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 第一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上午的颐和园门外,有两位大学生跳下了脚驴,跟两名赶驴的脚夫挥了挥手,说了声:“下午见!”就直奔票房,去打门票。 两名脚夫将两头脚驴拴到不远处的绿柳浓荫下,从腰带上抽出七寸韭镰,到远处的青纱帐中,割了两大抱鲜嫩的青草,抱来喂驴。然后,二人又到小饭摊上打尖;匆匆吃了几卷煎饼卷大葱,喝了两大碗小米水饭,便又回到拴驴的柳荫下。他们吸了两锅辛辣的旱烟,脱下脚上的洒鞋,垫在脑后,当做枕头,在柳荫下横躺竖卧,一会儿便扯起鼾声。 两位大学生从颐和园正门,也就是从东宫门进入园内,又从仁寿殿绕到高耸着戏楼的德和园,路过临湖的宜芙馆、玉润堂、乐寿堂等处,从邀月门踏上长廊。 盛夏,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正是全年最秀丽宜人的时节。但是,由于局势紧张,游人稀少,冷冷清清,只有有钱的达官贵人,寓居这里避暑消夏,有闲的红男绿女,逍遥此处谈情说爱。 这两位大学生,不像是有钱的人,也不像是有闲的人。他们虽然在长廊上漫步,却并不观赏枋梁上的油饰彩画,甚至不向昆明湖上的旖旎风光投去一瞥。他们走得虽然不急,但是步子很大,虽然装出悠闲神气,但是却看得出心不在焉,只想一步跨到长廊的尽头。 长廊东起邀月门,西至石丈亭,全长一里半,共分二百七十三间,中间有留佳、寄澜、秋水、清遥四座八角重檐的亭子。东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衔接着对鸥舫,西段有一道短廊伸向湖岸,衔接着鱼藻轩。鱼藻轩北面又有一段短廊,连接着八面三层的山色湖光共一楼。长廊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北依万寿山,南临昆明湖,蜿蜒曲折,穿花透树;在长廊的每根枋梁上,画工们用他们那支生花妙笔,绘制了一幅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彩画,有西湖风景,有山水人物,有花卉翎毛,共计一万四千多幅,将长廊装饰成五彩缤纷的画廊,真像一道九天落地的彩虹。 两位大学生终于走到长廊西端的石丈亭,他们没有在石舫停步,从清遥亭向北,穿过听鹂馆外茂密的翠竹,踱过劳桥,沿迎旭楼下的幽静石路,来到湖滨船坞。 在售票亭买了船票,他们走出栅栏门,沿石阶下到水边,跳上一叶扁舟,起了错,轻打双桨,小船便向绿波荡漾的昆明湖划去。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深深嘘了口气。两位大学生,一位已经二十五六岁,穿一件雪青色杭纺长衫,戴一顶巴拿马凉帽,清秀的脸儿,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目光柔和而天真,显得非常文静,书生气十足。另一位二十三四岁,上身穿一件漂白布汗杉,挽着袖子,下身穿一条米黄色酉装裤,脚下一双白网球鞋;他有一张黑红的圆脸,剑眉下两只锐利的眼睛,一笑龇出两只小虎牙,全身上下洋溢着火热的青春活力。 “林壑,你要把我引向何方?”身穿雪青色杭纺长衫的大学生,迷惑地笑问道。“我今晚就要登车归里,心情拳拳眷眷,可没有游山玩水的兴致。” “菖蒲,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向导,”林壑神秘地笑眯着眼睛,“请他给你指明回乡的正路。” 菖蒲四下张望,湖上碧波如镜,并无船踪人影。 他们这只小船,桨声咿呀,像一片飘萍,驶出港汊,进入了三千亩昆明湖的南湖。抬头仰望,只见从北岸一座瑰丽的牌坊起,经排云门、排云殿、德晖殿层层上升,好像平步青云,直达万寿山最高的突出点佛香阁。七月的阳光下,佛香阁金碧辉煌,雄壮而富丽,四外古本参天,天上朵朵白云。 但是,小船并没有划向南湖湖心,林壑并不想陪伴菖蒲到南湖岛上游龙王庙,登月波楼,漫步湖上长虹十七孔桥,到全国最大的廊如亭上观光;而是用双桨拨转船头,转弯向西堤的玉带桥划去。 掩映在绿柳垂杨中的西堤,自南向北六座桥:柳桥、练亭、镜桥、玉带桥、幽风桥、界湖桥。玉带桥是六桥之冠,桥身用汉白玉和青石砌成,洁白的桥栏望柱上,雕刻着千姿百态向云中飞翔的仙鹤;弧形高拱,形若玉带,半圆的桥洞与水中的倒影,构成一轮透明的圆月,四周桥栏望柱的倒影参差水中,在轻泛涟漪的碧波中浮动荡漾,风景奇丽动人。小船穿过玉带桥北上,是一片湖中之湖的水泊,一只只红蜻蜒,落脚在枝枝绿荷上。小船轻轻、擦着荷叶划行,看看将到自风桥,突然从远远的天边响起了沉闷的隆隆声,蜻蜒惊飞而起。 菖蒲四顾茫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旱天雷!” “你睁大眼睛看!”林壑暴怒地喊道。 话音未落,两架日本飞机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令人毛骨惊然的呼啸声,从他们头上低飞掠过,机舱里驾驶员那骄横跋扈的神气,都清晰可见。飞机带起一股强风,吹得湖上荷叶沙沙,岸边杨柳摇动。飞机远去,还在湖面上留下久久不能消失的可怕回声。 “真是欺人太甚!”菖蒲忿忿地扣着船舷,“华北之大,再也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只怕很快就要安放不下一张饭桌了!”林壑心情沉重地说,“日本飞机低空侦察,炫耀武力,必将有所行动。” 他们沉默了,菖蒲接替林壑打桨,穿过界湖桥,就是后湖了。 第二章 万寿山后山和昆明湖后湖的风光景色,跟前山南湖大不相同,具有秀丽清新的江南色彩,充满鸟语花香的自然情趣。夏日,后山上下,树木葱定,山花似锦,几座小巧玲珑的古寺、亭阁、红墙黄瓦,在万绿丛中时隐时现。忽宽忽窄的后湖,回环在山峦之间,两岸浓荫迎地,古树上爬满野花藤萝,碧水中倒映着岸边的柳丝花影,清风拂拭着层层片片的浮萍。后山后湖本来平日就人迹罕至,最近又常出没路劫游人的歹徒,所以连那些避人耳目的红男绿女,也不敢到此地幽会了。 菖蒲打着桨,林壑忽然嘬起嘴唇,学了两声鸟叫,菖蒲正要笑他淘气,忽见湖水湾处,浓荫中有一只雪白的草帽挥动了三下。林壑抢过桨来,用力击水,小船奔向前去。 花木丛中,一片青石,一位身穿白色西服,戴着宽玳瑁边茶镜的中年人,博士风度,正半躺半坐在帆布折椅上,手持一根名贵的鱼竿,静静地垂钓。在他身边,站立着一位俏丽而又腼腆的青年妇人,身穿印度绸的花旗袍,描出了她那娇小窈窕的身姿。她的头发乌黑卷曲,秀眉弯弯,一双笑吟吟的豆荚眼,右手拿着雪白的草帽,左臂育上挎着个小小的手提包。 “蔡先生,蔡夫人,我的朋友俞菖蒲,拜望你们来了。”林壑将小船靠岸,站在船上说。 静静垂钓的蔡先生,连忙站起身,双手伸向俞菖蒲,和蔼地笑道:“敝人蔡芳洲,很高兴结识你。” 俞菖蒲慌忙跳上岸,给蔡芳洲鞠了个躬,说:“蔡……蔡先生,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是吗?”蔡芳洲那苍白的脸上,浮漾起一个亲切的微笑,“令舅齐柏年先生,一切可都安好?” “您是夏竞雄先生?”俞菖蒲惊喜得失声叫了出来,但是又连忙捂住了嘴,四下看了看。 那位蔡夫人完尔一笑,说:“菖蒲,我们就更是熟人了。” “芳姐,你终于和夏……蔡先生团聚了。” 菖蒲眼圈一红,声音硬咽,“小春草呢?” “他寄养在朋友家里,已经上小学了。” 原来,化名蔡芳洲的夏竞雄,大革命时期是中共京东特委军事部长,跟俞菖蒲的舅父齐柏年,同是国民党京东党部执行季员。蒋介石背叛革命,大革命失败,夏竞雄的妻子和战友蔡菊心,又名叶兰,不幸被捕。叶兰是一位著名物理学家的女儿,写一手好文章,在京东知识界颇享盛名。老同盟会员出身的齐柏年,出于正义感,为营救叶兰奔走呼号,而叶兰本人更是坚贞不屈,不肯污污共产党人的清白,终于被害。叶兰留下一个几个月的儿子春草,被这位蔡夫人,当时名叫芳棺儿的农村姑娘收养。为了抚育烈士的遗孤,芳棺儿发誓不嫁。自己上了头,跟小春草假称母子,逃到城里,给富人家当女仆,受尽折磨和屈辱。一九二九年春,在中央军委工作的夏竞雄,奉军委书记周恩来同志的指示,从上海秘密回到京东,集合转人地下的同志,带他们到井冈山去。此时,齐柏年早已忿而退出国民党,回到他的原籍萍水县,创办日知小学,过着隐居生活。夏竞雄回到京东地区,就到齐柏年家落脚。隐蔽活动。夏竞雄不但集合了转人地下的同志,也找到了在富人家当女仆的芳倌儿和小春草,齐柏年就把他们母子收留下来。芳棺儿和小春草在齐家生活了三年,地下党来人把他们接走了,从此便查无音信。俞菖蒲早年丧父,从小在舅父家长大,所以也曾跟芳值几朝夕相处三年时光,非常钦敬这位品格高洁的芳姐;今日一见,悲喜交集。 这时,林壑插嘴说:“菖蒲,你跟蔡先生促膝长谈吧!我要游戈水上,给你们巡风。” 原名芳棺儿的蔡夫人,也微笑着说了声:“你们谈吧!”戴上雪白的草帽和墨镜,拎着小手提包,穿过树丛,到小路上散步去了。 “夏……蔡先生,你是怎么来到北平的?”俞菖蒲激动地问道。 “靠朋友帮助。”夏竟雄只回答了几个字。 夏竞雄到井冈山,一直在红一方面军工作,长征到达陕北。去年随军渡河东征,在山西的一个战役中负了重伤;靠一位访问过陕北的美国友人相助,辗转来到北平香山疗养院治疗,化名蔡芳洲,名片上的头衔是这位美国友人考察中国农村状况的合作者。 “蔡先生,”俞菖蒲叫顺了口,“你准备回咱们萝江吗?” “还没一定。”夏竞雄抖了抖鱼竿,将鱼线抛得更远,“所以我请你这位乡亲来,代我给家乡捎回一片心意。” “你怎么知道我在北大上学?”俞菖蒲没等夏竞雄回答,便恍然大悟,“是林壑跟您讲的。” 林壑是北京大学工学院学生,俞富病是北京大学文学院学生,但是他们同住在沙滩附近的一所公寓里,结成了知己。菖蒲加人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林壑是他的介绍人。 “我了解你一些情况。”夏竟雄望着俞菖蒲那天真热情的眼睛,“你从通州潞河学院附属师范毕业以后,在你舅父兴办的日知小学教了三年书。后来,齐先生为创办中学,又让你考入北京大学深造。现在,你大学毕业了,齐老来情催你赶快回去,担任教务主任,主持招生工作,今晚就要乘十点的夜车离平。是不是?” “您真是了如指掌!”俞菖蒲笑着不住点头。“临行,更渴望得到您的指教。” “你们的办学方针是什么?”夏竞雄问道。 “似乎是‘普及教育,造就人材’八个字。”菖蒲不好意思地一笑,“这是我舅父过去手订的方针,恐怕已经不合时宜了吧?” “战争迫在眉睫,我们的周思来副主席上个月到庐山去见蒋介石,提醒他认清形势,要求他早做准备。”夏竞雄脸色严峻地说,“连日来,日军在北平附近进行作战演习,日军飞机在四郊低空侦察,这是不祥之兆,北平的空气中已经可以嗅到火药味了。面对战争即将爆发的局势,你们的办学方针不能再一成不变。” “打起仗来,还办什么学!”俞菖蒲摇着头说。 “打仗更要办学!”夏竞雄把一只手拍在俞菖蒲的肩上,“办成培养抗日战士的学校。我给今舅写了一封长信,还有几份我们党关于建立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文件,请你一并转交齐老。” “好!”俞菖蒲兴奋得紧握双拳,坐不住了。“我一定说服舅舅,改变办学方针。” 夏竞雄扭过头,向柳丛外喊了一声:“喂!” “来啦!”蔡夫人快步走回来。 “你把送给齐柏年先生的礼物,交给菖蒲。”夏竞雄抬起鱼竿,从水面上钓起一朵落花。 芳棺儿打开小手提包,拿出一个纸卷,递给菖蒲说:“严密收藏,不要丢失。” “请放心!”菖蒲站起身,接在手里,“我一定完整无缺地带回咱们的家乡去。” 西宫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紧三慢二。 “疗养院派车接我们回去了。”夏竞雄收拾鱼具,“请转达我对齐先生的感念之情和深切希望。” 芳倌儿一边收拾帆布折椅,一边说:“更要替我问安。” “一定一定” 汽车在不远处的石子路上停下来,不停地呼唤。菖蒲要陪同夏竟雄和芳棺儿走出树丛,夏竟雄拦住他,飘然而去。 林壑划船过来,说:“菖蒲,上船吧!” 听汽车呜地一声开走了,他们打桨原路而回,到船坞交了船,算了账。俩人都无比兴奋,不忍早早离去,又畅游了听鹂馆以北半山坡上的画中游,出画中游后角门往北到湖山真意,极目远眺。然后,-一走遍了铜亭宝云阁、智慧海、转轮藏、写秋轩、圆朗斋、瞰碧台、重翠亭、意迟云在、扇面殿、香岩宗印之间、多宝琉璃台、景福阁,最后下山到谐趣园,坐在巨石群峋的玉琴峡口,背靠青藤翠柏,看荷塘中莲叶田田,听玉琴峡水声淙淙。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就到知春亭吃饭。酒足饭饱,在亭畔岛边的白石雕栏间,找到两座虎皮石桌,上有绿荫如伞,躺下睡了个党。醒来,还想沿东堤南下,再游玩一阵;可是两名脚夫已经等得焦躁,一人看驴,一人进国寻找他们来了。 颐和国距离西直门二十四里,脚驴一路飞奔,赶到西直门外,已经万家灯火,再迟一步就关城门了。 第三章 黎明,火车到达廊坊,菖蒲下了车。从廊坊到他的目的地萍水县城,还要走八十里旱路。 两天前,他已将行李书籍托运,但是要等到八点以后才能提货,便在候车室临窗的一张绿椅上坐下来,借着灯光看书。 两扇百叶窗大开,窗外是一片花树,野外蛙声聒噪,天边一弯晓月。 忽然,他感到脖颈后面有一股热烘烘的气息烤人;惊回头,只见一个身穿白粗布汗褂儿的大汉站立窗外,面貌十分粗野,但是眼神里却流露着天真稚气。 “你喜欢读书吗?”菖蒲问道,“请进来坐。” “字儿认得我,我不认得字儿。”大汉呵呵笑道,“满脑瓜子高粱花儿,肚子里没一滴墨汁儿。” “那你为什么站在我的背后呢?”菖蒲警觉起来。 大汉脸红了红,说:“我想跟您打听一下,这书里说的是什么故事,讲的是什么道理?” 菖蒲听他出言不寻常,笑问道:“请教你老哥贵姓大名,做什么营生?” “学士先生,您折我的寿哩!”大汉慌忙说,“小的姓熊,外号熊大力,赶脚为生。” “我叫俞菖蒲。”喜蒲走出候车室,“我正要到萍水县城去,你送我一趟吧!” “您在哪一行发财?” “我刚从大学毕业,想在萍水县城办个抗日学校。” “好先生!”熊大力大叫一声,跪在菖蒲面前。 菖蒲被他这个突然的举动惊呆了,发慌地说:“不要这样,快请起!”他想把熊大力拉扯起来,熊大力却像铁铸在地上,他用尽气力,纹丝不动。 “好先生,您得答应我,扯旗招兵打鬼子,收我在您帐下当敢死队,我才起来。”熊大力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说。 菖蒲深受感动,从衣兜里掏出未婚妻殷凤钗送给他的那柄檀香扇,一折两断,说:“言而无信,有如此扇!” 熊大力又叩了个碰地响头,才站起身。 原来熊大力本是关外人,两膀有千斤膂力,春天耠地他一个人拉铁犁,秋天轧场他一个人拉石磙,跑起来半天不歇口气。他饭量大,吃得多,地主家都不雇他扛长工,可是一到农忙时节,却又争着雇他打短。所以,他家常常揭不开锅。千斤膂力挣不出一个人的吃喝,老娘一年到头挎着竹篮子讨饭。日本鬼子占领他的村庄,设立巡警所,警官是个过去贩卖海洛英的日本浪人。这个家伙是个三寸丁的小矮子,却喜欢骑一匹高头大洋马,强迫中国人给他当上马石。中国人手脚落地,脊梁朝天,小鬼子的铁钉大皮靴踏在中国人的脊梁上,爬上马去。熊大力咽不下这口气,闯人巡警所,刀劈了这个骑在中国人头上的恶棍,然后背着老娘逃走。半路上,鬼子和伪军四面包围了他,老娘死在枪弹下,他拼死搏斗,抢了一匹战马,逃进了关。 几年来,就在廊坊到萍水的古驿道上赶脚糊口。一年又一年,忠心的马儿一年年瘦下去,老下去;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冬住破庙,夏蹲房檐,真是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菖蒲在候车室窗外的花树下,听熊大力倾吐苦情,不知不觉天光大亮。菖蒲从胸中吁出一口闷气,说:“好朋友,咱们先去吃饭。”熊大力到车站栅栏外的草地上去牵他的老马,到土井饮牲口。出车站不远,一家小饭铺正在下板,菖蒲便一直走了过去。小饭铺的老板娘是个很会做生意的女人,眉开眼笑欢迎贵客,服侍菖蒲刷了牙,洗了脸。菖蒲点了几样吃食和炒菜,熊大力饮了牲口回来,把老马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菖蒲隔着纱窗招呼他进来吃饭。 在生人面前,熊大力十分口羞,低着头,小口小口咬着大饼。菖蒲不住给他夹菜,劝他不要客气,他更是张不开口,满头淌下黄豆粒大的汗珠。 “好先生,您放我一个人到外边去吃吧!”熊大力哀求地说。 菖蒲知道勉强挽留他反倒害得他吃不饱,便笑道:“方便就好。” 熊大力抓起两大张烙饼,大步走出小饭铺,到他的老马身边,盘膝打坐在青草上,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 菖蒲要给他送两盘炒菜去,老板娘忙拦道:“公子,这不太失了身份了么!我送去。” 吃过饭,已经快八点了,菖蒲掏出皮夹子,喊老板娘算账。 老板娘吃吃笑道:“那个愣大个儿交过钱了。” 菖蒲血涌上脸,急急跑了出去,喊道:“大力,这怎么使得!” “先生,咱们上路吧!”熊大力笑眯眯地说。 “你辛辛苦苦才挣几文钱,怎么能花你的钱吃饭?”菖蒲把一张钞票塞给他。 熊大力甩着手不肯接钱,满脸委屈的神色,说:“好先生,您这是瞧不起我,不赏我的脸。” 菖蒲一阵心酸,含着泪说:“好朋友,等回到我的家里,我再一表心意吧。” 他们来到车站,从托运处提取了两只大木箱,一只木箱装的是书籍,一只木箱装的是行李,都用稻草绳包扎结实,非常沉重。熊大力一弯腰,两手一抱,就举在了肩上,扛出门去,装在马背的大驮筐里。 离开车站,菖蒲上了马背,坐在驮筐的蒲垫上,一手挽着给绳,挺直了腰板。老马被熊大力哟喝一声,放开四蹄奔走起来。 这是明清两代遗留的一条驿道,沿路常有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一处处驿站早已化为一片片废墟,但是十里八里就有一座草亭,草亭下有卖茶水的、有卖吃食的、有卖瓜果的。正是暑伏时节,天气热得像扣了屉的蒸笼,首蒲每到一座草亭,就要买个西瓜,到古树荫凉里,下马歇一歇脚,吹一吹风,解一解喝。上马下马,都是熊大力张开双臂,将菖蒲抱上抱下。走一亭吃一亭,熊大力也渐渐不口羞了。 第四章 走出四十里,三岔路口有一个大村落,名叫太子镇,流水一般的行人,从四面八方,从青纱帐中的大道小路上,涌向太子镇去。绿树葱茏的太子镇里,传出一阵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老乡,镇里在求雨吗?”菖蒲向奔走不停的行人问道。 “柳家班在南镇口跑马戏!”行人回答,更加快了脚步。 菖蒲兴致勃勃地说:“大力,咱们也去一饱眼福。” 他们进入南镇口,只见人山人海,将一座大场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大场墙头上,坐满了一家家老小,场边大树的层层枝桠上,果实累累一般挂满了人。菖蒲挤不进去,只得停在人群外面,站在马背上观看。 锣鼓声戛然而止,人山人海的喧哗声也一下子静下来。陡地,啪!一声清脆的鞭子响,从被苇席遮住的棚圈里,用出一匹不戴笼头,不备鞍鞯的雪里钻白马,暴跳腾跃,嗷嗷嘶鸣,绕场奔驰,吓得观众惊叫着连连后退。就在这时,一个英俊少年,叹地一声,从苇席后面一跃而起,春燕三剪水,跳上马背,观众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跟着,这位少年一按马背,在喝彩声中,头下脚上,直溜溜竖起蜻蜒,任马飞腾,。观众正膛目结舌,看得惊呆,冷不防一匹枣骝驹又蹿了出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桃红小村,葱心绿灯笼裤,梳一条乌溜溜粗大辫子,鬓角斜插一大嘟噜茉莉花,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青锋剑,突然一个偷袭,挥剑照那个坚蜻蜒的少年砍去。观众失声惊呼,那少年却一个镫里藏身,闪过致命的一击,从背后抽出马刀,二马盘旋,砍杀起来。正杀得难解难分,又冲出一匹灰兔儿马,马上是一个身穿黑粗布裤褂的瘦老头子,只见他挥刀隔开这一男一女,不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一口刀砍向这两个人。于是,三个人,三匹马,三口刀,风车般打转,只见刀光剑影。观众吓得心惊肉跳,哪里还喝得出彩声。忽然一道闪电相似,那如花似玉的女子飞出马背,抓住场边柳树那摇曳的枝条,在南风中荡起秋千,看那一老一少厮杀。 那一老一少厮杀的人,也住了手。菖蒲看见,那英俊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上下一身白,很有点锦衣马超的风采。那穿黑粗布裤褂的瘦老头子,五十岁左右,左脸颊上有一道刀痕,显得刁狠而又滑稽。 “三老四少,仁人君子!”瘦老头子高高抱拳,连连拱手,拜了四方。‘在下柳摇金,世代卖艺为生,今日三生有幸,带领小女黄鹂儿,犬子长春,借贵方一块宝地,表演几样家传小技,混口饭吃。列位看官,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艺无止境,能人背后有能人,还望门里行家多多指教。刚才这一场下来,虽说成色不高,总算没有出丑,我们爷仁也就厚着睑皮,求列位看官有钱的帮个钱场儿,没钱的帮个人场儿。” 说罢,他打了个手势,那个在柳枝上荡秋千的柳黄鹂儿吹了声口哨,真像燕啭莺啼,枣骝驹乖乖走到柳树下,她又跳回马背上,手拿一只小柳条笸箩,沿着场圈打钱。那个英俊少年柳长春跟在姑娘身后,有人扔了几个钱过来,柳长春便响亮地喊一声:“谢爷台思赏!” 柳黄鹂儿渐渐临近了,菖蒲发现,这个女子不但容貌如花似玉,而且神采清高傲岸。她端坐在马背上,姿态端庄,目光凝重,眉宇间正气凛然。俞菖蒲不禁一阵感动。而且产生了敬意,忙掏出一张钞票,举在手上。 柳黄鹂儿看见了菖蒲,但是手中的小柳条笸箩不递过去,淡淡地说了声“多谢了!”昂然而过。 “大力,你给送上去!”菖蒲说。 熊大力攥摆着钱,横冲直撞,挤进场子,喊道:“姑娘,站一站,我家客官的赏钱!” 柳黄鹂儿回过头来,远远地向菖蒲投来含笑的一瞥,然后轻声命令柳长春:“收下吧!我谢过了。” 打够了钱,柳黄鹂儿和柳长春回到苇席后面,又是一阵紧锣密鼓,又是冥然而止,又是一声响鞭,三匹马在场子里像流星赶月。忽然,柳摇金掏出一根游丝一般的红绳,抛给了柳长春,爷儿俩一人扯住一端,旋转飞跑,拉直了,绷紧了。陡地,柳黄鹂儿又飞离她的马背,双手抓住拉直绷紧的红绳,一个鹞子翻身,站立在红绳上。她手里没有撑伞,也没有舞动手帕,只是舒展两臂,便在红绳上袅袅婷婷地走来走去。柳摇金和柳长春的马越跑越快,而柳黄鹂儿在红绳上仍然婀娜多姿,像风摆荷叶,悠然自得。“好!”“好呵!”喝彩声山崩地裂。 这一场完了,柳黄鹂儿就不再露面。柳摇金和柳长春又各演了一个节目,便响起了收场的锣鼓。 ‘咱们走吧!”熊大力催菖蒲道。 “我想见一见柳家爷儿仁。”菖蒲仁立不动,若有所思。 人群散去,大场上只剩下那个英俊少年柳长春,一个人在遭马。 菖蒲向他走过去,和蔼地问道:“老弟,你父亲呢?”柳长春女孩子气,一见生人就脸红,惊慌地叫道:“姐姐!” 从苇席后面,走出了柳黄鹂儿。她换上了一身打满补钉的蓝花土布褂子和黑布裤,双手沾满玉米面,下场之后正在做饭。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柳黄鹂儿手指卷着衣角儿,羞怯地问道。 菖蒲微笑道:“我想见一见令尊。” “我爹到镇董家交地皮钱去了。”柳黄鹂儿低垂着眼皮,“有什么话,您吩咐我吧。” “你们的技艺高强,我想请你们到萍水县城去表演。” 柳黄鹂儿却摇摇头,说:“我们不想去。” 菖蒲感到失望,问道:“为什么呢?” “惹不起城里的大兵、警察、地头蛇。” 菖蒲忙说:“你们跟我去,他们不敢欺侮你们。” 柳黄鹂儿吓得倒退一步,睁大眼睛,恐惧地问道:“您……是什么人?” 这时,熊大力牵着马走过来,笑呵呵地说:“俞公子是大学毕业生,回萍水县城来办抗日学堂。” “县城里的大兵、警察、地头蛇都怕您吗?”柳贫鹂儿问道。 “他们并不怕我。”菖蒲沉吟了片刻,“我的舅父齐拍年老先生,在地方上有一点声望,这些人都敬畏他三分。” “原来您是老举人的外甥!”柳黄鹂儿跟熊大力同时喊出来。 “你们见过他老人家吗?”菖蒲惊奇地问道。 “虽没见过面,可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大思大德哩!”熊大力大喊着说,“当年我们从关外逃到萍水县,官府本想把我们赶走,多亏他老人家立起东北难胞救济会,收容我们,替我们说话,才在萍水县落了户。” “我们一家人更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思德。”柳黄鹂儿接着说,“他老人家惜老怜贫,还立起了贫民救济会,年年数九隆冬,天寒地冻,我们卖艺糊不了口,就到救济会的粥场打粥喝;前年我娘死了,还是救济会施舍了一口棺材,才算安葬了。”说着眼圈一红,抽泣起来。 正在这时,柳摇金踉踉跄跄从镇里回来,沙哑着嗓子嚷道:“黄鹤儿,怎么还不做饭?” “我跟俞公子说话哩!”柳黄鹂儿回过头,抹着眼泪说。 “柳师傅!”菖蒲尊敬地向他点头行礼。 “好你个花花公子!”柳摇金喷着酒气,醉眼朦胧,“想勾引我的女儿吗?” “住嘴!”柳黄鹂儿红着脸喝道,“人家俞公子是县城老举人的外甥。” “那就请俞公子多多恩典!”柳摇金作了个大拇,“凭您的面子,跟镇董讲讲情,少收我们两成地皮钱。” 菖蒲问道:“那个镇查收几成?” “他坐收七成,我们只剩三成。”柳摇金照地上啐了口唾沫,跺了几脚,“天打五雷轰他!” 柳黄鹂儿忿忿地说:“咱们离开这儿,跟俞公子到县城去。” 菖蒲掏出钱来,打发熊大力到镇里饭馆,买来两大荷叶蒲包馒头,大家吃了个净光,一同上路。 “等一等!”柳黄鹂儿跑到苇席后面去。走出来,如花似玉的女子变成了蓬头垢面的男儿。柳黄鹂儿把蓝花土布褂子换上了一件破旧肥大的男人短布衫,脸上抹了两大块锅烟,粗大的辫子盘在头上,扣了一顶压到眉梢的大斗笠。 她跟菖蒲并辔而行。 第五章 四四方方的萍水县城,四面是生满绿苔的青砖城墙,城墙四面是清澄碧透的萍水河。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四座城门上四座城楼,四座城门外四座石桥。城内,一半都市风光,一半乡村景色。 一千年前,儿皇帝石敬塘将燕、云十六州割与辽主耶律德光,萍水当时还是一个只有千八百人口的城池,男女老少死守不降。他们并不坐吃山空,拆毁一半住宅,开垦农田,播种五谷。坚守三年,死亡过半,又遇大旱,颗粒不收,城池才被攻破。千年之后,萍水县城仍然保持着千年之前的历史特色。 老举人齐柏年的宅院,就座落在乡村景色的南城。 居住南城的大多是贫寒人家,有的种菜园,有的种果园,有的当苦力。齐柏年出身于穷苦的菜农家庭,自幼丧父,寡母种园卖菜,含辛茹苦将他拉扯成人。十年寒窗,磨穿铁砚,齐柏年十七岁考上秀才,二十二岁又中了举人。他没有做官,先在萍水县开办囊萤学塾,后又到通州创立映雪书院,无非是想的教育救国。恨朝廷腐败,忧国家危亡,他在讲学中常发愤世之论,于是遭到迫害,亡命海外,加入了同盟会。辛亥革命发生,宣告成立中华民国,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不久,京东宣布独立,拥护共和,成立军政府,齐柏年被公举为军政府教育司长。他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改寺庙为学堂,将囊萤学塾改为萍水县立小学,映雪书院改为通州师范学校。孙中山先生将大总统的职位让给摇身一变的袁世凯,京东军政府也被袁世凯的爪牙鸠占鹊巢,他改任通州师范学校校长。他一直不过问政治,大革命时期才又重新加人国民党。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劳苦大众和革命者,他的不少学生和友人倒在血泊中。于是,他忿而退出国民党,发誓不但不当国民党的官儿,而且不任国民党政府的任何公职;举家离开通州,迁回故乡萍水,自办日知小学。他是革命元老,又是一位桃李满京东的教育家,在萍水县德高望重,备受尊崇。 齐柏年的宅院,名曰获庐,是为了纪念他那位年轻守节而教子成人的母亲的。宅院四围是柳篱泥墙,墙外杨、柳、榆、槐,墙内桃。杏、梨、李。进门一块菜园,种的是黄瓜、豆角、茄子、青椒、白菜、南瓜。菜园里有一眼砖井,井上有一架辘轳。三进院子,虽不是茅屋草堂,也算不上青堂瓦舍。很像乡村的小康人家。 齐柏年每日黎明即起,披星戴月,打拳舞剑、汲水灌园。吃过早饭,步行到日知小学,出席小学生的朝会。上午办公上课,中午回家。午饭后休息,下午会客。谈笑往来的有饱学名流,也有目不识丁的小民百姓。晚间闭门读书,三更才肯上床。一年四季,持之以恒。 他是个清瘦的大高个儿,花白光头,紫棠面色,粗手大脚,身穿半旧发黄的夏布衫子,脚穿家做布鞋,夏日炎炎,头戴一顶竹筏斗笠,神态和风度都不像誉满京东的名儒,倒像个淳朴土气的田舍翁。沿路行人相遇,都满怀崇敬地向他问好,他也和颜悦色,含笑点头致意。遇到比他年高的老人,他便垂手让路。 这天中午,他回到家,只见门外停放着一辆翠盖红富金漆彩画的高篷马车,门口站立着两名警士。他知道必是县长殷崇桂来访。 走进外院,外院只有东西各两间鹿顶,老仆人门吉正在院子里泼洒清水,一见主人回来,忙说道:“殷县长在客厅里,夫人和梅姑奶奶在陪客。” 正院是个月亮门,迎面是一座影壁,影壁后面是一座假山,假山石上爬满青藤和开满野花;正房五间,东西各三间厢房,泥土院面,有一架葡萄,一架藤萝,清静而幽雅。 齐柏年刚拐过影壁,殷崇桂就从客厅里跑出来,连说:“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殷崇桂五十一岁,身穿长袍马褂,圆口缎鞋,肥头大耳,八字黑胡,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有一双闪闪烁烁的小眼睛。 齐柏年见他仓皇失色,皱着眉头问道:“殷公,何事如此惊慌?” 殷崇桂抖抖索索地从衣兜中掏出一封电报,说:“连接上峰三封急电,驻扎北平郊外的日军,昨夜十时突然占领卢沟桥,炮击宛平县。” 齐柏年一惊,啊了一声,但是马上又恢复平静,说:“倭寇亡我之心不死,此是意料中事。” 殷崇桂又摸出第二封电报,说:“日军已包围宛平,威胁南苑机场。” “请到藤萝架下坐!”齐柏年已经满面阴云,走到藤萝架下,心情沉重地在石凳上坐下来。 殷崇桂打开第三封电报,说:“日军正从关外调兵,有进攻北平之势;望沿途各县,处变勿惊,不可轻举妄动。” “此话怎讲?”齐柏年追问道。 “学生也不得其解。”殷崇桂愁眉苦脸地说:“驻军金雄飞营长接到的电报,内容大致相同;但第三封电报附有军令,不得拦截,伏击日军军车,对日军的挑衅行动,暂取忍让态度。” “岂有此理卢齐柏年勃然大怒。 “上峰含糊其词,下属不知所措。一殷崇桂唉声叹气,“所以学生前来向您请教。” 这个殷崇桂,在齐柏年任京东军政府教育司长时,曾在教育司里当一名小科员;齐柏年改任通州师范学校校长,保荐他到民政司当了一名股长,才算步人官场。多年来,他跟齐柏年并无交往,直到他升任萍水县长,才又跟退隐萍水的齐柏年久别重逢。殷崇桂当官是为发财,所以十分珍贵他头上那顶七品县令的乌纱帽,唯上峰之命是听。但是他也知道,齐柏年名高势众,对于他的官运,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非但不能得罪,还必须八面玲珑,多方讨好。所以他一遇到疑难事项,都要探一探齐柏年的口气,听一听齐柏年的见解,虽然并不言听计从,却也表现出对于前辈长者的充分尊重,因而连任五年萍水县长,左右逢源,上下取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守上安民,责无旁贷!”齐柏年慷慨激昂地大声说。“请段公邀集驻军金营长,警察局长和保安队长,会商御敌大计。倘倭寇犯我县境,应予迎头痛击。” “先生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殷崇桂仍然愁容满面,“学生所最感不安者,是贵甥菖蒲公子,不知是否已经离平?内子和小女,更为忧心如焚。” 菖蒲的未婚妻殷凤钗,就是这位殷崇桂县长的千金小姐,而且已经择定举行结婚大礼的佳期吉日。 齐柏年沉吟着说:“前几天,这个孩子曾来一情,言定如期而归,请尊夫人和凤钗姑娘,不必过虑。” 殷崇桂苦着脸儿说:“他在给凤钗的信中也没有确定日子,不然我可以派遣保安队到廊房火车站去迎接他。” 齐柏年摇头说:“他是不会喜欢这种排场的。” 殷崇桂问道:“如果北平被围,菖蒲公子困在北平,他和小女的婚期,您看……” 齐柏年说:“这要请舍妹酌定。” 殷崇桂忙说:“方才学生已经问过亲家俞老夫人,老夫人十分开明,要我转告小女,由小女作主。” “也好,也好。” “那么学生告退了!”殷崇桂深施一礼。 第六章 齐柏年送客回来,老女仆常妈已经在西厢房南间摆好饭菜;菖蒲的母亲梅姑奶奶在后院用饭。 齐柏年的老妻,也是贫寒人家出身。当年,齐柏年的老母亲为了家里多一把手,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给他娶了个大六岁的妻子。进门之后,齐夫人跟婆母种园,还要纺纱织布,供给丈夫上学,十分勤劳贤慧。齐夫人不能生育,齐柏年考取了功名,她多次劝丈夫纳妾,齐柏年金石品性,不肯依从。膝下无儿,冷清寂寞,所以菖蒲母子前来投奔,老两口就把全部慈爱,倾注在菖蒲身上。 平日,他们的生活十分俭朴,齐柏年很喜欢吃粗粮青菜。老两口对面而坐,炕桌上一荤一素。已经是风烛残年的齐老夫人,显得比齐柏年衰老得多。他们吃饭时,不用女仆服侍,齐夫人行动不便,盛汤端饭,都由齐柏年亲自服侍。 齐柏年给老妻盛了一碗绿豆稀饭,齐夫人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手举着筷子发呆。 “你是挂念菖蒲吧?”齐柏年低声问道。 齐夫人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说:“孩子要是困在北平,打起仗来枪子儿满天飞,怎么能叫人放心?” “你过虑了。”齐柏年安慰老妻说,“我看菖蒲在京城这几年,很长才干,我们可以放心了。” 齐夫人咬了一口小米面发糕,又说:“再过几天,就要办喜事,是大办还是小办呢?” “且看梅姑奶奶的意思吧!” “梅姑奶奶听儿媳的。”齐夫人发愁地说,“我看殷家的小姐,不是个过日子女孩儿,当初还不如找个寒门小户的姑娘。” “要信得过菖蒲。”齐柏年又安慰老妻,“我想菖蒲自有主张,凤钗姑娘会听他的话。” 吃过饭,齐柏年回他的卧房午睡。但是,国事令人烦恼,家事也颇乱心,身下的凉席竟像火烤一样,难以人睡;而院外树上的鸣蝉,更吵得他不能成眠。下午,他不得不闭门谢客。 晚上,齐柏年正跟夫人坐在院中乘凉,忽听院外阵阵马嘶,跟着便响起一阵敲门声。他一边喊:“门吉,出去看看!”一边也跟在后面走出来。 街门大开,菖蒲带领一支人马鱼贯而人,叫了声:“舅舅!”跑上来行礼。 “几点的火车,怎这么晚才到家?”齐柏年问道。 菖蒲笑道:“我一路上幸会几位相识,所以回家晚了。” 熊大力、柳摇金、柳黄鹂儿、柳长春、四匹马和文武场的那几位,远远站在菜园-篱墙那里,不敢上前。齐柏年问菖蒲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大力,过来!”菖蒲喊道。“他在关外砍死日本警官,逃进关来,赶脚为生。” 熊大力跨前一步,扑身拜倒,说:“小的熊大力,给恩人老举人叩头!” “菖蒲快把他搀起来!”齐柏年急忙说,“我不是官儿,你不要跪拜;就是见到做官儿的,也不要低三下四。” “柳师傅!”菖薄又叫柳摇金,“他是柳家马戏班的班主。” 菖蒲刚把熊大力扯起来,柳摇金又要跪下,他忙又伸出胳臂把柳摇金拦住。怕见生人而又女孩子气的柳长春,躲藏在姐姐身后,柳黄鹂儿还没有换下男人的衣裳,也怯生生地不敢抬头。 齐柏年喜爱年轻人,他走近两步,抬起柳黄鹂儿的下巴额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柳……柳黄鹂儿。” “原来你是女孩子!”齐柏年抽回了手,怔住了。 “他们爷儿仁都有一身好武艺。”菖蒲又从柳黄鹂儿身后扯出柳长春。“我带他们到县城来,想请他们在日知小学操场表演马戏,不收地皮钱。” 齐柏年答应道:“小学后天放假,就可以在操场表演他们的绝技。” 菖蒲又说:“我还想把大力留在身边,将来有所倚重。” “很好,很好。”齐柏年吩咐老仆人们吉,“你给众位客人安排食宿,不可怠慢。” 菖蒲搀舅舅回院里去,齐夫人已经在正院月亮门口,拄杖等候多时了。 “舅妈,您又为我提心吊胆了吧?”菖蒲嬉笑着问道。 “儿行千里母担忧呀!”齐夫人一块石头落了地,深深叹了口气,“还不快到后院看你娘去。” 菖蒲将舅父和舅母送到乘凉的假山石下,才到母亲居住的后院去。 后院,五间大房,两间小屋,院里有一棵怪松,几株老梅,数竿翠竹,两畦杜鹃花,还有一对古色古香的彩釉鱼缸,养几尾鱼和几蓬蓬,满院流荡着一股淡淡清香。 菖蒲的母亲并不是齐柏年的胞妹。齐柏年二十二岁考中举人,随母亲到城郊去祭祖,路遇从外地逃荒的一家三口。归途,那一对走投无路的夫妻已经双双吊死在路旁的歪脖树上,五岁的小女孩跪在父母的尸身下哀戚啼哭。齐老太太心如刀割,把小女孩搂在怀里,打发齐柏年买来两口棺材,请来地保,装殓掩埋了小女孩的父母,把小女孩带回家去。 齐老太太年轻守寡,只有一个儿子,于是就把这个孤女收为女儿,十分疼爱,取名齐梅,全家上下都叫她梅姑娘。梅姑娘聪慧超人,齐老太太让齐柏年教她读书;十八岁时,不但读完四书五经,而且通晓诗词歌赋。 齐老太太去世,梅姑娘跟兄嫂一起生活。齐柏年比她年长十六岁,齐夫人更比她大二十二岁,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兄嫂更是疼爱她。后来,齐柏年为她挑选了一位品学极高的青年才子;谁想红颜薄命,嫁过去没有几年,那位才子不幸身亡,梅姑娘带着孤儿菖蒲回到了娘家。齐柏年夫妇十分悲痛,觉得一生对不起小妹,也负罪于九泉之下的老母。这时候,齐柏年已经有了一点家产,就写下文书,将全部财产归于梅姑娘所有。 二十年过去,小菖蒲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北京大学毕业生,而当年二十几岁的梅姑娘,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梅姑奶奶了。 梅姑奶奶幽居后院,每日浇浇花,看看书,写写字,画松、竹、梅、莲,很少抛头露面;她的字如其人,画如其人,风骨峻秀,品格清高。 菖蒲快步走进后院的小门,大喊着:“娘,我回来啦!” 梅姑奶奶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身穿飘飘然的白绸衫和黑绸裤,手拿一柄缟素团扇,神态端庄深沉,恬静优雅。 “啊,又长高了!”梅姑奶奶微笑着,“学问呢?” “明天再请您‘殿试’!”菖蒲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娘,您猜我遇见谁啦?” “谁?” “您最喜欢的人,常常挂念的人。”菖蒲望着母亲的眼睛。 梅姑奶奶的眸子一亮:“难道是她?” “她又是谁?”蒲明知故问。 “是你芳倌儿姐姐?” “娘真料事如神!”菖蒲笑了。“她跟夏竟雄先生秘密住在北平香山,约我在颐和园见了面。” “对你必定有所教诲吧。”梅姑奶奶欣喜地问道。 “训导甚多,大受教益。”菖蒲兴奋地说,“夏先生还让我给舅舅捎来一封长信,希望将学校办成训练抗日战士的地方。” “快给你舅舅送去!”梅姑奶奶催道。“今天下午,殷县长带来三封电报,听说倭寇兵犯北平城,战事吃紧,你舅舅十分心焦。” “唉呀!”菖蒲全身像着了火。“昨天夜晚火车经过卢沟桥,走出二三十里,隐隐约约听见枪炮声,原来是日军发动了战事。” “快到书房去,快到书房去。” 菖蒲扭头就走,忽然又转过身,说:“娘,我在路上结识了几个人,其中有个跑马戏的女孩子,不但有很高的技艺,而且有很好的人品,您愿见一见她吗?” “请她来吧!”梅姑奶奶说,“常妈,跟菖蒲去。” 菖蒲和常妈来到外院,只见柳黄鹂儿正调拌芝麻酱,切黄瓜丝儿,给大伙儿抻游丝面吃。 “对不起各位!”菖蒲连连说,“仓促之间,只有粗茶淡饭,先吃一顿吧!明天再设宴招待。” “公子,您太礼重了!”熊大力和柳摇金捧碗过头,感激地说。 菖蒲向柳黄鹂儿走过去,笑着说:“姑娘,我母亲想见见你,你跟常妈走一趟。” “姑奶奶赏脸,黄鹤儿快去!”柳摇金高兴地说。 “我……我……”柳黄鹂儿背转身,“我不敢,我见不起。” “去吧,黄鹤儿!我母亲会喜欢你的。” 柳黄鹂儿瞟了他一眼,脸上飞红,低着头跟常妈走了。 菖蒲又一再请大伙儿吃饱,才到舅舅的书房去。 正院五间正房,三间藏书,一间客厅,一间书房。书房里,燃着一支蚊香,灯光下齐柏年正审阅小学一年级和六年级毕业班的期末考卷;他一生主张贯彻始终,所以亲自掌管这两个班。 门声一响,菖蒲还没有来得及问好,齐柏年便心急地问道:“你可知道,北平城下已经燃起战火?一 菖蒲在舅舅面前坐下来,说:“夏竟雄先生跟我谈话之后,我也就不感到意外了。” “你见到了夏竟雄!”齐柏年喜出望外。 “也见到了芳倌儿姐姐。”说着,菖蒲把芳棺儿给他的纸卷递过去,“这是夏竞雄先生给您的长信和共产党的几份文件。” 齐柏年急不可待地打开长信,捧读起来。但是,看完之后,却把长信拍在案上,气恼地说:“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想跟蒋介石合作?” “您不同意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这只不过是共产党一厢情愿。”齐柏年低沉地说,“蒋介石如果有丝毫抗日之心,也就不会将东北四省拱手让给倭寇,继而又接连签订丧权辱国的《淞沪协定》、《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 “那么,您也就不接受他在信中的主张?”菖蒲失望地问道。 “把日知中学办成抗日学校,我愿意的。”齐柏年又拿起夏竞雄的信来看,“而且欢迎他来担任校长。” “他一时还不能到萍水来,还得我们先自己动手。”菖蒲又兴奋起来。“我想,抗日学校录取新生,主要招收有胆量、有强力的热血青年,不必计较文字上的学识。” “教育科未必准许。”齐柏年一挥手,“不过,我们不管它!” “我还打算建立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 “应该有所作为。” “还应该成立各界救国会。” “我来出面。” “办小报,进行街头讲演,开展抗日宣传活动。” “都很好!”齐柏年笑着,“等你办完喜事,立即着手筹备。” “当此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想结婚了!”菖蒲突然说。 “那怎么行?’济柏年脸一沉,“兵慌马乱,凤钗是咱家的人,岂能置之干娘家而不顾?” “国难当头,不宜铺张。” “这要尊重女方的意见。”齐柏年戴起老花镜,在桌案上摊开另外那几份文件。“你明天早起,就去拜望你的岳父岳母,言语不可失礼。” 菖蒲从舅舅的书房出来,又到后院去请示母亲。 后院,梅枝上挂起两盏灯笼,柳黄鹂儿陪着梅姑奶奶在荷花鱼缸旁闲话。她换上了梅姑奶奶山图之前的一身衣裳,灯影中显得十分娇艳。她一见菖蒲,慌乱地站起身,说:“公子,请坐。” “娘,您很喜欢黄国儿姑娘吗?”甚蒲笑问道。 “她比你可人疼。”梅姑奶奶忍不住牵起柳黄鹂儿的一只手,心爱地摩娑着。“跟你舅舅谈过了吗?” “舅舅接受了夏竟雄先生的主张。”菖蒲沉吟了一下,问道:“娘,舅舅要我到殷公馆去,您对我有什么吩咐吗?” 梅姑奶奶摇摇头,说:“你已经大学毕业,难道不比娘更明理吗户 菖蒲告退,常妈已经睡去,柳黄鹂儿跟在他身后去插门。到门口,柳黄鹂儿忽然柔声问道:“公子,您这几天就要成亲了吧?” “是的。”菖蒲苦笑了一下:“真不是时候。 “梅姑奶奶有常妈妈侍候,您收下我服侍少奶奶吧!”柳黄鹂儿仰起脸,目光里充满依恋。 菖蒲的心一阵发沉,回答不出,急忙离去。 第七章 第二天早晨,菖蒲走出家门。到殷公馆去。天色阴暗,乌云任城,就像一口铁锅扣在萍水头上。远方的雷响,就像是卢沟桥的炮声,明灭的闪电,就像是宛平城外的火光;菖蒲的心上,也像被沉重的乌云压住。 出门一箭之外,只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木桩似的驻军士兵,荷枪持刀,布满大街小巷。 菖蒲正感到奇怪,马啼声中有人喊他:“菖蒲兄,衣锦荣归了么?” 菖蒲望去,原来是驻军营长金雄飞。这是一个自命不凡的青年军官,戎装佩剑,锦鞍骏马,姿势优美。 “金营长,你是在严阵以待么?”菖蒲站住脚问道。 金雄飞从马上跳下来,脱下白丝手套,跟菖蒲握手,小声说:“接上峰命令,时局紧张,实行戒严,防止发生任何越轨行动。” “何谓越轨行动?” “诸如集会演讲、游行示威……等等,一律严厉禁止。违令者军法从事。” “这是哪个卖国贼的命令!”菖蒲愤怒地呼喊起来,“日寇已经举起了屠刀,这些卖国贼却下令中国老百姓引颈就刑。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嘘!”金雄飞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这是委员长的圣旨。委员长不想把事态扩大,正在通过外交途径,谈判解决中日争端。” “金营长,难道你是冷血动物么?”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金雄飞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六年前,‘九一八’事变时,我也曾热血沸腾,痛骂不抵抗命令,被关了三个月禁闭,降了两级,差一点儿送军法处条首示众。胳膊扭不过大腿,放出来之后,我跑遍天津日租界,逛遍了每一家日本窑子,也算报仇雪恨。” “金营长,我一定要跟你谈谈。” “不敢耽误你跟殷凤钗小姐的宝贵时间!”金雄飞挤眉弄眼敬了个礼,上马匆匆而去。 菖蒲的心情更加烦躁,他从乡村景色的南城,进入都市风光的北城,只见街上行人车辆稀少冷落,商店都半开着门,柜台里的商人忐忑不安地张望着门外,就像大雷雨前躲避在树洞里的麻雀,骨碌着滴溜溜的小眼睛。 他穿街过巷,来到段公馆的后花园外,只听从高墙里飘出一阵笙、管、笛、萧的乐声和缠绵柔婉的《长生殿》歌声:…… 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得影和形。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 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 惟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里。 问今夜有谁折证? 有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菖蒲皱了皱眉头,只觉得乐声和歌声都非常刺耳。他想起了唐朝杜牧的两句诗: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殷公馆本是前清县太爷的官邸,虽不是侯门深似海,却也是高墙大院。正门四棵龙爪槐,两头石狮子,汉白玉高台阶,金碧彩绘门楼,两扇朱红大门。 菖蒲走到大门下,扣动黄铜兽环,门上小窗露出两只恶眼,刚要开口问:“找谁?”忽然眼光一变,叫了声:“原来是姑老爷!”忙将朱门大开,打千问好。 “殷年伯起床了吗?”菖蒲问这位恶眼门子。 “老爷一夜未归。”门子答道,“老爷昨晚就住在了电报局,随时恭候上峰的电报。” “太太呢?” “太太打了一夜麻将,刚刚睡下。” 殷崇桂的太太外号二皇娘,是萍水县垂帘听政的太上皇。 殷崇桂家里原有妻子,后来官当大了点儿,就看不上原配的黄脸婆了。这时候,他正给省政府警察总监当秘书;总监的女儿淫乱成性,怀了身孕,男方是个唱昆曲的小生。总监当然不能把女儿嫁给身价低下的戏子,正愁得像磨扇压手,急得像热锅蚂蚁,殷崇桂挺身而出,甘愿休了原配,娶这位残花败柳的小姐,扯一床锦被给总监遮羞。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是殷凤钗。殷崇桂保住总监的脸面,总监也就保这位快婿步步高升。殷崇桂扯着裙带向上爬,对于这位太太也就不敢不俯首贴耳。于是这位太太得了个二皇娘的浑名。 来到萍水县,殷崇桂公开标榜清如水,明如镜,沽名钓誉。可是二皇娘在殷公馆,却是前门招财,后门进宝,唯利是图。夫妻阴阳两面,名利双收。 菖蒲讨厌殷崇桂,更憎恶二皇娘,要不是跟殷凤钗的恋情千丝万缕,他才不登殷公馆的门。 “小姐呢?”菖蒲又问门子。 “在后花园。”门子问道:“用我通禀吗?” “不必了。” 说罢,菖蒲穿游廊,过角门,到后花园去。 小小花园,不但有花有树,也算有山有水。园中一座四角重檐的花亭,花亭左边点缀着山石,四外有玫瑰、海棠、石榴、夹竹桃,花亭右边是一片水池,池边丛生着野草闲花,水中有几根芦苇,几片浮萍,几缕绿藻。亭上可以乘凉、赏月、饮酒、听曲,亭畔可以观鱼垂钓。 菖蒲走进花园,只见花亭上有六个戏班里的小女孩子,四个人吹奏笙、管、笛、萧,两个人一对一答地唱《西厢记》,殷凤钗倚坐在铺了一张彩席的山石上,凝神沉思地谛听着这感人动听的歌唱。她没有发现菖蒲,菖蒲却一进花园就看见了她。殷凤钗是一个丰腴丽艳丽的姑娘,鸭蛋脸儿,一头青丝梳成个仕女的发誓,两道弯弯的峨眉,双眼皮,长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鼻洼上有几点细碎的雀斑,红红的嘴唇像刚刚咬破了樱桃,脸颊上不施脂粉,天生的桃花颜色。菖蒲凝望着殷凤钗那娇媚的神态,感情一阵冲动,心怦怦地跳起来。 五年前,菖蒲还在日知小学教书,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来萍水上任。当天,殷崇桂执弟子礼,来到获庐拜望齐柏年。齐柏年留下殷崇桂吃饭,菖蒲陪座。酒席间,殷崇桂非常称赞菖蒲的人品和学问。礼尚往来,第二天,齐柏年派遣菖蒲代他回访了殷崇桂。殷崇桂留菖蒲在殷公馆吃饭,同席的不但有二皇娘,而且有凤钗。那年月,只有开通人家,男女才能同席,因而被旧礼教常年束缚的青年男女,很容易一见倾心。菖蒲在舅舅的管教下,从来没有跟年轻的异性有过直接的接触。因此,跟风钗同桌吃了一顿饭,饭后殷崇桂和二皇娘有一桩名利之事要办,凤钗又陪他到后花园散了一会儿步,说了一会儿话,于是凤钗那丰腴丽艳丽的面影和身姿,就保留在了他的心上。 殷凤钗只念过小学。殷崇桂本想不惜高昂的代价,送她上中学、大学,甚至出国留学。但是凤钗对于上学极感乏味,因此念完小学之后,就像囚犯逃出了监牢,再也不想进学校受罪了。于是,就在殷公馆里,过起千金小姐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她到底识字,无聊时就看看小说解闷儿。然而,她的艺术欣赏能力有限,大作家的名著,她看不懂,引不起她的兴趣。正像她看才子佳人戏一样,她也最爱看劣等文人炮制的才子佳人言情小说,而且入了迷。她正是豆寇年华,情窦初开,所以非常渴望自己也像戏中和书中的佳人,巧遇落难公子或欣逢风流才子,后花园私订终身,凤求凰双飞双宿。所以,她一见文雅清秀的菖蒲,就一下子掉在了自己早已织就的情网里。 殷崇桂很高兴,他觉得跟菖蒲家结亲,不但门当户对,甚至还有点高攀。这是因为菖蒲的舅舅齐柏年乃是京东屈指可数的知名人士,而菖蒲的人品学问,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二皇娘不乐意。二皇娘一心想把她这颗掌上明珠嫁给省长的少爷,司令的儿子,至少也得嫁个大银行的小老板。可惜,她只知前思,不知后想,她所渴望巴结的那些大富大贵人家,却又看不起她二皇娘的女儿了。 二皇娘不乐意,菖蒲也就冷却了对于凤钗的热情。但是,凤钗满头满脑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不亲自扮演一下,尝一尝此中甜蜜,是不甘心的。于是,她就模仿那些多情的佳人,接二连三地给菖蒲写信,打发她家的老妈子传书递简。菖蒲盛情难却,也就不能不投桃报李。故事的结局,也是凤钗照搬才子佳人戏和才子佳人言情小说那一套,菖蒲应邀潜人殷公馆,到凤钗的闺房相会,二皇娘破门而人,但是并没有发生惊人之举。因为二皇娘虽是一只母老虎,在独生的宝贝女儿面前,却是一只温柔的猫儿。无巧不成书,菖蒲又考取了全国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这在只有两三万人口的萍水县城,就好比中了进土,点了翰林,二皇娘也就破涕为笑,皆大欢喜了。 菖蒲进入北京大学,每月跟凤钗通一次信。凤钗文理不通,只能仿照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情书,补缀成篇,并不能表达真情;但是,她每月都从二皇娘的腰包里勒索一笔钱,准时寄给菖蒲,却是出自实意。菖蒲考取的是公费生,母亲每月都寄给他一些零用钱,而且他一向生活简朴,并不需要凤钗的资助。于是,他就用凤钗的这笔钱支援了好几个穷朋友,办了个小小的文学杂志《拂晓》,在青年学生中产生过一定的进步影响。 上了大学,菖蒲增长了学问,开阔了视野,又得到进步师友的引导,也接触了不少新女性,越来越感觉在思想和情趣上,跟凤钗都很不一致,风钗并不是他理想的伴侣。但是,他自幼深受舅舅的薰陶,旧道德观念很强,所以虽然很有几位新女性向他表示好感,他却从没有对凤钗产生三心二意。 第八章 现在,他站在后花园门口,在阔别几月之后,又看见了凤钗那娇艳而慵懒的神情体态,便禁不住一阵强烈的冲动和心跳。 等歌唱声停住,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叫了声:“凤钗!”含笑向她走去。 “菖蒲!”凤钗从山石上跳下来,差一点儿被一长藤萝绊倒。她挥手驱赶那六个戏班里的小女孩子,“去吧!回班上还要排练;到那一天要是走了板眼,不光没有赏钱,连包银也不给。” 六个小女孩子答应一声:“是!”一边鞠躬一边退出去。 凤钗又跑过去把园门关上。还找了根杠子,顶住了门。然后,带着一股浓郁的芳香,扑到菖蒲怀里。 “想死我了!”她像一长藤萝缠绕在菖蒲的身上,水灵灵的大眼睛泛起了柔媚的春光,桃花色的双颊更显得红晕,藕荷色的旗袍下那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听说北平打了仗,又不见你回来,昨天黑夜我做了一连串的恶梦,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菖蒲一想起北平的局势,火热的感情冲动也就降了温,低沉地说:“如果在我上车之前,卢沟桥响起了炮声,我就不肯离开北乎了。” “那得把我急死,愁死,你这个狠心的!”凤钗用她那白嫩的手指,戳了一下菖蒲的额角,“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昨天傍晚。” “为什么不赶快来看我?” “我要跟母亲和舅舅说话。” “说些什么呢?” “国事,家事。” “家事说了些什么呢?” “咱们的婚礼,是大办还是小办。” “终身大事,当然大办!”凤钗那樱红的小口喷着芬芳在菖蒲耳边叽叽喳喳。“你那皇娘岳母的腰包里,又有银行存款,又有金银珠宝,又有房契股票,我逼得老太婆一片一片地割肉,榨出来好大一笔陪嫁,够咱们富贵一辈子的。” “你打算怎么大办呢?”菖蒲的眉头皱了皱。 “搭高台彩棚,演三天堂会,摆三天喜筵。”凤钗沉浸在幸福的陶醉中,“三班鼓乐,八对红罗伞,十六人抬大花轿周游全城……” “办得太大了!”菖蒲摇着头。 “你想小办?”凤钗睁开了沉醉的眼睛。 “我想不办。” “啊!”凤钗松开了箍在菖蒲身上的双臂,“你想推迟婚期?” 菖蒲牵着她的手,走上花亭,一只胳膊拢住凤钗的身子,低声柔气地说:“日寇已经发动了灭亡中国的侵略战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热血青年,怎么能忍受在国难当头时刻灯红酒绿地大办喜事呢?” 凤钗扭摆着腰肢,挣脱菖蒲的拥抱,哽咽地说了一句:“你变心了!”就双手蒙住脸,一抽一噎地啜泣起来。 菖蒲正要安慰她,花园门被拍得山响一个水鸭子叫似的女人声音:“开门,开门!菖蒲.让我看看你!”那是二皇娘。菖蒲只得丢下啼哭的凤钗,走出花亭去开门。 门一开,二皇娘花枝招展地出现了。 原来,二皇娘打了一夜麻将,天亮前才睡下。睡了一个觉,口渴醒了,喊丫头送茶水。喝了一小壶香茶,还想接着睡下去,可是一听说菖蒲来了,连忙起了床。贴身老妈子侍候着梳头洗脸,浓妆艳抹,便急急忙忙到后花园来了。 二皇娘虽已徐娘半老,却真正是风韵犹存,而且一心要跟正值妙龄的女儿争妍斗艳,所以十分讲究穿着的摩登,打扮的人时。但是,脂粉的红颜,到底比不了青春的秀色;更何况她淫荡贪婪、暴戾成性,绫罗绸缎和上等宫粉包裹不住也掩饰不了明显的色衰。然而拍马屁的人异口同声夸她跟女儿就像一对双生姊妹花,更助长她搔首弄姿作小女儿态,把肉麻当有趣儿,越发令人作呕。 对于这位面目可憎的丈母娘,菖蒲克制住心理和生理上的厌恶,努力装出恭敬的样子,强笑着问了一声:“伯母好。” “好嘴硬!”二皇娘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到了今儿晚,还不该改一改称呼,叫我一声娘吗?” 花亭上,凤钗听母亲来了,哭声更高。 “唉哟,我的儿!”二皇娘大吃一惊,一阵风上了花亭,“大喜兴的日子,为什么哭天抹泪?” “他……他变了心!”凤仅偎在二皇娘怀抱里,哭成泪人儿。“终身大事,他不许红红火火地办一办,叫我一辈子窝心,脸上无光抬不起头。” “一定是老举人舍不得花钱,梅姑奶奶又做不了老举人的主。”二皇娘不成不淡地说,“菖蒲,你也不要为难,娘抽骨头拔筋,给你们办。” “不!”菖蒲恼怒地说:“国难当头,我们不能无所顾忌,惹萍水县老百姓唾骂。” “老百姓管得着吗?”二皇娘那被烟薰得沙哑的嗓子,又水鸭子叫一般地嚷起来。“我有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爱怎么排场就怎么排场,谁敢背后嚼舌头根子,叫警察局把他抓起来!” “这是胡作非为!”菖蒲也火了起来,“我可不想在家乡留下骂名。” “由不得你!”二皇娘两手叉着腰,露出了泼妇本相。“女儿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钱是我荷包里掏出来的,你管不着,拦不了。” 菖蒲冷冷一笑,说:“那就从长计议吧!”说罢,转身就走。 “狠心的,你不能撇下我!”凤钗哭喊着追上去,扯住菖蒲的胳膊不放。 花园门口,殷崇桂正面如死灰,仓仓而来,一见这个光景,又打手又跺脚,带着哭腔儿说:“吵什么,吵什么呀?日本兵就要打到萍水了。” “啊!”二皇娘、凤钗和菖蒲都失声叫起来。 殷崇桂掏出两大把揉皱的电报,说:“北平西郊的蒋家村、青塔寺、古庙等处,正在激战;日军坦克从京东的通州开到北平朝阳门外大桥,企图冲人城内;南郊,日军向永定门外的大红门发起进攻,又从丰台经南苑的团河,进攻二十九军军部……” “不办了,不办了!”二皇娘吓得面无人色,“你快送我跟风钗到天津租界躲一躲。” “我身为一县之长,不能擅离职守。”殷崇桂急得团团转,“菖蒲,你陪她们娘儿俩到天津去,就在我那所小洋楼里举行婚礼。” “我要与萍水民众共患难!”菖蒲庄严地说。“凤钗是我的妻子,我要把她接回家去,一切由我负责。” “我的女儿,不能交给你!”二皇娘急赤白脸地说。 菖蒲不动声色,说:“凤钗有她的人身自由,由她自主。” 风钗看看她娘,看看她爹,又看看菖蒲,眼泪汪汪,左右为难。她感到一阵气虚,扑到她娘身上。 “我的儿!”二皇娘笑了。“跟娘一条心。” 凤钗打了个寒噤似地摇了摇头,说:“我先到他家去吧!” 第九章 这是一个冷清清的花烛之夜。 洞房里早已经熄了红烛,但是小小的后院里,梅枝和竹梢上,还挂着八盏灯笼。阵阵风来,将梅影竹斑和摇曳的灯光,送进绿纱窗内,投映到新人的喜床上。 床上,菖蒲并没有睡去,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室内一片朦胧。在他身边,凤钗像一株春雨海棠,身上掩住一条大红湘绣的合欢夹被,半边脸儿埋在鸳鸯戏牡丹的绣枕上,口角噙香,发出轻细的鼾声。 他没有感到欢乐,只有烦恼。今晚,宵禁之后,街上路断行人,一顶小小的花轿将凤钗悄悄抬进门来,一直送到后院。草草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相拜,柳黄鹂儿搀扶着新娘子进入洞房。他揭下了凤钗头上的红巾,凤钗满头金驯、玉簪富贵绒花,但是脸上带着泪痕,没有一点喜色。而且,她一眼看见端进长生面的柳黄鹂儿,目光忽然一惊一疑,眉梢挂上了怒气,只吃了一着,就把筷子摔在了桌上。 夜深人静,菖蒲听母亲房里已经安歇,便吹熄了梳妆台上的一对红烛。回到床边,他想拥抱着凤钗谈一谈心,却发现凤钗趴在床上啼哭。 “你……你这是做什么呀?”菖蒲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搬了几搬也搬不动凤钗那丰腴的身体,只得换在她身边躺下,“今天总算吉日良辰,你哭什么?” “我的命比黄连还苦!”凤钗抽泣着说:“一顶四人抬的小花轿,就像从人市上买来一个收房的丫头,把我抬进了你们家,往后谁看得起我。” “你要明大理,识大体,想一想眼前的时局多么险恶。”菖蒲婉言功道,“咱们是患难夫妻,更为情深义重。” 毕竟是花烛之夜,新娘子的怨气很快就消散了。但是,当菖蒲给凤钗的香罗衫解到最后一个丁香扣绊的时候,凤钗又拨开菖蒲的手,突然低低地、严厉地问道:“那个俊俏的丫头是个什么人?” “我家哪儿来的丫头?” “就是那个搀我进房的小狐媚子。” “那是我家的客人,是母亲收留她住下的。” “把她赶走!” “母亲喜欢她,做儿女的怎么能赶走母亲喜欢的人呢?” “不是你母亲喜欢,是你爱着她!”凤钗又哭了。“我早猜到你背着我拈花惹草,果然不错。” “胡说八道!”菖蒲发了怒,“不要学你娘,要做一个贤慧的妻子。” “好!”凤钗从鼻孔里笑道,“明天我求母亲把她给你收房,家花没有野草香呀。” “你竟敢污辱一个清白的少女!”菖蒲气得浑身冒火,“过几天黄鹤儿就要进日知中学,你要讲点道德。” 凤钗一听柳黄鹂儿过几天就要进日知中学去,又转怒为喜,千娇百媚地揉搓着菖蒲,软言柔语,低声下气,把菖蒲哄笑了。 现在,凤钗甜蜜地睡去,却不知道她在丈夫的心上,留下浓重的阴影。菖蒲睡不着,他已经看得很分明,他跟凤钗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一点也不知心。他轻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点起了一支烟,陷入了苦恼的沉思。忽然,他听见窗外一声轻柔的叹息,掀开窗帘一角望去,只见荷花缸旁,梅影竹斑和摇曳的灯光中,柳黄鹂儿披着母亲的一件斗篷,坐在藤椅上,手托着腮,正在守夜,怕灯笼失火。她是那么恬静,那么孤单。菖蒲想起凤钗刚才对于这位清白少女的污辱,深深感到一阵内疚,想走出去,劝她回房去睡。 他刚要开门,凤钗又醒了,并没有睁开睡眼,只是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在床上找他,他只得又退回去。 后来,他刚刚朦胧欲睡,却又被一阵紧急的敲窗声惊醒。 “俞公子,老举人请你马上到书房去。”是柳黄鹂儿在窗外呼唤他。 凤钗在梦中吓得尖叫:“日本兵打来啦!” 菖蒲匆匆穿上衣裳,说:‘’我去看看。” “你别走,我怕!”凤钗死死抱住他。 “让黄鹏儿陪你。” “不许她进来!”凤钗慌忙倒在床上。 趁这工夫,菖蒲快步走出去。一出后院小门,只见正院树下站立着好几个大兵,不禁一阵心惊。书房里灯火通明,他推门进去,只见舅舅披着一件长袍,正跟金雄飞和殷崇桂谈话。殷崇桂那沮丧的神气,就像被寒霜打蔫了的枯藤。 “菖蒲兄,打扰了你的美梦!”金雄飞嘻皮笑脸,“兄弟奉命撤离萍水,特地前来辞行。” 菖蒲血涌上脸,悲忿地问道:“还没见日本兵的影子,你们就望风而逃么!” “军机不可泄露。”金雄飞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拔。齐老先生和菖蒲兄,我劝你们速离此地,如果愿意跟我们同行,我可以推迟一个小时行动。” “萍水是我生身之处,葬身之所,我要与萍水共存亡。”齐柏年拱了拱手,声音悲怆。“金营长,我看你还是个热血未冷的青年,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愿你不负军人应尽之天职。” “金营长,你这一走,我的日子可怎么过?”殷崇桂可怜巴巴地说,“我要电请上峰收回成命,你暂且不要开拔。” “军令如山,令出必行。”金雄飞拍了拍殷崇桂的肩膀,“殷县长,你手下还有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我再拨给你三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扩充队伍,维持治安,如何?” “我要这些劳什子有屁用呀?”殷崇桂拉着哭声说,“如今要跟日本兵打仗,谁肯吃这份送死的钱粮?” “金营长,送给我吧?”菖蒲说,“我们正要把日知中学办成抗日学校,这些枪支子弹正可以武装学生们。” “给谁都一样。’金雄飞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们要轻装,不想带走,没人要就得毁掉。” “那就毁掉,毁掉!”殷崇桂连连说,“兵刃乃是凶器,不能流散民间,以免滋生事端。” “殷县长,这叫什么话!’济柏年大怒“日寇人侵,民众正该揭竿而起,你反而要销毁抗敌的武器,这岂不是汉奸行为?”他向金雄飞深深作了一揖,“金营长,请以国家民族为重,把这三十条枪和一万发子弹,借给我的学校。” 金雄飞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能够激起五分钟的热情。他一挥手,说:“菖蒲兄,你带人去跟我取枪。” 于是,菖蒲到外院喊醒熊大力、柳摇金和柳长春,牵着四匹马,跟着金雄飞走了。 从这一天起,菖蒲就东奔西跑地忙起来。座落在郊外古庙里的日知小学门口,挂起了中学的牌匾,十字街头,三岔路口,草亭茅店,渡口车站,张贴了招生简章。熊大力、柳摇金、柳黄鹂儿、柳长春带着他们的四匹马,搬到学校去住,不几天就有几十名青年报名。 柳黄鹂儿离开齐宅,凤钗非常高兴,但是菖蒲一天到晚在外边跑,而且竟有两夜不回家,抛下她伴孤灯守空房,又气得她连哭了十二个时辰。 这一天晚上,菖蒲从学校回来,身上挎着一支驳壳枪,兴冲冲走进新房。凤钗正坐在银烛台下,两眼痴呆呆失神,一对儿一对儿掉眼泪。菖蒲站在屋门口,她也没有发觉,菖蒲也不惊动她,只是微笑着欣赏她那娇媚的神态。新婚燕尔,凤钗显得有些‘憔悴,但是也并没有褪尽海棠春色;那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就像清晨的露珠,从花瓣儿上滴落下来。 菖蒲见她哭得伤感,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凤钗转过脸儿,泪眼中只见闯进一个带枪的人,毛骨惊然地尖叫了一声:“强盗!”扯过合欢被,蒙住了头。 “凤钗,是我!”菖蒲走到床前,想拦腰抱起她来。 “别碰我!”凤钗躲闪着。 “你不愿理睬我吗?”菖蒲问道。 “枪!”凤钗在合欢被里叫着,“扔出去。” 菖蒲摘下枪,放在梳妆台上,笑道:“我没有轧子弹。” “扔出去,我怕!”凤钗在床上乱踢着。 菖蒲并没有把枪扔出去,坐在椅子上,沉默着。后来,他一跺脚,站起身,说:“你睡吧,我还要出去走一趟。” “不许走!”凤钗掀开合欢被,拦住了菖蒲。 菖蒲在床边坐下来,脸色非常忧郁。凤钗胆怯了,靠在丈夫的身边,拿起他的一只手,偷眼觑着丈夫的脸色。 “明天是回门的日子吧?”菖蒲低低问道。 凤钗点头一笑,说:“多谢你还记得,你得陪我回娘家住两天。” 菖蒲沉重地摇摇头,说:“明天我得四出募捐。” “募捐做什么?” “好几十口人,都要吃饭。”菖蒲心情沉闷地说,“本来,日知中学的校董们都答应出钱,可是金雄飞撤离萍水,他们也都纷纷出走,到哪里去找他们要钱?这些天,吃的都是舅舅过去的那一点积蓄,至多也只能支持三五天了。咱家一无土地,二不经商,眼看自家也要吃不上饭,所以不得不到社会上募捐。” “咱家吃饭,你不必发愁。”凤钗在他的手上捏了捏,“带来的压箱子钱,还够咱家开销一些日子的。” 菖蒲突然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问道:“凤钗,你……你有多少陪嫁?” “不是早就跟你说吗?”凤钗笑眯着眼,“我一片一片割你那皇娘岳母的肉,足够咱俩富贵一辈子。” “为了抗日,你能不能捐献出来?” 凤钗像被捅了一刀似地叫起来:“你绕来绕去,你是要割我的肉喂鹰呀!” “想一想,亡了国,钱有什么用?” “难道榨干了我的陪嫁,就亡不了国吗?” “拿出一部份,行不行?” “一文也不给!” 这一夜,新婚夫妻同床异梦了。 第十章 第二天早起,凤钗还没有睡醒,菖蒲就起床走了。等凤钗梳洗完毕,她家那翠盖红窗金漆彩画的高篷马车,早已经恭候在齐宅门口,来接她回门了。 凤钗拜别了婆母和舅婆夫人,就像鸟儿飞出了笼,登上车,跺着脚催把式赶路。 但是,高篷马车刚刚拐上南关大街,就被一条绳索拦了路。 “谁敢拦我的道?”凤铁掀开窗帘,问道。 “我们是日知中学募捐队,为了抗日救国,请捐一点款吧!” 拦路的是柳黄鹂儿。她身穿梅姑奶奶送给她的素雅的衣裙,一手拿着一面小旗,一手抱着一只扑满,是那么庄严,那么优美。 柳黄鹂儿的目光,和凤钗那充满妒火的目光碰在一起,柳黄鹂儿的脸一红,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少奶奶!” “啊!原来是柳姑娘!”凤钗酸溜溜地说,“真像个中学生了,不卖艺了吗?” 柳黄鹂儿并不畏怯,眼睛眨也不眨,说:“下午,我们要在十字街头的大空场上跑马戏,俞公子还要讲演,少奶奶来听吗?” “俞公子的讲演我比柳姑娘听得多,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凤钗尖声地嘲笑,“要是柳姑娘教会他耍几套马戏,我倒想看看。” 柳黄鹂儿脸一阵白,忍了忍才说:“为抗日救国,上阵打仗,俞公子这些日子一直练马。” “拜柳姑娘为师吗?” “不敢当!俞公子初学乍练,是我侍候他。” “骑的也是柳姑娘的马吗?” “正是。” “我替我的男人交学费!”风钗掏出钱包,从窗口抛了出去,“也买下你的马,供他骑。” 拦路的绳索解除了,高篷马车又向前驶去。到十字街头,刚要拐上东西大街,又被一条绳索拦住。 “我们是日知中学募捐队,为抗日救国,请捐一点款吧!”是一阵唱歌似的声音。 凤钗隔窗一看,原来是戏班里的六个女孩子,她暴怒起来,厉声说:“把式,拿鞭子把她们赶开。” 老把式只得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响脆的鞭花。 但是六个女孩子并不散开,也不后退,仍然像唱歌似地异口同声:“为抗日救国,捐一点款吧!” “抽她们!” 老把式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含泪递给了那几个女孩子。 高篷马车将风钗送到殷公馆门前,凤钗下了车,老把式又赶车到县衙门去侍候殷崇桂。 离开娘家几天,凤钗感到十分陌生,也觉得门前非常冷落,龙爪槐七折八断,石头狮子低了头,大红门伤痕斑驳,满街的砖头瓦砾。她踮着脚尖走上台阶,门开一缝,门子鬼头鬼脑,连连招手:“小姐,快进来!” 凤钗侧着身子挤进去,问道:“怎么回事儿?” 门子急忙关上大门,连上了三道铁闩,心有余悸地颤声说:“昨天下午来了一帮学生到门前请愿,老爷不见,他们就堵住门口,提着老爷的名儿骂,到了晚儿还是保安队把他们赶走了。” 凤钗打了个寒噤,慌忙走进院里。大院一片死寂,阴阴森森,凄凄惨惨,她一阵心惊肉跳,恐怖地叫起来:“娘,娘!” 沉了一会儿,披头散发的二皇娘才从正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鬼鬼祟祟地跟她打手势。 凤钗走进她娘的卧室,只见关死了窗户,拉严了窗帘,撬开了地面上的方砖,扒出了两堆泥土,露出了几个陶瓷罐子,满装的是金银珠宝,银行存折和股票房契。 “这是干什么呀?”凤钗浑身发冷,打着哆嗦。 “轻声!”二皇娘那水鸭子叫的嗓子,压低得像蚊子哼哼,“今夜晚逃到天津租界里去。” “也带着我吧!”凤钗趴到二皇娘的肩上,抽泣起来。 “菖蒲那小畜牲虐待你了吧?” “他的心……挂在了马戏班的女戏子身上。”凤钗伤心地说,“还存心不良,想骗我把陪嫁捐献出来……” “你这个养汉精,就乖乖地倒贴给了他?”二皇娘心疼得要昏死过去。 凤钗忙从汗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在二皇娘眼前晃了晃,说:“您看,贵重东西我都带回来了。” “娘的儿!”二皇娘又死而复生了。 凤钗问道:“我爹走不走?” “宋哲元都扔下北平跑了,他又何苦在萍水这棵树上吊死。” “爹在哪儿?” “他在巡视四城,临走使个稳军计。” 凤钗吃地一笑,忽然又一阵悲戚袭上心头,说:“我总得跟那个冤家说一声,到底还是做了几日夫妻,不能不明不白地问了他。” “什么夫妻!”二皇娘恶狠狠地哼道,“又没有办喜事,宴宾朋,野合私奔一般过了门,有谁为证?到了天津租界,我跟你爹再给你找一个富贵儿郎,俊品人物,还把你当做红籽红瓤儿的黄花闺女嫁出去。” 凤钗哀怨地一声长叹,说了句:“嫁不嫁的,再说吧!”便垂下头,眼泪像房檐雨水似地淌下来。 就在这天的月黑夜,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护驾,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 黎明,在日知中学校外的旷野上,菖蒲骑着柳黄鹂儿的枣骝驹,柳黄鹂儿骑着柳长春的雪白马,柳长春骑着柳摇金的灰兔儿马,正在彩霞中驰骋飞奔,忽见老仆人门古气喘嘘嘘跑来:“菖蒲,老先生请你赶快回去!” 菖蒲在马上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儿?” “殷崇桂带……带着全家跑了。” “这个狗官!”菖蒲咬牙切齿地说,“凤钗呢?” “也……也……也走了。” 一这个……可憎的女人!”菖蒲气得脸白如纸。 “咱们把少奶奶追回来!”柳黄鹂儿一扯缰绳,雪白马一声长嘶。 菖蒲摆了摆手,说:“落花流水,随她去吧!” 门吉走到马前,说:“老先生一听殷崇桂跑了,马上写了几张安民告示贴出去;早饭也没吃,就到县衙门召集各界有头有脸儿的人,会商守城大事。” “长春,你立即回校吹紧急集合号,全体学生武装进城!”菖蒲下令。 “是!”柳长春打马而去。 但是,菖蒲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目光沉暗,心情优郁。 “俞公子,你别难过吧!”柳黄鹂儿呜咽着说,“萍水县的黎民百姓没人管了,就靠你跟老举人了。” “我跟舅舅都担当不起如此重任。”菖蒲的眼睛放出光明,他在凝望着呈现在东山峰峦之间的一抹红光,“救国于危亡,拯民于水火,只有靠中国共产党!” 古庙里,响起嘹亮的军号声。 第十一章 萍水县的国民党军仓皇败退,有个机枪连连副叫郑三发,伙同他的盟弟、骑兵连二排长阎铁山,挟枪携款,骑马开了小差。 两个家伙逃到萍水湖畔,筋疲力竭,人困马乏,就躲进一块黑松林坟圈子里,放马吃草,他们仰躺在石供桌上,大吃烧鸡。 坟圈子里,黝黑黝黑,松风阵阵,阴阴森森。 突然,从一片野蒿丛里,有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吸溜鼻子,吧卿着嘴,喃喃地说:“好香!” 郑三发吓得从石供桌上滚下了地,骨碌爬起,尖叫道:“什么人?” 野蒿丛里蟋蟋卒卒。爬出一个花白胡须、灰头扯脸的老道,摇头摆脑地说:“贫道万年知,云游天下,寻觅真主。昨夜仰观天象,得知青龙、黑虎两座星宿,今日下降此地黑松林中,是以早日前来恭候。” 郑三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吁出了一口凉气,笑骂道:“原来是个走江湖的杂毛老道!你既然自称万年知,想必一定会相面算卦啦?” 万年知哈哈一笑,回答道;“贫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相面算卦何足挂齿。” 郑三发撕下一条鸡大腿,扬手扔了过去,说:‘哪你就给咱家算个卦,少不了你的卦礼。” 万年知虽已年过花甲,手脚却十分利落,一个饿狗扑食,把鸡腿接在手里,狠狠啃了一口,便盘膝大坐在松树下,问道:“主公,您是垂询吉凶祸福,还是想问功业前程?” 这一声主公,叫得郑三发骨酥肉麻,羞羞答答地说:“道爷,我想问功业前程。” 万年知把鸡腿连骨头也吞下肚去,伸了伸脖子,说:“主公请上坐,且听贫道‘林中对’。” “道爷,什么叫‘林中对’呢?”郑三发一窍不通。 万年知用长长的黑指甲剔着牙齿,然后响脆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粘痰,装腔作势地说:“想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诸葛武侯纵论天下大事,名曰‘隆中对’;贫道乃当世之孔明,在此黑松林内,与主公畅谈当今天下大事,故名‘林中对’。” “道爷高才!”郑三发双挑大拇指,“请道爷详细批讲,我郑某人支棱着耳朵恭听。” 万年知眯起眼睛,捻着乱如蓬麻的胡须,咬文嚼字说起来:“主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员,辰宿列张;这人主之份,自有天数。前朝旧代不必讲,只论当今胜败兴亡事,民国以来,四方割据,干戈不已,国无定主;那蒋介石也不过草头蛇混充真龙天子,命小福薄,并非九五之尊,所以一统天下不几年,东洋鬼子兴兵进犯,就丢了东四省。方今天下,正是风云万变,江山易主之际,主公命贵青龙之相,顺天应时,乘机起兵,必能成就大业。” 郑三发听得手脚飘飘然,抓耳挠腮,嘿嘿笑道:“道爷,我有这么大的造化吗?” “主公不可妄自菲薄片万年知连忙给他打气。“明太祖朱元璋,原不过是个捅牛屁股的小牧童,到头来还不是削平群雄,独得天下,金銮宝殿上一坐,称孤道寡。” 郑三发乐得印堂发亮,急煎煎地说:“道爷,干脆你就给我当军师吧!” “嘻!”万年知端起架子,两眼望天。“周文王渭水访贤,刘皇叔三请诸葛,可不是这么一条鸡腿就能雇来的。” 那个麻脸暴眼的阎铁山,是个野驴脾性,扑了过来,叉开五指,揪住万年知的胡须茎子,吼叫道:“老条毛!坐轿子嚎丧,不识抬举,我把你扔下湖里喂老富!” “混蛋,撒手!”郑三发慌忙撕扯阎铁山。“道爷,别跟这畜牲一般见识,我郑三发要学那周文王、刘皇叔。” 万年知揉着血糊糊的胡子,呻吟道:“贫道愿效驾钝之劳,辅佐主公定国安邦。” 郑三发毕恭毕敬地问道:“军师,寡人该从哪一方起兵呢?” 万年知手指萍水湖,说:“此湖潜伏龙脉,最有风水,正是起兵吉地。不过,闯大业,成大事,必须立旗号,招兵马,设官爵,定尊卑,才显得奉天承运。” 郑三发鸡啄米似地点头,问道:“军师,立什么旗号,设什么官爵呢?” 万年知早已胸有成竹,答道:“吴佩孚号称直军,张作霖号称奉军,孙传芳、张宗昌号称什么三省五省联军,一个个却都好景不长,兵败山倒,可见旗号不祥。依贫道之见,主公起兵,号称四面八方得胜军,最为吉利。主公暂且屈称司令,下设旅、团、营、连、排、班长,论功封官赐爵。” 郑三发高兴得好似爬杆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叫道:“着,着,着!军师,事不宜迟,兵贵神速,赶快抢占萍水湖!”说罢,抱起万年知,扔在他的马背上,率领阎铁山劫了一只渔船,进入萍水湖的芦苇深处。 半月时光,郑三发凭仗一挺机关枪,霸占了萍水胡,散兵、游勇、逃犯、亡命徒,以及走投无路的东北难民,纷纷人伙,竟然拉起了二三百人马,一百多条枪支,他们的眼线一直放到通州,不但月黑风高打家劫舍,而且光天白日抢掠行人。 第十二章 中午,俞菖蒲在熊大力和柳长春左右保驾下,进入萍水胡西岸的青纱帐中。 青纱帐里像蒸笼似的闷热,菖蒲渴得喉咙冒烟,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嗒咯嗒声,想必是有庄户人家,便寻声而去。 果然,一块牛腿高粱地里,有两间窝棚小屋,房山荫凉里坐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喂一窝卿卿啾啾的小鸡。菖蒲下马,满脸带笑地说:“大嫂,讨口水喝。”那位大嫂吃了一惊,愣愣怔怔地盯了菖蒲半晌,忽然慌慌乱乱地站起身,走进屋去,眶嘟关上了门,小鸡也吓得吱吱喳喳地乱钻。 屋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菖蒲从门框的裂隙里看见,那大嫂拿起一口菜刀,闪到门后。 菖蒲不便逗留,又骑上马去,面朝门里,平和地说:“大嫂,不要怕。我是城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前来萍水湖,联合得胜军,共同抗日,惊扰你了,对不起!” 他正要拨转马头,屋门吱扭一声响,那大嫂端着满满一大葫芦瓢凉水追出来。菖蒲又要下马,那大嫂却把水瓢高高托过头顶。 “刚才慢待了!”那大嫂羞愧地低下眼睛。 “谢谢,大嫂!”菖蒲胸膛里一阵激动,在马上深施一礼,俯下身去,咕咚咚一口气喝下半瓢。剩下的半瓢水,熊大力和柳长春分着喝了。 他们连连道谢,告别大嫂,沿着青纱帐蜿蜒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菖蒲知道,踏上得胜军的地面,内行的要报路,可免冷枪暗箭。半瓢凉水下肚,菖蒲浑身清爽,喉咙凉润,呼吸着田野上散发的醉人芳香,他兴致勃勃地说:“大力,长春,咱们唱个歌。” 于是,他们放声高唱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高粱叶子唰啦啦山响,十几个强汉跳了出来,黑洞洞枪口封住他们的前后左右,齐声断喝:“不许动!” 菖蒲端坐在胭脂红的枣骝驹上,笑道:“弟兄们,辛苦了!我是城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全权代表,前来会晤贵军郑司令,有劳回禀一声。” “贵姓高名?”一个干核桃脑瓜儿的小头目问道。 “在下俞菖蒲。”俞菖蒲彬彬有礼地答道,“请问当家的,你的官称大号?” “四面八方得胜军一旅一团一营营长贾三招儿!”贾三招儿挑起大拇指,点着鼻子尖,摇晃着干核桃脑瓜儿。 “幸会,幸会。” “交出枪来!”贾三招儿陡地脸色一变,失声刺耳。 菖蒲抖了抖身上的杭纺长衫,说:“手无寸铁。” “我要搜!” “请” 贾三招儿打了个手势,几个强汉扑上前来,将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上上下下搜查一遍,齐声报告说:“身上没有凶器。” “屈尊了!”贾三招儿抱了抱拳。“一连继续巡哨,二连原地埋伏,三连随我护送。” 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被蒙上眼睛,一个强汉牵马,一个强汉持枪跟在马后。拐弯抹角兜圈子,走了七八里,菖蒲一路上只听见水声喧哗,小鸟啼唱,昏天黑地,辨不出方向。 忽然,他们被喝令站住,贾三招儿跑向湖边的一个渡口。 湖边一片白沙滩上,柳棵于中掩映着一座酒馆和赌场,肉香扑鼻,酒气薰天,豁拳行令,吵蛤蟆坑。这座酒馆和赌场的后门外,一溜木桩,拴着几支小船。 贾三招儿冲院里喊叫一声:“尤副官,我给司令送一网鱼,使条船。” 土墙里,露出个兔子脸,探了探头儿,嘻笑道:“贾营长,得了赏钱,快来坐庄!”一缩脖子不见了。 贾三招儿将菖蒲等人赶上船去,三匹马拴在船后凫水,橹声咿哑,划进苇塘。高高的芦苇丛中,砍成一道道七纵八横的窄巷,只能容下一只船穿来钻去。 郑三发的司令部在湖中央的石瓮村,村庄内外坑道交错,土堡林立,遍布老虎眼枣树。船靠码头,岸上一座鹿砦寨门,迎面是鬼气森森的三太子庙,庙门口,左右两只石龟,竖立着两根响着青铜串铃的旗杆,飘舞着两面犬牙杏黄旗,一面上绣着四面八方得胜军,一面上只有个斗大的郑字。一个麻脸凶汉,面皮好似雨打沙滩,鼓凸着一双暴眼,脚蹬到石龟背上,手叉着腰,满脸杀气。 “报告间旅长!”贾三招儿跳下船,哈着虾米腰,一溜碎步跑上前去,“我打了一网鱼,请您过过目。” “押过来!”阎铁山吼了一声。 菖蒲被摘下黑布眼罩,只见阎铁山那一双暴眼,放射凶光,正恶狠狠地死盯着自己。 “你是阎铁山旅长吧?”菖蒲面无惧色,镇定地微笑着,“我奉齐柏年老举人的派遣,前来萍水湖,商讨联合抗日、守土安民大计,请间旅长引我面见郑司令。” “你是什么人?”阎铁山傲慢地从鼻孔里问道。 “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 “干什么的?” “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现在协助我舅父开展抗日救国活动。” “原来是个喝墨汁的书生哥儿!”阎铁山充满敌意地嘲笑道:“你开口抗日,闭口救国,会打枪吗?” “会一点。 “哪儿学的?” “学校。” “跟师娘学的还是跟师妹学的?” 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掩着嘴吃吃发笑。 “我受过军训!”菖蒲忍住怒气,但是提高了声音。 “会骑马吗?”阎铁山恶声恶气地问下去。 “会一点。 “哪儿学的?” “萍水县城里。” “跟谁学的?” “马戏班的一位女骑手。” “是被窝里学会的吧?”阎铁山色情地挤了挤眼,一副下流丑恶态。 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哈哈狂笑起来。 “阎旅长,请你放尊重一点儿!”菖蒲红涨了脸。 柳长春却咽不下这口肮脏气,怒叫道:“不许你污辱我姐姐!”就要扑上去跟阎铁山交手。 菖蒲忙拦住他,说:“长春,不可鲁莽。” 阎铁山的两只暴眼凸了出来,骂道:“小狗日的!你姐姐跟这位大学士睡觉,算是给你家光宗耀祖啦!” 菖蒲不愿跟这个混帐东西再多费话,催道:“阎旅长,我已经说明了身份,讲明了来意,请带我去见郑司令。 阎铁山那丑恶的目光,投向上岸来的三匹马,问道:“哪一匹是你的?” 菖蒲不得不一指胭脂红枣骝驹,说:‘哪一匹。”” “好一匹俊俏的马儿!”阎铁山乜斜着眼儿,“那小娘儿们必定花容月貌,我也骑一骑。 菖蒲连忙劝阻,说:“这匹马貌似娇弱,性子却很暴烈,生人难以接近。” “我就不信!”阎铁山暴跳嘶叫,“阎某人见过烈马无其数,降伏这匹娘儿们胯下的马思子,不费吹灰之力。” 菖蒲看透这个家伙野蛮而又愚蠢,不给他个钉子碰,不会放乖一点,便说:“那就请阎旅长试一试看。” 阎铁山气冲冲走上前去,扯住胭脂红枣骝驹的缰绳,狂暴地吆喝一声:“走!” 胭脂红枣骝驹高昂着头,正眼也不觑他,傲岸地挺立在地面上,纹丝不动。 阎铁山恼羞成怒,把缰绳挽得死紧,拼命揪扯马勒口,大骂道:“走,走,走!不走我就拆了你,卸了你,宰了你,碎了你!” 胭脂红枣骝驹一声呼啸,嘶鸣高昂激烈,令人不寒而栗,唿地一阵旋风,腾空而起。 阎铁山鬼叫一声:“我完啦!”在半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呱地摔昏在地上。 第十三章 这时,庙门大开,胖得像个油篓的万年知,身穿肥大的八卦道袍,头顶挽个冠髻,斜插两根烧蓝赤金簪子,手摇着鹅毛羽扇走出来;抬手投足,一举一动,惟妙惟肖地模仿戏台上的诸葛亮。 “何人在此喧哗?”开口也是戏文。 “回军师的话!”贾三招儿一溜小碎步,来到万年知面前,朝菖蒲努了努嘴儿,献媚地说:“他是县城里齐举人的外甥,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一条大鱼,开得个高价。” “原来是俞公子大驾光临,万年知这厢有礼!”万年知满脸惊喜神色,高高打了个稽首。“公子降生百日,曾在小道主持的凌霄观寄名,不知公子尚有记忆否?” 菖蒲怔住了。他出生在外省,五岁丧父之后,母亲带他千里迢迢投奔舅父,生长在通州。在他的记忆中,家乡并没有一座凌霄观,更不记得做过寄名小道士。 “公子专心在学问上,早把这芝麻粒大的陈年往事忘却了。”万年知亲亲热热地拉着菖蒲的手,甜腻腻地笑着。“当年,小道曾是举人府上的常客,举人老爷最喜欢跟小道谈古论今,讲究琴、棋。书、画;后来,小道云游峨眉、武当、四明、黄山,又到江西龙虎山修道,所以我们多年不见了。” 菖蒲听他漫天撒谎,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舅父洁身自好,平生不与僧道交往,何曾有过道士常客?他看得出,这个土匪军师不过想假借舅父的声望,给自己脸上贴金。此时此地,也不便拆穿他,倒不如投其所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说:“既然万军师与舍下是老相与了,就请引荐我去见你们的郑司令,学生有要事相告。”“公子请稍候。”万年知放开菖蒲的双手,整了整衣冠袍带,“我家司令思贤若渴,礼贤下士,小道先代公子通禀,司令必定隆重出迎。”说罢,急急忙忙走进庙门。 万年知回到庙里,郑三发还在大殿上跟那个军火贩子鬼吹灯夏三吵得像二犬相争,难解难分;一个针尖,一个麦芒,一个扯破了喉咙,一个喊哑了嗓子。 鬼吹灯夏三不但倒卖军火,而且贩卖人口。今天,他刚给郑三发运来两挺机关枪,三千发子弹,又要带走六个花票卖到妓院。这两笔生意、三言两语,谈笑之间就成了交。发生争吵,抓破面皮,是为了一身军装。 “这一身偷棺挖墓来的破殓衣,只配拆铺村,打格褙,给月子里的小孩儿撕尿布!”郑三发粗脖子红脸地挖苦说。 “井底之蛙,有眼不识金镶玉!”鬼吹灯夏三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大黄缎子包袱。“它是洪宪元年,袁大皇帝钦赐曹锟的陆军上将官服;袁大皇帝在太和殿登基,曹锟就穿的是这身官服见驾。” “怎见得货真价实?”郑三发瞪着眼珠子问道。 “我有官服执照!”鬼吹灯夏三一拍腰间,口沫飞溅。“曹锟死后,十几房姨太太,二三十位少爷小姐,请来了租界地的洋人律师给他们分家,这身官服分到了十二公子的手里。十二公子最好女色,姘了八个洋窑姐儿,瓢泼大雨一般花钱,只花得赤条净光,身无分文,十二少奶奶也进了勾栏院。穷途末路,十二公子才把这一身传家之宝的上将官服,连同有袁大皇帝御玺加印的官服执照,送进了当铺。亏得我夏三手眼通天,费尽心机,才从当铺掌柜的手里钓了出来,好心好意送到萍水湖,谁想你竟狗咬吕洞宾。” “你到底要多少钱?”郑三发斗不过鬼吹灯夏三的三寸不烂之舌,怒气冲冲地问道。 鬼吹灯夏三翻了三下巴掌,说:“一千五百块。” “给你家买坟地呀!”郑三发蹦起来叫骂,“还是到窑子里给你娘赎身?”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鬼吹灯夏三搭起二郎腿,两眼望天,“少一个崩子儿,我不卖。” “我不上钩,我不买!”郑三发赌气地说。 “牛不喝水,咱也不强接头。”鬼吹灯夏三站起身,把大黄缎子包袱甩在肩上,“不穿这身官服,你这个司令怎么抖得起来大将军八面威风?”说罢,抬腿要走。 “慢!”郑三发扯住他的胳膊。 郑三发自称司令以来,就高价收购佩戴高级官衔的军装,穿在身上,抬高身份。他已经搜罗了少校、中校、上校的军装穿过几回,都觉得派头儿不足,锁进柜子里。谁想,鬼吹灯夏三神通广大,竟从当铺里挖掘出一身陆军上将官服,而且是后来当上大总统的曹锟的遗物,不但难得,更属珍品,他怎能不馋涎欲滴呢?可是,鬼吹灯夏三索价高昂,明明是敲他的竹杠,抓他的大头,他又不甘心割肉。 他正拿不定主意,万年知走进了大殿,忙问道:“军师,一千五百块大洋买这一身虫吃鼠咬的陆军上将官服,值不值?” “值!”万年知在鬼炊灯夏三的每一笔生意中都吃回扣。“夏三爷要是能找到一身大总统官服,给我们司令送来,我保你开口不还价,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还是万军师见识高,懂得钱该怎么花!”鬼吹灯夏三吹捧说。 万军知打开大黄缎子包袱说:“司令,您赶快换这一身贵重官服,去接一位贵客。” “什么贵客?”郑三发问道。 “县城里齐举人老爷打发他的外甥,大学毕业生俞菖蒲公子,前来找我,请我带他面见司令,共商大计。” “举人老爷派人来跟我共商大计!”郑三发先是受宠若惊,后又产生妒意,“举人老爷为什么如此赏你的脸?” “我跟举人老爷是老交情。”万年知对于自己的谎言,也信以为真了。“在我云游江南之前,常到举人老爷家谈古论今,讲究琴。棋、书、画。这位俞公子,在他降生百日那一天,还在我当年那个凌霄观里记过名。” “这件光宗耀祖的大事,我怎么早没听你说过?”郑三发发生了疑问,“军师,你可是有粉从来不忘搽在脸上的。” “我是怕间旅长又说我是牛皮匠呀!”万年知拉长了脸,“这不是俞公子来了吗?也不必我自吹自擂了。” 于是,郑三发穿起了曹锟遗留的、早已失去光采的、散发着当铺潮霉气味的陆军上将官服,那模样儿,真称得起是沐猴而冠。在万年知的陪同下,他挺出一副威严神态,走出大殿;但是一想到就要会见的是一位高品人物,不免心情紧张,走起路来,抬手动脚都显得僵硬。当他一步就要跨到庙门口的时候,阎铁山醒转过来,正要开枪行凶,他断喝一声,阎铁山便两手软绵绵地垂落下来。 “俞公子是齐举人老爷派来跟我共商大计的,你怎么可以不顾大礼,以下犯上?”郑三发手指阎铁山的鼻子,大声呵斥。 “你别听那老杂毛胡说八道!”阎铁山吵嚷着说,“这个姓俞的本是贾三招儿绑来的肉票,老杂毛痰迷心窍,把他捧成活神仙。” 郑三发跟间铁山是生死之交,怀疑地问万年知道:“军师,你可别跟我鬼画符!” “阎旅长上了贾三招儿的当!”万年知顺手牵来一只替罪羊。“俞公子前来萍水湖,贾三招儿不明大义,把俞公子当成肉票绑了,还想冒功领赏。” “贾三招儿,你这个狗娘养的!”郑三发一个耳光打过去,贾三招儿像陀螺似地团团打转,又抬腿一脚,踢得贾三招儿连翻了几个筋斗。 “司令,大人不见小人怪,看在俞公子面上,饶恕这个狗东西一回。”万年知又扮演了慈悲为怀的善人角色。“俞公子,快请过来跟我们郑司令相见。” 菖蒲也就顺水推船,走过来跟郑三发握手,说:“郑司令,久仰。” “俞公子高抬郑某了!”郑三发出身卑贱,虽然早已自封司令,而且又身穿上将官服,但是在高品人物面前,仍然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低人一等的奴才相儿。 万年知躬腰一揖,说:“俞公子请到司令部大堂,跟郑司令叙话。” “铁山,你也来陪贵客!”郑三发吩咐道,“到内宅去,让你嫂子打开衣柜,把那身上校军装给你穿上。” “是!”阎铁山欢天喜地走了。 第十四章 走进大殿,只见三太子的塑像高高供奉在神龛里。香案后面,有一张披着锦绣椅套的高背雕花太师椅,那便是郑三发的宝座。香案两侧的两张太师椅没有椅套,文东武西,那是万年知和间铁山的位置;此外还有一些散放的方凳、圆凳、条凳,那是大小头目的座位。 “请俞公子上座!”郑三发躬身说。 “客不欺主,还是郑司令坐在首席。”菖蒲表现出大家风度,彬彬有礼。 万年知抚掌大笑道:“平起平坐吧!” 鬼吹灯夏三忙将阎铁山那张太师椅搬到香案后面,跟郑三发的宝座并列;没有锦绣椅套,就把他的大黄缎子包袱皮技在椅背上。 落了座,互道寒暄,敬烟献茶。万年知又先开了口:“俞公子,举人老爷贵体可大安?” 俞菖蒲欠了欠身,答道:“家舅布衣蔬食,淡泊功利,所以身体很是康健。” “对,对!”郑三发插嘴说,“鱼生火,肉生痰,菠菜豆腐保平安。” 万年知见他出口鄙俗,怕他言多失礼,连忙转人正题,问道:“举人老爷派遣俞公子前来,与郑司令商讨守土安民大计,不知是否携来举人老爷的宝札?” 菖蒲从贴身小衫里掏出齐柏年的涂蜡手书,递到郑三发手中,说:“请郑司令过目。” 郑三发目不识丁,接信在手,歪着头儿,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着脸儿说:“郑某人才疏学浅,看不懂老举人的梅花篆字,还是请万军师替我宣讲吧!” 万年知起立,正了正衣冠,毕恭毕敬捧过书信,然后摸出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他虽然熟悉麻衣神相,满腹六交八卦,但都是师父口传心授,并不通晓文理,所以一句也看不懂齐柏年那古奥文字。然而,他既不愿在菖蒲面前有失尊颜,更不愿在郑三发面前露出马脚,于是便望文失义,信口胡诌起来:“举人老爷的意思……意思是……萍水县衙门散摊子了,他老人家承头,自立保土安民国号,亲任执政,还要聚拢萍水县各路人马,组成联军,请司令就任总指挥……” 菖蒲真是啼笑皆非,不得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说:“万军师,家舅的书信文字简约,言不尽意,还是让我来解说明白吧!” “好,好!”万年知正想借坡下驴,忙将书信奉还菖蒲,“举人老爷的文章,是前朝皇上御笔朱批的上上品,贫道只能略懂七八;要是秀才们写的玩艺儿,我闭上眼也看得懂。” 菖蒲把一只手按在舅父的书信上,一只扪住胸口,沉静了一下心情,声音朗朗地说:“日寇于七月七日在卢沟桥发动了侵华战争,当局无心抗敌,是以平津相继沦陷。萍水县政府大小官员,背弃职守,鸟兽四散,置民众生死于不顾;家舅出于爱国热忱,从不过问政治的隐居生活中挺身而出,领衔成立萍水抗日救国会,筹建萍水民众自卫军。目前,我们已在县城建立一支学生武装队,但是,毕竟敌众我寡,因此家舅殷切期望郑司令加人自卫军的战阵,共同抗击人侵萍水县的日寇。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保卫家乡,义不容辞。我想,郑司令必能深明大义,乐于与我们组成统一战线,并肩携手,共御外侮。” 郑三发听罢菖蒲这一番慷慨陈词,心里也一阵沸腾;但是他一向胸无主见,便向万年知道:“军师,你看呢?” 万年知一心想攀附风雅,忙说:“举人老爷如此看得起咱们得胜军,咱们怎么能不给举人老爷的面子呢?” 郑三发刚要点头,一直站立在他身旁的鬼吹灯夏三,杀鸡抹脖儿似地向郑三发连递眼色,郑三发会意,改了口说:“多蒙齐老举人抬举,郑某人脸上十分光采;不过,军机大事非同小可,我还要跟我的一文一武会商,再给齐老举人回话。” “大哥,任他千条妙计,你可要有一定之规!”殿外一声驴吼,阎铁山身穿满是油渍的上校军装闯了进来。 “那么,依你之见呢?”郑三发问道。 阎铁山叉着腰,岔着腿,说:“咱们跟齐老举人的队伍划地为界,井水不犯河水。” 菖蒲正色说道:“阎旅长,大敌当前,我们必须联合抗日,不应割据一方;割据一方只能被日寇各个击破。” “俞公子言之有理!”万年知跟间铁山唱反调。 “老杂毛,你吃里扒外!”阎铁山骂着。 鬼吹灯夏三悄悄扯了扯郑三发的衣襟儿,努了努嘴,又咬了咬耳朵。 菖蒲不动声色,说:“郑司令要跟一文一武会商,我在一旁诸多不便,暂且告退。” 郑三发站起身,向俞菖蒲连连拱手,满脸堆笑,说:“俞公子一路劳乏,请万军师陪同俞公子先到客房安歇。” 万年知又引领俞菖蒲走出庙去。熊大力和柳长春牵着马,守候在庙门外;贾三招儿是今晚的值星官,带着四名喽罗,团团看住熊大力和柳长春。 “三招儿!”万年知吆喝一声。 “在!”贾三招儿赶忙答应,躬身听命。 “你护送俞公子到客房去,吩咐灶上预备丰盛酒席。” “是!” “再到花票房子,提出几个俊俏的雏儿,服侍俞公子安寝。” “遵命。” 万年知不等菖蒲开口回绝,就道了一声失陪,急急回庙里去了。 石瓮村是个菱角形的小岛,贾三招儿和四个喽罗手提风雨灯,沿着村外水边,护送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到菱角尖上。一片桃树林中,有一座高墙大院,铁皮大门,钉满狼牙钉,门楼上吊着一盏红灯笼。这里是郑三发的迎宾馆,又是他的花票房子。 “三寸丁,开刚”贾三招儿喝叫。 铁门哗啦啦啦开铁栓,走出一个罗圈腿的小男子,面图像个丑八怪,怪笑着问道:“三招儿,有个阎旅长吃够了的剩货,我正留给你尝鲜儿。” “闭上你妈的臭嘴!”贾三招儿笑骂道。“我护送郑司令的贵客俞公子,还有他的两位马共。到你这儿逍遥一夜,你要好好侍候。” 这个名叫三寸丁的罗圈腿丑八怪,忙给菖蒲打躬作揖,谄笑着说:“请,请!” 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走进铁门,铁门又哗啦啦关闭,三寸丁插上铁栓,先带着熊大力和柳长春牵马到牲口棚去,然后引路到东小院,直奔北房。 开了房门,点着一盏头号玻璃罩煤油灯,照亮了粉刷得雪亮的房间,只见四壁挂满了五光十色的八扇屏,有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有的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有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此处还有横七竖八的字画,有的是花卉鸟虫鱼,有的是山水人物像,明明是从财主商户家洗劫来的杂牌货,却牛头不对马嘴地装点风雅。一张花梨木条案上,摆设着座钟、胆瓶、红漆拜匣;两把太师椅,一新一旧,一高一矮,参差不齐;炕上铺着雪白的苇席,架着碧纱蚊帐,炕桌上有一副茶具,一套烟具,居然还有几卷书,翻开一看是佛经。 “俞公子,您稍候,马上有人来服侍您。”三寸了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儿,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工夫不大,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和吃吃的笑声,房门吱扭一响,扑进一股刺鼻的脂粉气味,两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女人,一个端脸盆,一个捧茶壶,扭着腰,飞着眼儿,嘻皮笑脸地说:“俞公子,我们姐妹俩来侍候您,您多多怜爱我们吧!”说着,走上前来,就要粘在菖蒲身上。 菖蒲又羞又恼又慌,喊道:“大力,长春!拦住她俩。” “闪开!”熊大力和柳长春张开双臂,像是在菖蒲身边围起一道栏杆。 菖蒲沉着脸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可是好人家的女子?” 穿红袄的女人说:“我叫滴滴娇。”穿绿裤的女人说:“我叫迷魂香。”但是都不肯说出真名实姓和各自的家世。 菖蒲也不想追问,说:“大力,长春,送她们回去。” “俞公子,您可怜可怜我们吧!”两个女人眼泪汪汪,“好歹让我们陪您睡一夜,送回去我们要皮肉吃苦。” “送她们回去!”菖蒲挥着手。“大力,长春,你们替我转告花票房子,不许虐待她俩;明天我面见郑司令,要求释放全部女票。” 熊大力挟起滴滴娇,柳长春扶起迷魂香,也不管她们踢蹬着腿,哭哭啼啼,打千斤坠儿,奔跑出去。 第十五章 但是,熊大力和柳长春一去不回头,菖蒲一人孤独地坐在空房里,听四下一片死寂,感到不安。他猛地站起身,开门正要走出去,忽然一颗石子像一道流星飞来,他来不及躲闪,头上的凉帽被打落地上。 菖蒲打了个冷怔,只见一个面带杀气的女子跳到他的面前。 这个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女扮男装,身穿飘飘欲仙的杭纺长衫,一顶白凉帽压在眉梢,抬手动脚,矫健而又袅娜,然而目光咄咄逼人。 “姑娘,你是谁?”菖蒲定了定神,尊重地问道。 “我替滴滴娇和迷魂香来服侍俞公子!”这个女子把菖蒲推进屋去,反关上门。 菖蒲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我不要谁来服侍,请你离开。” 这个女子莞尔一笑,眉目传情,顾盼流光,妖冶风骚地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我要跟俞公子结鸳鸯。”说着,解开长衫的领扣,露出一抹葱心绿的围胸。 “姑娘请自重!”菖蒲后退着,“我已经是个有了妻室的人。” “那就给俞公子做二房,再不就做一对露水夫妻。”这个女子不依不饶,逼上前来。 “无耻!”菖蒲大怒,一拍桌子,抓起茶壶,“你再不顾脸面,可就别怪我的手黑。” 这个女子哈哈一阵大笑,扯开长衫,腰间红绫带上斜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她高高一抱拳,说:“俞公子果然是一团正气的上品人物!实不相瞒,你要是色迷心窍,碰我的身子一下,我这把匕首就刺进你的胸膛。” 菖蒲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强笑着问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郑三发的妹子小藕。”这个女子又穿上长衫,笑吟吟地说。 “失敬了!”菖蒲连忙施礼。 郑小藕一边给菖蒲斟茶,一边说:“刚才俞公子的两位部下把滴滴娇和迷魂香送回花票房子,我把他们二位扣留下来,问明了你们的来意,这才前来试探俞公子,看你是不是上等人品?” 菖蒲笑了笑,说:“我来萍水湖,会见令兄,是想跟令兄联合抗日,保卫乡土。据我看,令兄目前还举棋不定,所以还要请藕姑娘多多帮忙。” “俞公子请放心,我能作我哥哥一半的主。”郑小藕忽然脸上一红,低下了头,“不过,也要请俞公子帮一帮我的忙。” “只要藕姑娘张口,我一定有求必应,尽力而为。”菖蒲捧着茶盅,等候郑小藕提出条件。 “我想……”郑小藕羞涩地咬了咬嘴唇,“我想把你那个柳长春留下来,他说要听你的将令。” 菖蒲笑道:“只要你们两厢情愿,我更想成人之美。” “多谢俞公子!”郑小藕眉开眼笑,“我这就去找我哥哥,帮他拿主意。” 郑小藕传唤了三寸丁,为俞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摆上筵席,然后一阵风奔三太子庙去。 三太子庙大殿里,郑三发跟他的一文一武商讨军机大事,鬼吹灯夏三在一旁敲边鼓。 “抗日?屎!”阎铁山急赤白脸,满嘴喷溅唾沫星子。“日本兵有飞机、大炮、坦克车,宋哲元的二十九军还没有打上几个回合,就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了,咱们这一点破铜烂铁的家当,怎么能拿鸡蛋碰碌碡?” “可是,日本鬼子果真打到萍水湖,我招架不招架呢?”郑三发忧心仲仲地说。 鬼吹灯夏三眨了眨眼睛,鬼鬼祟祟,嘁嘁喳喳地说:“我从天津来,听说齐燮元要出山,招兵买马成立治安军,跟日本人提携亲善,维持社会治安;你们不如前去搭一股,讨个名正言顺的番号,得个加官进爵的封赏,占一块膘肥肉厚的地盘,那可真是一本万利。” “使不得,使不得!”万年知连摇肥头,“宁做小国之君,不做大国之臣,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郑司令是青龙星下界,怎能屈居人下?” “可是,跟齐老举人联合,齐老举人名高辈大,我也还是矮一头,低一等呀!”郑三发苦着脸儿说。 “这却又不同。”万年知老谋深算地拉着长声说,“齐老举人并不争名夺利,俞公子是个文墨书生,他们爷儿俩不过是金字牌匾,兵权还是握在司令手里。咱们借用这两块招牌,打着抗日旗号,扩充队伍,成就大业,正是天赐良机。” “有理,高见!”郑三发眉头舒展了,两眼直放光,“那就押这一注。” “且慢!”鬼吹灯夏三又插了一杠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只怕万老军师没有看透这位俞公子。如今的大学生,十个有五对是共产党。前年冬天,共产党赤化了张学良跟杨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蒋委员长;郑司令跟这位俞公子联合,手下弟兄一被他赤化,不光要丢了兵权,只怕性命难保。” 郑三发打了个寒噤,心慌意乱地说:“万军师,你赶快打听明白,俞公子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不是!”万年知斩钉截铁地说。 “怎见得?”郑三发问道。 “我暗中给俞公子相了面。”万年知故弄玄虚,“从头上看,共产党的华盖放红光,那俞公子的华盖放金光;从脸上看,共产党面带煞气,那俞公子满面春风;从眼神看,共产党的目光如电,那俞公子的眼色柔和。所以,我敢断定,俞公子不是共产党。” “老杂毛满嘴跑舌头!”阎铁山咆哮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个俞公子嘴上甜言蜜语,心里不怀好意。依我的锦囊妙计,干脆把他扣下来,捎信给齐老举人,叫齐老举人交出县城赎票。” “然后跟齐元燮合伙!”鬼吹灯夏三拍着巴掌,“我马上返回天津,给你们双方撮合。” 郑三发手托下巴,翻着眼珠儿,沉吟半晌,才说:“你们各有道理,我看咱们还是脚踩两只船,哪头炕热睡哪头,哪边顺风倒哪边。” “我连夜动身!”鬼吹灯夏三趁热打铁又趁火打劫,“我给你跑腿儿,你得花几个鞋钱。” “要多少?”郑三发从腰间摸出钱褡子。 “白送我十个花票。”鬼吹灯夏三伸出两个巴掌,都张开五指。 “你给我抱着脑袋滚蛋!”阎铁山像一只疯狗,又泼口大骂鬼吹灯夏三,“这十个花票就是十棵摇钱树,一枝一权也不能给你。” 鬼吹灯夏三却不急不恼,嘻笑着说:“铁山,花票房子的生意你不必多嘴,我去讨藕姑娘的金口玉言。” “姑奶奶来啦!”郑小藕大摇大摆走进来。 鬼吹灯夏三赶忙凑上前去,打躬作揖说:“恭喜藕姑娘!”像一只哈叭狗,围着郑小藕团团转。 “喜从何来?”郑小藕冷冷地问道。 “请到花票房子,我向藕姑娘详细禀告。” “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你就鸣锣响鼓地唱吧!” “我……我给藕姑娘找了个如意郎君,”鬼吹灯夏三涎着脸儿说,“那真是小白脸,美男子,会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日本话,就要在治安军里当个少校翻译官。” “收起你那小白脸的美男子,留给你们夏家的姑娘受用吧!”郑小藕扬着脸儿,两只翡翠金耳环荡来荡去,“姑奶奶我有主儿啦!” “谁?”郑三发吓了一跳,大嚷着问道。 郑小藕故意羞答答,慢吞吞地说,“俞菖蒲俞公子……” “他!”郑三发大惊失色。 “……作媒人。” “到底是谁?” “跟我门当户对,棋逢对手。” “究竟是个什么人,快快告诉我!”郑三发急得青筋暴起,跳着脚喊叫。 “哥哥,我来告诉你!”郑小藕的嘴角掠过一抹冷峭的笑影:“我不光替自己找了主儿,也替你作了主;咱们得打定主意,改邪归正,跟俞公子联合抗日,挣一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声。” “小妹,你给鬼迷了心窍!”阎铁山气恼交加,又不敢过分发作,“那个俞公子迷住了你,你上了那个书生哥儿的当。” “迷住了我的是俞公子那一片堂堂正正的道理!”郑小藕高声说。“哥哥,要是你们不愿跟俞公子联合,那就分给我一支人马,我跟他合伙。” “好一个心比天高的藕姑娘!”万年知热烈捧场。 郑三发只得长叹一声,说:“小妹,就依了你,带我去见你给我选中的妹夫吧!” 第十六章 石瓮村外,萍水湖畔,雕花龙船上,郑三发大摆酒席,盛宴俞菖蒲。 岸上柳荫如伞,遮住毒热的阳光,湖上荷风阵阵,流荡着醉人的莲香。一张八仙方桌,摆满煎、炒、烹、炸、荤、素、冷、热,菜是美味;茅台、大曲、杏花、青梅,酒是上等。 俞菖蒲和郑三发首席正座,左侧是熊大力和柳长春,右侧是万年知和郑小藕,对面虚席以待,安排的是阎铁山和鬼吹灯夏三的座次。 “阎旅长在湖上操练队伍吗?”菖蒲问道。 “到龙舟渡口和亲去了。”万年知在菖蒲面前,一心要表现得十足风雅,开口闭口都是文言字话,似通非通。 “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郑小藕撇了撇小嘴儿,鼻孔里尖酸地一哼,“只怕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 “李托塔胆敢扫我的面子,我就血洗龙舟渡口!”郑三发满脸霸气。 原来,萍水湖上,三分天下。郑三发盘踞石瓮村,自称四面八方得胜军司令;大地主袁大跑猪在瓦官间登了基,自立国号称了王;而龙舟渡口的龙头大爷李托塔,也扯起了一面大旗,旗号叫保土安民义和团。 李托塔已经年近古稀,大半辈子闯荡江湖,交了花甲才叶落归根,回到家乡龙舟渡口;从袁大跑猪手中夺得这个萍水湖的出入码头,坐地三分肥,来往船只要交雁过拔毛的买路钱。但是,他钱来得如流水,钱去得像风吹,不少穷苦的渔民船户沾他的光,赢得了快肝义胆的名声。 卢沟桥炮声一响,他心头起了火,召唤龙舟渡口的晚辈儿郎,打造了长矛、大刀、弓箭,还从鬼吹灯夏三手中买了几支鸟枪火镜;喝了血洒,指天发誓,枕戈而眠,只要日本鬼子闯进萍水湖,就叫他们葬身鱼腹。 但是,还没有看见一个日本鬼子的影儿,却只见国民党的败兵,像一群群的蝗虫,从萍水湖边向南逃窜,抓鸡、打狗、杀猪、宰羊,吃得胀破了肚皮,抹抹嘴儿又仓皇而去;更有的敲诈勒索,奸淫民女,无恶不作,萍水湖像遭了一场连天的雹灾。李托塔恨得咬牙切齿,气得七窍生烟,所以郑三发强占石瓮村以后,他一直想赶走这伙兵匪;而郑三发更想吞并龙舟渡口,扩大地盘。双方势不两立,只因瓦官阁有个虎视眈眈的袁大跑猪,又有鬼吹灯夏三往来双方之间做生意,才没有刀兵相见。 李托塔有个女儿,也跟随她爹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得了个诨名,叫胭脂虎。胭脂虎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嫁人,是她爹的主心骨。可是,在性情上,这个女人跟她爹大不相同;她狡诈、刻毒、贪婪、吝啬,又有一口烟瘾,李托塔百事都依她,唯有在挥金如土上不肯被她把手捆住,爷儿俩常为财帛翻脸。鬼吹灯夏三趁虚而人,巴结上了胭脂虎,合伙暗算老头子。胭脂虎偷攒了一笔私房,经鬼吹灯夏三的手,在外边放印子钱;本利驴打滚儿,虽不是腰缠万贯,可也有千金之数了,所以胭脂虎把鬼吹灯夏三引为心腹人。 鬼吹灯夏三到石瓮村之前,先在龙舟渡口下马。拜望了李托塔,又给胭脂虎送上八两贵土。俩人躺在胭脂虎闺房的卧榻上,喷云吐雾中做成一桩交易。原来,胭脂虎见石瓮村不能强攻,就想智取,打算嫁给郑三发,把郑三发抓在手里,请鬼吹灯给她保媒。 谁想,鬼吹灯夏三来到郑三发的内宅,刚一开口,郑三发的老婆就扳倒了醋缸,哭闹起来,跟鬼吹灯夏三撞头,又要上吊,又要投水,不可开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小藕手持一把杀猪的青条子,骂上门来;要不是阎铁山和万年知赶来劝架,鬼吹灯夏三就在郑小藕的刀下作鬼了。 阎铁山一句话解了围:“我来娶这只母老虎!” “二哥,娶不得!”郑小藕急忙拦道,“我听说那个女人心黑手狠,只怕你娶虎不成,反被虎咬。” 阎铁山淫猥地挤了挤眼,说:“小妹,二哥自有一身金枪不倒的硬功夫,骑上这只母老虎,管叫她软成肉蒲团。” 郑小藕满脸飞红,照间铁山那一张麻脸上连啐了几口唾沫。 阎铁山也有他的打算。在四面八方得胜军里,他虽然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却不如郑小费和万年知能左右郑三发,有名无实。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他想娶了胭脂虎,自己也在龙舟渡口称孤道寡。 万年知占卦,今天是黄道吉日。早起,阎铁山剃头刮脸,换上一身长袍马褂,头顶一只红疙瘩青缎帽盔,携带一份会亲厚礼,由鬼吹灯夏三陪同,贾三招儿率领他那个官多兵少只有三十几人的一营护卫,兴冲冲到龙舟渡口去了。 “希望你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菖蒲不明底细,只当阎铁山向胭脂虎求婚,也像郑小藕和柳长春结成伴侣一样。“为了抗日救国正该亲上加亲。” 他的祝愿还没有落音,一只小船像枪子儿追赶的兔子,一溜烟划来,船上的贾三招儿,鼻青眼肿,嘶哑着嗓子喊道:“报报……报告司令,胭脂虎……变了卦,扣押了……阎旅长,还口出……狂言 “怎么讲?”郑三发霍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雕花龙船船头,一只手把贾三招儿从小船上提起来。 贾三招儿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说道:“我们来到龙舟渡口,夏三爷带着我先进村送礼,那胭脂虎满面笑容,一连声请阎旅长跟她相会。谁想,阎旅长刚到她家门口,她忽然变脸,吆喝一声,埋伏在四外的打手一拥而上;我跟间旅长寡不敌众,被他们生擒活捉,没当上座上客,反做了阶下囚……” “少唠叨这些零碎儿!”郑小藕不耐烦地喝道,“胭脂虎为什么把你放回来?” “她叫我给司令捎来口信……” “说些什么?”郑三发青筋暴起,两眼充血。 “她……她要司令归顺李托塔,四面八方得胜军并人龙舟渡口保土安民义和团,不然就把间旅长五马分尸。” 郑三发哇呀呀怪叫:“队伍紧急集合卜……” “主公且慢动怒!”万年知慢声慢气地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胭脂虎使出这个绝招儿,只怕另有文章。” “军师料事如神!”贾三招儿胁肩谄笑。“在我们来到龙舟渡口之前,胭脂虎早使出另一手绝招儿。她假意向袁大跑猪上表称臣,请袁大跑猪派遣太子给他们父女加官封爵;袁大跑猪果然中计,打发他的太子,带着他的圣旨,驾临龙舟渡口,封李托塔为一字并肩王。不料,这正是安排鱼饵钓金鳌,胭脂虎把袁太子锁在她的闺房,逼迫袁太子跟她成亲。” “什么胭脂虎,一条浪母狗!”郑小藕骂道。 万年知摆了摆手,说:“且听三招儿讲下去。” “胭脂虎也把袁太子的一个亲随护卫打发回去,给袁大跑猪捎信,要袁大跑猪认可她跟袁太子的亲事,给她个王太子妃的名位,还得许她执掌朝政。” “铁山性命难保!”郑三发拍着桌子叫苦。“胭脂虎必定把铁山当见面礼,献给她那个大跑猪公爹。” 万年知却哈哈大笑,说:“主公放心吧!胭脂虎扣留袁太子,阎旅长反倒安然无恙了。” ‘为什么?”郑三发迷惑不解。 “袁大跑猪最讲门第出身,眼眶子高,胭脂虎门不当,户不对,他绝对不答应。”万年知胸有成竹,“再者,胭脂虎已经三十五六岁,人老珠黄,袁太子刚刚二十出头,青春年少,也有失体统。” 郑三发半信半疑,说:“儿子的小命儿抓在人家手里,袁大跑猪惹不起胭脂虎。” 万年知摇着羽毛扇,说:“袁太子的生母已经去世,眼下是三姨太太专宠;三姨太太一心想让她的亲生儿子当这个小朝廷的太子,她一定要趁机把袁太子置于死地。” “三姨太太能使什么手段?” “下令民团,进攻龙舟渡口。” “民团打下龙舟渡口,铁山更没命了。” “龙舟渡口一告急,胭脂虎就要向咱们求援,不得不放回阎旅长。”万年知悠然自得,满有把握。“司令,您就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吧!这叫做柔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郑小藕拍着手欢笑,喊道:“万事大吉,赶快开席!” “大敌当前,不能自相残杀!”菖蒲庄严起立,“我要前去龙舟渡口,劝说胭脂虎以大义为重,释放阎旅长,也释放袁太子;大家携起手来。枪口对外,一致抗日。” “俞公子,你可别去探虎穴!”郑小藕拦挡菖蒲。“怕只怕胭脂虎也把你扣留,逼你跟她成亲,你可就骑虎难下了。” “邪不压正!”菖蒲一挥手,“大力,长春,跟我上路。” “长春不能去!”郑小藕隔着桌面,双手扯住柳长春,“胭脂虎要是知道了长春已经是我的男人,连皮带骨都得吞下去,我就守了望门寡。” 柳长春推揉着她,说:“爹跟姐姐吩咐了我,要和俞公子寸步不离,大难临头,替俞公子死。” “长春,听我的话,你留在得胜军里。”菖蒲斟满一大杯酒:“都干下去,为我和大力壮行!” 第十七章 只有熊大力一人保驾,俞菖蒲走湖畔旱路,骑马飞奔龙舟渡口。 龙舟渡口深藏在四面屏障的高岗之内,只有一条通道跟外界来往,村口高坡下就是码头。这个日环蚀形状的高岗,隆起在萍水湖的平沙岸上,远远望去,很像一座孤山。高岗上孤坟野树,荆棘丛生,断壁残垣,埋设蓬蒿,显得十分凶险阴森。 俞菖蒲和熊大力距离龙舟渡口还有半里之遥,便从村口涌出一彪人马,一窝蜂似地包围上来。 领头的人打着一面红统黄缎犬牙旗,人人身穿紫花布裤褂,羊肚手巾包头,打裹腿,穿洒鞋,前额上朱砂画符;他们有的手持红缨长矛,有的肩扛鬼头大刀,有的身背一张弓,腰挎一壶箭,滚滚雷声一般呐喊着:“站住,站——住!……” 菖蒲向熊大力递个眼色,俩人跳下马,仁立在一棵浓荫蔽日的老龙腰河柳下。 他们一共十三个人,越来越临近俞菖蒲和熊大力;犬牙旗摇了三摇,列成战阵,掌旗的人居中,左右各是六人,刀枪并举,箭上弓弦,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熊大力忽然眼前一亮,手搭凉棚望去,只见那个掌旗的头领,身高六尺以上,膀大腰粗,四方大脸,一双扫帚浓眉,两只圆睁环眼,毛刺刺的络腮胡髭,活像一只出山虎,不禁自言自语:“这个人,好面熟。” 菖蒲毕竟是个书生,神情不免有点紧张,小声说:“大力,赶快自报家门。” 熊大力跨上一步,当胸一抱拳,高声喊道:“龙舟渡口的好哥们!县城里的齐老举人,打发我们来看望你们的龙头李大爷,商量保土安民,抗日救国的大事;我身旁的这位学士,是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公子,我是俞公子的亲随护卫熊大力,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掌旗的大汉陡地一怔,猛收住脚,那十二名汉子也就原地踏步。突然,掌旗的大汉狂喜地大叫:“熊大力!”挥舞着大旗跑上前来。 “磙子!”熊大力也欢呼着跑上前去。 此人名叫金磙子,也是从东北逃进关内的难民,跟熊大力一路同行三个月,到萍水县才分了手,五六年不见了。 金磙子流落在萍水湖,给袁大跑猪扛长工。袁大跑猪欺他是个外乡人,又是秤庞一般的实心眼儿,等他干完一年活,快要结账算工钱了,便暗中买通警局子,硬诬他是来路不明的逃犯,把他抓进监牢。等到第二年春耕时节,袁大跑猪又假充善人,把他从警局子里保出来,再当一年牛马,年末岁尾再抓进去。 一连三出三进,金磙子终于打破了问葫芦,醒过梦来。他一出牢房,就像一头火牛,直奔袁大跑猪门前,吼叫着要把袁大跑猪捅上百八十个透明窟窿。可是,他虽有两膀子扳倒牛的蛮力,无奈敌不过袁大跑猪的打手人多,于是他又被抓回警局子。这一回,他可不再自认晦气,甘受其苦了;押送途中,走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湖边荒野,他怒吼一声,挣断了身上的绳索,两只手像两把老虎钳,拧断了押解他的巡警的脖子,摘下那巡警的枪支子弹,逃进芦苇荡中,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李托塔看中了他的大个子,更看中了他那支枪,收留了他,隐藏了他;直到县衙门和警局子鸟兽四散,金磙子才重见天日,李托塔挑选他扛那面红结合黄缎犬牙旗。 金磙子把大旗深深插在地上,跟熊大力搂抱一起,摔跤打滚儿,烟尘弥漫。 熊大力从弥漫的烟尘中爬起身,大笑道:“磙子,快带我们去面见你们的龙头大爷!” “列队,回营!”金磙子把大旗一挥。 风吹大旗呼啦啦,俞菖蒲进入龙舟渡口。狭街窄巷,泥棚茅舍,柳小(饣果)子地里,一片白沙演武场,刀枪架上,陈列着十八般武器。 “你是个不够月份下出来的尿种!”柳荫中,一个铜钟大嗓门儿,吼声如雷。“袁大跑猪刚龇了龇牙,你就把脑袋夹在裤裆里想求和,滚你娘的吧。” “老人家,您不能逞匹夫之勇呀!”是鬼吹灯夏三那尖声细气的声音,“扣留阎铁山,得罪了郑三发;不放袁太子,袁大跑猪要动刀兵。腹背受伤,兵家大忌呀!” “我投靠齐老举人……” “齐老举人的外甥……像是共产党……” 俩人的声音低下来,喊喊喳喳了。 “老人家,齐老举人派来的贵客到!”金磙子大嚷一声。 “在哪里?” 柳枝摇曳,闪出一个老者。 他六七十岁年纪,黄缎缠头,两道寿眉,寿眉下却是一双鹰眼,刀条子脸,三绺白胡;穿一件斜大襟半大夏布衫,黄铜疙瘩钮扣,腰间煞一条大红褡袍,下身穿一条黑绸灯笼裤,打鱼鳞裹腿,脚穿抓地虎快靴。 “面前可是李龙头?”菖蒲从怀中掏出老举人齐柏年写给李托塔的信,双手呈递过去,“学生俞菖蒲,请多指教。” “岂敢,岂敢!”李托塔慌忙撩起夏布衫的前摆,擦了擦手,恭敬地接过信来,“俞公子,小老儿自幼失学,目不识丁,请光临舍下,犬女代拆代读。” 这时,鬼吹灯夏三从柳棵子地里钻出来。在石瓮村,菖蒲跟鬼吹灯夏三见过一面,本是走私贩子的装束,眼前却换上了武士打扮,令人不能不拭目相看。只见他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碎麻子,黑牙齿,两只锥子小眼滴溜溜乱转;他头戴一顶米黄色巴拿马凉帽,敞开白纺绸密扣小褂儿,露出腰间一条牛皮板带,插一把带鞘的匕首,下身也穿的是练武黑绸灯笼裤,却散着腿儿,脚下是皂鞋白袜。 熊大力看那模样儿滑稽可笑,问道:“夏三掌柜,你改了行?” “夏某人文武全才!”鬼吹灯夏三一副傲慢无礼的嘴脸。“这是个春秋战国的年头儿,苏秦贩的是合纵,张仪卖的是连横,看谁的生意兴隆吧!” 他翻了俞菖蒲一眼,悻悻而去: 熊大力牵着马,菖蒲跟随李托塔,缓步走向他那青砖小院。 “俞公子,请!”走到门口,李托塔存了一步,躬了躬腰,抬了抬手。 “还是李龙头请。”菖蒲后退,不肯先行。 “那么,携手而进吧!” 李托塔一挽菖蒲的胳膊,正要进门,不提防从影壁后面蹿出一个女人,跳到门口,手扳着枪机,顶住了菖蒲的胸窝。 这个女人色相已衰,但是风骚老辣,嘴角一颗豆粒大的美人痣,两只勾魂索命的媚眼;她头上插的是花妆楼,插满了金钗碧玉簪,鬓角上一朵绢制的绿叶牡丹花,两耳垂着叮当打脸的耳环,腕子上戴着黄澄澄耀眼的手镯;一身轻飘飘的男式裤褂,上衣扣着三个纽绊儿,松开四个纽绊儿,露出粉红的围胸,两只山羊xx子隐约可见,一双薄底快靴上缀着一朵颤悠悠的紫绒球儿。 “胭脂,不得无礼!”李托塔喝道,“俞公子是一位文墨书生,你不要惊吓了他。” 但是,菖蒲却沉住了气,面不更色,眼也不眨,毫无畏惧地迎住胭脂虎那多疑而又闪烁着欲火的目光。 胭脂虎进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却又一拧眉毛,逼问道:“俞公子,你是不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由你来独吞萍水湖。” 菖蒲凛然正气,淡淡一笑,说:“我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一致抗日;但是,我并不想独吞萍水湖,想吞下萍水湖的是日本鬼子。” 胭脂虎收回了枪,变出一张笑脸,问道:“抗日不能光是我们三家,你们有多少人马?” “几十名学生。” “一群小把戏,添不了秤!”胭脂虎轻蔑地冷笑道。 “我们还有萍水城的平民百姓!”菖蒲血涌上脸,“誓与县城共存亡。” 胭脂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让我们保土安民义和团进城,给你们助阵。” 李托塔擂着胸膛说:“只要齐老举人看得起小老儿,信得过小老儿,小老儿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父女二人,一个是真心实意,一个是另有打算。菖蒲沉吟片刻,才说:“县城里的各界首脑人士议定,守城之事,由城内的抗日武装担当;萍水湖的三家人马,当日寇攻城之时,从背后开火,以收前后夹击之效。” 胭脂虎老大不高兴,脸上下了一层霜,说:“你们城里人,一肚子钟表的瓤子螺丝转儿,怕我们乡巴佬进城手脚不干净?” “胭脂,你不懂兵书战策!”李托塔一副内行人的神气,“我听着,人家俞公子是从孙子兵法里得来的见识。” 他们进入院内,细作商量。 第十八章 突然,湖上响起一阵枪声,惊起了群群水鸟,飞鸣上天。 胭脂虎头一个冲进屋子,厉声高喊道:“出了什么事儿?” “袁大跑猪的民团攻上了码头!”金磙子在门外像失了火似地大叫。 “抄家伙!”李托塔大吼一声,抓起立在门后的丈八长矛,摘下墙上的牛筋老弦盘引 “李龙头,不能打!”菖蒲赶忙劝阻。 李托塔早红了眼,跺着脚嚷道:“袁大跑猪胆敢太岁头上动上,定叫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说罢,扛起他这一套古老的武器,直奔枪声响处。 菖蒲追了出去,想到阵前给两家讲和。 “不许走动!”胭脂虎拦住他的去路,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他,“到东跨院去。” 菖蒲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费口舌,只得走进东跨院;背后,两扇门呕嘟关住,咔嚓一声落了锁,胭脂虎也上阵去了。 巴掌大的小小院落,只有一间香堂,两间耳房,静悄悄一片死寂。 香堂敞着门,菖蒲走了进去,只见并没有神龛,不过是迎面墙上挂着八扇屏,画的是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全是从庙会上买来的货色;八扇屏前一张条案,摆放着香炉铜磐,什锦供品。 一阵风来,吹得八张画飘然而动,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惨呻吟,吓了菖蒲一跳;他慌忙退出香堂,四下张望,这才发现,东耳房那被抓破窗纸的窟窿里,露出一张血污的脸。 “你是谁?”菖蒲走过去。 “救……命!”那人从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眶里,淌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我叫袁……” “你是袁太子!”菖蒲来到窗前,只见室内是一座香案,袁太子被扯破了衣衫,捆住了双手,却是个囚徒。 “我叫袁……袁萍生……”袁太子嘤嘤啜泣。“我是您上中学的……母校的学生,前年听过您回校的讲演,还订阅您主编的杂志《拂晓》。” “你已经毕业了吗?” “今年刚刚毕业,本想到省城去升学,谁想打起了仗……” “你就甘心当这个太子吗?” “我父亲是个愚蠢野蛮的土豪,我……反对他的胡作非为。” “你为什么要替他到龙舟渡回来传圣旨呢?” “那是我三姨娘的毒计。” “你答应了……”菖蒲打了个手势,“这门亲事吗?” 袁萍生摇摇头,说:“……她抓我,打我,折磨我……” 这时,湖岸枪声大作,杀声阵阵。 “你家的民团在攻打龙舟渡口。”菖蒲紧皱着眉头说,“只怕又是你三姨娘的借刀杀人之计。” “俞先生救我!”袁萍生哭叫。 菖蒲隔着窗棂,给袁萍生的手腕松绑,说:“我来萍水湖,联合三家武装抗日;你快跟我到阵前,劝你家民团退兵,然后陪同我去回见你父亲,说服他捐弃前嫌,枪口对外,把民团改编为抗日武装。” “俞先生,我追随您!”袁萍生转悲为喜,又有了活气。 “换一换衣裳,从窗口跳出来!”说着,甚蒲猛力折断了两根窗棂的立柱,可以钻出身子。 “俞公子,您也把我救出牢笼吧!”西耳房又传出阎铁山的哀求声。 菖蒲又到西耳房,捅破窗纸一看,阎铁山被捆成一只粽子,蜷蟋缩在柴草上。 “阎旅长,受惊了。” 阎铁山像一头栽下陷井的野兽,牙齿咬得咯崩崩响,说:“阎某人阴沟里翻船,丢人现眼,不报仇我是狗娘养的!” “阎旅长,你这就是不明大义了!”菖蒲正色地说:“我已经跟郑司令、万军师和小藕姑娘讲定,不与龙舟渡口动刀兵,你可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 “那我就打掉了牙咽进肚子里!”阎铁山恨恨地说。 却在这时,门外有人开锁,菖蒲急忙离开西耳房窗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小院里散步。 “恭喜间旅长,贺喜间旅长!”鬼吹灯夏三念着喜歌走进来。 “放你娘的屁!”阎铁山瓮声瓮气地骂道,“我喜从何来?” “胭脂姑奶奶答应了你的亲事!”鬼吹灯夏三眉飞色舞地说,“你赶快回石瓮村搬兵,两下夹攻,把袁大跑猪的民团打个落花流水。” “叫胭脂虎来给我低声下气!”阔铁山端起了架子,“我不是她的座下骑,胯下马,扬鞭就走,垂鞭就停。” “胭脂姑奶奶挂了花,那个熊大力把她背了回来,刚放在炕上。” “快给我把绑绳松开!” 阎铁山倒不是多情,而是怕水性杨花的胭脂虎又相中了熊大力。 袁萍生换上胭脂虎女扮男装的一身短打扮,钻出东耳房;菖蒲牵着他的手,说:“快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里去?”鬼吹灯夏三张开两只螳臂,横眉立目,狗仗人势模样儿,“乖乖地等候发落,不然我就先斩后奏。” “谁敢冒犯俞公子!”熊大力一声虎啸,闯了进来。 鬼吹灯夏三吓得像老鼠钻了洞,抱着脑瓜儿躲进了香堂。 熊大力保护着菖蒲和袁萍生,奔跑到高岗上;袁大跑猪的民团已经逼近龙舟渡口,弹如雨下,占了上风。 一棵老龙腰河柳下,李托塔手挽强弓,射出一箭又一箭,屹立不动,死也不肯退一步。 对面,百步开外,一个团丁高擎一柄红罗伞,红罗伞下一张铺着红毯的太师椅,端坐着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两旁站立着四名龙套似的亲随护卫,很像是在演出一场野台子戏。 “李托塔,寡人奉天承运,命中注定九五之尊;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赶快交出太子,归顺天朝,孤封你上马金,下马银,官居一品!” 袁大跑猪满口戏文,行腔吐字,也都模仿的是戏台上的皇帝的板眼。 “袁大跑猪,我要抓住你这条草头蛇,剁成七零八碎,到萍水湖上钓甲鱼。” 李托塔火冒三丈,大骂连声。 袁大跑猪龙颜大怒,一挥他的龙袍水袖,叫道:“儿郎们,举枪瞄准!” “爹,不要开枪!” 袁萍生突然把整个身子挡在李托塔的面前,低下头,垂着手。 袁大跑猪急忙下令:“枪放下!” 菖蒲和袁萍生并肩而立,声音朗朗,义正词严地说:“袁乡绅,日寇发动侵略战争,战火眼看就要烧到家门口了;国家存亡,匹夫有责,每一个人,每一颗子弹,都应该投人抗日救国,而不应自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 “你……你是什么人?”袁大跑猪惊问道。 “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先生。”袁萍生抢着答道,“俞先生奉齐老举人之命,前来联合萍水湖的三家武装,共赴国难。” “袁乡绅,请你撤兵!”菖蒲又大声说。 袁大跑猪嚷道;“李托塔得放回我的……儿子……太子……” 菖蒲笑着对李托塔说:“李龙头,冤家直解不宜结,请放回袁家大少爷;我也要到瓦官阁去,把家舅的信交给袁乡绅,并且商讨三家归一统的大计。” 这场交火,李托塔多少吃了一点亏,他不能一无所得,便说:“俞公子到瓦官阁去,得把熊大力留下。” 菖蒲向熊大力点头示意,说:“大力,你要多跟李龙头讨教。” 于是,他和袁萍生走出龙舟渡口。 “儿郎们,得胜还朝!”袁大跑猪发号施令。 鼓乐声中,菖蒲前往瓦官阁,游说萍水湖上第三家。 第十九章 龙舟泊岸,俞菖蒲下船,走上瓦官阁渡口,一顶四人抬的翠盖红围小轿,将他搭到驿馆的一座花园小院。 袁大跑猪的御膳房,送来十八样仿膳风味的佳肴,在假山凉亭上摆下接风酒筵,却没有一个陪客。 菖蒲匆匆吃过饭,就在凉亭上凭栏远眺,观赏瓦官阁的村景;思索下一步的行动。 花园小院墙外,一池碧波,荷花满塘,白鹅戏水;岸上绿杨垂柳,浓荫中莺啼燕啭,不闻人声,不见人影。 菖蒲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墙外一簇柳丛沙啦啦响。他一阵心惊,俯身望去,扑噜噜一只秃尾巴鹌鹑飞出来;芭蕉放了心,转身回客房作息。柳丛里却爬出了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头儿,一溜烟向村东北角跑去。 村东北角的一座柳篱茅舍中,住着一位九十九岁的孤寡老太太,穷门小户人人都叫她彭祖奶奶。当年,瓦官阁不过是萍水湖畔的一片荒滩;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李开芳和古文元率领北征军孤军深人,待到逼近北京,已经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最后失败,有一支死里逃生的人马,假扮逃荒的流民,在萍水湖落脚开荒,逐渐形成村镇。这支人马的首领,便是彭祖奶奶的老爹;彭祖奶奶当时已经十七岁,嫁给北征军的一员小将,突围时丈夫战死,她一直守寡八十二年,眼下,这支北征军人马只剩下彭祖奶奶硕果仅存,后代儿郎却已经出生四辈人,所以彭祖奶奶是大家的活祖宗。 他们暗中有个三合会,林、李、吉三姓子弟辈辈当会头。正会头叫大两,两名副会头分别叫二两和三两;这个头衔,可能来自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规定,五家为伍,设伍长,五伍为两,设两司马,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二两和三两,便是从两司马这个乡官头衔演变而来。 彭祖奶奶虽不是大两,但是辈份最高,而且珍藏着北征军一面血染的军旗,所以在三合会里最受尊崇;金口玉言,令出必行,千声百响,一锣定音。而且,按人头份儿分摊,三合会里大人小孩每年一人一升粮,奉养彭祖奶奶;此外,打鱼捞虾,摘瓜下果,挑水拾柴,碾米磨面,晚生下辈孝敬老人家,更是寻常。 难得的是彭祖奶奶已经九十九岁,算上闰年闰月,百岁挂零了,却耳不聋,眼不花,三十二颗牙齿一个也不残缺,虽然嚼不动铁蚕豆,但是吃起小米炯饭的锅巴,并不费劲。 这时,彭祖奶奶正坐在柳篱茅舍外的荫凉里,嗡嗡嗡地摇着纺车;一条老狗守在身边,几只母鸡在门外啄食虫子,两头山羊在溪边吃草,鸟儿在树上叫。 “老祖宗,大事不好!” 那个从驿馆墙外柳丛中跑来的瘦骨伶订的老头儿,进门风风火火喊了一声。 彭祖奶奶并不停住纺车,连眼皮儿也不抬,皱了一下眉头,说:“二两,你撞了黑煞,这么惊惊咋咋、’ 瘦骨伶仃的老头儿姓李,是李家的长门长子,所以当上三合会的二两。他本来有个奶名儿,却没有大号,人已年过花甲,因而大家都叫他的官称。 李二两的本行是杠房的杠头,闲下来又做吹糖人儿、卖糖葫芦的生意,外带算卦相面,捉妖拿邪,人老孩子脾气。 他走到彭租奶奶身边蹲下来,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地说:“老祖宗,袁大跑猪接来一位贵人,看那穿着打扮,眉眼神态,八成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 吱扭一声,彭祖奶奶把纺车停住了,眼睛发亮,问道:“当真?” “我在驿馆墙外柳丛里,偷看他吃了一顿饭……”李二两跑得嗓子冒烟儿,连咽了两口唾沫,“按照麻衣神相的方位、尺寸、讲究,我相看了他半个时辰,断定他来路不正。” “快把豹犊儿给我找来!”彭祖奶奶吆喝道。 “得令!”李二两扭头撒腿就跑。 豹犊儿姓林,是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在村外种地,垄里套瓜。 一会儿,李二两手牵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小伙子,一阵风而来。 这个小伙子就是林豹犊儿,刚刚二十一岁,生得豹头环眼,扇子面胸脯,六尺高的个头儿,家传一身好武艺;彭祖奶奶的丈夫,太平天国北征军的一员小将,是林豹犊儿高祖的胞弟,所以他是彭祖奶奶的玄孙。 他被李二两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拎着一只柳篮,柳篮里装的是蜜软浓香的面瓜,荷叶盖顶。 “祖奶奶!”林豹犊儿屈膝打了个千儿,“您老人家传唤我来,有什么吩咐?” “东洋鬼子打发说客来,勾引袁大跑猪卖身降贼!”彭祖老奶奶咬牙切齿,“你今夜晚到驿馆去;给我取下他的人头。” 林豹犊儿一怔,疑疑惑惑地问道:“这个说客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我在村外,怎么没看见?” “此人是乘船来的!”李二两咬定地说。 “我倒看见三姨太太的姘头金镶玉乘坐一只莲花快船,贼头贼脑上了岸。”林豹犊儿沉吟着说,“金镶王从来都在八仙观藏身,不会住到驿馆。” “那个说客,坐的是袁大跑猪的龙舟!”李二两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看来官品不低,派头儿不小。” 林豹犊儿大笑,说:“我耳闻那位坐龙船来的学士先生,是县城齐老举人的外甥,奉齐老举人之命,劝说萍水湖三家合伙,守士安民,杭日救国。” “当真?”彭祖奶奶一惊一喜,脸上放光,“齐老先生是咱们这一方的圣人,人品齐天,学问盖世,一辈子惜老怜贫,积德行善;若是他的外甥前来,咱们三合会得众星捧月,可不许碰他一根汗毛。” “豹犊儿耳听为虚,我眼见为实!”李二两粗脖子红脸不服气,“揭皮看瓤儿,我这一双眼睛人骨三分。” “再探!”彭祖奶奶沉下脸来,“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齐脖儿一刀两断;是齐老举人的外甥公子,替我请安问好。” 纺车又嗡嗡响起来,林豹犊儿和李二两你东我西,分头打探虚实。 第二十章 袁大跑猪的三姨太太贸燕环,是个讼棍的女儿,自幼许配给她的表哥,她却嫌贫爱富,一心想退了婚,凭仗她那一副花容月貌,嫁个富贵郎君。于是,她每日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拿着绣花绸子,脚踩门槛,肩倚门框,半遮半掩地跟过路的纨挎子弟后来眼去,打情骂俏。那些富家儿郎只想吃鲜桃一口,讨她的便宜,却没一个真要娶她。 有一天,几个纨挎子弟挤在她家门口,跟她动手动脚,调笑逗嘴。袁大跑猪骑马路过这里,她向袁大跑猪飞去一个媚眼儿,又假装羞答答低下头,雪白的牙齿咬住樱红的嘴唇。袁大跑猪突然大喝一声,挥舞手中的皮鞭,打得那几个纨待子弟鬼叫连天,哭爹喊娘,四散奔跑;然后,跳下马走过来,长满黑毛的大手一托贾燕环的下巴颏儿,粗声恶气地问道:“小妞儿,想汉子了吧?你抬起头,瞧我怎么样?” “去你的!”贾燕环扭动着杨柳腰肢,“我早有主儿了。” “谁?” “我表哥,指腹为婚。” 袁大跑猪哼了一声,摘下垂挂在胸前的金表练儿,七缠八绕在她的脖子上,说:“这就算下了订礼,你归我了!”狠狠拧了一把她那粉嫩的脸蛋儿,跨上马奔驰而去。 第二天,她表哥的死尸,躺在了萍水湖畔的三岔路上。又过了一天,袁大跑猪打发一顶八抬大花轿,十六面红罗伞,三班鼓乐吹吹打打,把她抬进了袁家大院。 花烛之夜,贾燕环一人洞房,吓得魂飞魄散。袁大跑猪手提一条懒驴愁皮鞭子,杀气腾腾,审贼一样,问一句她得答一句,一句答不上来,皮鞭就像雨点一般落在她的细皮嫩肉上。以后,三日一问,五日一审,身上的伤痕一层又一层。除此之外,袁大跑猪还强令她每日背诵《女诫》,恭楷书写《女诫》,说是不但要武火炒,而且还要文火炖,才能将她这个小家碧玉调理得收心敛性,恪守妇道。 三年功夫,袁大跑猪觉得她修成了正果,打骂减少下来;贾燕环丧失了天真的轻挑,养成了深藏的刻毒,表面上对袁大跑猪百依百顺,不敢有半点拂逆,内心里可揣着五把刀子摇旗呐喊,三把攮子。她暗暗把袁大跑猪的大老婆视为眼中钉,那个胖得像一堆囊肉的母老虎,虐待她比袁大跑猪更残忍。忽然一天,母老虎在雨后滑了个跟头,栽成了半身不遂,烂死在炕上。于是她野心勃发,一心盼望袁大跑猪将她扶正。袁大跑猪却一定要她生个儿子,才能取得这个高贵的身份。她一面每日到八仙观晨昏三叩首,拜神求子,一面把软弱怯懦的大少爷袁萍生看成肉中刺,拜神求子时又祷告十殿阎罗,赶快打发白无常把袁萍生勾魂索命而去。 卢沟桥一声炮响,国民党军屁滚尿流而逃,萍水县衙门也鸡飞狗走四散。袁大跑猪异想天开,白日大做皇帝梦,在瓦官阁自立国号,划地称王;择吉登了基,却只册封贾燕环为贵妃,皇后的位子虚席以待,还不知落在哪个女人的身上。 因此,贾燕环就更常跑八仙观,暗害袁萍生也越发刻不容缓。 八仙观座落在瓦官阁西北角的高坡上,粉白围墙,青石台阶,内外花木葱定,彩蝶纷飞;走进庙门,是一座古色古香而又小巧玲珑的殿堂。殿堂虽小,却也雕梁画栋;四壁画的是群峭碧摩天,松高白鹤眠,野竹分青霭,高峰挂流泉。八位木雕泥塑,面目不同,形态各异:袒露大肚皮的汉钟离,背着酒葫芦的铁拐李,倒骑驴的张果老,峨冠博带的曹国舅,执拂尘佩宝剑的吕洞宾,吹洞萧的韩湘子,挑花篮的何仙姑,梳娃娃髻的蓝采和,栩栩如生,真好像有血有肉。 三姨太太贾环燕,头上插满黄灿灿的金钗玉簪和五彩缤纷的丝绒花朵,描眉打鬓,涂脂抹粉,两耳垂着叮当响的金耳环,手腕戴着沉甸甸的金手镯,上身穿的是茉莉红缎小祆儿,下身穿的是葱心绿酒花绸裤,外罩一条丹凤朝阳百褶裙,脚上是尖尖小小的绣花凤头鞋,坐着官轿来到八仙观,进门直到正殿阶前才下轿。 风摆杨柳,轻挪莲步,贾燕环扭扭捏捏走进正殿;八仙观那个眼斜心不正,明里不染红尘,斩断七情六欲,暗地里男盗女娼,窝赃聚赌拉皮条的老道士,赶忙迎接出来,站在香案一侧,躬身稽首。贾燕环点燃红烛高香,敲钟击磐,三跪九叩,四起八拜,口中念念有词。 “请娘娘静室休息,小道拜茶!”老道士深深一揖,高声说道。 贾燕环的嘴角微微一笑,吩咐跟班和轿夫,庙外恭候。老道士前边引路,她独自一人到后院去。 后院,别有洞天,满庭花草,掩映着几间斗室。老道士轻轻关上小门,就在门下把守。贾燕环轻车熟路,直奔斗室中的一间安乐窝。 房门张开半扇,贾燕环闪身进屋,室内幽暗,栽到了等候多时的金镶王怀里。 金镶玉二十七八岁,油光的大背头,一张小白脸子,穿一身杭纺裤褂。他原是萍水县警察局的巡官,派驻到萍水湖,认袁大跑猪当干爹,穿堂入室,十分亲密,干爹对干儿子深信不疑,干儿子就勾搭上了干娘。殷崇桂和金雄飞溃逃,到天津以后便躲进租界,不肯南下。金镶玉留在了瓦官阁,辅佐干爹登基坐殿,官封一品军机大臣。前几天,忽然接到殷崇桂和金雄飞的密信,到天津跑了一趟,刚刚回来。 “盼得人家眼蓝,想得人家肠断!”贾燕环在金镶玉的怀里撒娇打滚儿。 “官星高照,我走红运了!”金镶玉得意洋洋,“殷崇桂跟日本特务机关挂上了钧,等日军打下萍水城,他还回来当县长。金雄飞投靠了齐燮元,齐燮元成立治安军,委任金雄飞当团长,配合日军进攻萍水。殷崇桂跟金雄飞当面给我封官许愿,只要我把袁大跑猪劝降,提升我当警察局局长。” “你先慢一点官迷心窍吧!”贾燕环撇了撇嘴,“城里齐老举人,打发他的外甥俞菖蒲,劝说袁大跑猪合伙抗日,还不知道袁大跑猪脚踩哪一只船?” “开市大吉!”金镶玉狂喜得手舞足蹈,“俞菖蒲送上门来,我正要杀他。这才是天上掉馅饼,活该我有口福。” “俞菖蒲是殷县长的乘龙快婿呀!”贾燕环一阵惊吓,“你杀了俞菖蒲,殷县长饶得了你吗?” “这是二皇娘给我的大令。”金镶玉咬着贾燕环的耳朵,“殷崇桂是个缩头男子,二皇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骂鸡。” “二皇娘为什么想杀自个儿的姑爷呢?”贾燕环纳闷地问道。 “她想把女儿改嫁给金雄飞。”金银玉喊喊喳喳,眉眼乱动,“俞菖蒲人头落地,齐老举人必不答应,带兵攻打瓦官阁,乱军之中我再替你谋害亲夫。袁大跑猪的万贯家财归了你,你愿意改嫁就改嫁,不愿意改嫁就招野汉子。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就随心所欲吧!” “你今夜晚就下手!”贾燕环急不可耐,“袁大跑猪一死我就嫁给你。” 第二十一章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已经半夜三更,菖蒲还没有人睡;他走出客房,在花园小院里来回踱步;天上是沉沉的阴云,地上刮起呼呼的大风,闪电在夜空金蛇狂舞,不时传来轰轰的雷声,看来要有一场大雷雨。 一整天,菖蒲被软禁在驿馆,袁大跑猪没有打发人来邀见他,袁萍生也没有到驿馆来看望他。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他有点后悔单枪匹马前来瓦官阁。 柳长春留在了石瓮村,熊大力留在了龙舟渡口,他失去了左膀右臂,而柳摇金和柳黄鹂儿远在萍水县城,他更缺少心腹之人。人生地不熟,睁眼一团黑,他这个空有满腹文章的大学生,心慌意乱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 几颗铜钱大的雨点,打在了他的脸上,他骤然惊醒,急忙挥去悲愁,情不自禁地吟起他的朋友、北平学联主席黄诚抄赠他的一首诗, 茫茫长夜欲何之? 银汉低垂曙尚迟; 搔首徘徊增愧感, 抚心坚毅决迟疑。 安危非复今所寄, 血泪拼将此地糜; 莫谓途艰时日通, 鸡鸣林角现晨曦。 他心情激动,念到最后两句,竟在风雨雷电中高呼起来。 “俞公子!”花丛中,突然有人轻轻唤道,“大雨就要来了,你快回屋歇息吧。” 菖蒲毛骨惊然,心惊肉跳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并不自报姓名,黑暗中低声问道:“俞公子,你可认得金磙子?” “那是我新结交的朋友。”菖蒲又反问道,“你也认识他?” “他在瓦官阁扛过三年长工。我跟他有八拜之交。”那人说下去,“天色大黑,他从龙舟渡口前来找我,嘱咐我暗中护卫命公子。” 菖蒲看看四外,只怕隔墙有耳。这时,雨点也富起来,便说:“壮士,请到客房里坐。” 走进客房,菖蒲捻亮书案上一盏头号玻璃罩煤油灯。这才看见,来人身穿一色青,是个威武雄壮的年轻小伙子。 “小子林豹犊儿,拜上俞公子!”小伙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也替我家彭祖奶奶,给齐老举人请安问好。” 菖蒲喜出望外,一边还礼一边说:“我的舅父编修萍水县志,彭祖奶奶不但被列人节妇篇中,而且名列乡贤之长老将内。我出城之前,舅父叮咛我,若到瓦官阁,替他拜望彭祖奶奶。” 林豹犊儿慌忙一揖到地,说:“我替我的祖奶奶,多谢齐老举人。” 菖蒲又说道:“还有柳摇金老师父,在我临来时,也嘱托我,他在江湖卖艺,跟瓦官阁一位捉妖拿邪的李二两拜过把子,叫我问候。” “唉呀,越发是一家人了!”林豹犊儿笑道:“二两大伯,就在墙外柳丛中。” 菖蒲忙说:“快请他进来。” 林豹犊儿一摆手,说:“彭祖奶奶吩咐我们爷儿俩,他在墙外观风,我到院里护卫。” 菖蒲请林豹犊儿坐在一把大师椅上,赞叹道:“壮士进墙,我竟毫无知觉,真是武艺高强。” “不敢当。”林豹犊儿欠了欠身,“我见过柳家班卖艺江湖,柳摇金老师傅的女儿柳黄鹂儿,才称得起武艺超群。” 菖蒲笑着说:“黄鹏儿已被家母收养,跟我情同兄妹。” 林豹犊儿目光炯炯地问道:“俞公子,你到萍水湖来,是想劝说三家合伙,守土安民,抗日救国吧?” “正是!”菖蒲点着头说,“可是袁乡坤一直不肯跟我会面,共商大计,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是个好雄!”林豹犊儿冷笑道,“他本是张宗昌身边的一个副官,自吹是洪宪皇帝的侄子,一心想乱世为王。姓袁的有奶便是娘,哪头炕热睡哪一头,俞公子千万小心,别上他的当。” “他的儿子袁萍生呢?”菖蒲问道。 “那是一条扶不直的井绳!”林豹犊儿更是十分轻蔑,“多亏他姥姥家的舅舅、表哥们支撑着他,三姨太太贾燕环才不敢在他身上下毒手。” 菖蒲沉思片刻,恳切地说:“壮士,你看我到瓦官阁来,该从哪里人手?” “我们三合会,愿投齐老举人旗下!”林豹犊儿站起身,神态庄严正气,‘它合会几十伙众,虽不过是长矛大刀,并没有枪炮子弹,可是人人有一颗斗胆,胸膛里装的是真情实意。”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菖蒲感动得热泪盈眶,“明天一早,我要备下厚礼,拜见彭祖奶奶。” “自家人,不要那些俗套。”林豹犊儿拧着眉头想了想,“为了得到几条枪,袁萍生那条井绳也不能扔;不过,俞公子得帮我们秉公明断一桩公案,三合会才能宽恕袁萍生。” 菖蒲莫名其妙,催道:“请讲,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豹犊儿未曾开口,先叹了一口气,才难为情地说道;“李二两大伯有个女儿叫桃枝,人长得好看,脚步却走得不大端正,她到袁家大院帮工,可怜在袁家窝囊受气,被袁萍生甜言蜜语,鼻涕眼泪乱了心,跟他有了身孕。三姨太太贾燕环发觉,就把桃枝送回了家,要不是彭祖奶奶拿出老祖宗的威势,二两大伯就要把女儿勒死;袁萍生这个软胎子,却藏头缩脑不敢打个照面。” “始乱终弃,可耻可恨!”菖蒲忿然作色,“我一定劝服袁萍生,迎娶桃枝姑娘。” 林豹犊儿铁青着脸,说:“收拢了袁萍生,再打下去贾燕环,袁大跑猪就不难降伏了。” 菖蒲纳闷地问道:“这个三姨太太如此厉害,有何背景?” 林豹犊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一块瓦片从墙外飞来,正打在窗户上,他连忙一口气吹熄了灯,说:“二两大伯递来暗号,有刺客!”说着,把菖蒲揉进套间,他贴住门培守候。 房顶上,传来轻飘疾走的脚步声,窗外一个亮闪,有个人影从房上降落下来,亮闪过后一个响雷,刺客左手持刀,右手扳着枪机,破门而人。 林豹犊儿眼疾手快,脚下一个绊子,刺客像一堵墙咕咚栽倒,右手飞出了枪,枪走了火,叭!子弹打在了墙上。 刺客左手还握着刀,正想挣扎爬起身,林豹犊儿跳上前去,一只铁脚踏在了刺客的脖子上。 “掌灯!”林豹犊儿大喊一声。 菖蒲从套间里走出来,划着火柴,灯亮了。只见刺客被踏得口鼻出血,奄奄一息,像一条死狗。 刺客正是三姨太太贾燕环的姘头金镶玉。 第二十二章 萍水湖上,一只大船,向瓦官阁渡口乘风而来。 船身三丈六,船面一丈二,船头雕刻着日出碧海和二龙戏珠,船帮雕刻的是绿叶红莲和鸳鸯戏水,金漆彩画的高篷船舱,四面明光晶亮的玻璃窗,舱门挂着水珠子彩帘;高高桅樯上的白帆,像从半空中扯下一幅行云,白帆上四十八只金光闪闪的小铜铃铛,风吹铃铛叮叮咚响。 一道绵屏,间隔前舱后舱。前舱坐的是殷崇桂和他的大小官员,吸着香烟,喝着名茶,吃着上等糖果糕点,观赏湖上风光景色;后舱坐的是二皇娘、殷凤钗和一大群丫头老妈子。二皇娘躺在藤床上抽鸦片,殷凤钗斜倚舱窗,惆怅地远眺水天苍茫。 殷崇桂扔下萍水县城,逃到天津卫的外国租界当寓公,暗中打听消息,窥测方向。一天,他正在家中闷坐,金雄飞忽然来访。大吃一惊之后,却又喜出望外。金雄飞统领一营国民党军,驻守萍水,卢沟桥炮声一响,便望风而逃,不知去向;现在,肩膀佩戴上校军衔,当上伪治安军的团长了。于是,殷崇桂也连忙向伪京东特区督办公署报到,仍被委任为萍水县知事,配合日军一个小队和金雄飞的伪军,夺取萍水县。 萍水城内,老举人齐柏年领衔成立抗日救国会,齐柏年的外甥俞菖蒲拉起一支学生武装队;又走马萍水湖,联合石瓮村郑三发的四面八方得胜军,龙舟渡口李托塔的保土安民义和团,瓦官阁的三合会,建立萍水民众自卫军,严阵以待。 殷崇桂也打发鬼吹灯夏三和金镶玉当说客,拉拢收买萍水湖上的各路人马,却只有瓦官阁大地主袁大跑猪的民团,宣布中立。袁大跑猪自吹跟袁世凯是本家,便自立国号,登基称王;他只允许殷崇桂的官船在瓦官阁泊岸,却不允许金雄飞在瓦官阁暂借一块安营扎寨之地。 坐在太师椅上,殷崇桂感到前途吉凶未卜,心中七上八下。 锦屏后面,二皇娘和殷凤钗这母女二人的心中,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忐忑不安。 二皇娘没有拦住女儿的一意孤行,股凤钗在萍水县城一团混乱中跟俞菖蒲成了亲;洞房花烛之夜,小夫妻就情不投意不合,志不相同心难通,吵成一座热窑。三天接回门,殷凤钗哭回家,二皇娘挑三窝四,将女儿拐逃到天津卫。躲进租界,二皇娘比丈夫还心急,只盼殷崇桂东山再起,高升一步;女儿有一副杨贵妃的花容和体态,大可利用,便想另择佳婿,眼睛盯在金雄飞身上,百般劝诱女儿改嫁。殷凤钗虽是个轻浮浅薄的女子,却仍有几分贪恋俞菖蒲的人品和文才,更不甘心眼看俞菖蒲落入那个跑马戏的女艺人柳黄鹂儿手中,强咬住牙关不点头。殷崇桂和金雄飞临行之前,伪京东督办和日本顾问官有令,只要齐柏年和俞菖蒲大开城门,欢迎日军进驻,齐柏年可以到督办署当教育司长;俞菖蒲愿意作官,委任一个甲等县的县知事,不愿意作官,拨一笔巨款,出洋留学。二皇娘是个财狠食黑吃独份儿的脾气,哪里容得俞菖蒲从殷崇桂的嘴里抢走肥肉,所以她宁愿俞菖蒲死心眼子;而殷凤钗却想的是夫莱妻贵,但愿俞菖蒲顺水推船,不要逆水行舟。 忽然,一阵巨响,各怀心思的殷崇桂、二皇娘和殷凤钗都惊惊咋咋地吓了一跳,原来船到瓦官阁了。 渡口码头上,鼓乐齐奏,鞭炮飞花,震耳欲聋;殷崇桂压住心跳,整了整衣冠,安坐太师椅上,等候袁大跑猪进见。 但是,上船来的却是金镶玉。 “一品军机大臣金镶玉,拜见殷县长!”金镶玉站在水珠子彩帘外,尖着嗓子甜丝丝地高叫一声。 “进来!”殷崇桂怒形于色,“袁某人怎不亲自出迎?” 金镶玉走进舱去,嘻笑道:“老昏君白日作梦,自以为是九五之尊,不肯有失万岁爷的身份,迎接一位七品县令。” 殷崇桂气得刀条子脸蜡黄,恶狠狠地哼道:“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此害不除,县无宁日。” “眼下,您还是忍辱屈尊一时吧!”金镶玉挨到殷崇桂身边,咬着耳朵喊喊喳喳,“袁某人二三百人马,都是他当年手下的老兵油子,一个个如狼似虎,只怕金团长惹不起;而且,他不跟俞菖蒲联合抗日,也算助您一臂之力。” “俞菖蒲还在瓦官阁吗?”殷崇桂面带杀气地问道。 “他和林豹犊儿带领三合会的青壮年,回萍水守城去了。”金镶玉轻描淡写,不敢亮出真相。 几天前的一个月黑夜,金镶玉刺杀住在驿馆的俞菖蒲,被林豹犊儿生擒活捉;三姨太太贾燕环下令民团包围驿馆,最后走马换将,林豹犊儿交出金镶玉,保护俞菖蒲来到三合会的地面,三合会加入了民众自卫军。 殷崇桂眼珠子一转,问道:“袁某人有个儿子,上过中学,能不能笼络过来,为我所用?” “那个窝囊废是一条祸根!”金镶玉的脑瓜子摇得像货郎鼓,“他想投靠俞菖蒲,被他爹臭骂了一顿,才不敢多嘴;可是,他跟三合会李二两的女儿通奸,袁某人为了拉拢三合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小子仍然是吃里爬外。” 殷崇桂点了点头,说:“明白了,下船吧!” 鼓乐和爆竹声中,殷崇桂倒背着手,迈动四方步,踏着大红油漆的跳板,架子十足地走下船来。二皇娘、殷凤钗乘坐官轿带着丫头老妈子到驿馆;殷崇桂坐上袁大跑猪的龙车,到金銮宝殿去。 袁大跑猪本是个恶霸地主的儿子,在张宗昌的直鲁联军里当过团副,后来被张宗昌看中,当上亲随副官。张宗昌兵败下野,树倒猢狲散,他拐跑了几大箱子金银珠宝,回到瓦官阁,买下萍水湖岸的几百顷地;为了抬高身价,他重金礼聘一名讼棍,替他伪造家谱,自称是窃国大盗袁世凯的本家远房侄子,并且改名叫袁洪宪,以表示名正言顺。鸟兽四散的旧部找他算军粮,他便将这些老兵油子都收留下来,成立民团,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七七事变以后,萍水县一片空白,他便趁机称孤道寡;民团改叫御林军,三座宅院改叫皇宫,霸占了隔壁的会仙酒楼,改叫金銮宝殿。 瓦官阁是萍水湖上的大码头,只有沿湖一条街,绵延二三里。湖岸蜿蜒,高低上下,起伏不平,远看像一条游龙。每天来来往往的船只,多如过江之鲫,层层云帆,布满湖面,遮天蔽日,十分壮观。 东街是农户,西街是渔家,中街是市集;两大船坞,三大鱼行,四家客栈,更有一座高踞陡岸的会仙酒楼。会仙酒楼的佳肴美味,远近驰名;一边饮酒作乐,一边观赏湖光水秀,很为雅趣。袁大跑猪封会仙酒楼老板为御膳房大总管,便将酒楼据为己有,楼上改作金銮殿,楼下仍然办酒席。不过,做出的饭菜,只供袁大跑猪一家和他的文臣武将大吃大嚼,每日酒池肉林,猜拳行令,一个个醉成烂泥。 袁大跑猪又把瓦官阁轿子房和权房的吹鼓手,走江湖跑野台子的戏班文武场,拘拿到会仙楼;每到他吃饭和上朝,便吹三通,打三通,远处听来,好像出大殡。 金镶玉陪同殷崇桂一行人来到会仙楼下,说了声:“请留步!”独自一人跑上楼去。 过了一会,楼上一个阴阳嗓子拉着长声儿,喊叫:“洪宪王有旨,萍水县长殷崇桂上殿——哪!”这个人原是野台子戏班的三花脸,擅长扮演太监。 殷崇桂窝着一肚子火,也只得忍下这口怒气。上楼陛见。 这位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是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他头上脚下穿的是戏衣铺买来的行头;一双肉泡子眼里,大肚皮像倒扣一口铁锅,坐在铺着大红缎子软垫的高背雕花太师椅上,呼噜气喘。 “萍水县长殷崇桂,叩见洪宪王!”殷崇桂假戏真作,手舞足蹈地拜了拜。 “平身!”袁大跑猪抬了抬手,“赐座。” 从袁大跑猪身后走下两个红袄绿裤的大丫头,给殷崇桂搬过一只绣墩。 殷崇桂在绣墩上落座,咳嗽一声,欠了欠身子,说:“殷崇桂临行之前,奉京东督办和大日本顾问官口谕,承认洪宪王的王位,萍水湖是洪宪王的万世江山。” “日本顾问官够朋友!”袁大跑猪咧开大嘴抖动肚皮大笑,“糟老头子齐柏年,黄口小儿俞菖蒲,花言巧语,插圈弄套,哄骗我跟他们合伙打日本,我才不中他们的借刀杀人之计。” “洪宪王真是圣明英主!”殷崇桂马上趁热打铁,给袁大跑猪连戴高帽儿,大灌迷汤,“大日本皇军的一支常胜小队,治安军金雄飞的一个团,攻打萍水县城,削平犯上作乱的齐柏年和俞菖蒲,也为洪宪王根除了心腹之患,还望洪宪王同心协力,多给方便。” “你们敬我八两,我也得还你们半斤。”袁大跑猪吆喝一声:“金镶玉听旨!” “臣,在!”金镶玉双膝跪倒。 “赐你尚方宝剑!”袁大跑猪从他的龙袍玉带上,摘下一把指挥刀,“命你统率御林军,配合友军,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领旨!”金镇王叩了个头,接过指挥刀,大权在握了。 “大摆酒筵,给殷县长接风!”袁大跑猪从宝座上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转眼,金銮殿变成了宴会厅。 第二十三章 石瓮村三太子庙后院,是郑三发的内宅,贾三招儿带领八名喽罗,手提驳壳枪,轧满子弹,扣住扳机,把守门口,连军师万年知也不许人内。 郑三发的卧房里,插上门闩,挂起窗帘,幽幽暗暗;郑三发和他的婆娘红鸾星,还有盟弟间铁山,头碰头,耳交耳,喊喊喳喳,卿卿咕咕。 “我早就料定,俞菖蒲给咱们挖的是陷井,你偏听信万年知那老杂毛的云山雾罩!”阎铁山青筋暴起,怨天恨地,“如今怎么样?日本兵的常胜小队,金雄飞的一个团,在瓦官阁外安营扎寨;开起火来,俞菖蒲躲在四面城墙里,咱们可就成了头刀菜。” 郑三发两眼挂着血丝,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今天下午,金雄飞打发一名副官,前来石瓮村,勒令郑三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四面八方得胜军的人马,归并到他那个团,胆敢抗命,那就发动进攻,一网打尽,鸡犬不留。郑三发急得像火烧眉毛尖儿,又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 “走错这一步棋,也不能全怪你大哥瞎了眼。”红鸾星一副酸溜溜的腔调,“小藕看上了俞菖蒲的跟班柳长春,你大哥娘们儿心肠疼妹子,睁着眼睛跳火坑。” 郑三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雷殛了似的,闭着眼睛,脸色灰白,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 俞菖蒲走马萍水湖,熊大力和柳长春保驾,郑三发的妹子郑小藕,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少女,爱上了柳长春这个忠厚、勇敢。俊秀的小伙子,而且带领她的十几名亲兵,也跟随俞菖蒲防守萍水县城去了。 “寡不敌众,别拿鸡蛋碰石头,咱们只得还回到金雄飞的房檐下吧!”阎铁山凄凄惶惶地说。 “能屈能伸大丈夫,可不要船到江心补漏迟呀!”红驾星又不咸不淡地说。 郑三发原是金雄飞部下的机枪连连副,红驾星跟金雄飞有过奸情,所以她很愿意重投旧主。 “我跟金雄飞尿不到一壶,拴不到一个槽上。”郑三发有气无力地说,“金雄飞率领队伍南逃,我挟枪携款开了小差,打起旗号自立门户,他心中能不恨我?只怕归队之后,打下萍水县城,他就得卸磨杀驴。” “惹不起,躲得起!”阎铁山笑道,“反正咱们已经腰缠万贯,不如逃到天津卫的外国租界里,买一所洋楼,开个钱庄银号,娶上三妻四妾,快快活活吃一碗安乐茶饭。” “此路不通,此路不通!”郑三发又摇头,又摆手,“咱们这些货色进了城,就像狗熊闯进瓷器店;做起生意更外行,只怕赔得连尸首也剩不下。” “你上天无路,人地无门,只有伸长脖子,等人家一刀割下脑壳来!”阎铁山粗脖子红脸地喊叫。 红鸾星冷笑着问道:“你一不肯降,二不想躲,难道要跟俞菖蒲一块下葬?”她悄悄握紧挂在裤腰上的手枪,只要郑三发一点头,她就将郑三发一枪毙命。 郑三发的脑瓜子耷拉到裤裆里,只是吱声叹气。 正在这时,内宅门口,万年知又哭又闹:“司令呀,贫道忠心保上,谁想竟被当贼防?真叫人寒心呀!” “一个窝心脚把这个老杂毛踢出去!”阎铁山凶狠地说。 “你跟我都是面汤锅里煮元宵——混蛋一个,还是听他断一断吉凶祸福吧!”郑三发说着走出屋去,满脸堆笑,“军师,你多疑了!快进屋来,共商大计。” 万年知被郑三发搀进屋里,一行鼻涕两行泪地说:“士为知己者死,贫道甘愿粉身碎骨,报效主公,想不到……想不到……”委屈得像个失宠的妾妇。 “我急得像猫爪抓心,你就别再疑神疑鬼啦!”郑三发不耐烦地断喝一声,“我不愿投靠金雄飞受肮脏气,也不想躲进外国租界里坐吃山空,更不肯跟随俞菖蒲自取灭亡,你看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走?” 万年知破涕而笑,故弄玄虚地说:“司令面前正有一条阳关大道,仔细看一看。” 郑三发眯起眼睛,又手搭凉棚,风车打转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又看,眼底空空,不禁又烦躁起来,说:“军师,我心如汤煮,你就开恩吧!别卖关子了。” “不辞而别,找老齐搭股去!”万年知摇头晃脑地说,“今夜三更时分,神不知鬼不觉把人马拉走,然后备下重金厚礼,买通齐燮元的身边亲信,请他将咱们这支四面八方得胜军招安,封司令当个团长,跟金雄飞平起平坐。” “妙计,妙计!”郑三发抓着头皮,嘿嘿发笑,“只是……只是咱们这支人马连影也不够四百,老齐岂能给我高官厚禄?” “兵不厌诈,买空卖空呀!”万年知抚掌大笑,“大买卖靠广告,小买卖靠吆喝;咱们一出萍水湖,刮风下雾,大吹大擂,号称三千人马,老齐就不敢隔着门缝看人了。” 阎铁山不能不佩服万年知的鬼点多,笑骂道:“老杂毛,你真是一肚子掏不完的鸡零狗碎。” “老弟,可惜你比混屎虫只多一挂下水!”万年知反唇相讥,“你还是赶快到龙舟渡口走一趟,带着胭脂虎跟咱们一同走。” 龙舟渡口的李托塔、熊大力和金磙子,率领保土安民义和团奔赴萍水县城,只留下胭脂虎和她那一伙鸡头鱼刺,鬼吹灯夏三给她当狗头军师。每天夜晚,阎铁山坐一只快船过湖跟她相会;但是,这个女人的淫狠像一只蝎子,阎铁山招架不住,也有两天不照面了。 “这个娘儿们吃人肉,喝人血,敲骨吸髓不吐核儿,我……不想跟她藕断丝连了。”阎铁山谈虎色变,直打寒噤。 “她手中有一杆旗,大小也算一路诸侯呀!”万年知劝道,“咱们投靠老齐,买一送一,鸡毛蒜皮也添秤,多多少少能给咱们长几两分量。” “铁山,你就辛苦一趟吧!”郑三发低声下气地说。 红驾星在一旁冷言冷语:“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亏你还算个男子汉!” 阎铁山只得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走出三太子庙;来到码头,解下一对小船,贾三招儿带两个喽罗伴驾,向对岸的龙舟渡口划去,像一头愁死的驴子下汤锅。 船到湖心,远望龙舟渡口,灯笼火把,照如白昼,湖风阵阵,吹来悠扬的鼓乐声。 “慢!”阎铁山喝令停桨,站立在船头观看,扯着耳朵听了又听,“三招儿,龙舟渡口有鬼,你去打探一下。” 贾三招儿划另一只小船,悄悄向龙舟渡口靠近。 萍水湖南岸,瓦官阁方向,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的营寨,人喊马嘶;阎铁山心惊肉跳,冷汗淋漓,湖风一吹,手脚冰凉。 贾三招儿紧打双桨,落荒而回。 “胭脂虎在耍什么把戏?”阎铁山问道。 “龙舟渡口……大办喜事,袁大跑猪娶胭脂虎……做正宫娘娘……”贾三招儿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娼妇!”阎铁山扳倒了醋缸,“她口口声声嫁给我,两天不见就变卦,我要把她抓来骑木驴。” 贾三招儿怕阎铁山一怒之下横冲直撞,忙平息他的火气,说:“我打听得仔细,金雄飞也给胭脂虎下令,交出她那一伙鸡头骨刺,赏两千大洋,胭脂虎不想卖了人马丢地盘;鬼吹灯夏三便给瓦官阁说媒拉纤儿,袁大跑猪也觉得人单势孤,于是一拍即合,各怀鬼胎搭了伙。” “不报夺妻之恨,我阎某人岂不成了软盖的王八?”阎铁山仍然怒气冲冲。 “娘儿们是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贾三招儿悄悄拨转船头,“胭脂虎不过是一件打满了补钉的破褂子,估衣摊上也卖不出价钱,扔了不可惜。” 郑三发的人马,星夜逃离萍水湖,日军小队和金雄飞那个团,占领了石瓮村,解除了后顾之忧,就要向萍水县城发动进攻了。 第二十四章 殷凤钗坐轿,袁萍生骑马,前后左右八名卫士,从萍水湖往萍水城去。 坐在轿子里的殷凤钗,心乱如麻。新婚燕尔,她被父母骗拐,逃到天津卫,临行也没有跟丈夫见一面,这些日子很想念丈夫。她虽然轻浮浅薄,一点也不懂得俞菖蒲的思想和志向,但她却知道俞菖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走运,前途似锦,自己也能沾光。殷凤钗心中有愧,却又颇为自信;猜想得到,见面之后,俞菖蒲会跟她大发脾气,但是不能不贪恋她那艳丽的姿色,只要枕席之间,由意奉承,千娇百媚,软言柔语,俞菖蒲就得乖乖地俯首贴耳。她从带在身边的梳妆盒子里,摸出一面菱花镜,掀开轿帘一角,透进一缕阳光,照见了自己那艳如桃李的花容月貌,得意地顾盼自怜起来。忽然,天上飘过一片黑云,菱花镜也掠过一抹阴影,她想起了婆母梅姑奶奶,舅公齐柏年老举人;花言巧语蒙哄不了二位老人家,甜言蜜语也迷惑不了二位老人家,于是心慌意乱,闭上眼睛,手捧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失悔自己的冒险进城,然而已经骑虎难下,只有做一名过河卒子了。 骑在马上的袁萍生,却跟殷凤钗大不相同,只有欢欢喜喜,满腔高兴。自从他结交俞菖蒲,得到一位良师益友,糊涂的脑瓜亮堂起来,芝麻粒的胆子也大了一点儿。他利用袁大跑猪眼下不愿得罪三合会的心理,跟李二两的女儿桃枝明来暗去;彭祖奶奶作媒,他暗中跟桃枝结了婚,还加入了三合会。俞菖蒲和林豹犊儿带领三合会的青壮年到萍水守城,他本想也一同前去,但是被俞菖蒲留下来,在他爹身边当耳目。现在,袁大跑猪已经跟殷崇桂互相勾结,又把胭脂虎娶进门来,民团交给了金镶玉,他已经无能为力。金雄飞请袁大跑猪派遣他进城当说客,袁大跑猪本来不想答应,但是他另有打算,想趁此机会,进入萍水城中,就跟俞菖蒲形影不离,所以一定要去;胭脂虎和贾燕环居心叵测,两张嘴在袁大跑猪枕边吹风,袁大跑猪被吹得耳软心活,也就同意了。 袁萍生身穿学生装,苍白的脸上丰腴红润起来,眉眼间也扫除了过去那萎靡不振的神气,颇有几分新气象了。他在马背上轻声哼唱一支歌,哪里想到杀机四伏,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八名卫士,身穿便衣,都是金雄飞的鹰犬,殷崇桂的爪牙,四名轿夫也是乔妆改扮的探子。 一行人走古驿道,远远望见了萍水县城的城楼;路边有一架茶棚,一座草亭,冷清清,空落落,不见一个人影,八名卫士的小头目儿下令停止前进。 “小姐,我们不能再多送一程了!”小头目儿在轿前打了个千,“小人们祝您一路平安。” “等我的喜信吧!”殷凤钗强打精神笑了一笑,掩饰不住她心神不安。 四名轿夫抬着轿子,向城门飞跑。 袁萍生也要打马追赶前去,却被小头目儿一把抓住笼头,皮笑肉不笑地说:“袁太子,您留步。” “我也是说客呀!”袁萍生瞪起眼睛。 “您是陪客!”小头目儿把袁萍生拽下马来,“等殷小姐大功告成,您不费一口唾沫也得彩。” 四名卫士把袁萍生拉扯到茶棚下,划地为牢。 萍水县城内,李托塔和金磙子率领保士安民义和团,把守南门,林豹犊儿率领三合会的儿郎,把守北门,柳长春和郑小费率领亲兵,把守西门,熊大力和柳摇金率领学生武装队,把守东门。 金雄飞的探马,早已刺探了萍水四城的布防;殷凤钗知道把守东门的是学生武装,料想俞菖蒲必在东门城楼上,这乘轿子便直奔东门外的石桥而来。 城门紧闭,石桥上堆起土垒,搭满了杨枝柳权,几个年轻人枪上膛,刀出鞘,如临大敌。 “站住!”哨兵喝道,“司令部有令,萍水城严禁出入。” 轿子落地,轿夫打起轿帘,殷凤钗下轿袅袅娜娜走上前来,问道:“什么司令部呀?” “萍水民众自卫军司令部。” “谁是司令?” “俞菖蒲公子。” “我是俞司令的太太!”殷凤钗变了脸,傲慢地叫道,“你们敢不放我进城?” 几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队的小伙子打发一个哨兵,跑到城楼下,喊道:“熊队长,柳教官,俞公子的太太回来了,放不放她进城?” 城楼上,熊大力和柳摇金坐镇。熊大力从龙舟渡口回萍水县城,被委任为学生武装队队长,跑马戏的柳摇金,一直在学生武装队当武术教官。 “奇怪!”熊大力紧皱双眉,“要打仗了,她怎么反倒回来?只怕有诈。” “俞公子自有主张。” “我先去问一问菖蒲。” “人家夫妻相会,咱们何必坚打楔子,横插杠子。” 熊大力也只得同意放行。 殷凤钗又坐上轿子,四名轿夫抬她过了桥,熊大力打开一扇城门,轿子进了城。 萍水县城内,家家关门闭户,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大乱人多,小乱人城,城里的有钱人都逃散到四乡去了,留下来的人家,也都不敢出门寸步。 齐柏年的宅院,一片静悄悄。 殷凤钗下轿进门来,就一连声喊叫齐家的老仆人:“门吉,门 沉寂了一会儿,院里有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道:“谁叫?” 殷凤钗一听便是柳黄鹂儿的口音,不禁炉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尖叫道:“长着眼睛,开门看!” 吱一声门开了,柳黄鹂儿身穿跑马戏的短打扮,腰间左插四把柳叶刀,右挎一支手枪,光彩照人。她开门一看,目光一惊;定了定神儿,才笑吟吟地说:“原来是少奶奶回来了。” 殷凤钗脸上下霜,说:“我的婆家,想回来就回来!你吩咐门吉,给四位轿夫做饭。” “舅舅的救国会,菖蒲哥的司令部,都在老县衙门办公,门吉大伯服侍他们爷儿俩去了。” “你做饭去!” “娘的身边离不开我。” 殷凤钗听柳黄鹂儿开口闭口管梅姑奶奶叫娘,管齐柏年叫舅舅,冷笑道:“哟,原来柳姑娘长了行市,升为小姐了!那就叫他们四个人进院去,自己到处上做点吃喝。” 柳黄鹂儿站在门口,拦道:“大舅妈有话,家里都是妇道人家,不许男人进宅。” 四名轿夫一听院里没有男子,起哄乱叫:“我们都有两只手,会做满汉全席!”说着,就间上前来。 柳黄鹂儿从腰间拔出一把柳叶刀,柳眉倒竖,喝道:“谁敢上前一步,看那葫芦!”说罢,抖手一道白光,嗖地一声,一支柳叶刀飞向小菜园的葫芦架,钉在一只大白葫芦上。 四名轿夫吓得倒退,直了眼。 殷凤钗气得咬牙,也只得说:“对不起你们四位,你们四位到街上喝酒吃饭去吧!酒足饭饱就找个小店住下,等我差遣。” 四名轿夫接过赏钱,悻悻而去。 殷凤仪走进内宅,柳黄鹂儿关上门,向上房跑着喊道:“大舅妈,娘!少奶奶回来了。” 齐夫人满脸病容,梅姑奶奶也显得形容憔悴,正坐在上房说闲话,听见柳黄鹂儿的喊声,都皱了皱眉,流露出惊疑神色。 柳黄鹂儿在二位老人面前摆下红毡垫子,殷凤钗四起八拜,低眉顺眼地说:“大舅妈,娘!我身不由己,被父母拐走,趁他们疏忽大意,逃了回来。” 梅姑奶奶见她满脸涂脂抹粉,花旗袍紧箍着身子,露出一双嫩藕似的胳膊和两条肥白的大腿,心中不悦,沉着脸说:“兵荒马乱,你回来又多一个累赘!” “媳妇想念婆母,想念大舅妈……”殷凤仅呜呜咽咽,抽抽噎噎,“也挂念……菖蒲。” “唉!难为了你这份孝心。”齐夫人菩萨心肠儿,被殷凤铁哭得心软,“黄鹂儿,你找个人,给你菖蒲哥捎个话,叫他晚上回家来住。” 殷凤钗心中暗笑,自以为得计。 第二十五章 俞菖蒲巡视四门城防,查看城内岗哨,不敢违逆舅父和舅母的严命,古刹钟声正三更,他才回家去。 母亲和舅母早已经睡去,柳黄鹂儿在门楼上守夜,只有他的房中还灯火通明,殷凤钗等他回来同床共枕;这些天,他四处奔走,日夜奔忙,早已忘记自己还有个妻子,妻子的名字叫殷凤钗。 俞菖蒲跨进屋门口,眼前洞房花烛夜的旧景重现。床上,半卷的红绡帐里,粉莲花的湘绣合欢被,只掩住殷凤钗那半裸的一围腰身,展现出一幅海棠春睡的媚态。俞菖蒲禁不住一阵目眩、耳鸣。心跳,呆呆地凝望着这个娇艳肉感的女人。 殷凤钗并没有酣睡,她眯眼偷看俞菖蒲的神色,故意像睡梦中翻了个身,把合欢被蹬落床下,整个身子都裸露在俞菖蒲面前,更令人眼花缘乱,不能不动心。 俞菖蒲走过去,抬起合欢被,正要给她蒙在身上,她突然惊醒了。 “瞧你!毛手毛脚,吓我一跳。”殷凤钗抓住俞菖蒲的双手,按在她那涨落起伏的胸脯上。 俞菖蒲在床边坐下来,板着脸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殷凤钗双手吊在俞菖蒲的脖子上,“想这间屋子,这张床……” “你那爹娘怎么会放你回来?”俞菖蒲目光凌厉地问道,“是不是打发你来当说客?” “你真是一双慧眼!”殷凤钗吃吃笑,“我将计就计,他们才放我。” 俞菖蒲长吁了一口气,说:“你要是替他们来劝降,我就不得不执行军法!” “别吓唬我。”殷凤钗那粉团子似的身子打了个哆嗦。 俞菖蒲粗声大气地说:“抗日救国会和民众自卫军有令,言降者杀!” “你不必杀我,想你也快把我想死了!”殷风钗一口气吹熄灭了灯,粘在俞菖蒲身上,“菖蒲,你想过我吗?” “没有!”俞钗蒲冷冰冰。 “狠心贼!”殷凤钗哭了,“咱俩燕尔新婚,我怎么会舍得撇下你?是我的爹娘绑票似地把我押走了。” 俞菖蒲感到自己未免冤枉了她,过于冷酷无情,便亲吻了她一下,说:“我把你当成了无情无义的软骨头。” “我的心是软的,身子是软的……”殷凤钗呢呢喃喃,“这些日于累苦了你,枕着我的胳膊,我把你搂在怀里睡吧!” 在热烘烘的香雾笼罩中,俞菖蒲迷醉了…… 但是,殷凤钗却不许他安睡。 乡村景色的南城,处处生长绿树;初秋之夜,梆打三更,月牙儿挂在绿树枝头,杜鹃声声啼叫,在空落落的萍水城中回荡不已。 “菖蒲,这座小城你守得住吗?”殷凤或交颈叠股地问道。 “守得住!”俞菖蒲满怀信心,“城中有几百人马,日伪军攻城,郑三发和胭脂虎从背后夹击,坚持一个月,援兵必到。” “哪儿来的援兵?” “共产党的队伍。” 殷凤钗那灼热的身子一阵发冷,恐怖地问道:“你是共产党?” 俞菖蒲微微一笑,说:“我有共产党的老师和朋友。” “菖蒲,你还蒙在鼓里!”殷凤钗在黑暗中幸灾乐祸地冷笑,“郑三发拉起他那支人马,逃离了萍水湖,投靠齐燮元去了,胭脂虎也嫁给了袁大跑猪当正宫娘娘,坐山观虎斗。” “这两个狗男女!”俞菖蒲挣脱殷凤钗搂抱,霍地坐了起来,“我要赶快从袁大跑猪的民团里拉出一支人马。” “你是不是指望袁萍生?”殷凤钗也爬起身,把俞菖蒲箍在怀里。 俞菖蒲自言自语:“我要跟他秘密见一面。” “别再竹篮打水啦!”殷凤钗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俞菖蒲的额角,“袁萍生也来当说客了。” “他在哪儿?”俞菖蒲浑身像起了火。 “被金雄飞的卫士扣下了。” “为什么扣他?” “拿袁萍生的人头,换来袁大跑猪跟你作对。”殷凤钗那轻松的口气更显得恶毒,“他们想把袁萍生的人头,装在盒子里,送给袁大跑猪,谎报是你杀死了袁萍生;袁大跑猪为子报仇,也要发兵打你。” “豺狼!”俞菖蒲气怒交加地喊道。 “日本兵二三百,金雄飞的人马一千多,你孤掌难鸣,抵挡不住呀!”殷凤钗夸大其词,吓唬俞菖蒲,“咱们一家老小,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想个两全之计。” “我与县城共存亡!”俞菖蒲悲忿地说。 “为什么一心只想死呢?”殷凤钗扳着俞菖蒲的肩膀,摇晃他,揉搓他,“日本人愿意跟你讲一讲条件……” “住口!”俞菖蒲喝道,“我宁死不降。” “我也不是劝你当汉奸呀!”殷凤钗委屈地说,“只要你放弃这座县城,他们答应给你一大笔钱,出洋留学,保全你的面子。” “糊涂!”俞菖蒲叹了口气,“这是拌了毒药的诱饵。” 突然,前院门楼上,柳黄鹂儿一声断喝:“什么人?” 砰!一声枪响,前院开了火,子弹纷飞。 俞菖蒲推开殷凤钗,匆忙穿上衣裳,拿起枪;殷凤钗扯住他的胳膊,假哭道:“你别去送死!”俞菖蒲一拳把她打倒,冲出屋去。 他跳到院里,只见前院房上四个鬼影;柳黄鹂儿一枪打死一个,他也抬手一枪,击毙了一个,另外两个家伙跑下了房。 前院正房里一声惨叫,柳黄鹂儿哭喊一声:“菖蒲哥,贼人杀死了大舅妈!”她从门楼上站起来,沿着墙头向北房飞跑。 吧咕!从菖蒲房中射出一颗子弹,掠过柳黄鹂儿的鬓角,柳黄鹂儿一闪身,落下墙来。 原来,殷凤钗偷偷携带一支手枪,俞菖蒲并没有发觉。 “殷凤钗,是你下毒手!”俞菖蒲掉转枪口,一梭子弹射进房中。 殷凤钗早已钻进梅姑奶奶的屋里,威吓道:“您老人家下令,叫菖蒲别走死路,咱们一家享不尽荣华富贵。” “呸!”梅姑奶奶啐道:“家贼难防!你这个败坏俞家门风的无耻女人!” “我杀了你!”殷凤钗凶相毕露。 砰,砰,砰!枪响连声,殷凤钗鬼叫,倒地而死;原来食菖蒲摸到窗根下,从窗口连开了三枪。 前院正房冒起一团浓烟大火,那两个家伙使用调虎离山计,想要跳窗逃走;柳黄鹂儿右手开枪,左手投刀,结果了他们的狗命。 四个家伙,正是那四名轿夫。 第二十六章 日军小队和金雄飞的伪军一个团,将萍水县城重重包围。 金雄飞骑一匹银鞍白马,屁股后面二三十名护兵,跑马绕城一圈,手端着望远镜观察城防兵力。然后,返回南门外古庙,又登上钟楼,左手抱着右胳膊肘,右手托着下巴额儿,昂着头,眯着眼,装模作样地模仿拿破仑的姿态,悠闲地欣赏萍水小城风景。 三个营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沉不住气,偷觑他们这位上司的脸色。 “馋得难熬是不是?”金雄飞斜了他们一眼,装腔作势地问道。 三个营长垂手答道:“是。” “我正要把全团的馋火撩起来!”金雄飞自作聪明地大笑,“萍水城好比一桌丰盛的酒席,我已经让你们拿起筷子,只是不许下著,逗得你们垂涎三尺;待我一声令下,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岂不有趣?” “团座真会用兵!”三个营长大加吹捧。 金雄飞掏出象牙烟嘴,点起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自鸣得意地说:“古往今来的名将,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没有不是心旷神恰,谈笑风生的;你们要熟读兵史,悟出用兵的奥妙。” 三个营长又谄笑道:“侍候团座,随时随地长学问。”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金雄飞得意忘形地吟唱起来,“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忽然,古驿道上烟尘滚滚,传来疾风暴雨的马蹄声。 “袁大跑猪发兵来啦!”三个营长齐声喊道。 “老蠢猪中了我的借刀杀人之计!”金雄飞拍着花巴掌,“你们三人各回东、西、北门,只等袁大跑猪攻破南门,打开缺口,再发动攻势。” “遵命!”三个营长分头而去,返回各自的阵地。 袁大跑猪在张宗昌手下带兵多年,也像他的主子一样,嗜酒如命,嗜杀成性,好色成癖。他最爱吃狗肉,一个人能吃一条肥狗,喝一坛老酒。酩酊大醉,溜下座椅,鼾声如雷,屁声隆隆。他又喜欢亲自动手,用牛耳尖刀,剜出活人心肝,做醒酒汤吃。但是,不管他醉得多么昏死,睡得多么沉酣,只要枪声一响,却能一跃而起,跳上光背战马,冲人枪林弹雨,上阵厮杀。 年过半百,每日沉溺酒色的袁大跑猪,虽然骄横不可一世,锐气却大不如前了。 金雄飞的八名卫士,捧着装在盒子里的袁萍生的人头,前来报丧。袁大跑猪跟胭脂虎和贾燕环胡闹了一夜,又吃了一条肥狗,喝了一坛酒,正醉得一塌糊涂,赤条条沉沉大睡,守卫寝宫的副官不敢叫醒他。直到听见他在帐中哑着嗓子喊道:“茶来!”副官才牵着八名卫士的小头目儿,躬腰曲背,踮着脚尖儿走进去。 袁大跑猪半醒半睡,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赤着一身黑内,满身十几块梅花斑似的枪伤弹痕,搔着丛生黑毛的胸窝,眼泡浮肿,目光呆滞,嘴里喷出大蒜烈酒的臭味,副官摸透他的脾气,这个节骨眼上惹他恼火,那就是活腻了。因此,递上一壶香茶,只轻轻说了一句:“启奏洪宪王,金雄飞团长差人面奏军情。”便将手捧木盒的小头日儿推到床头,自己抽身门退,远远躲到屋门口,察颜观色,见机行事。 小头目儿一见袁大跑猪这副嘴脸,早吓得手脚发麻,舌头僵硬,哼哼卿卿,说不出个所以。袁大跑猪酒后还没有清醒,头昏脑胀,一肚子邪火,听得烦躁,把手里的一壶热茶,照小头目儿劈头砍去,骂道;“嘴里像含个屈,有屁快放!”小头目儿一骨碌跪倒床下,抹着满头满脸的茶水和血水,哆里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太子……被俞菖蒲……砍了头……”袁大跑猪的脑瓜子里仍然是一盆浆糊,奇怪地龇牙一乐,哼哧着鼻子说:“砍下来……就长不上了。”胆战心惊的小头目儿,忍不住噗哧一笑,袁大跑猪却猛然狂吼一声,抡起放在枕边的护身宝刀,将小头目儿劈了个黄瓜彩腌葱大斜碴儿。 他率领他的御林军,烟尘滚滚中杀奔萍水县城而来,直奔南门。 南门城楼左右,李托塔和金磙子各带一队人马,分守两侧城墙,大多数人都是手持长矛大刀和弓箭短弩,只有十几支鸟枪,七八支沈阳造和汉阳造步枪。城楼门窗大开,齐柏年老举人身穿雪白的夏布长衫,家常布鞋罩上一层白布,头戴麻冠,为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六十载的亡妻齐夫人挂孝。他视死如归,沐浴更衣,剃头修面,叩拜了文庙和祖词;然后,抬一口棺材,登上城楼,正襟危坐在高背靠椅上,像一尊庄严的石像。 南门外,是日军小队和殷崇桂的警察队的阵地;死了女儿的殷崇桂枯萎黄瘦,像一条落水的癞皮狗,但是日军小队长仍然命令他到阵地前沿,趴在一土坡上,向城楼喊话。 “齐……老宗师!”他声嘶力竭,像一犬吠影,“你已濒于绝境,为保全……萍水县城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还是……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 “来人!”齐柏年一声召唤。 李托塔黄缎子包头,前额上朱砂画符,走进来抱拳问道:“会长,您有何吩咐?”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我不想和卖国求荣的殷崇桂对话,脏了我的清白口齿。”齐柏年怒指城下,“你们把这个投敌附逆的汉奸乱箭射死!” “是!” 李托塔的梆声一响,箭如雨下,吓得殷崇桂从土坡上一溜儿,哭爹叫娘爬回阵地。 这时,袁大跑猪的御林军一阵狂风冲来,也不跟日军小队会合,就向南门猛扑。 “儿郎们,杀进城去,金银财宝随便拿,每人三个娘儿们开荤!”袁大跑猪一马当先,狂呼乱叫,“哪个婊子养的后退一步,我一刀一刀割了他喂狗!” 但是,城上箭弩齐发,把这一群疯狗阻挡在桥头。金镶玉见势不妙,喊了声:“我去找皇军开炮支援!”拨马掉头就跑。军心大乱,四散奔逃,袁大跑猪拦也拦不住。 日军小队开了炮,一颗炮弹呼啸着飞向城头,打坍了城楼一角,飞砖溅瓦,尘烟四起。 “老会长,您快下城吧!”李托塔喊道。 齐柏年神色不变,安坐不动,挥了挥手说:“我死不还家,守城要紧!” 袁大跑猪的御林军又聚拢起来,向石桥冲撞。李托塔也就顾不得劝驾,赶忙指挥守城。 一颗颗炮弹接二连三飞来,有的落在护城河中,溅起几丈水花,有的落在城上,保土安民义和自的团众不少人挂了花,又一颗炮弹落到城楼,城楼冒起一团黑烟。 “老会长!”金磙子冒火冲进黑烟中。 齐柏年那雪白的夏布长衫,已被鲜血染成红袍,停止了呼吸,却牢牢抓住座椅扶手,身躯不歪不倒。金磙子连忙将老人抱进棺材里,喊来三名团众,抬棺下城,又打发一人给俞菖蒲报信。 俞菖蒲巡视了东、西、北门,在奔向南门路上,遇见全身披挂刀枪的柳黄鹂儿,匆匆而来。 “你怎么离开娘的身边?” “娘有门吉大伯侍候,打发我来护卫你。” “跟我到南门去!” 他们刚走出几步,那个报信的人跟头流星跑来,一见他们的影子,便喊道:“俞公子……老会长……升天了!” “舅舅!”柳黄鹂儿放声大哭。 俞菖蒲自幼被舅父栽培成人,恩重情深,不禁心如刀割,泪水盈眶。但是,他身负重任,不能过于伤情,便挥掉一把泪水,说:“老人家是萍水一方文宗,理当葬在文庙;你到我家中。传唤门吉大伯,到文庙守灵。” 俞菖蒲和柳黄鹂儿走进一条街,金磙子等四人抬着棺材进街口,俩人跪倒叩了三个孝头,就吩咐金磙子把棺材抬到文庙去。 他们走过一街穿过一巷,只见保土安民义和团的团众败退下来。 “俞公子,南门给攻破了,快走!”他们喊道。 “李托塔会头呢?”俞菖蒲急赤白脸地问道。 “他老人家跟袁大跑猪扭打,被金银玉打了一阵乱枪,同归于尽了。” 柳黄鹂儿扯住俞菖蒲的胳膊,说:“咱们快带着娘走吧!” 俞菖蒲两眼发直,一动不动。这时西门火光熊熊,看来也失守了,柳黄鹂儿使出全身气力,把他拖走。 跑回家中,满目凄凉,前院已是一片废墟,舅妈齐夫人火葬废墟上;看来门吉已经到文庙去了,忙直奔后院。 谁想到,后院那株松竹相伴的老梅上,梅姑奶奶颈系一条白经自尽了。 “娘啊!”俞菖蒲和柳黄鹂儿哭叫着,把梅姑奶奶的遗体解下来。 梅姑奶奶一生守身如玉,白壁无瑕,死后仍然面如皎月,神态从容;她在绸衫的前衬上,咬破中指留下两行血书:“菖蒲吾儿:精忠报国,誓杀倭贼!葬吾井中,汝与黄鹏儿相依为命。母示。” 柳黄鹂儿哭得死去活来,俞菖蒲此时却冷静下来,忍住悲痛,说:“快遵照母亲遗言,将母亲安葬。” 俩人将梅姑奶奶的遗体抬到小菜园,缓缓坠下这口清泉甜水井,挖土掩埋。 敌人已经从四门进城,到处杀人放火;柳黄鹂儿把俞菖蒲抱上她那匹跑马卖艺的枣紧驹,俩人共一骑,夺路而走。 第二十七章 柳黄鹂儿怀抱菖蒲,骑着嗷嗷嘶鸣的枣骝驹,冲出北门,穿过萍水湖,一缕清风,蹄不沾尘,将追赶他们的一队伪军骑兵远远地甩在后面,奔向盘山。 枣骝驹沿着崎岖山路,仍旧疾跑不已。忽然,前面横切着一道山涧,菖蒲喊叫一声:“黄鹤儿,勒马!”柳黄鹂儿想挽住组绳,但是枣骝驹跑红了眼,缰绳嘎巴拽断了;她急忙搂紧菖蒲,滚下马鞍,枣骝驹冲下涧去,一声凄厉的哀鸣,摔死在悬崖峭壁下。柳黄鹂儿和菖蒲跌落在山路上,滚下几丈远,幸亏一簇山荆挡住,不然也会滚下断崖,粉身碎骨。但是,也都昏厥过去。 柳黄鹂儿先醒转过来,只见满天繁星,月亮冷冷地挂在山尖,满山满谷都是松涛声。她想挣扎着爬起来,骨节像是寸寸断裂。她忍住剧痛,向菖蒲身边爬去,伸出一只手,摸着了菖蒲的脚。菖蒲的鞋飞了出去,两脚冰冷僵硬,她当是菖蒲死了,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她又蠕动两步,摸着了菖蒲的刀,心一横,想用这口刀自尽,跟菖蒲头并头死在一起。终于,她爬到菖蒲身边,撑起身子,伏在菖蒲身上,想亲一亲心爱的人。忽然,她听到了微弱的怦怦心跳声,破涕为笑,叫道:“菖蒲,你还活着!”眼泪像雨打芭蕉,洒在菖蒲的脸上。 柳黄鹂儿借着朦的月光,向下一望,山涧黑咕隆咚不见底,湍流咆哮,山风呼呼响;抬头一看,万丈峭壁,怪石嶙峋,几株盘曲伸张的老松,倒挂在悬崖上。她想起来,这里必是有名的牛栏山挂松崖。挂松崖是山上山,天外天。晴天,老松挂住大块的白云,站在山下,只见白茫茫一片;用天,雨雾沼沼,更是不露真面目。那么,此地一时还很难被鬼子和伪军发现,正可以暂时隐蔽栖身,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心神一定,便看见了几步之外有一个洞口,洞口像一眼石井。她拼出全身气力,拖着昏迷不醒的菖蒲,一步三寸,三寸一步,爬进了这座不明深浅的洞穴。她的身子像散了架,又疼痛,又疲乏,便紧贴在菖蒲身上,进入黑沉沉的梦境。 早晨,柳黄鹂儿被挂松崖上的鸟叫吵醒了,揉揉眼,满洞金色的阳光,流荡着山花的香气。一道明亮的流泉,挂在生满绿苔的石壁上,叮叮咚咚淌下来。柳黄鹂儿伸过手去,水是那么清凉,掬起一捧送进口,又是那么甘洌她又喝又洗,神清气爽,脸上泛起杏花春雨一般的容光。 青石板上,菖蒲发出低低的呻吟:“……黄鹤儿……你在哪儿?” “我跟你活在一块儿!”柳黄鹂儿跑过去,抄起菖蒲的上半身,抱在怀里。 菖蒲枕靠着她那温馨的胸脯,脸色惨白,吃力地张开口,问道:“还有谁……冲出重围……上了山?” “天地间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柳黄鹂儿鼻子一酸,撩起衣襟擦泪。 “去看一看……找一找……” “我先去给你找点吃的。” 柳黄鹂儿轻轻放下菖蒲,走出洞口。 站在挂松崖,身在云天上,柳黄鹂儿沿着山间小径下行二三里,才从白云缭绕中走出来,脚踏在青翠的山峦上。 已是中秋时节,盘山满山秋色。一片向阳坡上的乱石间,零零落落有几颗皴皮的老虎眼枣树,墨绿的叶子里挂着一串串红艳艳的枣子,远看像一盏盏的小灯笼,摇曳在秋风中。 柳黄鹂儿折了一根长长的柳枝,爬上枣树,棒打红枣,枣下如雨。这时,菖蒲拄着一根枯树权子,一破一拐走来,连忙弯腰拾拣漫洒遍地的枣子,一会儿便聚起一大堆。 他们正想坐下来吃个饱,突然一连几声枪响,栈道上像蠕动着一串甲虫,鬼子和伪军进了山。 柳黄鹂儿急忙脱下身上的蓝花土布衫子,把枣子包裹起来,搀架着菖蒲四挂松崖。 一整天,枪声回荡山谷,惊扰得鸟飞兽散。人夜,鬼子和伪军放火烧林,一处处火光熊熊,宿鸟哀啼,村村犬吠。 天阴得像一口黑锅,山洞里寒气袭人,菖蒲只穿一身单衣单裤,瑟瑟发抖。柳黄鹂儿把她的蓝花土布衫子投过来,说:“你贴身穿上。” 菖蒲知道,她只剩下了一条围胸,便又把蓝花土布衫子投过去,说:“冻僵了你。” “我披挂着一身盔甲!”柳黄鹂儿笑着又投回来。“跑马卖艺,赶上风雪阴寒天气,蹲破庙,钻草垛,我冻出了茧子。” 菖蒲接到手中,又投回去,笑道:“我也想练出金钟罩,铁布衫。” 柳黄鹂儿扑了过来,带着一股暖烘烘的紫丁香气息,把菖蒲紧紧地箍住。 黎明前,青石板上冰冻透骨,菖蒲和柳黄鹂儿躺不住了,又相依相偎而坐。 挂松崖下,林火在山风中忽明忽灭,鬼子和伪军扎了营,重重包围牛栏山。 “我们不能被围空山……”菖蒲沉思地说,“一处处火光,正给我们指明出路。 柳黄鹂儿跳起来,说:“我先下山,打探消息。” 菖蒲摇头说:“你单枪匹马,我怎么放心?还是结伴而行。” “你挂了花,行走不便,反倒累赘了我。” “可是,你一个孤身女子……” 柳黄鹂儿咯咯笑道:“谈古论今,说文解字,我这个跑马卖艺的野丫头,比不了你这位满腹文章的大学生;人死出生,逢凶化吉,你这位满腹文章的大学生,可就比不了我这个跑马卖艺的野丫头啦。” 菖蒲只得同意,说:“但愿你能找到大力和长春他们。” “咱们就在牛栏山占山为王!”柳黄鹂儿耍笑地说,“我就是你的压寨夫人。” “咱们聚集了人马,投奔共产党去。”天像泼墨似地黑下来,菖蒲挥了挥手,“趁黎明前的黑暗快走,一会儿就天亮了。” 柳黄鹂儿伸了伸腰,踢了踢腿,持了个旋子,一片流云似地消逝了。 只剩下菖蒲一人,忽然感到空空落落,阵阵悲凉上心头,闭上了眼睛;迷朦中,吹进一阵微风,睁眼一看,柳黄鹂儿去而复返。 “难出重围吗?”他问道。 “我的心拴在了你的身上,回来再看你一眼……”柳黄鹂儿呜咽着投人他的怀抱。 “这可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菖蒲沉下脸说,“早去早回,我变成石头也等你归来。” 柳黄鹂儿破涕而笑,这才展翅下山。 第二十八章 熊大力和金磙子三出三进萍水城,没有找见菖蒲;而且,寡不敌众,只得撤退。 跑出十几里,二人穿过一块漫漫高粱地,便是一条大车道;半里外,疏疏落落的桑、枣、榆、槐中,掩映着一个小小的锅伙。他俩正想跑过去,歇一歇脚,喘一喘气,忽见一个头戴破斗笠的农民,牵着两头膘肥腿壮的大骡子,柳枝抽打着,从锅伙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金磙子三步两步迎上去,作了个大揖,说:“大哥,兄弟火烧眉毛尖儿,想借你这两头骡子骑骑。” 那农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大汉拦路,吓得咕咯双膝跪倒,说:“好汉爷,这两头骡子是东家存放在我这儿的;大兵来了,我扔下妻儿老小,只带它们逃了出来。” 熊大力上前把他搀起来,和气地说:“大哥,我们也是穷苦人,不是万般无奈,也不忍叫你为难。” 那农民哭道:“好汉爷,这两头牲口是东家的一双眼珠子,您们拉走,他不饶我呀!听您们说话,菩萨心肠儿,那就高抬贵手,把我放生了吧?” 金磙子起了火,一把扯住两条缰绳,吼道:“你这个人真是房顶开门,六亲不认!你见死不救,就怪不得我手黑心狠。” 熊大力的口气也硬起来,说:“榆木脑壳不开窍!你帮我们这个忙,等你遇到急难,我们也给你两肋插刀。” 那农民又跪下来,抱住熊大力的脚踝骨,直着脖子哀叫道:“好汉爷,您们一定要拉走这两头骡子,那就先把我杀了吧!免得我眼瞧着一家人遭罪。” “大力哥,破子哥,不许违犯菖蒲的约法三章!” 高粱地中,一个清脆的嗓音断喝一声,柳黄鹂儿从天而降。 “柳妹子,你还活着!”熊大力又惊又喜,“菖蒲呢?” “他在等你们归队!”柳黄鹂儿脸上像下了霜,“不在他的身边,你们就知法犯法,拦路抢劫吗?” “这叫火上房,不拘礼!”金磙子怒冲冲地说,“菖蒲兄弟还活着,我更要骑上骡子赶快去找他。” “你敢!”柳黄鹂儿一手拔出枪,一手拔出匕首,“咱们败了,更要珍重名声;不失民心,才能重整旗鼓。” 金磙子跺了跺脚,只得撒手。 一阵乱枪,大道上传来追兵的脚步声,柳黄鹂儿、熊大力和金磙子急忙钻进高粱地,趴在浓密的豆丛下。 追兵截住了那个农民,呼喝道:“看见从萍水城里跑出来的民众自卫军没有?” “没……没看见……”那农民哆哩哆嗦地答道。 “妈的,你就是民众自卫军!”追兵拳打脚踢。 那农民疼痛大叫:“长官,饶命!我看见了三个。” 柳黄鹂儿向熊大力和金磙子递了个眼色,三人端起枪,只要追兵一进高粱地,就把他们撂倒。 “在哪儿?” “顺这条大道,跑没影儿了。” “带我们去找!” “他们跑得鸟儿飞似的,怎么追得上呀?” “你不带路,就拿你交差!”追兵动手捆绑。 那农民放声大哭:“长官,您们把我带走,我一家老小就活不成了。” 柳黄鹂儿听出,追兵不过三四个,又朝熊大力和金磙子一努嘴儿,三人悄悄往外爬,准备突然袭击那几个追兵,搭救那个农民。 几个追兵似乎另打起了主意,问道:“你在哪儿住?” “家里都有什么人?” “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有一个老婆,俩闺女。” “闺女多大啦?” “大的八岁,小的还在怀里吃奶。” “你那娘儿们呢?” “二十一” “虽说是残花败柳,到底还没有老掉了牙!”一个追兵嬉皮笑脸地说。 一个追兵马上说:“我们不追逃犯了,到你家去做客。” “穷家破舍,吃糠咽菜,招待不起贵人呀!”那农民哀求着。 “我们水米不扰。”又一个追兵色迷迷地说,“还要积德行善,给你种下个儿子。” “不能,不能,天理不容呀!”那农民哭号起来。 “给脸不要脸!”另一个追兵骂道,“不吃没味儿不上膘,打死你这个贱坯子!”枪托子像雨点般捣下来。 柳黄鹂儿气得七窍生烟,恨得咬碎银牙,嗖地从高粱地里跳出来,匕首像一道寒光投过去,结果了一个追兵的狗命;熊大力和金磙子也抽出背后大刀,削掉了两个追兵的脑壳;剩下一个想跑,那农民扑上去拦腰抱住,熊大力拧断了他的脖子。 柳黄鹂儿面带歉色,说:“大哥,为了遮掩我们,你受苦了;快牵着牲口,躲到严密的地方去。” 那农民连磕了三个响头,扑簌簌淌下泪来,说:“三位救命恩人,骑上这两头骡子,快快远走高飞吧!” 这时,熊大力和金磙子从四具死尸上摘下枪支子弹,又搜出七八十块银元,说:“大哥一片真心,我们也就实受了。东家欺侮你,我们找他算账;这点钱,留你过日子。” 那农民摘下斗笠装银元,哭着说:“老言古语:‘顺民者昌’,我们全家老小供长生牌,烧福寿香,求老天爷保佑你们一路平安。”说罢,千恩万谢而去。 熊大力和金磙子一人牵一头骡子,喜兴兴地说:“柳妹子,这两头骡子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快带我们去跟菖蒲兄弟大团圆吧!” “菖蒲吩咐我找齐你们几个人……”柳黄鹂儿皱着眉头想了想,“你俩骑骡子上盘山,到挂松崖上跟菖蒲相会,我还要找到长春和小藕。” “我们这两个一脚踢死牛的大汉子,怎么能叫你这个姑娘家在兵荒马乱里闯?”金磙子吵嚷着,“你回山,我们去找那一对小鸳鸯。” “磙子跟随柳妹子,回山护卫菖蒲兄弟要紧!”熊大力下令,“我踏破铁鞋,海底捞针,也要把长春和小藕找到。” “我不跟你兵分两路。”金磙子撅着嘴,“你是孟良,我是焦赞;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这是军令!”熊大力大喝道,“眼前我是你的队长,不是你的大哥,令下如山倒。” 金磙子不敢犟嘴,说:“那就给你留下一头骡子,我给柳妹子赶脚,唱一出千里送京娘。” 他们正要离去,桑、枣、榆、槐掩映中的锅伙那边,忽然又枪声四起。 刚才那个农民,身背七十岁的老娘,他那个三十一岁的女人,怀抱着吃奶的小女儿,手拎着八岁的大女儿,跟头流星逃出来。 “大哥,怎么回事儿?”柳黄鹂儿问道。 “三位……救命恩人,赶快……赶快……”那农民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六七个追兵,包围了……草料房,草料房里……不知什么时候……躲藏着小两口儿……” 七十岁的老娘说:“花枝似的小媳妇。” 三十一岁的女人说:“那个小伙儿更俊秀。” 熊大力和金磙子说:“必是长春和小藕!” “不管是谁,不能见死不救!” 柳黄鹂儿一挥手,三人钻进高粱地,沿着田垄,直奔锅伙。 第二十九章 柳长春和郑小藕冲出北门,渡过护城河,跑了一程,钻进一片苇塘里。 “歇……歇一会儿吧!”郑小藕那浸血的小衫里,胸脯一起一伏,像把两只花胡不拉鸟儿窝藏在怀里。 柳长春擦了把汗,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一找姐姐跟菖蒲大哥。” “你放心吧!”郑小藕嘻笑着说:“菖蒲大哥有姐姐保驾,就好比孙悟空护送唐僧取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柳长春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郑小藕撒娇地头枕在柳长春的肩膀上。 喘了喘气,柳长春心神不宁地说:“这儿不能久停,赶紧走。” “咱俩洗洗脸,洗洗身子,洗洗衣裳,干干净净上路。” “什么时候呀,你倒有心思梳妆打扮?” “有勇无谋!”郑小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柳长春的额头,“光头净脸,穿着齐整,遇见追兵躲闪不及。把枪往草棵树丛里一插,装作过路行人,蒙哄过去。” “算你足智多谋!”柳长春叹了口气,不情愿也得依了她。 俩人钻进芦苇深处,洗净头上脚下的血污,郑小藕叉淘洗衣裳上的血渍。柳长春的紫花布裤褂,郑小藕的红袄绿裤和绣花兜肚,都洗出了本色,晾晒在芦苇上。 一队队追兵从苇塘外路过,都要敲山震虎喊两声,虚张声势打几枪,苇叶乱溅,水鸟纷飞。郑小藕假装害怕,搂紧柳长春沉下水;追兵过去,露出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长春脸臊得通红,郑小藕捂住嘴吃吃笑。 一阵大风,芦苇倒伏,郑小藕的绣花兜肚被吹上了天。 “好大一只花脖儿鹭鸶!”路过苇塘外的追兵喊道。 “花蝴蝶风筝!” “娘儿们家的兜肚!” 砰,砰,砰!郑小藕的绣花兜肚像天女散花,乱纷纷飘落下来。 “苇塘里有娘儿们!” “搜呀!” 追兵一窝蜂冲进苇塘。 柳长春和郑小藕匆匆忙忙穿上半湿不干的衣裳,从苇塘一角溜出去,钻进蓬蒿丛和柳棵子地;一路走走藏藏,藏藏走走,眼前出现一座锅伙。 这个锅伙,座落在一道绵延起伏的沙岗上,临时搭起几溜柳枝糊泥巴的棚屋,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这里原是一块寸草不生的荒地,有个地头蛇给县太爷送去五十两云土,就领下了一张开垦文书。不过,本地的农民,都知道给地头蛇开荒,十成有九成九要吃亏上当,最后是两手空空如也,两眼泪水汪汪;所以,尽管地头蛇四处贴满了招租告示,也没有人前来承租。地头蛇只得另打主意,打发狗腿子到大道路口,河边渡头,招揽外乡逃荒的难民。他们甜言蜜语,天花乱坠,将不明真相的难民诱骗而来,一写就是三年租契。三年后,这些难民受尽了敲骨吸髓的盘剥压榨,好不容易熬到了头,却是分文无得,粒米不剩,赤手握空拳。真个是来时逃荒而来,去时逃荒而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座锅伙送走迎来一拨又一拨上当受骗的难民,寸草不生的荒地里却变成了米粮满仓,花果满园的良田。 柳长春和郑小藕逃进锅伙,四下张望,只见猪圈、羊栏、磨棚。牲口棚和草厦子连成一片,都不是藏身之处;又怕连累锅伙里的住户,便躲进了跟草厦子相邻的草料房。 草料房里,靠后墙有个炒马料和熬猪食的大灶,灶上一口大锅,灶旁一口大缸,缸里能盛二十挑水。 俩人走得口干舌燥,手扶缸沿,探下身子,扎下头去大喝一气。 柳长春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水珠,说:“不怕慢,就怕站,还得走。” 郑小藕双手搂住咕咕叫的肚子,苦着脸儿说:“我饿了。” 隔壁,有个巴掌大的小院落,他俩跳过篱笆,屋里有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大嫂,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老太太给郑小藕一个菜团子,大嫂子给柳长春一块玉米饼子,那女孩还给他俩一捧老虎眼红枣儿,俩人又回到草料房来吃。 吃得正香,枪声响了,俩人刚想冲出去,一阵冰雹似的子弹堵住了门。 “赶快藏起来!”郑小藕急赤白脸地说。 “藏到哪儿?”柳长春团团转。 郑小藕四下扫了一眼,跳上锅台,拔下大灶上的铁锅,说:“你快下去!” “你呢?” 郑小藕一指墙角落的豆花囤,说:“你下灶,我钻囤。” 不容迟疑,柳长春只得跳下灶坑。郑小藕又将铁锅放回原处,从灶膛里掏出两把锅烟抹在脸上,就拿起水稍,从大缸里舀水,倒进大铁锅里。 一连倒了二十钨,铁锅里的水满了,郑小藕正要钻豆花囤,两个追兵进来,喝道:‘有民众自卫军没有?” 郑小藕翻了他们一眼,六月连阴天的脸色,棱棱角角的声音,没好气地说:“我说没有,你们也不信;掘地三尺,你们搜吧!” 这两个家伙角角落落搜了个遍,人影不见;四只贼眼,在郑小藕那丰满的胸脯上溜来溜去,忽然奸笑道:“还得搜搜你!” “搜我于什么?”郑小藕倒退了两步。 “逃犯藏在你怀里!”这两个家伙就要动手动脚。 叭!灶膛里射出一颗子弹,打躺了一个家伙。 郑小藕像一只翻天鹞子,扑到那个家伙身上,撕打起来。 “来人……”被柳长春打断了腿的家伙,向草料房门外爬去,“灶膛里……” 一颗子弹又从灶膛里射出来,这个家伙蹬了蹬腿儿,断了气。 “来人!草料房里……有个小娘们……”跟郑小藕厮打的那个家伙,扯着脖子狂吠。 郑小藕一口咬住他的喉咙,疼得他满地打滚儿。 “小藕,杀死他!”柳长春在灶坑里敲着锅底,“拔起铁锅把我放出来。” 郑小藕杀死那个家伙,自己也衣衫破碎,遍体鳞伤,四肢酸软无力;她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提起水筲,刚要从锅里舀水,又有三个追兵破门而人,三支枪瞄准了她。 她一出溜坐在地上,身子挡住灶门,冷冷地说:“开枪吧!一个换俩,我够本了。” “便宜了你!”一个追兵阴森森地恶笑,“先把你扔进锅里洗个澡,再……” 这个家伙忽然张口结舌了,只觉得脊梁骨冒凉气,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满面杀气的女子,枪口顶在他的腰眼上。 那两个追兵身后,是两位顶天立地的大汉。 三个追兵三魂出了窍,软囊囊瘫倒了。 “姐姐!大力哥……流子……”郑小藕喊了一声,昏迷过去。 熊大力和金磙子把三个追兵捆成一串粽子,然后一个舀水,一个拔锅,柳长春从灶坑里一跃而出。 “把这三个家伙扔下去!”柳黄鹂儿命令道。 三个家伙鬼叫连天,被熊大力和金磙子填满了灶坑,熊大力又把铁锅翻了底,泰山压顶扣上去。 柳长春背起郑小藕,问柳黄鹂儿道:“姐姐,咱们奔哪儿走?” “到挂松崖,跟你……姐夫会合。”柳黄鹂儿脸红得像海棠春雨,容光潋滟,“他带领咱们去找共产党。” 这一行人,抄近绕远,迂回曲折,跳出天罗地网,夜晚才到盘山;他们从悬崖峭壁的后坡,沿一线鸟道,向挂松崖攀登。 夏竞雄指挥的八路军挺进支队正在星夜北上,林壑和芳倌儿率领的一支先头小分队,已经进入萍水县境。 1962年——l966年初稿 1979年10月——1981年11月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