走吧。” 我不依,他立即暴跳如雷,强托着我走了半个街道。若论武力,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动手只有白白挨打的份,索性配合些,随机应变。 值得庆幸的是,那袭迟迟不来的青绿终于出现在了人山人海里,更为庆幸的是,我们一眼便看见了彼此。 在我寥寥的几个眼神暗示里,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存在,他便晓得我的处境。我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将挟持我的那个男人引入偏僻小径里,四青暗施援手,一掌仙力将那个男人推翻在地。 四青这一掌该是用了致命的力道,是以我踢了他几脚,正准备狐假虎威的侮辱几句,谁能料他却很不凑巧的昏了过去,嘴里的一流鲜血从面具内滴出来。 我正想弯腰揭开他脸上的面具,好一睹真容,四青却有些焦急的握上我的双肩,迫使我与他四目相对。 “你有没有受伤?”说着异常关切的在我身上环视了一周,见我无意外,紧绷着的神情才缓上了一些。 他的神情太过紧张认真,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木愣着望了他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没事。” 他注意到我的不自在,目光低低在自己身上迂回了一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止过激,遂有些尴尬的松开了握在我两肩上的手,坦坦荡荡笑着,解释道:“看到你这般年纪,难免会想起当年一起生活的妹妹,难免会忍不住多加关怀照顾。” 我有些意外道:“你还有个妹妹啊?”假如能有个这样温润如玉,体贴入微的哥哥,应是很好的福气。 他浅浅笑了两下,前一声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后一声则有些难言的心酸沧桑,“是啊,不过,她不在了。” 提到人家的伤心事,我过意不去,又了解其中实情,无法宽慰,只能干笑两声,转了话音,“对了,还得谢谢你出手相救,要不请你喝酒?” 他笑着点点头,以示应允。 我转了身,将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的面具挑开,让出条月光缝隙,透过皎洁光华,那个男人的五官一览无余的暴露在眼前。 我连连叹了几口气,难掩惋惜,如此品行败坏的恶人,真真是白白浪费了这副好皮囊。 脉脉光华下,在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之后,四青的神情,也有了丝难以捉摸的微妙变化。 【作者题外话】:这几天的胳膊好疼啊,敲着键盘都有痛意。 第一百一十八章:人约黄昏后 我注意到四青神色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了眼倒在地上的男人,朝他道:“怎么了?” 他笑了笑,如无痕清风,让我以为方才出现在他神色间的那一丝棘手是错觉,“没什么。” 我并未多想,扯住他的袖子打趣道:“明明是你提出来五年的元宵之约,可又是你迟迟不来赴约,你是不是去夜会佳人,将我这个老朋友给忘了。” 他面不改色的点了点我的鼻尖,眼角眉梢俱是温和的笑意,右手虚空拢了一把,青光翩跃间,一柄通体泛着银鳞光的细长软剑便出现在我眼前。 我自他手中接过来,新奇无比。 “我之所以这么晚来,是临时去拿了这把剑,这把剑的名字叫做诛缘,是上古神剑,亦是上古凶剑,诛心断缘,置之死地而后生。”四青的声音莫名郑重。 我摸了一把白亮亮的剑身,问道:“这剑什么来历?” “盘古开天之后,斧刃化为诛仙四剑,可其中的三把剑相继归尘,唯余这最后一把诛缘剑,成为四海之独。” 我满面震惊的望着手中长剑,如此厚重的历史背景罩着,愈发觉得沉不能握,大瞪着眼望向四青,支吾道:“你,你该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 四青被我的表情逗得一乐,慢悠悠道:“既然你这样以为,那我就将这把本来已经决定送给你的剑再重新考虑一下到底该不该送给你了。” 我双眼瞪得更大,看看他,又埋头看看见,如此循环个几回,方才理通他话间的深意,半真半假,半信半疑的反问道:“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四方散仙,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宝物,就算这剑是真的,但上古时期铸造的神剑得天地灵秀之气,神识大开,须得自己选择主人,就算你强行将它送给我,以我这三脚猫的仙法,也不见得能降得住它。” 四青胸有成竹的笑着,“那可巧了,在下不才,虽是个游历四方的散仙,但曾受过闲人庄庄主青霄神君的恩情,特承了青霄神君的旨意,要为这把诛缘剑寻找有缘人,更巧的是,我偶然发现,你就是这把神剑的有缘人。” 我被绕得一头雾水,只一句‘青霄神君’听得分明。若依着他的意思来说,他只是个地位低下的散仙,自然是没有资格去参加蟠桃宴,但瑶池边那个给我扔来一杯酒的青衣神君又明明和他有着分毫不差的容貌,但现如今仔细一辨别,他们二人虽相貌一样,神情眼神又有许多不同。 瑶池边的那个青衣神君眼睛里有忧郁的温柔,而他的眼睛里却是温润如玉,平和如水。 如果瑶池边的那个人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如果瑶池边的那个人是他,那他如此自贬身份的骗我,且又打着闲人庄的名号要送我一把神剑究竟意欲何为?他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一时间思绪纷飞,我的脑袋都要炸了。 四青笑吟吟的抢走我手里的剑,“怎么?你是不想要这把剑,还是怀疑我别有用心?” 我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连连摆手否定,遂赶忙挑了个旁的话题问道:“哦对了,你是怎么偶然发现,我是这把剑的有缘人的?” “你还记得你被四只山里精怪抓去山洞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修长的几节玉指划过锋利的剑刃,缓缓道:“那次我并不是偶然路过将你救下来的,而是因为你的出现催醒了被封印在山洞下数万年的诛缘剑,我有所感应,才赶去那里想要一探究竟的,却没想到正巧救下了你。” 我皱起眉头,疑道:“我一没身份,二没地位,为什么我的出现会催醒这把神剑呢?” 他挑了挑眉,眼如秋波的一眨,平添些许神秘兮兮的可爱,边笑边移步凑近我,直到将我贴上我脸上的肌肤,才顿下步子,阖上双眼,满脸惬意的在我一寸身前嗅了口气,良久才睁开眼,直直望着我,连眼睛里似乎都晃动着迷离的烟霞,“兴许,你身上有最纯粹的佛香,你的心干净纯粹,像是一碗能容纳百味,却有偏偏归于无味的白开水,无贪嗔,无恨念,只有你,能净化掉上古时诛缘剑所造下的无边杀孽。” 他说话时的语气深沉悠远,像是在讲述一段瑰丽无比的古老故事,令人听得心悸,我下意识的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望向他的眼神也渐渐生出警戒。 他望着我的一步步疏离,脸上难掩失落神色,怔怔握紧手里的剑,似是委屈的低声道:“五年前的元宵节那日你跟我说过,你希望能有一把锋利的剑,你要用这把剑去恐吓欺负你的那些人,现在我将这把剑送给你,你怎么反倒和我越发生分了呢?” 我心下愧疚动容,想着当日里随口发的一句牢骚,难为他当了真,并当真了五年之久,现在还将我的一句玩笑变成了真。 “怎么会?”我夺过他手中的剑,气嗔道:“难为你还记得我说的话,这把剑,我就收下了,多谢!” 他走近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温和舒缓,却似乎又有我看不穿的神秘感,“这样一来,我就能时时刻刻的陪着你了。” 我实在猜不透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句话是因何而来,更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凭的是何种心思,只觉得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听着很是难为情,遂低下头,心中百转千回,也想不出什么回应的话来。 他偏头望了眼昏迷在地上的男人,脸上有一瞬难缠的愁思飘过,“我情急之下伤了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把剑我已经送到你的手里,就先带他回去疗伤吧。”他说着朝地上的男人走去。 待他搀起男人,招来祥云欲走时,我叫住他,终于将深藏在心底的一个问题问出口,“我隐约觉得,在上次的蟠桃宴上见到过一个与你神似的人,你何曾去过,何曾喂过瑶池里的红莲一杯酒吃?” 他不假思索的回我,“我一个身份卑微的四海散仙,如何去得了那样的宴席,你怕是认错了。” 我瞧着他不像是说谎,心中疑团更重,毕竟生着相同样貌的仙家是千古奇谈,但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作罢,又问,“你住在哪里,来日我能去哪找你呢?” 他笑笑,唇边挂着丝哂笑,似乎在感叹我的蠢笨,“天涯若比邻,不必找我,我时时刻刻都在陪你。” 这话似是而非,偏偏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借口,我气的想要跺脚,一回神发现他已驱着云消失了踪迹。 第一百一十九章:心头血 虽说四青将这把剑的来历讲述得头头是道,但我查阅了古籍,毕竟是把消失了万年久的上古神剑,若是凭空在我手里出现,难免又是一桩祸事。我对剑术一窍不通,久居天宫的神仙又个个是个人精,我不得已,只能将这把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思来想去了一夜,我还是将这把剑埋在了鲜少有人涉足的落梅宫里。 无剑一身轻,我在紫栖宫的日子一如既往,和玄鹤吵吵闹闹,被未离挖苦讥讽,给上尧君端茶倒水,当牛做马。 说来也怪,那天在雾泽山的花海中后,上尧君还是待我一如往日,该冷淡的还是冷淡,该无视的依旧无视,仿佛那锅生米差点煮成熟饭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我满满的表白热情也在这一盆子一盆子爱答不理的冷水中被浇得仅剩火星。 我一直为这件事郁闷不已,这日饭后无聊,准备出去散散心,消消食,刚围着紫栖宫转了一圈,坐在不远的树下歇着脚,从树背后忽得伸来一只手,紧紧捂上了我的下半个脸。 我心中一吓,正要挣扎,只听得背后传来几声阴沉的低斥,“别叫,想活命就被叫!” 我听着声音耳熟,尝试着轻轻侧了下头,透过眼角余光,我清楚的看清他的脸,正是当日在人间被四青打伤的那个男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我真是后悔吃饱了撑得出来散心,更后悔晚饭时多吃的那两碗酥肉。 我被他一手紧紧勒着嘴,一手扣着后脑勺,动弹不得,只能剧烈的晃几下身子,嘴里哼出几个听不清的糊调子,瞪着两眼,示意他将我松开。 他不以为意,年少的脸上盛满了狂妄自大的神气,“原来你只是一个侍奉人的小仙娥,那日在人间,竟然与他人联合重伤我,你好大的胆子!”说着愤愤咬起牙,将我头皮死死的一拽,“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我后脑勺那一块被拽得生疼,连着头脑发懵,想也没想,就直接朝他的手上狠狠咬去。 他惨然一叫,松开捂在我嘴上的手,扬着齿痕深深,已渗出血的手掌朝我脸上飞出一个巴掌,我灵敏一躲,正巧错开,那一掌正正卸在旁侧的树干上,顿时绿油油的树叶子扑簌簌的往下掉。 我正要喊,他抢着道:“如果不想你的朋友死,你就最好乖乖闭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口中的这个我的朋友,就是四青。 我果然住了口,盯着他看,试图能从他的脸上得到有用的信息。 他对我表现出来的胆怯心满意足,趾高气扬的向我宣布他的身份,“你听好了,子承父业,父亲仙逝后,我就是北斗七君之一的闿阳星君,我师父是五老帝君之一的丹灵真老赤帝君,连天君都要礼让三分。” 这闿阳星君的名号我没听说过,不过这丹灵真老赤帝君我倒是记忆深刻,是寸心的师父。 这么说,眼前这位少年神仙与寸心是一家徒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然捅了一家的猴子窝。 “我此番回来就是因为接到了天君的上任文书前来承袭官职,正是因为你与你那个朋友的暗伤才延迟了上任时间,现在天君正在追究此事,你说假如我将你供出来,将你朋友供出来,你怕不怕?” 怕我倒是真不怕,毕竟此事因我而起,我只是担心让四青受累,给紫栖宫蒙羞,让上尧君失望,无法再待在上尧君身边。 “既然你等到现在都不告发我,证明你并不想这样做,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强斗不行,只能智取,我也渐渐沉着下来。 他觑着眼,颇是意外的看我一眼,不情不愿的暗赞了句,“还算聪明,我要找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是真的好奇了。 他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一碗你的心头血。” 我下意识捂了捂心口,心里一阵怵,虽说剜心头血时是痛不欲生的事,但也仅仅只是皮肉之痛,区区一碗,对于一个神仙来说根本没什么大碍,多吃两碗肉,隔天都能不回来。 可这么血腥的东西,我实在不知道能有什么好的用途。 “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我咂了咂舌。 “这你别问,这个交易,你只管同意不同意?”他说得很干脆,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急用。 我想了想,朝他点了点头。 管他拿来做什么东西,我绝对不能让四青平白担了为我出头的罪名。 “那你跟我来吧。”他说着便引我去了旁处。 最终目的地是百花宫。 也没什么奇怪的,寸心自小是被百花宫宫主抚养长大,与他有同门之情,闿阳来这里也是理所应当的。说不定这碗心头血也是寸心撺掇着他来报复我才取的。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只要不死,我完全受得了一把刀子的疼。 进了偏殿,寸心与花衡已在殿中等候,看到我们过来,立即迎到闿阳跟前。 闿阳规规矩矩的朝寸心行了个礼,唤了声师姐,目光再回到花衡脸上,却躲躲闪闪的,满眼俱是掩盖不住的欢喜笑意,从袖中掏出个贝壳珍珠绑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在花衡眼前晃了几晃,紧张兮兮的小声道:“这是我特地从人间带回来的,花衡妹妹,送给你,希望你会喜欢。” 一开始花衡没有接,看了看寸心的脸色,才嘟着嘴接了过来,面上有些不情愿的赌气道:“哦,那谢谢你了。” 闿阳这才敢抬头来看她的脸色,一脸情窦初开的傻乐。 我算是瞧出来了,闿阳这是襄王有梦追姑娘,爱情路漫漫,仍须再接再厉啊。 一家子寒暄完,似乎才看见了我这个一直被忽视在外的局外人。 寸心率先走来我身边,姿态轻盈优雅,不急不缓中带着贵气,话未说音先冷了下来,“听说你私下人间,将我小师弟给伤了?” 我笑着,低低的反驳,绵里却带着针,“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奉仙娥,法力又不高,怎么能伤得了丹灵真老赤帝君的爱徒呢,寸心公主这话,是在埋怨老帝君的授业功夫太差,还是说闿阳星君的本事太浅呢?” 寸心一时间被我噎得哑口无言,额上细筋抖了几抖,只是碍着同门师弟的面不好与我区区一个小仙计较,眉眼一弯,转眼就笑得阴寒无比,“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只是担心小师弟的安危,才忍不住要询问你几句。” 我挺直腰板,笑容更甚。 她气得咬着牙,又实在难以发泄,踩着晃晃的步子,转身回走。 闿阳拿起桌边的一只小小玉盏,朝花衡轻声细语的道:“花衡,我要与师姐交待师父布置的道法功课,听着枯燥又无聊,不如你先出去找些乐子玩玩。” 花衡瘪了瘪嘴,乖乖开门离开。 屋子里只余下我们三人。闿阳走近我,将手中玉盏递过来,我接在手里。 他手指一甩,掌心间便出现了一柄明晃晃的冰雕细刀,通体清澈凝炼,冒着青冷冷的彻骨寒气。 这时我有些后悔了,我真的无法想象被这样一把千年寒冰的刀刃刺进心脏里究竟要承受怎样的疼痛? 我迟疑着,迟迟没有下手去接那把冰刃,寸心走过来一把拿过他手里的冰刃,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望我,“我来帮你。” 我盯着她,实在不敢想象那双看似天真善良的美丽眸子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毒辣。 她又信心满满的看向闿阳,“你应该知道,我得了百花宫主的真传,整个四海八荒,没有人比我更能把握这个度。” 许是因为我这个外人在场,他们的谈话内容东躲西掖,我实在听不出,也猜不到我的这一碗心头血究竟有什么妙用。 闿阳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寸心面带和煦如春的微笑,手握那把寒光忽闪的冰刃,朝我缓缓走来,步步无声,步步逼压。 第二百二十章:自残 我下意识后退,举在她胸前的刀刃如一块无暇冰凌,笼罩着缕缕寒烟,倒映上我惊慌失措的一双眼。 我有种极强的预感,这一刀刺下去,我有可能就此一命呜呼。真正可怕的不是疼痛,而是执刀的人。 闿阳望向我的眼神闪烁,在看到我这如受惊羔羊一般恐惧的举动后,年轻的脸上露出不忍与犹豫。 我的视线越过步步逼近的寸心,用柔弱慌张的眼神向闿阳求救,可惜他马上背过了身子,只留给我一个清瘦的背影。 寸心举起刀,刀光阴亮,滑过我的双眼。她用只能令我们两人听清的语气低吟,如一条蛰伏于暗夜中的吐信毒蛇,“我要你死。” 死亡的恐惧充斥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器官,也就是她挥刀过来的那一刹那,我凭着冷汗淋漓下的一丝薄力,将她的手腕一转,只听得耳边电光火石的一声缎裂,刀锋一寸已经反向刺入寸心胸膛间,洇出一圈淡淡的血红。 她的伤不重,我整颗心却被揪得更紧。 闿阳虚扶着寸心的身子,寸心一点点抽出刺在血肉里的刀尖,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说只要我一碗心头血,可她却要杀我!你难道没有听见,刚刚她对我说的话吗?”我激动的大喊,双目充血,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刚刚那一刻,我多么害怕那把冰刀会刺进我的身体里,我是多么后怕会就此再也见不到上尧君一面。 寸心将冰刀扔到我身前,唇边微微勾起的笑有一抹别样的风情,“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你便自己动手吧。” 闿阳望着我,微叹了口气,“你刺伤我师姐这事可以不追究,这碗心头血是你该还的交易。” 我渐渐冷静下来,垂头望着地上的冰刀,慢慢移着步子,弯腰捡起,直至尚带余温的掌心牢牢实实的握紧刀柄。 寸心眯着眸子,里面似乎正酝酿着一片诡谲的暗浪,唇交笑浅,我无心去猜忌她的心思手段,只想快点结束这里的一切,只想快些回到紫栖宫里。 我一手端起桌边的玉盏,一手握着刀,意念趋使的一刹那,我紧闭双眼,只觉穿透血肉的脆声一过,一道至冷的冰气横驱直入,带着凛冽的杀气与痉挛的痛意,直捣心口。 我咬紧牙,生怕还未刺到心脏深处就已经痛的昏厥,血液开始一波波的倒流,浑身冰冷。 透过眼角边依稀亮光,我看到寸心整张脸都肆无忌惮的笑着,享受着,朦胧间,自她袖下飞出一束仙光,无色,却在空气间荡出细小浓密的仙波,直撞上我握刀的手腕。被突如其来的强力一推,我难以招架,连同着刺入心口半寸的刀也倏忽一偏,向心脏正中的一旁偏去。 巨痛袭来,胸前一股细小的血流蜿蜒而出,我头晕眼花,一脸都是难以控制的泪。 天翻地覆的疼痛之后,再次醒来,身上却无一丝痛觉。 闿阳正坐在不远的桌子边,望着我醒来,指着一桌子菜,向我道:“我想你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大体上还是一向的自满语气,只不过多了些不屑表现的愧疚讨好。 我自床上下来,摸上心口,除了能隐隐感知的一道细小疤痕外,痒痒的新肉已经生长出来,想来这该是闿阳良心未泯,偷偷给我疗了伤。 我几步跳过来,背手望了眼桌子上的饭菜,虽各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大补身子的肉类奇珍。 “你不会在这些菜里下了毒,要害死我吧。”我端起一盘子菜闻了闻,故意问道。 闿阳火气冲冲的夺过我手里的盘子,直起身子,气呼呼的摔在桌子央,指着我的鼻尖,格外暴躁,“你,你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悠悠然的坐下来,拿一块肉啃着,漫不经心道:“谢谢你给我治好了伤,谢谢你给我准备这么丰盛的饭菜。” 闿阳浑身的气焰渐渐熄灭了下来,许久才自顾坐下来,动作轻轻的,我几乎没有察觉,半晌,他又支支吾吾的与我低道:“那,那事,你别怨我。” 我摸着圆鼓鼓的肚子,知道他还记挂着那一碗心头血,遂打着几个饱嗝,万分率性道:“我不怨你,谁让我自找的得罪了你,再说一碗心头血换顿饭,我也不亏。” 他微微张大嘴巴,望着我,不再说话。 我凑近他,活络着打探道:“你要我那心头血有什么妙用?” 他绷紧了脸,一派认真的模样,想了片刻才摇摇头,“这是百花宫的秘密,我不能说。” 我很是宽容的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一会又追加了个相似却不同的问题,“是不是随便一个人的心头血都可以,还是只有我的可以?” 许是这个问题不涉及机密,闿阳倒是很坦诚,“只有你的可以。” 我愈发好奇,可惜闿阳嘴严,也问不出什么值得推敲的消息。 回到紫栖宫时,玄鹤特地堵在门口,神色严肃的告诉我,上尧君已经在内殿里等了我四个多时辰。 我掐指一算,正巧要追溯到我在宫门外溜达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上尧君就一直在等着我。 莫不是要因为什么重大的事要批斗我?我越想越毛,便一溜烟跑去了内殿。 屏气凝神,缓缓扣了几下门,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飘出一声‘进’,我像只在猫脸皮子底下苟且偷生的老鼠,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 许是宫殿十分空旷,显得格外萧瑟凄清,上尧君正盘坐在一顶圆垫锦蒲上,矮脚桌上放置那张古老的琴,一灯橘黄,直直的耸立着高大的火苗,灯火暗渡,他的身上盖着一层淡金色的余晖。 我走近,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两道目光却不自觉被眼前这一幕少见的温馨静好所吸引,想看又不敢直愣愣的看,只能做贼似的把视线逗留在他的阴影里。 “我交给你的功课完成的如何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在我想入非非的脑子里炸开,吓我一个机灵,我受惊似的抬头,两眼瞪得溜圆,从他的脸上探究了许久,才记起那几根天杀的木头。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虽然喜欢人间那些雕刻的小玩意,但我真的不是这块做木匠的材料,日后我宁愿闲死,也不会整日抱怨无聊了。”我撇着嘴,哀叹连连。 第二百二十一章:表白遭拒 “拿来。”他的目光缓缓从银丝粼粼的琴弦间收回,抬头望着我,声音平平,目光淡淡。 我十根手指在合拢,在衣裳的遮盖下不安的搅动着。 “拿来。”他又重复道,语气间不容置啄的强势。 我两步并三步的挪上前,哆哆嗦嗦将袖子中那一截事关荣辱的木头摆在他眼前的桌子上。 这块木雕是我耗时三天才完成的,刚开始是要照着葫芦画瓢,按着书上的模子刻一个风姿绰约的仕女,只是正好有不小心的那几刀,生生雕成了一个肥头大耳的母夜叉,后来我突发奇想,干脆再添个猪鼻子,再几刀下来,可真成了个似猪似人,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绝代神作。 烛苗拉得细长,上尧君的脸在一半昏暗,一半温馨中若隐若现。 我心中更是没谱,再三斟酌下,还是一步跨了过去,洋洋洒洒的拿起了桌子上的杰作。 上尧君随着我的动作抬起头,黑沉的目光在我周身上下弥漫着。 我心里发虚,复挺身咬了咬牙,一本正经的开始胡说八道,“下面,我就来给你阐述一下我这个木雕作品的深刻含义。” 他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神情微松,挺拔的坐姿也有了些稍稍的惫懒,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睁着两眼看好戏的旁观态度。 我复咬了咬牙,笑得就如一朵风中招展的花,拖着木雕一板一眼的胡诌道:“这个木雕作品来头可大了,这看似是猪,却又不是猪,看似是人,又全然不是人。正应了佛祖曾说的那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越说编的越是圆润,我信心倍增,且看上尧君的表情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我做这个木雕的本意正是和佛祖这句话的意思是一样的,就是要告诉世人,表相都是虚无的,任何事情都是不稳定的,都要最终归于消亡,所以不必为这世间所发生的苦乐所斤斤计较,不如享受现在,享受豁达。” 我差点自己都信了。 他听罢,微微蹙了蹙眉,似乎连这一瞬的空气都是冷凝静止的,旋即,又问我,“你很喜欢听佛家的禅理?” 此话一转,正中我下怀,总算是将木雕这一事掀了过去。 “谈不上喜欢。”我实话实说,捅了捅耳朵,道:“只是往常日子里,佛祖经常和他的弟子们叙述这些佛理,一开始记不住,听的多了,自然就在耳朵里磨出了茧子。” 他有些浮动的神情渐渐淡下来,目光幽深,直盯着我的脸,涉入我的眼,一个万分平淡的目光,竟生生把我看红了脸。 雾泽山的花海里,那一幕在我脑海间挥之不去。 “你回你该回的地方吧。”他声音平寂且轻。 我正沉浸在自我的美好遐想中无法自拔,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是劈在脑门上的一个闷雷,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你该回去了。”他仿佛是害怕我没听到似的,与我五官相对,又一字一字的重复道。 没有一丝挽留,一丝情感。 那样薄的唇里边,几张几合间,像是有寒风刮过耳畔。 冷的我瑟瑟发抖。 我默默垂下头,心中一阵阵涌出痛意。 他已经悄无声息的走进了我的心里,而我却永远被他拒之门外。 “你找到了那根断弦的替代物了?”我强笑着抬起头,望着完好无损的琴面。 他顺势挑了挑弦,一声短促的清冽猛然炸开,又归于更深的平静。 “我前几天路过中天之地,这弦是佛祖所赠,是佛缘池里的一节银藕丝所捻成的。” 我淡淡哦了声。情爱与面子相比,固然是情爱重要些,但现在,既然他不可能爱我,一味卑微,只会让我的爱一文不值。 想想还是算了吧,日后被撵着走,总不去自己卷铺盖走人。 “还记得我常弹的那首曲子吗?” 他问的这一句话瞬间斩断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抬起头,良久,才怔怔点了点头。 “来,我教你。” 似乎有一点微弱的火星迎风欲燃,在我头脑中裂开,我只管走上前,一步步到他身边。 直到那一袭浓墨玄衣近在眼底,我瞬时慌了,想要逃。 他却一把抓住我飘起的衣袖,大力一扯,我歪斜的身子顿时栽入他的怀里。 我像个任人摆弄的傀儡,一动不动的僵着。 他两只手臂缓缓穿过我的肩膀,几缕寒香扇进我的鼻孔里,旋即那一双微凉的手渐渐覆上我的手背。我下意识的瑟缩了下,想要收回手,却被他紧紧一握,像是整个人都被他收入囊中。 他盖起我的左手右手,挑起一根弦,跳出一个音符,又挑起另一根...... 渐渐地,我整个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仿佛与他融为一体,心意相通。弦如珠落,一个个飞扬热烈,哀伤婉转的调子在我耳边萦绕。 我听得想要落泪。 曲子里的讲述的故事荡气回肠,缠绵悱恻,而我如今弹奏着这首曲子,却一样都没有得到。 最后一个音落下之后,他松开我的手,没有半分留恋的站起身,在高处望我,“回去吧,九重天上这种地方,不适合你。” 我忍着眼泪,脊背微微弯着,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也看不懂他欲拒还迎的意思,更看不懂他的心。 “若是可能,日后,都不要回来了。”他又道,言语中听不出一丝起伏。 我迟迟没有动,许久之后,他细微平缓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抬头的刹那,眼泪落在我手背的肌肤上,灼烫。他的背影高大而寂寥,远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喜欢你!” 得到与失去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赌一把。 整个殿中都回荡着我的声音,叫停了他的脚步。 压抑以久的心声终于表露出来,我疏忽松了口气,有些恍惚,更多的是交加的喜悦激动。 “我喜欢你,我想留在你身边。”我望着他的背影,酝酿已久的感情都化成言语间的平静,郑重的倾吐出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空气令人窒息,我小心的呼吸,生怕错过他每一个微小动作。 然而我热烈的感情,他并没有理会,只那一瞬短暂的停滞是为我。 他的背影淹没在我两眼泪花里,渐渐消失。 我把自己反锁进屋子里,关了三天。 第四天,我踏出门,挎着刚刚收拾好的行李,门缝外的第一缕阳光洒向我的身子,久不见日光的视线外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黑影。我晕眩着适应了一阵子,才看清石阶下站了两个人。 沉默寡言的玄鹤,骄傲清高的未离。 我仿佛在隐隐期待什么,环视一圈后只觉得这种期待分外可笑。 他要赶我走,又何必来送我? 三人静默了一段时间,未离率先叹着气,“快点走吧,走吧,下次来记得拔一根佛祖养的莲藕给我吃,还有,好好养着身体,再次见面时我非要喝你一碗花露过过瘾。” 他强装欢笑的样子太过明显造作,我看着却眼眶发酸。 玄鹤匆匆将一个拳头大的酒罐塞进我手里,依旧神情寂静,草草道:“最后一罐松酒,就当你没白来一趟紫栖宫。” 我偷偷与未离对望一眼,为玄鹤的面冷心热,不约而同笑了两声。 “喂,瑶池边的偏僻处种了株杜鹃花,记得抽空给她浇浇水。”我向着玄鹤招呼。 玄鹤看我一眼,没有说话,默默转身走了,步子却越迈越快。 未离望着玄鹤的背影,淡淡一笑,却满是令人酸辛的苍凉。 “他一向这样,看似心硬,却见不得分别的场面,现在不知又要躲去什么地方伤心呢?” 我亦是一笑,又甜又涩的,将所有的感情都笑出来。 未离拍了拍我的肩,“走吧,我就不送你了,总要一别。” 第二百二十二章:救星 今日是天后娘娘的寿辰,众仙不论品阶大小,皆有赏赐。九重天上万人空巷,我这被赶出去的人,也不必在路上迎受他人或嘲或讽或看笑话的目光。 刚出了南天门,迎面便看见前方那一袭徐徐而至的水绿身影。 我顿时欣喜若狂,也没注意周遭众人,便直直冲向那团生机盎然的绿意中去。 “四青,你怎么来了?” 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的两道背影盯着我,露出极度惊讶的表情,接着周遭传来细细碎碎的耳语。 言语间都是对我一些指指点点的猜疑。 我连忙松开他的手,讪讪望着前来贺寿的众人,多少有些难堪。 众人对着四青一通客气的作揖告别,也渐渐散了。 “你们先进去。”他对着一直站在身后的两人扬了扬手。 那两人快速收回在我周身徘徊着的惊讶眼神,垂头应答,万分恭敬的唤四青为师父。 他的身份,我越发难以猜透了。 我趁着片刻空闲将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许多遍,甚至于身形,我亦比量了一番。 怪哉怪哉,眼前这人,却是四青无疑。 “四青,如果你想见我的话,就来中天婆娑之地找我。”我边说话,边细致观望着他的表情变化。 他微微侧耳,唇边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虽然很认真的听我讲话,但眼里却没有实质的情意。 “哦,对了,你送给我的那把诛缘剑实在贵重,我一没资质,二没兴趣,实在是暴遣天物。我一直将它埋在落梅宫梅林里的西墙角下,你把它带回去吧。”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已凝入了我的脸上,温润而收敛的笑意中,透露着闻名不如见面的探究打量。 我被瞅得浑身不自在,神色凌厉的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不是四青。” 被拆穿谎言,他竟无一丝乱态,反而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笑问道:“那我该是谁呢?” 我捶着脑袋,回忆起与四青相处的点滴,期望能从此找到些事关四青身份的蛛丝马迹。 南天门内涌出大队手持银矛的天兵,瞬间将我与他围堵进狭隘的圈子里。 一只只冷光乍仙的矛头正锁向我们的要害。 我开始怀疑这位酷似四青的男人是天庭一直在追捕的逃犯。 正想着要与他划地清楚,四只手却重重将我的胳膊架了起来。 “干嘛抓我!”我挣脱着喊。 一位身穿金甲的头领自一众天兵外气宇轩昂的进来,酷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一摆手势,直截了当的派人拖走了我。 于是,我就被莫名其妙的带进了举办寿宴的凤鸾殿里。 一殿神仙乌泱泱站着,屏息垂头,鸦雀无声,气氛着实诡异。 坐在殿央的天君拿起金甲头领在一旁递上去的素纸,望着我的脸比对了一眼,顿时脸色更为沉阴。 “你可知罪!”天君大力一甩,那张纸便落到我眼前的地面上,薄怒中暗藏着风雨其后的雷霆沉音。 我拾在手里,发现那张纸上绘着我的肖像。 “来人,把她关进天牢里去!”天君重声一令,差点吓散我的魂魄。 我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亮声喊道:“你凭什么关我,我有何罪!” 片刻寂静后,大殿里的仙家们开始交头接耳的细声议论。 “你那些羞于启齿的恶行,是要让我替你公布于众吗?”义正言辞的声音自外传来。 人群分向两边一拨,空出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寸心端端正正的走来。 她嘤嘤啜泣的跪倒,眼眶边有哭过的红肿,“天君舅舅,医姑说只有求得解药,才能让天后娘娘苏醒。” 一殿神仙的话题又从我转到了对解药的研究上,嘈嘈杂杂。 “百花宫要炼造百花玉肌丸当做为天后娘娘预备的寿礼,百香已全,独缺一味罕见的清莲禅香药引。我原以为佛祖跟前的人个个都是慈悲心肠,便向她讨了一碗心头血,谁曾料,我们都被她蒙在了鼓里,医姑才证实了这药丸的引子用的是心外血。”她说着双手交叠,俯身拜在地面上,哭声中掺着愧疚不安的颤声,“百花玉肌丸唯有心头血可相配,若不甚用错,则会改变药理,引发毒性。寸心万万没有料到,会被小人蒙蔽,害了天后娘娘,请舅舅恕罪。” 真是动容且悲情的演技。 “寸心,这不怪你。”天后略松的声线毫不掩饰他对这个外孙女的疼爱。 她直起身子,脸上泪痕仍显,“寸心以为,应当尽快将下毒的小人绳之以法,寸心会亲自为天后娘娘寻求解药,望天君舅舅成全寸心的一片孝心。” 如今事况,总算进入了要置我于死地的正轨上。 我不得不佩服寸心的排兵布阵,也终于知道她为何故意使法让那把冰刀故意往我心脏外偏了一寸。 为了陷害我,她不顾亲情,竟然丧心病狂到要用天后娘娘的性命安危来赌我这一条小命。 现在,我确实开始从心底里怕她了。 “天君,我能解此毒。”那一串最淡然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我的两耳。 那袭玄影以最波澜不惊的姿态矗立在我身边,拯救我所有的苦难。 我能感觉到寸心跪在地上的身子猛然一垮,十指紧紧搅进了衣裳里。 天君有些急切的走下来,语气间含着几分难得一见的客套,“上尧君所言属实?” 我仰起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正对上他眼角那一尾投下的余光。 带着幻觉似的安慰。 我瞬间安下了心。 “不过,我要带走她。”他垂下头,目光直愣愣的罩在我的身上。 寸心慌了神,倔强而痛苦的望向上尧君的脸,又急又怒的道:“不,不行,她是暗害天后娘娘的凶手。” 上尧君对她的话不闻不问,伸出手,一把将我拽起来,松松锢在身侧,神情冷肃的望着天君,道:“等天后娘娘解了毒,再追究到底谁是凶手,也不迟。” 说罢,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我,步步生风似的跨出了殿门。 殿门口,依旧与那道阴魂不散的绿色撞个正眼。 他朝上尧君颔首一笑,目光扬向我,和风细雨般的滋润笑容里带着调侃,“看来你最无罪释放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 “看来,当年瑶池里的那株红莲神气了不少。”他言语中颇有些怅惘的味道。 我缓缓瞪大了眼,木头似的朝他拧过了头,“你,你是?” “在下,闲人庄庄主,青霄。”他笑着介绍。 第二百二十三章:与子合欢 青霄? 闲人庄庄主? 我隐隐颠倒过来他与四青之间的身份,却因为大惊而难以接话,出口的字都成了咿咿呀呀的结巴。 上尧君毫不费力的拖着我,面无表情的离开。我高高扬起的一根指头距离青霄的脸越来越远,他眼中弯着的那一抹笑也模糊在了我的视线之外。 直到下了界,我才恍然想起方才嘴里那一串不成句子的话该是什么。 四青为何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没问出口的疑问即将成为我心里一块压下的板砖,我实在是很不痛快。 “还是先顾忌一下自己的小命吧。”上尧君淡淡一句话,瞬间将我的情绪扯得七上八下。 话在说回当日天后娘娘传召我去长信宫里,那殿里香炉中燃着一种很奇异的香料。后来我知道那种香叫做苏眠香,又从未离的口中得知,这种香料能使人神思疏懒,骨酥难立。这也正是我稀里糊涂担了个莫须有罪名的原因。 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这是天后娘娘借题发挥,为寸心出了口恶气。 我虽对天族那一大家子无任何好感,也知道若是天后损失了一根豪毛,我这个嫌疑人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心下紧张起来。 “知道怕了?”他驱使着祥云穿梭在云雾里,出口的声音像一层缥缈的云气。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担心惹火上身吗?”我问道。 他没有看我一眼,目光沉静冰冷,“你既没有离开天宫,就还是紫栖宫里的人,若是你犯了错事,我自然也逃不过,还不如早早的替你摆明。” 我心里那一丝丝泛着的期待破灭的很是彻底,难掩急剧占领全脸的失落情绪。 “我不要你来救!我已经不是紫栖宫里的人了!”我作势推搡他的身子,试图隐藏自己的心疼。 他不动如山,任由我左推右拽。 良久后,他半步未移,我累得气喘吁吁,无奈只得放弃将他推落云头的想法,试图以真情感化他,好让我能争分夺秒的去逃命。 云头在雾泽山的上空骤然停下。 “来这里干嘛?你是打算将我抛尸荒野吗?”既然我已经被赶出了紫栖宫,那我现在与他并不属于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我的举止越发放肆。 “是。”他说着不等我反应,一把拽起我的手臂就往下空栽去。 我一串串此起彼伏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山头,直到安全着陆后,睁开眼睛才发现他的一只手臂一直牢牢圈护在我的腰际。 我的脸有些红,很不自然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理会我,自顾往前走,我怔了怔,一言不发的跟了上去。 林子尽头,建着一大一小两座相连的竹屋,光洁古朴的竹条相接,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屋前是篱笆扎成的宽阔小院,屋后是连绵起伏的花海。 世外桃源一样不真实的梦境。 我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弱问:“我,我没看错吧?” 上尧君指了指竹屋,俊冷的外表在这平凡安乐的景象前有些难以形容的和缓。 我飞奔着跑过去,一溜冲到院子里,触碰到温凉的竹木门,触碰到一花一木,才头脑发眩的相信眼见即为实。 “哇,这是你建的房子吗?好漂亮,好漂亮啊!”我卖力挥动着身上的每一处喜悦,朝上尧君大喊。 日光如锻,剪落在他的眉目间,我看到一丝笑,在他的眼底无声无息的漫开。 他徐徐走进来。 我有些羞涩的背过身子,急忙开了门,耗子一般的钻进屋子里。 屋子里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几张长凳,被打磨的光滑细致。 越是这样不足为奇的东西,越让我感到舒心。 日子定格在这粗糙的烟火平凡里,才显得安稳无求。 “喜欢吗?”他站在我身后。 我转过身,狠狠点了点头,“这里的一切都是你布置的吗?” 他没有回答,几步上前,筋骨分明的手指抚摸着桌沿,那么缓慢而温柔。 我很不要脸的想,下辈子我应该托生成个木桌子。 “你不是要带我去寻解药吗?来这里干什么?”为了不使变成四脚桌子的想法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我决定换个有用的话题。 事实证明,我的机智很顶用,他不再对着桌子深情款款,而是走回我身边,面不改色的问我,“你有喜欢的男人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呛了一喉咙口水,闷闷的咳嗽起来,咳嗽半天也不见他收回求知渴望的眼神,只得马马虎虎的糊弄过去,随便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喜欢的男人,自然就是你了。” 他步步逼过来,双目冷漠危险。 我退后,再退后,直到无路可退,额头与他弧线冷削的下巴再三触碰。 我拼命缩着身子,企图能脱离那一袭罩下的玄影。 他就那么笔直的站在我面前,任凭我满头大汗,也难以逃掉。 “此话,当真?”低沉的嗓音中攀附着荡人心神的酥麻磁力,令我面红耳赤。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嗫嗫嚅嚅的装成傻大哈,胸腔里的心脏却敲起了不容忽视的鼓声,一波波震进我的脑海里。 他一把抱起我,缓缓朝内室走去。 我所有的思考都在他的怀里结成了冰,直到被放进那一床软软的大红锦被中,才慌张回了神。 “你要干什么?” 他坐落于床沿边,凝视着我,将我这一张滴血的脸尽收眼底。 “你愿意把你交给我?愿意陪伴我?与我不离不弃吗?” 我全身上下的血液沸腾着,将要炸了。我贪婪而狐疑的盯着上尧君那一双柔软如絮的双眼,这一句至情至真,带着小心呵护的询问在我脑海各处乱窜。 在做梦吗? 良久,我才点了下头,又像是怕他突然反悔似的,又重重点了点头。 反应过来之后,我的脸越发红了,烫得我全身焦灼。 他俯身下来,将我整个身子都带落在床上。 四目相对,我第一次在他深沉如夜的眸子里看到了弯得很深的消息,和斑斑驳驳的星点。 他缓缓低下头,噙住我的耳垂,呵护备至的挑弄着,旋即吻过我的脸,含上那两片喘息不定的唇片。 我不知所措,满脸绯红,任由他褪下我的衣裳。 花瓣一样的触觉,在我的肌肤上遍地盛开。 “怕吗?”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双眼迷离的望着我,干涸的薄唇一声声在我耳边厮磨。 我梦呓般的应了一声,两手紧拽着身下的锦被,亦怕亦喜,亦求亦拒的奇妙感觉一寸寸啃噬着我的意识。 “乖,我会轻些的。” 他醇柔的话音一落,只觉一顶充实而强大的力道贯穿我的全身,足以摄取我所有的灵魂。 我情难自禁的痛哼出声,十指嵌进他的后背。 红帘微动,盖落旖旎。 【作者题外话】:知道我们的男主为啥迫不及待了吗?真实原因在后面的剧情里呦。 第二百二十四章:挡了一箭 今夜的梦也像是掉进蜜罐似的甜。 “还没醒么?”他指尖的触觉如拂面的杨柳轻风,缓缓滑过我的脸庞。 我故意紧闭着眼,内心雀跃。 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眼睛,“要想装睡就不要眨睫毛,要不很容易露馅的。” 我咬紧牙关,始终不睁眼,任凭与指尖的相触的痒痒感觉在我的脸上蔓延。 他俯歪在我耳边,吞吐着热气,嗓音黏黏且沉,“莫非娘子是嫌弃为夫昨晚的伺候功夫欠佳?” 顿时,我的脸烫了起来,下体传来的酸痛一波波刺激着我的神经。 “反正为夫精力充沛的紧,若是娘子不甚满意的话,为夫定会再接再厉。”他吐字平静,浑然天成的流畅。 我隐隐感觉到,脖子一圈也慢慢烫了起来。 “若是娘子还不愿意醒的话,那为夫......” 我一把捂上他的嘴,以防再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流进我的耳朵里。 这四海八荒,谁会相信,看似庄严肃穆的上尧君竟有这般流里流气的内心。 他的眼睛近我咫尺,映着一片红帐红锦,分外妖娆。 我脑海中忽地浮现出昨晚他在我身上大汗淋漓的模样,心下未动,一张脸更是火烧似的灼人。 “我,我要穿衣裳了,你你,你先出去。”我扯着被子命令道。 他俊眉微扬,目光如天罗地网似的罩下来,声音淡之又淡的响起,“昨晚,你身上的哪处,是我没有看过的?” 我真该寻个地洞钻进去了,以免多次丢人现眼。 正当我准备真的往被子里钻的时候,他几根手指却在我鼻尖轻轻一刮,言语淡淡,却有些宠溺的笑意,“好了,我要回九重天了,你先在这里呆上几天,我再来接你,好吗?” “你找到唤醒天后娘娘的解药了?”我问。 他点点头,眼底似深,似笑。 “你在哪寻来的,我们除了雾泽山外,并没有去其他地方啊,你莫不是在雾泽山寻到的?”我追问道。 他面无表情的戳了戳我的脑壳,我被这莫名其妙的温馨动作搞得一头雾水,在我的嘴撇成座弯桥时,他才微叹了口气,随之眼梢也盛满了平静的笑,“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你只需知道,你的这颗脑袋,总算是安安稳稳的坐稳了脖子上。” “可那碗心头血的的确确是我亲自剜的,虽然过程被寸心动了手脚,只要寸心不亲自承认,我这罪名如何洗脱得了?” “清者请,浊者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找到了洗刷我罪名的办法。忽然间,我心里暖暖的,简直要感动的涕泗横流,这是踩了多大的狗屎,才摊上了这么一桩姻缘,才撞上了这样一位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夫君。 我快速在他唇边吻了一口,像只雀似的,再快速将脸缩在被子里。 他将缩成一团的我拢在怀里,半晌沉默,才轻轻开口,带着无边寂寥积郁,唤我,“七七。” 很亲昵的叫法,但他的嗓音,却很令人心疼。 ...... 上尧一去四天,半点消息也无。我一人独守雾泽山,实在无聊,便在空旷的小院里开垦了块地,种满了各色各样的蔬果种子,又将在山里偶然发现的两棵野梨花移来了屋门外,手腕粗细,已经开出雪白的花串,还砍了些木头,沉下心来,想要做些日常生活的所需用品,在这个小竹屋里能留下承载自己感情的物件。然而十根指头被磨破,也没做出称心如意的物件来。 我越来越感动于上尧,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用自己本该恢弘四海的双手,为我建造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木屋,为我留下向往的平凡生活。 等到第五天,我站也心焦,坐也心焦,一则担忧,二则思念,如何也等不下去,便离开了雾泽山,想要偷溜着去九重天探个究竟。 方时我腾云行了一段路,因口渴就在下界找了处清泉饮水,正喝的心满意足之时,一抬眼正看到不远的石林后正躲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手执冰弓箭,浑身冒发着深紫浓黑的肃杀气蕴。 我虽孤陋寡闻,也能认出眼前这位正属于在四海中一向口碑不好的魔族。 我隐了身,轻脚前移,试图察出他蛰伏在此的目的。 箭从弦上发,只闻一串风声细急,那把箭呼啸而过的瞬间,我猛然一扬头,正看到箭心直直朝前方那一袭青绿的影子投过去。 几乎是下意识,毫无半丝思考,全身仙力涌出的刹那,我毫不迟疑的扑身而上,千钧一发时,横飞着挡在了他的身前。 冰箭穿破肩膀,血涌而出,却在伤口处凝结成血色的冰花。 我摊在他的怀里,冷得颤颤发抖,痛的面色青白,眼睁睁看着凶手逃之夭夭。 他望着凶手的背影出了口忿气,紧抱着我为我输了掌仙力。 “四青,你,你没死吧。”我的眼前模模糊糊。 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察觉到在我唤出名字的刹那,他的脸色有一瞬僵硬,旋即有气急败坏,过度担忧的低吼道:“你,你不要命了吗?替我挡什么箭!” 我笑了笑,声音也断断续续的,“谁能想到被这箭射中会又疼又冷,这么痛苦,假如再给我一点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傻乎乎的救你了,你自生自灭吧。” 他抱起我,两只胳膊特别紧。 一路上,我不住说着胡话,从天南谈到地北,从动物谈到植物,大多数我出口就忘,只一句印象深刻。 我说,我这条胳膊怕是废了,希望你能知恩图报,将你的胳膊卸了装给我。 而他,也傻乎乎的应下了,并在我的要求下,发了许多倘若不将胳膊卸给我,就是猪,狗诸如此类的誓言。 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在我大脑里成了一片空白。 再次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头顶上高高低低的石块错落有致的排列着,时浓时薄的仙雾茫茫,五色仙光流连其间。 醒了会神,我扶着昏沉的额头起身,一个不甚右肩伤口上便浸出一片艳红。 我疼的呲牙咧嘴,摇摇晃晃的扶着一旁石柱。 第二百二十五章:四青是剑灵 石门缓缓拉开,递进几束耀眼的日光,绿影飘然,在雾气间若隐若现。 我眯了眯眼,循着来人的方向走去。 白雾中难辨东西物件,刚走了没几步,只觉额头撞上一块尖尖的柔软,我身子一侧,正要栽坐下去。 一只行云般的手臂一伸一合,便稳稳扶住了我。我微张着小难不死的嘴,一仰头就看到那双润物于无声的温柔眼眸,淡淡含笑,让人心生亲近。 以及那挺秀的鼻尖上尚未褪去的一点嫣红。 我十分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觉这一寸额头真是对人家的鼻子情有独钟,竟还摸瞎来了个亲密接触。 单看那一双眼睛与浑身上下的气度,我就料定眼前这位绝不是四青,而是那个青霄神君。 意识到身份悬殊,男女有别,我忙不迭的脱离了他手掌的牵制,一步退离。 他的手悬在空中一瞬僵硬,又很平静的落下来,问道:“你不顾安危救我,是将我认成了你的朋友,是吗?” 我轻轻点头。 他缓缓扬起手掌,推向我肩膀边,手心青光烂漫,不一会儿我肩上开裂的伤口就止住了血。 “谢谢。”我低声道。 “该说谢谢的是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道。 身份是一道界限,尽管他长得与四青分毫不差,我也不可能将他当成四青,在他身边畅所欲言,无法无天。 “这下好了,你这只胳膊算是保住了,我这只胳膊也不必赔给你了。”他是在刻意的缓和生疏气氛,然而珠圆玉润的嗓音一开口,反而显得浑然天成。 我低低笑了几声,此刻觉得这位名震四海的青霄神君并不是与我这样的平凡的小仙有着天壤地别的差距,倒还可以沟通沟通。 “你所中的箭是千年寒冰所塑,虽在这炎英洞里调养了三天,但伤口还需药物调理,你不妨在闲人庄里再住个几日,等伤口愈合了也不迟。” 我惦念着上尧,可带着伤回去又实在令他担忧,当下就只好在这里多逗留几日,于是便答应下来。 ...... 闲人庄里好山好水,实在是个养伤的风水宝地。我与青霄神君一来二去,也渐渐没那么生分,只是每每看到那张脸,就会想起四青,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方?在过哪种自由自在的日子? 说到庄里的风景,让我最心仪的,莫过于后山那几里桂花遍开的折桂园。 我向青霄君的大徒弟讨了一坛酒,直奔了桂园里去。美酒美景清闲时光,是再合适不过的搭配。 桂园里住着一只比佛祖还要聒噪的大黑熊,据说有些年头,故所知八卦甚广,自我踏进园子起始到出园子的最后一刻,那张熊毛密布的嘴都不曾停歇,将在这四海八荒中发生的所有秘事都慷慨给我分享了一通。 今日阳光极好,黑熊晒得暖洋洋,故而贪睡,我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些。我倚着树干,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醉人的酒香,吸入每一口气都有桂花的甜香,只觉得酥入骨子里。 我眯了会眼,休憩完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掉落在发间衣上的桂花黄莹莹的滚在地上。我掬起两手,捧了一小把桂花在手心里,一时间有了个很大胆的想法。 都说红颜如花,易老易折。那我就把这些飘零的落花装进酒罐里,让生命的身不由己以另一种身份苏醒重生。 最后我将树底的落花都装进了酒坛里,将它埋在了树下,期盼有朝一日她会活成另一种的姿态。 我的伤被调理得已无大碍,在我突然的辞别中,青霄君还是很隆重的摆了桌酒席,为我饯行。 说是隆重,其实偌大的宴席上,也只有我们两个席位。 如果说在天宫那个地方,我对美酒有了初次的启蒙,那么在闲人庄,我是学会了如何喝酒,毕竟在这样安逸自由的环境里,只有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才会有美妙如梦的体验。 酒过三巡,我虽不醉,但话也多了起来,愣是将憋在心里的疑团问了出来。 “我有一个唤作四青的朋友,你想必也认识,你们的脸真是一模一样。”我说着凑近他的脸,啧啧称奇,“连睫毛的根数都是一样,稀奇稀奇,真稀奇。” 他也笑,细密如玉的脸颊间染了层淡淡的粉色酒气,连眼神都有些被酒水腌透的寂寥,“四青啊,我自然认得,可是,我就是不告诉你。” 他的语气,他的神态,像极了稚气未脱的孩子。 我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手指如啄米的鸡仔,对着他点了许多下,摇头笑道:“莫非,你们是亲兄弟?” 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扬起手指,用力对着我点几下,“其实,四青和我,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以前他和我密不可分,现在他是他,我是我。” “什么意思?”也不知是酒喝的太迷糊,还是他的话说得太迷糊,我的脑袋也跟着糊涂起来。 他也顺势靠近我,神秘兮兮的弯了弯唇角,“他呢,是诛缘剑的剑灵。” “什么!”我手劲一松,酒杯落下来。 青霄捡起桌上的酒杯,捏在手里,眯着眼睛望着我,也不是是真醉还是真醒,“你身上有最干净纯粹的佛香,能让他的心安静下来。” 料定此言不虚,我忽想起那把诛缘剑还在落梅宫的土地里埋着,那么,四青他身为剑灵,应该也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呆着。 我着急忙慌的向青霄君告辞,立即赶去了九重天。 平日里紫栖宫外人烟稀少,我又深居简出,天宫的神仙们很少有认识我的,虽如今顶了个暗害天后的凶手罪名,这一路走得倒还算顺利。 落梅宫依旧萧条,满院红梅如火,不知究竟为谁而开。 我寻到当初埋剑的位置,蹲跪下身,然而从半米刨到一米,也没看见半个剑的影子。 正抓耳挠腮的回想是否记错了埋剑的位置,身后却传来了一缕很是稚脆的声音,“你可是在找这把剑?” 我回头,瞥见他手中的那把剑,顿时松了口气,再瞥见他的脸,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当日我睡倒在落梅宫的梅林里,依稀是在睡梦中出现过的那个白衣神君,并非是梦,而是的的确确与我打过照面。 “是你?”他蹙了蹙眉,显然我的猜测完全正确。 我走上前,认真行了个礼,“上次不知情,私闯落梅宫,实在冒犯,不过仙君,你手上这把剑对我非常重要,能不能还给我?” 他目光仔细谨慎的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回,脸色沉下来,“这把剑,不是你能驾驭的,更不是你应拿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我差点杀了师父 “无论这把剑我能不能驾驭的了,你都必须还给我。”我伸出手,态度坚决。 “恕难从命。”他冷盯着我。 我祭出一掌仙力劈向他握剑的手腕上,他灵敏一躲,仙波震落了一树红梅。 顷刻间,他手里的那把诛缘剑迸出耀眼的青光,剑身还燃着青中带红的熊熊烈焰,将近旁的几棵梅树燎成灰烬。 我亦被难以掌控的力量困得难以动弹。 他朝我大叫,“走!”话音未落,便被游如灵蛇的千万道交缠的青红细焰团团围住,瞬间淹没。 我想也未想,便扑向那一团诡异燃烧的火团中,难以承受的灼热划过肌肤,热浪浮动间,火团渐渐熄灭。 奇怪的是,身处火境之中,我毫发未损,而那个白衣神君的身上脸上却被灼出了几块烧痕。 他缓缓将诛缘剑递进我的手里,额上细汗点点,在极力忍受着伤处疼痛,“你,你是诛缘剑所选定的主人?” 我虚虚扶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头,很担忧的问道:“你身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 他摆了摆手,褪去润色的脸上苍白如雪,有气无力的与我道:“无事,你能不能去主殿里,将檀桌上的白瓷瓶拿来给我。” 我取瓶回来的时候,他正靠着一棵粗壮嶙峋的梅干休憩,浑身如雪,寂静如雪。 “给你。”我蹲下身,轻声道。 他接过去,拆开封口,将瓶里的白色药沫洒倒在伤口上,再一吹,那些触目惊心的烧伤口便奇迹般的长出了新肉,一一愈合,光洁如初。 我看的大为震惊,满心敬佩的感叹道:“你是个神医啊。” 话一出,他手中的白瓶不觉滚入了地面上,连带着神情也麻麻木木的。许久才从嘴边逸出一丝苦笑,“神医,救得了别人,却难救得了自己。” 我不晓得他的话从何而来,只是听来似乎有诸多愁思,乃至幽怨。 “我看你道行不高,诛缘剑怎么会选择你做他的主人呢?”他又突然问道。 我无奈耸了下肩,愁眉不展的笑着,“可能是我踩了狗屎运,也可能是那把剑老眼昏花。” 他被逗得笑了一下,本是青春正好的面孔稍稍有了些萌生的生机。 “照你的意思,你似乎对诛缘剑很了解,我曾经见过这把剑的剑灵,竟和闲人庄的青霄神君长得一模一样,你知道其中有什么渊源吗?” 他转目望着我手中的剑,“当初四海无主,神妖人魔纵横,这把剑在落在了创建魔族的首领手中,魔族首领杀戮成性,死在这把剑下的亡魂难以计数,后来四海太平,女娲娘娘就将这把剑封印在了闲人庄外的一座山洞下,只是这剑罪孽深重,地气压不住它的邪性,青霄神君便抽出了自己七个魂魄中的一个,将他锁在了剑里,这才镇住了这把剑。后来这缕魂魄与剑合一,渐渐修出了容貌人身,打通了神识。那剑灵的体貌品性看似与青霄神君的无所差别,实则魔性巨大。” 听这一席话,我不知该喜该愁,望着手里这块烫手的山芋暗暗犯愁。 “诛缘剑源自上古,是盘古斧的一部分,他所选定的主人难以更改,你多加小心,应是无碍。”他看出我的惊恐,温言宽慰道。 我朝他没心没肺的笑笑,询问道:“看样子你是这落梅宫的主人,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子南神君吧。” 他颔了下首。 我自然是听过事关子南神君的那一场风流八卦,众神只骂他为情爱祸害苍生,落到如今这番田地是咎由自取,可我却觉得他重情重义,对心爱的女子矢志不渝,这份宁与天下为敌的气魄令人敬佩,当下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这美景如画,干着说话实在浪费,改日我请你喝酒,如何?”我热情邀请道。 他倒也没拘束,亦朗声答,“好。” 离了落梅宫之后,我便直奔了紫栖宫。 在宫里转了一圈子,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有看到,却在宫墙里听见在外路过的仙娥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说是寸心公主待上尧君真是情深似海,为了救上尧君竟然连命都不要了,如今这情比金坚的情意终于感动了上尧君,上尧君才衣不解带的在寸心公主的床前守候至今。 我听得不甚分明,但心中隐隐传来的那几丝痛意却是实打实的。 何时起,我竟也快成了个听人说风就是雨的妒妇。 最后我还是很不冷静的闯进了百花宫里,亲眼看见上尧正拿着羹匙,一口一口的往寸心嘴里送饭,那两个背影昏昏,勾连着我看不清的莫名情愫。 我的心里莫名的腾起一股火,还没等到发泄的时候,便被隐匿在暗处的天兵团团围住。 我没有反抗,寸心与上尧双双回头望着我,流连在寸心眼底的得意我看得一清二楚,可远远没有上尧眼底那一层隔绝如霜的冷漠更有杀伤力。冰冷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悬在我的头顶,我所有的颤栗恐惧都没有我心底的一片冰凉来得可怕,就是他那一个事不关己的眼神,瞬间冰冻了我所有的出口。 最终,我在他的眼皮底下,以下毒谋害天后的罪名被关进天牢里。 至始至终的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比陌生人还要生疏,他连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有给我。 我的隔壁,关押的是未离。 能住进这天字第一号牢房里,我实在想不出作为上尧君的爱徒,他能犯什么罪不可恕的大错。 “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我望着他坐在最远那一边墙角的背影,问道。 他没有动,在阴暗的牢房里,偏偏出尘不染。 “未离。”我试着唤他,宁愿与他交流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得体会,也不想满脑子被一个上尧灌得满满死死。 “你是怎么被关进这里的?” 他站起身,慢慢走过来,脸色苍白的吓人,摇摇晃晃的坐在两墙相隔的栅栏前,与我面对面,“因为我差点杀了自己的师父。” 我以为他说得是胡话,转念一想,又醒悟了几分,“你没有得手,是寸心不顾性命护住了上尧君,是吗?” 他没有回答,苦笑了两声,沉沉的。 现在我真的怀疑此事是寸心与未离故意设计的一出好戏,以一场不顾生死的救命之恩来博得上尧的同情好感。 “是你和寸心串通好的,是吗?”我忍着心里的酸楚,问的很直白。 “是。可是到了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改变了主意,我决定真的杀了师父,我也的确那样做了,我以为这样,寸心她,就会多看我几眼,就会爱上我。”他将望向我的目光投向黑暗深处,“可是我没想到,她竟然会真的不顾生命安危,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师父面前,让我的手穿破了她的血肉,摸到了她胸腔间那一颗鲜活跳动的心,却永远不是为我而跳。” 未离望着自己缓缓扬起的双手,身子不住的颤抖,直到有几滴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来,才哽咽道:“可,那颗心,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一半心脏 我隔着铁栏空隙伸出手,轻轻握了下他的肩膀,“你能给我讲一下你和寸心之间的故事吗?” 静默了半晌,他才平静下来,侧对着我,微微扬着脸,脸部轮廓朦胧在昏暗的光线下,薄如一缕轻纱。 “我曾是女娲娘娘座下的护驾神兽之一,后来女娲仙逝后,四海安定,我不愿接受天庭封赏的领地官职,就孤身一人四处游历。有一日我闭关修炼,却被一个仙资颇丰的少年打破了结界,那少年饥肠辘辘,就折断了我的一只翅膀,还在火上烤着吃了。当时我神识皆闭,强行醒来只会走火入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肆意破坏。后来我才知道,那少年是前任天君最得意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天君,当时他正在凡尘历劫。” 我是真没想到他和天君还有这么一场宿怨。 “后来呢?”我听得凝神注目。 “我伤势很重,难以抵抗,正好被前去给魔王九祭贺寿的妖精们逮到,他们将我当成寿礼送给了魔王,魔王大悦......”他没了声音,尾声抖动着,像头受惊的小鹿,两手紧紧环住双腿,将头深埋进腿弯里,瑟瑟发颤。 “那四百年的日子,漫长,黑暗,难熬,屈辱。我被当成取悦于人的宠物,在笼子里,魔王高兴时,就牵着我脖子上的绳遛一遛,不高兴时,尽管在我的身上划上几刀,被人骑,被人玩弄。”他说话的声音忍中带疼,恨中生怨,轻轻浅浅的安静,卷着泪花掉落的脆声。 我心里酸酸的,鼻尖也酸酸的。 他缓缓扬起了头,面对我,目光灰暗,泪痕未干,唇边却带着笑,那么刺眼,“七舞,我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活了百万年,可那区区的四百年,就已经磨干了我所有的尊严,希望。” 我只是无声的流泪,替他心疼,却越哭心疼的越厉害。 “我恨透了天族,恨透了天君,是他,毁了我健全的身体,毁了我的脸面。”他慢慢攥紧了拳,眸光明暗间,依稀能看见当年的屈辱时光。 “所以我逃出魔域的第一件事就是闯进九重天,杀了那个少年,当时他已是这掌管四海八荒的天君,我用了玉石俱焚的攻法打散了他的一魂三魄,而我也被上尧君擒住。可与天君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端仁公主竟然牺牲了自己,用自身与之相配的魂魄填补给了天君,当时端仁公主的腹中还怀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女儿。” “那个孩子就是寸心?”我问。 未离点了点头,叹了声气,“端仁公主撑着最后一口气,生下了早产的婴儿,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放过我,她说,要为自己的孩子行善积德,不愿意冤冤相报。” 如此曲折的故事,身为当事人的未离,又要承担多大的感情变化呢。 “天君放了我,上尧君曾与女娲娘娘是故交,故而留我在紫栖宫里养伤,还替我补上了一只翅膀,我就拜了他为师。端仁公主生下的那个小女孩,因在娘胎里受损,天生缺了一半心脏,这是致命伤害,上尧君为了赎我的罪孽,为了平息天君的怒火,就割取了我的一半心脏,填在了寸心的另一半上。” “这么说,你爱上寸心,就是因为她身上长着你的心?”我轻轻问,生怕激起他不愿回忆的往事。 “是,也不全是。”他吸了口长气,从鼻端缓缓吐出,眉眼间都是股泄气的颓废模样,“我们这些上古修成的神,心是本,她用了我的心,我自然会对她生出男女情愫,真正让我爱上她的,是日后相处的点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未离曾说过,他们之间没有可能。他们之间隔的不仅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多的还是杀亲仇恨。 未离他,一直是苦了自己。 “你说,她从一出生,我就注定欠了她这么多,我还有什么事不能为她做呢?”他笑着,两眼弯弯,歪着头看我,眼里泛滥着几点泪光,又疼又冷。 我胸口发疼,为未离难过,也为自己难过。突然间,我是那么羡慕寸心,她虽然一出生就没了母爱,但天君却给了她尊贵无比的地位,未离又给了她始终如一的痴心,如今上尧也给了她难得一见的体贴温柔。 可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爱,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真正可怜的人是我。 “七舞,我也对不起你。”未离很少唤我的名字,每次唤我,都带着令人生畏的沉重,郑重。 我的心都提了起来,很怕听到‘对不起’一类的话,尤其是出自亲近的友人之口。我怕背叛,怕受伤。 “其实昨日在天君天后的面前,师父已经要从寸心口里逼出那碗心头血背后的真相,要不是我算准时机行凶,也不会弄得场面大乱,你也不会被关进这里。” 我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哪种味道,只是心口空空的,无所谓的笑了几声,“反正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寸心不但巧妙的盖过了这件事情,还对上尧君有了救命之恩,事到如今,一句对不起就能救我的命吗?” 话一出,我才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潜意识的将未离当成了自己的亲近,所以才会冷嘲热讽,只是不甘心,伤心,为他帮着别人来设计陷害我。 “师父会救你的。”他对我的阴阳怪气没有发火,只是静静望着我,说得很笃定。 “你的师父正与佳人相处甚欢呢,可没有空来救我。”我依旧凉着语气,可听着他的这句话,心却默默安了下去。 “师父他,对你很不一样。”他淡淡笑,眸子间有朦胧的温馨。 我白他一眼,自顾转过头,独自对着墙角。 上尧他,对我的确是不一样,他要了我的身子,对我笑,对我霸道,对我温柔,又对我冷漠,对我无动于衷,眼睁睁的看着我被人冤枉,被人送入牢房。 我真的看不懂他,甚至这爱越沉淀,就越有些怕他。 煎熬的等待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从暗暗的期盼,只等来了一个能令人绝望窒息的诏书,传谕的仙侍念得大声,一字一句我听的甚是清楚,说要将我断去我的仙根。 我没有接那一卷明黄的谕书,只觉得眼睛胀痛,身子虚浮。 最后的一根稻草,我没有拽住,还被它划破了心。 等仙侍走了后,未离拿起谕书,看了一遍,甩手而过仙力的把那卷谕书撕得粉碎。 他很生气,我却一点也发怒不起来,我只想好好的守着胸腔内那颗空空如也的心。 许久之后,他一把捞起我,目光迫切怒急,“你逃走吧。” 我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笑了,轻轻拂落他的手,“我能逃去哪呢,你为什么不逃呢,你为什么甘愿赴死呢?” 他再次握上我的手臂,力度很大,握得我血肉发麻,“我和你不一样。我与寸心只是亏欠与索取,爱与不爱的过程,永不会有结果,而你与师父,无论是好是坏,总会有一个结果。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结果吗?” 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个结果吗。 我以为我和他之间已经有了最甜蜜的结果,没料到却像极了水中月,镜中花。我要让他亲口对我说,究竟爱不爱我,要不要天长地久的爱我? 你若爱,我便留,你若弃,我就走。 第二百二十八章:我救你,就是救我 未离真算得上是手眼通天,在这守卫森严的天牢里,竟然用了很简单的法子助我逃了出去。 我敛了形貌,扮成宫中仙娥的样子,前往百花宫的方向。我有极强的预感,上尧君一定还陪在寸心的身边,这种预感,来源于我的自卑,我甚至十分消极的认为,这次上尧君一定会放弃我,因为我与寸心,一个是地上的泥,一个是天上的云,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临近百花宫主门,正有一抹熟悉的背影徐徐踏进宫门,我追近看时,发现正是闿阳星君。正巧他也看到了我,却一时脸色大变,脚步匆匆隐入了宫门。 我心生疑,料定他是心中有鬼,而原因,莫过于他也晓得那碗心头血的内因。 他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若是他能说出真相的话,我背的这口黑锅自然就能洗白。 想罢我便撒腿追了出去,刚跑了没几步,只听得刀戟摩擦的铮音,埋伏在四周的天兵顿时蜂拥而至,将我团团困住。 我错愕自原地,领军的一掌仙力推来,将我撞翻在地的时候,寸心正站在宫门之央,高高的玉阶上,她一袭水红色的桃花衫,脸上闪动着别样的光彩,真是比身后的画栋飞檐还要灵动,就是在那张如画的脸上,红唇轻启,“凤七舞畏罪逃狱,罪不可赦。” 一字字心平气和,胸有成竹。 我看着她那双流光暗动的眸子,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蠢笨,不过是钻进了别人苦心设计的圈套里,将罪名坐得更实。而这圈套,也许正是未离亲自设下的。 不然所有的事不会这么凑巧,他易如反掌的助我逃出了暗牢,寸心与这一群天兵又毫无慌乱的在此守株待兔。 我心中翻起千般滋味,一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控制。 最终我还是被戴上特制的锁仙手铐,脚铐,一路受着旁人的非议,在手上脚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金属刺耳声中,被押送进大牢。 阴暗的牢内,我蓬头垢面的蹲在一角,甚至不敢抬头望一眼对面。我知道对面关押着的是未离,然而在这几个时辰里,对面却鸦雀无声,甚至连问候一声也无。我又怕又惧,更加以为未离是因为心虚,是因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可当我用尽勇气抬起头的时候,却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对面。 空空荡荡的,只有一览无余的阴暗。 我不知道未离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如此也好,能让我不必面对现实,牢牢抱住心头仅存的幻想。 不出我所料,经过我逃狱一事,天后的懿旨果然急不可耐的传了下来,要三天后要我受雷刑火刑,再挑我仙骨,断我仙根。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不会来。第一个是死,第二个是上尧君。 我等了他整整三天,等到一颗心变得苍白,他也没有出现。 反而是玄鹤,和他一样沉默寡言的玄鹤,拿着平日里我爱的吃食,红着眼睛,说他家尊上会救我,一定会救我。 可是他的尊上连我的心都不愿意略施援手救一下,又何必再救我这具躯体呢。 踏出天牢的一刹那,第一缕明媚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比押送我受刑的将士所穿的金鳞甲胄还要刺眼。 刑台上黑石料峭,石峰间不断涌出或蓝或红的火焰,放眼望去,半个天幕都燃烧着烈烈的火苗,时而有几道青银闪电一劈到底,如龙啸虎吟。 这样安宁的九重天上也有如此可怕的地狱,就如同人的心。 就是这般看似善良无害的心,将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我被绑在百米高处的石壁上,粗沉如臂的铁链横贯我的腰,我的脚踝,我的胳膊,令我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我是那么恐惧,可还是冷眼看着底下的人,一一望过去,有想要置我于死地总算得偿所愿的仇人,有眼中含泪的朋友,只是没有欠我一个解释的未离,没有欠我一世承诺的上尧君。 上空的黑云聚集,漩涡汹涌,一道震耳欲聋的响声自涡内冲出,长如细蛇,瞬间划亮了大半个天空。我闭上眼,直到归于平静,然而预料的疼痛却没有在我的身上应验。我睁开眼,眸缝微开的刹那,便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微微含笑,微微苍白,紧紧抱着我,将我护在怀里。 我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感动,又是害怕。 直到第二道闪电落下来,我才看到劈在他身上的新伤,破绽而出的血肉,嫣红的血珠渗出来,碎成一道道的血流,染红了我的双手。 我哭着推他,“你走啊,走啊,不用你来救我。” 他一张脸渐渐惨白如纸,却将我抱得更紧,“我不是在救你,我只是在救我自己,若是你出了事,我怎么肯活?”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混杂着四周熊熊烧热的火气与不断劈下的天雷,而他的话却成了我脑海中唯一的回音。 我抱着他,贴上他的心跳,撕心裂肺的哭,能感受到沾在双手上的血越来越粘腻,越来越多,直到墟鼎内的一股力道冲破自制,硬生生的卷出来。 那一缕青如三月的烟柳,在我模糊的视线外。 像是青霄,更像是四青。 他拿着剑,浑身上下散出极强的青火煞气,如同是魔狱中走出的阎罗,挥剑间风云变色,直搅得刑台上的众人惨叫连连。 上尧君抱起我,落于石面上。不知为何,诛缘剑冲破我的自身控制的刹那,我便万分疲惫,两眼睁睁合合间,我看到四青两眼红透,薄净的剑柄捅入了一个个鲜活逃窜的身体上,似乎还有一剑,不偏不倚,正刺在了寸心的心口。 我闭紧双眼,在一片狼藉中,渐渐没了意识。 梦中却都是上尧君的脸,时而严肃,时而冷漠,时而浅笑,时而阴沉。 我大叫着从刑台上的噩梦中醒来,虚空抓了一把,却抓到一双柔软的手。 “七舞,你可终于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样俊俏乖巧的姑娘,梳着双环髻,眉眼焦虑,却含着令人舒坦的笑。 “她是瑶池边的那株杜鹃花,尊上赏了她几滴血,她才得以幻化出人形,我此番带她前来,正是承了尊上的意,命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顺便再和你做个伴。”玄鹤道。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故友相见难免热泪盈眶,特别是在这种命不保夕的境况下,“暖儿,真的是你?” 她也握紧我的手,顺势坐在床头边,眼眶盈盈,“是我,是我。” 我望了一圈屋中陈设,问玄鹤,“这是雾泽山吗?” “是。”玄鹤点点头。 我皱紧眉头,脑子纷乱,粗略回想了下,之前的一幕幕噩梦又开始在眼前循环展开,“上尧君呢?他的伤如何了?” “尊上正在天宫处理事宜,至于伤,虽是天雷地火,只要悉心调理,假以时日就无大碍。”玄鹤说得不紧不慢。 我松了口长气,又追问道:“那诛缘剑呢?还有,剑灵呢?” “至于此事,尊上正在处理,想是马上就会带着结果来雾泽山寻你,你就放宽心吧。”玄鹤叹了叹气。 我沉默着,直到玄鹤辞别,也没有说一句话,既没有问那把诛缘剑是否真的伤到了寸心,也没有问未离究竟在哪,我的罪责是否澄清,诛缘剑是不是又给我带来了一桩新的杀孽。 我躺在床上,觉得很累,很困,有很怕闭上眼睛,很怕藏匿于黑暗中的噩梦。 第二百二十九章:我有喜了? 雾泽山里的日子很平静,仿佛所有的悲惨都没有发生过。 玄鹤前前后后给我捎了半月的口信,无非就是上尧君最近在天宫里处理些什么要事,诛缘剑究竟还能不能回到我的手里。 初八那天,上尧头一回来雾泽山见我,还带来了那把诛缘剑,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唇边一直在硬撑着丝笑。 虽然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但不得不承认,他浑身上下,从骨子里都散发着孤寂的气息,其实并不适合笑。 他扶我坐下来,将长剑缓缓搁在旁边的木桌上,两手轻轻握住我的肩膀,慢慢的蹲下身,将头窝在我的怀里,久久没有起身。 我觉得很诧异,除非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要么是如何也不相信高高在上的上尧君会做出这种低人一等的姿势,更觉得很心疼,倘若一个男人要用这样沉默寡言的方式来发泄情绪,那即是难以诉说的无助。 可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会有什么烦心的事? 我伸出手,慢慢抚上他垂在背后,如缎的一瀑长发。 过了许久,他才仰起头,望着我,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却有一瞬湮灭,像是短暂的愧疚,后是连绵的不舍。 “七七,你后悔爱我吗?”他问我,牵住我的手。 我毫不犹豫的点头。 “倘若我伤害了你,你还是不后悔吗?”他又问。 我觉得他的追问有些莫名奇妙,但隐隐又觉得不安紧张,轻轻一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凝视着我,浅浅笑了,刮了下我的鼻子,顺势站起身,“所有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 我拿起桌子上的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脸色,语气小心的问,“在刑台上,诛缘剑突然冲了出来,不少人都受到了伤害,其中,好像还有寸心,不知道他们......” “他们都没事。”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话,紧紧握上我的手,眼角含笑。 以往他都会很温和沉默的等我说完所有的话,现在他的反常举动令我疑心,但细细想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值得疑心的地方。 “那剑灵呢?” “自然在这把剑里,他也受了很严重的伤,要修养一段时间,暂时可能不会再出来了。”他轻轻环上我的身子,热热的语气自上扑下来,像是暖风。 他没有留在这里过夜,只陪了我一晌,就要回宫里去。 临行前,他将身上的玉牌挂在我的脖子上,“这是我一直贴身带着的信物,你拿着它,以防万一,谁人都不敢动你。” 我抚摸着胸前那块碧透无暇的玉牌,手指上似乎还能触到他身上经年的体温寒香,觉得这物品太过贵重,又实在想在手里一直握着,替他保管,就仿佛这样我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会一直抓住他的心。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轻轻在我脸上捏一下,眸子里有日光的明媚,“好好的等我。” “未离他,他刺杀你的事情,其实另有隐情。”我声音渐低,甚至不敢再看他的反应,毕竟我摸不清他对未离有多深的感情。 然而他只是轻轻握了下我的手,神情平淡如水,“我不会为难他。” ...... 上尧君走后不久,暖儿也按照我的吩咐,打探完消息回来了,然而在人多口杂的天宫里,却一无所获。所有人对那天在刑台上发生的事情都闭口缄默,甚至只要问及我的名字,大家都会落荒而逃。 所有的一切,安静的诡异,消失的可怕,仿佛都成了场一片空白的梦境。 又过了一月之久,不仅上尧君从未出现过,就连玄鹤也没往雾泽山走过一趟,我坐立难安,整日惶惶,身子也不知为何越发虚了起来。 我令暖儿在雾泽山里等信,独自一人出了雾泽山,说是散心,实为探听情况。 谁料这一月半未踏出雾泽山半步,这结界竟变得如此强大,任凭我如何也劈不开个口子,正进退两难之时,外面竟来了个熟人,正是落梅宫里的子南神君。 他甩了几甩袖子,从结界墙上震出一道裂缝,将我拽了出来。 我连声道谢,问他,“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盯了下我胸前的玉牌,又自山里瞧了一眼,微微一笑,有些别样的眼神打量着我,似乎是对我的身份有些怀疑惕心,“我在云上,看到下边诛缘剑的仙焰闪动,就下来看看,没想到是你在用剑劈结界。” 我自然晓得他的警惕是源自哪里,无非是因为我能随随便便进入上尧君一直不公布于众的灵脉仙山里,身上还戴着上尧君的贴身玉牌。 我没心没肺的笑了笑,权当没看见他的眼色,并不打算向他坦明我与上尧君的关系。 “我正准备去闲人庄,我看你这把剑的仙气有些弱,你不妨一起同去,给青霄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法子。” 没想到他看起来年岁不大,倒是晓得这把剑与闲人庄的渊源。 我想了想,也觉得可行,顺便还能问一下四青究竟何时能复原。 我不是头一次来闲人庄,也算是误打误撞救过青霄君一命,自然不拘束,看子南神君与青霄的关系,想必更是知己故友。 青霄要请子南喝酒,我便顺机挖出了当初埋在折桂园的半缸塞满桂花的残酒,邀他们共饮。 酒封一启开,却有一股异香如烟,袅袅窜开,醇浓芬芳,像是秋尽桂花染了层冽气的寒霜,既浓郁且清冷,令人嗅觉深陷。 真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一把落花竟真的在酒里获得了重生。 我将自己的独门秘方告诉了青霄,已经半醉的子南拍着手掌大笑大赞,说我总算给青霄那一园子桂花树找了些实际的用途,青霄也跟着笑,清朗干净,如透明的风声飘在耳际。 我从未见子南这样豪迈自由的笑过,也从不知道青霄笑出来的声音是这样的悦耳,不自觉的,也开始笑起来。 三人笑闹了一会子,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我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刚请辞休息,一起身带出了胃里一阵的翻江倒海,扶着桌子将肚子里的东西呕了个干净。 青霄扶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茶。 我喝了,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恶心干呕。 子南搭上我的手,缓缓覆上手腕上那几根跳动的脉,合眼拧眉了片刻,收回手,睁开眼,眯缝成线,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你,是在害喜。”他一字一顿。 我甚至能听清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的语气,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为之沸腾翻滚了几下,遂撑着桌子缓缓的站起来,半晌才张开嘴,结结巴巴的确认道:“我,有喜了?” 他毋庸置疑的点了点头。 我心底绷紧的那一根弦砰然落地,震出足以令我五脏六腑都为之雀跃激动的声音。我不知如何是好,望了望青霄,又望了望子南,目光来来回回转了好些下,才含着热泪抚上了腹部。 这里面,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这粒上尧君播下的种子,让我的爱情发了芽。 他要做爹了,我要做娘了。 第二百三十章:我是多么可悲 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上尧君,我怀了他的孩子,他要做爹了。 下半晌去找青霄辞行时,正巧听到了屋子里他与子南神君的谈话,事关四青。彼时我才知道,原来这把诛缘剑里,早已没了剑灵,只是一把徒有其表的死剑,而四青为了救我,在刑台一事之后,因杀戮过重,正被锁在石壁上受天雷地火的极刑。 说白了,此事还是因我而起,他是在替我受过。 我于心不忍,更于心不安。 最终,我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偷偷一人回了天宫,偷偷一人去了邢台。 烈火炎炎,紫电闪闪的吞噬间,那石壁上的一抹青色盎然,映尽我的双眼,化成一滴滴酸涩的泪。 四青,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 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我不过是一个天地间的无名小卒,有何德何能,值得你拿性命待我? 他缓缓垂眸,透过震耳欲聋的闪电,穿过汹涌吞吐的火苗,在那么远的地方望着我,慢慢地笑了。 他张口,打着唇形,虚弱的声线瞬间在空气里消散的无影无踪。 别哭。别哭。 他让我别哭,他告诉这一切都是他甘愿的。 “四青!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我大喊,在风声火声,雷声电声间,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在无边的火光中,我看见他的眉眼,深深的弯起。 突如其来的一双手带着粗急的力道,堵上了我的嘴。我惊慌下回头,发现却是未离,便任由他拖着我走。 他一路谨慎的将我带回紫栖宫,闭紧大门之后,才高声质问我道:“你何时回来的?有没有人看见你?” “怎么,看样子你很不欢迎我回来,还是再想和寸心一起,重新算计我一次?”我冷嘲道。 他皱了下眉头,脸色很是阴郁,眸间光彩暗了暗,与我小声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上次在天牢中助你逃走,就是为了坐实你谋害天后的罪名。” “承认的倒挺干脆。”我脸上挂着笑,两手却在袖下紧紧的握起,心中一阵阵的酸疼。 “小七,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用解释,我能理解,你欠了寸心很多,所以会毫无条件的答应她任何事情......哪怕,是要我的命。”我盯着他的眼睛,像盘踞而上的藤曼,每一寸生长的枝干,都是一针针毒刺。 我能理解你对寸心的亏欠与爱护,可我却永远不能接受。 谁让你不是陌生人,谁让我将你当作了可以同甘共苦的朋友知己? 擦肩的刹那,他猛地拽住了我的手腕,令我无法挣脱。 “你干什么!”我怒斥道,这一声吼,让我的眼眶蓄满了泪。 我觉得委屈,觉得心酸,觉得我一向看重的友谊在对方的眼里,简直是一文不值。 “你,不能走!”他的语气隐忍,低沉,像一声声闷雷。 “凭什么!”我情绪变得异常暴躁。 他将我的手腕握得生疼,轻轻一吹口气,我便难以控制的软瘫下来。他顺势接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的怀里。 “未离,你究竟要干什么?”我隐隐觉得害怕无助,却只能瞪着两眼警告他。 他垂眸望着我,日光在他的侧脸上偏了一半,像是近乎无色的雪,镀了层浅浅的碎金,那么安详,那么随和,可他的眼睛深处,又是那么黑,那么凉。 “七舞,我不能对不起寸心,只能对不起你。只要能帮寸心达成心愿,我的生死,都但凭你处置。” 她的心愿,无非是嫁给上尧君。 可只有这一条,我无法拱手让人。 ...... 未离将我带去了雾泽山的竹屋里,在竹屋外设了层法力强大的结界,将我扶躺在床上,寸步不离的守着我,一直没有给我解除身上的法术禁锢。 至于暖儿,事先就已经被未离带回了紫栖宫里,看来他真的是早有预谋。 “未离,你太傻了。两情相悦才是爱情,就算是你以我做人质,逼上尧君娶了寸心,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而且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上尧君娶一个不爱的女人,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我已经将未离的目的想得清楚透彻,遂能平心静气的与他说话。 他淡淡笑了,摇着头,“七舞,你很聪明,能猜透我所有的心思,可是有一件事你错了,我只是以防万一,才控制了你这个最后的筹码,对于现在的情况来说,无论师父多爱你,无论师父多讨厌寸心,他最终,都会娶了她。” “为什么?”我的语气突然变得慌乱。 他低眸望着我,轻轻勾去我额前的发丝,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你知道当初我重伤了天君,是谁想的法子,让寸心的母亲为救天君,以命换命吗?” 他边说边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像一只慵懒的回忆往事的猫。 “是师父。当时天君刚刚即为,子孙尚幼,根基不稳,他担心一旦天族发生变故,会引发四海的动荡,就让天君唯一的亲姐姐,寸心的生身母亲,以命换命。” 我仔细的听着,心也慢慢悬荡着。 “端仁公主怀着已成型的女胎,师父为确保胎儿的永世无虞,令端仁公主安心,就以天地为证,在端仁公主身前发下了粉身碎骨,神灵尽灭的毒誓,端仁公主这才心甘情愿的救了天君。” 这么说,上尧君真正该保护的人,一直都是寸心。 “这桩婚事,若是放到往常来说,师父也许是断不会答应的。一切还要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在邢台上遭受酷刑,也不会激出诛缘剑的剑灵。那个剑灵一剑刺进了寸心的心脏里,现在寸心只留着一口气,这世间之上,唯有与上尧君同修这一条法子,能延迟寸心的寿命。” 我的心再也抓不住黑暗中的任何东西,沉沉跌进深渊里去,不见回声。 在这一刻,我更希望上尧君能娶了寸心,也不愿意他粉身碎骨,神灵尽灭。 我宁愿我和他之间情深缘浅,相思不见,也不愿意碧落黄泉。 可我的心,却在他永远都看不见的地方,裂痕遍布。 “未离,你不必这样守着我,就算你不拿着做筹码,我也会拿我自己做筹码,让上尧君活着。”我望着头顶的红帐,吐出的一字字,都是那么瘦小苍白,连同眼泪,无声无息的,一滴滴砸在枕间。 “你放心,等寸心与师父完婚后,你所有的罪责,包括那个剑灵,这之间的所有纠缠,都会一笔勾销。” “不要让无辜的人受牵连就好,我已经无所谓了。”我缓缓闭上眼睛,脑子空空荡荡的,眼泪决堤,都灌在了心里。 我是多么可悲,竟然用那莫须有的罪名,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生一世。 第二百三十一章:我的心很小 日子是那么难熬,像是在火上煎,像是在油上烤。 我终是等来了那一场有着四海恭贺的婚礼,这一天,我都不曾见过未离的影子。我知道,他肯定是默默的找了个地方,埋葬了自己的心,可我拿得起,却放不下,无法将这一颗满是甜蜜回忆的心封杀在记忆里。 我全身心投入的爱,在一天天的等待与真相中,也变成了一厢情愿。 未离生怕我悲痛欲绝,难以自拔,就在婚礼的前一天告诉我,上尧君之所以要了我,其中一大部分原因是要为我解围。天后食了那盒以心头血为引子的百花玉肌丸中毒昏迷,最快的解毒良药便是取一碗与我阴阳调和后的男性心头血为引子,再配以灵芝草服下。 所以上尧君要了我,也许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慈悲,怜悯,后来的温柔相待,也许是顺势而为。 未离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死心,长痛不如短痛,可是他哪里知道,正是他的这些话,轻而易举的剿灭了我最后一点幻想。 我倚着门框,望着院子里抽芽的梨花。几阵寒风瑟瑟吹过,竟飘来了几朵雪花,冰冰凉凉的,落在我的眉间。原来这雾泽山,也有像下雪这样的寂寞日子。 我摸着小腹,想象着里面孕育着生命,心中既疼且甜。 迷迷糊糊的睡着,在梦里竟然都是孩子一蹦一跳,唤我娘亲的样子。 一片冰凉如雪的唇缓缓烙在我的唇瓣间,轻轻地夺取,温柔而霸道。 我缓缓睁开眼睛,依稀间,看到那熟悉的眉眼,沧桑而寂寥,却被身下的红绸映衬的风度卓然。 我以为这是梦,这一定是梦。第一次不管不顾的,紧紧抱住了他的身子。 “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多久,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或者从没真正记住过我的样子。”我放声哭泣,将深埋心底的委屈思念都说给他听。 也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完完全全的拥有他。 “你小心些,不要抱我这么紧,挤坏了我们的孩儿,可怎么好?”他的语气淡淡的,温温的,带着几分笑意,在我耳边缓缓吹起。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慢慢摸索上他的脸,当我手指的温度一一滑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我慢慢笑出了声,泪却源源不断的往下落。 他捧起我的脸,轻柔的擦去我脸上的一道道泪痕,“七七,我来与你成亲。” 我在他胸口捶了几拳,将头埋在他胸膛里,哭声难止的抱怨道:“你,你叫的这么肉麻,还要与我成亲,我才不会嫁给你。” 他的手覆上我未凸的小腹,轻轻的摩挲着,“你和孩子,谁也不许离开。” 我从未有这么幸福过。我最爱的男子,我最宝贵的孩子,此时此刻,都在我的身边。 他翻手变出套凤冠霞帔,连眼睛里都是夺目的温柔,自我头顶一扔,喜服便罩落在我的身上。 他牵起我的手,目色醉人,一步步引着我往外走,漫天飞雪中,红绫密挂,红灯高悬,每行一寸路,鞋下都遍开繁花。 悬崖边,方桌上早已备好了喜酒香炉。 他面朝东方,郑重下跪,我亦跪下。 飞雪缠绵,繁花似锦中,他的脸是这天底下最美的一抹弧线,给我呼吸,给我心跳,给我生机。 他燃起一炷长香,我亦燃起。 “飞雪为媒,繁花作保,我上尧与七舞结为夫妻,此生一心,此诺不毁,若我背弃,身灭于四海,形散于八荒。” 我痴痴望着他,知道他的誓言有多重有多狠,为了爱我,甚至不愿意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此时,我所有的猜忌,空空荡荡的心,被这重如千斤的誓言填的满满腾腾,一丝不剩,像是掉进了蜜罐里,溺水沉浮间,都是满足,感动。 “我凤七舞,与上尧结为夫妻,君若如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若相负,世世陌路。” 我与他一同将长香插入炉中,面朝着无尽天地,俯首叩头。 礼成,他自顾倒了两杯小酒,一杯递给我,与我环过手臂,饮下交杯。 像是一池涨满的春水,我幸福的,几乎要溢出来。 他轻轻将我扶起来,端望着我的脸,眸间灼灼,热烈而痴迷。 我的心一如受惊的鹿,难辨方向的来回乱撞,娇羞,激动,充足,还有如梦境一般的虚幻,在我的四肢百骸内来回冲贯。 他的双手温柔的穿过我的颈间,轻轻托起我的脸,令我难以躲避他深刻如火的目光,旋慢慢地靠近着,带着微微紊乱的呼吸,印在了我的额头,脸颊,唇间。 “七七,我的心里很小,何时何地,都只能容得下你一个人。” 我迎合着他的吻,恍惚之间,眼角却变得湿润。 我又何尝不是呢,这偌大的天地万物,能真正将我填满的,无非一个小小的你。 ...... 上尧君在竹屋里陪了我三天,并用他那双手,用十分简单的木料,做出了许多巧夺天工的家具,将原本简陋的竹屋布置的极为周全。其中最为可爱的物件,莫过于一个小小的婴儿摇床。 我能读懂他一刀刀刻着小床时的慈和模样,也看得出他和我一样,很爱这个孩子。 三天后,上尧君回去了天宫。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的抱了我许久,直抱得我喘不过来气,我也一个字都没有问。因为我们彼此的心里都很清楚明白,寸心是深深扎根于我们之间的一根毒刺,永远也难除根,我们都在拼命的控制着这根刺的毒性蔓延。像竹屋中这样的平静日子是一种奢望,更是渴望,所以他尽可能的掩盖真相,而我也只能假装对一切的毫不知情。 为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暖儿又回来了我的身边,可未离,自那以后,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久后,子南来山外寻我,我独自见了他一面。 他盯着我已经初显的孕身,蹙着眉头,眼中有千般情绪语言,到最后只化成一声重叹。 我也许能猜到,他是在替我不值,替我做无声的愤怒挣扎。如今上尧君抱得美人归,四海众神共贺,独我一人,被蒙在鼓里,为薄情郎君怀胎育子。 他牵出一缕不成形的青烟,“四青,我给你带来了。” 我望着那道虚弱的薄烟,心中郁忿伤怜,不禁又对未离多了几分怒气,“四青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是如何默受了那数不清的雷火?若不是我自私自利,一味只想求个安稳,放任四青受刑,只是傻傻的等着未离践行的承诺,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恨我自己的无能,懦弱,才令他人替自己受过。 “你不用担心,既然这个剑灵曾经是青霄的一个魂魄,青霄一定有办法助他复原。”他道。 我终于抓到了最后的一线希望,来弥补我于心不安的良知与亏欠,遂急声道:“我要亲自去闲人庄!” 子南看我一眼,很是利落的拽起我的手腕,便腾了云。 第二百三十二章:未离死了 子南将我带去了闲人庄,见了青霄,至于如何救治四青,无论我怎么追问,他们都是闭口缄默,只让我放宽心,说总有一天四青会完好无损的出现在我面前。 总有一天到底是一年,三年,还是几十年,几百年,几万年,我没有勇气去问,总之我会一直等着。 在闲人庄住下的第一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未离怀里抱了几大罐酒,言笑晏晏的说要请我喝酒。 我一口没喝,反倒是他喝着笑着,笑着喝着,后来笑着笑着又哭了,那笑声苍白,那哭声无力,飘飘渺渺的,像是林间将散的炊烟。 他说,他对不起我。 他说,爱情是一种毒,让他情不自禁的染上,情不自禁的为之疯狂,不惜伤害身边的人,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利用我。 他还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到了最后,我已分不清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记得咽下了第一口酒之后。喉中苦涩的抬起头,看见未离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对着我笑,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刀子刺入了自己的心口上。 我手中的酒罐落在地上,被摔得粉碎,张大嘴,却发现出不了一丝声音,想要移开步子,却发现身子如石,半分也难动弹。 我眼睁睁的看着喷涌而出的血花染红了他胸前一片,热烈而寂静。 他将自己的手伸进了血肉外翻的胸口中,掏出了那半方仍很鲜活,仍在跳动的心脏,血淋淋的递给我,笑着,眼角有断了线的泪。 他说,帮我把这剩余的半个心脏交给寸心吧。 我泪眼朦胧的哭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她已经嫁给了上尧君,没有你的这一半心脏,她也能活。 他说,他帮寸心实现了愿望,他自己的愿望就空了,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把这一半心脏还给她之后,他们就互不相欠了。 他还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都得不到只有彼此的爱情,可是我又比他幸福多了,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还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可是我看似也什么都没有,其实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上尧君完整的爱。 慢慢地,他的身子开始透明,开始散开,像一点点的星辰。 我猛地睁开眼,粘腻的泪痕冷冷的挂在眼下,印湿了枕间。 还好只是一场梦。 可手里的触觉仍在,软软潮潮的,不住地跳动,不住地想要挣脱。趁着窗外的月光,我看清了手里握着的究竟是什么?那是半方小小的,殷红的,令人恐惧却带着温度的心,血淋淋的躺在我的手心里。 我几乎没有力气握住它。 这是未离的命,那么重,那么沉,可是我并不想将这份痴心交给寸心,因为她不值得。 可是最后我还是去了天宫,只是因为我不想辜负未离最后的心愿,虽然是要让我亲自去救夺我所爱的情敌。 紫栖宫依旧,独多了位主人,可我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走进去,一步步,踏的都有些摇晃。 我知道,上尧君不希望我来这里,不希望让我知道他已经娶了寸心,可重在旧地的感觉又是那么令人怀念,我闭上眼睛,贪婪的呼吸这一片天地的空气。 “你总算是回来了。”身后人的脚步戛然而止。 我睁开眼睛,心中隐痛,回过头,看到寸心挽起了长发,梳着精致的髻头,脸上闪动着胜利者的光辉。 我笑着望她,平静道:“以后都不会来了。” 我并不想这样低声下气的示弱,我只是不想让上尧君的苦心作废,既然他想瞒着我,那我就让他瞒着。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在我的小腹上顿落,双眸微微挑着,看似平淡的神色中藏着嫉恨,甚至还有一丝落寞伤感。 我下意识的护住了身子。 她几声嗤笑,目光如针的刺向我,“说吧,你此次来是为何?” 我长出了口气,盯着她的脸,轻轻说:“未离死了。” 她的双眉一瞬紧皱,美目微微跳动间,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只低斥道:“你胡说什么!” 我听得出她粗重的语气正在颤抖。 “未离死了,他死了。”我冷静的重复道。 她脸上的表情终于崩溃了,眼泪毫无征兆的落下来,像一只无可归依的雏鸟。 未离的死,到头来换来的,也不过是她的几滴秋后眼泪。 我摊开手掌,掌心间的一半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着,仍是殷红的颜色,像是一团聚集的红霞。 “未离说,将这一半心脏给你之后,你们就互不相欠了。” 她看着我掌心里的那一半鲜红,眼泪一滴滴的砸落在风里,双手颤巍巍的接过去,捧在手心里,那么的小心翼翼,如春风般的呵护。 我默默的离去,十指嵌入身下的衣裳里,牢牢地攥紧,泪水模糊。 未离死了,无论值不值得,无论我恨不恨他,他还是死了,永远的离开了我。 ...... 我没有回雾泽山,我生怕回去了之后,会难以控制的去预料我与上尧君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我亦没有待在紫栖宫,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再属于我,这浩大的天地间,我一时竟想不出自己的去处。最后我随云而飘,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却来到了闲人庄,晕倒在山下。 醒来后,映入眼帘的一张脸又是那么熟悉,温和含笑,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四青,你终于回来了。” 我怕极了身边的人都会像未离一样,都会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毫无征兆的离开我。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抚着将我扶倒在床上,顺势坐在床头,眉目浅笑,“睡吧,我不会再离开了。” 我又沉沉的睡下去,似梦似真,现实与梦境,在虚虚幻幻的颠倒着,到最后醒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睡梦中握着的那一双温暖的手,究竟是不是四青。 走着走着,就到了折桂园里。黄盈盈的一树树桂花开的宁静,香气馥郁。 远远地,我看见那一袭水绿的颜色,盘在树干之下,那么单薄。 我静静的走近,捡起地上一只空酒罐,“喝闷酒吗?原来你也有苦恼的事。” 他抬起头,发丝被风撩起,酒色上脸,眼角飞红,极其慵懒的笑着。 我仿佛看到了四青,在邢台的烈火下,微微笑着,被映得通红的一张脸。 我走至他身旁,蹲下身,正视着他,“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诛缘剑,没有保护好四青。” 他轻轻摇了摇头,望着我,目光由浅及深,直望进我的瞳心深处,化成难以言喻的柔情。 我错了视线,直起身,幻出诛缘剑,递给他,“我不是个好主人,不配拥有这把剑。” 他却迟迟没有接,很长时间后才站起身,叹了口气,拍着我的手,道:“四青很固执,只会认一个主人,你拿着这把剑,好好的等他回来吧。” 话后便径自离去,只有落花拂在他的背影上。 我握紧了剑,一时间,睡梦里握紧我的那双手的触觉又附上肌肤。 而那双手,是青霄。 第二百三十三章:身为母亲的职责 也许是因为闲人庄秀丽风光的陶冶,也许是因为青霄旁敲侧击的宽慰,我渐渐想通了未离的离开。 其实这世间万般苦痛,既然无法根治,那么离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刻意的淡忘雾泽山,刻意的淡忘九重天,可我心里一直思念着的那个人却无时无刻的不盘绕在我的脑海。 我是在赌气,故意呆在闲人庄里,想要让他生气,难过,发疯。我没了名分,只能以这样的方法留住他的心。 很快,他就找来了闲人庄,面色阴沉的拽起我的手腕,一言不发的拖着我走。 许多许多的思念在这一刻,如潮漫出,我走着走着,却没忍住哭声。 他松了我被捏得红紫的手腕,无比爱怜的将我拢在怀里,紧紧的抱着。 “七七,我一时失控,对不起。” 我故意责问道:“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 他的手松了松,旋即将我抱得更紧,“无论我在哪里,这一颗心里都只有你。” “我想回紫栖宫。” 他松开我,望着我的脸,眸子里有变幻莫测的情绪,最后只是淡淡道:“等了平安生下了孩子,我就带你回去。” 我的心里有些凉,有些痛,在暗处隐忍着。凭什么寸心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他的身侧,而我却像在暗处生存的蝼蚁。 我依旧倔强的讲着,“那我要呆在闲人庄,和青霄呆在一起。” 他看着我的眼睛,眸如漩涡,漆黑一片,将我的底气消磨殆尽。 最后,他吻上了我的唇,寸寸强占攥夺,让我难以呼吸。 “你只能和我呆在一起。”他扣上我的后脑勺,额头紧贴我的额头,两眼沉沉凶凶。 我没有动弹,被他眼中的爱深深地吸引。直到青霄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前,才猛得与上尧君分开。 我满脸烧红的朝青霄憨笑,上尧君还是神色如常,冷眼一旁。 青霄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神态落落的走到我身前,将怀里抱着我一大罐酒递到我手里,笑着望我,“送给你,等你回去以后再开封这坛酒。” 我接了过去,正要说话,那边上尧君便满脸不耐的拽住我的手臂,快速的拖离。 我一根手指扬在嘴边,朝青霄划了微笑的弧度,轻声打着话音,“谢谢。” 耳畔突然传来了上尧君的沉声,“以后,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 他说话的表情是那么认真,让我如置身三春。除了青霄隐隐的猜到,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过未离的死,至于上尧君,我希望他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他一定知道。但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事关未离,我们都同样只字未提。 两月之后,上尧君被天君的一道加急令召回天宫,具体是为何事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懒得问,免得自寻烦恼。 他这一去就是许久,我整日里待得无聊,便想起了当日从闲人庄带来的那坛酒,就让暖儿取了来。 上尧在时,千叮咛万嘱咐,说是我有孕在身,饮酒对胎儿不好,一直小心照顾着我的身子,如今他不在,我又一时酒瘾上头,自然管不住自己的嘴。 在暖儿喋喋不休的劝告中,我还是拆开了酒封。 桂花混着酒气香一同飘出来的时候,我望着酒罐里黄浅浅,上浮着桂花瓣的酒水,心头一阵阵的喜悦。 青霄竟会有心至此,昔日园子里我无心酿下的一坛酒竟也偷学了过去,事后还送给了我这个师父。 我摇着头,边笑边大饮了一口。 暖儿一把将酒坛夺了过去,横眉瞪目的好不厉害,说什么也不让我多喝一口。 我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又唯恐她向上尧君告状,只得乖乖作罢。 可那美酒的醉人味道加上如今这样冷月凄清的夜晚,未免显得孤独寂寥,等暖儿睡熟后,我便独自一人摸出了山,乘云去了闲人庄。 不为别的,只为再喝一口那绝世的美酒,会一会故友。 真是心有灵犀,我头先摸去的地儿便是折桂园,谁料青霄也在那里,在月色下拿了把铁锹,正在一铲铲的往坑里填土。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故意尖叫了声。他没被吓到,我倒被那深坑里密密麻麻的酒罐吓了个大跳。 “青霄君赶着月色埋酒,该是佳酿,不知是何等难得一见的美酒?”我笑着打趣。 他也笑着,如画的眉目柔和勾勒,像是月夜下的一潭春水。 “桂花酒。” 我拍手叫好,跳进坑里便抱了一坛出来,美滋滋的靠在旁边的树干上,解开了红布酒封。 他突然闪身过来,夺去凑到我嘴边的酒坛,“为了孩子,你还是清心寡欲些较好。” 我白了他一眼,左右歪了几下头,朝他伸出手,“酒就是清心,酒就是寡欲。” 他将酒还给我,继续手里的动作,一铲铲的往坑里填土。 他填一下土,我就喝一小口,就这么循环往复,最后自己的脑袋都变得飘飘忽忽,欲仙欲翔。 桂花簌簌的下落,像是一场急雨。我看见青霄挡在我的身前,体态灵动的跳跃中,折桂园里暗术频出。 与他纠缠着的,是一位法力极高的蒙面女子。我的视线迷迷糊糊,难看清那人的脸,只依稀觉得那人的招式狠辣,把把致命,且都是指向我。 可有青霄奋不顾身的挡在我身前。 我晃悠悠的站起来,真是后悔在此等关键时刻喝了个烂醉如泥,只能头晕眼花的干着急。 那女子慢慢落于下风,仓皇而逃。青霄本有机会抓到她,可他只是拦住了她的去路,像是早已预料到一切似的发出警告。 他指着我,冷冷的望向那个人,说,“她,你碰不得。” 我气急,不晓得青霄为何要善心大发的放过那个要杀我的人,拿起地上的空酒罐,狠狠抛了过去,刚抛了两个,便没了力气。 次日酒醒后,我恍然记起昨夜的事情,一番揣摩后,我分析出了个头绪,那个要杀我的女人,除了寸心,应无他人。 她得到了光鲜亮丽的一切,要杀我的原因,不过是为我腹中的这块骨肉。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并不是绝对安全,而身为母亲,我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伤害她。 第二百三十四章:步步危机 在我的逼问下,青霄向我坦白,他在桂林里与之打斗的那个人是寸心无疑。至于他为何隐瞒,为何要故意放走她,不过是生怕我与她正面冲突时,不甚扯出她已经嫁给上尧君的真相。 总而言之,他是为我好。连他都十分清楚的明白,若是一个女人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所爱之人的身边,不能堂堂正正的成为所爱之人的妻子,那将是一生的悲哀。 可其实我早就晓得如今的自己是何等悲哀的处境。 为了我的安全起见,青霄将我留在了闲人庄里,并在我的要求下,将暖儿接了来与我做伴。 我曾怂恿暖儿故意将我留在闲人庄,留在青霄身边的消息送去紫栖宫,也不过是思念成疾,想见上尧君一面,想让他再冒着火气将我拖走一回,可出人意料的事,他竟然破天荒的同意了,还恳请青霄能够好好的照顾我。 我和他赌气,更在和自己赌气,故意与青霄走得亲近,日渐久之,我与青霄感情渐深,在旁人看来暧昧不清,连闲人庄的弟子们都对我有了几分客气,四海众仙甚至还将我认为青霄君千古一现的红颜知己。 我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是否传去了天宫,是否传到了上尧君的耳朵里,总之,我像是被淡忘的一粒尘埃,他始终没有来见我。 我腹中的孩子日渐成形,我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 直到有一天,望生山脚下的小妖托人的忙,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上说在往北一千里的玄河边,我想见的人正在等我。 我隐隐觉得此信内容有万般疏漏疑点,可心底的思念还是诱使着我,令我管不住自己的脚步。 我独自去了千里外的玄河边,临行前在房内给暖儿留了封信,以防不测。 玄河边万里荒芜,水深千丈,涌流间皆是血一样的红。传闻这里的水是天地初开时世间的浊气所化,能噬人肌骨,毁人皮相。 可我等来的不是上尧君,是魔族潜伏于此的暗卫,他们将我抓去了营帐。彼时我才知道,赤河边是魔族大军扎营的一方据点,仙魔大战一触即发。 驻扎赤河的领将唤作耳苍,是魔王九祭的大儿子。他一眼认出了我胸前挂着的那块玉牌,晓得我与紫栖宫,与上尧君关系匪浅。 隔日我便见到了那个传闻中野心勃勃的大魔头九祭,刚硬的外表下,让人难摸心思,却待我彬彬有礼,还强言邀请我去魔域做客。 我无法抗拒,只得遵从,便随他去了魔域。 他的目的显著,要么是先礼后兵,将我当作限制上尧君的筹码,要么是想利用我得到有利于大战取胜的东西。我之所以一点也不抗拒的来到魔界,自然也是为了多探听一些魔族的战前准备,毕竟在佛祖跟前听了那么多年悲天悯人的道理,谁也不想看到生灵涂炭。 我日夜提着眼睛耳朵,终于寻摸了些有价值的东西。这次魔族攻打天族一共在三个方位设下了重兵关卡,一是赤河,为左翼,负责断后,将天族赶尽杀绝,三是望生山外不远,为前锋,由九祭亲自督战,集魔族众力与众天神抗衡,三是丹凤山脚下,下界与九重天最近的接点,为右翼,负责攻入天界。 我正愁着究竟该如何将这样重要的消息带出去,却在魔界里碰见了一个人。凭着我尚在中天之地的依稀记忆,我认出那人正是凤族后主,那个鲜血淋漓的站在佛祖面前,却一脸傲气殇气的女神。 她偷偷见了个面态虚弱的男孩,神情慈爱的将这一瓶补身续命的药递给他,那男孩怯怯懦懦的,却扯着她的手唤她作姨母。 后来我知道,那个孩子叫做千城,是魔族的二皇子,自小体虚,可最令人吃惊的却是他的母亲。他的是凤族后主的表妹,与魔王一见倾心,后不顾全族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嫁给了魔王,因此遭到凤族长老的诅咒,一生难得健全善终。这母子两个如今的性命,只靠着风后偷偷送来的丹药维持。 我如愿以偿的通过凤后,将魔族的排兵布阵的消息带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痛苦的等待着,也试图逃跑,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腹部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了不让魔族人有所图,我缠在腰上的裹布也越来越多。 我先是盼着青霄来救我,又盼着上尧君来救我,可一次次的无一例外,燃起的希望都被更大的失望代替,没有人来救我,仿佛这世上的所有,都忘记了我的存在。 直到开战的第一天,据说战场设在闲人庄的望生山下,九祭归来,大摆宴席,显然是凯旋而归。也就是在那天晚上,趁众将醉时,一位魔族士兵将我带出了魔界。他说是奉主子的命令,自我被请入魔界的第一天起始,就必须拿命护我。他还说,他的主子,是紫栖宫的上尧君。 原来这些天所有的失落沮丧都是我在自导自演,上尧君的心里永远都有我。 他将我带去了约定地点,后离开,不远的前方,那袭高大的玄影背风而立,正是我日思夜念的良人。 我放轻步子,又轻又快的跑,想给他一个惊喜,在触到他衣角的一刹那,却被他紧紧的抱进怀里。 所有的话,在他宽阔的胸膛边上,都化成了无言的甜蜜。 我没有想到,随后追来的是魔王九祭。他看着我,一如往常笑得客气,可眼里的锋光却一直望向上尧君,冷毒而睿智。 “这些日子可是本王款待不周?仙姬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要走了?”他说来的语气像是与我有什么不正当的买卖关系。 我连忙看向上尧君,见他脸上依旧冷冷淡淡的,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心里忙松了口气,底气自然硬气了些,“魔王盛情难却,不过我在此叨扰已久,还是离去的好。” 魔王晃了晃手,笑得诡谲,目光一转,对上上尧君,“上尧君不妨也来叨扰几日,如果上尧君不嫌弃的话,老夫倒是不介意与上尧君平分着四海江山,只要上尧君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将那无能的天君小老儿打下凌霄殿。” 我看到上尧君的脸色倏忽寒了几分,旋即长袖一转,正正的一掌劈过去,魔王躲得飞快。 “你!”魔王的脸上怒气横生,但还是强颜压了下去,笑着,“上尧君只为天族守护这大好天地,不是太不值了吗?” 上尧君将我护在身后,冷眸锋长,眉锋微蹙,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沾满了上古的冰霜漠气,“祸乱天下者,当诛。” 魔王仰天大笑了几声,古怪的目光飘过我的刹那,嘴唇翁动时,我的腹部蓦然疼了起来,像是千万只蚂蚁在钻咬着。 第二百三十五章:他说,好。 “七七,怎么了?”上尧君抱起我。 我腹中绞痛,冷汗如雨。 “孩子,孩子......”我看着他,用着极尽央求无助的语气。 魔王伸出手,在我身上隔空一挥,顷刻间,腹中的痛感又悉数散尽。 “你在魔域里寻得那些裹身的白绫是被毒液浸泡过的,如今毒气入腹,已经伤了你腹中的胎儿,这世间,只有本王可解此毒。”魔王逼近。 上尧君直视着他,神色冷寂,开门见山的问,“条件?” 魔王沉笑了几声,望向上尧君的目光里含着发自肺腑的钦佩与敬畏,言语间也是不敢冒犯的尊重,“本王想邀请上尧君与我共分这天地苍生。” 这意思就是要笼络上尧君背叛天下苍生,与之狼狈为奸了。 我拽着上尧君的衣袖,不自觉附上了几分重力,心也跟着提了上去。区区孩子的性命与这安定天下的重责,在他的心里,究竟是孰轻孰重。 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甚至连空气都是静止的。我的手心里拽出了汗,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紧绷着。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他宁负我也不负天下的心理准备,可他却云淡风轻的开口了,轻的像是缕一触便散的风,浮荡在我的耳畔。 他说:“好。” 我望着他,望着他的眉眼,贪婪地望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像是在做梦,可在他脸上呈现着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又是那么真实。 我觉得我是这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我的男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男人,从未承诺给我名分的男人,沉默寡言的男人,最终却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选择了辜负这天下苍生。 ...... 他将我带去了紫栖宫,从头到尾,因他那淡淡的一个‘好’字,就让我一直恍在梦境。 “你不该答应魔王的,用生灵涂炭的结局去换这一个孩子的性命,不值。”我望着他,虽然心痛,但却是每一个有理智的人该有的想法。 他握着我的手,唇边带着浅浅的笑纹,可眼底的深处却蕴藏着寂静无比的坚定,“孩子与这天下苍生,都是我的责任,我都要护住。” 听他的意思,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我心里的愧疚焦躁总算息了几分,在魔域染了毒气,连累了胎儿,本就是我身为母亲的失职,若是再徒给这未出世的孩子增添杀孽,给一世英名的上尧君留下千古骂名,那我才是这四海八荒的罪人。 “难道你答应魔王只是缓兵之计,现在你已经有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神色温柔的望着我,“不过要铤而走险一回。” “什么法子?”我生怕他说得办法会与他的安危相系。 他拥住我,在我后背轻抚了几下,“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其余的事,都由我替你遮风挡雨。” 我心里暖意横生,安心靠在他的膛间,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屋门轻响,缓缓渗进光亮来。寸心的身影袅袅,立在日影斜晖里,不偏不倚,正与我打了个照面。 她的影子不稳,稍稍颤动着,施着水红胭脂的脸蛋上变得刷白,可还是擎着一张再标准端庄不过的笑脸,端着手里的托盘,轻轻走了过来。 “妾身给尊上炖了羹汤,尊上快趁热喝了吧。”看他的目光脉脉含情,好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 上尧君没有答话,目光自她身上一扫而过。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冷漠相向,神态体统自如,将手里的托盘置于桌上,自顾打开羹盖,摆好羹匙。 上尧君没有理会,全程冷漠,召来了玄鹤,并当着寸心的面,将他指做我的贴身侍卫。 任凭寸心如何装模作样,此刻那张含着笑意的脸也如面具一般的渐渐开裂。 我知道,上尧君当着她的面,将自己的贴身仙侍指给我,是为了保护我,令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有所忌惮。 为了能更好的保护我,上尧君将我留在了紫栖宫里。至于他娶了寸心这一事实,他一句解释也没有给我,甚至三人相对时,他一个反常的动作都不曾出现,依旧那么坦荡,自然。我曾经无数次的料想过,未来某一天当上尧君亲口向我坦白已经娶了寸心为正室,我究竟该以怎样不露痕迹的表情来应对?上尧君会如何天花乱坠的描述他的苦衷,以求得我的谅解? 可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来的那么快,我预演了无数个实情败露的场景,或大打出手,或哭哭啼啼,或各自仇恨,都归于了此刻的平淡,此刻的各怀心事。 玄鹤跑了一趟雾泽山,将暖儿接来了天宫。上尧君早就在紫栖宫里为了选好了一宫住址,位置虽偏,却花木宜人,就连殿里的装饰,也与雾泽山的竹屋里一般无二,木桌木椅,木床木镜,简单而朴素。像是这人世间最赤裸裸,干净而纯粹的爱情。 我看得出,这里的每一个摆设,都是上尧君一刀刀雕刻出来的,我甚至还能从这些光滑精致的木头间,看到上尧君认真的侧脸。 用这一刀刀,为我留住了隽永而深刻的时光。 我的心,彻底静下来,不在乎名分,不在乎流言蜚语,有他那一句在魔王面前不急不缓的‘好’字,就足以令我此生追随。 我从玄鹤的口中得知,当日在闲人庄外的守战,魔族胜归,而一向战无不胜的闲人庄弟子,连同青霄,一并受了重伤。 照理来说,我事先已托凤族后主将魔族布阵的具体方位传了出去,就算是偷袭,闲人庄也应当早有准备,且有战神之称的青霄督战,怎会败北呢? 我正想着如何寻个借口,去与青霄见上一面,问个缘由。然而说曹操曹操到,半盏茶的时间后,青霄就特地来见了我一面,神情间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青霄跟我说,他此次来的目的,是求我救四青一命。 他说,诛缘剑是上古神剑,集聚天地灵气邪气,同样也是克制魔族的一件利器,可若是剑中没了剑灵,就如绣花枕头,不堪一击。 第二百三十六章:恶毒人 邢台一难后,四青魂魄消弱,青霄为了更快的医好四青的形体,就将他收入了体内养着。 可闲人庄与魔族的首战就败下阵来,青霄伤重,自是顾不了体内的那一道四青薄魂,这才与我道出了真相。 而救回四青的关键,就在于我。四青既然认了我做主人,无非是因为我身上带着最纯粹的佛香,能够荡涤他身上的邪气,而这种佛香,早已在日积月累的凝聚中溶于我的血液中。青霄说,要救四青,就必须每日在他的魂魄上淋上一碗我的血。 四青遭此劫难本就是为我,就算抽干我的血,只要能救他,我也心甘情愿。 青霄将四青的魂魄封在了香炉里,就要急匆匆的走。 我叫住他,“你的伤,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轻轻说了句无碍,可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一丝血色。 “我已经传出了魔族布阵的三个场地,闲人庄的弟子一向英勇,怎会输呢?” 他的双眉忽然紧蹙,一向和如春风的脸竟沉了下来,目不转睛的将我望着,半晌,才似笑不笑,语气晃动的问,“那消息,是你传出来的?” 我不明所以的笑了笑,看着他,“是啊,我阴差阳错的被魔王抓走,后无意间得到了这个消息,又恰好在魔域里遇到了凤族后主,就拖她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 他的脸色很白,神情又很阴郁,一直盯着我的脸,像古庙里面无生机的佛像,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了?”我轻声道。 他极其缓慢的摇了摇头,唇角微微弯着,笑得很牵强,“记得,不要根任何人说,这个消息,是你传出来的。” 然后不等我再问,就快步离开了。 我对青霄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烦闷,只能去找上尧君指点一下迷津。 在这个冰冷森严,秩序井然的天宫里,在这个不容许我释放天性的紫栖宫里,其实我很抗拒与上尧君的接触,正是因为太爱,反而害怕,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成为牵连他的把柄。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宫殿里,我偶然发现了一张写满相思的书信。 我已无感于一目十行的情话,可那娟秀的一字一字,那么熟悉的笔迹,却让我看到了陷阱。 这封书信的笔迹与我在望生山下收到的那张字条出自一人。 而这个始作俑者,除了寸心,不会有旁人。她想让我死,要借助魔族之手。 我想到腹中孩子的九死一生,想到在魔域里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想要上尧君为求解药铤而走险,全都是因为寸心的这个陷阱。一时气愤难平,便直奔了她的宫室。 “我被抓去魔界,是你早已预谋好的吧。”我横冲直撞的进去。 她脸上有些难看,很快便稳住心神,施施然的从卧榻上起身,“妹妹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魔族,姐姐我可一句都听不懂。” 我一袖仙力甩过去,她慌着躲开,身后瓷器碎落一地。 “我在望生山下收到的那张字条,与你的笔迹一模一样。试问像玄河那样煞气颇重的地方,若不是心怀鬼胎之人的设计,谁会约定在那里等人?”我厉声质问。 不出所料,她的五官闪过一瞬失措,又面带笑容的走来,“妹妹究竟在说什么呀?” “是你害的我差点在魔族人的手里失去了我的孩子,你该死!”我拧上她的脖子。 周围侍奉的仙娥们立即七手八脚的将我架开。 寸心咳嗽了几声,不失优雅的绾了绾乱发,在我身前,笑容清浅华丽,“我听说凤族后主从魔域里带来了魔军排兵布阵的消息,还是从一个法力不高的小仙子口中,难不成,那个仙子,就是你?” 我瞪着她,没有说话。 她满脸惋惜的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高脸,与我相对,啧啧叹了几口气,“你说说你,上尧君待你一往情深,天族也待你不薄,天后娘娘甚至宽恕你那么多不可饶恕的过错,可你为何还要恩将仇报,与魔族那一群乌合之众为伍呢?” “你什么意思?” 她松开我的下巴,笑得艳丽,挡着唇凑近我耳边,轻轻咬声,“实不相瞒,你从魔族带来的那个消息,是假的。” “不可能,那是我亲耳听魔王九祭说的!”我断然反驳道。 她稍稍矮身,目光凑近我的脸,轻哼一声冷气,“你与魔族之间的苟且,只有你自己知道,至于解释,你还是留给天下苍生吧。” “你胡说,我与魔族清清白白!” 她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双目自上而下,缓缓移入了我的腹上,眯起的眸子狭长,狠戾遍布。 我大力挣扎着,可双拳难敌四手,仍被死死的制着。 她的手缓缓沿上我的腹部,作势极凶,却十分轻巧的在我腹上一抓。 失去孩子的悲剧顿时在我脑海里上演,我惊恐万分的嚷叫着。 她大声笑起来,笑声妩媚而癫狂,“你这孩子,是不是中了毒,也快保不住了呢?” “我的孩子不会死,我的孩子不会死......”我频频摇头,脑中眼前又似乎都是那一双鲜血淋漓的婴儿小手,一下下努力的伸向我,“我的孩子不会死!”一声厉喊,似乎唤醒了我身上所有护犊情深的力量,竟挣脱了旁人的挟制。 我脑子间一片空白,挥起袖子,就朝寸心击出几道仙力。打斗间,寸心招招致命,攻势极猛,我躲闪不及,那一道猛烈的仙光便朝我身上射来。 在这一瞬间,我预想了无数个可能,可每一个可能都直指我孩儿的安危。 孩子,娘还是保不住你。 闭上眼睛的刹那,预料的骨肉离析的剧痛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随着一声落地的痛音,暖儿直滚在我的脚下,替我受了那一力,保了我的孩子。 “暖儿,你没事吧。”我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 她唇边涌出鲜艳的血迹,可她眼里的笑容比血还要鲜艳,“你和孩子没事就好,我可还要等着做宝宝的姨娘呢。” 我一时无话可说,眼眶热了又涨,只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间,眼泪簌簌。 “好一幅主仆情深的画面。”寸心拍了几下手掌,啪啪的一声声,像是在打我的脸。 我那么渺小,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一个身边的人。 “不过,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的安危吧。”她冷笑道,旋即传了人来,冷漠而高傲的望着我,“去告诉天君舅舅,就说我已经找到了假传魔军消息的叛贼。” 第二百三十七章:宁负天下 阴暗的牢房,冰冷的锁链,还有那可怕到能令人窒息的空气。 值得庆幸的是,暖儿已经被玄鹤带回紫栖宫,不必再为我而受牵连,而性命不保。 天君没有下达任何关于我的处置文书,实乃大敌当前,顾忌上尧君。虽说他没将与我的关系公诸于众,可天上的神仙们也一定看得出来,要不我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也不会在一场婚礼后,像某种交易似的,被一笔勾销。 所以说上尧君答应与寸心的婚事,一方面是为了护住寸心的性命,不违背当初的誓言,一方面还是为了还我个清清白白。 玄鹤临走时让我放心,说四海形势危急,上尧君正在下界处理军队事务,他会来救我,就算拼了性命,他也会来救我。 我等着他,我相信他,因为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 我一连等了很多天,等得都快适应了牢房的黑暗。 暖儿每日都来看我,每日都换着法的编上尧君迟迟不到的各种原因,而我每日都会割一碗腕上的血,交代她要淋在我屋子里的那个香炉里。 她问了好几次那个香炉的来历,千求万求让我少放一些血,要保重身子,可我什么都没说,血却一天天放得越来越满。 我真的怕了,我生怕一旦天君下定决心处置我,一旦上尧君难以赶回来,我死了不打紧,可我未出世的孩子呢。我只能自救,每天拼命的往香炉里淋血,只有四青能够回来,我的诛缘剑,才能护我母子,一线生机。 我疼得在地上打滚,蜷缩着身子,渐渐喊得失了声音,直到牢栏外的一束暖流涌入我的身上。 “你怀孕了?”牢外人的声音带着关切的温和。 我吃力的抬了抬眼,模糊间看到了凤后的影子。说来不知是有缘还是无缘,我与她相见数次,从未交谈,就连传出魔军的讯息,也只是偷偷往她手里抛了个传音符,今却在这个牢房里,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讲话。 “可孩子怎么会中了魔族的毒,上次我在魔族见到你,那时你是被抓进魔域的,是吗?”她又问道。 我蹒跚直起身子,慢慢走近她,毋庸置疑的点了点头,“你是高高在上的凤后,身份尊贵,我以为你会害怕惹祸上身,不会为我证实与魔族之间是清白的,所以没敢去找你。可没想到,你却主动来见了我。” 她笑了笑,在中天之地那桀骜的气度已被磨得滑润,“我今日听天后提起你,才知道你的际遇,所以想来看看,其实我相信你的为人。” 我冷冷清清的笑了两声,事到秋后,肯相信我的人竟然是一个寥寥几面的生人,“我亲自将那个消息传给你,你应该是最不相信我的那个才对。” “当年你还是佛缘池中的一株红莲,我初遇情伤,曾满身鲜血的出现在佛祖面前。我蹲在池边,望这世间恍如游梦,是你探头过来,抚落我脚上的一滴滴血痕,用你的体温,让我感受到这世上有如此温暖的触碰。”她的眼神深深地,望着我,渐渐有如水的温柔,通彻的豁达。 她的手穿过冰冷的空气,用同样温暖的体温,握上我的双手,“从那时起,我就相信,你有着一颗善良的心。” “那我求求你,能不能救我出去,我死了没关系,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陪我一块死。”我抓住了悬崖边的最后一根草,只想为我的孩子求得一线生机。 “那假消息毕竟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且正因为如此,闲人庄才伤亡惨重,单凭我相信你,没有证据,不足以令天下信服。” 原来真的是因为我,闲人庄才大有伤亡。怪不得青霄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怪不得他一脸严肃的告诉我,不要将我传出魔军消息的一事告诉他人。 我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处处连累旁人。 “你也不要灰心,我会再想想办法。” “谢谢,谢谢。”我呼了口沉闷的空气,用尽力气朝她弯了弯唇角。 ...... 这次暖儿终于带来了上尧君的消息,不仅如此,还带来了救我腹中孩儿的解药。 听暖儿说,上尧君一连消失数天,玄鹤天南海北的找,终于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尊上,只是他身负重伤,陷入仙眠,手里却紧紧握着一粒解药。玄鹤生怕尊上走火入魔,就没敢强行唤醒他,他又晓得其中的内情,知道这解药十万火急,是为你而求,就先拿了解药赶回来。 我接过药丸,心内焦急,“上尧君是受了什么伤,可严重?” “听玄鹤说,看那伤痕伤状,像是被蚩尤魔剑所伤,严重归严重,可尊上是远古天神,倒是可以复原。” 蚩尤魔剑?蚩尤死后这把剑便归入了魔族,这样的凶剑自上古时已被封印,怎么却? “蚩尤魔剑出世了?”我轻声问道。 “是啊,听说三天前玄河下岩浆滚滚的往外涌,淹没了方圆千里,那把蚩尤魔剑,就在玄河底下的地心处。”暖儿说着叹了口气,一副忧心忡忡,“唉,谁能想到这把剑竟能冲破女娲娘娘的封印呢,如今魔剑一出,魔族就更加是如虎添翼了,看来这四海八荒,果真是要换一换天地了。” 魔族,如虎添翼,换一换天地? 暖儿的一席话在我心底响了又响,猛然间,我似乎意识到冥冥之中的牵扯缘由。 这把销声匿迹了千百万年的剑不可能一夕之间冲破封印,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能唤出蚩尤魔剑的人,一定会是与这把剑同处一代的上古神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人,是上尧君。 上尧君用一把魔族凶剑出世的代价,换来了解药,救回了我腹中的孩子。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铤而走险的方法。 那这天下苍生呢,我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就注定要背负这成千上万的血腥吗?一旦此事败露,上尧君又当如何面对这四海八荒,又该如何自处? 第二百三十八章:失去孩子 三炷香的时辰后,我的四肢开始痉挛,慢慢地,腹中涌进一股股冰凉的寒气,像是寒冬腊月的风刀,剥去我血肉的体温。 天翻地覆的疼,一阵阵绞着,令我喘不上来气,哼不出来声。 我捂紧肚子,似乎感觉到我身体里的这个小生命正在一点点的失去心跳,失去呼吸。 我是那么无助,比死亡还要可怕千万倍的无助。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我梦见那个粉粉嫩嫩的孩子,伸出小手,紧紧环着我的脖子,笑声如银铃一般,回荡在我的耳畔,可转眼间,就在我的怀里,我的眼前,化成一滩血水。 “孩子!”我伸出手,张开眼睛的刹那,看到的就只有寂静的空气。 “七七。”有人拉住我的手,那手同我的一样,也是冰凉的。 那么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的双眼,一下子变得酸热。 我望着他,一手抚上仍旧微微隆起的小腹,所有的委屈与庆幸都化成此刻的眼泪无声。 “我差一点就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他的脸色凝得很深,像是无尽的夜色,默默盯着我的脸,许久才缓缓扯出一丝笑,轻轻将我扶起来拢在怀里,用那么紧的手臂环住我的身子。 “是,我们的孩子,没有死。” 语气那么轻,像一串飘远的柳絮。 我倚在他的怀里,只想尽情享受这一刻来之不易的安逸。 “来,将这碗药喝了吧。”他端起旁边的药碗,动作轻柔的递来我的唇边。 我望了眼紫红的药水,问道:“这是安胎的补药吗?” 他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脸色异样的不宁,可还是撑着笑,无声望着我,酝酿了许久,才有些哆嗦的说了个‘是’。 我笑了笑,丝毫没有多想,就将眼前这碗药一饮而尽。 他忽然一下子将我抱得很紧,将身上的厚重尽数压在我的身上,像是要将我揉进身体里去。 “怎么了?”我慢慢抚上他的后背。 “七七。”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凉凉的心酸愧疚,“我们的孩子,要不得。” 我像是听到了此生最可笑的弥天笑话,正想要大笑几声,腹中却突然像是被许多羽箭穿透,霎时痛不欲生。 我一把将他推开,忍拽着身上的被子,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笑,万般小心的询问着,“你......你刚刚给我喝的,那是什么东西?” “是能堕仙胎的药。”他的声音在颤抖,连细细的哽咽都在断断续续。 “你,你......上尧,你......”我指着他的脸,脑子里像是晴空炸出了几个震天的霹雳,将我劈的昏昏沉沉,只能感觉到满眶的泪,像是融化的泉水,带着刺骨的温度,没完没了的往下滑。 他将我抱在怀里,一双手异常慌乱的握紧我,“这个孩子已经是个死胎了,如果还留着他,你就会没命的。我生怕你舍不得这个孩子,这才骗你喝下了这碗堕仙药。” 我万念俱灰,眼前一片沉沉的朦胧,身上的血肉抽疼,骨肉剖离,还有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影子越跑越远,渐渐在我的视线之外,一阵阵泛来的疼痛令我瑟瑟发抖。 “我要去陪我的孩子,孩子,你等等娘亲,娘亲马上就要去陪你了。”我的双眼开始模糊,意识也变成一簇簇渐渐熄灭的火星。 “七七,七七,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七七,七七,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人独生于世......” 一声声心灵深处的呼唤连同身下缓缓流出的那道血水,灌进了我的意识深处,骨肉分离的剧痛一瞬袭来,我猛地睁开眼,下意识的咬上他的肩膀,像具无法控制的傀儡。 他屹立如山,身子半丝都未晃动,无声无言,只那双手,仍旧紧紧抱住我。直到身子虚空的感觉传来,我眼睛里只余一片空洞。 ...... 我也不知道躺了多久,眼睛里那一片无尽的深渊才渐渐被这世间的颜色填满。 我看清了这天下,却再也看不清我的孩子。 “暖儿。”我轻声唤。 “七舞,你终于肯说话了,可吓死我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说话了,只记得在眼前只是一片空洞的日子里,总有一双手,用着不紧不松的力道,像是扯风筝的线,在拉着我。 那是我最爱的人,可现在,我却忍不住要恨他。 “上尧君算的可真准,他说你这个时辰会清醒过来,你就真的好了。” “他去哪了?”我问。 “这几天上尧君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你,今日的战事异常吃紧,尊上不得不离开一会。” 守着我又能如何,让我苟延残喘的活着又能怎样,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软弱到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暖儿,天牢里你给我的那解药,是不是先前被人动了手脚?” 我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才会让我的孩子成了死胎。 暖儿不做声,两手不安的拽着衣裳。 “那个人,是寸心,对吗?”我问得异常镇静,连呼吸都是平缓的。 暖儿支支吾吾的应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就再也没有多说。 我冷笑了几声,一瞬沉寂,几乎用尽我身上,连同心里所有的怨气恨气,厉声吼问道:“是不是?” 暖儿扑通一声跪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身子哆哆嗦嗦的颤抖着,僵硬的喘息着,“是,是......尊上已经查明,是寸心娘娘在宫里偷换了解药,这才,才......” 她没有忍心再说下去,只是握着我的手,止不住的低声啜泣。 我亦沉默,预料之中的结果,只会有预料之外的怨恨,我的心,已经随着那一条小小生命的逝去,成了把凶残的利器。 好,既然你杀了我的孩子,那我就毁了你。 “七舞,你可不要做傻事,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可性命没了,就什么都不存在了。”暖儿将我的手握得越发紧。 我笑了几声,心却如刀绞般的极疼,“我会好好保住性命,来为我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月如妾,君常见 我没有哭,亦没有闹,一直在紫栖宫里那一角僻静的宫殿里待着,安安静静的养伤,安安静静的待人。 甚至面对上尧君,我也养成了安安静静,相敬如宾的态度。 渐渐地,我的冷淡起了作用,在这所寂静的角落里,我看见上尧君的机会越来越少。 我心里的痛成了习惯,疼入骨血的感觉令我在无尽的长夜里枯坐了一宿又一宿,我渴望那个怀抱来温暖我,又害怕那双杀了我孩子的手来拥抱我。 我瘦了许多,脸上凸出来的那双眼睛极其显眼,不复清澈,只是空空洞洞的一片。我不敢再看铜镜里的自己,每一眼,都是恐惧。 那鼎香炉里的魂焰日益旺盛,我身上遍布的刀口也越来越多。 我有种预感,四青,终于快要回来我的身边。 而此仇得报,我也要离开紫栖宫,离开这苦海无涯的世间,离开上尧君。 我爱他,比爱自己的生命还要爱他,可身为母亲,我永远也过不了孩子的那道坎,我知道事到如今的一切都不怪上尧君,反而是他在背后苦苦的熬着,可我就是无法原谅他,更无法原谅我自己。 能拯救彼此的最好办法,就是了结我的性命,了结所有的执念,痴念。 四青回来的那天晚上,在温柔如水的月光中,我亲自下厨,为暖儿做了几道小菜,温了坛酒。 酒里的药下得猛,几杯下去,暖儿已经不省人事。 望着她趴在桌子上极其不安的侧脸,我的双眼,一下子就泛出了泪。 往事点点滴滴,汇成洋,最是泛滥。九重天上两万年的寂寞光阴,在瑶池边与暖儿相伴的那些日子,应是我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暖儿,此时别过,今生难见,珍重,珍重。 ...... 东宫主殿里的灯还亮着,透过窗纸,那剪朦胧的背影在昏黄的烛火里,沉入我的心底。 我轻轻走到门前,提了几回手,都没有敲开门。 罢了,罢了,既然有心拔下这份执念,又何必在乎多看的这一眼,又何必再给彼此留下无妄的幻想。 转身的刹那,两扇门速速开了一半,满屋的橘色光芒倾落在我的身后,将我的背影拉得瘦长。他的影子随之而下,填满我的双眼。 我不想回头,害怕回头,心里却享受着这一刻的时光静谧。 “你终于肯原谅我了?”他轻轻问我,风吹动他的身子。 我握紧双手,忍者五脏六腑间一阵阵晃动的闷痛,“其实你没有错,你都是为了我,真正不值得被原谅的,是我。” 他猛地从身后抱住我,头抵在我的肩膀之上,有泪温热,滴在我的脖子里,顺着衣领,滑进我的心口上。 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寸心,否则也不会迟迟没有给我的孩子一个公道,他可以将孩子的性命视为草芥,要让凶手逍遥法外,我偏偏要为我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哪怕是拼了性命。 我转过身,望着他漆黑的双眸,踮起脚尖,吻去他唇边的泪。 “你看这天上的月。”我笑着看他,“沧海桑田的爱,都在她的眼睛下成了往事。” 他握紧我的手,眼睛里有不安的闪烁。 我的眼泪一滴滴的成串,飘进这月色里,指着月亮,“你在她的眼睛里,我也在她的眼睛里,寸心在,未离也在,痴情的人都在。” 我慢慢抚上他的眉眼,细细的描着轮廓,“月如妾,君常见。” 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语气粗急惊惧,“七七,你要去哪?” 我隐去眼里的泪,“我想回宫歇着了。” “我送你。” “不用了。”我逃离他的怀抱,面对着他,一步步后退,“我想自己走,一边看着月亮的眼睛,一边想着你。” 月光下,织出了茫茫的薄雾,如命运的密密麻麻,他的身影,那一抹玄色的痕迹,渐渐在我的眼底,成了相思的一点。 我提着剑,将拦截我的数个仙娥仙侍打得魂飞魄散,直闯进了樱尚宫。 不等寸心叫出声,我一剑已快如闪电的落在她的脖子上。 她面色如纸,临到死,还强撑着那副高贵傲慢的天族样子,一字字的质问我,口口声声将我唤作贱人。 我憎恶这张嘴脸的每一个表情,更不屑与这张脸的蛇蝎主人多说半个字,一刃如风,划出她脸上的一道血痕。 “你!”她狠狠瞪着我。 我笑望着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双血淋淋的小手,一声声的稚嫩喊出的娘亲四处回响。 我像是发疯了般,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一剑剑的刺下去,那一朵朵绽开的血花妖艳无比,一声声穿皮刺骨的声音又是那么悦耳,令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沉迷其中。 寸心如一条野狗,在一片片血滩中失去了往日的尊贵高上,泣涕涟涟的乞求我,让我放了她,放过她。 我一剑刺进她的腰上,满地血色染红了我的眼眶,连同我的声音,也如鲜血一般的热烈哀嘶,“你又可曾放过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寸心究竟死了没有,我只知道,我的心,在这大仇得报的一刻,终于要随着我的孩子,去一个干净美丽的仙境里。 上尧君进来的时候,他毫不迟疑的抱起寸心,那双看向我的眼睛那么沉,那么沉,是我永远也穿行不过的深夜。 我站起身,望了望满手的血污,咧开嘴角,笑着,“现如今我已经报了孩子的仇,我想去雾泽山看看了,你想亲手杀我也好,想处我以酷刑也好,来雾泽山找我便可。” 我慢慢行到他身边,仰起头,弯着眼睛,笑得很真心。 “虽说是四青助我,我才能好好折磨一下寸心娘娘,暖儿听老神仙们说,想要克制魔族进攻,诛缘剑必不可少,想是天君不久就要你寻来诛缘剑,若是你将此事记在四青的头上,对四青不利,我一定亲手毁了诛缘剑,让天下众生为我的孩儿陪葬。” 他望着我的眼睛,像是有千山万水的距离,很久很久,才有了一弯苦涩的波纹。 第二百四十章:那么忧伤的双眼 我想在临死之前,再多看几眼雾泽山,在情爱开始的地方埋葬我的心,我的躯体。 四青依旧温柔,眸子里依旧有白月光似的光华,却不复生动活泼。大多数的时间,我们都是彼此静静地坐着,他拿一坛酒,喝到醉。我不想再品尝酒里的苦涩味道,就默默看着他醉。 我跟他说,四青,你走吧,不要再守着我了,去上尧的身边也好,青霄的身边也好,总之这天下的苍生需要你。 他半倚在院子里的那棵梨花树下,片片纯白落在他的身上,与他唇角的那滴酒水一并落下来。 “你终究是善良的人,就算自己粉身碎骨,心里还不忘装着别人。”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染了日光的慵懒,可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又遍布浓愁,那么令人心疼。 “我一点都不善良,否则我不会对寸心痛下杀手,我只是不想无辜的人再受牵连。”我淡淡望着他。 他站起身,缓慢的走来,将手中那朵小小的梨花别在我的发间,轻轻蹲下身子,仰头望着我,眸子里有细细的星光蕴动,“那在樱尚宫里,你为何为了护住我,要对上尧君说出那样狠毒的话?你想救我?你在担心我,为我寻求后路,对不对?”他的声音渐渐波动起来。 我望着他急切求证的脸,缓缓别过了头。 是啊,是啊。我要走了,我想再尽我的可能,为我身边难以割舍的人,做一点点值得怀念的事,好让他们都不要忘记我。 我怕极了孤孤单单的日子,更不想孤孤单单的走。 “你走吧,等天族胜利的那一天,再来找我?” 他握上我的手,声如沉钟,一字字的质问我,“那时,你真的还在这里等着我吗?” 等,多么遥远的一个字,遥远的令人心中发慌。 我轻轻笑了,视线外的那道玄影仿佛从天而降,悄悄落在我的身边,可眨眼的瞬间,就只剩一片蒙蒙雾气,泪水交织,糊掉我的双眼。 “等?”我分外好笑,荒唐,心凉的回首那些逝去的岁月,“此生,我不愿再等任何人了。” ...... 四青走的时候,在雾泽山的山外,他紧紧抱住我,良久良久,才开了口,有些涩哑的声音缠绕在我的耳畔,“等我回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受了你的血,就永不会将你忘记,将你抛弃。” 他温细的嗓音里,第一次有寒风刮过的味道。 他的拥抱里有很强的执念,就如同我对上尧君的那样,仿佛在冥冥之中告诉我,他知道天族不会放过我,他知道我必然要死,他知道我没了求生的欲念,但还是义无反顾的追随我,陪我生,随我死。 很快很快,我终于盼来了想见的人。 那天雾泽山下了场很大很大的雪,雪如银蝶,打落了几树盛开的梨花。 上尧君就站在茫茫纷飞的雪花间,像一道飘渺的烟雾,寒风呼啸过我的耳畔,就如谁在夜里的哭声,呜咽阴沉而压抑。 我换上了当初成亲时的那套大红嫁衣,撑着他在人间街市上给我带回来的那把绘着红莲的油纸伞,站在他面前,欢快的笑着,扯着裙角,在原地转了几个漂亮的圈,一脸天真的问道:“我这样好看吗?” 他点点头,唇角微微扬起,是那样温柔的笑。 “你知道吗,嫁给你的那天,穿上红嫁衣的那天,是我自认为这辈子最美的日子。”这一刻,我该是笑得很幸福。 他像是看痴了般,目光一直定格在我的脸上,如醉似傻,恍恍如梦,都是如水如烛的温柔。 “我只是佛祖跟前的一株小小红莲,万没想到素日里连做梦都不敢梦见一次的上尧君会对我倾心。”我笑着,眼外的他却渐渐模糊,“此生,我只赚不赔。” 他默默地,眼角那晶莹的一坠泪,砸进我的心底。 “早就听说你丹青极好,可就是从未给人画过画像,你能不能为我画幅画,让我占了这个第一次。” 我只是想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只属于我的痕迹。爱是那么自私,就算我决定要断了,要死了,也要在他的身边,留下一张纸的回忆。 雾泽山是那么寂静,只有簌簌雪花掉落的声音,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和我的所在。 ...... 画中人一袭红衣胜火,灼灼的燃烧着,他笔下那么绝美的背影,只会成为我的想象。我这一生,短暂而遗憾,没有像画中那般的绚烂颜色。 我吟读出落款的那行小字,赠爱妻七舞之作。 爱妻。爱妻。多么圆满温情的字眼。我读着读着,读出了泪。 他抱住我,用那么害怕无助的声音一遍遍在我耳边重复,“七七,我会救你,我会救你,我一定会救你,也会救回我们的孩子。” 孩子? 可她和我的心一起,已经回不来了。 我在雾泽山里,安静等待着天族给我判下的罪名,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可这对我而言却是最好的结局。 雾泽山外的灵兽时不时的传来一些外界的讯息。据说魔族得了蚩尤魔剑,势如破竹,一连克下了天族的数员猛将,四海局势堪忧。 据说上尧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待在紫栖宫里,闭门谢客,不再亲身参与进任何一场战斗中,令天君很是棘手。 望生山下一战后,青霄重伤,闲人庄连连节败,据说青霄将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闭口不提那个由我从魔域传出去的障眼消息。 据说那个神秘的诛缘剑又回到了青霄的手里,青霄力挽狂澜,魔军总不算太过嚣张。 我不知道诛缘剑是否能弥补我的过错,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把剑还给天下人。 几天后,我去闲人庄找了趟青霄。 彼时的闲人庄处处充斥着刀剑操练的利响,依旧茂盛的林木间,山水里,不复宁静。 我虽未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但闲人庄里的一切又似乎被战火洗去了应有的样子,我从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里,都看到了无法掩盖的斑驳,那么凝重肃杀。 青霄领我去折桂园,在最壮的那棵桂树下挖出一坛酒,是用许多年前的桂花酿的,带着经久不变的醇香。 他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 我几次三番的想要道歉,将闲人庄大败的原因全部担在肩上,将望生山下的大战中,寻古上仙将会长睡不醒的原因归咎于我,可话到嘴边,我竟无法整理出一句完整且完美的句子,能粉饰眼前这个男人,那么忧伤的双眼。 第二百四十一章:你是我心上的劫啊 “这酒真苦啊。”入肚的酒水在愁肠里弯弯绕,我感叹道。 “折桂园里的桂花有着最甜的香味,其实这酒不苦,是你的心苦了。”青霄悠悠望着我,浅浅弯起的眸子里下了薄薄的霜。 他一针见血的话令我全身不安,我隐忍着笑了声,“那么,青霄君嘴里的酒,是甜的还是苦的?” 良久后,他长长叹了口气,随意捏了几片零落于地的残花,在指尖一捻,任由那一片片绚烂就这么无可奈何地随风而去,“都有吧,以前我喝着这酒是甜的,因为想起了你,想起你当初胡乱抓进酒坛里的那把桂花,而现在我喝着这酒却是苦的,还是因为想起了你......” 他没有再继续说,像是有一口酒哽在喉里,醉意爬满了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连同他望向我的那双眼睛,都是那么迷醉飘渺,带着某种炽热,而见不得光的感情。 我只当没看见,默默脱离他的视线。 “青霄,对不起。” 我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我间接造成了闲人庄的满目疮痍,他身为闲人庄的庄主,也许因为某种莫名的感情,无法直视对我应有的仇恨,反而是纵容,爱惜我,保护我,甚至对我的过错闭口缄默。 “青霄,对不起。”我又向他重复道。“是我害了闲人庄,害得你身受重伤,假如不是那一条从我口中传出去的假消息,也许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同。” “七舞,你没有错,你传出来的消息看似有误,实则是正确的,真正有罪的是我,望生山下的那场战斗,是我故意输掉的。”他说得漫不经心,眼睛里却有化不掉的自责纠结。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淡淡笑了笑,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我的样子,随笑纹抖动着,“那日你从闲人庄走得时候,在屋子里留下的书信,我去寻你时,才知道你在赤河边被魔族暗卫抓去了魔域。我心急如焚的前去魔域要人,魔王与我做了个交易,说只要我输掉望生山下的首战,就将你毫发无伤的还给我。我知道首战最能鼓舞士气,最为重要,可我只能应允,只因为他的筹码是你,这对我来说太大了。” 早听说九祭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果真是名副其实。他竟用我这区区一条小命,同时牵绊住了指点战役的两大主神,用在我身上榨取的不同价值,与上尧和青霄定下了不同的交易。 原来青霄也不曾放弃我,反而是承受着巨大的信仰煎熬,仅仅为我,弃掉了只胜不败的神话。 我的心里暖暖的,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的每一个表情,都会让我内疚的无地自容。 “后来闲人庄战败,天下众神最大的寄托便化为乌有,他们不相信大名鼎鼎的闲人庄会败,再加上当时的战场只有一小部分设在了望生山脚下,主力都埋伏在闲人庄的结界外,这才引发了外界的流言蜚语,众神们都认为那个从魔域传来的讯息是假的,因此开始不遗余力的搜查此人。” “那寻古上仙呢,他不是在大战中因仙魂受损,无法修复,近日里才陷入长眠的境况吗?” 青霄摇了摇头,“寻古,他虽是我的徒弟,可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就是蚩尤真身的一缕魂灵,如今这蚩尤魔剑出世,藏在他身上的魂灵自然要随剑而去。”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惜背叛天下?”我低声问。 他痛饮一口酒,酒渍蜿蜒如溪,湿了他胸前的衣衫。他低声自语,“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心上的劫啊,因为,我爱你啊。” 他的话随淋漓酣畅的酒气一并散在清风中,留在空气里,在一口口的喘息中压抑凝结。 一字一句,甚至于每一个停顿,我都听得清楚。 “你知道吗?瑶池里你我的初见,我给你扔了一杯酒,你极其不情愿的受了,可还是喝了个精光,醉得枝叶乱颤。我觉得有趣,当天就在自己寝宫里种下了一缸红莲,日日灌她们美酒,后来她们开出了很美的花,可没有一朵,是你当初那般的娇憨灵动。”他望着我,目光遥遥的,却如一张缀满情丝的大网,“后来我渐渐将你忘了,谁料我亲自封印在山下的那把诛缘剑竟然认你为主,四青虽有自己的思想,终究与我同根同源,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他与你朝夕相处,便会将事关你的一切托回我的梦里,我便利用四青,默默地看着你。我以为我的感情永远都不会泛滥,直到你在石林里,奋不顾身的为我挡了魔族一箭,我便开始难以控制自己对你的刻意接近,再到后来的一切,你在闲人庄里的点点滴滴,我不过是越陷越深。” 他的脸上带着深深醉意,可在眼里脉脉流转的温柔又是那么真实。 我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上天将一桩桩难以置信的缘分送来我的身边,却没有施舍给我任何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待我?”我心里酸涩闷重,眼泪颤抖。 他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缱眷,望向我的眼神是那样的纯粹浓烈,仿佛所有无法挽回的残酷往事都从未发生过。 “我也不想,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望进他澄明的眼睛里,神态宁静,脸上却慢慢滑满了泪痕。 我不是为青霄而哭,不是为上尧君而哭,更不是为自己而哭,我哭的是那一种被唤作命运的东西,正在用他那双虚幻的手,把属于我的爱恨纠缠在一起,任意摆弄蹂躏出所有能让我肝肠寸断的形状。可我却只能无助的等待着,承受着,无数个真相降临在我的身边,尽管这真相是如何伤人伤己。 我站起身,颤颤巍巍的往回走,心里空荡,身子也空荡。 无数朵桂花落在我的身上,纷纷扬扬,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的力量,几乎将我砸得难以支撑。 青霄叫住我,只那一声响朗的‘七舞’后就没有了下文。 他忧伤的眼神刺穿我的背影,令我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 我无法面对他不求回报的爱,他也无法释怀我给闲人庄所带来的巨大灾难。 我拖着步子往前走,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假如当初那只凤凰将我吃进了肚子里,我从未活过,那么我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将只是一场幻境。上尧君依旧是难以企及的神尊,寸心依旧苦苦暗恋着他,我死去的孩子也会在某个妇人的怀里,过完安静幸福的一生。魔族从未举兵进犯,天下没有民不聊生,闲人庄里的那位青霄神君还是一袭青衫,绝世独立。未离不会死,四青也不会以命战斗。 而我,也不会认识上尧,不会去爱,不会去恨。 我的眼泪决堤,仿佛要淹没我在这世间所有的记忆。 ...... 短短三天,我满头的发,已白了大半,安静无比的垂在我的身后,直到腰下,像是斑驳密布,即将苍老的雪。 雾泽山里的竹屋里很黑,可是处处都有他留下的味道,我一点也不寂寞。 直到谁推门而入的那道刺眼光线落在我的身上,我才清晰而恐惧的察觉到,那只九尾凤凰并没有吃了我,而是将我落到了中天之地的佛缘池里,后来我被那个身着玄衣的男子带去了九重天上...... 第二百四十二章:我帮你救回你的孩子 进门而入的人脸上挂着层很厚的面纱,面纱后隐隐约约布满了疤痕,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寸心。 她穿着灰黄色的衣裳,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像一棵迟暮的荒草。 她杀了我的孩子,我毁了她的脸,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她慢慢走来,脚步很轻,鬼魅一般的在我眼前立定,“你看,到最后,你又获得了什么美好的结局呢?” 她的声音很凉,带着一丝没有任何情绪的笑。 我缓缓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出口的声音像裂开的土地,“至少我们都没有什么美好的结局,我也不亏,不是吗?” 她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用在看疯子,看傻子的目光盯着我,慢慢地笑了,“凤七舞啊凤七舞,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人,可你怎么也和我一样,就这么在爱情的漩涡里,开始不辨东西了?” 我站起身,直到她嘴里的笑渐渐停下。 “杀死你孩子的凶手根本就不是我,是你最爱最爱的上尧君啊。” 她的话声,在我脑海中天崩地裂的炸起。我愣在原地,周遭只有她如乐如泣的笑声盘绕着。 “你还记得你在魔族待的那些日子吗?魔王说你腹中的胎儿染上了毒气,其实钻进胎儿体内的根本就不是毒气,而是一缕蚩尤的精魂,魔王想借助你的孩子,让一代兵主战神重生,对抗天界。而上尧君为你求来的不是解药,是能堕仙胎的毒药,他为了天下苍生,让你永远都不会再生儿育女,而那颗毒药只是恰好经过了我的手,他就为了不让你恨他,就承诺给我紫栖宫正宫的身份永远都是我的,就让我顶下了此事。” 我不动声色的听着,肺腑间的痛楚已泛滥成灾。 “我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他的青睐,得到他的爱,可是他日日夜夜想着的都是你。就因为你,成亲那日,他宫里的上下,没有挂一条喜绫,成亲以来,他也从未碰过我,从不顾忌当初在我母妃面前发下的毒誓,又怎么会与我同修,来续我的命。”寸心淡淡的说着,通红的两眼里,泪如浪翻。 “这一切未离都知道,是吗?所以他才挖出了自己的那半颗心脏,来为你续命。要不像他那样的人,就算你已经彻彻底底的属于旁人,他也不舍得离开你。” 我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剧烈的筛抖。 她眶间的泪终于难以自持,落得很汹涌。 “他那么爱你,甚至为了爱你,不惜牺牲我,可我呢,除了未离,我什么都没有......”她的声音凄楚,哽咽着难以成声,“可我......又偏偏爱不上未离。” 我以前觉得未离很傻,非要在一株芳草前逗留一世的时间,慢慢地我才明白,他与我一样,都在自己的心里种下了永难拔掉的执念,就算寸心无数次的伤害他,他还是要鲜血淋漓的去爱,就算上尧与我之间横贯着难以跨越的伤痛,我还是生不如死的爱着他。 “你把你的脸给我,我帮你救回你的孩子,怎么样?”她靠近我,表情真诚的楚楚可怜。 我望着她,迟迟没有作声。 “虽说你怀下的那个孩子是兵主战神的再生,是人人痛斥的魔头,但那却是你的亲生骨血。有哪一个母亲愿意割舍下自己的孩子,就算知道他的出生是场灾难,我相信你也会平平安安的将他生下来。” 她说得话很平淡,几乎没有一丝起伏,可就这么蛊惑了我的心。 是啊,那是我的孩子啊。是与我心心相印的骨肉啊。 她摊开手,掌心金光笼了一片,碎光摇曳间,渐渐幻出一朵红莲的样子。莲蕊层层剥开,自鹅黄的嫩蕊间伸出了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一个拇指般大小的婴儿正盘坐其中,紧闭着双眼酣睡。 “这就是你的孩子,如今蚩尤精魂离去,她也恢复了女孩的样子,只是仙胎尚未完全成形,再过不久,就会在这世间灰飞烟灭。要她生她死,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我痴痴呆呆的望着卧在她掌心里的那朵红莲,禁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轻轻地去触碰花蕊间那个鲜活的生命。 肌肤相接的刹那,自她小小的身上传来的温度令我失声痛哭。 娘亲真是没用,让你在还未睁开眼看一看这天地的时候,就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 “好......”我望着莲蕊间那个沉睡的生命,一刻也舍不得眨眼,“只要能救回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愿意。” 她收了手,以手掌起誓,“我寸心发誓,若救不会这个孩子,形神散灭。” 我知道天族人的誓言就如同天规条框,向来都是言出必行的。 她递给我一把刀,还是那次我用来剜心头血的冰刀,通体潋澈,散着阴蓝的寒光,握在指间,是寒破心底的温度。 我缓缓举起刀,被泪织糊的眼睛外茫茫一片,刀刃划上我的肌肤,冷得麻木。 上尧,你的心里装着天下苍生,所以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杀了我们的孩子,可我的心却只有那么小小的一方,小的只能容纳下一个你,一个孩子。若是救不回这个孩子,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就让身为母亲的我,再用这苟延残喘的身体,为我们的孩子,做最后一点事情吧。 刀尖贴在我的耳畔,就那么决断的一刀扎在肌肤下,脸皮揭起的裂声如一串恐怖的乐声,刺进我的耳朵深处。 我闭上眼睛,滴出的眼泪和在血肉里。 我仿佛看见,雾泽山的倾城落雪,遍地开过的繁花,和那个穿了一辈子玄裳,却只为我穿了一次喜服的男子,是那么灼灼的颜色,温柔的站在我面前。 他说,飞雪为媒,繁花作保,我上尧与七舞,结为夫妻...... 后来,我忘记了疼痛,将血淋淋的一张脸亲手撕了下来,五官破碎的脸上,裸露的血泥浸透了我的两眼。 血雾间,我看到那一影玄色如急卷的风,直直奔到我的眼前。 用那么痛彻心扉的声音嘶吼着喊我。 他叫,七七。 七七。 第二百四十三章:那是我的脸正在腐烂 还是在瑶池边,未离半倚在石头上,一头银发如秋下的华霜。 我跑过去,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哭着道:“未离,是你吗?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 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松开,力气那么小,像绵薄无力的柳絮拂过,眉眼弯弯,笑得邪气而友善,五指轻轻穿过我肩后的长发,打趣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怎么连头发都白了?” 我暗暗苦笑,不做声。 他拿起脚下的酒坛,扔进我的手里,“尝尝吧,好久没和你在一起喝酒了,还真是挺想念的。” 我不由分说的猛灌了一口,呛得喉咙烧疼,咳嗽不止。 他歪头看着我出糗的样子,笑得不亦乐乎。 我气急,朝他泼了一口酒,他没有去挡,黄涩的酒水淌在他的身上,脸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酒珠。 我手忙脚乱的上前,执袖擦上他的脸。他却一把拽住我的手腕,眼睛里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深处却又燃着几点求生的星火。 “你要活着。”他说。目光令我心虚。 “可我不想活了。”我正正望着他,笑得云淡风轻。 他握在我手腕上的五指越收越紧,最后在一声浅浅的叹息中,落叶一般的垂下。 “七舞,你闭上眼睛。”他细腻的手掌拂落在我的脸上,绸缎一样滑下,阖上我的双眼。 “我早就说过,你要比我幸福的多,你看似什么都没有,却得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你所爱之人全部的爱。”他的声音像一潭月下的静水,有着死一样的宁和静美,能那么轻易的抚平我汩汩冒血的伤痕,“你若是放不下痴念,索性就不放,你若是离不开,索性就不要离开,你若是想爱,索性就勇敢去爱。我成全了寸心,她苦难的一生才真正的开始,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她能在煎熬里找到自己的心之归属,可既然你已经完完整整的拥有了自己的心之归属,又为何不牢牢抓住呢,如果上天不成全你,你就自己成全自己吧。”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润润绵绵的,像桃花里的细雨。 “所以啊,好好活着,为你和师父的那一份情有独钟,成全你自己,也成全师父吧。” 我眼角的泪落下来,落在他指缝间。 “睁开眼睛吧,睁开眼睛吧,你会看到想见的人,你会看到不忍抛弃的人。” 我缓缓睁开眼睛,未离的身子在我眼前瞬间裂成无数个翻飞的碎片,接着风云变动,天顶摇晃,地下裂出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呼啸的阴霾吞噬了所有。我直直坠入漆黑的地底,在快要失去意识的刹那,却有一只手,紧紧,紧紧地拽住我。 他唤我,七七。 嗓音嘶沉,满染伤痛。 蒙蒙视线外,一抹玄色如巍峨的山,那张向来都是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却挂满了各种情绪,担忧,恐惧,无力,只化成了一个异常温柔却小心翼翼的笑。 他轻声唤,七七。 那么缠绵的声音,像是初春时缠烟的杨柳。 我努力睁开双眼,潜意识的去勾他的手指。 他的手掌潮湿冰凉,布着细密的汗,与我五指穿插,严丝合缝的握在一起。 恍然如梦,可惜一个恍然过去,就成了真。 那么残酷的真,那么难以让人忘却的真。 自此以后,我依仗着上尧的宠爱,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那么多无数的日子,我过的唯唯诺诺,一心要逢迎着所有人的心意,只想求个安稳平静,可老天非不让我如愿,不遗余力的在我心口上扎下了一刀又一刀。而现在,我只想随心所欲的过完剩下的日子。 我曾偷听上尧说过,我的脸已经面目全非,若寻不到合适的脸皮去换,就会慢慢的发臭,腐烂,直至死亡。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灵气,任何高强的法术都难以补救。 存活于世的金光红莲本就罕见,幻成人形的更是奇谈,所以这世上根本就寻不到与我匹配的面皮。 可我从不后悔将面皮给了寸心,用区区一张脸去换我孩儿的重生,实在是一桩尽赚其利的买卖。 我知道上尧绝不会再忤逆我的决定,所以听说寸心用着我的那张脸,用得很是应手。 暖儿说,神魔大战的战火已经挪移到了丹凤山下,如今正处于最关键的收尾阶段,天族虽损失惨重,却大有扭转战局的势头。 谁生谁死,谁灭谁亡,这些我一点也没了兴趣。我边剪着水缸里的红莲花苞,边迟迟盹盹的听暖儿说话,顺道还在脑子里想着孩子五六岁的身量大小,下一件给孩子做的缎袍子上究竟该绣些什么图案。 暖儿轻手揭开覆了我满脸的面纱,手里的白绢子沾着气味苦浓的药汤,一下下,擦拭我的脸。动作绵轻,带着于心不忍的疼惜,像是欲沾未沾的棉絮,飞来飘去。 擦着擦着,她的眼圈便红了,暗暗咬着唇瓣,一声不发的弯出轻松俏皮的笑纹,那两眶中却泪水如雾,蒙蒙的蒸着,愣是没有化成滴出的泪雨。 混杂着药汤味的,是一阵阵若有若无的腐朽腥臭,时不时的串进鼻子里,我闻得直干呕。 那是我的脸在慢慢地腐烂,以我自己都不能容忍的味道,慢慢地腐烂。 暖儿哭出了声,瘦削的肩头瑟瑟抖动着,极忍着难以克制的悲怆,哭得断断续续。 我擦干她脸上的泪,自己的眼里却鼓鼓胀胀的,嘴角紧抿,没有让一丝哽声外泄。 她看不见我的悲伤,只能看见面前这一团触目惊心,丑陋至极的肉泥潭。 我努力的扬起嘴角,笑着问她,“你说,我是不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她哭的更厉害了,眼泪刷刷的滚下来,断断续续的呜咽着,像个哄不好的小孩,半天才连成字,“是,是......七舞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我与暖儿指天誓日,结拜成了真正的姐妹。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我要让她代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好好照顾上尧君,勇敢而强势的活着,万莫辜负自己,万莫妥协命运。 那天,我们姐妹两个,喝的酩酊大醉。 【作者题外话】:读者宝宝们,你们是喜欢悲结尾,还是喜结尾,我个人其实是比较偏向悲剧的,我感觉这样能够使人印象深刻,但是还是更愿意满足宝们的心理,评论下方哦! 第二百四十四章:她的痴情,开始鱼死网破 方才的酒太过尽兴,也不知道醒转过来是什么时辰。我揉了揉痛胀的额头,缓缓侧了个身,却发现床榻的另一边,他的睡颜正稳。 我一时慌了心神,像是被热油煎炸的蚂蚁,手忙脚乱的寻着遮脸的面纱。 我害怕让他看到我这副不人不鬼的丑陋样子,害怕让他闻到我脸上腐臭的腥味,害怕他看向我的眼里不再有温柔的存在。 我害怕自己将永远配不上他。 可我怎么都找不到那条救命的面纱,我觉得在小心翼翼的喘息和烦乱如麻的脑子里,快将自己急疯了。 却有一只筋骨分明的手,紧紧握上我那双胡乱翻找,剧烈颤抖着的手,一圈圈的收紧。 我慌张抬起头,一霎那,又猛地垂下,低低的垂下,大力挣脱着。 我冲他大嚷,“走开,走开啊,你滚啊,滚啊!”嚷着嚷着,自己的泪却决了堤。 他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反而将大肆挣扎的我重重拢在怀里,那结实平坦的胸膛紧紧贴上我的侧脸。 接着,他低低沉沉的哭出声来。 有许多滴泪从他那双眼睛里流出来,像是刚刚融化的山上雪水,刺骨的寒,料峭的冷,滴在我的脸上,我的指缝间,和我的心上。 我不再动弹,他的哭声随帐外的烛头颤抖,很久才湮灭。 我安安静静的靠在他的怀里,像是以往那样,缠着他垂下的一撂发丝在指间反复的绕,白如残月的指,墨如心事的发,寂寞而欢快的染上彼此的痕迹。 “上尧,你杀了我吧,你放过我吧。”我近乎于自言自语的诺声。 可我确定他听到了。他的双臂如恶毒霸道的长蛇,一节节的收力,仿佛要将我挤进血液里,吞进五脏中。 “你休想。”那咬出的一字字,用了那样毁天灭地的力气,只在我耳畔外悄声一勾,便让我痛如刀搅。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的心横贯在这一片望眼欲穿的苦海里,每一次心跳都会让我感受到那千疮百孔的痛楚,唯有死,方能解脱,方能全心全意的去爱你。 ...... 寸心曾来找过我,绾了飞仙髻,不施粉黛,未插珠钗,只在乌发间低低别了朵半开的红莲,穿了身素色罗裙,边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边笑意盈盈的望着我。 一时间,从头到脚,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直看得我两眼发酸。 “你尽管放心,你的孩子现在在我腹中,虽不是我的骨血,但毕竟我要重塑她的肉身,我一定会遵守诺言,代替你,做个宠她爱她的母亲。”那语气含笑,带着丝挑衅炫耀,和事不关己的怜悯。 我曾听玄鹤说过,在我堕胎之后,上尧用了万年修为护住了胎儿尚未成形的一缕精魂,在宫里小心的养着。因仙胎脱了母体,便是仙魂独立的婴灵,会将第一眼看到的女人认作生身母亲。 然而天意弄人,这个孩子见到的第一个女人,便是寸心。 我望着她隆起的小腹,眼中含泪。 她亭亭玉立的走来,纤细如笋的五指在脸颊边柔柔一滑,笑着靠近我,“你说,等日子久了,我会不会就变成你,上尧君会不会彻底的爱上我呢。” 她的眼睛璀璨,像落进了千万点星火,满怀期待憧憬。 像极了我初化成人形时的模样。 这样也好,无论我悄悄的死去,还是残缺的活着。这世上总有一个我,会陪着上尧君走过浩瀚冰冷的岁月,尽管那个‘我’,将我推进了万劫不复。 ...... 我的脸已经难以入目,腥臭的味道在我全身遍布,意识一天天的模糊。 上尧君没日没夜的守着我,给我弹琴,流畅的琴声中带着飘渺的萧瑟,在青帐外孤零零的流淌着。 我经常做梦,梦见的不再是那些血淋淋的恐惧,而是雾泽山的风花雪月,他的浅笑,他的温柔,他修长如竹的十指在梧桐琴的弦间挑弄着。 我还梦到闲人庄一望无尽的桂花,醇香的酒气,还有在佛缘池里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想,我的日子终是走到了头。 可寸心千算万算,却独独看轻了上尧君对我的爱。原来他是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我,沧海桑田中,都不曾改变。 终于上尧君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的弹完一整首曲子,他抱着我,变得急躁而无助,嗓音暗哑,“七七,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我这就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可那张脸已经不再属于我,时隔许久,我也不再有生还的可能。 纵使寸心有了孩子,可她还是没有得到上尧的一丝眷顾,后来她去了一趟雾泽山,一柄刀割了上尧君为我绘的那副画像,一把火烧了上尧君为我建的竹屋。 她来兴师问罪,眼泪如雨,却疯疯癫癫的大笑着,“为什么?他,自始至终都不愿意从你这里分出一点点的情分给我。” 我与他,是情深缘浅。寸心与他,是情浅缘深,每一种痴念都是妄想,都不得善终。 我有些可怜她了,可微弱的意识,抽干的力气,让我动一动嘴也变得艰难。 终而,三个人的痴情,开始变得鱼死网破。 她当着上尧君的面,阴毒而无情的笑着,道:“凤七舞,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吧,你若跳了天沉池,我就会让腹中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 上尧的脸在我心底化成了一个不可泯灭的印象,我的双眼不再能看清他的脸,更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依稀察觉到一袭玄影幽幽的坐在床榻边,形单而影只,像在风吹日晒中化成的白骨。 “你既然不会爱我,那我就让你恨死我,起码这样,你会生生世世的记住我。”寸心的话,如杜鹃声声啼血。 我的手在床榻上慢慢沿着,攥上那玄袖的一角。 上尧君回头望我,深眸无边,一霎那变得明净,浅浅的一个笑弧,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洒满了碎光。 我撒娇的张开手,像往常一样,让他抱我。 这么多天来,他总是默不作声的抱我去听外面的微风声,闻满院子的莲花香,在岁月长河里,爱得寂静而默契。 【作者题外话】:看了各位宝们的留言,看来大家都有一颗十分脆弱的心啊,那我会酌情酌情的小虐一下,给我们的男女主一个比较好的结局。谁让我是亲妈啊,啊哈哈哈哈哈!!!!!!!!! 第二百四十五章:我像一片羽毛,落入深水 他的手轻轻穿过我的肩,穿过我的膝弯,将我抱起来。 我靠在他的怀里,两眼已不能睁得太开,视线外只依稀有一道窄窄的光亮。 他的气息落在我的额头上,像绵绵的针雨,冷而软。 我用我自己都听得不太清楚的呓声,跟他说,“我......我要去......天沉池。” 他的双手在我骨瘦如柴的身体上僵了一瞬,马上,连低低的喘息也似乎有了哭腔。他的脸轻轻挨着我的额头,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我的身上,有他的每一寸体温。 天沉池。 那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不仅会毁了我的魂魄,还会毁了我仅存于世的痕迹,让我化成烟灰,尘埃。 既无缘,则不念。 我孑然一身的来,孑然一身的去,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你满足我,让我毫无遗憾的走,好吗?” 上尧紧紧搂着我,长而密的睫毛如月华的清辉,扫过我的脸,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泪痕。 他的双手像石头一样,坚硬,孤寂,实实压在我的身上。 门外晨曦倾城,他抱着我,神色冷清,缓缓迈出了第一个步子。 他走得沉稳,我窝在他的怀里,几乎感受不到一丝颠簸。他走得很慢,就这短短的一截,我用仅剩的意识,回忆起了有关他的一切,从瑶池边那个绝世孤寂的背影起始,他冷漠如雪的眉眼,他炽热隐忍的爱意,他的温柔霸道,还有他的眼泪。 这么多只属于我的记忆,足够让我的死变得圆满。 他停了步子,耳畔烈风呼号,卷出池子里翻滚的几朵浪花,凉飕飕的落了我一身。 我看见天地变了颜色,成了雾蒙蒙的灰白。 我伸出手,缓缓摸上他的眉毛,沿着眉锋的纹路,缓缓滑向那双浩如烟海的眸子。他记忆里的一个皱眉,一个眼神,我都变得贪婪而眷念。 他握住我颤抖的手,薄唇轻轻贴在我的手背上,然后缓缓送到我唇边。他冰冷的唇瓣吻入我齿间,再缓缓的撬开,将一团十分异样的香气吐进我的身体里。 再然后,有血从他的双眼里流出来,像鼻尖的一滴朱砂,嫣然妖娆,如灼烧的甘霖,落在我的唇边。 “上尧,很早很早之前,我就已经给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就叫阿灼。她母亲的这一生短暂而苦难,虽得到了最真的感情,却无福消受。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像红莲那样,纯洁而热烈的盛开,这世上所有的不幸都不会降临在她的身边,不会埋住她那样灼灼的颜色。” 我说着将脸上的面纱揭开,随意扬在空中。 此生,你我,就只剩下这一眼的时光。我想好好的看看你,让我的眼睛里,只能盛满你的样子。 他黝黑的眸子深处,映出雾泽山里的繁花,落雪。 我空洞的眼睛里,忽然间变得湿润。 他轻轻吻去我脸上的泪,温柔而细腻的唇在我坑坑洼洼的脸上游走,迟迟不肯离开。 “放手。” “放手吧。” 我劝他,也劝自己,忘了这一段深情。 “七七,我等你。” “无论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我都会等你回来。” 他的双手,变得冰凉,一寸寸的在我身上抽离。 最后,他闭上眼睛,血泪纵横,两手空空的在空气中屹立。 我直坠而下,身子像是羽毛一样轻,一样自由。天沉池里的水翻出细碎的花,有风吹乱我的长发。 我听到了寸心的哭声,像枯树一样立在一旁,风晃动着嶙峋的枝干,苍凉而悲怆。 那袭玄色也渐渐在我的眼里化成了渺小的一点,像是烙下的印记,在我的心上大片大片的盛开着, 我如残花一样,毫无声息的沉入水底。 漫天的水灌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像冷月下的潮汐,涨来复去。 可我一点也不疼不冷。 那水慢慢地,将我灌满。 慢慢地,将我撕成碎片。 慢慢地,撑散我记忆中所有的红尘流年。 爱,恨。 已成空。 你,我。 不再来。 ———————————— 紫栖宫里的殿宇众多,凤七舞单单选了最偏远的那一间,僻静的只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音。 自她死后,上尧就一直在那里,整日整日的闲坐着,喝她最喜欢的茶,赏她最爱看的花。 他依旧不苟言笑,依旧清冷漠然,像是冬来世间的一片雪。 他幽深的双眼里,不再有萤火般的喜悦微微跳动,他深埋于土的心里,也不再有那一丝丝花苞破芽的悸动。 他悠闲而自在的活着,可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色,都像是已化成灰的白骨。 暖儿走过来,眼眶边还残存着眼泪浸出的肿意。她将手中紧紧握着的一份信笺放在桌上,开口的声音渲满了悲伤,“这封信是姐姐很早之前就写好的,她让我,等她离开了之后,再交给你。” 说着说着,她拂了下满面的眼泪,紧紧捂住唇,有沉闷的哭声自她指缝间透出来。 上尧轻轻拿起信,素白的信笺被捏在骨骼分明的手指间,薄薄的一层,像一片瘦弱的月光。 他轻轻的抚摸着,指腹如风,摩挲着每一寸她留在这世间的痕迹,像是稀世珍宝。 他拆开信来,方方正正的一页宣纸,纸白如雪,字红如血,开出最寂静的岁月。 ‘上尧: 我在这红尘情爱里走了一遭,曾幸福似蜜,也曾痛苦如死。在佛缘池边,上天给了我们最好的相遇,在雾泽山里,上天又给了我们最好的厮守。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淡安稳,可后来你为了我,娶了寸心。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会在自己成亲的那天,跑来雾泽山这个逼仄朴素的竹屋里,给了我一个只有飞雪,繁花的婚礼。 人生如一梦,在我短暂的一生里,我是那么真切的拥有着你。 你的心跳,你的炽热,你的浅笑,是岁月中一把最温柔的刀,将你完完全全的刻在我的心里。 后来,爱生嗔痴恨念。我渐渐刻意的疏远你,不由自主的恨你,皆不过是无处可逃的相思,纠缠在一起。 此时,我住在离你最远的宫殿里,清风会吹来你身上的味道,飞鸟带去我深刻入骨的想念。 在这么寂静的岁月里,我开始在剩下的日子里,不顾一切地,去放肆爱你。 第二百四十六章:这岁月静且安 ---------- 神魔大战接近尾声,最后的战场设在丹凤山下。丹凤山虽偏僻,却是距离九重天最近的地方,千古成败,此处最为关键。 众人只道上尧君被寸心娘娘的美貌迷了心智,沉醉在温柔乡里,不理战事,不问天下。 而除了上尧仙尊,大概不会有人记得一个小小的凤七舞,大概更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小的凤七舞带走了上尧仙尊所有活着的灵魂。 只剩下最后一场战役,设在七月初七,迎战的人是凤族后主。 七月初五,上尧抱着梧桐琴,出了宫,下了界,孤身一人去了丹凤山。 在山里,他想起了万年前。 丹凤山里有两个待嫁的女儿,一个唤作长隽,一个唤作长慈。 长隽爱上了当时的魔族大皇子九祭,长慈爱上了自己亲姑姑的丈夫,普天之主的天君。 后来长隽不顾世俗,与凤族立誓断义,毅然决然嫁去了魔族。时日久远,人们只知道她因违背祖训,受到天谴,半死不死的苟延残喘,还生下了一个病怏怏的儿子,唤作千城。 凤族的儿女敢爱敢恨。长慈同她的姐姐一样,为那份爱情的光热奋不顾身,最终违背世俗伦常,怀下了天君的孩子。 因长慈是凤族之后,执掌天规律条的老神仙网开一面,赐了她三十五道仙鞭。可那孩子,却因众神的愤怒,天地的不容,生而带咒,成了凤后肚子里一个不生不死的石胎。 凤后终日里精神抑郁,凤宫无人领导,岌岌可危。 天君于心不忍,便悄悄的请求上尧寻个可行的法子。 而上尧与凤后的交情,便来源于此。 后来,上尧君给凤族老祖指了条明路,让她们去一趟中天婆娑之地,佛祖一向慈悲为怀,兴许能救活凤后腹中的孩子。 中天婆娑之地外有一林众生树,那林子里常年刮着爱恨风,下着五味雨,一身罪恶的人只有赤脚走过此处,才有见到佛祖的可能。 凤后还是去了。 爱恨风吹得她皮开肉绽,五味雨淋得她冷暖不辨。她拼上了半条命,只为那一线触摸不到的可能。 最终,她鲜血淋漓的站在佛祖面前。 可是佛祖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四个字,生死随缘。 她灰心丧气的站在佛缘池边,觉得世间灰白一片。可池子里那朵开得鲜艳的红莲却是调皮的很,卖力的倾斜着身子,碗口大的柔软花瓣张张合合间,轻轻将从她身上流到她脚上的血滴擦掉。 凤后已经冷掉的身子因这一丝温柔的触碰渐渐回了温,她垂下头,突然捂着脸,放声哭起来。 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含杂五味,落在莲花瓣里。 思绪泛泛的回忆间,上尧君已在山底摆好了琴,盘腿落座,十指飞扬间,一串串曲音惊鸿,溯游而上。 那是他素日里最爱的曲子,每每他弹起这首曲子,那个如星夜般纯洁曼妙的女子便会安静的坐在一旁,用两手拖着腮,眯起眼睛,听得认真且专注。 思及此,他那千万年不曾为谁悲喜的眼睛里竟泛起泪潮。 曲声穿墙过花,渐渐传去了凤宫深处。 凤后从这支相思满满,却无处可施的曲子里找到了心灵深处的共鸣,她打开窗,望着眼前的繁花密树,听着随流风而来的调子。 曲声愈悲,直引得山中仙鸟驻足哀鸣,忽然银弦间冉冉升起一捧雾气,飞速而往,直穿入凤后腹中。 刹那间,凤后面色扭曲,昏了过去。 铮铮一声厚响后,琴弦恍然失了声,上尧按弦不动,面色阴沉而苍白,喉中的一口血如花而绽,洒满琴上。 他抱起琴,强强站起身,捂着心口朝凤宫的入口走去。 直到他见到了昏迷在塌的凤后,亲自诊了凤后的脉象,才彻彻底底的安下心来。 他对凤族老祖说,天有好生之德,凤后的孩子总算是活了过来。 其实真正活下来的不是凤后的孩子,真正活下来的是凤七舞,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凤七舞临死前,他往她的唇中吐进的那团香气不是旁的,而是他半世的修为。 他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护住凤七舞的一缕魂,再用这样暗度陈仓的方法令凤七舞重生。 可他从天地鸿蒙之初活到而今,虽样貌如初,可记忆实在是太老了。如今他自取了半世修为,无了法力支撑,他的一部分记忆会慢慢的分散,乃至彻底忘记。 而凤七舞是生在他心底的一点朱砂痣,曾用那样鲜艳夺目的颜色,温暖绚烂着他本该寂寞的岁月,第一次让他的心有了春意悸动的温度。 他怎么舍得忘了她?就算他忘了自己,也不舍得忘记她。 于是,他用了这世间最痛的一种法子来记住她,用那把由世间千万不得善终的痴情人的白骨炼造的骨刀,硬生生的将她的脸,她的眉目风情,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刻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上。 一张张生动美丽的脸在他的手下活灵活现,宛如新生。他的一片片魂魄,在他的掌心里因剧痛而颤抖,撕扯,狰狞恐怖的嚎叫。 而他本身所承受的痛苦却远远高于这些,可他栖居在烛光下的身子却一抖也没有抖,自始至终握着刀,神态专注,唇边含笑,一刀刀笔画精确的刻下去,像是这岁月静且安。 他救活了心爱的女人,却再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待与她的下一场相遇。 为了让凤族免于战火危机,为了能让她平安的出生,为了天下苍生,他决定用他仅剩的半世修为,与魔军同归于尽。 七月初六。凤后的姑姑,也就是当今的天后娘娘,亲自来了一趟丹凤山。 她告诉凤后,借助万凤心的神力可祭出红莲业火,唯今之计,只有红莲业火方能败魔族,救天下。 红莲业火是自地狱之穷燃出来的神火,集善恶于一身。若由未经世事的她亲自来祭,必定难以掌控,说不定连她自己也会葬身火海。她顾念腹中死而复生的胎儿,说什么也不愿意。 天后有备而来,将已经在手里握皱的信笺递给她。 【作者题外话】:对不起啊,各位宝们,这两天没有更新,因为自己遇到了一些事,还请各位宝们不要怪罪。 最后送给大家一句话,生命是一种轮回,理应没有悲喜。死去的永远活着,活着的也会死去,两种生命的形态,总会在一个偶然的节点,不期而遇。 第二百四十七章:你彻底活了过来 那信是她最爱的男子所书,可惜这男子是这天底下最应该循规蹈矩的天君。 信中字行行,诉尽思念悲苦。可也仅仅只限于这些难以希冀的感情,他是手握天下的君主,情爱冲不破他的理智。 就如同他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离经叛道,只为爱得自由洒脱。 他们只能相思相望,永远也不能相亲相守。 的最后,是一句隐晦难测的乞求。可她却看得懂其中的玄机,无非是让她伸出援手,祭出红莲业火,挽救天下危亡。 她暗暗抚着腹中的孩子,无边的疼痛在心底蔓延开来。最终她还是微笑着应了下来,轻飘飘的说了一个‘好’字。 天后含着热泪,握起她的双手,问,你可还有什么让我带回去的话? 她垂眸想了许久,久到眶中的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潮。她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宁静且疏离,自天后掌心里褪出手,一言不发的去了。 其实,她想带给他的那句话是,若有来世,你还肯不肯记得我?你肯不肯抛弃一切身外之物,带着我天涯海角。 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她明知道可望不可及,就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痴心妄想,爱得太过痴心,反而会演化成恨。 而且,她是否能够活着,也全靠天意。 七月初七。 丹凤山下的那场战火蔓延千里。 人们只记得傍晚的天边燃出了一个极为绚烂的火霞,像一朵盛放在黄昏时刻的花,后来那簇火花灼灼的绽放起来,滚滚千里。 接着万物枯竭,天地失色,似乎每一个角落里抖充斥着张牙舞爪的烈火,世间置身于巨大的熔炉里。 团团火球从天而降,将千万魔兵烧的溃不成军,哀嚎连连。 而凤后因身怀有孕,且经验尚浅,只激发出了万凤心的一半神力,最终只能以自己的身子为引火,祭出这绵延浩野的烈火。 她的身体,正在火源的中央,剧烈的燃烧着。 最后关头,她以体内的万年内丹催熟了腹中的孩子,十根指头嵌进腹中血肉,亲手剖出了不足月的孩子。然后她颤抖着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用最后的一点法力,将幼儿推出了千里之外。 她所有的不舍,爱恨,都在这一场弥天妖娆的火海中,焚成了灰。 上尧在尚未烧尽的火海中站了许久,两眼空空,却不断有泪渗出来。 他从未料到,天君会以这样的方式对付魔族。他从未料到,红莲业火的威力是如此巨大,他只稍稍差了一步的时辰,就再也扑不灭这漫天的火。他从未料到,凤后就这样葬身火海,他那一朵梦里的红莲也不再会盛开于世间。 而寸心日积月累的爱,没有回报的爱,也终于在一次次无情的拒绝中,演变成了可怕的恨。 她带着凤七舞的孩子,跳进了那天的火海里。 那日的火光烂漫,将她的脸,那张曾属于凤七舞的脸,映得血红。 她也如当初的凤七舞那般,笑得纯良无害。可嘴边的话分明淬染了这世间最毒的恨。 她望着上尧君,说,既然你已经那么恨我了,我不妨再让你多恨我一点。 在她跳进火海的一霎那,上尧仿佛看到了凤七舞临死之前的模样,也是这样,呼吸离他约来越远。 他嘶吼着,可那片薄袖的一角如雾般与他的手指错过。 一场火,烧死了他所有的希望。 后来,魔域落败,举族降服,唯天族俯首称臣。 而在红莲业火中险生的那个女婴落在了千里之外的望生山下,被闲人庄的青霄神君拾进了庄子里。 因是在七月初七所捡,庄子里的仙使们就将这个女婴唤作小七。 青霄神君只道她是个没爹没妈的弃婴,对于她的真实身份,一字未提。 弹指光阴,岁月易老。 后来的后来,偶然的契机下,上尧得知凤后当年的用心良苦,也知道了转世而来的凤七舞现在何处。 时光变得清浅而温柔,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隐了身,徘徊在闲人庄内外。 看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天天长大。 -------------------- 昆仑山。 化莲池里的血水渐渐涤开,变得清澈。 而我,也在这场万年的梦里,渐渐醒来。 我钻出水面,望着岸上的一张张脸,有恍然一梦的陌生,有难辨滋味的熟悉。 他们看我的神情,也是那么的熟悉,且陌生。 我拿起池子里一大一小的两朵红莲,缓缓游到岸边。 上尧君俯下身,伸出手,欲要拉我出来。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双眼尽头深邃莫测,含满了像泪一样的粼粼水波。 在如假却真的梦里,我不止一次的看到他为凤七舞流泪。 我往后移了移身子,心底苦涩难言,不知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表情去面对他。 前世的爱恨纠葛,一时间我实在是难以消化。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望向我的眼神凝滞而疼痛,而后慢慢地收回手。 我举起右手里那朵已经枯萎的莲花,问他,“这朵红莲是?” “当年凤后以命祭战,她腹中的胎儿也必死无疑,后来寸心跳进了火海,害死了我们的孩子。这世上没了我的牵挂,我念你成疾,后来佛祖为了医我的心病,就派文殊菩萨来找了我一回。文殊菩萨从佛祖那里给我带来了两朵红莲,一大一小。大的是前世的你,佛缘池里曾留着你残余的莲花根,这根上流着你的血,小的是我们前世的孩子,她与寸心在火海里炼化成魔,那孩子善心为泯的一丝魂魄游到了中天之地里,被佛祖所聚。我将这两朵莲花种在了这世上最为钟灵毓秀的昆仑山,红莲落地开花,有了化莲泽与生莲山。” 我望着手心里的两朵红莲,思绪满满,”那这朵象征着凤七舞的红莲怎么枯萎了呢?” 前世,今生,命中注定的人依旧不死不休的纠葛在一起。 就算我重新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也逃不开这可悲的命运。 ”因为你彻底的活了过来。”他道。 【作者题外话】:谢谢宝们喜欢我写的故事!啦啦啦。临近结局,讨论一下第一心机女配寸心,大家希望她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呢?其实她也有些可悲的呢,毕竟爱而不得很痛苦啊。 第二百四十八章:我与重涧有了解不开的死结 “什么意思?”我问。 上尧怔怔望着我手里那朵已谢的红莲,“佛祖说过,这红莲里有你前世的因果,封印着你前世的仙根,若金莲枯萎,今生的你就会获得彻底的重生,不必历劫,直列上神之位。”他的话音同他的表情一样,变得飘渺,难以捉摸。 我低头看了眼仍浸泡在水中的身子,神识深处的异样感觉渐渐清晰。只觉得一觉初醒,脱胎换骨。 怪不得我的仙根仙骨数万年来都修不出一点变化,原来是我整个人都被封印在前世的囹圄里,而解开封印的代价,竟然是要我一丝不落的记起前世的纠葛。 我不禁苦笑,不晓得这究竟是福是祸,更不晓得天后为何要煞费苦心的解开我身上的封印。 “那这朵呢?它又代表着什么?”我抬起左手里那朵稍小的红莲。 “阿灼的身上满载魔气,是一个怨灵,只有这朵红莲能净化她身上的魔性。只是......”他欲言又止。 我攥紧了拳头,心也紧跟着吊起来,紧张兮兮地,“只是什么?” 他的脸色稍稍有了丝缓和,目光变得圆润温存,“须得等来她的有情人。” 我松了口气,直到对上他那张笑容莫名的脸,才讶异于自己下意识的反常举止,竟会毫无想法的对那个小女娃关心焦灼。 “阿灼,是你和凤七舞的女儿吗?”我弱弱的问,不肯抬头,只静静望着水面上泛出的清涟。 “是。”他答得干脆,后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抓紧我的手。我猛得抬头,正对上他一双如墨潭般深而清澈的眸子,那眸子里清清亮亮的倒映出我的样子,以及额心上那一朵小巧玲珑的灼灼莲花。 我像是被蛊惑了般,再也移不开眼。 跨越了一个生命的距离,原来还是这样渴望着用自己装满他眼里的风光。 “那是我和凤七舞的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沉沉硬硬,带着些历尽万难的感动。 对这个陌生的老名字,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要我怎么能接受凤七舞短暂悲苦的一生? 要我怎么接受那个可怜的凤七舞就是我? 上尧君一把将我从水里捞出来,环着我的腰往外走,直到他微凉的气息落在我的脸上,我才从前世的是非中回过神。 我抬起头,自下而上,他下颚的轮廓硬朗分明,如行浅浅的墨痕,仿佛是哪个绝世名家的神作,连根骨里,都有些遗世独立的冷薄。 可他却又那么炙热如火的爱过凤七舞,爱过我。 身后传来天后的话,端正中带着几分凌厉。 “苍生为重,儿女之情不足挂齿!” 他连脚步都未曾慢一下,神色冷冽,索性打横抱起我。 他悄悄带我回了丹凤山,未知会任何人,将我送去了寝宫的床上。 夜已经深了,弯月高悬。他替我掖好被角,静静坐在床头,声音温和,“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陪着你。” 说话时,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琉璃般的芒光,细细的,小小的,明灿灿的,金晃晃的。 方才我倦意正浓,待真的躺在这软绵绵的床被里,反而睡意全无。 我扯着他的宽袖,问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解除我的封印?” “我不想让你再记起那些爱恨恩怨。”他短短的一句,无尽疼惜。 我心里感触颇多,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何种情绪,眼泪就是难以控制的流出了两行。 他俯身下来,轻轻吻去我脸上的泪痕。他的唇像勾了些春水的柔软柳梢,徘徊在我的脸上,浅尝辄止的触碰最为撩人。 我身体僵硬着,耳根却慢慢烧了起来。 他察觉到我的异样,凉凉的手指在我颊边轻轻一捏,直起身子,笑看着我。 我有些发羞,又有些窘迫,无所适从。 面对他,我到底该是凤七舞,还是小七? 凤七舞有只属于自己的深仇大恨,而我的深仇大恨却与无辜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世,我的结局又究竟是什么。 “你不敢面对我,还是不敢面对前世的自己?”他倏忽问我,目光有些倔强。 我心里滋味难辨,木讷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离了一阵子,微微叹了口气,“命运硬塞给我一个前世的记忆,跟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且这玩笑并不是很圆满。总得给我充裕的时间,让我试着接受。” 他深爱着凤七舞,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份深爱,凤七舞的一生受尽苦楚,短暂如烟。 可我比谁都清楚,凤七舞是愿意的。她得到了他完整的爱,她觉得死得其所。 凤七舞孑然一身,除了他,无牵无挂。可我却有保卫族人的重担。 这注定,此世,我对他的爱,不会无牵无挂。 他身子压下来,双臂沿着我的身子穿过床面,紧紧拢住我,呼吸变得急促,“是我着急了。我只是害怕你的脑子里死死的记住前世那些残酷的记忆,不愿意再接纳有关前世的任何人,也不愿意再来爱我。” 我心中暗动,双手沿着他的腰攀上,抱紧他。 我的温柔迎合磨出了他的情欲,他的唇猝不及防的落下来,密如雨点,细细的辗转着,霸道,热情,还有种不忍细尝的怜惜。 帐里旖旎,我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下灼热的坚挺一寸寸侵入我的身子,蚕食着我的意识。 我无法抗拒,无法抗拒...... 人们只道丹凤山的王姬因出嫁未成而抑郁寡欢,昏睡了一段时间后,竟不声不响的连升了数个品阶,稀里糊涂的在梦里飞升了上神。 后来此事有经过无数的润色加工,一火百火,还牵出了我的无数旧历。前来凤宫拜访的人快要挤破了门槛,大概大家都想看一看,那个从小在闲人庄里长大,半道又去九重天做了侍奉人的仙娥,还让紫栖宫里上尧君情有独钟的奇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金儿已经用星月露解了毒,我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但并未言明她的身世,只让她每年去往祥和林最南边那个开满紫藤萝花的土丘上燃上几柱香,磕上几个头。 也许她此生都没有机会知道那个爬满紫藤萝的土丘是她亲生父母的墓。有些无可挽回的悲剧,后人晓得只能徒添伤悲。我自私的隐瞒了下来,只想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些简单快乐的生活。 我想,三白会好好的对她。 魔族和灵族的人都未找上门来,日子安静的有些诡异。 我与重涧有了再也解不开的死结,我拼命的想忘记他的好,忘记那些旧日的情分,以期求来日刀锋相对时,能心无旁骛的为我战死的族人们报仇雪恨。 其实,我更希望,与他,永远不会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只要他与我永不再见,那个死结永远都只是个死结,不会血流成河。 可我最怕的还是来了。 来找我的是灵音,她眼圈外红红肿肿的,显然是久哭后的痕迹,神色疲惫,身形枯瘦。 她拉着我的手,未语先泣,说,求求你,求求你,你快去看看重涧吧,他快不行了,他嘴里碎碎念叨的都是你的名字。 【作者题外话】:哎呀呀,下一个要挂的美男子就是我们的重涧了,他的痴情并没有获得回报,只怪天意弄人。有没有喜欢重涧的宝宝咧。 第二百四十九章:绚烂后荼蘼 我简直快要认不出重涧。 他的身子陷窝在火红的外袍里,像一潭难以持重的沼泽。面色枯槁灰紫,两眼无神,深深凹进眼窝里。 他寐着眼,斜靠在敞椅上,嫣红的残花落在他衣裳的褶皱里。 我小步走过去,站在他身前望了许久,才轻轻握上他的手。 他慢悠悠的醒转过来,眼睛半睁,迷离的一缝渐渐开大,眸子里似乎突然间闯进了千万点跳动的星子。 他的手微微抖动着,身子也微微抖动着,这一刻停了许久许久。 “小七?”他唤我,声音也是微微抖动着。 我心中苦涩翻涌可,对这样的男子实在难生出恨意。尽管他帮着魔族举起屠刀,杀了我凤族的千万生灵。 我的眼眶慢慢湿了。 他又猛地抽回手,眼神躲闪着,枯瘦的两手慌张的缕着糟乱的头发,不安的整理着衣裳。 我的心像被什么厉物击中了一般,不疼,却酸得厉害。 前世的我被剥了面皮,面对上尧时,也是这样的举措不安,惊恐慌乱。他和当初的我如出一辙。 无非是想把自己最美好的样子刻在所爱之人的脑海里。 小小的举动里,都是亦苦亦甜的执念。 我握住他的两只手,蹲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当初那个红衣似火的天人模样。” 他剧烈晃动的身子渐渐平复下来,如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怔怔望着我。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眼神里交汇,融化,滴成泪。 灵音说,近日来四海魔气渐盛,他体内那一缕离笙残存的魂魄也越来越强。想必不久后这缕魔灵就会蚕食他的意识,他的身子,完全地将他取代。 当初他救了我,今日却是我害死了他。 后来他告诉我,当初他迫切的想要逼出体内的魔灵,才借万凤心与魔王做了交易,并不是为了自救,贪恋世间。只是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娶到我,能长长久久的和我在一起。尽管他知道我仅仅带着目的与仇恨才嫁去灵界。 可他没想到魔王寻不到万凤心会恼羞成怒,以那样血腥的方式发泄,屠杀凤族中人。 而后来暗暗从魔狱里救出凤族被捕皇室的人,也是重涧。 我的罪过,他的罪过,都是命运上的死结,不能淡忘,不能解开,不能怨恨,不能快意恩仇,只能深深埋着,不言不语,不谈不论。 我留在了灵界,想要陪他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我虽是个神仙,能长生不老,却见多了生死离别,真是有些悲哀。 灵音总偷偷地跑来灵界,在远处偷偷观望着重涧,从不露面。 她说,一向以风流自命的魔族大皇子耳苍自从娶了她之后,便遣散了宫里所有的姬妾,待她一心一意,实心实意。 她还说,可她就是忘不掉重涧,纵使伤痕累累,她也忘不掉重涧。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凤衣,她在花轿里因我丢了性命。还有一个是灵音,她因我轻信千城而屈嫁魔族,在爱情的苦海里煎熬至今。 可恨的是,我一个都无法补救。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去见见重涧?” 她望着远处的那抹瘦削红影,眼泪流了又流,“我害怕。害怕他看我的眼神里有冷漠,害怕他不愿意看到我,害怕再让他伤心,害怕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情景,更害怕......他死。” “那如果他死了呢?”我别过脸,不再看那个绚烂荼蘼的身影。 “那我就陪他死。”她的声音很平静,徐徐飘来,像吹开花蕾的东风。 我鼻尖仿佛被谁捏了一下,一时间酸得厉害,连带着两眼也雾蒙蒙的织起了泪帘。 她侧头望着我,缓缓地笑了,“小七,我生来要强,很少服输。你虽样样都不及我,却得到了重涧死心塌地的爱,我不服,后来又阴差阳错的嫁去了魔界,由爱生恨,我不能怨重涧,只能将所有的过错,所有的怨恨都归咎于你。” 她顿了顿,眸子里有泪隐动,“我曾问过重涧,若是没有你的话,他会不会爱我,会不会娶我。可他没有一丝考虑的说了不会,因为他只当我是他的妹妹。其实我嫁给耳苍,只是上天借助你给我做了个决定,不嫁给耳苍,就会被逼着嫁给旁的人,总之,那个人,不会是重涧。” 我无法安慰她,情爱里的苦甜只能自己咀嚼,情爱里的因果也只能自己承受。她若觉得无悔,便是无悔,她若觉得值得,便是真的值得。 品茶赏花的日子过了如许天,我还趁着空闲给重涧做了件合身的衣裳,料子用的是最为舒适轻薄的天蚕缎,颜色依旧是艳丽却不乏端庄的正红色,是我亲自扯了天边红霞浸染出来的。 他穿上以后,只一个劲的笑着,拂拂看看,坐坐起起爱惜了半晌,方才睡去。 不知怎的,我尤其烦躁,如何也睡不着,一个人漫步目的的溜达着,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那片星月夜。 旧地旧景,往事一翻而起。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星斗,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不多时又被外面突然而来的嘈杂轰乱吵醒。 我先来不甚在意,直到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凌空飘着,凄惨骇然。待我疾步出去后,已是尸体遍野,血流成河。 我愣在原地,无数兵器烈烈作响,有温热的鲜血溅到我的身上。 血雾光影里,不辨人影。 不知从何处伸来的一只手,严严实实的护住我。 “你傻傻的站在这里,不要命了吗!”他恶恶训斥。 我这才发现是千城,遂狠甩开他的手,冷冰冰的望着他,“怎么?攻完了凤族之后,就迫不及待的来攻灵界了吗?” 他双眉紧蹙,眸子也皱着,眼波暗卷,竟划过一丝异样的痛楚。 我记挂着重涧的安危,转身就要走。 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面色虽弱,力气却一点也不弱,捏得我生疼。 “这次攻入灵界,领兵的是我父王,目的就是为了你。你若是想活着,就走得远远的。”他盯着我的眼睛,身后刀戈惨烈,血光如虹,在他的眸子里倒影着,浅浅漾着。 “不是为了我吗!为什么要杀这些无辜的人?”我的吼声夹杂在无数生命死亡的哀嚎里,被渐渐淹没。 天上是血红的,地上是血红的。 天飘着血腥味,地也渗着血腥味。 呼吸之间,也有无数重血雾捅进你的喉咙里,让你痛得难以成声。 第二百五十章:他的眸子里有花影月影 “因为重涧皇子倾尽全族人的性命,也不愿意把你交出来。”千城默默松开我的手腕,声音沉郁。 脚下像是突然凿了洞,我一时站不准,踉跄退了半步,直震得全身发蒙。 千城伸出手,欲要扶我,我避过他,一掌甩过去。 金光四溢中,他被弹出好远,后艰难的自地面探出半个身子,唇边鲜血横流,却是笑着望我,眉眼细挑,说不清是赞还是讽,“上神,果然厉害。” 我自原地一跃而起,衣袂翻飞间,已到他跟前,“重涧在哪?” 出口的嘶吼连我自己都未曾发觉。 他剧烈咳嗽着,扶着胸口直起身,凑近我,两眼里波澜密布,卷着难以看透的情感,又转瞬平息,“他现在在我父王手里,你若去,就必死无疑。我父王要的就是你体内那颗凤后的内丹。” “不怕!”我盯着他,满脑子里都是重涧的安危。 他垂着眸子,密睫盖落。我看不清他眼睛里那些复杂的情绪。 “他在灵宫主殿里,你去吧。”他说着情难自禁的伸出手,五指如玉笋,缓缓拂上我的脸。 我厌恶至极的打落他的手,冷冷一笑,便转身而去。 灵宫主殿。 长阶玉梯间,魔军一字排开,位列两侧。 宫门大敞,无数衣衫不整的女儿姬妾被魔军追来赶去,在一双双满沾欲望的淫手中绝望萎落。 金镶玉砌的主座上,魔王冷冰冰的望着眼下一切。 殿外是硝烟战火之声,妻离子散之痛,殿中又是禽兽不如之欲,族家不保之殇。 我怒火愈盛,两袖一甩,数团魔军一声哀嚎,顿时化成一丛丛黑黢黢的浓烟散去。 烟散尽,我这才看到殿中那个半人高,缠满藤花的木笼,重涧正倚在笼壁上,奄奄一息,一把金锁与殿中辉煌交映,流光落灿。 我扑过去,不停的去唤重涧,不停的以法力击打笼面。 可笼子毫无裂痕,重涧也毫无回应。 我一声声的喊,渐渐成了无助的哭泣。 “这笼子,只有你打不开,也只有你,能打开。”魔王的声音自高堂上传来,不带感情的冷,难以估测的意。 我抬头,望着他,脸上表情是咬牙切齿的急怒,可两眶却如江,总有一行行泪涌出来。 魔王不动声色的一笑,“你把你体内的内丹给我,我就放了他,如何?” 又是交易。 前世他的父亲因一个交易害死了我的孩子,今生我又要用他的一个交易,来救我的朋友。 魔族,真是蛇鼠一窝。 我不禁冷笑,望着笼子中的重涧,心绪难宁。 他穿着的还是我做的那件红袍,大红的缎面,凤凰花的纹理,一朵朵的缠绕怒放着。如一团火,宁静的燃烧着,而当初那个如画如歌的男子,正裹在火苗中央,寂静微弱的喘息。 我愿意用我自己的性命去救重涧,可内丹呢?它是我母亲唯一的遗物,是凤族至上的宝物。 若离了它,凤族将在湍流激涌的天下,如何生存,如何立足?我身为凤族王姬,又何以保族护家? 一团黑紫火焰自上而落,瞬间点燃了整个笼子,妖冶的紫色,沉怖的黑色,一缕缕的攀爬着,藤花如碗开绽,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一双双眼睛,贪婪的闪动着,明明暗暗。 忽然自花蕊间伸出好些条青紫的长臂,黑甲细指,一根根吵扰着伸向重涧。 撕烂了他的衣裳,抠破了他的皮肤,一股股黑紫的粘液自他身上被撕破的**中潺潺而出。 “重涧,他可是你妹妹的儿子,是你的亲外甥,你怎么能下的了这样的狠手!”我痛斥,忍声。 “他母亲那个贱人,与灵族人私奔,还盗走了魔族的至上宝物星月露,他的儿子也是我魔族的千古罪人,死不足惜。”他冷冷一哼,目色狠毒,如落冰窖。 “可他身上还有离笙的魂魄,不日后,离笙就会借助他的身体重生,你这样做,无异于亲手害死了你的儿子!” 他勾了勾唇,看似是笑,却面无表情,甚至于更加冰冷,毫无动容悯色,“离笙为我魔族的千秋霸业而死,是我魔族之幸之傲。” 再转眼,重涧的身上已没有一块无损的好肉,遍体血洞,遍体脓流。 我望着他,静静的哭,所有的情绪一瞬间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无助,遮天蔽日的无助,深深地将我埋葬,深深地将我吞噬。 “好。” 这是我欠他的,这是我欠他们整个灵界的。 仙气在我体内调息着,沉落丹田。我扬起手,仙术运转,金光于我掌心翩跃,像跳动的萤火虫,很美,一粒粒的光都带着泪。 只需这一掌拍在我的天灵盖上,我体内的内丹,便会成为助纣为虐的一把武器,我凤族的千古流芳,也会因我而毁于一旦,留永世骂名。 可是重涧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去?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灵界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 我扬起手,金光扑扑,触碰着我额上的肌肤。 娘亲,对不起。祖母,对不起。凤族,对不起。 我慢慢阖上眼,笼子里的那缕清瘦迟暮的红霞渐渐被我眼皮内无穷的黑暗掩埋,化为清泪两滴。 “小七!”那突来的一声既低且郁。 我睁开泪雨缝织的双眼,重涧透过笼隙望着我,浑身不堪,那笑容却是绝美的一层朦胧若现。 “小七,你的内丹能祭出红莲业火,是克制魔族的重中之重,绝不可以让魔族得到,绝不可以。”他将话压得很低,脸上虽极力笑着,可我看得出他的五官痛得狰狞,身子痛得痉挛。 他缓缓伸出手,黑血淋漓,在每一根手指上凝结。透过缝隙,我握住他发抖的双手。 他说,小七,我那么幸运,能遇见你,又那么不幸,你不爱我。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事,就是爱上你,尽管你不爱我,可我的记忆里却留着你的痕迹,足够我去回忆,足够日子温存,我心满意足了。 他的眸子微微弯着,里面波光潋滟,存着花影月影,星光水光。 而后,他举起手,那么快的一掌落在了他的头上,如无痕的冬雁,如点水的蜻蜓。 就那么静止的一瞬间,他就笑着栽向了地面,目光如水,一刻也不曾离我远些。 整个世间,我似乎只能听到他倒地时的那一声轻微碎响,还有殿外那一声灵音由远及近,喊破喉咙,喊破生命的嘶叫。 【作者题外话】:哎呀呀,心里有些难过撒,重涧死之前的话,我写着还是很难过的。不是亲妈要写死他,不给他和灵音一个好的结局,只是无可奈何呀。 青霄究竟要不要写死,我还是努力纠结中。恩恩恩恩,夜深啦,各位宝们,早睡早起身体好,不要熬夜长痘痘。 第二百五十一章:往事灰,今时土 汹汹烈焰,一缕缕,蔓延到重涧的身上。 灵音直闯而过,手指刚刚触到他裙裾的一角嫣红,那烈火便卷着他的身子化成一笼萤火,霎时,魂光湮灭,唯余一抔烟尘,旋在笼子里,轻轻飘飘的穿过笼间缝隙,扑在灵音的脸上,舞落灵音的身上。 成往事灰,今时土。 我伸出手,除了虚虚的一把空气,什么都没有抓到,什么都没有。 灵音爬在地上,爬到笼子里,疯癫着,清醒着,哭着喊着。 她说,重涧,你在哪,你在哪,你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她说,重涧,你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和我玩捉迷藏呢?可小时候只要我一哭你就会出来,现在我哭的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出来了呢。 她慌张的喘息,轻轻地讲话,生怕惊醒了那段藏匿在云烟中的往事,一字字却是雷霆万钧的痛。 笼中的烈火与她融为一体。 我忍着烈火灼烧,伸出手,拽住笼子里的她,“灵音,你快出来,重涧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难道要去陪葬吗!” 她神色一恍木木的笑着,眼泪一滴滴,砸在火花里,“死了?” “他希望你好好活着!”泪眼如织的视线外,她的身子正瑟瑟发抖。 她嘶吼一声,大力甩开我的手,两手一推,阖上笼门。 “他死了,要我怎么活,要我拿什么活!” 她的声音在火里起,火里灭,是无声万物中的绝响,一字字的深情能撼山动河。 我只觉身子上重如千山,渐渐痛得麻木无力。火吞噬了她的模样,她却安静的坐着,如痴如醉的望着手里一捧枯萎已久的蒲公英。 她说,重涧,我来了。重涧,我来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你分开了。 一字字沾满岁月的刻骨醇香。 到最后,我只是徒手拼命的砍着笼子,一下下砸出我的悲声。火势蔓延,一朵朵诡异妖娆,沿着我的双手爬上双肩,稀稀零零的在我周身绽落。 我感觉不到身上的疼,只在心里疼得凋零,疼得难以跳动。 那一影玄风飞落,一指运来,熄了我身上的火,熄了笼子里的火,金锁脱落,灵音自笼子里滑出。 我跪下身,双手颤抖的将她抱在怀里,那一副原属于风华的驱赶被烧得疮痍遍布,难以下眼。 我望着一旁的上尧君,哭得满脸凉痕。 “你救救她吧,你救救她吧,我求求你,你救救她吧,求求你了。” 他蹲下身子,轻轻擦着我脸上的泪,轻皱眉,面有难色。 怀中人略动了动,一双焦黑流血的手缓缓扬起。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望着我,五官不辨,却奋力弯着唇角笑,眸子里亮亮晶晶地,挂满繁星泪,一颗颗,莹莹攒动着,全然不见一丝伤态。 她唤,小七。 一声痛呻后,她枕在我怀里的身子,渐渐变得透明,千万点魂光崩裂开来,如坠落凡尘的浩瀚星河,翩翩成诗,幻化为尘。 再没了下文。 我咬牙站起身,青光一现,手持诛缘剑,腰身一侧,剑尖流寒光,直指向高台上魔王的脸。 心血如沸,双眼嗜血。 自喉中滚出的一字字都是压抑低嘶的沉重,“我要你死!” 上尧君的手没能拦住我,仙力运行时,我一飞而起,翔于高殿上,一剑锁向魔王的咽喉。 魔王稳如山钟,身子微微外倾,两指如风急,如松坚,不偏不倚地捏住剑端,轻轻一挑,我难承力,在半空中翻旋了几圈。 剑尖撑地,我连着退了数步,擦出一树耀眼剑花。 身后有人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护在身后,阻止我上前。 “我要报仇!”我掰过上尧的手。 他重重扣住我的手腕,眼里是不容侵犯的威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若是贪生怕死,大可永远窝在你的安乐乡里,又何苦前来!你知不知道,重涧为了能护住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一时急愤,怒火攻心,甩口而出。 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却又平静地无一丝波澜,像是隐映在尘雾重重间的阁楼,在人眼外若有若无,难以望穿。 我心中一紧,转瞬又被心中积压的悲愤怨恨冲昏了头脑,遂大力甩开他,扬剑再攻。 剑如柔蛇,一曲曲开出乱花,攻势虽猛,却不足为患,魔王百密无疏,如何也攻不出缺口。 我的体力已然耗尽,加上身上斑斑点点的火伤,只凭一口恨气,毅气撑着。 渐渐地,我便身处下风,被逼至无路可退。 魔王攻势猛狠,目色狠戾,神色里却笑得猖狂轻蔑,意兴风发。 “你母亲曾害死了我的父王,害死了我魔族的千军万马,断了我魔族大业,今日本王就要亲自取了你性命,用凤后内丹为我魔族开道,用你的项上人头慰我军魂军威。” 我躲避不过他运功于掌的一拳,魔气携着拳风纷涌而至。 我甚至还未来得及缩一下瞳孔,眼外玄风无形,急然掠过,挡了那一拳。 直到他跌在地面上,闷重一响,我才回过神,跪落地上去抱他,心中酸涩压抑,难以成语。 他捂了捂唇,闷咳几声,额边青筋突起,脸色乌白。 血花细细,如谁圈下的数行朱砂,自他的指缝间,一缕缕似红透的月华,幽幽渗出。 他急忍着,一如往昔的平静安澜,可指缝间的血流却越流越急。 我抱紧他。 他的血浸湿了我胸前大片。 “上尧君,您作为上古神祇,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实在是有些令人割腕叹息。不过,您如今性命堪忧,倒是苍天故意要助我魔族讨伐天界。这四海八荒,也该换一换主人了。”他居高临下,背手垂眸,神采雄华。 “你什么意思,他怎么会性命堪忧呢?”我的心不自觉提到了嗓子眼,连声音都是细小的隐隐后怕。 “你大可问问上尧君,在寸心娘娘的生母端仁长公主跟前发过什么誓言?他身为开天神祇,以天为父,地为母,若违誓言,后果则重百倍。”他笑着望向我,阴意横生。 我忽然想起了未离跟我说过的话。 他发的毒誓是,粉身碎骨,神灵尽灭。 天族毒誓形同严毒厉蛊,出口必真。 如若寸心死,则上尧死,一伤俱伤,无可改变。 我颤抖着抚上他的脸,眼外昏昏,如何也看不清他的样子,看不清这世间的道理。 怎么会这样? 我的男人,与我的仇人,竟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作者题外话】:重涧与灵音领盒饭了啦,啊啊啊,好舍不得。上尧君也许就要挂了哈哈哈,也许在番外里会重新出现哦。 我是亲妈,不要怀疑,我是亲妈!!!!!! 第二百五十二章:我像个空白的傻子 “寸心她,怎么会死呢?”我望着眼前空旷,心如绳拧,竟有些希望我的仇人能好好活着。 她好好活着,我的丈夫才能好好活着。 “实不相瞒,为了能除掉上尧君这一位劲敌,本王不得已才要牺牲掉寸心娘娘。”魔王蹙着眉头,语气惋惜哀叹,面上却不为所动,冰冷至绝情。 我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很快很快,将要砸在我的头顶,会将我砸得身心俱碎。 我抱着他,收紧了双手,将他牢牢圈在怀里。眼前是雾,心上是刀,雾挡住我的去路,刀砍裂我的疼痛。 “七七,定有那么一天,我会杀了寸心,为你报仇。”他的声音徐徐递来,一如沉和,如荒山的遥遥晚钟,却难敌消弱。 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他的唇面上,拼命的摇头,“不,不,我不要报仇了,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 眼泪滴在他的脸上,泅出一重重血色。 “你只要答应将内丹与万凤心交给本王,本王会念在长隽和你的面子上,待他日本王君临天下,本王许诺丹凤山永世可存,永无战火。”他的话里暗浪滔天。 “如若不然,不但会有整个灵界众生,说不定还会有上尧君为王姬你陪葬。”他撩袍蹲身,与我四目相对。填满贪念欲望的一双眼睛是无底的漩涡,穷凶极恶。 难道我要用这样狼狈为奸的办法,方能保凤族免受战火,永世屹立? 难道我为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就要牺牲掉整个灵界,牺牲掉我的丈夫? 宫外忽传来金戈铁马之声,万骑踏来,雄雄而至,军声嘹亮的杀进来,转眼已攻势迅猛。 领军的是天宫主帅,西海朱璃宫的陵御将军。 “魔王这话说得太为时过早,邪不压正,九重天上的那把龙椅,你这奸佞小人,想都不要想!”我一声嗤笑,斜眼藐着他。 他愤极,狰狞一呲,反手间,一团魔风便朝我来势汹汹的滚来。 我难以躲闪,只能矮下身子,将上尧严严实实的护住。 魔风冲冲,卷起我额前的长发,我闭上眼睛,然而预料之中的痛感并未出现,只觉身子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牵着,平稳沉浮。 “你没事吧。”耳畔有人问询。 我惶惶睁了眼,看了眼昏迷于怀中的上尧君,这才注意到周遭的环境,云山起伏,绵绵不绝。 一侧头,却看见一瀑垂下的银华长发。 他正驱着云头飞翔,缓缓转过头,长发葱茏,被清风扰散,露出隐隐约约的面孔。左脸近乎无色白玉,山巅薄雪,一双眸子血红,掩映在右脸的金铜面具里,冰冷摄人。 “未离?”我下意识的喊出声,转瞬意识到他如今的身份,拖着上尧便要跳下腾云。 他按住我的手,“是我救的你们。” 我犹在迷糊里,缓缓稳了心神,满身戒备蓄势待发。 他歪着头,枕着手背,瞅着我的样子,缓缓笑了两声。 “七舞,如今你已然成了凤族王姬,名响四海的上神,怎么还这般兜不住心事。你把对我的警戒,全写在脸上了。” “你怎么知......”我惊讶万分。 “你既已修成上神,必然已记起了前生种种。”他说这话时虽望着我,却目光空蒙,面含苍凉。 “你为何要救我们,你不是一直都想杀了我们替寸心报仇吗?”我悄悄挪到云边,只待他不安好心时跳下去。 “面对魔王,师父竟难以招架,其中缘由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想杀你们只是为了让寸心痛快,可若是寸心马上就要离我远去,我杀了你们又有何用,谁人又会开心?”他盯着我的眼睛,字字挚气,字字留殇。 “魔王为了对付上尧君,已经对寸心下了手。她现在的身子已到何种程度?还能活多久?”我咬着唇,不敢去听这个结果。 “所剩时日不多。”他很平静的回答我,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可在眼角的视线之外,那双手分明无可安放,一寸寸捏进衣裳里。 心窝里似乎被蛰了一下,痛得我直想掉泪。我压着声音,还是有微弱的哽咽流露出口,“那,寸心死了,他真的会粉身碎骨,神灵皆灭吗?” 我攥紧拳头,齿行咬在舌尖上,一丝丝的甜腥血味弥漫入味。 半晌,他才轻轻点了下头,“是。” 我安静坦然的听完那一个极短的‘是’,音的余声又是那么长,在我周身里绕来绕去,久不消散,噬尽我心智。 我像是一个空白的傻子,不会呼吸,不会心跳,濒临干枯,奄奄一息,只能别无他法的等待着上天来抽走我此生所有的依赖。 从此独剩我一人。 “七舞。”他轻声唤我,似乎唤了许多许多声,又似乎只唤了一声,我近乎于听不见。 他将要带走存活于世间的所有声音,所有风景,却偏偏带不走我。 “你还有阿灼陪你。” 我抬起眼,泪眼迷离外的万象众生,仿佛都镌刻着他的影子,难以触碰。 “我不要阿灼,我不要凤族,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只要他!”我沉沉的嘶吼,眼眶里翻过一层层泪浪。 我抱着他的身子,半刻也没有松一松。扬目外是无拘无束的万丈云澜,垂首处是摈弃苦海的水远高山,只有在这里,才没有人认识我们,他才不是该以苍生为重的上尧仙尊,我才不是要扛起丹凤山的凤族王姬。只有在人烟荒凉的地方,我们才能平平凡凡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情海爱恨,没有生死离别,没有天下责任,只有彼此,只有默默相依的岁月,无言绽放的花树,寂静岁月的草木。 我望着云端下,一心只想摆脱,抱着他便要跳下界。 后颈被谁巧力一敲,我只觉眼前天地颠倒,便昏了过去。 在床上的这几日,我过得天昏地暗,一会像是在梦里,一会又像是在现实,全身没有一丝力气,醒醒睡睡,张着口却喊不出半个字。 三天后的下半晌,我的神智渐渐清醒了起来。暖儿一直近身照顾我,遂按住我躁动不安的身子,道:“王姬不要担心,上尧君早在两天前就已经醒转,这会子受旨去了天宫,应该马上就能回来。王姬安心等着吧。 我握着她的手,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枕上,悲伤凝聚,不知怎诉。 她福下身,轻轻为我拭泪,眼眶里红红的,“王姬,你究竟是怎么了,这三天来每每睁眼醒来,都只是不住的流眼泪。“ 【作者题外话】:今天写的早,早早发了,悲剧即来,前方高能。 第二百五十三章:这个女人虽可恨,更可悲 “暖儿,人家常说,前世因今生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我妄想和上尧君白头偕老,才遭了报应吗?”我自问这辈子尚过得通透旷达,可如今那么多的大道理摆在我面前,我还是执迷的一塌糊涂。 暖儿一脸迷惘,却还是拼命的摇头,拼命的安慰我,“不会的,不会的,王姬肯定会和上尧君白头偕老的,一定会的。” 上世,上尧君按照我的嘱托抽出了暖儿的一部分记忆,我知道暖儿是没有关于凤七舞的具体记忆的,她记不起凤七舞所受的苦难,只能记得她曾有过一个万分疼她的姐姐。 她自然不懂我的苦痛。 前尘往事,已经尘埃散尽。也只有我这样苦命的人,才会被逼着悉数记起。 暖儿以绢子拭着我眼下的泪,见我不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王姬别哭了,你这样哭下去,身子怎么能受得了?你若是再哭,暖儿就在此长跪不起,陪你一起哭。” 我望着帐顶上繁复华丽的缠枝花纹,抹了一把泪。 “我也不想哭,可我如今走的是条没有回头路的绝路,但凡有转机,有解决办法,我也不会懦弱至此。” 暖儿爬行到我床前,“仙姬究竟是在担心什么,是神魔大战吗?” 我摇了摇头。 转瞬眼泪砸得更急。 门外仙厮通传,说是有位戴着面具,长着一袭银发的男子求见。 我到的时候,他正倚坐在长亭尽头,余晖温婉多情,将那缕飘飞的银发映得根根分明。 我一步步走过去,长亭长,别离经年。紫栖宫那些平淡且欢乐的日子纷至沓来,提壶买醉,花下谈心,一桩桩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简单,又那么奢侈。 可凤七舞死了,未离也已经死了。我所怀念的日子,也是死的。 我停在他面前,默默不语。 他轻快一笑,拿了地上的酒罐扔给我,我接在手里,觉得罐子里像是被填满了往事,沉甸甸。 他拍了拍对面的空位,示意我坐下。 我依着坐下。 他摇着头苦笑了声,捧出怀里的酒壶,酣畅灌了一口,后碰了碰我手里的酒罐,清脆一响,落在斜阳清风里。 “这么久过去了,你是戒了酒么?”他自顾几声大笑,扬起酒罐,眯着眼睛痴痴的看,似醒似醉的低声自语,“酒可是个好东西,只要你不弃,多远的岁月,它都会陪着你。” 我心里疼疼冷冷的,拆开酒封,猛然灌了一口,像是这样能浇去攀附在我五脏六腑内的痛楚。 他闲闲倚柱子,望着我,大笑了几声,笑声张扬孤傲,一时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身处在紫栖宫的未离,日日与我吵嘴的未离。 我不由自主的附和着他的笑声,也发自内心的笑着。 他凝望着我,半脸的面具精致冰冷,在日晖中跳动着摄人的金光。那双红透的眸子一如那年蔓延千里的红莲业火,汹汹烈烈,烧毁了他的寸心,烧丢了我的孩子,烧死了我的母亲。 我垂下头,不忍再看,不敢再看。 “谢谢你,救了我和上尧君。” “这比起我欠你的,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低低叹了声气。 “那,之前那么多次,你不是一直想我置我于死地,为寸心报仇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迫切想要知道答案,迫切的想要证实在多变的时光中,其实有些情谊还是完好如初。 他痛饮一口酒,神思飘渺。 “在昆仑山下,若不是我下不了狠心,你以为你会那么轻易的被青霄救走吗?魔族暗狱里,你以为你会那么简单的救出重涧皇子,在玄晶棺那里,你自动送上门来,你以为寸心能那么容易就放过你?我虽堕落成魔,但并非无血无肉,无情无义,当初的那些日子,实在是难以泯灭。”他说着低低苦笑了声,像是自嘲多情。 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感动且苍凉,“你跟我讲一讲那天寸心跳进红莲业火之后的故事吧。” “寸心所带怨念极深,她腹中那个孩子又生来带着极纯极善的佛性,红莲业火本就是佛家神物,这火能烧死寸心,却烧不死那个孩子,索性得那个孩子庇佑,她虽被烧毁了下半张脸,所幸是保住了性命。只是红莲业火太过强大,竟逼散了那么孩子的佛性,所以她们便一同跌进了魔道。” 温风徐徐,他的话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我仿佛能看到那天的场景,看到我的阿灼是怎样去经受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 “然后呢,你怎么会重生在魔族里?” 他长吸一口空气,有些怆然的缓缓吐出,神情无奈又痛苦,“可能上天还觉得我所受的苦不够多,还想继续留我在这苦海里徘徊。寸心的整颗心脏都是我的,红莲业火燎死了她的心,烧出了我在心底积聚了万年的执念痴心,所谓一念成魔,痴心必苦,说得大概就是我这样。” “所以如今的你和寸心,都是没有心的?”我觉得难以置信。 他点了点头,“天族人堕入魔道中,本身尽毁,你所看到的重生,只是曾经一份死都不愿放手的执念,待到他日执念散去,我自会烟消云散。” 分明是生死悲欢,逼仄阴沉,他却如立旷野千里,远目极尽,皆是旷达轻松。 我饮了口酒,只觉满嘴苦味,但偏偏只有这样,我似乎才能暂且忽略心里的味道。 “寸心的执念是师父,若是师父死,她便死,我的执念是寸心,她若死,我便死。”他幽幽望着我,看似轻快,实则格外沉重,难以捉摸。 “魔王究竟对寸心做了什么?连你也无法救治。”我不自觉攥紧了手。 他正凝望着我的眼神由深转浅,缓缓地退出,离开,错开我的脸。 “魔王偶然得知了师父当年发下的毒誓,为了对付师父,就撕下了寸心的脸。这么多年来寸心百费心思的去修复那张被烧毁的脸,魔王以为没了那张脸,寸心便会生不如死,渐渐失去生的希望。可魔王的做法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不知道当年往事,也不知道其实寸心早就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她的躯体只是一种执念,师父的毒誓已经没了作用。” “怎么可能?天族毒誓一旦出口,无可挽回。就算是寸心早就在那场大火中死了,上尧君怎么会未受到一点波及?”我虽惊讶难信,但心里却隐隐窜出了些希望之火。 或许,这只是一场乌龙,上尧君是上古神仙,怎么会草草就丧了命。 “你有所不知,天族毒誓甚厉,但也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破解之法。就是让受誓之人主动毁誓。这种方法代价颇重,几乎无人可用。端仁长公主早就仙逝,自是不能亲自毁誓,只能由最为亲近之人代替。所以当年寸心爬进她母亲的坟墓里,用打神鞭在她母亲的尸骨上鞭笞了一百一十八下。这代价,就是若打在活人的身上,活人便会魂飞魄散,若打在死人的身上,死人便会挫骨扬灰。”他顿了顿,勾着笑,却满面难受,“她说,她要带着上尧君的孩子去死,要让上尧君无生无灭的活着,只有这样,才能记恨她永生永世,记住她永生永世。” 这个痴心的女子虽可恨,更可怜。 “那魔王说上尧君会命不久矣,这就不是真的了?”我几欲哭笑。 “魔王的话是真的。”他望着我,眼睛里飘过不忍的怜惜。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嗓音暗沉,“不可能!” 【作者题外话】:大虐要来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时光都慢了下来 “三天前我送你与师父回凤宫的时候,曾偷偷诊了一下师父的脉象,看似强劲有力,实则内里虚薄,三魂七魄也隐隐有移位的现象。这对神仙来说,是大忌。” “怎么会这样,他的毒誓不是已经没有作用了吗?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将他的衣裳拽得更紧,仿佛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握住一线希望。 他垂首望了眼我攥嵌进他衣裳褶皱里的手,再抬眼眉头皱的越发沟壑纵横,“我曾听寸心说过,上世你在天沉池里丧了命,师父拨去了一半法力去护你的精魂,后来你借凤后腹中石胎重生,不料凤后也被那场红莲业火烧死了。师父万念俱灰,又生怕失去一半法力后消噬掉的那段记忆是关于你的,就用骨刀将你的模样刻在了魂魄之上,以身携带。” 我急迫的待着后文,前世波浪更迭,在我心里一阵阵的掀起滔天巨浪。 “上古神祇天生地养,除非自灭,要么就无生无灭。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与师父一脉相承,相荣相枯。但除了你,你已不是他的身外之物,你生长在他的魂魄里。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这一种可能。” “我?”我指着自己,心绪纠缠。 未离点了点头,“你们如今魂魄相依,他现在所受的痛苦本该是属于你的,只不过他不愿意让你承受,才一力承担了。” 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时平息,四方皆静,只有一声声细微的心跳砸在耳边,生疼生疼的。 我扔了手中酒罐,站起身,发了疯的朝外跑去。 此时此刻,我只想见到上尧。此生此世,我都只想见到上尧。 我飞快的跑,仿佛这样才能追上光阴给我们留下的短暂相守。 身子一歪,一双大手将我一捞,我双肘已靠上一块坚实的胸膛。 我恍然抬头,迷离泪眼外,是那一方如雪寂寞,如山巍峨的眼。 我猛地抱住他,贴在他身上,不肯留一个缝隙。 他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脊背,微凉的指纹落在我的脖颈间,温柔的握着,很快便有愉悦的戏笑随着话语倾泻而下,“怎么了,才一天不见,就已经这么想我了?” 他一如嗓音沉镇,热热地顺着我的额头直吹到耳根,却恍如隔世经年的第一次重逢,我泪流满面。 “是,我就是这么想你,离开你一刻钟都不行。”我埋在他的胸膛里,不住的磨蹭,泪痕沾衣,一点点的在他衣裳边染开。 他笑了声,轻手捏了捏我的脖子,语气颇多无奈,却很开怀,“快不要在我衣裳上抹泪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堂堂一个凤族王姬,也不嫌害臊。” 我立即抬起脸,目光一瞥,正望见对面几十双直勾勾,或笑或肃的眼睛,顿觉脸红脖子烧,烫得我无地自容。 我磕磕巴巴的笑了几声,暗中朝上尧瞪目,拧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真是丢人丢到自己家来了。 最后还是得撑着脸皮尽一尽地主之道,便笑着行了个见礼,问道:“我看各位都很面熟,应都是镇守四方的武将军,今日来丹凤山,是有何要事吗?” 众人纷纷回礼,点头称事。 “三天前九祭攻了灵界,灵界伤亡惨重。谨防万一,我就像天君请了道旨,召来了四海八荒的各位武将军,一来是商议对战事宜,一来是飞派几位将军来保护军力薄弱的丹凤山青丘等地。”上尧君道。 “那好,请诸位前去休憩,凤族老祖身体抱恙,不便见客,今晚小女就替祖母一尽地主之谊,请各位将军吃个宴席,若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我拱手为礼。 一群人客套客套,回敬几个礼,便都由仙厮领着散去了。 临了,我又生怕自己这一个小女子难以入得了这众多资深武将的发眼,有失我凤族礼节,又令仙厮去寻了凤渊哥哥作陪。 上尧君走近我,目光似欣慰似赞扬又似苦痛自责。 “怎么了?”我问。 他缓缓吸一口气,吐出满身惆怅,浅浅笑着,抚上我的脸颊,柔柔的摩挲,“我看到你如今的成长,不再是当初那个只顾自己逍遥的小孩子,将凤族大小事宜处理的井井有条,觉得欣慰高兴。可我又难过自责,是我自己没有能力,去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去带你远走高飞,才让你在这如花的年纪,经受旁人不会经受的苦痛,承受旁人不敢承受的责任。” 他的眼里都是心疼,那么深,那么深,像水一样圈圈裂开。 我握住他覆在我脸边的手,故意撑开笑容,笑得明媚,“人总是要长大的嘛,我母亲已经私心给了我两万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到了凤族的危急存亡关头,我身为凤族子嗣,总得要承担起一些什么,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历练。” 他扬起唇间,随我笑着,但满脸苦涩如洪。 忽然,他捂住胸口,面色惨白,自袖中取出一个帕子紧紧捂在唇上,闷声咳嗽起来。 我搀住他,未离的话像魔咒一般,一遍遍的回响在耳畔。 他的身子抖动着,又极力压制着,云淡风轻的神情微微碎裂,一丝丝痛苦渗入他皱起的眉心间。 我咬着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流出泪。 慢慢地,他的呼吸趋向平稳,不着痕迹的将牢握在手心里的帕子收入袖中,回头笑浅,拉过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跟着他走,一步一步,踏在日影斜阳里,风送落花香,时光都慢了下来。 我摊开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滴殷红的血,已在掌纹里参差不齐的渗开,像痣像花,像缄默无言的相守。 可我知道也许再没有相守白头了。 这滴血正是从那方绢子上落进我手里的,默默的坠落,就像他的生命一样。 晖光渐暮,浮在我的脸上,跌进我的眼里。他的背影在碎金的光芒中,温柔而又遥远的笼罩着。他牵着我的手,泪在眼里成网,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 夜晚,久居沉寂的丹凤山,因为一场宴席热闹了起来。 这里越热闹,我的心里就越烦躁。 未离的话,我一个字都未跟上尧君提过。我不敢面对他对我这付之生命的深情,更害怕去亲口道破生离死别。 【作者题外话】:哎呀呀,怎么没有评论了,怎么没有收藏了。各位宝们来洒洒花,马上就要完结了,呜呜呜呜呜呜......... 第二百五十五章:我有了身孕 席散后,我将上尧君带去了我与未离相约好的地方。 到时未离已在此等候,背着身子,头微微扬起,望着天边霜月,夜色杳杳,晚风习习,撩起他如浪的发尾,翻起他长袖如华。 我偷瞄上尧君的神色,虽无恙,却越发瘆凉。 “未离。”我唤他,拽着上尧君停下步子。 他的身子僵硬片刻,仿佛是镶嵌在无尽夜幕里的一缕孤魂,转即缓缓扭动身子,不偏不倚的面朝我们。 风如蓑,卷起覆在他额下的长发。幽幽清光下,他没有再戴那半张面具,五官一览无余的展露。 右脸上深沟浅壑,疤肉相垒,正是烈火燎烧后的样子。他站在不远的低丘上,阴红的双眸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别样妖冶,别样柔软。 宽大的华袍下被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扯开,露出一个小脑袋,小小的脸上是不合时宜的警惕,漠然望着四周环境。 阿灼。 那是阿灼。 我暗暗握紧上尧君的手,眼眶外顿时泛出了潮意。 未离一挥手,一手抱起阿灼自山丘上一飞而下,慢慢走到我们跟前。 阿灼紧紧扯着未离的衣裳,低蹙着眉,一双眼睛黑黢如墨,如蛰伏在危险丛生中的小兽,冷而悍,没有属于这个年岁的天真灵动。一想到她无父无母,孤身于魔界的这如许年,我心里就像是被针扎着,被蛇蚁啃着。 未离跪下身,扯着阿灼也跪下来。 阿灼曾在九重天上与我相处过一段时间,想必还是记得我的,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如何,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像极了寸心。 未离两手相叠,以头扣地,缓缓朝上尧君扣了三个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上尧君视若无物,面色淡淡,却受了他的跪拜。 也许他早就原谅了未离的过错,也许他从来都未怨过未离。我知道他的性子极冷,心却是善的。 “阿灼,这两位是你的亲生父母,快给他们磕个头。”未离顺着阿灼倔强的视线,笑着指向我们。 阿灼麻利地直起身子,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目光犀利,一一扫过我与上尧君,袖下小拳紧紧攥着,紧绷着嘴。 我心里极痛,蔓延到五脏六腑里也是痛的,却得咬着牙咬着肉微笑着。 上尧君默默搀住我。 四目相视的刹那,我看到他的眼里是与我一般无二的情绪。 我救了阿灼,却没有机会尽到一个身为母亲的责任。我别无选择。 “阿灼,快跪下!”未离怒瞪着阿灼,语气倏厉。 我朝他摇了摇头,隐下眼里的泪花,上前一步将他搀起。 “当初我能救得了她的性命,就相当于放弃了身为母亲的机会,我现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不理我,理所应当。”我掩了掩唇,可哽咽之声太浓,竟吞不下口去,低低忍泣道:“我......我只是心疼她一个小小的孩子,在魔界里生长着,而身为母亲的我,却到现在才知道。” 上尧君拢住我的身子,宽慰道:“没事的,孩子还小,再多些日子她就会跟你相熟了。” 我默默点头,心头哽结,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瞒着寸心将阿灼带来了,以后就让她跟着你们吧,毕竟我与寸心已没了几天活头,不想再让孩子跟着我们受苦。阿灼她虽身蕴魔性,但十分聪慧,你若是一个劲的对她好,她自然知道和你亲近。”未离摩了摩阿灼的柔发,看样子满面疼爱,想是在他和寸心那里,并未给阿灼吃多大的苦头。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乱糟糟的一股脑马上问道:“阿灼的生辰是几日,平常最爱吃什么?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最爱玩什么?平常喜欢去哪里?” 未离看着我求知若渴的模样,轻轻笑了声,“阿灼在胎里时,曾浴过红莲业火,所以比平常的胎儿晚了万年才出生。她应与九重天上的那个小天孙是同年生人,只比他晚了半个月,正是腊月初九。至于她喜欢的吃食玩意儿,长在魔族的孩子不兴那一套,你留在日后相处中慢慢发现吧。” 我望着阿灼,尝试着伸出手,勾住她的指头。她极其嫌恶的看着,正想挣开,恰好对上未离递来的一个严厉眼神,立马乖乖的垂下头。 她小小的掌心柔软如棉,在我手心里安静的蜷着,像是历尽严寒,刚刚破土而出的一株幼苗,我亦悲亦喜,亦酸亦甜。 “未离,谢谢你。” 他望着我,莞尔一笑,视线却悄悄摸摸越过我,望向上尧君,情绪万种。 世事多变幻,沧海成桑田。他们被岁月伤得累累,虽结了痂,不再流血,可他们的师徒情分注定不会再完好如初。 所谓失去,即使为神,我们也措手不及。 上尧君望着未离,眉目淡淡,既无喜,更无忧,像是对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只与我道:“走吧。” 话罢,便自顾移出了步子。 他的长影落在无边月色里,显得清清瘦瘦,旁人读不出他的伤。 “你准备去哪?”我问。 他悠悠一笑,怅然道:“我还能去哪,自然是去陪着寸心,同生不能,同死也算是一桩美事。”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上尧君?”我道。 他看着我,缓缓垂下眸子,阴下一片翳色。良久,他才张开眼,神色忧戚,“有。” “什么办法?”我急问道。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死,你死了,师父的魂魄上才会消泯你的痕迹。” 我心忽地一沉,像是跌进冰冷的海底,久久才呼出气。 他缓缓握上我的双肩,“七舞,你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虽说你死了,师父就不会死,寸心和我也不会死,但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死,远在那场大火里,我就已经活够了,我不想再爱了,其实想想远觉得可笑,我与寸心都只是凭着一缕不灭的痴念而生,这样的生命偏执已见,是有多可悲啊。” 我愣在原地,身子却像陷于**大海中,沉沉浮浮,几经风雨。 “走吧,师父在等你。” 我像个傀儡,命运之线刺穿我的血肉,绑在我的身上,摆弄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份喜怒。 我牵着阿灼,慢慢往回走,却看不到那条路的尽头。 ...... 第二百五十六章:就当替我好好活着 “七七,未离究竟跟你说了什么,自回来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他侧坐于榻边,微微矮身,握住我双手。 我忙不迭回了神,强颜欢笑了声,顺势倚到他的怀里,“未离说我有了身孕,方才我已经找医姑证实了。” 他扳起我的肩膀,凑到我的脸上,五官上的笑意层层剥开,额头贴上我的额头,激动不已,“七七,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我心里又甜又涩,缓缓点了点头。 他捉上我的唇,柔柔一啄,旋即滑下身子,两臂紧紧圈拢住上我的腰,将头靠在我怀里,“我好高兴啊,真的好高兴啊,七七。” 我缓缓抚上他的发,一下一下,如缕缕绸丝。 烛泪暗滴,一颗颗大红的烛油砸下桌。 “上尧,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我轻轻问道,眼眶里热潮翻来。 他的手臂稍稍一松,旋即又将我圈得更紧。 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心里愈发悲戚,眼泪大滴大滴的,安静的涌出来,却还是不死心,复问道:“上尧,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他直起身子,拭掉我的泪,目中多忧,却笑着,“七七,我......” 我知道他又会敷衍宽慰我,立即捂上了他的嘴,“你若是离开我,我就随你而去,不会要这个孩子。” 他拿开我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吻,问道:“七七你实话告诉我,未离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耐心而温柔的笑着,深邃如穹的眸子里像是有一弯星河,弱弱闪动,爱意如潮。 我心里越发痛,哽咽失声,越要控制情绪,就越发难以收拾。 “魔王说你朝不保夕,可未离告诉我,你在寸心母亲面前发的毒誓早就威胁不到你,说你的身体到如今这般样子,只有一个可能,只能是因为我。” 我抱紧他,泣不成声。 他没有说话,一下下拍抚着我的后背,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像清风缕缕扇过,熨帖入心。 待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他似怅似叹似不舍,娓娓而言,“七七,你要生下来腹中的孩子,好好养育他和阿灼。” 我故意不做声。 他轻轻挑起我的脸,与我相对,眸子深邃,隐隐有光亮,倒映出我的样子。 “七七,答应我,好吗?”他一字一顿,目色乞怜,饱含无奈。 像是即将离开的嘱托。 我不言,深埋下头,将泪隐在灯火暗处,双手交握,互相挟制着。 他滑下身,理着袍子,半蹲在我的下首,一寸寸缕我身后的长发,“七七,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们既为人父母,就要尽好父母的责任。你我自小都是孤苦伶仃的,难道你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要遭受这样的孤单,无父无母吗?” “那你能尽好一个丈夫的责任吗?能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吗?”我抬起头,咬着唇,暗暗声泣。 他面色苍苍,像是冬来枯萎的荒山,许久都没有生机。 “你方才没有反驳我,也没有像我解释,说明未离的话是真的,的确是因为我,因为你替我受了本该是我受的罪,你的三魂七魄才会发生移位。”我覆上他的双手,牢牢握着,“上尧,你实话告诉我,我的身子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会殃及到你?” 他摇了摇头,浅浅撑笑。 我甩开他的手,决然道:“反正未离说,只要我死了,你就会得救。倘若你还不和我坦白,让我孤身一人稀里糊涂的活在这世上,我宁愿随你一块去死。” 他抬眼望我,双眼里黑漆漆一片,如无底深渊,是寸草不生的无助。 “凤后为了护你,用仅剩的仙力催熟仙胎,又为了保你性命,又将内丹放置于你的体内。这颗内丹被大善也大恶的红莲业火所洗礼,亦仙亦魔。天后助你解开前世的记忆封印,你登临上神,势必会造成内丹的苏醒,你资历尚浅,根本经受不住这样深厚的法力,可若要强行拿出你体内的内丹,你又会性命堪忧。”他直身,起坐于一旁,摩挲着我头顶的发,眸波痴痴,“所幸上世我给了你一半的修行,又将你的模样根骨刻在了我的每一片魂魄上,日渐久之,我竟与你生出了连理之根,连魂之源,才能替你承担你将要承担的一切苦痛。” 他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我从未看到过的幸福充足。 可他越是这样无畏,我就越是心疼。 “你......最多还有多少日子?”我咬着唇,哭声隐没在唇齿里,可颤抖却爬满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他半晌不言,良久后才淡淡开口,声音细小且淡离,像是那片落地的荣雪,“按人间的时令算,最多,三年......” 没有晴天霹雳,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心跳的浮动。 只觉得身子一下子变得软绵绵,记忆里空洞洞的。又一下子硬邦邦,脑子深处又塞满了无数个记忆的桥段,有喜有忧,都张牙舞爪的。 三年? 对一个拥有千古岁月的神仙来说,不过弹指。弹指红尘寂静,弹指不见旧人。 “你不要救我了,好不好?”我拽着他的衣裳,竭力平静,每一个音调都沾满乞求的哭声。 我像一个乞丐,奴颜婢膝的,向命运乞求,向天意妥协。 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不要丢下我一人。 “七七,我不单单是救你,还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还是为了阿灼。”他慢慢抚向我的小腹,满面慈爱,满载初为人父的喜悦温暖。 他素来说的话一向平淡,无多大的情绪变动。可他今日的这句话,分明含着压抑不舍,还有令我极其不安的语重心长。 我怕极了,可我又无能为力。 我若执意要救他,腹中的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条。我若是心安理得的活下去,无异于是在漫漫光阴中受罪,一日日生不如死的煎熬。 “七七,这个孩子,你一定要平安生下来,倘若你要动什么救我的心思,殃及孩子。我不会原谅你的。”他指腹如玉,缓缓拭去我睫上挂着的泪滴,虽笑着,但神色深处却是不苟言笑的深沉。 他说罢又轻轻敲了下我的额头,勾唇漾笑,“你可别想着生下孩子之后,再有随我而去一类的心思,孩子需要你。”他似叹似笑的一声苦气,“七七,答应我,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 我趴在他的肩头上,哽咽失声。 他的声音似乎也沾上了泪的潮湿,像是在寒夜里瑟瑟发抖,慢慢传来,“三年,足够了,这远比我的一辈子还要幸福,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百五十七章:我毁了他的一生 魔族猖獗过甚,为维护天族颜面,天君终于不再逆来顺受,主动宣战。 听青霄说,早在上一世的红莲业火里,身为四青的剑灵被烈火炼化,已与诛缘剑合为一体。 他看似还活着,实则早已淡出了我的生命。我握着剑柄时,再也感受不到他舒适的体温。 临战前夕,我去了一趟闲人庄,将这把剑还给了青霄。 我想他需要这把剑去拯救苍生,而我,已经不需要。因为四青早已活在我的心里,而不是冷冰冰的剑身中。 方时乐安也在,孕身已大显。青霄正虚搀着她的腰,站在树下看花。 她或许已被身边这个男人的温润随和磨去了原有的锋厉骄矜,也或许是因为同我一样,即将成为母亲,为最爱的男人生儿育女。她站在树下,平目望我,眉眼盈盈,神态温祥,不再有年少时的青涩躁浮。 青霄依旧是那袭盎然的绿,风浮涟漪,他就像是淌在湖心的一抹暖春,谦谦润色,不张不扬。 离的不远,我眼里的泪漫了又退,朦胧交织着,将他的面孔搅散。 这一刻,只有风来花落的声音,万物寂静。我们好似,都获得了最简单不易的幸福。 我的目光定格在那卷树下的花帘里,许久都未回过神,直到乐安握住我的双手。 “小七,欢迎你回家。”她甜甜的笑着。 我一时恍然,垂目而定,眼泪顺势滚在她与我交握的双手上。 “小七。”那一声唤徐徐在我身旁响起,似幻如真,像午夜春雨的滋润,细细熨入我的心上,“欢迎你回家。” 我抬起脸,撞上那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里面有着璨璨星河,碎碎清波,还有那段被遗落在闲人庄各个角落里的往事。 上天与我诸番苦难,这样温暖的场景,我恍如隔世。 我傻傻的看了看乐安,又傻傻的看了看青霄,哭哭笑笑。 青霄勾了勾我脸上的泪珠,揉了一把我的头顶,笑道:“傻丫头,你在这又哭又笑的,被你那些师兄弟们看见了,指不定又在背地里说道我欺负你呢,你可不愿意看到我一个堂堂的庄主在弟子们眼里为老不尊吧。” 我破涕为笑,嘟囔着,“您老人家本就有些不尊。” 他朗朗笑了两声,笑声爽飒,散在风里。乐安时不时的抬起头,偷偷看着他意兴勃发的样子,抿嘴含笑,像是一个万里追随的仰慕者,小心愉悦的守望着幸福。 我真心为他们而高兴。 我的青霄,从小疼我爱我养育我的青霄,那么幸福,真好。 青霄在庄里摆了桌宴席,说是为我接风洗尘,欢迎我回家。 我与乐安身怀有孕,只能以茶代酒,他看起来像是格外开心,又像是格外难受,抱着几坛子酒,喝得酩酊大醉。 人一醉,情便醉,话多的滔滔不绝。就如同我们的一生中,只会在风尘仆仆的世间见上一次面,恨不得将此生所有的悲欢经历都细细说予那个可以慰藉过往的亲故。 他零零碎碎说了好多,大至即来的神魔大战,小到闲人庄的各人琐事。比如这一次战斗是他平生最没有把握的一次交涉。比如折桂园里那头修成人形的大黑熊彻底辞掉了看守园子的事务,据说是去环游四海了,因为他觉得世事难料,指不定哪天就被一道天雷劈死了,总要在有生之年做些有意义的事,才不枉一场熊生。 我大笑,笑到深处渐没了声,只靠在椅背上,闷声灌了一盏茶,在嘴里淌过,再弯弯绕绕的流进胃里,仿佛染了一肚子苦水。 平凡质朴,宁静知足,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羡慕的生活。 月牙渐上,那光冷清且透彻,打在人的身上,似乎就能剖出那一份份心底的凄凉。 青霄冲着酒力,将我牢牢暗坐在椅子上,将我拢在他罩下的一片阴影里,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缓缓俯身,那张面孔越凑越近,又在肌肤接触处,戛然而止。 他的酒喝得多,那呈淡琉璃色的眸子里竟好似被铺上了一层血气方刚的酒气,微微的猩红,妖娆而自制,只小小的一坨燃烧着,恰好跌进我的视线里。 我推他不开,乐安似理不睬的端坐一旁,缓缓往茶杯里倒了酒,仰脖一饮而尽。 酒从她的唇角滴出一两滴,和着她眼角小小的一行泪。 青霄的气息扑落在我的脸上,他笑着,亦痴亦醒,唇微启,吻了吻我的额头,而后离开,眼里都是迷离的情火,“小七,你回来了,我真的好开心。” 转眼便跌于地上,神情安泰的醉睡着。 我仓皇起了身,侧身望着一旁的乐安,嘴张张开开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妥帖的话。 她慢慢走过来,极苦涩的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必为此解释。 “小七,你知道当初青霄为什么会去西海提婚吗?”她过分安静的望着我,连一字一句都是极其安静的。 我对她突然的话题茫然,故不解的摇了摇头。 “是为了你。”她依旧面色如常,唇畔含笑,可那双眼睛里分明笼着淡淡的阴霾,隐隐的泪花。 我不由得吃惊,张了张唇。 她望了眼睡在草地上的青霄,眼角眉梢上的笑意虽疲劳,却是发自内心的愉快,再转目于我,“你也知道,鲛人族镇守蚩尤魔剑,只有同亲同族之人方可进镇守圣地。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闲人庄的寻古上仙是蚩尤魔头散于四海八荒的一缕魂,这万年来,青霄封印寻古的魔魂渐渐吃力。他早就料到有朝一日蚩尤会假托寻古重生,那时魔族一定会蠢蠢欲动,可单凭一缕蚩尤的分身魂难以成器,只要蚩尤魔剑没有冲破封印,魔族就没有胆量攻打天族,而你,也会一生平安。” 她的话云山雾罩,我半分也听不明白。 “天后之所以强行渡你位列上神,是为了要激发出你体内那颗凤后内丹的威力,大战在即,她还想借用当年凤后那种胜券在握的办法,祭出红莲业火来维护天族统治。而试问整个凤族,只有那颗强大的内丹才祭得出红莲业火,只有凤族王姬,才有资格祭出红莲业火。”她叹了口气。 “你的意思是,天后是想让我效仿母亲,祭出红莲业火,以命祭战?”我全身上下都寒了起来。 天后,那是我母亲的亲姑姑,是我的亲姑母,竟然要这么,不动声色的牺牲我。 她点了点头,望向我时,眼里的泪花攒动更急,“所以,青霄在意识到魔族将要卷土重来时,为了护你一世周全,为了不让你重蹈凤后的遭遇,为了防止神魔两族开战,就毅然决然的娶了我,倾尽法力封印蚩尤魔剑,虽成效甚好,可谁也没曾料到,魔族的二皇子竟寻到了寻古的下落,寻古受诱,竟与蚩尤魔剑合为一体,还是冲破了封印。” 青霄他,为了我能安稳的苟且偷生,竟放弃了本该属于他自己的一生,许是鲜衣怒马,许是岁月静好,许是很多种可能。 是我毁了他。 看似完好无损,却将他的一生毁得面目全非。 【作者题外话】:关于青霄的虐恋即将登场,各位宝们,偶也许会将青霄写死,不要恨我啊。是也许也许,也许。。。。 第二百五十八章:我想代替青霄神君应战 “你还记得我年少时在闲人庄里住的那段日子吗,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青霄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外出云游一番,其实他根本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遍访各处去寻找能克制魔族的法器,他为了让你一生安乐,未雨绸缪的半辈子。”乐安望着我,眼神里有掩盖不住的羡慕。 我无言望着她,再转目于青霄。他睡梦中的脸庞清俊,却苍老了许多,眼角皱纹依稀,一笔一划,是为我。 为从望生山下捡来的那个野孩子,为凤七舞。 乐安抚着腹中的孩子,暗泪闪动,头也不抬的问我,“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我脑子里昏昏涨涨的,她的话在我听来也是断续模糊的。我站在这天地间,只觉得浑身布满罪孽,我身边的一个个善良的人,有的被我连累而死,有的为救我而死,还有些为保护我而生不如死。 我自认秉承天地正道,心存感激善良,其实我才应该是这普天之下最大的小人,恶人。 她转过头来,正视着我,唇畔弯弯,笑得是那么和润虚弱,“是我不小心知道了他娶我的真正原因,当时又适逢蚩尤魔剑出世,以他对你的心意,定会拿命护你。我就单纯的想给他留个后代,不想要他断子绝孙,所以就在他的酒里下了合欢散,那是他第一次与我同房,他在我的身上,一声声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全身无力,硬邦邦的站着,脚下却晃动着,慢慢滑下身子,蹲在地上,两臂抱住膝盖,只拿两只眼睛瞪着空洞洞的黑暗夜色。 天,地。 原来都无情无义。 他们想方设法的让我这个罪人活着,让我理所应当的受人恩惠。 让我孤苦伶仃,让我无亲无故。 可我的青霄,你怎么能这么傻!平日里那么会算计我的青霄,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她也低下身子,轻轻按上我的肩头,“之前我怨你,恨你,生怕你抢走了青霄,可现在我不恨你了。虽然青霄爱的还是你,他对我这么好,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我能陪在他身边,能有幸生下他的孩子,这份福气,足够让我满足。” 我忽想起闲人庄灵脉外的一行万年不枯的柏树,现今已经枯萎,定是青霄的仙力受到很大的创伤,遂急忙握住她的手,心里焦躁,“乐安,明日神魔两族就要开战,你千万不要让青霄前去迎战。你说自你们成婚以来,他就亲自封印蚩尤魔剑,那魔剑出世,冲破他设下的界障,他的身子自然会受到损伤。所以你一定不能让他应战。” 乐安的脸色一下变得冷白,面露慌张恐骇,“可天君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话罢又不安的绞弄着双手,声音抖着,却慰道:“青霄骁勇善战,且他又集齐了四方神器,定不会有事的。” 上一世我还怀着阿灼时,胎上附了缕蚩尤的魂,后来堕了胎,那缕魂也不知去往何处。直到前些日子上尧才告诉我,说当年那缕魂辗转到了魔族,后来千城用这缕魂唤醒了寻古的魔气,两魂合一,一并合入蚩尤魔剑。如今这剑的威力同于半个蚩尤再生,天族获胜的机会渺茫。 总之,若依着青霄如今的法力,明日赴战,必死无疑。 我真的慌了起来,揣揣不安,来不及向乐安解释头尾,就直直奔去了九重天。 天宫里依旧仙雾缭绕,却人影稀稀,沉闷死静,仿佛风景与人都被绑在一根根绷紧的琴弦上,只待战鼓一敲,便支离破碎,生死随天。 我直接闯去了凌霄殿,适时天君正与众大臣在大殿里紧锣密鼓的商议军略。 上尧君也在那里。 娘亲爱得轰轰烈烈,天君却爱得沉沉死气,娘亲的爱究竟错没错付,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她的一生却是毋庸置疑的不值。事实上,天君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自我成为凤族王姬以来,曾经不了了之的真相才渐渐浮出水面,他和凤族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愿意说出来。凤族人是因为不敢发泄的恨,而他是因为君临四海的威信。 他曾差人送来只有天族公主出嫁时才有资格使用的仪仗,曾代替凤族,给我备了无比丰厚的嫁妆,又在神魔开战之际,派将士暗中守护凤宫。这些许是来源于他对母亲的愧疚,可这后知后觉的歉意,如何弥补得了娘亲所受的苦? 我不恨他,也不会原谅他。 我直直穿过殿堂,无视与上尧君渐渐逼近的目光,在诸位臣子中央顿下步子,挺身行礼,“天君,明日大战,我想代替青霄神君应战。” 声音淡淡,却格外嘹亮,在殿空上回荡着。 我想起当年站在佛缘池边的母亲,虽一身血污,却浑身清正,不卑不亢的,大概就同我一样,视死如归。 殿中顿时叽叽喳喳炸开了锅。 我如是平静,天君脑门微皱,上尧一把扯过我的袖子,沉声呵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虚虚弯了弯唇,竟有些害怕直视他的眼睛,只管半垂着眸子,低声吟道:“我没忘,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若为我而死,我会念你如初,姑且算是担受得起,可青霄,我不能让他为我去死,我欠他的太多了,再没有理由去欠他了。” 话罢不等他反应,我便直跪下来。 “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能在那场红莲业火里脱险重生,并非福气,而是因为母亲为了救我,将体内修习的内丹送入了我的身体里。现今魔族携蚩尤魔剑来犯,气势汹汹,不比当年,若一味强拼,若胜,天族也会元气大伤。而今胜算最大,伤亡最小的办法就是效仿当年,利用我体内的内丹祭出红莲业火。” 余光中,天君沉默,上尧立在我身侧,一只拳头静静的蜷起。 “且不说当年凤后有近十七万年的修为,都要借助万凤心来祭火,最后还以肉身引火,英勇为世。凤族王姬你尚不满五万岁,如何能凭一己之力祭火,又如何能全身而退?”一位须发近白的老朽满面戚色。 诸位纷纷点头称是。 “当年母亲无法从大火中抽身而退,一方面是由于顾念尚在腹中的我,一方面是并未利用出万凤心的真正潜能。实不相瞒,我虽无母亲的深厚法力,但我自任凤族王姬以来,就一直苦心钻研万凤心的机妙,且颇有所得,定能祭出业火,解救天下苍生。”我正色道。 天君紧凑于一处的神色略松了松,却还是目色复杂的望着我,面有豫色。 我暗暗在心里冷笑,他曾亲手将母亲送去了死亡边缘,而今倒是对我有了几分思量不忍。 “想是天后娘娘也是万分同意我这个做法的。”我勾着唇,扬盯着他的双眼,阴阳怪气的笑哼了声。 果不其然,枕边人的用心被戳破,天君的脸色忽地阴阴,强端着与我半空对撞的目光,寸寸的躲闪开来。 众神考虑商榷了一番,皆对我的方法无所异议,纷纷请天君降旨。 天君还在犹豫着,神态恍然,抓握在金椅扶手上的两手背渐渐暴起了青筋。 【作者题外话】:哎咳咳,今天是偶的生辰来,可还是给各位宝们更新了,我是不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来,快来夸夸我。最近留言的越来越少了,偶真的很心碎哎,不知各位宝们是不是已经忘了以前的章节内容。 第二百五十九章:凤族王姬是我的女人 上尧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置入身后,脸色冷峻,傲视群仙,“这个办法,我不允许!” 天君的神色和了和,甚至有几分慰色。 天族利益受到严重威胁之际,被俸禄养着的群仙为了切身利益,出奇一致的起而攻之,你一嘴,我一言的进谏,都觉得牺牲我一个来挽救天下苍生和他们的好日子十分值得。 “你们都给我闭嘴!”上尧低冷的吼声来得出其不意,炸得我心一惶再酸,炸得大殿鸦雀无声。 天君直起了身子,眸波深皱,视线阔阔的望来我这一方。 上尧拽着我手臂的大掌蓦地滑向我的手,五指劲力,撑开我的手指,与我五指紧扣。 “凤族王姬是我的女人,不是这四海八荒的救世主,谁要她去送死,我就先让谁去死!”他面众而立,一袭玄色如沉云,神色平寂,连那声音也是波澜不惊的。 众人一僵,顿时退了退身子,有些忌惮的归于原位。 我心底既暖又疼,却还是理智由上,狠心甩开他的手,面朝天君,大声道:“我会代青霄出战!” 话罢便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风微微,吹开我凝结的眼泪。 正走着,忽有一影直直撞上我肩侧,我定睛,发现正是花衡。她理也未曾理我,两眼蒙蒙的径直朝我身后走去。 我转身来看,看见随之而来,步履飞快的上尧。 花衡在他身前奋力一跪,扑住他的裙裾,声泪俱下的哭求道:“上尧君就收了我罢,就算做个丫鬟都可以,只要能让我留在你身边。” 我曾问过上尧他与花衡间的往事。这要追溯到上次的神魔大战,花衡被上尧偶然从魔军手里救出来,英雄救美之后,这个姑娘就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上尧。 上尧端着手臂,仿佛没瞧见梨花带雨的花衡一般,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我,幽且冷。 我势必要辜负他,越想越惧,竟不敢承接他的目光。 可若是不救青霄,必然会内疚一辈子。我心安理得惯了,不想夜夜睡不好觉。其实想想这也许是最得益于众的办法,单牺牲我一条命,天下苍生许就免于伤亡,上尧不会再替我受身上之苦,不会在三年之内替我死去,未离也不会肉身尽散,青霄会儿女承欢。 只是,连累了我腹中的孩子。我修为尚浅,效仿不了母亲,催不熟仙胎。 我硬着脸,婷婷走过去,无视上尧不曾挪动的目光,自顾将花衡搀扶起来,笑对她言,“我之前曾许诺过你,一定会让上尧君爱上你。其实爱一个人有时很难,需要用一辈子的时光,有时也很简单,只需茫茫人海里相撞的一个眼神,一见钟情很难,日久生情许会简单些,你以后就代替我跟在上尧君身边吧,也好让他有个伴,我知道他不是冷血之人,时日一久,你拿真心待他,他会记挂着你的好。” 上世,闿阳星君与寸心合谋,陷我入狱。现今我将他得不到的女人指给我的丈夫,也算是因果循环。 花衡呆呆的看着我,半信半疑,不敢相信我会将心爱的男人拱手让人。 我拉过她的手,另一只手强撑着抖意去握上尧的手,肌肤相触的那一片,他掌上死人般的冰凉还是让我忍不住颤了颤。我咬牙忍痛,缓缓抬起他二人的手,将花衡的玉掌叠进他的掌心里。 整个过程,他都过分平静的盯着我,却在最后一瞬,一把甩开了花衡,发疯般握上我的双肩,额上青筋外爆,连那无底的眼睛里也开出了连片的火花,怒火滔天之下,他的脸上凸显几分可怕的狰狞,连带着语气都是吼出的火气,“我要的是你!我要的是你!不管你是凤七舞,还是凤族王姬,我都不会放任你离我而去,除非我死,也不会让你死!” 仿佛要捏碎我的双肩。 摊在地面的花衡瞪大眼睛望我,支支吾吾的哭吟了声,“原来......原来......你是当年的凤七舞。” 上尧急急将我锢进怀里,结实的胸膛直抵上我的脸。 他抱紧我,像丝萝缠上的乔木,惊慌的喘息着,声音极碎且乱,“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离开我,我不许,绝不许......” 在他的怀里,我的泪扑簌簌的落,纵我咬破了唇,也止不住。 可我不能心软。 我不能亏欠青霄。 他扬了扬手,不经意时一记手刀劈来我后颈。我一时眼冒金星,头脑酸痛,忽时就睡了过去。 醒转过来时,窗外天已大亮。我揉了揉额,睁眼间昨日情景再现,我跌跌撞撞的下了床,顾不上套鞋,光脚撞开了门,直往外跑。 暖儿拦下我。 我大力推开他,默默念叨,“几时了?几时了?可开战了没有?青霄呢?是不是去应战了?” “已经开战有两个时辰了。”暖儿低着头。 我抬眼,望着正北方的天边,上有黑烟滚滚,雷电彻明,斗法正斗得激烈。一颗心顿时如沉冰窖,直跌在地上。 暖儿扶不起我的身子,只嘤嘤垂着泪,后视线往一侧瞟过便退了下去。 那角玄袍落在我眼帘外,我一愣,忙扯住他的衣裳,抬起泪眼汪汪的一张脸,自绝望中挣扎,“你去救救青霄吧,以他如今的法力,绝对敌不过魔王,你去救救他吧,他若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他侧起手背,缓缓拭去我脸上的泪,眉目温和,将我搀起来,虚圈上我的腰,“今日迎战的不是青霄,天君与我连夜改变了战术,派了陵御将军前去领战。” 我紧绷绷的身子猛然一松,大惊之际,大喜突临,软趴趴的摊在上尧身上。 他打横抱起我的身子,朝屋内走去,将我放倒在榻上,引好被子,一下一下的拍着,哄我睡觉。 我疲劳至极,却如何也睡不着,只圆溜溜的睁着眼,望向上尧。 他捏了捏我的鼻尖,笑道:“何要一直盯着我,难不成我脸上开了花?” 我笑了笑,依旧木木愣愣的,没什么精神,“你长得比花还好看,我要多看几眼,生怕以后没得看。” 气氛突凝,他唇边的笑有些停滞,却还是勾着清浅的弧度,俯下身,在我额头上吻了吻。 待他直起身子来,我故意打趣,觑着一双眼睛,“我千方百计的为青霄着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命,不惜牺牲腹中的孩子,你就不担心我与青霄之间有奸情?” 他垂眸望我,长睫如翼,密密匝匝的罩下了半扇墨色阴影,可那漆黑的眸子里,却是含着清透的笑意。 “我信你会全心全意的爱我,我也信青霄不是那种苟且之人。”他袒露无遗。 我心中大动,含泪又问,“我先前答应过你会好好活下去,平安生下孩子,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何以这么快改变主意,决心要重蹈娘亲的覆辙?” 他摇了摇头,抚上我的脸,长指如柳,“之前我确实对青霄有所戒备,毕竟你们朝夕相对了数万年,我生怕你爱上他。可现在我信你心里只装着我一个,你既然豁出命来保护青霄,就说明他曾毫无二心的善待你,我该感谢他,照顾了你那么多年。至于其中缘由,你想说,我便听,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计较,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住你和我孩儿。” 这一番话殷殷情切,我动容不已,深觉有生之年,有这样一个人信我爱我护我,是做梦都值得笑醒的美事。 【作者题外话】:吼吼!凤族王姬是我的女人!!!!!多么霸气的男猪脚啊!简直要燃爆老夫的少女心,各位宝们喜欢这样的男银咩?另外,微微剧透一下,我已经决定要让我们的万人迷男二青霄活下来!!!! 第二百六十章:恩怨了(大结局1) 我将事情原委悉数说与了他。 上尧对青霄肃然起敬,叹道:“他待你仁义至此,我无以为报。” “依着青霄的性子,就算不是为我,为这天下的苍生,他总会亲自迎战。你看那北方的天空上,魔气滚滚,大盛于仙气,天族首战必然落败。此次战争不比当年,当年魔族虽有蚩尤魔剑,但只是空有威慑的外表,而今这把魔剑有了蚩尤的剑魂,威力增了千百倍,依着青霄如今的身子,强行对战,不死也会丢半条命。”我顿了顿,凝着他黑漆漆的眸子,“他待我至此地步,我怎么忍心再让他丢了命?” “你的情况与凤后不同,你体内的内丹在红莲业火中浴过邪气,很有可能会引不出火。” “可我别无他法,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青霄去送死,无论成败,我总要尽力去试一试。”我万分沮丧无助的垂头。 他按抚着我的双肩,“你不要忧心,我会想办法的。” 不出我所料,天族首战惨败,就连陵御将军也在战场上丢了半条命。 举族不定。凌霄殿里日日喧嚷不断,臣子们绞尽脑汁的出谋献略,甚至还有些神仙早卷了铺盖,天南海北的去寻安身立命之所。 最后,天后来到了凤宫,拐弯抹角的说了一篓子话,无非是要我效仿当年,祭出红莲业火。 我打心里抗拒与她的接触,只两三冷语相向。 最后,我问她,这是天君的决定吗? 她说不是,天君宁愿背负千古亡名,也不愿意再去害你,因为他欠你们母子太多了。 她还说,她身为四海之母,身不由己,必须要以天下利益为重,当年她与天君牺牲掉凤后,是万不得已。 我母亲一生的痴情,就换来了一个万不得已的牺牲。 真是好可悲啊。 我比她好一点,我得到了上尧君全部的爱,可又比她差太多,她死之前挂念的只有我一个,而我却要挂念许多,那么不舍得。 我没明确答应,也没明确拒绝。 临走前,天后望着我,眼里蓄满了泪,一滴一滴的滚下来,欲说还说,慈爱到苍白。 后来我偷偷去了趟魔域,该要去了结一场恩怨,以安故人亡灵。 未离许猜到了我此行目的,一言不发的将我领去了寸心所居宫室。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的背微微佝偻着,不再挺拔如初,看来风华流转,他真的要老了。 这将会是我和寸心的最后一次会面,在路上,我曾试想过无数次,两人相对时会是怎样一副画面,这个害我用尽心机手段害我的女人,是否还如当年的狂傲偏激?还是功败垂成,客居魔界,落魄如丧家犬? 隔着纱帐,我看见她躺在榻上,呼吸微微,几乎不闻。 我顿下步子,不忍离近,不是因为可怜她今日这番下场,只是害怕更进一步的预见未来,她依托对上尧的执念而生,她病得越厉害,就说明上尧的性命越岌岌可危,我与上尧君相守的日子越来越短。 “上尧......上尧......”自帐内传来弱弱梦呓。 未离别过了脸,不再看。 我轻轻走过去,挑帘而入。 寸心面色枯槁,消瘦见骨。魔王撕去了那张原本属于我的脸,她的脸就如当年凤七舞的一样,流脓溃烂,血污恶臭,已没了人样子。 我面无表情的望着她,平声道:“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即使在梦里,上尧君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她两只手在虚空里挣抓了一把,蓦地大睁着双眼,眸里溃烂,眼珠子血溜溜的将要掉下来。 那表情却是极凶极狠,瞪着我,手指着我的脸,不住的颤抖,唇片不住翁动,默了半晌后方说出几个字,“你胡说。” 我勾唇笑了笑,一把打开她定在半空中的手,俯下身来,盯着她的脸,幕幕往事仿佛就在那张糜烂不堪的血肉间活了似的,一张张的翻开。 我笑着,笑的张狂得意,“我没有胡说,老天要罚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上尧君的半丝垂怜。” 她盯着我,全身都剧烈的筛动着,却如奄奄老犬,半寸也动弹不了。 我轻叹几口气,眸里却笑得越发无所忌惮,“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没有脸,仅凭着一缕痴念而活,是多么可怜,多么可悲啊。” 她脖间一梗,不再拧动,犹如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老人,石雕般冷硬,慢慢地,她直直望着我,那双眼睛里却渗出几滴泪,清清盈盈的,一行行滑下来,就像我的话刺进了她的心窝里。 一如我当年的疼。 我冷冷望着她,以迅雷之势扣上了她的手腕,竭力一拧,只听得空气中一声骨肉撕开的裂响,顿时她的右臂就如一条易折的朽木,蘸着淋漓血沫挂在我的掌心里,她哀声一鸣,痛声凄厉。 未离掀帘而入,大步进来,连忙使了个术法,替寸心止住了血。 “今日我虽不杀你,但仇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当年杀了凤衣,这条胳膊就当是还债了。” 话罢便穿帘而走。 刚至门边,其后追来的未离道了声且慢。 我顿下步子,却没有转身。 他走到我身前,淡淡问道:“你明知道师父的毒誓已经没了作用,为什么不杀了寸心?” 我抬眸相对,恩怨已了,心里也没什么波澜,只是据实相言,“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岁月里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总归是寂寞的,你不如与她做个伴,也好过自己一个人熬着。” 他沉默着,眸里渐起的光亮一瞬黯淡了下来,“我们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什么叫以后的日子还很长?难道你想牺牲自己,保全师父?” 他眼里的黯淡蒸笼着水汽,乌蒙蒙的。 我没有回答,疾出了门。 我看不见他,但隐隐觉得他的视线一直追溯着我,直到不见。 终而,我还是不舍得未离一个人在世间寂寞无依,我想凤衣也会理解我,因为未离同忘忧一样,痴心一片,万年孤单,都是那么可怜。 青丘。 祠堂里,白烛燃得宁静,无声结着灯花,时而烛芯在空气间噼爆一声,垒垒烛泪压下来,一堆堆的砌。 我站在一排排长幼有序的灵位前,目光锁着最前排,黑檀笔直周正,上刻着‘先室凤氏闺名凤衣生西之莲位’,惨白端庄的几个字,不该是凤衣这等花季所拥有的颜色。 我席地跪下来,扣了三个头,眼含热泪,双手将那截断臂奉上,“凤衣,你也许不知道,我就是你凤后姑姑的女儿,是你的姐姐,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害你**人所杀,姐姐对不起你。” 【作者题外话】:马上就要大结局前奏了,哈哈哈,今天更新晚了,着实是有些累 第二百六十一章:最后一夜(大结局2) “姐姐今日为你报仇了,你安息吧。”运气间,那截断臂已在地上烈烈烧了起来。 将那冰冷沉重的灵位映得通红。 我跪在蒲团上,慢慢阖上眼睛,眼前似乎跳出了凤衣那张明媚鲜妍的笑脸,笑声如铃,一步一跳的离我远去,隐没在霭霭雾气里。 我默默吟了声她的名字,眼帘微张,泪水苦凉。 “若是凤衣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个姐姐还记挂着她,一定会很开心的。”门外有声音徐徐传来,嗓音粗粝,却有柔情。 我微微侧头,发现忘忧正立于我身侧,一袭青墨色华服,长发立冠,端着袖子,万分静穆的立着,沧桑苦抑的脸上,那目光却是极柔,默默望向凤衣的灵位。 我站起身,面向他。 昔日少年已经出落得这般大气,虽端庄,却冷漠,又夹杂着些看破红尘的柔情。 让人看着心疼。让我更觉得自己是万恶不赦。 “忘忧,对不起。”我知道道歉并不会另一个人起死回生,可若是不亲口说出来,心上总堵得疼。 他转目于我,余晖半壁,打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背光而视,透彻,又浑浊,有许多交织的复杂情绪,最后只化为一个淡淡的笑,“这不是你的错,是凤衣与我有缘无份,我不恨你,否则也不会在你关入青丘大牢的那段日子,命侍日日在你的饭食里添疗养伤体的药。” 我愕然,望了他大半晌,实情浮出水面,真正的救命恩人在眼前,我原该高兴,可心里滋味一时难辨。 他迎娶的妻子因我而死,他还不做计较的暗中救我。 “你不用自责,凤衣的死与你无关,至于我救你这件事情,你更不用介怀,这是我愿意做的,我不希望看着你死在牢里。”他顿了顿,目色长长,带着好奇探索,直勾进我的眸子深处,“其实,我与你只有几面之缘,更别提得上什么深厚情谊,可我总觉得好像和你认识了好久似的,就像那种历尽生死的知交好友。”他笑了笑,有些自嘲,又有些愉悦的反问我,“你说,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可笑?” 我亦随他笑了笑,那些被抹去的往事翻涌成浪,我垂了眸,隐去眼里的悲伤,强颜打趣道:“也许我们曾经真的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时过境迁,你忘记了。” 他笑着皱了皱眉,许是被我的无稽之言逗得乐了,连皮肉深处的忧愁都散了不少。 “这姑且算是很合理的解释。” ...... 我有生之年,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都做的。战事欲来吃紧,预兆着我的死亡正一步步逼近我,可我一点也不怕,心里反而是很轻松。 可我救不了我腹中的孩子,我不能为了他,让青霄为我而死。 凤宫外重兵严守,宫里很安静,上尧时时陪着我。若不是那飘在天边的魔雾日益倾吞,这俨然是一幅岁月静好的样子。 听说,明天将会是定乾坤天下的最后一战,上尧,青霄,与一众仙家都将应战,孰胜孰败,都在此处。 夜来风细,声声虫鸣,正是莲花盛放的时令。 紧临着我寝宫外,上尧择时辟了个池塘,并亲自在塘泥里植入了红莲。 两年光阴,如今已是一池子绿叶亭亭如盖,密密的挨着压下来,上点缀着朵朵灼莲,鼓胀的花苞,尖尖的青骨朵,还有硕大硕大碗口似的莲花,幽幽的渗着香气。 地势靠山的寝宫里,只要我撑开窗子,莲叶莲花,就尽收眼底,一缕缕香如交织的烟,浅浅的漾着。 上尧已许久不曾抚琴,今夜竟破天荒的抱出了那把梧桐古琴,行至我窗前,温柔的笑,“走,我弹琴给你听。” 我自是雀跃,一跃身子跳出窗,他慌忙拢住我,嗔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像个野猴子一样。” 我吐了吐舌头,扯着他就往池边走去。 他席地而坐,长琴盘在盘卧的双腿间,长指如竹,劲力如松,于弦间一根根抚弄。 琴音潇潇,婉婉泣泣,还是当年的那首曲子。 我坐在对面草地上,双手扣着脸,微醺着眼,听得入迷。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可否有相和的词。”我问。 他沉默,望着我,眸子里雾气沉沉。深情离我那么近,相守又躲得那么远。 这么些日子,我们不问世事,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事关战争,我刻意不去提,上尧也只字未说,去做四海众人口中迷恋在温柔乡里的红尘客。可我知道,他心里系着苍生,不说,未必不做。 只是以他现在的身子,无疑是对魔王心有余而力不足。私心来说,我更希望他能做个不问世事的闲散仙尊,被人诟病也好,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弦声断,我从臆想中回了神。 他放琴起身,坐到我身边来,拢过我的肩膀,将我抱在怀里,“你看天上的月亮。” 我抬起头。今日并初一十五,那月亮却是分外圆,满满的一轮,不缺不余,华光遍地,满眼亮澄澄。 是为相思而圆。 “你曾告诉我,将天上的月亮送给我,倘若有一天你离开的话,那月亮会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我,还说月如妾,君常见。” 我弯唇笑着,思绪满满,如天上将要溢出的清辉,照亮所有的美好。 “那今夜,我将那轮月亮送给你好不好,我不在了,就让这亘古不变的月亮,代替我,守护着你。”他的唇贴在我鬓角,轻轻摩挲着,情深深,气沉沉,在我耳边一阵阵涌动。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三年呢,这三年时间内,这个月亮,还得你自己留着。”我强噙着笑,实则心里硌硌的疼。 也许过了明天,你就永远不会离开了。 这轮月亮,就还是我送给你的。 他扯着唇,笑了笑,深深眸子里忽地一下亮盈盈的流动,像是掉进了漫天星光,又像是一簇簇盛开的泪花。 他抱紧我,良久,才问,“阿灼呢?怎么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亏我早想好了应付此事的说辞,当下思量了番,“阿灼身上魔性未除,许是又不适应新的环境,将侍奉她的几个侍女都打成了重伤,她又不愿意跟着我,不愿与我说话。我生怕她一个孩子闷坏了,就将她带去了临儿那里。我瞧着临儿对她很好,她多多少少也愿意与临儿说几句话,就托娥兮娘娘照顾她几日。” 末了,又加道:“倘若将来四海和平,你回了紫栖宫,就将她接回身边来好生照看着。” 他垂下头,两只眼睛黑漆漆的望着我。 我生怕他看破了其中端倪,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让你们联络一下父女感情也好,我这个当娘的已经够失败了,你这个做爹的可要再接再厉才是啊。” 他眸波动了动,归隐于一片寂静中。 我悻悻回了身,倚在他怀里,暗叹了几口气。他身上的温度适中,直抵达进我的每一处感官,我贪恋的靠近,有掉进蜜罐的甜,又有万箭穿心的痛。 这一夜彼此缄默,耳畔只有爱人的呼吸清浅,心跳安然。多年往事,悲喜参半,爱恨交加,在这短短的一夜里,都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最后的梦里。 第二百六十二章:大结局(完) 上尧君带我一同去了战场。 乌泱泱的都是混战的军队,漫天漫地飘的都是血,无数声兵器相交的铿锵烈声,无数声震耳欲聋的厮杀。天地间龙吟虎啸,忽明忽暗,伏尸百万,血河千里。 蚩尤剑灵重生,魔族如虎添翼,势不可挡,迎战的天族众将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青霄还在奋力抵抗,眼见就要处于下风。 我暗暗调养体息,祭出金儿虚幻而成的万凤心,于袖下牢牢握着。 上尧与我同立于云层上,端望着两军形势,“七七,快祭出红莲业火。” 我点头,手掌翻动间,一簇烈焰火苗已在掌心里燎起。 他顺势拢过火苗,握在手心里。 我不解他的用意,正想询问,蓦地,他忽然扭身抱紧了我,像孩子一样,头埋在我颈窝里腻歪着,声音沉沉哑哑的,带着几分天真的甜蜜,小声地,“七七,我爱你,爱到骨子里了,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你。既然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青霄死,我们又欠了青霄那么多,那我就私做主张,用我这条命去救他,去救你,去救这天下的苍生,换你半生的安稳日子,可好?” 他的泪一滴滴淌进我的脖子里,由滚烫变得冰凉。 我牢牢攥紧他的手,脑子嗡嗡的,声线颤抖,“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他微微笑着,目光那么温柔,穿山绕水的落在我的视线里,大手扳过我的头,一吻冰凉印在我的额头上,一吻灼热烙在我唇间。 然后背影决绝,大火攀上了他的手臂,绕上他的后背,汹涌翻腾着。 我死死拖住他的袖子,他头也不回,蜕掉我的手,我又死死拽住他的袖角,使出我毕生的力气,指甲里的血洇在他的袖子上,与玄色融为一体,落在他的手上,红彤彤的阴暗,像月夜下的红莲花,又像纸上泛黄的朱砂。 他甩开我的手,像只断了线的纸鸢,与我此生无望,卷入沉云暮霭里,幻为一团绽放的业火,燃了千里。 我大喊他的名字,一声声咆哮,脑子空空的,胸腔里也空空的,忘记伤痛,忘记想念,只知道脸上黏黏的都是泪,眼里热热的却无穷无尽的往下流。 我又急又无助,身子一下子轻飘飘,又一下子沉甸甸,像是一梦忽醒,又像是深陷泥沼,如何也爬不出来。可我无论怎么哭,怎么发脾气,内丹里的法力一点也运转不出,连一簇火星子都祭不出来。 千急百急中,我的五脏六腑却慢慢渗出仙光,仙光如星海,噬掉我所有的法力,身子也越来越软弱。一个念头忽然窜了进来,令我所有的希望都土崩瓦解。 昨晚临睡前上尧给我饮下的根本不是所谓的安神茶,而是能尽毁人法力,散人修为的药毒。 我摊在云上,怔怔望着天边。 觉得自己刹那间一无所有。 脑子里的兵戈之声厮杀不绝,仿佛有千军万马碾着我的身子轧过,我没有流血,没有伤口,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疼得抽搐,疼得失去知觉。 时间那么漫长,我束手无策,似乎将自己的余生都耗尽了。 只感觉到一双手搀住了自己,我木然扭头,见是青霄。 我像是抓到了残生将亡前的最后一缕日光,小心翼翼的问,“上尧呢,他在哪?” 失望吞噬我,上尧就是我战无不克的希望。 青霄垂下头,不忍看我,唇下翁了翁,似在颤抖,没有声音。 我摇晃着他,哭着问,声音快要撕裂了,“他在哪!他在哪!他在哪!在哪!” 后来青霄告诉我,上尧君是盘古大神身归混沌苍空后,散落于四海的仙气所化,此气正气凛然,克尽天下邪恶,他又得了我祭出的红莲业火,以身助燃,成效翻倍,不仅炼化了蚩尤魔剑,还炼化了魔王九祭。 青霄没有回答我,天地间似乎也是静悄悄的。 我看见无数残肢断体从云端落下,卷着火苗,处处都是刺鼻的焦臭。我的上尧,也在那一簇簇火焰中化为一粒粒灰烬,扬在清风红尘里。 我直起身,感受他的气息萦绕在我的周身,与我融为一体。似梦似真,如虚如幻,我感到那双手在身后拥住我,根根骨骼分明,如修竹,带着春雨的缠绵温度,他的下颌慢慢抵在我肩上,不轻不沉,足够停驻所有的时光,他的气息一起一伏,浅浅微弱,像是那年的雪花,一片一片,掉在我的耳畔,融成水,从寒冷变得温热,像是冬与春的交替。 只是,我们再也无法并肩岁月,去看下一年春天的小荷才露尖尖角。 他悄声跟我说,七七,我死后,气息散尽,落于四海八荒的每一个角落,一朵花是我,一根草是我,一弯月牙是我,一泓清泉是我,一个鸟是我,一个瓦片也是我,我存在于世间万物中,存在你生命中所有的相逢。 他还说,七七,活下去,我在四海八荒中变得支零破碎,只为感受你,陪伴你。 然后他的手慢慢离开我,他的身子变成一缕透明的烟,粼粼晃动着,搅乱了他的面容。 可我怎么都抓不住他,怎么都抓不住。 就在我眼前,霎那间,他的身子破碎开来,千点万点,像陨落的繁星,纷纷乱乱,在我的眼底寂灭,消失。 相思纠缠,相守无望。 ...... 近几年来,许是因为孕期将至的原因,我一直嗜睡,现实梦里,昏昏沉沉的颠倒,一会儿是神魔大战,一会儿是闲人庄,一会儿是紫栖宫,一会儿又是大雪纷飞的雾泽山。 可神魔大战里生灵涂炭,闲人庄的青霄落了一身难以修复的顽疾,紫栖宫里空空荡荡,没了人影,而雾泽山,早就随着上尧的离开而荡然无存,如何再能雪里相望? 半夜,窗外竟飘起了雪花,一簌簌,一簇簇,像是自由飞舞的银蝶。 暖儿与小玄已被我遣了出去,在四海里逍遥,前些天还给我稍了口信,说是暖儿已经怀了身孕。 我身旁没有侍奉的仙娥,因为我不希望再有旁的人打扰我与上尧,他活在我心里,与我粗茶淡饭,朝夕相对。 我打开窗,雪花软如棉絮,扑在我脸上,转瞬又落在尘土里。 我似乎又看到了那袭玄影,立在飞雪里,与我遥遥相对,眸子深处不再冷漠孤寂,脉脉温柔淌出来,催开了梅花,催长了新荷。 岁月潺潺,我一点也不寂寞,平静的很欢喜。 不久后,青霄亲自接我去闲人庄小住。在美人石上,在折桂园里,他一杯杯喝着酒,我一杯杯饮着茶,我们在岁月的累累伤痕下,温柔相对,谈笑风生。 几日后,乐安产下了一个女婴,因当年母体瘟蛊术的残余,与乐安郁结于心的旧疾,先天不足,只活了不消一刻钟的时辰便夭折了,乐安受不住打击,哭了一夜,第二日自解元神,随孩子去了。 青霄默默安葬好妻女,抱着冰硬的墓碑,在折桂园里坐了一夜。 第二日,他就悄悄的走了,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下。之后的之后,千山万水里,我都再也找不到他。 临儿长大了,阿灼也长大了,找到了她的有情郎。听说临儿消尽了阿灼身上的魔气,与阿灼爱的死去活来,昆仑山化莲池里的那朵小红莲也枯萎了。 我早就给这个男婴取好了名字,就叫阿念。 一别两生,各自惦念,至死不忘。 阿念已经能摇摇晃晃的走路,能软软糯糯的喊一声爹娘。我常常带他去人间听戏,在野外赏花,看圆满的月亮,数漫天的繁星,去经历你所留下的一切痕迹。 上尧,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 【作者题外话】:辗转一年多,终于写到了结局。我看了大家的评论,大家都希望是圆满的结局,其实我也斟酌了好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以悲剧收场。人家常说,看别人的戏,流自己的泪。结局虚幻不美,那么我们的生活该是美的,敢爱就爱,要恨便恨,不要等到失望才追悔莫及,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遇到相爱的人,能相守一生,就是最大的福气。熙攘红尘里,愿你姻缘美满,归宿为安。 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支持,请问还想不想看轻松的番外,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