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何如不见时》 前言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因为“不负如来不负卿”与仓央嘉措结缘,因为一首诗爱上一个人。 每每读仓央嘉措的文字,那高高在上的六世达赖,能想到的,却只有雪域高原蓝得纯粹的天和白得纯粹的云,空灵、恬静、飘逸、洒脱。 一直觉得这是很浪漫的一个男子,一生短暂却故事绵绵。如果你是当时的女子,你一定会喜欢上他,听他吟诗,听他浅唱,听他讲经。他位高权重,甚至神圣不可侵犯,却又叛逆不羁,这些成就了他传奇性的一生。或许远离布达拉宫是他的幸运,但愿曾经的他逃离多事的世界逍遥一生。 ——给我心中的仓央嘉措 推窗望月,清风如橘。凝眸,灵魂的乐章于发愣之际若烟火般绚烂升华。窗下巍峨的青山隐隐延宕向亘古的远方,听紫霞丝丝线线穿梭交织梦想的图景,看倦鸟归巢背负满天紫色的梦幻,拾古树畔一片静穆的玄想,遥寄天涯,共此明月一轮,点燃天地间万千诗意。 海天茫茫,拉不开恩怨纠葛,扯不断缠绵悱恻,阅不尽人生沧桑,解不完世间风流。我能听到的,唯有我的心,在月升月落时,伴随着凝露的花儿一起绽放,一起凋零。临窗思慕的人儿,此时可曾将少女的情怀从铜镜中捞起;小溪潺潺的流水,也可曾将那虚幻的紫气用漏洞百出的竹篮过滤得空洞灵明?隐约之间,广漠空虚的世界里,苍凉的旋律悠然奏响,似水般缠绵,如丝般轻柔,爆裂着莲花盛开般的光芒,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不息的情歌,便清晰地吹进生命火焰始终不泯的心灵: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给后人留下的是天下第一有情人的风雅形象。灵山遥遥,招引着超越世俗的朝圣者艰苦卓绝地行进,而作为活佛的仓央嘉措却在这条充满希冀的路上演绎着一段令人扼腕的情爱悲剧,给求圣者们捎去生命中最真实的感动。 佛是什么?寻佛成祖的路途中,是否也得经历喧嚣红尘繁华与颓败的洗礼?佛陀释迦牟尼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经历了从繁华之极到淡定之极的蜕变,并非是他一出生就能洞悉了悟生命轮回的十二因缘。 释迦牟尼从凡人到成佛的过程,恰恰印证了生命是需要多生多劫的不断受罪与吃苦,来获得灵魂的不断升华;而仓央嘉措对性灵的渴求,往往和高高在上的神佛,或者和人为意想的若干天条是相违背的,于是,他注定成为一个失败的活佛,却又于无意间铸就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世间罕有的情人。当踏着温软多情的雪花,从神坛暗夜里偷偷走出宫门的仓央嘉措来到那个仿佛东山明月般皎洁的少女面前时,也许就是为了印证过往中那一个又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瞬间的到来。 佛是有情觉悟了的众生,那世间清纯灵动的女子又如何呢?那纯净有如喜马拉雅山冰晶的心灵,那飘逸有如神女峰容颜一成不变的情怀,终让仓央嘉措灵魂深处生出对爱情的渴慕,于是在那些个夜晚,他们千怜万爱,入神,入灵,入魂,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如同隽秀的画轴被缓缓铺展开。佛之出入于世间的情怀,亦实实在在地给了人间最彻底的警示。 爱,生生世世苦苦追寻某人的爱情,生生世世苦苦眷恋着某人的执着,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只为触摸你的指纹”、“只为贴着你的温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一个“只”字,道尽人世间情爱执着最终的虚幻不实。他短暂的情感示现,最终的生命归宿,至今都还只是个秘密,但无论怎样,他带有悲剧色彩的一生,总是能给我们这个五毒炽盛的人间以某些正面的启示。 静时修止动修观,历历情人挂眼前。 肯把此心移学道,即生成佛有何难。 仓央嘉措的“历历情人挂眼前”,描绘了自己于学佛与追求爱情之间难于取舍的矛盾心情。从字面上解释,这首诗的大意是说观照时凝神于一处,将满腔的爱意倾注于一个又一个的具体形象上,清晰着一个又一个执着的相,也是成就灵魂升华的参照物。如果能将此种意识转移到学道上,也就可以将学道之外的名闻利养宠辱得失统统放下,成佛成道也就很容易了。 本色的真爱,实为难得,若有,最终亦会以凄艳悲剧结局,任后人久久凭吊,亦如仓央嘉措对玛吉阿米的眷恋。真爱如佛心者,世上也许不会存在,但仓央嘉措超越凡俗乃至宗教条规的对于爱情的生死追寻,却将所有的顾忌统统放下,于大悲大喜的真实感动里激荡着心灵的梵唱,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菩提觉悟的行迹吧。 把酒问天,静默中聆听仓央嘉措通透着人性真相的梵唱: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因缘际会,少年时代的仓央嘉措并没有出现在神圣的布达拉宫中,也没有过着清规戒律包围着的活佛生活;恰恰相反,年少懵懂的他在这段相对自由的时期邂逅了美丽纯真的少女玛吉阿米,并与之相恋相爱,共同谱写演绎出一段凄婉甜美的爱情故事。 少年的天性一经跟人性里情爱的因缘汇合,那巨大的牵引力就让他永远无法摆脱掉爱欲的“桎梏”,以至于成为活佛后的仓央嘉措也不禁感叹嗟息着“不相见”、“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惜”“不相爱”、“不相对”、“不相误”、“不相许”、“不相依”、“不相遇”。 对混迹红尘之中的仓央嘉措来说,这假定的十个前提是无法避免的,而后来的“不相恋”、“不相思”、“不相欠”、“不相忆”、“不相弃”、“不相会”、“不相负”、“不相续”、“不相偎”、“不相聚”,恰恰是在前面虚幻不实的因中衍生出的同样虚幻不实的果,至于怎样去爱,仓央嘉措最终还是以一个苍凉孤独的背影,将自我灵性中最为艳丽的影像,永远地镌刻在后世求真悟道者的心间。 仓央嘉措生生世世所求的“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只为佑你平安喜乐”,如果我们仅仅将之当成红尘世界男女灵肉相融的快感,或者情爱泛滥的借口,便大错特错了。世间男女相亲相爱并不是目的,而是让人从中透视出生命无常,最终走向觉悟的一个关口。仓央嘉措的虔诚,纯净无瑕的少年情怀,不就是求道觉悟者所应具备的基本条件吗?若能将爱恋化成寻求菩提觉悟的动力,道心也就坚定不移了;再将人间的相知、相见、相依,相偎、相爱、相恋参悟通透,这无常变幻的欲念亦即熄灭了。 灵魂触须无处不延伸,人之灵魂,无形、无相、无声、无语、无味,却广大如虚空。而灵魂的玄机,是我们人类无法理解透彻,也无法调控掌握的。人的过失,也许就来自于灵魂深处的一念。至于人性中固有的爱恨情仇,数千年来已经上演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或许,当我们灵魂感悟的触须,偶然间契合了佛陀当年“中道”觉悟的因缘之际,三百多年前西藏雪域高原那个苍凉瘦削的背影,才能指引我们摈弃人性中虚伪的情感,毅然迈向自我灵魂不断超越的喜悦之路。 吴俣阳 2007年6月12日第一稿于北京 2010年8月7日最终修订稿于武陵山 第一章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迷失菩提:佛前哭泣的玫瑰概述 迷失菩提:佛前哭泣的玫瑰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 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一章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祈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我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夏天的拉萨,云很低,像是触手可及的棉花糖,也像“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牧群。当我放下所有的行囊仰躺在山花遍野的草原上,才发现六月流光之际,天居然可以蓝得那样澄静耀眼。 山花烂漫,阳光也眷恋着不愿离去,远处溪流欢乐地低语,将拉萨宁静的夏天引向深远。这里没有熟悉的人群,没有北京街头的喧嚣,没有华灯初下的杯来盏往,也没有都市夜总会里歇斯底里的喧哗,更没有情人于耳畔窃窃私语的浪漫。那些平时必须包裹着的伪装,此刻也变得风轻云淡。 这里一切都是安静的,天是圆的,四角仿佛被掖在青藏高原的草垫里,隆起一个大大的泛着青色的藏包,包里随意放着可以四处漂泊的白云。行至拉萨街头,简洁而强烈的色彩无不呈现出纯净明朗的美。透明的蓝,那是古城天空的底色;圣洁的白,那是无瑕的云朵和飘逸的哈达;神秘的红,那是寺庙的外墙和僧侣的服饰;奔放的黄,那是布达拉宫的金顶绽放出的耀眼金光;生动的绿,那是罗布林卡的苍天碧树。而这一切的景致,在拉萨的阳光下,照射得白就是白,红就是红,黄就是黄,绿就是绿,没有阴暗,唯有亮堂、清晰、分明。 我随着人群走向大昭寺。大昭寺前骄阳似火,从遥远地方一路磕长头而来的藏人匍匐在我身前,朝着寺门一遍遍地站起、行礼、卧地。我压了压帽檐,从路边的阴凉里钻出来,汇入转经的人群,顺时针绕大昭寺去了寺后我最喜欢的“玛吉阿米”。 玛吉阿米。这名字令人神往。 只因一个人,一段情,一场幽梦才名闻天下。去过西藏的朋友都说,到了拉萨,不去“玛吉阿米”感受一番情怀,是一种遗憾。 三百年前,拉萨八廓街一座无名的黄色小酒馆。一个至今仍封存着记忆的地方。 三百年后,一座墙上涂着黄色颜料的二层建筑。这里有着尼泊尔风格的装饰,就连厨师都是尼泊尔人。 玛吉阿米。一个藏族少女的名字。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最钟情的女子。 “玛吉”在藏语里是圣洁、纯真、无瑕之意;“阿米”是阿妈的介词形式,在藏族人的审美观念中,母亲是美丽的化身,这样,玛吉阿米就是圣洁之母、纯洁少女之意。还有一种说法是,“玛吉阿米”在藏语里是未嫁娇娘的意思,自仓央嘉措为之谱写出流芳千古的诗歌篇章之后,她又被引申为“美丽的传说”、“浪漫的邂逅”的意思。 早就知道,凡是遥远的地方,总有一种诱惑,不是诱惑于美丽,就是诱惑于传说。西藏的诱惑,不仅因为遥远而美丽,更由于仓央嘉措的传说。来拉萨的游客都会来“玛吉阿米”坐一坐,喝一杯满口生香的青稞酒,亲身感受三百年前曾是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幽会之地的香艳氛围,寻找自己早已遗失了的初恋般的喜悦。来这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伤感,说不清是为仓央嘉措和他的玛吉阿米,还是为了自己遗失已久的爱情。在这里总会随着仓央嘉措的情歌,让这种伤感慢慢流淌,让往事在回忆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入夜,我仍然滞留在“玛吉阿米”。在这安静的夜里,借着酥油灯温馨柔和的光芒,喝着热热的奶茶,我的灵魂被收缩成一个点,暂被安置在这玛吉阿米的小楼里。此刻的我,心如止水,好似把自己的心放进一个安逸的洞穴里,解读着别人的芳梦。 夜深了,我依然不愿离去,要了一杯青稞酒,听着空灵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在酒与曲的诱惑里,渐渐迷醉。不经意地,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透过桌边酥油灯跳动的火苗,仿佛看到一位佳人正托腮静静地坐在对面,温情脉脉地凝望着我。隔着桌子,我俩默默对视,彼此眼眸里闪动着盈盈的泪光。在这亦梦亦真的幻影里,让我想起仓央嘉措那首流传于民间的情诗:“我对你眉目传情,你对我暗送秋波,目光交汇的地方,命运打了个死结。”我默诵着诗句,把迷离的目光收回,可此时的心再也收不回了。我拿起手边的笔,一种释放的冲动迅速涌向笔尖。 玛吉阿米,让人心如止水,又令人心潮澎湃。 外面下起了雨,电闪雷鸣。在拉萨,一切都是神圣的,雨也不例外。雨声曼妙,雨水纯净,点点滴滴落在心间,梳洗,调适,荡涤。于是,心中升起一种敬意,一种寄托,这种意念把所有的浮华与欲望化作一丝清凉。 打开随身带来的《仓央嘉措情诗》,翻至《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就着醇美的青稞酒,听着雨中的雷鸣,醉眼朦胧中于灯下再次捧读此诗,一时无语,便在那冷寂中缅怀了那一段消逝在风中的爱情,祭奠着那个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男子。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孤独的男人和一首孤独的诗。 朦胧中,我醉在了仓央嘉措的情诗里。我用一颗敏感的心,去感悟他的悲伤,他的忧郁,他的愁苦,刹那间,却仿佛看见他,孑然一身,飘然而来。幸福已经和他隔了三个世纪,是他永远都触碰不到的遥远。他瘦削面庞下炯炯的目光,向我无声地低诉。月光下,一道孤独的背影,蹒跚在我的窗前,踌躇、徘徊、叹息。他悲天悯人的眼神让我读懂,记忆只不过是一张挂满风铃的卷帘,却藏匿不了回味里一丝缱绻的痕迹。 他仍然在爱,曾经青春的羽翼,划破他伤痛的记忆;昨日的泪水,激起他心中万般的涟漪。时间的沙漏沉淀着无法逃离的过往,记忆的双手总是拾起那些明媚的忧伤。在这样绝望而古老的爱情里,时间仿若凝滞不前,他千百次的回望,千百次的辗转,只一回眸,便迅速老了三百年的韶华。 记忆像是倒在掌中的水,无论你是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滴流淌干净。这样决绝的爱情,只能追忆,无可挽回。 夜,总是在最伤怀时显得格外的寂静。他曾在佛前起誓,不再想她,不再念她。他在佛前告诉自己,想她是不勇敢的,想她是懦弱的,想她是浮躁的,想她是否定自己选择了佛的行为,想起她是不能被自己原谅的。可他还是想她,不能自拔。他在我面前煎熬,窗外的雨水把他的眼泪悄悄覆盖,回忆在心里开始残落。 我透过这寂静的夜,看他那份沉痛的爱,像一阵风,吹拂着春天的记忆,待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时候,它便沉入心底,泛滥成一片汪洋,流出来,只留下两颗泪滴。我徘徊在他的忧伤里,彷徨着他的彷徨,此时此刻,莽莽苍穹之下,仿佛只有我与这首风情万种的诗独存于世。读毕,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透过空灵的长空,深深攫住了我,有种撕心裂肺的疼。抬头,看那雨打浮萍,一切恍惚若梦,我不明白,天空的阴霾,究是他的伤怀还是我的悲哀? 谁曾从谁的青春里走过,留下了笑靥?谁曾在谁的花季里停留,温暖了想念?谁又从谁的雨季里消失,泛滥了眼泪?他又在吟唱。用生命,用鲜血,和着泪水。在这空寂凄清的夜晚,我能深切感受到这个男子的忧郁,他的绝望,他的悲恸,他的无可奈何。一个回眸,烟雨迷蒙里,我仿佛听到那来自遥远年代的古老歌声,缥缈而绝望,瞬间便穿透三百年的光阴,滑过天际,一直飘落在我的心头。 我蓦然回首,隔着洞开的雨窗,与他凝眸对视,触摸他孤寂的气息,一望便是千年。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幻象。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我只想简单地活着。一盏青灯,一杯淡茗,一本佛经。一如三百年前的你。 尘世中的一切纷纷扰扰都自行风云落定了。时光悠悠荡荡,随意去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心是沉静的,低到尘埃里,却从尘埃里开出绚丽的花来。 只想这样,跟着心走。想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干净的天空,想永远都有做不完的梦,想每天都能悟到一些真谛。但也仅仅,只是想想而已。 那诗中记录了一个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一个英俊的男子和一个婉约的女子,于红尘万象之中,于万千年的时光流转中蓦然相遇,四目相对,秋波暗送,相互惊艳于瞬间。 这是一段衍生于萍水相逢,相绝于遥首守望的爱情。凄清而无助,孤寂而彷徨。 多少次夜凉似水,他站在润白洁净的花树阴影下,吹响一管悠扬缠绵的弦笛时,总有雪莲精致的花瓣伴着温柔的叹息,轻轻滑过他的颊边,那晶莹剔透的色泽透出隐隐淡淡的清香,千娇百媚的心事也被碎成层层的涟漪,在暗夜里荡漾开来,被他轻轻攫在手心。 人这一生,或许爱过,或许恨过,或许错过,或许路过,当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的时候,一切企图挽回的方式都是徒劳苍白的。谁都不会永远停留在起点等待已经走向另一个终点路上的过往,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就已注定了无助的期待与默默的无望。你已走出我的视线,正如我早已无法在你心中停留,相爱的,不相爱的,走过了那个处于交叉的中点,就只能永远向着各自的方向无限延伸,连回望的机会都被甩到了无数个曾经之前。 然,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爱情。他们不甘只是曾经拥有,不甘彼此相忘于冷寂的月夜,他们期待缠绵缱绻,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是她的沧海,她是他的巫云,他们许诺,任海枯石烂,离弃的脚步不会衍生于他们的足下,而他也选择了用生命去捍卫这纯真唯美的爱情之花。在仓央嘉措生命消逝的那一刻,这原本简单的爱情便在一瞬间被绝对化、永恒化了。 风吹和煦,入夜微凉。弦月如玉,繁星点点。相识虽浅,似是经年。唯美的诗情冶艳了少年触目的芬芳,悠长的旋律醉了少女的心旌,却掩盖不了他心头的几许惆怅、彷徨。我微闭着眼,仿佛看到他穿梭在雪山之巅、圣湖之畔,他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那种无奈,那种撕扯,让他身心疲惫,满目萧条。他默默走在玛尼堆边,轻轻摇动所有的经筒,绽放的才情惊起满天芬芳,低徊的思念令人流连。他在经殿听了一宿的梵唱,只为找寻她如花的笑靥。想那幽居深谷的佳人,吹气如兰、暗香袭人,双睃似水、荑下生辉,由不得他不匍匐在地,上下求索,叩长头于山路。不为朝觐,只为能与他心爱的玛吉阿米相遇,再为她描一次柳眉,重温她指尖的温暖。 此刻,他温柔的眸子下又掩藏着怎样的心思? 玛吉阿米,当我历经千难万苦,穿梭时光回到这座黄色的小楼,你又在哪里守候着我呢?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用早已被历史尘封的温暖追忆着你曾经的温柔吗? 心总是在最痛时,复苏;爱总是在最深时,落下帷幕。可是玛吉阿米,请相信我,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落下帷幕,永远。爱上你,只用了一瞬间,可要忘记你却是用生生世世的时间都是远远不够的啊! 仓央嘉措的心在泣血,如山边的杜鹃红得惊魂。如此痛彻心扉的诗歌,如此绝望的爱情,也只有在仓央嘉措笔下才能如珠玉般倾泻而出。我在揣测,悲恸的仓央嘉措并非与幸福绝缘,在隐隐心痛后珍藏下的那份惦念带来的喜悦是未爱过的人所无法体会的。或许,青春的寂寞总是生命的点缀,没有寂寞的青春注定是悲哀的,然而寂寞的青春不是没有幸福,那悲伤过后的永恒幸福或许只有那样至情至性的男人才可以体悟。 仓央嘉措。我屏息凝神,默默倾听着从遥远的方向传来的歌声。不知是从楼下飘然而至,还是从亘古的远方穿透时间的云层不期而来。我合上《仓央嘉措情诗》,目光定定落在书皮上那四个烫金大字上:仓央嘉措。噢,仓央嘉措,我从上到下,轻轻念出:仓央嘉措。对,就是这个名字。就是那个恋着玛吉阿米的痴情男子。 我正深情地注视着他,一如他情深款款地注视着玛吉阿米。 仓央嘉措出生的时代,正是西藏风云变幻,蒙藏满汉各方势力纠葛的多事之秋。在他出生之前,葛举教派(白教)掌握着西藏的统治权,对格鲁派(黄教)实行压制剪除政策。格鲁派五世达赖罗桑嘉措与四世班禅罗桑曲结联合蒙古势力,密召和硕特部首领固始汗率蒙古骑兵进藏,一举推翻白教王朝,建立了以黄教为中心的噶丹颇章王朝,并由此确立了黄教在西藏三百多年的统治地位。后又经清朝皇帝册封,达赖喇嘛成为西藏至高无上的政治领袖,但蒙军入藏,也造成了固始汗操纵西藏实权的后果,导致了其后几十年间各方政治势力激烈的权力斗争。 1679年,年事已高的五世达赖为防自己死后大权旁落,任命桑结嘉措为第巴(即藏王)。三年后,五世达赖圆寂。第巴“欲专国事,秘不发丧,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名以行。”十五年后,在清朝康熙皇帝的追问和指斥下,桑结嘉措才将五世达赖的死讯和仓央嘉措作为转世灵童的消息公开。仓央嘉措就是在这种政治、宗教和权力斗争的漩涡中被推上了六世达赖的宝座。 1682年冬日的某个清晨,在凛冽的寒风中,伴随着低沉威严的法号声响彻天寰,一面五色佛旗急促地升起在布达拉宫前广场上。按照惯例,这预示着达赖喇嘛或者第巴府将有重大事项进行公示。 听到法号声的人群次第而来,广场东侧的第巴府大门洞开,数十名官员鱼贯而出。第巴桑结嘉措表情冷漠地走在最后,同一名宣读官登上临时搭建的木台,其余官员则依次排列台下。 法号声在桑结嘉措身前戛然而止。宣读官手捧一块绢布宣读五世达赖佛爷法旨。风势渐渐大了起来,靠后的人们听不太清,于是前边的人纷纷向后排传递着圣喻的大概意思,最后大家都知道了活佛即将闭关修行,所有政教事务交由第巴大人遵照喇嘛之意代行管理的决策。 活佛、喇嘛闭关修行在西藏是一桩平淡无奇的事情,人们并未更多在意,只是祈求活佛能接获菩萨更大加持,好引领、超度众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宣读官最后一句是说为祝福五世达赖喇嘛修行圆满,即将在广场西侧施粥七七四十九日,并发放一些衣物救济贫苦百姓,立即引起人群热烈响应。 桑结嘉措站在台上自始至终都没开言。他仪态端肃,双目平视,只有一次看似不经意地将目光越过喜马拉雅山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他清楚地知道,今天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尽管事先经过何止千百次的思量,但当这万钧重担一下子压在自己肩上时,面对艰险难料的前程,在他沉静、自信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一丝隐约的不安。 第巴府是一幢南北走向的二层楼房,标准的藏式建筑,通体雪白,窄式窗框为硃红色,挂着黑绒窗帘。两侧各有十多间东西走向平房,由属员、侍卫使用,其中两间是茶房。中间是约三千平方米的院落,铺有碎石小径。靠墙是一溜白杨,栽有藤类花草。大门朝东开,主楼后墙紧贴广场,有便门相通。旁侧有一小院,放有官轿、马匹等物品,也是佣人的住所。 当天下午,桑结嘉措站在二楼北头的办公房里注视着刚挂上墙的一幅唐卡。他擅画,且不拘一格。眼前这幅绢制唐卡就是他刚完成不久的作品,从风格上看,不似传统技法那样注重写实、笔画繁密、色彩艳丽,倒有点像汉地写意,简洁明快、空灵剔透。图的底色为深黄,中部是连绵的雪山,间或点缀几座寺庙,左下角画一老僧入定,右上角为群雁盘旋。然而桑结嘉措并没有因为这幅写意的唐卡稍稍放下心头的不安,愁绪随着窗外徐来的清风渐渐将他的眉头拧成了一道皱褶纵横的沟壑。 活佛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的突然辞世,让第巴桑结嘉措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袭遍周身。此时,蒙古贵族丹增达赖汗正集兵于藏北,虎视眈眈,妄图控制整个西藏。为了西藏的安定,桑结嘉措决定隐匿五世达赖死讯,代为执掌西藏大权,一面牢牢钳制固始汗的孙子拉藏汗,一面加紧寻访转世灵童。 这一年,是清圣祖康熙二十一年,藏历第十一饶迥水狗年。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在布达拉宫圆寂,临终前,他将一卷用羊皮纸写就的遗言紧紧塞到自己最信任的第巴桑结嘉措手中。第巴桑结嘉措没有说话,他呆呆望着已经圆寂的阿旺罗桑嘉措蜡黄的面庞,似乎不相信这位神佛一般的圣人就这般逝去了。 西藏的精神领袖阿旺罗桑嘉措去世了!西藏上空最耀眼的太阳陨落了!以后的西藏将何去何从?没有了五世达赖,以后他该怎么带领藏民沿着罗桑嘉措于乱世中开创的路途继续走下去呢? 桑结嘉措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泪水。不,现在并不是他伤心哭泣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告诉自己,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并没有归天,他只是即将长期闭关修行佛法而已。同时,他又用一种奇怪的悲伤的语气告诉第巴府所有官员,活佛闭关修行期间任何人不准打扰,从此他将代替阿旺罗桑嘉措接管西藏一切政教大权。 处理完这些之后,他终于打开了羊皮卷,在那卷羊皮卷上,阿旺罗桑嘉措用鲜血写就了自己的遗嘱。从这天开始,一直到他死,第巴桑结嘉措都一直牢牢记着羊皮纸上鲜红的两行字:隐匿死讯,警惕拉藏汗。秘密寻访转世灵童,地点,山南。 打开窗户,桑结嘉措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东南方向,那遥远而又古老的山南。六世达赖喇嘛就要出生在那里,他将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此时此刻,他不会知道,那个转世灵童将会成为西藏最放浪不羁的活佛,最多情浪漫的情歌王子,在诗中,他自己唱道:住在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山南门隅的上空紫气环绕、祥瑞漫天,这样的异象显然预示着五世达赖喇嘛将会在那里转世。桑结嘉措微眯着眼睛久久凝视着那个方向,终于下定决心,派遣了一个心腹喇嘛连夜赶往门隅,秘密寻访达赖五世的转世灵童。 弹指一挥间,三年光阴便悄无声息地从指缝间流逝了。第三年,也就是藏历第十一绕迥水猪年,康熙二十二年,转世灵童最终在门隅地区被找到,具体地点是门隅的达旺。 圣地门隅! 素有“藏南明珠”之称的门隅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在历史上被视为神秘的地方,藏语称“白隅吉莫郡”,意为“隐藏的乐园”。作为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出口的门隅地形狭窄、四季如春、江河纵横,聂门隅香河、章玛河、章囊河和绒囊河均流经她的怀抱,是藏南地区开发较早的富饶之地,更是藏族民众心中的一块圣地。 门隅的神秘,决不仅仅是因了她的风光,而是因了她在西藏佛教中有着卓然不群的超脱地位。 相传,早在聂赤赞普时代(约公元前四世纪),门隅地区已有土著居民活动,与雅隆人有着密切的文化往来。聂赤赞普在前往雅隆地区时,曾经游览过“二十九地”。 《西藏王臣记》亦记载,在吐蕃建国之后,人们就把门隅人称为“黑门朱”。“门巴族曾有三族”,即久居门隅地区的门巴嫡系、汉藏交界处之西夏以及工布等三族也。这些传说和史料记载,大致廓清了门巴族的族源:门巴族自古就是门隅土著群体和外部群体互相融合的后裔。“此一雪域南方门隅地,自古逐渐形成之人类。” 在灿若星河的历史记忆里,这片秀美的山河丽川有幸成为佛教东传中土最早的途径之一。据考证,佛教最初由印度传入中土的途径经由两个方向,一是经过门隅北部的错那,一是经由西部的主隅(不丹的古称),由此便可一窥门隅在佛教东传过程中的重要性。 据藏文史籍《红史》记载,早在公元七世纪的松赞干布时代,吐蕃王朝的疆域就包括门隅地区。松赞干布在门隅派有官员主持政务,传说在他亲自绘制的状如仰卧罗刹女的吐蕃地形图中,就把门隅画作罗刹女的左手心,并在其上建有一座罗刹女庙。这座庙位于上门隅勒布四措之一的斯木措境内,名“斯木拉岗寺”,意为“罗刹女庙”,在后来每年举行的朝佛供神活动中,西藏地方政府都要派官员前往主持。 八世纪中后期,莲花生大师入藏,一路降妖伏魔,帮助赤松德赞修建了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桑耶寺。在门巴族民间传说中,桑耶寺建成后,莲花生大师便沿河谷向南,翻越亚堆拉、雪香拉、俗坡达拉和波拉等大山南下门隅,至今在错那和上门隅勒布一带,还可以见到许多相传是当年莲花生大师传教时留下的遗迹。 门隅是藏区通往印度和不丹的主要通道,而不丹是古门隅的一部分,在那里也盛传莲花生传教和降妖伏魔的故事,尤其在不丹东部的布姆塘一带,留有诸多莲花生活动的圣迹。莲花生对门隅的影响力非常之巨,事实上,在门隅的佛堂庙宇中,供奉的主神均为莲花生大师。莲花生后来来还被宁玛派这一西藏最为古老的佛教派别奉为开山始祖,而宁玛派则是当地土著门巴族最为信奉的教派。 公元九世纪中前期,在佛教与西藏本土宗教苯教激烈的权力争斗中,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被推上历史的潮头。朗达玛上台后便焚经书,毁寺院,强令僧人改宗还俗,佛教在西藏腹心地区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此间,佛教僧人大批逃亡,一部分逃往西藏东部,一部分逃往南部门隅。吐蕃王朝崩溃后的二百多年间,西藏腹心地区已难觅佛教踪影,佛教仅在包括门隅在内的边地得以保存和继续传播。 随着封建农奴制在西藏的确立,西藏佛教进入了一个再度繁盛的时期,即所谓“后弘期”。萨迦派、宁玛派、噶举派、噶当派等佛教教派的出现,标志着具有西藏特色的藏传佛教的最终形成。藏传佛教的宁玛派、噶举派和在噶当派基础上改造而来的格鲁派都相继传入了门隅地区。 宁玛派是最早传入门隅的一个佛教教派。如果把莲花生作为宁玛派的开山祖师,那么早在吐蕃时代中期(公元八世纪)宁玛派就在门隅有所传播。然而,宁玛派作为一个佛教教派出现却是在后弘期。因此,宁玛派作为一个被认可的教派传入门隅的时间,目前所见资料一致认为是在公元十一世纪左右。其时,宁玛派活佛德尔顿·白玛宁巴从主隅布姆塘来到门隅的降喀(在达旺附近)传教,得到了当地头人的支持。其后,乌金桑布(白玛宁巴胞弟)也来到门隅,与当地土王楚卡尔娃之女多吉宗巴成婚。乌金桑布在降喀的索旺一带建了乌坚林、桑吉林和措吉林三座宁玛派寺庙,此地因此被称为“拉俄域松”,意为三神地。他还在原噶拉旺波土王王宫所在地满扎岗为门巴信徒授以“马头金刚灌顶”,当地百姓纷纷接受教化,皈依佛法,地名也由满扎岗改为达旺。此后,乌金桑布在拉俄域松群众和白林施主的帮助下,在灌顶的地方建立了达旺寺。乌金桑布终其一生在门隅传教,最后逝世于乌坚林。他的后代一直在达旺一带传教和执掌宗教事务。 藏传佛教噶举派传入门隅当在十二世纪。噶举派支系众多,素有四大八小之分。据藏文历史文献《青史》载,1146年前后,噶玛噶举派僧人都松钦巴曾到门隅游历传教,他到过门地的夏雾达郭地方,并作了门隅土王卡通的供奉上师。 对门隅影响较大的是噶举派帕竹噶举的主巴噶举支系。主巴噶举中的下主巴创始人为洛热巴旺秋尊追,他曾到主隅布姆塘地方建立了塔尔巴林寺,传播噶举派教法。主巴噶举派势力一直很强,在主隅占有重要地位。公元十七世纪初,阿旺南杰从西藏来到主隅,整合了互不统属的噶举派力量,形成了“南主巴”的新的支系,并掌握了不丹的政教权力。主隅属古门隅的一部分,主隅的噶举派势力必然对门巴族的宗教信仰产生一定的影响。 藏传佛教格鲁派是最后兴起的一个教派,创始于十五世纪初叶,到十六世纪中期便形成为一个势力强大的宗教集团。十七世纪中叶,更成为西藏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政教势力。当时五世达赖喇嘛派门巴族喇嘛梅惹·洛珠嘉措到门隅传教,1680年,梅惹喇嘛将宁玛派寺庙达旺寺改属格鲁派,并对寺庙进行了扩建,名为甘丹朗杰拉孜寺,成为格鲁派在门隅地区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寺院。 从佛教在门隅开始传播到格鲁派在门隅取得统治地位,经历了长达近千年的漫长过程。佛教的传入,深刻地影响着门巴族社会和门巴族的传统宗教信仰。 就在这佛之净土门隅达旺的乌坚林,殊胜之中最殊胜的地方;就在藏历第十一绕迥水猪年,公元1683年3月1日,他,六世达赖,传奇活佛,情歌王子仓央嘉措终于诞生了! 仓央嘉措,原名洛桑仁钦。据说,他出生的那天,天降异像,天空中居然同时出现了七个太阳,一时间黄柱照耀、佛光东升、紫气冲天。仓央嘉措的父母扎西丹增、次旺拉姆居住的那个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为这奇异的天相而震惊,或不知所措,或惴惴不安,或欣喜若狂,或顶礼膜拜。据西藏奇书《神鬼遗教》预言,此异像为莲花生大师转世的圣迹,应像而生的孩子将来必定尊贵无比,有万佛朝圣之象,势不可挡。 七日同升,黄柱照耀,多么美丽的场景,却只为你仓央嘉措一人呈现! 看哪!青藏高原最东方的天边出现了一抹曙光,在那里,一个不世出的伟人已然呱呱坠地,从此,青藏高原将迎来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活佛时代。一个属于情歌王子的时代就这样不可预知地拉开了帷幕。 偎在阿妈怀里吮吸着甘甜乳汁的小仓央嘉措,完全不理会外面正发生的一切以及村人们对他降生的种种谈论。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他始终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奇景,因此也不觉得自己与常人有如何的不同。他和所有门巴族的孩子一样,在青稞酥油茶、牛羊牧马中渐渐长大,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骄矜之气。 第二章 相见何如不见时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他是一个活佛,却写尽了世间人所有的悲欢离合。他是藏传佛教史上最受人爱戴的上师,西藏最伟大的诗人和宗教领袖,经由他鼓励和加持的人间情感平添了神性光彩,正如学者桑田吉美诺布曾经说过的:“他最根本的教诲,就在于生命本身,不管它以什么相显现在我们眼前,都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这位藏传佛教史上最受人爱戴的活佛,这些来源于深刻佛学修养的豁达诗篇,这些超凡脱俗、不即不离的般若智慧,这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不惧世间陈俗的圣域上师,带给我们的是醍醐灌顶般的大智大慧以及诗歌中饱含的睿智和洒脱之美。 无数次捧读这首诗,仍觉得吟罢口齿生香。字里行间充斥着缠绵缱绻的香艳,却又总是透着些许无奈和决绝。比之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之句,显得更为悲戚、执着,也更令人忧伤至极。 仓央嘉措写下的诗篇总是如此与众不同,若韩娥之歌绕梁三日,余韵无穷。不管外界多么纷繁嘈杂,这个男人的内心始终平静如砥,对爱情的执着更是始终明澈快意,然这究竟是经历了百折磨难后的大彻大悟,还是求不得、放不下的爱别离呢? 他仿若看透了世间万物,却又深深纠葛于情爱之中不能自拔。难道为了不相恋,就可以不相见吗?为了不相思,就不愿相知吗?为了不相欠,就宁愿不相伴吗? 身处五浊世间的红男绿女们,很容易便会坠入红尘的漩涡,很容易便会相见、相知、相恋、相伴、相忆、相爱,很容易地便不怕相欠、相误、相弃、相负,甚至到最后的相决绝,他们也要坚决爱一场,哪怕会受伤,会难受,会留下遗憾,但也总好过因噎废食、望而却步,从而抱憾终身。努力过,尽力了,生亦尽欢,死亦何憾?但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正如诗人汪国真说的那样:“我是多么不情愿,把痛苦也化作诗行?” 不相遇,不相见,不相恋,就不会受伤。感情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应验了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又如“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底风。” 然而,无可奈何的仓央嘉措,身不由己的仓央嘉措,又是怎样的心情…… 读仓央嘉措的诗,很多时候,会在脑海中产生这样的镜头,你漫不经心,随意一瞥,目光并无焦距,仿若熏熏暖风;但就在这不经意中,你看到了意外,看到了故知,看到了似曾相识。这不是惊鸿一瞥,没有惊艳,没有凛冽,更没有波涛汹涌。这只是不经意间的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是你不曾忘怀的新知旧梦。它牵住了你的心,让你再难移转双眸。尤其是这首《相见何如不见时》,字字句句,颠来转去,反反复复,看似简单平直,实则大爱无言。读这样品位超然的诗,或许应该选择落花缤纷的日子,醉卧翠竹葱茏的溪畔,浣着花,凝着香,看青烟袅袅,听流水潺潺,只把那绮丽的诗章慢慢铺展开来。然后,捧一杯香茗在手里,让那隔着几个世纪的点点忧愁融于你万般思绪里,和仓央嘉措一起吹响悠远的竹笛,将相思层层叠叠地收拾进夹囊,只听他吟唱起那首无人能和的诗情画意。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相见了,就会相恋;相知了,便要相思。 从出生那天起,天边的荆棘鸟便开始寻找那根能让自己与世长辞的刺;从出生那天起,你便开始寻找她。哪怕人流湍急,哪怕荒草丛生,哪怕她就是那根能让你与世长辞的刺。我们不该相见的,如此便可不相恋。 这尘世间,兵荒马乱时刻都在上演。相知,相思。相知开始你便将她相思。她是你永远不会结束的戏,一次次的谢幕退场,一次次的盛大上演,她在你心里早已根深蒂固,叫你如何能不将她相思? 思念就像三月细雨中的丁香,结着自己心绪的愁,彷徨在人生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默默行着,冷漠、凄清、惆怅。当天上飘散着朦胧的细雨,地上吹了些微风,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淡淡的香草味道,玲珑剔透的她穿着真丝旗袍,撑着油纸伞,在你身边落寞而高傲地走过;你却背着厚重的经卷,捻动念珠,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来审视她,就像画家在观察风景一样——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轻雾。而正是因为这种距离和朦胧感,她的所有弊病、缺陷都被你无意识的美化了。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你迷醉。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你是一个漫不经心的少年,有些玩世不恭,却对她情有独钟。你尝过了人间的落寞与孤寂,懂得相伴的儿女情长,却又害怕,怕她太过浓烈的情让你偿还不起太多的相思。她是一个孤傲的女子,如同苦涩的咖啡,需要你慢慢品味,自有一种香甜与清香。可是世上有味道的东西,都是甜与苦奇妙地混合着的,你不可能两样兼顾。这一点你从开始就知道。当那一点点苦涩顺着舌根缓缓流入口中,当那一丝丝香甜沁入你的心底,人生的滋味也就如此流淌下去了。仿佛上天早已注定你和她之间永远保持着无法接近的距离,永远没有要求,只有注视和欣赏。你的孤独遭遇她的落寞,她的高傲遭遇你的沉默,便用思念与折磨酝酿出生命中最纯美的一种情怀。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你是一个懂得爱的男子。一旦爱了就不会放弃,但你仍然害怕,害怕绚烂过后留下的只是一声哀叹与惋惜,所以你在佛前默默祷告,或许不相爱,便不会相弃。那么你做好了不相爱的准备吗?你摇摇头。你明白,她是一杯醇美的酒,只能小酌,不可痛饮。浅饮一滴,也许只是她的一个眼神,只是她默默的一次微笑,也或许仅仅只是她伸过来的一只手,却有着足以让你追忆一生的美丽。这就是你和她的恋情,只属于纯洁善良和温柔浪漫,只能悄悄流淌于你和她两人的心间,那是如音乐一般永远只能用来感觉的幸福的源泉。但是如果有人痛饮,它却会把一切美好的梦幻都打得粉碎,或者让处于恋爱中的人们陷入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她是沉静的女子,渴望的,只是那份宁静和永恒。 你们相识,相知,相爱,但是注定要分开。 既然,与她相爱终究要忍受分别时的痛苦,那么,不如一开始便不继续这份感情。在和她相遇的那一刻,你索性回过头去,不去看她。是的,没有相聚就不会有离别,没有相对,就不会有相会,没有相爱,便不会有相弃。便是这般退缩的爱,才是最真的爱。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当岁月一点点流逝,时间慢慢钝化了感觉,当距离一点点缩短,相恋的情人之间的缺陷也渐渐清晰。热恋中的人们很容易把对对方的欣赏转化为要求,尤其是发现所爱的人再不是完美的化身,而只是一个有着种种缺陷的平庸之人的时候,所有的期盼便会转为失望,然后曾有的感情也渐渐地消淡,无声又无息。 你是迟来三天的梁山伯,她是嫁错了人的祝英台。你误了三天,她却误了终身。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你眼眸含笑,轻许承诺,爱她生生世世,爱她天荒地老,爱她千年不变,这是诺言;她低眉轻许,爱你生生世世,爱你天荒地老,爱你千年不变,这是誓言。这是山盟海誓。错误的诺言,错误的誓言,注定了你们错误的爱恋。若不相许,又怎会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她靠着你。你搂着她。时光踏着细细的浪一去便不复返。依偎。依偎。你若不将她相依,她又怎会将你相偎?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你嘴边温暖如火的碎念还在记忆里肆意穿行。那馨香,那碎念还在。而你,又在哪里? 但是,三生石上缘分天定,冥冥中自有命运主宰,你们终还是要相见。 你终究还是无法逃避,你们还是那样的相遇,还是那样的相对,还是那样的相知,还是那样的相识,还是那样的相爱了。 原来,你说不见为假,早已陷入爱情的魔咒却是真。不见,是为了不爱;不爱,是为了不伤;不伤,是为了永爱。遇见她,青春开始变得色彩旖旎;遇见她,泪水里充满了暖意;遇见她,丢了自己丢了心。与她相聚的日子,每一天都是晴天;与她相聚的日子,每一天你的手都会将她轻轻牵起。 然,与她相聚,却造成了今天,那痛彻心扉的悲剧。为何要相遇,为何要相聚?谁在寂寞无助的时候与她相依?谁在孤苦难耐的时候与她相偎?是你。一直是你。谁在你无助的时候与你相依?谁在你孤苦难耐的时候与你相伴?是她。一直都是她。你欠她一句:我爱你;她欠你一句:我愿意。愿意与你天涯海角,形影不离。 爱到深处,才明白“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温热的气息抚过你脸上磅礴的泪水,她清晰的笑靥抚过你心里的疲惫。如此的她。你轻柔地吻过她紧缩的眉头,你紧紧地将她疲惫的心拥入怀里,小心呵护。如此的你。你们遍体鳞伤,你们互相疼惜。如此的她,怎能不让你去思忆,去回忆? 爱上她,便是结束你自己。走过时间的荒野,踏过黄昏的尘埃,你还在将她等待。她离开了你,让你怎样在阡路的尽头等待你们的爱重来?礼教的束缚将你和她抛弃在时间的末端,你却还在穷途末路上将她等待。为何相爱?为何相弃?为何不舍? 一束玫瑰可以换取笑颜,所有的矛盾都可以在脉脉温情的眼神中无声化解,然而,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在默默地等待,长久地等待,任凭痛苦吞噬撕咬着他们的心灵。他的眼睛里有了泪花。不是他不想努力,也不是他没有努力过。现在,他甚至无力到猜不透自己的心思,他心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结,不知道是打开还是不打开,或许,任由它们继续在自己的身体里勒索他的心脏才是他所想要的吧。 有些人是不该去轻易触碰的,比如灯火阑珊处的她。你仰头,她低眉,四目相对。那是注定。那一回眸,便注定她将是你人生路上刻骨铭心的精灵,与你纠缠无比。为何?为何你要仰头?为何?为何她要低眉?为何你们要四目相对? 从拉萨一直往南走,在喜马拉雅山的东南坡、不丹国之东,便是山南的“门隅”地区。这里是仓央嘉措出生的地方。当地人说,文成公主曾到这里传授过生产经验,所以这里门巴妇女的装束,至今还是仿效文成公主当年入藏的衣着。 在门隅,有一个十分神秘的民族,叫做门巴族。“门巴”是门巴族的自称。“门”指的是西藏东南部的门隅地方;“巴”是指人的意思,“门巴”即门隅地方的人。这是一个非常神秘的民族,在历史传说中,门巴族人身上披着一层神秘恐怖的外衣,因为在这个部落中存在着一个非常古怪的传统,就是给别人下毒。 门巴人认为,人的美貌、智慧和健康是可以转移的,如果你漂亮,那么我毒死你后,你的美貌就会转移到我身上;同样,智慧和健康也是如此。因此,一般来说,被门巴族毒杀的人,要么是美貌异常、气质高雅的女人,要么就是高大俊美、健康强壮的男子,要么就是智慧超常、博古通今的学者。据说,下毒者一般是门巴族的妇女,这样的人家一般很好辨认。在他们家门口上,一般都会画有一只大蜘蛛,挂在门口的经幡一般也是黑色的。 门巴人的毒药,不但厉害,而且精细。首先,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其次,最绝的是可以延时,不但可以延时,还可以精确控制被毒者的死亡时间,从半天到十年,可以把你咽气的时间精确到小时,绝无差错。门巴族的毒药配方,往往都是家族的不传之密,代代口传心授而来,也有专门到巫师那里去学习调配的。据说毒药大多是无色无味的白色粉末,遇水即溶,下到食物和饮水中时,即便是门巴族自己人也很难察觉。但是,常规来讲,门巴族在将有毒的食物、饮品端给被下毒者时,手形和平时相比会有些细微变化,这种变化的意思在于:我不是偷着毒你的,是告诉了你这里面有毒的,是你自己不注意,因此我即便毒死了你,天神也不会怪罪于我。但这种细微的手形变化不是内行很难看出来。 但并不是所有门巴人都下毒,只有门巴人中信仰苯教的女人才会下毒。她们也不是见到有福气的人都会下毒。这些会下毒的人一生中只会在某个特定时段才会下毒,每个人的下毒时间都不一样。当然,当某个人到了必须下毒的时候,村子里大概都知道,所以也就不去她家。 其实这些都是传说,究其原因,门巴人下毒的习俗或许更多是为了自保。门巴人两百多年前从西藏西部地区和不丹迁徙过来,历来受人歧视,被称为“贱骨头背夫”。他们为了保护自己,才渐渐形成了下毒的传统。现在,这种神秘的传统早已消失殆尽。 是的,仓央嘉措,就是在这样神秘的民族中出生,并且成为了西藏历史上最传奇的活佛,西藏历史上最风流的情歌王子。 时间回转到康熙二十二年。山南门隅达旺附近的乌坚林寺旁,一位贫穷英毅的僧人扎西丹增正跪在佛祖的圣像前苦苦祷告着,希望祖师莲花生大师能保佑他即将生产的妻子顺利分娩。 雪山上吹下来的风里夹带着刺骨的冰针。人们只有在走进那些低矮黝黑的石板房,盘腿坐在燃烧着的木柴或者牛粪的炉火旁之际,才会感到些许的温暖,但是在扎西丹增家里,真正的春天早已降临了。他的心比炉火更热,自从妻子告诉他儿子这几天就要出世时,他一直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中,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细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风干牛肉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总觉得还应当做些什么,经常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半举着两只手,而心里充斥的,除了紧张的喜悦外则是一片空白,所以他又不自觉地转到了乌坚林寺里。 扎西丹增是宁玛教派的僧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门隅夏日错一个名叫派嘎的小村落。宁玛教派是藏传佛教中最早产生的一个教派,吸收并保留了大量原始宗教苯教的色彩,重视寻找和挖掘古代佛教徒藏匿的经典。该教的教义比较宽松,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因为这个教派的僧人只戴红色僧帽,因而又被称为红教。 扎西丹增在寺院里研学过佛学经典,通晓密教,甚至有密宗大师之称。他恪守教规,潜心研习教义,平时喜欢唱歌,尤其是缠绵流转的情歌,所以在这一带很受人们的喜爱。但是,贫穷却像一条毒蛇始终缠绕着他,让他每天都疲于应付。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终于有一个叫次旺拉姆的贵族少女被他的歌声打动,带着娇羞的笑容来到他的身边。然而他却没有能力迎娶自己心爱的次旺拉姆,眼瞅着自己青春消逝、韶华不再,扎西丹增暗自心焦起来,无论怎样,他也不能再让次旺拉姆漫无边际地等下去,于是他鼓足勇气来到次旺拉姆家里向她的家人提起亲来。 “什么?”次旺拉姆的哥哥朗宗巴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这个贫穷的僧人,“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请你再说一遍。” “尊敬的朗宗巴大人,我是说我想迎娶您尊贵的妹妹次旺拉姆为妻。”扎西丹增不卑不亢地说。 “我要没听错的话,你这个卑贱的僧人是想娶我尊贵无比的妹妹吗?”朗宗巴发出一阵轻蔑的大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妹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也配娶次旺拉姆?你连给他当奴才都不够格!” “可我是真心爱着次旺拉姆的,次旺拉姆也深深爱着我。我们真心相爱,我们情比金坚,我们……” “够了!”朗宗巴收起脸上的笑容,瞪着扎西丹增愤愤骂着,“你这只痴心妄想,伸长了脖子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请你赶紧从我家里滚出去,马上消失在我眼前!” “可您还没答应我和次旺拉姆的婚事啊!” “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您不能拆散我们!”扎西丹增比谁都更加明白自己和次旺拉姆身份的悬殊。门隅地方的百姓几乎没人不知道朗宗巴和次旺拉姆兄妹的尊贵身份,他们的父亲嘎玛多吉是藏王松赞干布一支失散了的后裔,他们身上流淌着吐蕃皇族高贵的血液,而他一个贫贱如洗的宁玛教僧人又凭什么能娶上吐蕃王室的后裔呢? “哥哥,扎西丹增虽然只是一个贫苦的僧人,但他人品高尚,待人善良热情,而且还有一颗金子般灿烂的心,他的修为门隅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你不允许我嫁给他,妹子宁可终身不嫁!”次旺拉姆在屏风后听到郎宗巴拒绝了扎西丹增的求婚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用决绝的语气表明着自己的心迹。 “次旺拉姆!” “扎西丹增!” 次旺拉姆的手指被扎西丹增紧紧攥在手心里。郎宗巴望着他们卿卿我我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次旺拉姆!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要嫁给这个贫贱的僧人而跟哥哥决裂,还是要听从哥哥的意愿远离这个卑下的男人?” “水和奶搅在一起,就是用金勺子也分不开!”次旺拉姆毫不示弱地说,“今生今世,次旺拉姆非扎西丹增不嫁!” “好!我就成全你们!”朗宗巴指着妹妹的鼻子咆哮着,“不过你别妄图从我这里带走一针一线!要嫁给这个男人,你就给我一穷二白地走出去!” “放心,我们什么东西也不会带走的。”伤了心的次旺拉姆拉着扎西丹增的手,毅然跨出了朗宗巴家的大门。 冬天的风在旷野上使劲刮着,低矮的枯草瑟瑟抖动。沙砾上,四只脚并排着,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冷漠的阳光在灰白的乱云中时暗时明,旷野上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也忽隐忽现。行人是那样稀少,牛羊更是罕见,整个世界都像是空荡荡的,偶尔有三两个看不清的物体在前面一起一伏地朝他们靠近,那是磕着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男女。 一对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家园的情侣,无言地朝着温暖的南方走去。走着,走着,既觉得甜蜜,又感到茫然。他们走时是那样坚决——伤透了心的人,是谁也留不住的。如今离家乡渐渐远了,值得留恋的东西也渐渐多了起来,就连阿妈捻毛线时用过的小木褪,村口上那块光滑的大石头,都成了使人依依难舍的有生命的东西。 记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日子,他们终于来到一处地势平坦、风物富庶的地方。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便是门隅地区的达旺。也许是那成排的杨柳和家乡的杨柳十分相似,使他们对此地产生了亲切之感。在纳拉山下的一个乌坚林村落里,他们停下了脚步,在三块已经烧得很黑的石头上架起了铜锅,次旺拉姆寻来了干柴和牛粪开始熬茶,准备吃他们最后剩下的两碗糟吧,而扎西丹增却紧紧拉着妻子的手不无动情地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乌坚林村的人了!” 就这样,次旺拉姆终于成为扎西丹增新婚的妻子。 现在,扎西丹增依然虔诚地跪在莲花生大师的坐像前默默祷告着,希望佛祖可以保佑次旺拉姆母子平安。这时,空中突然响起一声轰然雷鸣,紧接着便地动山摇起来,天幕仿佛一下子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没等扎西丹增从地上爬起来,就发现巨大的光柱冲天而起,一时间红华闪耀、金光烨烨。 扎西丹增完全惊呆了,这可是佛光普照,天现祥瑞,真真的佛祖降临之兆啊!他连忙抬起袖子遮住刺目的阳光,从袖口的缝隙间小心翼翼地朝空中窥去,却发现在那九天之上竟然同时出现了七个太阳。冲天的黄柱弥漫着金光,漫天都飘起五彩的莲花雨,一时间梵音渺渺,恍若天境。浩渺的佛光之中,仿佛站立着一群群金光闪闪的喇嘛,戴着桃形的帽子,帽子上垂拂着长长的飘带,飘飘荡荡,在天空中洒下了漫天的花朵。 这一天,是汉历的正月十六日。史书上记载,在这一天,西藏山南地区错那宗门隅天现异象,有七日同升,黄柱照耀。据佛典记载,这便是莲花生大师转世的异现。众人纷纷奔走相庆,言说着莲花生菩萨在门隅转世了,众人对着天空跪拜祈祷,庆祝着这千年不遇的福气。 扎西丹增痴痴望着天上的异相,作为红教僧人的他当然知道,刚才的异相便是活佛转生之相。活佛是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佛菩萨为普度众生而变现的色身在人间的依托之物。幸福的祥云预示着活佛转世降生的家庭将沐浴无上的荣耀和无上的崇高。只是,莲花生菩萨的转世将要降临在哪里呢? 就在扎西丹增面对天现异相不知所措的时候,从他自己居住的紧邻着乌坚林寺边的帐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啼哭声。他的儿子降生了。对于孩子的降生,扎西丹增却没有太多的喜悦,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直觉告诉他,这天上的异相也许和他刚出生的孩子有些关联。但是,这究竟是祸还是福呢? 许久,他终于走进帐房,看着那个孩子,给他起了个伟大的名字:洛桑仁钦仓央嘉措。 洛桑仁钦仓央嘉措,藏语意为“大海”,这是一个伟大而博爱的名字,也是一个悲伤的名字。十五年后,这个名字将会传遍西藏的任何一个角落,成为每个人都竞相传诵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百年之后,这个名字将会流传到整个中国,每个人都将为他的爱情击节赞叹,每个人都会为他的传奇震撼不已;三百年后,这个名字将会流传到整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成为西藏的象征,西藏的灵魂。 扎西丹增的妻子次旺拉姆在经历剧烈的疼痛昏迷之后苏醒了过来,她并不知道枕边这个粉粉嫩嫩的婴孩仓央嘉措与天上显示的异相有着怎样的关联。她只是一个敦厚善良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江河般宽广的母爱。她紧紧抱着仓央嘉措,渴望给他最温暖的怀抱。 在仓央嘉措很小的时候,她便给开始他讲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故事。她说,太阳名叫“达登旺波”,门隅这个地方曾经出现过七匹马拉车似的太阳,七匹马的太阳车辚辚过处,还生长着门巴人起源的爱情故事,说的是明镜般的湖水中走出一位美男子,怎样以月亮为弓,以流星为箭,将定情的靴带射向他心仪的美丽姑娘。 可是,身为赞普后裔,身上流着皇族血液的次旺拉姆却渐渐发现,怀里的这个灵气逼人的孩子,从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便与别的孩子有些不同。 仓央嘉措两岁了。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阿妈”,而是“阿爸”,而这是任谁也想不到更揣摩不透的。 《不尽智慧所指经藏》中说道:仓央嘉措一开始说话就讲:“我不是小人物,而是三界的怙主,殊胜尊者。”“我是从拉萨布达拉来,所以要尽快回去了,久已把第巴和众多僧侣抛弃了,也应去朝觐了。” 扎西丹增大奇,拉着他的小手问:“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仓央嘉措瞪大眼睛嘟囔着小嘴说:“我是阿旺罗桑嘉措啊。” 阿旺罗桑嘉措是谁?是那个刚刚逝世的五世达赖喇嘛吗?在这个时候,大家还不知道阿旺罗桑嘉措已经坐化了,更听不懂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时候,扎西丹增已经猜到了几分,他的这个孩子也许真的是活佛转世。 在西藏,经常会出现这样神奇的事,一个目不识丁的牧羊娃,在一场突发的大病痊愈后,会突然变得通晓古今,知前后事,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完英雄史诗《格萨尔王》。而且他们还会告诉身边的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身份,而是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人,这样的经历,一般都被视为转世。转世的人能回忆起前世的住地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名字,种姓、家族、肤色、年龄、相貌等等。这是西藏独有的一种神秘文化。 就在大家还没弄懂仓央嘉措话里的意思时,转折却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那天,山南门隅村的天空突然变得沉穆起来,犹如笼罩着一层不干净的纱。年幼的仓央嘉措正在离家不远的路边玩耍,却陡然发现一股别样的氛围正朝他周身袭了过来。路,还是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他却不要命地奔跑。他的身后,滚滚而来的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马,依稀还有法螺吹奏,红幡舞动。浩大的声势吓跑了他身后的羊群,他却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只得向他那简陋的家中跑去,那一刻,他只想找他的阿爸和阿妈。近家的时候,马队追上了他,一切的声音凭空消失,寂静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知道所有的人都静立在他的身后,但却不敢回头。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梵音,和着莲花的清香。一群品貌端庄的喇嘛走了进来。喇嘛们列成两队,为首的喇嘛双手合十,对着小仓央嘉措顶礼膜拜。一个严肃的声音破空而来:“神圣的仓央嘉错,我是来自拉萨布达拉宫的第巴桑结嘉措。我来迎接佛祖的转世灵童回圣城坐床归位。请您怜悯地回头,您是西天赐福的佛主,您是藏域人民至高无上的法王。” 他在说什么? 他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我是佛祖,佛祖是我,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他不过是格鲁派红教最忠实的信徒的儿子,生在最普通的农民家庭,他的阿爸叫扎西丹增,阿妈叫次旺拉姆,还有,还有邬坚岭一切的一切,他,又怎会是佛祖呢? 他在惊愕中回头,他看到,作陪的土司身旁那锦服华衣的汉子,正面朝着他,捧起了西藏最圣洁的哈达。 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向他跪拜,匍匐的人群中,有他的阿爸,也有他的阿妈,他们黝黑质朴的脸上写满了安详,他们似乎也接受了他是活佛转世的事实。 风流情种:世间最美的情郎概述 风流情种:世间最美的情郎概述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第三章 世间安得双全法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隔着岁月的河,一直站在今世的红尘,望着彼岸的华仪锦心、至情至性的男子——仓央嘉措,我心里涌起的是阵阵莫名的感怀。 一句“世间安得双全法”,将人生种种得与不得的苦楚,将尘世中无法握紧的爱与情问向苍天,问向世人。只可惜,问破一生心,问过三百年,都是令世人扼腕且无法回答的绝响。 这一瞬,竟然有浊泪滴落。 原谅我是如此的多愁善感,禁不住端坐电脑前一字一句敲下这荡气回肠的诗章。也许,前生或者今世,那一个情字,早已入了眉际,挥之不去,任你一路种下苦菩提。只是,这一念之外,些许言语,我们便各自流转,失散在红尘万丈里。 潋滟的黄昏,寂寞的人,孤单的心,喧闹而又欢腾的都市。书房里流淌着黄灿忧伤的声音:“黄玫瑰,别伤心,别流泪,所有的花你最美。”魂飞魄散的曲子,听的人愁肠百结。 “不负如来不负卿”。敲下这句诗,让我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置身于一出才子佳人的折子戏里,提起笔,却久久未曾落下。只是那一笔,写下去,画地为牢的心事便流溢了出去。 又是一年春来早,桃花还未曾十里燃烧。窗外,车如水,马如龙。这城市的尘色太重。握一杯茶之浅淡,我已不能作声。这世间太多的悲喜,让我们无法相逢。收了绵针,藏了柔软。树叶唱花腔,年月如花,如此薄凉。 懵懂少年时,回头君已去。终究已是发黄了,摊开双手。空空如斯,如初游荡。生涯中的山河岁月渐渐淡去,没有曾经沧海,之于此,却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红消,绿殉。山穷,水复。 东风轻薄,西风欺瞒。可曾有红酥手,持彩练为你舞一曲?这曾经一起伤心快乐的日子,我们的渊源,是与不是两相难! 饮尽月色华年,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世事恰如迷局,子起子落的地方就是皈依。也许,谁人与你,都永远只是一棹。我却,遁不出去,一如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 我的字句,何以洗去铅华?只是我的字,到此作罢,其实我也惊怕。 只是,从此后,曲有误,谁来顾? 读仓央嘉措的诗,最好于月夜之下斜倚窗前,身旁,熏一炉檀香,燃一支凤烛,煮一壶绍兴黄酒,在那悠哉游哉中一路品读,不只为那个美丽的传说,更为彼此心中浮动着的爱情。一边听着花雕在火红的炉上“哔剥”作响,一边嗅着檀香在屋里飘溢流转,于万种风情中将诗章的浪漫与哀愁通通不经意地采撷,和着滚烫的花雕咽下,于不羁间将诗人古老、战栗的灵魂轻轻抚摸。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轻轻吟诵这首诗,却发现字里行间处处流溢着戴望舒笔下《雨巷》的哀怨、静谧与空灵,骨子里流淌的是一种冷艳的凄婉的美。失望和希望,幻灭与追求,都交织在诗人的心头,那个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怕不就是仓央嘉措心头的玛吉阿米?那雨巷中徘徊的独行者又何尝不是披着迷惘情绪的仓央嘉措? 思念是遥遥的距离,尽管身在佛门,但仓央嘉措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里依旧不是一个人在独自行走,因为有着她的相思在做伴。在黄昏的时候,总有许多想念涌上心头,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更是特别的多,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记忆中不段闪现过的片断,今天把昨天的掩盖去,前天的便开始淡然,然后,周而复始。某一刻,忽然触动那根心弦,不管前天还是昨天,通通的,甚至若干年前的,都漂浮眼前,恍若隔世由此而来。 她是他今生今世在茫茫人海中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令他牵动心弦的人,为了她,无论快乐或是伤心,他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一个活佛,蓦地爱上一个尘世间的女子,这份爱,一开始便是错上加错。僧人有僧人的戒律。在西藏,自松赞干布时起,僧人中便出现了规定修为的《十善经》,其中“十戒”中明确规定了:不杀、不盗、不淫、不两舌、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不贪、不嗔、不痴。这十条戒律,只要犯一条便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而仓央嘉措动了凡心,爱上了那个女子,便将那个“不淫”戒彻彻底底地犯下了。 尘世的喧嚣让沉浸在美梦中的他还过神来,原来一切相思都是他的冲动。一切的美好都是那样遥不可及,甚至让他来不及仔细咀嚼回味,无情的现实便又迫不及待地把他带回了沧桑的世间。成为活佛,却是以埋葬爱情作为代价,这样的戒律,便是成佛又能如何? 他在挣扎,他想过放弃,想过把那个姑娘从脑海中彻底驱走。他逼着自己不去想她,不去眷恋,绝口不念她的名字。他努力着,他再不想一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想起她的脸她的笑容她的背影她的言语。也许是对于回忆的约束太过严苛,思念都被贴上了禁止的标签,所以每当他突然想起她的时候便会挣扎许久,想靠近记忆中的她看清她的脸却又被心里的约束牵绊。 怎么办?他痛苦莫名,他犹豫彷徨。他求助于佛法,他在想她的时候念起大宝法王经文:“尔时天魔候得其便。飞精附人口说经法。其人亦不觉知魔着。亦言自得无上涅槃。来彼求游善男子处。敷座说法自形无变。其听法者忽自见身坐宝莲华。全体化成紫金光聚。” 他闭目端坐,任经文倾泻于他柔润的唇。越念,心中越乱。爱与痛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究竟是经乱,还是心乱? 他索性睁开眼,转动起经轮。他知道,转经轮一圈,便抵得上念诵《大藏经》一次,他一遍遍转动经轮,也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 经轮亦称“法轮”,或“玛尼解脱轮”,属佛教法器,其中装藏经文或咒语,通过右旋转动即等同念诵之功。在西藏,随处可见信徒们不分男女老幼,手中拿着一个经轮,不停地转动。释迦牟尼佛云:“承此经轮威力故,一切善神护持、救护、解脱一切非时横死及痛苦,于子、财、享用、衣食、奴仆等无人能比。若言身语之善行无有超过此经轮力大者。”由此便可证鉴转经轮在藏人心目中是何等神圣的修为。 但是,但是,经轮飞转,经文被一遍遍转过,他却发现,自己在佛前苦苦哀求的,不是为了超度,却只为触摸她曾经抚过经轮的指尖。 他终于睁开眼。 在那袅袅轻烟之中,在那梵音缥缈不绝之中,他慢慢睁开眼,满眼都升腾起她的影子。 就在那一刻,他的眼泪和一些叫做伤心、悲痛、忧郁、无奈的情绪一起诞生了。那是一串为爱而流的眼泪,是一串为爱而存在的生命。就在它从他腮边滑落的刹那,他发现在不远处有一簇小小的火焰,那是她浓烈得化不开的情。那火焰明亮而温暖,他被震撼了。那一刻,他知道,他的出生便只是为了等她点燃情爱之火后见到她,在那颗相思的泪珠散落之前爱上她。 他真的是爱了,无可救药地爱了。那向上燃烧的火苗如同张开的双臂,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它。只要能靠近它,他不在乎毁灭。 他知道,当“相思”与“热烈”纠缠在一起时,注定会演绎出最浪漫的故事。哪怕火焰灭了、泪珠散了,他们的身躯也要紧密地融为一体;哪怕化作一缕轻烟,他们也要拥抱着、缠绵着飘向遥远的天之崖、海之角。 那是怎样炽热而决绝的爱情啊?他无法言说。 公元1895年,仓央嘉措已经两岁了。第巴桑结嘉措在拉萨听说了门隅天降异相的传说,特地派遣亲信喇嘛前去秘密查访,在经过十五项的严密考核和辨认之后,仓央嘉措被秘密确定为五世活佛的转世灵童。 活佛的转世制度,发端于十二世纪初。公元1193年,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的创始人都松钦巴大师,临终时口嘱弟子他将于某时某地转世,后人遵循大师遗言寻找并认定转世灵童,从而拉开了藏传佛教活佛转世之先河。此后,活佛转世这一新生的宗教制度相续被藏传佛教各宗派所普遍采纳,并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对于活佛转世灵童的寻找、认定、教育等一整套严格而系统的制度。 《大方广庄严经》上,对仓央嘉措有着这样的描述:“就一切的孩子所具备的大勇者,他有三十二种吉相:肉髻突兀头闪佛光,孔雀颈羽色的长发右旋着下垂,眉宇对称,眉间白毫有如银雪,眼睫毛逼似牛王之睫,眼睛黑白分明,四十颗牙齿平滑、整齐、洁白,声具梵音,味觉最灵,舌头既长且薄,颌轮如狮,肩膊圆满,肩头隆起,皮肤细腻颜色金黄,手长过膝,上身如狮,体如柽柳匀称,汗毛单生,四肢汗毛旋向上,势峰茂密,大腿浑圆,胫如兽王系泥耶,手指纤长,脚跟圆广,脚背高厚,手掌脚掌平整细软,掌有蹼网,脚下有千辐轮,立足坚稳……” 随后,仓央嘉措被秘密接往错那的巴桑寺里,正式闻习佛法。这一切的安排都被第巴桑结嘉措布置得异常严密,除了两名得道高僧和两名喇嘛可以随时随地服侍他照管他,外人均不得接近之,甚至连仓央嘉措的父母至亲也不行。 仓央嘉措从小就非常聪明,在他五岁刚开始学习文字时,第一天就熟练掌握了三十个字母,并能上下加字、逐一拼读。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在当地的巴桑寺中正式学习佛法。八岁的仓央嘉措,已经开始学习《土古拉》、仁蚌巴著的《诗镜注释》、《除垢经》、《释迦百行传》等。这个时候,他还试着给桑结嘉措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的学习情况。 转眼间,仓央嘉措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他,已经从一个稚童长成了一个体态均匀的美貌少年。在学习的间隙,他偶尔也偷偷走出去,在寺院外散步。巴桑寺地处山南错那,属门巴族人聚集之地,该地抑制黄教,盛崇红教,且生殖崇拜盛行,男欢女爱,情歌回旋,僧人可以和女子通婚。 在这里,寺院外经常回荡着一些缠绵的情歌,这些情歌,常常打断仓央嘉措对于佛教思想的冥想。 在巴桑寺的极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山,那就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树,神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幡和祭品,此树高耸入云,经常有云雾缭绕,仿若仙境。仓央嘉措也经常从寺院的窗口凝视着这棵神树,懵懂地猜想着那些情歌中所歌咏的意蕴。 那一年的四月,葱绿的青稞麦一片连一片,在视线的尽头,低低的山丘擦着明朗的天空,安逸得如同夜莺恬淡的歌喉。童心未泯的仓央嘉措久居寺院,时常听到寺外的歌声,免不了心猿意马。这一天趁喇嘛们不注意,再一次偷偷跑了出去,一直走到树阴浓密的树林边。仓央嘉措在路边发现了一群无人看管的羊群,于是拾起挂在树上的皮鞭划过长空,赶着羊群一路高歌而去,却不想在风的呼声中听到了一阵沁人心扉的铃音。 那是从一匹白色的牦牛身上传来的,而牦牛所驮负的,正是一个入画的白衣少女。仓央嘉措笑着,有些害羞地望着她。她顾盼的目光于是从眼角传过来,落在他的脸上,大胆而放肆地取笑着他:“有什么好笑的啊?你这牧羊的少年!” “我……”仓央嘉措的脸陡地红了起来,他虽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标致的小伙子,但却从来没有接触过像她这样清纯美貌的女孩子。他低着头,斜着身子便要从路边穿过去。 “嘿,我又不是夜叉,你干吗要避着我走?”白衣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得花枝乱颤,在他眼里露出了她动人的小蛮腰。 “我,我笑你像唐卡上画的仙女!”仓央嘉措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衣少女,此刻他正感到心潮澎湃,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在他身体深处蠢蠢欲动。 “仙女?”白衣少女咯咯笑着,“我说你个小喇嘛,干吗非得装成牧羊人出来唬人?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背着大喇嘛们偷偷跑出来的,对不对?”她调皮地眨着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肆意舔了舔,笑得更加肆意烂漫。 “你……”仓央嘉措站住了,满脸拘谨地望着她,羞怯而又好奇。 “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真实身份的吗?”白衣少女歪着脑袋,轻轻指着他腕上戴的一串骨珠,“在这里,只有小喇嘛才会戴这个的。” 仓央嘉措低头不语,轻轻咬了咬嘴唇。他为白衣少女的大方和出尘的清丽搅动了心绪,整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伸长脖子好奇地问。 “仓央嘉措。” “你是说,你的名字叫仓央嘉措?”白衣少女露出皓齿浅笑。 “是的。”仓央嘉措憨憨地望着笑颜如画的她。 “仓央嘉措?那就是‘梵音海’的意思了?真是个不错的好名字。”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递到他的手边,“我叫玛吉阿米。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朋友?好啊!”仓央嘉措伸出手,可刚刚触摸到少女柔若无骨的纤指,他的手便又腾地缩了回去。 白衣少女轻轻笑着,落落大方地抽回自己的手。“仓央嘉措,你是在后边巴桑寺里当小喇嘛吗?” “是的。” “做喇嘛每天都要念经的吗?” “嗯。”仓央嘉措轻轻点着头,不经意地挥舞着手里赶羊的皮鞭。 “快把这东西扔了吧。一会牧羊人来了发现鞭子不见了,会到大喇嘛那里告你状的。” “噢。”仓央嘉措恋恋不舍地望着手里的皮鞭。 “快放回去吧。”少女从他手里接过皮鞭,挂在路边的树梢上。“念经好玩吗?” “啊?”他瞪大眼睛盯着少女澄静如水的眸子,似乎对她的发问感到不解。 “经有什么好念的?”少女一脸灿烂地瞟着前方的树林说,“要不跟我一块到林子里玩吧。林子里有可爱的小兔子,还有很多蘑菇,我们一起采蘑菇炖了吃好不好?” “不行。我是背着梅惹大喇嘛偷偷跑出来的。一会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肯定要出来找我的。” “怕什么?反正他们现在又不在这里!我们就玩一会,好不好?” 仓央嘉措摇着头:“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要不让大喇嘛们发现我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今天这样的机会跑出来散心了。” “就一次还不行吗?”少女不给他犹豫的机会。她一把抓起他的衣袖,飞快地跑进前方茂密的树林里。树林里有古老参天的大树,有飞流直下的瀑布,有清澈的小溪,有嶙峋的怪石,有各种各样的蘑菇,还有可爱的松鼠。这一切,都让每天和沉闷的喇嘛们呆在一起念那枯燥乏味经文的仓央嘉措感到新奇和神秘。少女带他在瀑布下嬉戏打闹,逗了松鼠,惊了鹦鹉,玩累了便躺在芳草萋萋的溪畔,编织着属于各自心底最隐蔽的欢喜心思。 “仓央嘉措?”她噘起嘴回头睃着他,“怎么不说话,在想心思吗?” 仓央嘉措摇摇头:“我在看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日出日落,哪天不是一样的?” “可是今天的天空格外的好看。”仓央嘉措若有所悟地仰头望着如洗的天空,突然叹口气说,“要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在林子里玩就好了。” “你喜欢跟我一起玩吗?” “喜欢。”他点点头,目光仍然盯着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 “我看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怎么不是?”他有些急了,脸憋得通红通红。 “那你干吗老盯着天看?难道怕我吃了你?” “我……” “好了,不难为你了。我问你,等你长大了还会留在巴桑寺里做喇嘛吗?” “嗯?”他摇着头,“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娶妻生子,不再留在寺里做喇嘛的。” “啊?”他浑身犹如被电击了般,轻轻颤抖着。 “瞧你,还是个男孩子呢!怎么说起这些倒比姑娘还要忸怩?”少女取笑起他来,“你要是娶了亲,就不会想起来我是谁了。” “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娶亲。” “这可由不得你想不想。”少女忽地坐起身,娇羞满面地睨着他,“要是你想当一辈子喇嘛,我就一辈子都在这山里陪着你”。 “什么?”仓央嘉措羞涩地望着她,他似乎能够明白她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深意,只是他不敢,也不愿说破,只是呆呆地如痴如醉地盯着她如花的芳容,为之迷醉。 白衣少女笑了。她抬手拢着被风吹散的长发,踮起脚尖,将飘散着莲花芳香的身体轻轻移向仓央嘉措身前,趁其不备,突然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便又站起身飞快地跑开了。 白衣少女的笑声响彻在空旷的天际间。仓央嘉措满脸通红地坐在草地上,面对突如其来的情状显得不知所措,两只手举起来又放下,徒劳地张在那里。 “仓央嘉措,我会想你的!”白衣少女一边朝前飞跑,一边转过头来望着神魂颠倒的仓央嘉措。 他突地站起身,昂起头,大声对着白衣少女跑过去的方向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吉阿米!刚刚告诉过你的,这么快就忘了?”白衣少女咯咯的笑声再次划破长空贯进他的双耳。 玛吉阿米。玛吉阿米。白衣少女已经骑在白牦牛上缓缓离去。仓央嘉措伸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深情凝望少女远去的背影。玛吉阿米。她就像吉祥天身边无瑕的仙子。不,她就是吉祥天身边的仙子。她是那么纯真,那么圣洁,难道都因为她的名字叫玛吉阿米吗? 仓央嘉措点点头。嗯,这个名字在藏文中的含义,就是纯洁无瑕、圣洁少女的意思。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腼腆地笑了。这是他离开家乡来到措那的巴桑寺研习佛法后第一次笑得如此惬意生花。 仓央嘉措一路走着,一边痴痴想着那个叫玛吉拉米的白衣少女。他现在已经懂了很多了,知道山南人一般信仰的都是红教,而红教是允许僧人和女子通婚的。那么,他以后有可能会娶这个叫做玛吉拉米的女孩子做他心爱的妻子吗? 一连数日,上完经课后,他都会趁大喇嘛们不备之际偷偷跑出去,一直跑到那片茂密的树林边。他在等玛吉阿米,热切地期盼她穿着一袭碧绿的衣裙,骑着牦牛再次出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然而一连十天过去了,他始终没等来玛吉阿米灿若云霞般的身影。 那天,梅惹大喇嘛带着大大小小的喇嘛离开巴桑寺前往某山民家做佛事,偌大一座寺庙只剩下仓央嘉措和他的亲随侍奉。仓央嘉措略施小计便轻松支开侍从,满怀欣喜地跑了出去。从巴桑寺走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地上是一层蓬蓬松松的小草,阳光从巴桑寺上空斜照过来,草地、寺庙皆被渲染成了柔和的橘黄色。仓央嘉措满心温柔,遥首眺望,寺庙外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刹那闯入他的眼帘,依稀间还能听到来自云端的空灵幽远的歌声。 仓央嘉措快步走着,在路口,翩然走过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那女子头上掩着面纱,冲他回眸一笑,翩然而去。 仓央嘉措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一对流光溢彩的倩目,不正是那天在树林里将香吻送给自己的玛吉阿米吗?玛吉阿米,啊,玛吉阿米!飘逸灵秀的玛吉阿米让他心醉,令他神往,不知不觉中,他看她看得愣住了神,久久无法自拔。蓦然回首,哪里还有什么绝色女子近在咫尺,那人早已走得连影子也不见了。 仓央嘉措怅然若失,沿着小溪踉跄地走着,一直走到梅惹大喇嘛做佛事的那户人家门外。刚一抬头,就看见玛吉阿米轻轻揭开薄如蝉翼的面纱,对着他报以甜甜一笑。他怔住了,莫非他爱慕的女子就是这户人家的小姐? 玛吉阿米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对着他轻嘘一声,随即穿过人群走到屋角檐下,抿着嘴朝他打着手势,指向路边茂密的果林。他心领神会地转身踱进她指向的果林,很快,玛吉阿米也跟着走了进来。 “你叫仓央嘉措?”玛吉阿米拉着他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饶有兴致地瞪着他上下打量着,“你是叫仓央嘉措,我没记错吧?” 他点点头,一脸憨憨的笑意。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她昂起头,一脸笑靥如花。 “玛吉阿米。”他红着脸低声说。 “什么?”她盯着他如水的眸子,“说大点声,我听不见。” “玛吉阿米!”他鼓起勇气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叫这么大声干吗?你想让梅惹大喇嘛知道我们躲在这里玩吗?” “是你让我喊大声点的。”他怔怔望着她,一脸的羞涩。 “你还真听话,叫你干吗就干吗。我要叫你去杀人,你会去干吗?” “我……”他的脸憋得通红,“我是……” “哎呀,逗你玩的啦!”玛吉阿米娇笑如珠,“你是小喇嘛,我当然不会教唆你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 “那你会叫我做什么?”仓央嘉措慢慢放松开来,转过头紧紧盯着她问。 “你这么看着我干吗?”玛吉阿米撅着嘴,“我还是个小姑娘,你这样看着我,我会难为情的。” “那我……”仓央嘉措迅速低下头,脸上荡漾起一圈一圈的红潮。 “你这人真有意思。”玛吉阿米咯咯笑着,“说你一句立马就脸红了,比姑娘们还要害羞。” “谁说我害羞了?”仓央嘉措嗫嚅着嘴唇轻声反驳着她。 “你不害羞?好,不害羞你就唱首歌给我听。” “……” “怎么?不想唱啊?还说你不害羞呢!”玛吉阿米做着鬼脸取笑着他。 “唱就唱!”仓央嘉措不想在玛吉阿米面前丢了面子,轻轻耸耸肩头,望着对面树上累累的果实,不禁扯开喉咙高歌一曲:“名家有女初长成,体态轻盈貌端秀。恰似园林清香果,鲜艳熟美挂枝头。” “你这唱的什么?”玛吉阿米不解地盯着他,“我怎么从没听过这首歌?” “你当然没听过,因为是我刚刚编出来的。” “你编出来的?”玛吉阿米不相信地睃着他,伸出指头放在嘴边咬一下,“要是你编出来的,鬼都会出来跳舞了!” “名家有女初长成,体态轻盈貌端秀。恰似园林清香果,鲜艳熟美挂枝头。”仓央嘉措得意地瞟着玛吉阿米,把刚才即兴而作的歌又唱了一遍。 玛吉阿米听得如痴如醉:“这歌真是你刚想出来的?” “那还有假?” “那这歌唱的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唱你的啊!”仓央嘉措一脸自豪,“你就像那树上的香果,鲜艳美丽挂在枝头。” “什么?你唱的是我?”玛吉阿米顿时羞红了脸,扑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怔怔盯向仓央嘉措,“哎呀,你这个人!你坏,你坏死了!”玛吉阿米突地从草地上站起来,捂着脸,飞一般地朝果林深处跑了过去。 “玛吉阿米!”仓央嘉措跟在她身后追逐着,此时月至中空,林中湖水中倒映着月光,月光反衬着湖水,草地上一脉光明。在草地的中央,正站着那个叫玛吉阿米的清纯少女,此时正眨着眼睛调皮地睨着他,已然没有了刚才的满面羞涩。 仓央嘉措呆呆站在那里,看得痴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两人相对无语。良久,玛吉阿米望着他打破沉寂,掩口笑问他说:“你说,那首歌真的是唱我的?” 仓央嘉措使劲点点头。 玛吉阿米抿着嘴斜睨着他:“那这首歌就是写给我的啰?” 仓央嘉措还是使劲点点头。 玛吉阿米又笑了,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个人,腼腆得让人心寒,难道就不会说句正经话吗?” 仓央嘉措望着眼前的如花美眷腼腆地笑了,露出他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看你,就知道傻笑,跟上回在树林边见到的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喇嘛一点也没变!” 仓央嘉措还是憨憨地笑。玛吉阿米对着他无奈地挤了挤眼睛。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就这样在清辉烂漫的月光下默默相对,月光横洒过来,两人身上仿若披了一层神圣的佛光,将他们纯净空灵的心思渲染得一览无遗。 玛吉阿米情深款款地望向仓央嘉措,突然凑近他身边说:“知道吗?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你,在前世。这种感觉,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毫无来由地攫着我的心腑。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仓央嘉措好奇地觑着她,佛教是相信轮回和因果的,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和这个女子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为什么要这么三番两次地见到她,并且如此地无法自拔。 她看着他继续说:“在前世,你是头人家尊贵的班觉少爷,而我,是随母亲藏身在山林深处下蛊的巫女。头人家是当地最为显赫的家族,有着高贵的血统和不可一世的地位。他们家有着数不清的农田和草原,在他家院后还有一片葱郁的竹林,而我和母亲一直都在那片竹林后的大森林里行蛊。” “下蛊?巫女?”仓央嘉措听着她的讲述,摇摇头,不由自主地咯咯笑出了声。自己的前世分明是五世达赖喇嘛,怎么可能是一个头人家的班觉少爷呢?再说眼前的玛吉阿米纯洁得宛如冰雪,她的前世又怎么会是恶毒的巫女呢?他凝神望着她,越发觉得这个女子可爱,尤其是那种天真的表情,在月光下分外惹人怜爱。 “你不相信?”她怔怔盯着他,“我前世的娘年轻时爱上了一个男人,爱得死去活来,但那个男人最终还是弃她而去。后来她只身一人住进了深山老林,不再与外界接触,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几十年,她又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生下了我,可还是没能摆脱被抛弃的命运,从此之后,她发誓,一定要让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受到惩罚,所以每当有男人从门前经过,她就会下蛊害死他们。后来,被害的人多了,大家都对我们敬而远之,等我长大后,她就逼我出来用色相引诱那些男人,死在我手上的男人不计其数……” “怎么会?”他怜爱地望着她,“这只是你的臆想,根本就不会是真的。” “是真的。”她认真地说,“我能感觉到的。前生的我欠下了无数的孽债,所以今生便要罚我用一生的痛苦来还。”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因为……”他红了脸,“因为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她轻轻笑着,眉间带着淡淡的愁,“可我前世真的是下蛊的巫女。被我下蛊的男人就包括前世的你。” “什么?我?” 她点点头。无奈,忧郁。 “结果呢?”他故意问她。 她仰起脸,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头人家的班觉少爷,是三代独苗,打出娘胎起他就是长辈眼里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极度受宠,他被骄纵惯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可唯独有一样事他做不到,那就是头人夫妇严禁他闯入竹林后那片森林。森林本来是头人家的领地,竹林后还有通往那里的小径,可自从那对下蛊的巫女藏身其间后,就少有人会走那条路了。班觉少爷一直纳闷大家为什么不让他走近竹林一步,在他眼里,竹林后的森林是那么美,山是那么青翠,水是那么明净,他总想到那里去玩,于是在他十五岁那年的冬天,他还是瞒着头人,偷偷跑了出去,沿着后院的小径一直往外跑,直跑到森林的深处,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寒冷饥饿中冻得瑟瑟发抖……” “还有呢?” “你不知道,你的前生那天就出现在我家房前。那天下蛊的老巫女正好出了远门,家里只剩下小巫女一人。小巫女看他生得俊美如花,又纯洁得一尘不染,不想伤害于他,于是决定背着老巫女偷偷放他一条生路。就这样,头人家的少爷和小巫女在山谷里立下了情意缠绵的海誓山盟。到最后,少爷被头人家的农奴找到,当头人得知自己的儿子和小巫女的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为了阻止他们相爱,头人派人连夜将少爷送往千里之外的他乡。” “后来呢?” “后来班觉少爷在外学习经商,最后成为名噪一时的大贾,却沾染了外面的坏习气,整日流连于秦楼楚馆,很快就把小巫女遗忘了,再后来,为了发展生意,他娶了当地权贵的小姐。在班觉少爷和小姐的新婚之日,心有灵犀的小巫女屈指一算,知道她的情郎背叛了他们的爱情,便在千里之外的山谷中悲泣、揪心,为爱而战栗。” 仓央嘉措逐渐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他认真地听着。 玛吉阿米接着说:“最后,班觉少爷染了瘟疫,客死他乡。他的尸体被赶尸人送回家乡安葬。在棺木下葬的时候,一袭白衣白裙的小巫女突然从遥远的山林中跑出来,趴伏在棺盖上悲号不止,彻夜不愿离去。谁都不知道小巫女是谁,只是惊艳于她宛若天人的美貌,甚至怀疑她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然而最终还是有人认出了她,那是一个男人,曾经高高大大的男人,现在却是一副羸弱相,他站出来,颤抖着手指着她告诉大家,眼前的白衣女子便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下蛊的小巫女,于是群情激愤,在头人的号令下,小巫女被家丁们牢牢摁在地上,任她怎样哀求,就是不肯给她机会再给她心爱的男人磕上一个长头。 “小巫女最终被绑在了墓地附近的空地上,在她身边,四周正燃着熊熊的烈焰。她知道,这将是她涅槃的到来,可她不后悔,因为有了爱,她愿意为他一死,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小巫女被烧死了,她的鲜血顺着地缝延伸到了班觉少爷的墓前,后来,在她鲜血淌过的地方长出了一棵相思树,经常有人看到有两只相思鸟在树上欢快地鸣唱。” 仓央嘉措仔细听着,逐渐被这个惨烈的爱情故事打动,在他心里,慢慢升腾起一幕缠绵悱恻的图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摇摇头,尽力随着玛吉阿米的思绪去遐想。那时的他还很小,手戴阿妈从寺庙里求来的佛珠,背着众人偷偷打开后院通往竹林的小门溜了出去。他一直对竹林后那片森林充满遐想与神往,所以他一定要亲眼看一看那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时,身着一袭白衣的美丽少女陡然就出现在他眼前。她瞪大眼睛好奇地凝望着他问:“你是谁家的孩子,知道这里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出入的吗?” “什么?”他挺起胸脯高昂着头颅,“我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是我家的领地,难道还我还没有资格在这里出没?” “你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 “难道不是吗?”他满面骄傲地盯着她,“我说你,无缘无故地,你怎么会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你管得着吗?大路通天,我愿意去哪就去哪!”她瞟着他哼着说,“喂,你真是头人家的班觉少爷?” 他点着头:“你现在走的路是我家的领地,我可以不让你从这条道上过去的。” “你?”她噗嗤笑出声来,“就凭你?你知道我在这里住多久了吗?” “住多久?”他不无蔑视地瞟着她,“看你也不过和我年纪仿佛,就算我让你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罢了。” “几十年?”她呵呵笑着,“你知道我娘在这里住多久了吗?算了,不跟你说了,说出来得吓死你。” “吓死我?”他对她生出了兴致,歪着脖子仔细端详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放肆地盯着他笑着,“我叫雪衣啊。” “雪衣?”他玩味着她的名字,“真是个好名字,是你阿妈替你起的吗?” 她摇摇头:“你真是个孩子,一开口就没完没了问个不停。”边说边伸手指着身后的果林,“我就住在果林后边的深山里,那里有很多你们平时见不到的果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摘了尝尝?” “我……”他犹豫着,“你真的住在果林后边的深山里?” “我骗你做什么?”她拉着他的手嫣然笑着,“你跟我走不就知道了?那里的果子又香又甜,保管你吃了打嘴不丢。” 他跟着她穿过果林,一直走到浓荫遍地的深山里。深山里有瀑布,有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有冬虫夏草,有松鼠,有兔子,他和她玩得乐不可支,直到夕阳西下,仍然不愿离去。 “我这里好不好?”她满眼含春地望着他。 “好!” “那你以后还会来陪我玩吗?” “当然!”他郑重地点着头。 “那好,我们拉钩。”她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眼前一晃。 “拉钩?”他不解地盯着她。 “是啊。这是汉人孩子们游戏的规则。拉了钩你说的话就不许反悔了。一旦反悔,你的手指就会烂掉。”她扑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怎么,你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了?”他学着她的样子伸出右手的食指,递到她手边。 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四目相对,他忽然觉得她好美好美,抬起他天真的眼,挺起胸脯望着她说:“雪衣,等我长大了就来把你娶回家当媳妇。” “什么?” “我说等我长大了要娶你回家当媳妇。” 她咯咯笑着:“小傻瓜,等你长大后,早就把我给忘光了。” “不,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来娶你的。”他倔强地望着她说。 她笑得更加肆意灿烂,但眉头马上又皱了起来。 “班觉少爷!班觉少爷!”远处传来阵阵焦急的呼喊声。 “有人来找你了。”她瞟着他,不无失望地轻轻咬着他的耳朵说。 “那是给我们家放羊的农奴。” “那你回家去吧,我也得走了。”她抬头望着西下的夕阳叹口气说。 “雪衣”,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有一天,等你想我了,我就会再来的。” “我每天都会想你的。”他懵懂地望着她。 “小傻瓜,你每天要做的事有那么多,还要在窗下苦读,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整天都想着我?”她伸手点点他的脑袋,“好了,快回去吧,要不你阿爸阿妈就要担心你了。” “嗯。”他点着头转过身朝找他的农奴发出声音的那条小径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着她,依依不舍地问,“你真的会来看我吗?” “会的。”她认真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想你了呢?” “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的。”她笑着转过身,慢慢消失在他的眼里。 等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班觉少爷才极不情愿地跟着农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头人阿爸坐在高大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碗浓茶,对着茶碗悠悠地吹着气,显得高大而威严。一抬头瞥见班觉少爷回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地指着他咆哮着问:“孽障,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要一个人出去,你是把阿爸的话当成耳旁风了还是怎的?” “我……”他瞟着站在阿爸身后的阿妈,支支吾吾地说着,“孩儿在家里呆着实在闷得慌,所以就跑出去散心了。” “散心?你跑哪散心去了?你一人跑到外边快活去了,知道我跟你阿妈在家里有多着急,多紧张你吗?”头人瞪着他问,“快说,你到底又跑哪胡闹去了?” “我去竹林后的森林里玩了。” “竹林后的森林?”阿妈的脸从阿爸的肩头探了过来,苍白而惊恐。“你去那儿做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一个人绝对不能去那儿的嘛!” “我就是去玩玩嘛!” “玩?”头人瞪大眼睛盯着他,“你难道不知道……好了,现在告诉阿爸,你在森林都看见了什么?要说实话,多一句不行,少一句也不行!” “我?”他眼前陡地映现出雪衣曼妙的身影和出色的姿容,“我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雪衣。” “什么?白衣服的女孩子?” “嗯。” “什么白衣服的女孩子?”阿妈紧张地盯着他,“我怎么从没听说这附近有什么叫雪衣的女孩子,你是不是听错了,还是?”阿妈好像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连忙转过身望着头人不无恐惧地说,“难道是……” “是什么?”头人不耐烦地瞪了妻子一眼。“你就听他胡说,我们这里哪来的什么白衣服的女孩子?那片森林里根本就没有一户人家,而且要没我的允许,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进到那里去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怀疑……” 头人听妻子这么一说,眉头立即蹙了起来,他瞟了瞟班觉少爷,又瞟了瞟妻子:“你是说……那个传说……” 阿妈重重点点头:“怕就怕……自打我们的禁令颁布之后,就再也没人进过那片山林,那对巫女也已经很多年没害过人了,听说只要是碰上她们的男人,就会被她们下蛊,从来没有活着走出来的,难道我们的儿子碰上的白衣女孩子就是……” “什么巫女不巫女的啊?”他瞪大天真的眼睛觑着一脸惊恐的父母说,“她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我还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好看的姑娘呢!” “你给我闭嘴!”头人睨着他大吼了一声,“再胡说我就把你关起来!” “我没有胡说,等我长大了还要娶她回来做老婆呢!”他撅着嘴赌气说。 “什么?”头人勃然大怒,愤愤地摔碎了手中的杯子,双手已经因为惊恐而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来人哪,快把班觉少爷带到后院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阿爸!” “不要叫我!”头人指着他大声骂着,“看看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看看你都在这里胡混成什么样子了?!” 仆役们听到叫声,拉起小少爷就往后院去了。阿妈失魂落魄地盯着头人:“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听说那对巫女恨透了男人,只要是她们碰上的男人就不会有好下场的,要是班觉遇上的真是她们,恐怕就要凶多吉少了啊!哎呀,班觉可是我们的宝贝儿子,你得赶紧想个办法救救他才行啊!” “我这不是在想吗?”头人仰起头深深叹口气,突地一挥手大喝一声,“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 “怎么办?” “把他送走,送得越远越好。” “送走?” “这是唯一的救他的方法了。” 阿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伸起手抹着眼泪。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 后来小少爷就被强行拽上了马车,被送到远方读书去了。马车上,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泪流满面,挣扎着对着山林深处大声哭喊着:“雪衣!雪衣,你在哪?雪衣,你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那夜,月凉似水,寂静的山林里,一袭白衣的雪衣紧锁着眉头守在高高的坡上,望着载着班觉少爷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那辘辘的车轮辗着潮湿的山道消失在月亮的尽头。 仓央嘉措被故事里那个美丽的雪衣女深深打动了。他久久凝望着眸中盈着一汪秋水的玛吉阿米,眼里充满无限怜爱。他的心变得柔情四溢,情难自禁地紧握住她纤弱无骨的双手,低声问着眼前如花的美眷:“那这一世,你还要不要做那个雪衣女,在那高高的坡上等我?” “不。”她轻轻摇着头,忧郁爬上她的额头。“这一世,你要像雪衣那样,为我悲泣、揪心、颤栗,拼尽全身的气力来成全一段永恒的情。” “就这些?”仓央嘉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初升的月光将她如水的面庞衬托得更加干净纯粹,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念叨着:玛吉阿米,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哪怕失去了所有的自由,我也会拼尽全力来爱你疼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到一点点的委屈,永远,永远。 灯火阑珊之际,他在玛吉阿米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一回首地朝着巴桑寺的方向走去。巴桑寺门外,一群神情冷毅的喇嘛们端立墙下,正等着他们的活佛归来。慌乱中,他回首朝玛吉阿米的方向瞅去,待确定她已经消失在月夜之下,才从黑色的阴影下走了出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出卖玛吉阿米,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独自去面对梅惹大喇嘛的所有责难。 等他穿过那条并不漫长却显得路途遥遥的小径出现在巴桑寺门前时,却蓦然发现,除了众多熟悉的喇嘛外,寺内寺外还站了一群打扮奇异的侍从,黑压压的一片,威严而壮观。他知道他们正在等他,却好奇他们为何如此声势浩大。 寺门外左侧停着一轮非常气派的马车,比当年把他从达旺的乌坚林接到错那时的马车还要豪华绚目。马车旁站着一些气宇轩昂的大喇嘛,这些喇嘛个个神情端庄肃穆,全然不像教自己经义的喇嘛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对他却又恭敬有加。一直教授仓央嘉措佛法的梅惹大喇嘛告诉他,他在巴桑寺的修行已经结束,下面就要启程去浪卡子了,在那里,将会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大人物在等着他,他将会带着他回拉萨的布达拉宫坐床。 回?仓央嘉措睁大懵懂的双眸,拉萨和布达拉宫对他来说一直只是一个美丽的无法捕捉的幻影,甚至都不曾出现在他任何一个清灵的梦里,可他们却说他原本就来自那个地方。他甚至不知道,在他们心里,他就是他们的活佛,神圣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的化身。 梵音唱晚。仓央嘉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大喇嘛们请上了马车。 “我的经书!”仓央嘉措撩开车帘,瞪大疑惑的眼睛瞟着教他经义的达旺寺梅惹大喇嘛洛珠嘉措,“师父,我的经书!” “到了拉萨,什么经书没有?”被人们尊称为梅惹大喇嘛的洛珠嘉措冲他挥挥手,“去吧!愿佛祖保佑你,孩子。” “玛吉阿米!”他坐在马车上痴痴念着。 “什么?”还没等车外的洛珠嘉措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啪”的一声鞭响,马车便缓缓开动了。 “唔。”仓央嘉措最后看了一眼家乡,家乡的山水,家乡的树林,树林中那银铃般灿烂生花的笑声。但是,此时此刻,他心里却默默思念着那个骑着白牦牛的白衣少女,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姑娘。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永远也不会把她忘却,不管走到哪里,去向何处,等他学成归来,一定还是要回到故乡来的。是的,他一定要回来的,他得回来寻找那个笑语如珠、笑靥如画的玛吉阿米。 浩浩荡荡向着天之宫阙前行的队伍连着天边。仓央嘉措端坐在这其中最核心的法车之中。所有的人都开始称呼他为活佛,可是,什么是活佛呢? 他将心中的疑问告诉了从拉萨来的,此刻正坐在他身边陪伴他的洛桑喇嘛。 洛桑喇嘛向他解释道:“活佛,就是指已经修行成佛的人,在他圆寂之后,为了完成普度众生的宏愿,以普通人的形体出现,再度转世为人。” “这么说,我的前世,是得道的大师?” 洛桑喇嘛的脸上是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情,他轻轻挑开法车的帘帐,望着法车外无边的藏疆,意味深长地说:“浪卡子快到了,过了浪卡子离拉萨就不远了,布达拉宫就在那里。到了圣宫,活佛必须坐床修行,你一定能成为西藏最为杰出的法王。” 在洛桑喇嘛说最后一句话时,仓央嘉措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闪烁着某种神秘的光芒。他无法探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就像他无可预知自己能否成为最杰出的法王一样。 他就这样离开了巴桑寺,离开了错那,亦如他多年前离开达旺的乌坚林,离开门隅。 这一年他十五岁,从此往后,一直到二十四岁病逝于青海湖畔,他始终再也没有机会回过故乡一次。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故乡,也只能一次次在布达拉宫的帷幕之后和拉萨的街头令他魂牵梦绕。 但,仓央嘉措对于故乡却始终怀着浓浓的眷恋之情,虽然不能回到故乡,但令他至死不渝的故乡却一直流淌在他的诗歌中,并在西藏各地广为流传。门隅的藏人也爱戴并敬重着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活佛。在门巴族人生活的地区,一首赞美仓央嘉措的民歌至今仍被如火如荼地广为传唱: 布达拉宫顶上, 升起金色太阳。 那不是金色太阳, 是仓央嘉措的光芒。 第四章 见与不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仓央嘉措不愧为一代情僧,他的诗,不论是热情奔放还是冷静幽远,同样都蕴藏着一种拆解不开的深情。从“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到“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无一不是如此。当感情来临的时候,做到热情如火、缠绵似水很容易;做到淡如云影、静似深流却实属不易。《见与不见》所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安静的深情,一如清风明月、雨润芭蕉。这样的感情没有焦渴,没有情深缘浅的感叹,也不会有烈焰焚身、万箭穿心的煎熬。 很多人在读这首诗时,都被诗人质朴、本真、热烈、执着的爱所感动,回味悠长的诗歌,似听一曲天籁,一下子就被拨动了心弦。 有人说,这首诗只有前两段是仓央嘉措的真笔,后面的句子则是后人在传唱中逐渐增补修订的,作者已经无法可考了。也有人说,这首诗实际是一位名叫扎西拉姆·多多的学佛女子所作,在争相传递的过程中,不知怎么就被误作是仓央嘉措的了。但究竟是不是仓央嘉措所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首诗空灵绝响、妙笔生花,那寥寥几笔,犹如淡淡的水墨画,已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红尘恋图。 在这首诗中,没有一句华丽的词藻,只有质朴无华的情感,只有任世事怎样变换他的情始终不变就在那里的那份爱,就如天上的恒星,哪怕历尽沧桑都亘古不变。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缠绵悱恻、山盟海誓,却能读到一种磐石般坚定不移的深情。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几行字,明明白白的几句话,没有曲折幽婉、跌宕起伏的韵律,却构成了一种千回百转、澎湃如潮的情愫。这样的情感仿佛岩浆在地底层涌动,它的力量足可以冲破岩石,而表面却是平静的。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全诗运用了排比的修辞手法,反复吟诵诗人心中那份无论世事怎样变换此情都不渝的纯洁爱情,节奏感强,条理性好,旋律优美,极富艺术感染力。 从古至今,爱情一直都是让人吟咏的永恒主题,太多的诗词佳句都证明了爱情的美妙,同时也证明了爱情是种让人肝肠寸断的伤。闭上眼,默颂此诗,便滑入到那唯美的伤感意境中。 那是一片空灵苍茫的雪地。看不到人,听不到声音,嗅不到花香,唯有磅礴的大雪淹没了诗人孤寂的心。多情的仓央嘉措难抵相思,月夜下踏雪忙会情人,是缘乎是劫乎?当破晓时分,人们读着一个男人在雪野里留下的清晰的夜奔足迹——那足迹急促有力地蜿蜒着连向布达拉宫和拉萨街头的小巷深处——于是疑惑、沉思,继而惊愕,仓央嘉措亦在坦然地以情爱的名义歌唱的同时,也写下了对宗教的背叛。 遥想仓央嘉措作为一个活佛的无奈与身不由己,他虽然没有办法去改变那些清规戒律,但他仍然选择了叛经离道,选择了舍弃权力与改变命运,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不是爱得至真至纯,那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弃权力呢?答案只有一个:因为爱情。 在浩瀚的时间长河里,时间能湮没一切,然而能让人们永远记住的又有多少呢?但是,仓央嘉措却用他至真至纯的爱与诗做到了这一点,仓央嘉措流传于世的情诗更让人们永远记住了他,虽然岁月沧桑已过了几个世纪。 抬头,我仿佛踏着莲花穿越到三百年前的苍茫大地。头顶上的雪花划过一道道伤痕,落到他们身上,最后滋润成水,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大雪纷扬,瞬间便遮住来时的足迹,再也找不见归时的旧路。 他搂着她,沿着雪地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带着些许茫然与无助。当爱情没了退路,寂寞便拉开了帷幕,但他不想向世俗妥协,索性不再顾忌,不再后退,因着相爱的名义勇往直前。 读着这种至真至纯的情与诗,心中涌起的已不仅仅只是感动与感叹,更有一份难言的心绪。仓央嘉措的诗如同一曲天籁之音震颤灵魂、动人心弦,那种爱得不带一丝杂念的纯情,久久叩击着我的心门。 这就是仓央嘉措的爱情,就是他对玛吉阿米许下的诺言。凄婉而神圣,纯洁而真誓。然而,在当今这个功利性很强的现实社会中,又有多少人的爱情能达到这种至真至纯的无我境界?又有多少人的爱情是无论世事怎样变迁此情都不更变呢?然而仓央嘉措做到了,他爱得至真至纯,不带一丝名利,为了爱叛经离道,毅然舍弃了地位与权力。 雪花,片片绽开,飞舞,盘旋,凋落,整个世界回归到远古时的纯洁。他们手牵着手,继续前行,背后,是一片白雪皑皑的苍茫大地。 他们向着亘古的尽头走去。那是飞蛾扑火的,粉身碎骨的,不计代价的,超越时空的真爱。 这样的感情,如小草依恋着土地,云朵依恋着天空,星星爱慕着月亮。我不会搅扰你的生活,也不会打扰你的平静,我只是这样默默地静静地喜欢着你,不离不弃!爱你,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样的爱自始至终只是一个等字,并且是一个早就预见了一切的等。我明知道这样的爱不会有结果,也明知道这样的等待注定是一种无望的等,是今生来世都不可执之以手的等,我还是不会改变初衷。 这让我们想起母亲对于孩子的爱,想起菩萨对于众生的爱,这是一种无条件的爱,大爱无言。 这样的等待,仿佛是骨子里的一种等,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等,这样的等不会因为你的回不回眸,留不留恋,而增加半分,或者减少半分。这样的等待完全出于一种自然,像小溪绕着沟壑缓缓地流淌,像箫声穿过竹林烟般袅绕。这是一种生命本生的等,就像等待每天的日升月落一样简单,就像等待春天的花开,夏季的蝉鸣,秋季的落叶,冬天的雪花一样自然。 等待的时候,可以看书写字,可以吟诗作画,可以赏花弹琴;可以品香茗、闻虫语,看柳絮纷飞,闻雪落无声,只是从来不曾忘记你。你知道不知道都没有关系,你晓不晓得也不重要;你说喜欢也罢不喜欢也好,我全都不计较。这样的爱虽没有山盟海誓却永存抱柱之心;这样的爱不会因外界的扰攘纷争而移步迁徙,因为它们始终只是在心底那安静的一隅。诚如弘一大师的教诲:爱是一种慈悲,四季更换,匆匆而过的只是时间。而我对你的情感永远定格在最初的相知里。无欲、无求,无哀、无伤,隔着千重山、万重壑,我也不以为远;近在咫尺、毫发之隙,我也不以为近。爱你,等你是一种美丽的心情,不会因为月缺而孤单,不会因为月盈而寂寞。你清清淡淡的背影,将会一直陪伴着我,在每一个春夏秋冬,默默地忆念、守望。无论自己爱的众生爱不爱自己也无关紧要,只要我爱你,爱就存在我心里。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苦也不苦。只要有情在,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 十七世纪的西藏高原,笼罩着一片动荡不安的乌云,政治、宗教斗争风云变幻。为正义,为统一,为夺权,为谋利,各路人马纷纷瞄准了这片古老而又神秘的大地。当时,西藏佛教教派中属噶玛派势力最为强大,并且得到了当时西藏的统治者藏巴汗的支持。对于日渐兴起的格鲁派即黄教,他们心存嫉恨,屡加迫害。为了对抗噶玛派的迫害,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和他的师父四世班禅罗桑曲结坚赞于明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派遣特使至青海,邀请青海蒙古和硕特部的固始汗率兵入藏。此时的和硕特部势力强大,次年,固始汗应约率兵入藏,征服前后藏,杀藏巴汗,尊五世达赖、四世班禅为格鲁教领袖,让他们分别主持前后藏的教务,固始汗则负责西藏的防务,在西藏首创第巴(行政官)制。至此,和硕特部与达赖、班禅建立了在西藏的联合统治,达赖与班禅也先后接受了清朝的册封。 固始汗去世后,五世达赖加强了对西藏政务的控制,他不仅被逐渐接受为西藏全境的宗教领袖,而且成为了西藏全境的世俗领袖。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五世达赖圆寂。当时担任第巴的是五世达赖花费毕生心血精心培养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也有传说桑结嘉措就是其私生子的)。桑结嘉措谨遵五世达赖遗愿,为不让大权旁落,他秘不发丧,伪言达赖要入定禅室,闭关修行,不见外人,凡事皆由他来通传转达,开始假借达赖的权威掌管格鲁派事务,并排斥固始汗子孙们的在藏势力,达到独揽西藏政教大权的目的。 为了对抗蒙古势力,桑结嘉措对清政府十分恭顺,并以五世达赖喇嘛的名义请求清政府册封自己为“藏王”;与此同时,和硕特部固始汗的子孙们及其支持者却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怎么推翻桑结嘉措在西藏的统治,重新掌握权势。他们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蠢蠢欲动。 生死存亡之际,一个重要的人物走进了桑结嘉措的视野,他就是噶尔丹。噶尔丹是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曾在五世达赖座下研习佛法。康熙九年(1670年),其兄僧格在准噶尔贵族内讧中被杀;次年,噶尔丹自西藏返回蒙古击败政敌,夺得准噶尔部统治权。 噶尔丹是个有野心的人,一心想吞并内外蒙古,自立为王并覆灭清王朝。康熙十五年,噶尔丹打败并俘获其叔父楚琥布乌巴什,次年又击败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十七年二月,又东向青海,行十一日后,恐驻守于甘肃关外的清兵断其后路,遂于中途回师;十八年夏,又接连两次出兵,占领哈密、吐鲁番,五世达赖喇嘛因此封其为“博硕克图汗”;二十七年,发兵进攻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继而进军内蒙古乌朱穆秦地区,威逼北京。 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桑结嘉措不得不与同为五世达赖弟子的噶尔丹结盟。在噶尔丹一系列侵略兵变中,桑结嘉措多次假借五世达赖之名派出喇嘛,明为调解内外蒙古的纠纷,实则牵制固始汗子孙在藏区的权势。可惜好景不长,噶尔丹兵败如山倒,公元1696年,康熙皇帝御驾亲征,在漠北蒙古昭莫多(今内蒙古肯特山南)地方大破准噶尔,噶尔丹主力军被清军击溃,部众叛离,并于次年三月卒于科布多。康熙皇帝从被俘虏的藏人口供中获悉五世达赖已经去世多年,第巴桑结嘉错一直隐匿不报的实情。乍然闻说这个消息,康熙皇帝不禁雷霆震怒,本想召见五世班禅进京了解真相,却又被桑结嘉措以班禅尚未出痘及恐被准噶尔叛军于途中擒获等各种理由,对康熙帝的邀请婉言拒绝。被拒的康熙帝盛怒难息,立即下诏对桑结嘉错严辞痛斥,并意欲征伐。桑结嘉错自知兵力难抗,只得卑词自谴,辩称秘不发丧是遵从五世达赖临终遗言,原因是担心西藏政治、社会发生变乱,并说明转世灵童已经找到,此时就在错那研学佛法。 在空前的政治压力侵袭下,1697年,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藏王第巴桑杰嘉措宣布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已经找到,而且已是一位十五岁的翩翩少年了。此时,灵童仓央嘉措亦从错那启程,前往拉萨,途中在浪卡子暂住。 浪卡子,藏语为“白色的鼻尖”,位于西藏山南地区。在浪卡子有一湖,名曰羊卓雍错圣湖。羊卓雍错圣湖简称羊湖,藏语意为“碧玉湖”,距拉萨不到一百公理,与纳木错湖、玛旁雍措湖并称西藏三大圣湖,是喜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内陆湖泊,湖光山色之美,冠绝藏南。传说中,羊卓雍错是由一位仙女幻化而成,人们奉她为羊卓雍错达钦姆,即羊卓雍错大湖主多杰盖吉佐即金刚障碍之主,是藏区的女保护神。因此,羊卓雍措既是龙女的化身,又是女护法神的驻地,兼具多重功能和神力。 在羊卓雍错的旁边,是一座雄伟的雪山,名叫宁金岗桑,藏语意为“夜叉神住的高贵雪山”,传说是藏传佛教四大山神——西方山神诺吉康娃桑布居住之地。此峰山体雄伟、危岩嵯峨,顶部尖锥突兀,形如鹰嘴,是拉轨岗日山脉的主峰,也是西藏中部四大雪山之一。 仓央嘉措矗立在碧绿的圣湖畔,仰望着宁金岗桑大雪山,默然无语。天渐渐黑了,夜幕中,雄伟的大雪山和圣湖相互辉映,有一种圣洁的孤独的美。 仓央嘉措默默地注视着湖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以后还要去向哪里。他轻轻抬起头,他知道,在他身上正肩负着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的艰巨任务,自己必须完成它才可以回到故乡见到他心仪的玛吉阿米。至于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自己,要完成的又是什么艰巨的任务,却没有人来告诉他。 他想起了远在达旺的阿爸,想起阿爸身边的阿妈。他们现在是否还在过着无忧无虑的牧羊生活?他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深切地思念着对方?仓央嘉措让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轻轻掉转过头,缓缓朝站在山石后一直照顾他生活起居的洛桑喇嘛走了过去。 “佛爷!”洛桑喇嘛双手合十,对着他恭敬作揖。“天凉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还想在这里呆一会。”他朝洛桑喇嘛轻轻挥了挥手,“我把我的愁绪都遗落在了达旺,现在,我想把它们重新拣起来,一直带到拉萨的布达拉宫去。” “什么?”洛桑喇嘛不敢相信地直视着他俊秀的眼眸,“愁绪?佛爷,您应该带回布达拉宫的是一颗快乐的心,一颗为藏民谋福祉的心哪!” “可我想我阿爸了,还有阿妈。不知道今年他们放牧的牛羊是不是比往年多了许多?”仓央嘉措的泪水滑过他高耸的鼻梁落进了清澈的湖水中,“我记得我离开家被带往错那时,有一只小羊羔挣脱开羊妈妈的怀抱,一直尾随着载我离去的马车追了好几里地,不知道它现在还是否记得当年门前那片青青的草地?” “佛爷!”洛桑喇嘛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视着仓央嘉措的眼睛,不无沉痛地说,“或许我早就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您了,可是第巴担忧会影响到您在错那研习佛法,所以……” “您是想告诉我关于那只羊羔的故事吗?”仓央嘉措掰弄着手指,“我想它现在应该已经是很多更小的羊羔的父亲了。和我的父亲一样,它一定也很爱它的孩子们。” “佛爷,我为即将为您捎来的不幸消息感到万分的悲痛,可是看到您这么伤心难过,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告诉您那个真相。”洛桑喇嘛的面部搐动着,“八年前,在藏南的乌坚林发生了一件大事,您的阿爸扎西丹增已经去世了。” 惊讶与悲痛的神色只在仓央嘉措的脸上刹那划过,其实他早就感应到这个不幸的事实了。那还是在他七岁的时候,没来由地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不辨白天,也不知道黑夜是何时,就在奄奄一息之际,却梦见阿爸扎西丹增在莲花生大士面前祷告,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儿子的平安,没想到那个梦居然在现实中应验了。 是的,他早就该知道了的,阿爸是为了救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开始恨起自己的无用与懦弱来,如果他没有降生在扎西丹增家,那么他的阿爸就不会死,可是这一切责备又有何用?阿爸去了,家里只留下孤苦无依的阿妈,失去儿子又失去了丈夫的她又该如何坚强地生活下去? 他没有哭,只是抬起衣袖轻轻拭去早已花了的泪水,轻轻拉了拉喇嘛的衣袖,远眺着圣湖后的雪山,为他的阿妈祈祷,祈祷她能像吉祥天身边的仙子一样幸福快乐,祈祷上天悦耳的梵乐将伴其一生,替其驱走无尽的愁与烦。 在历史有限的资料上,对于扎西丹增的记载少之又少。从目前能查到的文字资料中来看,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贫穷而又清高的宁玛教僧人。观其一生,都在与贫穷和卑微中做着不懈的斗争。不过,在他平淡无奇的一生中,却也有过一次无上的荣耀,那就是来自拉萨的喇嘛告诉他,他的孩子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是世上最尊贵的神。在这次荣耀之后,挚爱的儿子仓央嘉措被第巴桑结嘉措派来的大喇嘛秘密带走,陪伴着他走完短暂人生路的便只剩下无尽的凄凉与对儿子永久的思慕了。 扎西丹增在孤独和衰老中死去,临终时,有两个宁玛教徒慕名前来探访早已远去错那的小灵童仓央嘉措,便留下来给他草草做完了法事。这个为了宗教奉献了一辈子的僧人,便这样寥寥草草地结束了他漂泊和孤苦的一生。他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再看到仓央嘉措一眼。据说,在他临终前,口中喃喃念着的仍是仓央嘉措的名字。 在西藏,有过太多这样被隐藏了的感情,为了宗教和信仰,他们默默奉献出了自己的金钱、信仰、乃至亲人与生命。他们是卑微的,但是缘于他们的卑微,他们的默默奉献,才让仓央嘉措这样伟大的名字划破历史的长空,留下空前的绝响。 扎西丹增,我们应该永远铭记这个名字。 面对着圣湖羊卓雍错和圣山宁金岗桑,仓央嘉措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面对着家乡的方向跪下,围着圣湖磕着长头,任泪水在心头流淌,哀悼着凄然故去的阿爸,却倔强着不让任何悲痛的泣声亵渎了他对阿爸的追思。 死亡,或许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存在。藏人是相信轮回的,那么,下一世的轮回,阿爸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哪里?是在达旺的山脚下,错那的寺庙里,还是布达拉宫神圣的广场前? 孤独的湖水旁,寂静的雪山下,一个悲恸的少年在月光下撒心裂肺着,哀哀地祈祷着,他希望阿爸的灵魂在天国能够得到永恒的安宁与祥和。 第五章 问佛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我在纳木错湖畔读你,情歌王子仓央嘉措。 洗尽浮尘,与圣城拉萨依依惜别,才有机会全身心地融入美丽的纳木错湖畔。她纯洁、柔和、宁静而又安详,令流连在她身畔的我顿时忘却人间的浮躁与喧哗。 纳木错,藏语是“天湖”的意思。相传天湖的水是来自天宫的琼浆玉液,天湖也是天宫女神们的一面宝镜。 历史在这里被沉淀,时间在这里被定格。纳木错,这一回,不用在梦里,我终于可以近距离一睹你的芳颜。站在湖边,我将一把寄托着希望的青稞撒向湖面,藏族阿妈告诉说,只要心中有希望,这么做了,就一定会实现。 静静躺在纳木错湖边光洁细小的鹅卵石上,任湖面上掠过的微风携着清新的空气充斥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遥望远方,亘古连绵的群山像威武的卫士,静静地守护着天湖。皑皑的积雪似一条洁白的哈达飘落在黛墨色的山顶。与雪山相连的白云在一碧如洗的蓝天衬托下,宛如草原上正在安静吃草的羊群,一眼望去竟一时分不清哪是积雪哪是白云。巍峨的群山因那皑皑白雪陡然间变得庄严而肃穆,那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是神灵的化身。眺望白云掩映下的雪山,再看身边顶礼膜拜的藏民,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突然溢满心中。 纳木错的天很蓝,蓝得通透纯净,没有丝毫铅尘的痕迹,蓝得心中再也容不下半点的欲望杂念。蓝天一望无际,像浩瀚的大海将渺小的你包容其间,狭小的心胸在这包容中也渐渐地释然,渐渐地包容一切,渐渐地和纳木错的蓝天融为一体,爱恨情仇在这里消融殆尽,世间的一切美好在被演绎得完美而和谐。 纳木错的云洁白如雪,每一丝,每一朵,每一团,在阳光的透视下都散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芒。仰望空中的云,犹如画家用饱蘸了白色颜料的笔,在碧蓝的画布上轻描淡写留下的印痕,没有千奇百怪的变化却显得言简意赅。 水是纳木错的灵韵所在,雪山、蓝天、白云仿佛都是为了天湖的存在而存在。晶莹剔透的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杂质,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烁着细碎而神秘的波光。湖面上,云和云的倒影连成一片,静静地构成一幅重叠的画面。 布满纳木错水边的,是经历了不知多少年风雨和湖水洗礼后,蜕变成的充满灵气的鹅卵石。那细小的石子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每一颗、每一粒都呈现着形态各异的花纹,向世人昭示着它非凡的历史和独特的魅力。 四周还是那么出奇地静,在这里竟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脑子里除了眼前一泓幽蓝的湖水、远处的皑皑白雪、蓝得纯净如洗的天空和连接天水的白云外,似乎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用想,一切都变得单纯而透明,简单而快乐,一种心灵被濯洗后的轻松和愉悦缓缓地在心间流动。 伴着潺潺流水和牛铃声,尘世在身后于不知不觉中渐渐隐退。两岸的雪峰托起蓝天白云,倒映在碧透的纳木错圣湖中。人在其中,仿若画中,我不禁变得心旷神怡,对着幽蓝、宁静的湖水高歌欢笑起来。虔诚的信徒们摇着转经筒一声不响地走在湖畔,看都没看我一看——显然,他们对于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游客的大惊小怪早已习以为常。望着那些信徒,我不禁想起关于纳木错的一个传说。传说中,纳木错是帝释天的女儿,而她身后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则是她温柔而多情的夫婿,他们和人世间所有的夫妻一样,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喜怒哀乐,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演绎着令人扼腕的悲欢恩怨。现在,我无法想象这对夫妇的感情是怎样在雪雨风霜中历久弥坚的,但却可以看得见仓央嘉措流连在湖畔梳洗他的一往情深,惊起一堆浪花,羞了曾对妻子犯下不可原谅过错的念青唐古拉的眸。 我久久地沉浸在神山圣湖的梦境里,思绪跟着白云在湖中游荡,真想长久地陷入其中,不再醒来。是一个喇嘛的脚步声惊动了我。我起身笑脸相迎:“扎西德勒!”喇嘛也微笑着回应。我的目光从喇嘛的身后望去,念青唐古拉山因了纳木错的衬托显得更加雄伟磅礴,而纳木错因为念青唐古拉雪峰的倒映也愈发娴静动人。我静静端坐湖畔,目光在那个手举经筒,绕着玛尼堆走过的喇嘛身上小心翼翼地游走,用心感受着大自然最完美的境界,生怕自己的一个莽撞举动惊了神山圣湖依旧地老天荒的梦。 喇嘛的身影最终消逝在天尽头,我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立在一个供奉着刻有藏文“六字真言”的牦牛头骨前,轻轻挑开梦帷的一角,再次虔诚地翻开《仓央嘉措诗集》,听三百年前的他弹奏起一首空灵哀婉的绝响。 你追着时光的尾翼,穿越三百年的韶华,重又现于红尘世间,寻寻觅觅,要把那娟娟红颜握于你的手心。你转过念青唐古拉山脉,转过纳木错圣湖,叩长头于山路,上下求索,不为朝觐,只为能与你的玛吉阿米邂逅于天涯海角。 现在,你步履从容地走进佛殿,在青灯古佛处苦苦乞求。你决心给自己的故事来个结局。你知道,再刻骨铭心的故事,只要你有勇气决定给它结局,只要用一支笔,轻轻把幻想划掉,忘记也不会太难。生活会继续,是因为终将会有另一段故事,有高高在上的佛祖,让你想牵起他的手,走后面的路。其实你也知道,想要忘记只是自欺欺人,尽管你活佛的身份注定你不得不将她忘记。你找不到不继续不坚持爱下去的理由,你很害怕,你怕和她的爱情终将只是一个美丽的印迹;你怕走入佛堂的你注定再也走不回她的世界;你怕她会离你而去,但更害怕心底的梦会彻底破灭。你知道她注定不是你的,虽然你被那层美好幻想的纱蒙了很久,但梦终有醒的一刻,那毕竟只是一个曾经的梦而已啊!一切都该结束了,你轻轻告诉自己,结束了,是的,结束了。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 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 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 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 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 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 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一代情僧不是佛。有人如是说仓央嘉措。我却无法那么笃定。佛性亦是一种天性,在人诞生之时就已根植。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在这里闪过天机。其实这就是禅心。 这里的爱,更像是一种信仰,一种意志,一种固守,不因人事而变迁,不因流年而凋落。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付出是一人的事,与他人无关。对风、对月、对春、对秋……对所有喜欢留恋的,付出,而不求回报,有时,你亦无法要求回报。 这也许是遗憾,但谁又能不留下遗憾?人生就摆在那里,不会长一分,亦不会短一分,得失就行走于其上,来来回回,相见的次数也就那么多,只在于你能不能放下。 那年花开时,你们青涩懵懂,当醒悟时花已落尽,爱别离,求不得,情自惘然。醒悟,若非穷凶极恶之辈,人人皆能做到,而能看破者却凤毛麟角。人生自是有情痴,这一痴字,纠结了多少往事与不甘。 有人以红尘为苦,常说要看破红尘。这也不尽然。看破放下的,决不仅仅是痛苦悲伤,亦有欢乐。只有泯灭了所有的欲望,才能真正摒弃烦恼。由心生,自然由心灭,所以天无情能长久,佛无情而慈悲。 看破,放下,自在。不用太羡慕佛,若非曾经沧海,又怎能除却巫山?你们行经过的苦海远远比这三丈软红要深得多,痛得多。只要忘却死生,抛弃俗念,行到莲花彼岸,就成了佛。 而你,仓央嘉措,却并非如此,你是佛,亦是人,你曾太上忘情,拈花而笑,了无羁绊,却一动念,便落进了凡尘遭受人世倾轧,成了一个由佛而人的活佛。你和李白如出一辙,从开始就注定了会是一个悲剧。到了最后,不仅是后人,也许连你自己都无法在佛性与感性之间寻觅到一个平衡点,以支撑人生。 你就那样长跪于地,你在祈求,祈求佛祖让你长久伴在她的身边,如果不可以,就是让你再多看她一眼也好啊!你还不能体会“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的真谛,你只是在佛前祈祷,祈祷佛把她带回你的身边。只要她在身边,你的世界并不会有遗憾,你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我问佛:为什么我的感情总是起起落落? 佛曰: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 我问佛:我对感情执着对吗? 佛曰: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 我问佛:我还可以等待我爱的人出现吗? 佛曰:不要再求五百年,入我空门,早已超脱涅槃。 我再拜无言,飘落,坠入地狱无间。 我问佛:什么是缘? 佛曰: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一切皆为虚幻。 我问佛:我信缘,不信佛。为何缘信佛,不信我? 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坐是禅,走也是禅,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片叶便可悟到如来。秋天到了,叶子自然就会落下,拥有无穷的洞明一切的智慧,心才能达到自在。但仓央嘉措的心却还在为了她起起落落,无法平静。 你说,你想把自己变成佛前的一朵青莲,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静静微绽在忘忧河上。佛说,忘忧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于是,你常常看着那些善男信女,笑着,哭着,开心着,忧伤着。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笑的时候少,哭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忧伤的时候多。你问佛,佛爱怜地对你说:人生在世就是一种修炼,只有看破红尘之后,才能大彻大悟。你还是不明白,佛说你不需要明白,更多的时候,你只需要静静地微绽着,听风,看雨,醉月。但你还是无法将她忘怀,你宁可信缘,也不愿信佛。 玛吉阿米,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想着你,因为只有想你时,我的苦海里才会卷起那么一朵看似欢乐的浪花,哪怕只是瞬间,你也能温暖我整个孤寂的伤感长夜。灰色的天,冷冷的雨,和伤心的我纠缠在一起,尤其是在这样想着你的夜晚,此时已分不清是雨冷,还是我的心已凉去。 你问世间,情为何物?你念一声,我佛慈悲。你哀,缘何我的情路如此凄凉?迷漫的思绪如窗外那纷扬的雨丝,慢慢洒落人间,人世间的悲情也凝聚在了此刻。你累了,真的累了,因为你真的等得太久太久,但你始终相信缘分,所以你会一直等着她,寻着她。纵使你们今生的缘分太浅,那么,就是让你再等上一生又有何妨呢?夜已深,可你依然不肯睡去,你害怕在半梦中惊醒时,再看到滑落在枕边的那几行清泪。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听着雨,忆着。忆着谁?把昨日的忧伤,烙成了今日凄美的容颜…… 你抬头看着天上飞舞的白鹤,它们可是要飞往错那?那圣洁的白鹤啊,请你为我稍稍停留,请你带着我的心一起飞,飞到天之涯,飞到海之角,让我化作一只蝴蝶停歇在她油黑乌亮的双鬓间,好吗?那里有我面色憔悴的姑娘,她就是我的玛吉阿米,我要跟她说说话,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周身流溢的芳香体味,我喜欢。 仓央嘉措,你在担忧,担忧你们今生的缘分太浅,怕只怕到最后,还是只剩你孤身一人站在奈何桥上苦苦等候。你怕,你怕那里的寒冷与孤寂……你何尝不想爱得简单点、现实点,又何尝要独啜这样遥遥的思念?你在思念里哭泣,而我却在红尘中读懂了你笔下的悲戚与忧郁。 草原上突然下起了雨,缠缠绵绵,千丝万缕地投入大地的怀抱。每一个雨滴都有着它独特的美丽,可是在这样的缠绵情景里,我却丝毫读不出关于它的点点浪漫,只读出了自己内心的几许惆怅,亦如你内心的忧郁和伤感。 你知道,你们的世界里,你就是一阵停不住的风,而她终究不是你的叶,不能因为你的吹动而四处摇摆;你就是那奔腾不息的江水,而她也注定不是水滴,她不能任意陪你奔流入海。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欢喜,都已成为往事中的往事,你几乎连恸哭的力气也没有了。你是一个活佛,她是一个尘世中的俗女,即使自己假装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事实还是事实,无法更改,也无法抹杀,你和她终究是平行的,你是日,她是月,永不停歇地错过。日与月则是“明”,你和她却注定没有明天也没有今天,你们只能在期盼中,而不是在拥抱中默默度过令你们伤痛的日子。你注定只是她生命里的插曲,她停过,是为了守候你;你也停过,不过,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遥远的圣城。你走了,但却永远无法带上她。 我知道你在痛,仓央嘉措。我看见你在纳木错湖畔悲泣,你在颤栗,你在徘徊,你想攫住心底的那份美好,然而它离你却遥不可及。你想狂吼,你想大哭一场,但圣湖默然无语,唯有一只深情的白蜘蛛,在月夜里静静注视着你。 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九月,梅惹大喇嘛在仓央嘉措离开巴桑寺时说的那个在前方等着他的大人物——五世班禅罗桑益西终于出现在了浪卡子,并在那里给仓央嘉措授了沙弥戒。十月,仓央嘉措跟随特地从日喀则前来替他授出家戒的五世班禅又一次启程了。这一次的路程很遥远,也很艰辛,目的地是圣城拉萨的布达拉宫。 屹立于玛布日山(即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是一座传说中的宫殿。始建于公元631年,为吐蕃王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所建的宫殿。“布达拉”为藏语,意为菩萨居住的地方。布达拉宫俗称第二普陀山,这是西藏政教合一权力中心的象征。 那天,第巴桑结嘉措早早就在布达拉宫前等待着仓央嘉措。为这一天,他已经整整等待了十五年。从十五年前,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去世的那个下午,一直到今天,他都在等待着这个人的出现,他将会用尽全力帮助他,并帮助五世达赖实现他的遗愿。 他肃穆地看着这个孩子,他就是神圣的五世达赖活佛的转世灵童吗?五世达赖未竟的事业还很沉重,未来要走的路还很漫长,这个看上去年幼得有些孱弱的少年,果真能承受得住吗? 仓央嘉措也抬起头望向他,目光清澈而纯净,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桑结嘉措的种种事迹,没想到这一次自己真的能在如此近距离下看见他,而且还是跟他对视。 两人对视良久,终于,桑结嘉措向着远方指了一下,告诉他,那边,就是神圣的布达拉宫了,也是他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仓央嘉措看过去,在远处的小山上,一座雄伟的宫殿矗立在黑暗中,神圣而庄严。漫天的霞光直铺下来,天空中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金光四射,斜斜得映射在布达拉宫的城墙上,仿佛万佛出世,光辉壮丽。 仓央嘉措站在那里,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十五岁的心中充满了感动,仿佛他的一生就在等候着这个时刻。 布达拉宫,我终于来了。从门隅到拉萨,虽然路途很遥远,但是我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这里,就是我一生将要度过的地方吗? 远方,最后一抹云彩收敛了金色的光芒。天渐渐黑了下去。 10月25日,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白宫的司喜平措大殿,在蒙古丹增达赖汗和第巴桑结嘉措等藏蒙僧俗官员的参与下,举行了坐床典礼。桑结嘉措在给大清康熙皇帝的奏折中用毋庸置疑的文字写道:“至认定六世达赖一节,自一世达赖根敦珠巴以来,历代达赖、班禅等,均物由活佛认定之前例,切六世达赖转世,犹一手不能遮掩他样,非人力所能为,更无须由活佛认定。”康熙皇帝于是派章嘉国师授予封文,正式承认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 当仓央嘉措第一次看到这轩宏大气的,展示着神秘西藏本色的雄伟大殿时,身穿紫红色氆氇袍子的喇嘛毅然吹响了迎候活佛归来的法螺。踏着嗡嗡的梵唱声,他终于步入了那深沉内敛而又不显张扬的神秘王国之中。 雄伟的白宫里,他所有的信徒们都持无我状,入定且投入地清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这样的念经声铿锵有力,它回荡在浩大的白宫四周,给虎踞了千年的宫殿增添了些许人气。香烟缭绕处,朦胧中他看不清念经人的脸庞,不能透过他们的眼去猜他们的内心,是否也在心甘情愿地随着硬邦邦的木鱼诵经。他只是冷冷地看到,佛殿正中那高大的佛像竟然面无笑容、神情严峻。他猜测着,佛祖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清世间的一切苦难,在适当的时候出手施以拯救呢? 山中山,城中城,人上人,云上云,坐床的典礼显得相当隆重。仓央嘉措依稀感到自己被蒙上了圣洁的光芒,但那同时也是一种缥缈虚幻得接近不真实的感觉。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来得如此真实。一触即觉的荣华,满满地将他包裹其间,他仿佛站在云端向下探望,又如乘坐在巨大的雕鹰之上。 近在咫尺的云彩,远处清晰可见的雪峰,八廓街上藏饰服装的人群汹涌,还有拉萨满目色彩渲染的建筑……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却离他的故土遥不可及。他知道,他离故乡已经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在坐床典礼上,桑结嘉措向众人郑重宣布,五世达赖的转世活佛六世达赖已经产生了,他就是仓央嘉措。 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坐在高高的台子上,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第巴桑结嘉措已经悄悄告诉了他有关自己前世的所有信息,以及五世达赖喇嘛的卓卓功勋,并且勉励自己也做那样一个富有伟大功绩的喇嘛。他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浑身上下都溢着民族的自豪感和荣誉感。原来这就是活佛啊,自己真的就成了活佛了! “仁波切”!“仁波切!”宫殿下的藏民齐声欢呼着。 “仁波切”是藏文,意指“珍宝”或“宝贝”。这是广大藏族信教群众对活佛敬赠的最为亲切、最为推崇的一种尊称。 仓央嘉措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台下的人群,不禁轻轻挺直了腰板,从此以后,自己便是西藏最伟大的活佛了。 布达拉宫所有转动的经筒,都镌刻着日月星辰,重复演绎着摇不断搅不散的神圣。仓央嘉措在面众的佛床上跏趺而坐,背对着阳光,只感到冷风飕飕,忍不住有些发抖。 他却不能在意太多,因为他是活佛,他的视力只能落在一张又一张为了瞻仰他而来的忠诚的脸上。来布达拉宫的,都是他的信徒,他的臣民。他们或害怕自然的威力,或不堪命运的反复,而来求助于他,求他赐福于他们。他看着受苦的人群,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辅助他们脱离苦海。他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他们的头上,但这样就真的能让他们的苦痛消失吗? 众星捧月的至尊位置,前世法王的盛德,还有这种心坎无法克制的不安,都让他无法安于禅位之上。他不禁抬起头,望着此间红宫里最至高无上的佛祖:“我或者是他真的就是人间所有苦难和不幸的终结者吗?迎接我的还是他那永远岿然不动的高大身躯和淡定从容的稳重面容,仿佛真的足以蒙受世间所有的欲望,不让人间的幻想幻灭。但是假如真的如此,那么作为佛,他或者是我毕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仓央嘉措迷惑了。 夕阳西下,日间的喧嚣渐渐撤退。尘埃落定之后,白日里一脸忠诚的人们,此刻又有几人会挂念着被他们赋予了无数欲望的空门呢?平民们或许持续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佛祖却依然独自空守寂寞,留在缥缈的禅空中。 他又一次抬起头,穿过层层红帐黄幔的间隙再次瞻仰佛祖的圣容,这时却有一种异样的、不同于寻常的感动侵袭于心。佛又可否有情?若佛无情,何来普度众生的慈悲?若佛有情,那又有谁要来普度佛呢?他看到了佛的无奈。他依旧面无笑颜,坐定成一尊孤单循环的枯佛。也许祷告声、诵经声已让他听得太多太烦了,以至变得麻痹了。终日被禁锢在这一片被众人自认为空远的处所,就算他再不愿,再无奈,也不能禁止人们一厢情愿地以卑恭的姿势与自己达成契约。哪怕这份契约注定了无所回报,也是如此。 他联想到了置身于天上宫阙后所接触到的严深的戒律,浩繁的经帐。这一切也将会成为他经久不尽的无奈生涯吗?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 “佛爷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掌灯的时候,桑结嘉措来到白宫探访他时问他。 “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仓央嘉措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淡淡地问,“在第巴的心目中,您觉得什么才是好呢?” 桑结嘉措没有答复他的问题,只是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轻轻拂着袖上的落尘说:“听佛爷的话,仿若心中有事,是喇嘛们服侍得不好吗?” “不,他们服侍得我很好。只是,只是我似乎找不到自己了,似乎无法把持灵魂的渐行渐远,我担心自己会迷失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处所。” “佛爷的话言重了,您刚从山南的错那来到拉萨,要适应布达拉宫的生活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尘世绊佛多矣,该心如止水,没有心事,便会有心事,便会心事重重,从思忖,到悟性,到皈依,就会得到一种临危襟坐的气质。只有活佛,继续恪守本我,便能大彻大悟,前面就是虚无,就是佛。” 桑结嘉措悄无声息地走了,仓央嘉措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闭上双眼。或许第巴说的是对的。只是,有些话他还不敢说,每当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并不是佛,而是眼前颜色的繁复;只有闭上眼,才是真正意义的虚无。这时,窗外蓦然闪过一身惹眼的绿色衣裳,仓央嘉措心中又泛起了点点涟漪,他望着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是他的家乡山南门隅,此刻,笑靥如花的玛吉阿米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