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刀》 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 一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对一个写武侠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幸好还有一点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一样东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武侠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关于武侠的源起,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这当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种,可惜接受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因为武侠是传奇的,如果一定要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文学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 在唐人的笔记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侠比较接近! 《唐人说荟》卷五,张的《耳目记》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侠” 的。 “隋未,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馅粗如庭柱,盘作酒碗行巡,自作金刚舞以送之。 昂至后日,高瓒所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灸,挫椎斩脍,皑轹蒜齑,唱夜叉歌狮子舞。 瓒明日,复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喉而吐之。 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须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锦绣,遂擘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 瓒羞之,夜遁而去。” 这段故事描写诸葛昂和高瓒的豪野残酷,已令人不可思议,这种描写的手法,也已经很接近现代武侠中比较残酷的描写。 但这故事却是片段的,它的形式和还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当时民间的、传奇、评话、银字儿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侠” 的,譬如说,盗盒的红线,昆仑奴,妙手空空儿,虬髯容,这些人物就几乎已经是现代武侠中人物的典型。 武侠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剑,关于剑术的描写,从唐时就己比现代武侠中描写得更神奇。 红线,大李将军,公孙大娘这些人的剑术,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话,杜甫的《睹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其中对公孙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剑术的描写,当然更生动而传神! 号称“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也曾自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剑器”虽然不是剑,但其中的精髓却无疑是和剑术一脉相通的,由此可见,武侠中关于剑术和武功的描写,并非全无根据。 这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点点滴滴,都是武侠的起源,再经过民间评话、弹词和说书的改变,才渐渐演变成现在的这种形式。 二 《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就是根据“说书”而写成的,己可算是我们这一代所能接触到的最早的一种武侠。 可是这种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真正英雄,因为在清末那种社会环境里,根本就不鼓励人们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认为应该受到表扬的。 这至少证明了武侠的一点价值——从一本武侠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 现代的武侠呢? 三 现代的武侠,若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算起,大致可以分成三个时代。 写《蜀山剑侠传》的还珠楼主,是第一个时代的领袖。写《七杀碑》的朱贞木,写《铁骑银瓶》的王度庐可以算是第二个时代的代表。 到了金庸写《射雕》,又将武侠带进了另一个局面。 这个时候,无疑是武侠最盛行的时代,写武侠的人,最多时曾经有三百个。 就因为武侠已经写得大多,读者们也看得大多,所以有很多读者看了一部书的前两本,就已经可以预测到结局。最妙的是,越是奇诡的故事,读者越能猜得到结局。 因为同样“奇诡”的故事己被写过无数次了。易容、毒药、诈死,最善良的女人就是“女魔头”——这些圈套都已很难令读者上钩。 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中最大的吸引力。 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 武侠中己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侠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 写《包法利夫人》的大文豪福楼拜先生曾经夸下句海口。 他说:“十九世纪后将再无。” 因为他认为所有的故事情节,所有的情感变化,都已被十九世纪的那些伟大的作家们写尽了。 可是他错了。 他忽略了一点! 纵然是同样的故事情节,但你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写出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 人类的观念和看法,本就在永不停的改变!随着时代改变! 武侠写的虽然是古代的事,也未尝不可注入作者自己新的观念。 因为本就是虚构的! 写不是写历史传记,写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诸者感动读者。 武侠的情节若己无法变化,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写人类的情感,人性的冲突,由情感的冲突中,制造高潮和动作。 应该怎样来写动作,的确也是武侠的一大难题。 我总认为“动作”并不一定就是“打”! 中的动作和电影画面的动作,可以给人一种生猛的刺激,但中描写的动作就是没有电影画面中这种鲜明的刺激力量了。 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 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尽力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 然后你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 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 武侠毕竟不是国术指导。 武侠也不是教你如何去打人杀人的! 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大多的血和暴力,就会令人反胃了。 四 最近我的胃很不好,心情也不佳,所以除了维持《七种武器》和《陆小风》两个连续性的故事外,已很久没有开新稿。 近月在报刊上连载的《历劫江湖》和《金剑残骨令》,都是十五年前的旧书,我并不反对把“旧书新登”,因为温故而知新,至少可以让读者看到一个作家写作路线的改变! 《大涯·明月·刀》,是我最新的一篇稿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能给读者一点“新”的感受,我只知道我是在尽力朝这个方向走! 每在写一篇新稿之前,我总喜欢写一点自己对武侠的看法和感想,零零碎碎已写了很多,抛砖引玉,我希望读者也能写一点自己的感想,让武侠能再往前走一步。 走一大步。 一九七四、四、十七、夜、夜深。 楔子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濛濛,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 “是的!” “不快的刀,怎么能无敌于天下?” “因为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人在天涯 一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己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下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这柄刀象征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黯,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他知道那里就是这边陲荒原中唯一比较繁荣的市镇“凤凰集”。 他当然知道,因为“凤凰集”就是他所寻找的死亡所在地。 但他却不知道,凤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二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铺,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朴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凤凰集虽然还有这样的店铺人家,却已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条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条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傅红雪的心冰冷,手也冰冷,甚至比他手里握着的刀锋更冷! 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眼看见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灾祸? ——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的响,隐约还可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 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傅红雪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已被盗墓贼挖空了的坟墓。 他以前到这里来过! 这地方的酒虽然不太老,也不太好,却绝不像醋,这地方当然更不会像坟墓。 就在一年前,——整整一年前,这酒店还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凤凰集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 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里,通常都是高朋满坐,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坛,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后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噗落噗落”的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蝠蝙在振动双翅。 天色已将近黑暗。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角落里,背对着墙,面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处。 他为什么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 还是在等候?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三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绝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已来临,死亡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看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溶与一体。 难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刀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他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 —无论那是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难道这个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乐是种什么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己心灵溶化,甚至可以让自己整个人溶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 傅红雪并没有溶化。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条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傅红雪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这酒店。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傅红雪坐着的那个角落外,每个地方都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毡。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畔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后就是一行歌伎手挥五弦,曼步而来。 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这更夫又是哪里来的? 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 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 “天涯路,未归人, 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飞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天涯蔷薇 一 “花未凋, 月未缺, 明月照何处? 天涯有蔷薇。” 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己隔绝在欢乐外。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 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 “因为蔷薇有刺。” “你喜欢刺?” “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 “你喜欢听什么?” 燕南飞在笑:“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当然要。”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 “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 “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薇,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说:“今天早上,我也想送几枝蔷薇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 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 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握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起! 是三更! 二 “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燕南飞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忽然停顿。 燕南飞忽然挥手,道:“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入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去远,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黯淡的灯光,照着燕南飞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飞却已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傅红雪。 他的人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傅红雪的刀也在手——他的刀从来也没有离过手。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黑如死亡的刀,红如鲜血的剑,刀与剑之间的距离,已渐渐近了。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飞终于走到傅红雪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 剑气就在傅红雪的眉睫间。 博红雪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飞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傅红雪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傅红雪?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三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飞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飞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傅红雪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傅红雪忽然道:“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来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否则一年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傅红雪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他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一年已过去。” 燕南飞道:“整整一年。”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好长的一年。” 燕南飞也在叹息,道:“好短的一年。” 一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道:“你觉得这一年太长,只因为你一直在等,要等着今天。” 博红雪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没有等!”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傅红雪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一年太短?” 燕南飞道:“实在太短。”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愿是否已了?” 剑光漫天,剑如闪电。 刀却仿佛很慢。 可是剑光还没到,刀已破入了剑光,逼住了剑光。 然后刀已在咽喉。 傅红雪的刀,燕南飞的咽喉! 现在刀在手里,手在桌上。 燕南飞凝视着这柄漆黑的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一年前,我败在你的刀下!” 傅红雪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只可惜你的人太年轻,剑法却用老了。” 燕南飞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傅红雪道:“我问过!” 燕南飞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傅红雪道:“我记得。” 燕南飞道:“那时我也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也我不愿的事。” 傅红雪道:“现在” 燕南飞道:“现在我还是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不肯说?” 燕南飞道:“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一年已过去,我” 傅红雪道:“你是来送死的!” 燕南飞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 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 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引满,拥伎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剑仍在手里,刀仍在桌上。 傅红雪道:“一年前此时此地,我就可以杀了你!” 燕南飞道:“你让我走,只因为你知道我必定会来?” 傅红雪道:“你若不来,我只怕永远找不到你。” 燕南飞道:“很可能。” 傅红雪道:“但是你来了。” 燕南飞道:“我必来!” 傅红雪道:“所以你的心愿若未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燕南飞道:“不必!”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傅红雪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燕南飞忽然仰面而笑,道:“大丈夫生于世,若不能锄强诛恶,快意恩仇,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傅红雪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燕南飞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燕南飞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傅红雪道:“可是我” 燕南飞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本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来跟你说话的!” 傅红雪道:“你只求速死?” 燕南飞道:“是!” 傅红雪道:“你宁死也不肯把你那未了的心愿说出来?” 燕南飞道:“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线,看来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准备出鞘? 燕南飞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傅红雪道:“我知道!” 燕南飞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傅红雪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飞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博红雪冷冷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飞长长吐出口气,闭上眼睛,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的刀已离鞘,还未出鞘,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如车轮,金光闪闪的圆球。 四 傅红雪没有动,燕南飞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刺燕南飞的背。 燕南飞还是不动,傅红雪的刀又一动。 刀光闪动,枪锋断落,这看来重逾干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瓣。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瓣般裂开,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像侏儒般的小人,盘膝坐在地上,花瓣裂开的球壳慢慢倒下,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刚才那一刀挥出,就已能削断十三柄枪锋,就已能将金球劈成四瓣,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与天地间所有神奇的力量溶为一体。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变化,已足以毁灭一切。 可是,枪断球裂后,这个侏儒般的小人还是好好的坐着,非但连动都没有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个木头人。 门窗撞毁,屋瓦也被撞松了,一片瓦落下来,恰好打在他身上,发出“卜” 的一声响。 原来他真的是个木头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动,傅红雪也不动! 木头人怎么会动! 这个木头人却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动态更奇特,忽然用他整个人向燕南飞后背撞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 他就用他自己的人作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却是死的! 他这种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干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了燕南飞的双足。 这一着也同样惊人。 现在燕南飞就算要闪避,也动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动起来的木头人,上下夹攻,木头人的腿也夹住了他的腰,一双手已准备挟制他的咽喉! 他们出手一击,不但奇秘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可惜他们忘了燕南飞身旁还有一柄刀! 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刀光又一闪!只一闪! 四只手上都被划破道血口,木头人手里原来也有血的。 从他手里流出来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可是他枯木般的脸,已开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开了,一个人从地下弹丸般跃出,满头灰土,就像是个泥人。 这泥人也是个侏儒。 两人同时飞跃,凌空翻身,落在另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 没有人追过来。 傅红雪的刀静下,人也静下。燕南飞根本就没有回头。 泥人捧着自己的手,忽然道:“都是你害我,你算准这一着必定不会失手的。” 木头人道:“这件事做不成,回去也一样是死的,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泥人道:“你想怎样死?” 木头人道:“我是个木头人,当然要用火来烧。” 泥人道:“好,最好烧成灰。” 木头人叹了口气,真的从身上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自己的衣服。 火烧得真快,他的人一下子就被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堆火。 泥人已远远避开,忽又大喝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死,你身上还有三千两的银票,被烧成灰,就没用了。” 火堆中居然还有声音传出:“你来拿。” 泥人道:“我怕烫。” 火堆中又传出一声叹息,忽然间,一股清水从火堆中直喷出来,雨点般洒落,落在火堆上,又化成一片水雾。 火势立刻熄灭,变成了浓烟。 木头人仍在烟雾中,谁也看不见他究竟已被烧成什么样子。傅红雪根本就连看都没有看,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 燕南飞却似已不再对任何人关心。 烟雾四散,弥漫了这小小的酒店,然后又从门窗中飘出去。 外面有风。 烟雾飘出去,就渐渐被吹散了。 刚才蹒跚爬过长街的那只黑猫,正远远地躲在一根木柱后。 一缕轻烟,被风吹了过去,猫突然倒下,抽搐萎缩 经过了那么多没有任何人能忍受的灾难和饥饿后,它还活着,可是这淡淡的一缕轻烟,却使它在转眼间就化做了枯骨。 这时傅红雪和燕南飞正在烟雾中。 高楼明月 一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 浓烟消散的时候,木头人的眼睛里正在发着光,他相信他的对手无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还能看见他们在地上作最后的挣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药。 甚至连石霸天和铜虎都曾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过。 他们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强人,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死亡时,就连最有勇气的人都会变得软弱。 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说来,总是种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并没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发着光。 木头人眼睛里的光却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灭。烧焦的衣服也早已随着浓烟随风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烧不焦的金铁,又像是烧焦了的木炭。 燕南飞忽然道:“这两人就是五行双杀。” 傅红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上行遁,鬼手捉脚”,本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算手段,五行双杀也正是职业刺客中身价最高的几个人中之一,据说他们早已都是家财巨万的大富翁。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泥人抢着赔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简直是条土驴,是个土豆,是只土狗。”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刀已人鞘。 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泥人叹息着,苦笑道:“就算我们不认得傅大侠,也该认得出这柄刀的。”木头人道:“可是我们也想不到傅大侠会帮着他出手。”傅红雪冷冷道:“他这条命已是我的。”木头人道:“是。”傅红雪道:“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伤他毫发。”木头人道:“是。”泥人道:“只要傅大侠肯饶了我这条狗命,我立刻就滚得远远的。”傅红雪道:“滚。” 这个字说出来,两个人立刻就滚,真是滚出去的,就像是两个球。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他们。”傅红雪道:“哦?”燕南飞道: “因为他们还不配。”傅红雪凝视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他的朋友本不多,现在就连他的仇敌,剩下的也已不多。天上地下,值得让他出手拔刀的人,还有几个?傅红雪缓缓道:“我听说过,他们杀了石霸天,代价是十三万两。”燕南飞道:“完全正确。”傅红雪道:“你的命当然比石霸天值钱些。”燕南飞道:“值钱得多。”傅红雪道:“能出得起这种重价,要他们来杀你的人却不多。”燕南飞闭上了嘴。傅红雪道:“你没有问,只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沉默无言。 傅红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个人?” 燕南飞突然冷笑,道:“你已问得大多!” 傅红雪道:“你不说?” 燕南飞道:“不说。” 傅红雪道:“那么你走!” 燕南飞道:“更不能走!” 傅红雪道:“莫忘记我借给你一年,这一年时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飞道:“你要我还?怎么还?” 傅红雪道:“去做完你该做的事。” 燕南飞道:“可是我” 傅红雪霍然抬头,盯着他道:“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头,燕南飞却垂下头,仿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谁都无法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是悲愤?是痛苦?还是恐惧? 傅红雪道:“你的剑还在,你的人也未死,你为什么不敢去?” 燕南飞也抬起头,握紧手里的剑,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后,我必再来。” 傅红雪道:“我知道!” 桌上还有酒! 燕南飞突然转身抓起酒瓶子,道:“你还是不喝?” 傅红雪道:“不喝!” 燕南飞也盯着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远清醒?” 傅红雪道:“未必。” 燕南飞仰面大笑,把半瓶子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艰难,而且遥远,远得可怕。 二 死镇,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圆。 人的心若已缺,月圆又如何? 燕南飞大步走在圆月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红雪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无论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头,就立刻可以看见孤独的残废,用那种笨拙而奇特的姿态,慢慢的在后面跟着。 星更疏,月更淡,长夜已将过去,他还在后面跟着,还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回头,大声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红雪道:“不是。” 燕南飞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愿让你死在别人手里。” 燕南飞冷笑,道:“不必你费心,我一向能照顾自己。” 傅红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让燕南飞回答,立刻又接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能照顾自己,你却大多情。” 燕南飞道:“你呢?” 傅红雪冷冷道:“我纵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又有谁能看得出这冷酷的面具后究竟隐藏着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忆? 一个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灭,这世上还有谁再能伤害他。 燕南飞凝视着他,缓缓道:“你若真的认为你已能照顾自己,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能伤害你。” 傅红雪道:“谁?” 燕南飞道:“你自己。” 晨,日出。 阳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个字:“凤凰集”。 只有这石碑,只有这三个字,还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样的。 傅红雪本不是个容易表露伤感的人,可是走过这石碑时,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多看一眼。 沧海桑田,人世间的变化本就很大,只不过这地方的变化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飞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问:“你想不到?”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不到,你却早已知道!” 燕南飞道:“哦?” 傅红雪道:“你早已知道这地方已成死镇,所以才会带着你的酒乐声伎一起来。” 燕南飞并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当然也知道这地方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燕南飞道:“我当然知道!” 傅红雪道:“是为了什么?” 燕南飞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混合了痛苦和愤怒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是为了我。” 傅红雪道:“是为了你?你怎么会将一个繁荣的市镇变为坟墓?”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闭着嘴的时候,嘴部的轮廓立刻变得很冷,几乎已冷得接近残酷。 所以只要他一闭上嘴,任何人都应该看得出他已拒绝再谈论这问题。 所以傅红雪也闭上了嘴。 可是他们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他们同时看见了一骑快马,从旁边的岔路上急驰而来,来得极快。 马是好马,马上人的骑术精绝,几乎就在他们看见这匹马时,人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飞忽然一个箭步窜出去,凌空翻身,从马首掠过,等他再落地时,已抄住了马缰,勒住。 他整个人都已像钉子般钉在地上,就凭一只手,就勒住了奔马。 马惊嘶,人立而起。 马上骑士怒叱挥鞭,一鞭子往燕南飞头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骑士一个跟斗跌在地上,一张汗水淋漓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扭曲,吃惊地看着燕南飞。 燕南飞在微笑:“你赶路很急,是为了什么?” 骑士忍住气,看见燕南飞这种惊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 “我要赶去奔丧。” 燕南飞道:“是不是你的亲人死了?” 骑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飞道:“你赶去后,能不能救活他?” 不能!当然不能。 燕南飞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赶得这么急?” 骑士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燕南飞道:“我要买你这匹马。” 骑士道:“我不卖!” 燕南飞随手拿出包金叶子,抛在这人面前:“你卖不卖?” 骑士更吃惊,呆呆地看着这包金叶子,终于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又何必急着要赶去。” 燕南飞笑了,轻抚着马鬃,看着傅红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脱你,可是现在我已有六条腿。” 傅红雪无语。 燕南飞大笑挥手:“再见,一年后再见!” 千中选一的好马,制作精巧的马鞍,他正想飞身上马,忽然间,刀光一闪。 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又入鞘。 马没有受惊,人也没有受到伤害,这一闪刀光,看来就像是天未的流垦,带给人的只是美和希望,而不是惊吓和恐惧。 燕南飞却很吃惊,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你的刀是不给人看的。”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道:“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无故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你的腿。” 燕南飞不懂:“我的腿?” 傅红雪道:“你没有六条腿,只要一上这匹马,你就没有腿了,连一条腿都没有。” 燕南飞瞳孔收缩,霍然回头,就看见了血! 赤红色的血正开始流出来,既不是从人身上流出来,也不是从马身上流出来。 血是从马鞍里流出来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骑士,突然跃起,箭一般窜了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燕南飞出没有,甚至连看都没回头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马鞍上,慢慢地伸出两根手指,提起了马鞍——只提起一片。 这制作精巧的马鞍,竟已被刚才那一闪刀光削成了两半。 马鞍怎么会流血? 当然不会。 血是冷的,是从蛇身上流出来的,蛇就在马鞍里。 四条毒蛇,也已被刚才那一闪刀光削断。 假如有个人坐到马鞍上,假如马鞍旁有好几个可以让蛇钻出来的洞,假如有人已经把这些洞的活塞拔开,假如这四条毒蛇钻出来咬上了这个人的腿。 那么这个人是不是还有腿? 想到这些事,连燕南飞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还没有流出来,已经听到了一声惨呼,凄厉的呼声,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剑。 刚才逃走的骑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轻功,掠出七丈外。 可是他第四次跃起时,突然惨呼出声,自空中跌下。 刚才那刀光一闪,非但削断了马鞍,斩断了毒蛇,也伤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痉挛。 没有人回头去看。 燕南飞轻轻地放下手里的半片马鞍,抬起头,凝视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飞又沉默良久,长长叹息,道:“只恨我生得太晚,我没有见过!” 傅红雪道:“你没有见到叶开的刀?” 燕南飞道:“只恨我无缘,我”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缘,却有幸,以前也有入见到他的刀出手” 燕南飞抢着道:“现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红雪道:“就算他们的人未死,心却已死。” 燕南飞道:“心已死?” 傅红雪道:“无论谁,只要见过他的刀出手,终身不敢用刀。” 燕南飞道:“可是他用的是飞刀!” 傅红雪道:“飞刀也是刀。” 燕南飞承认,只有承认。 刀有很多种,无论哪种刀都是刀,无论哪种刀都能杀人! 傅红雪又问:“你用过刀?” 燕南飞道:“没有。” 傅红雪道:“你见过多少真正会用刀的人?” 燕南飞道:“没有几个。” 傅红雪道:“那么你根本不配谈论刀。” 燕南飞笑了笑,道:“也许我不配谈论刀,也许你的刀法并不是天下无双的刀法,我都不能确定,我只能确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道:“现在我又有了六条腿,你却只有两条。” 他大笑,再次飞身上马。 鞍已断,蛇已死,马却还是生龙活虎般活着。 马行如龙,绝尘而去。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腿,眼睛里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沉吟:“你错了,我并没有两条腿,我只有一条。” 三 每个市镇都有酒楼,每间可以长期存在的酒楼,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万寿楼的特色就是“贵”,无论什么酒菜都至少比别家贵一倍。 人类有很多弱点,花钱摆派头无疑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所以特别贵的地方,生意总是特别的好。 燕南飞从万寿楼走出来,看到系在门外的马,就忍不住笑了。 两条腿毕竟比不上六条腿的。 每个人都希望能摆脱自己的影子,这岂非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可是他从拴马石上解开了缰绳,就笑不出了。 因为他一抬头,就又看见了傅红雪。 博红雪正站在对街,冷冷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飞笑了。 他打马,马走,他却还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傅红雪。 这匹价值千金的马,只在他一拍手间,就化作了尘土。 千金、万金、万万金,在他眼中看来又如何?也只不过是一片尘土。 尘土消散,他才穿过街,走向傅红雪,微笑着道:“你终于还是追来了。” 傅红雪道:“嗯。”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则岂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给你都不行。”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红得可怕。甚至连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缩。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痛苦的回忆?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话,为什么会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飞也闭上了嘴。 他从不愿伤害别人,每当他无意间刺伤了别人时,他心里也会同样觉得很难受。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站在一家糕饼店的屋檐下。 店里本有个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买糕饼,还没有走出门,孩子们已吵着要吃糕了,老婆婆嘴里虽然说:“在路上不许吃东西”,还是拿出了两块糕,分给了孩子。 谁知道孩子们分了糕之后,反而吵得更凶。 男孩子跳着道:“小萍的那块为什么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块。” 女孩子当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抢,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拦也拦不住,只有摇着头叹气。 女孩子跑得当然没有男孩子快,眼看着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飞身子后面躲,拉住燕南飞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个小强盗。” 男孩子抢着道:“这位叔叔才不会帮你,我们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帮男人的。” 燕南飞笑了。 这两个孩子虽然调皮,却实在很聪明,很可爱,燕南飞也有过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黄金般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个令他永远忘不了的童年游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嫁了。 从这两个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柔与伤感,忍不住拉住了这两个孩子的手,柔声道: “你们都不吵,叔叔再替你们买糕吃,一个人十块。” 孩子们脸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抢着往他怀里扑过来。 燕南飞伸出双手,正准备把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 从来不肯轻易拔刀的傅红雪,突又拔刀! 刀光闪过,孩子们手里的糕已被削落,落在地上,跌成两半。 孩子们立刻全都吓哭了,大哭着跑回他们外婆的身边去。 燕南飞也怔住,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燕南飞忽然冷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这把刀除了杀人之外还有什么用!”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你还会用来吓孩子。”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吓一种孩子。” 燕南飞道:“哪种?” 傅红雪道:“杀人的孩子!” 燕南飞又怔住,慢慢地转回头,老婆婆正带着孩子往后退。 孩子们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着燕南飞。 他们的眼睛里竟仿佛充满了怨毒的仇恨。 燕南飞垂下头,心也开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里,竟有光芒闪动。 他拾起一半,就发现了藏在糕里的机簧钉筒,五毒飞钉。 他的人忽然飞鸟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干枯瘦小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狰狞恶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飞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也知道我有种习惯。” 鬼外婆道:“什么习惯?” 燕南飞道:“我从不杀女人。” 鬼外婆笑道:“这是种好习惯。” 燕南飞道:“你虽然是老了,毕竟也是个女人。”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没有见过我年轻的时候,否则” 燕南飞冷冷道:“否则我还是要杀你!” 鬼外婆道:“我记得你好像刚才还说过,从不杀女人的。” 燕南飞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为什么我要例外?” 燕南飞道:“孩子们是纯洁无辜的,你不该利用他们,害了他们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己不愿继续再谈论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剑! 鲜红的剑,红如热血! 鬼外婆狞笑道:“别人怕你的蔷薇剑,我” 她没有说下去,却将手里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只听“轰”的一声大震,尘土飞扬,硝烟四激,还夹杂着火星点点。 燕南飞凌空翻身,退出两丈。 烟硝尘土散时,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个大洞。 人群围过来,又散了。 燕南飞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转身面对傅红雪。 傅红雪冷如雪。 燕南飞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这次你又没有看错。” 傅红雪道:“我很少错。” 燕南飞叹道:“但孩子们还是无辜的,他们一定也从小就被鬼外婆拐出来” 黑暗的夜,褓中的孩子,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门 伤心的父母,可怜的孩子 燕南飞黯然道:“她一定用尽了各种法子,从小就让那些孩子学会仇恨和罪恶。” 傅红雪道:“所以你本不该放她走的。” 燕南飞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里竟藏着江南霹雳堂的火器。” 傅红雪道:“你应该想得到,糕里既然可能有五毒钉,就可能有霹雳子!” 燕南飞道:“你早已想到?” 傅红雪不否认。 燕南飞道:“你既然也认为不该放她走的,为什么不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她要杀的不是我,也因为想不到你会这么蠢。” 燕南飞盯着他,忽然笑了,苦笑道:“也许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烟中的毒雾,鞍里的毒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杀人的法子有很多种,暗杀也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为可怕的一种。”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说道:“你知不知道暗杀的法子又有多少种?” 燕南飞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不该死的人被暗杀而死?” 燕南飞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个人。” 燕南飞道:“你算过?” 傅红雪道:“我算过,整整费了我七年时光才算清楚。” 燕南飞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去算这些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若没有去算过,现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飞轻轻吐出口气,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冷冷接道:“我说的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杀他们的人,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燕南飞道:“只不过这些人杀人的法子都很恶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红雪点点头,道:“被暗杀而死的虽有五百三十八人,杀他们的刺客却只有四百八十三个。”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红雪又点点头,道:“这些刺客杀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飞道:“我想得到。” 傅红雪说道:“他们一共只用了两百二十七种法子。” 燕南飞道:“这两百二十七种暗杀的法子,当然都是最恶毒,最巧妙的。” 傅红雪道:“当然。” 燕南飞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种?” 傅红雪道:“两百二十七种。”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这些法子我本来连一种都不懂!” 傅红雪道:“现在你至少知道三种。” 燕南飞道:“不止三种!” 傅红雪道:“不止?”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已被人暗杀过多少次?”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不算你见过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红雪道:“他们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飞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现在还活着。” 这次闭上嘴的人是傅红雪。 燕南飞已大笑转身,走入了对街的横巷,巷中有高楼,楼上有花香。 是什么花的香气? 是不是蔷薇? 四 高楼,楼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蔷薇,月是明月。 没有灯,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燕南飞身畔的蔷薇上。 他身畔不但有蔷薇,还有个被蔷薇刺伤的人。 “今夕何夕?” 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诉不尽的相思? 有多少说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醉了。 燕南飞却没有醉,他的一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明月,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也被蔷薇刺伤了。 蔷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她的名字就叫做明月。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更痛苦。 她凝视着他,已良久良久,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你在想什么?” 燕南飞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两个人。” 明月心声音更温柔:“你的这两个人里面,有没有一个是我?” 燕南飞道:“没有。” 他的声音冰冷,接道:“两个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伤了,却没有退缩,又问道:“不是我,是谁?” 燕南飞道:“一个是傅红雪。” 明月心道:“傅红雪?就是在凤凰集上等着你的那个人?” 燕南飞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飞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飞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远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在凤凰集等着我的。” 明月心道:“为什么?” 燕南飞道:“他在等着杀我。” 明月心轻轻吐出口气,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了你。” 燕南飞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悄,道:“非但没有杀我,而且还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这种男人做的事,我们女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懂的。” 燕南飞道:“你们本来就不懂。” 明月心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明月:“你想的还有一个人是谁?” 燕南飞目中的讥诮又变成了痛苦,缓缓道:“是个我想杀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远也杀不了他的。” 看着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乌云悄悄地掩过来,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轻轻道:“你该睡了,我也该走了。” 燕南飞头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本该留下来陪你的,可是” 燕南飞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为虽然在风尘中,你这里却从不留客,能让我睡在这里,已经很给我面子。” 明月心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转过身,幽幽他说:“也许我本不该留你,也许你本不该来的。” 人去楼空,空楼寂寂,窗外却响起了琴弦般的雨声,渐近,渐响,渐密。 好大的雨,来得好快,连窗台外的蔷薇,都被雨点打碎了。 可是对面的墙角下,却还有个打不碎的人,无论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决心。 燕南飞推开窗,就看见了这个人。 “他还在!”雨更大,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这千千万方滴雨点,化作了千千万万把尖刀,这个人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燕南飞苦笑,只有苦笑:”傅红雪,傅红雪,你为什么会是这么样的人?” 一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他脸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里。 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热血,忽然窜了出去,从冰冷的雨点中,掠过高墙,落在傅红雪面前。 傅红雪的人却已到了远方,既没有感觉到这倾盆暴雨,也没有看见他。 燕南飞只不过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湿透,可是傅红雪不开口,他也绝不开口。 傅红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本不该出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为什么不可以?” 傅红雪道:“你可以。” 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又移开了目光,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燕南飞却不肯结束,又道:“我当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红雪的人又似到了远方。 燕南飞大声道:“但我却不是特地出来淋雨的!”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比千万滴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还大。 傅红雪毕竟不是聋子,终于淡淡地问了句:“你出来干什么?” 燕南飞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 傅红雪眼睛里发出了光,道:“现在你已准备告诉我?” 燕南飞点点头。傅红雪道:“你本来岂非宁死也不肯说的?” 燕南飞承认,道:“我本来的确已下了决心,绝不告诉任何人。” 傅红雪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燕南飞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雨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现在我告诉你,只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 黑手的拇指 一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头?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绝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个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是也许就是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坛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坛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着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潢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波”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脉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腭上一挟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坛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坛,酒倾出,灯光明亮,坛底仿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坛,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坛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坛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坛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坛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贵客,这坛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幽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声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得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窜出窗户。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根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 二 只有风雨,没有灯。 黑暗中的市镇,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红雪已倒下来,倒在一条陋巷的阴沟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呕吐。 也许他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他吐出的只不过是心里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确有病。 对他说来,他的病不但是种无法解脱的痛苦,而且是种羞辱。每当他的愤怒和悲伤到了极点时,他的病就会发作,他就会一个人躲起来,用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自己。 因为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条鞭子在抽打着他。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着血塞进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会像野兽呻吟呼号。他宁可流血,也不愿让人看见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这条无人的陋巷里,却偏偏有人来了。 一条纤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他没有看见她的人,只看见了她的脚。一双纤巧而秀气的脚,穿着双柔软的缎鞋。 和她衣服的颜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颜色总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红雪喉咙里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就像是条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宁可让天下人都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愿让这个人看见。 他挣扎着想跳起来,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收缩。 她在叹息,叹息着弯下腰。 他听见了她的叹息,他感到一双冰冷的手在轻抚他的脸。 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脱。 等他醒来时,又已回到小楼。 她正在床头看着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却亮如秋星。 看见了这双眸子,他心灵深处立刻又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抖,就仿佛琴弦无端被拨动。 她的神色却很冷,淡淡道:“你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带你回来,只不过因为我要救燕南飞,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红雪闭上眼睛,也不知是为了要避开她的眼波,还是因为不愿让她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个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没有反应,可是他的人忽然就已站了起来,面对着窗户,背对着她。 他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他的刀还在手边,这两件事显然让他觉得安心了些,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问了句:“他还在?” “还在,就在里面的屋子里。” “我进去,你等着。”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走进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势,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痛苦和哀伤。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帘后传出:“解药在桌上。”声音还是冰冷的:“他中的毒并不深,三天之后,就会清醒,七天之后,就可以复原了。” “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她说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还是不能走!” 风从窗外吹进来,门上的帘子轻轻波动,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的人走了没有?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过去有段伤心事,让你伤心的人,一定长得很像我。”明月心的声音很坚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别的人。” ——所以你用不着逃避,任何人都用不着逃避。 后面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风还在吹,帘子还在波动,他还没有走! 她听见了他的叹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让他再活一年,就应该做到两件事。” 他终于开口:“什么事?” “这七天内你绝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着说下去:“中午的时候,还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带你去看几个人。” “什么人?” “绝不肯再让燕南飞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一辆马车停在后园的小门外,车窗上的帘子低垂。 “为什么要坐车?” “因为我只想让你看见他们,并不想让他们看见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见我,所以我已准备在脸上戴个面具。” 她带的是个弥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脸,笑得好像是个胖娃娃,衬着她纤柔苗条的腰肢,看来实在很滑稽。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苍白的手里,还是紧握着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来,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明月心的一双眸子却在面具后盯着他,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个要带你去看的人是谁?” 傅红雪没有反对。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动风雷’的杜雷。” 傅红雪没有反应。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脱离江湖实在已太久了,居然连这个人都不知道。” 傅红雪终于开口,冷冷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红雪道:“什么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红雪脸色更苍白。 他知道已经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谁也不肯向谁低头的! 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高手,虽然很公正,还是引起了一连串凶杀,后来甚至有人说他是故意在江湖中兴风作浪。 如今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也别有居心? 明月心道:“据说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笔,榜上一共只有十三个人的名字。”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当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你猜对了。” 傅红雪目光闪动,又问道:“叶开呢?” 明月心道:“叶开的名字也不在,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完全脱离了江湖,已经是人外的人,已经在天外的天上。” 傅红雪沉默着,目光似已忽然到了远方。 远方天畔,凉风习习,一个人衣袂飘舞,仿佛正待乘风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叶开是你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也没有他的消息?” 傅红雪的目光忽又变得刀锋般冷酷,冷冷道:“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明月心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回话题,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榜上有没有你的名字?” 傅红雪不问,只因为他根本不必问。 明月心道:“也许你本来就不必问的,榜上当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飞的!” 她沉吟着,又道:“这名人榜虽然注明了排名不分先后,可是一张纸上写了十三个名字,总有先后之分。”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排名第一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燕南飞!” 傅红雪握刀的手一阵抽紧,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为什么永无安宁的一日,你现在总该明白了。” 傅红雪没有开口,马车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楼的对面。 会宾楼的楼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这里吃饭,每天都要吃到这时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样菜和两碗饭,一壶酒,连菜单都没有换过!”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开始收缩。 他知道自己这次又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江湖中高手如云,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却只不过十三个。 这十三个人,当然都是极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将车窗上的窗帘拨开一点,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来了。” 三 日正当中。 杜雷从会宾楼走出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他脚上穿的是价值十八两银子一双的软底靴,还是崭新的! 每当他穿着崭新的靴子践踏自己的影子时,他心里就会感到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脱掉靴子,把全身都脱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当然不能这么样做,因为他现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现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准确。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佯的时候起居饮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样的菜饭。 有时他虽然吃得要发疯,却还是不肯改变! 因为他希望别人都认为他是个准确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对这种人总怀有几分敬畏之心,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经过十七年的苦练,五年的奋斗,大小四十三次血战后,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点。 他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个终年赤着脚没鞋穿的野孩子。 镶着宝玉的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这柄刀,对面一辆黑漆马车里,好像也有两双眼睛在盯着他。 近年来他已习惯被人盯着打量了,每个人都得习惯这一点。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个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间。 这是不是因为对面车辆里的那两双眼睛,已穿透他镀金的外壳,又看见了那个赤着脚的野孩子。 ——一刀劈裂车厢,挖出那两双眼睛来。 他有这种冲动,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来找这种麻烦的。 近年来他已学会忍耐。 他连看都没有向那边看一眼,就沿着阳光照耀的长街,走回他住的客栈,每一步跨出去,都准确得像老裁缝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样,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二尺三寸。 他希望别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样准确。 明月心轻轻放下了拨开的窗帘,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这个人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三年内他若还没有死,一定会变成疯子。” 明月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疯” 四 车马又在“一品香”对面停了下来。 一品香是个很大的茶馆,茶馆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样的人,越大的茶馆里人越多。 明月心又拨窗帘,让傅红雪看了很久,才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人。” 明月心道:“几个人?” 傅红雪道:“七个。” 现在正是茶馆生意上市的时候,里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两百个,他为什么只看见了七个? 明月心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赞美之色,又问道:“你看见是哪七个?” 傅红雪看见的七个人是——两个下棋的,一个剥花生的,一个和尚,一个麻子,一个卖唱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这七个有的坐在角落里,有的坐在人丛中,样子并不特别。 为什么他别的人都看不见,偏偏只看见这七个?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显得更佩服,轻轻叹息着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傅红雪道:“其实我只要看见一个人就已足够。” 他正在看着一个人。 刚才还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现在已醒了,先伸了个懒腰,再倒了碗茶漱日,“噗”的把一口茶喷在地上去,打湿了旁边一个人的裤脚,他就赶紧弯下腰,赔着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裤脚。 一个人若长得太胖,做的事总难免会显得有点愚蠢可笑。 可是博红雪在看着他的时候,眼色却跟刚才看着杜雷时完全一样。 难道他认为胖子也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明月心道:“你认得这个人?” 傅红雪摇摇头。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傅红雪点点头。 明月心道:“你已发现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这个人有杀气!” 明月心道:“杀气?” 傅红雪握紧了手里的刀,道:“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身上才会带着杀气!”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个臃肿愚蠢的胖子”。 傅红雪冷冷道:“那只不过是他的掩护而已,就正如刀剑的外鞘一样。” 明月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眼比你的刀还利。” 她显然认得这个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细。 傅红雪道:“他是谁?”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来出现了一个很可怕的秘密组织。” 傅红雪道:“这组织叫什么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红雪并没有听见过这名字,却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了解这组织情况的人还不多,因为他们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见不得天日。” 傅红雪道:“他们做的是些什么事?” 明月心道:“绑票、勒索、暗杀!” 一双手有五根手指,这组织也有五个首脑。 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马车又继续前行,窗帘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道:“一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灵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红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组织中,负责暗杀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别人练不成的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 因为他本是宫中的太监,从小就是太监,皇宫大内中的几位高手,都曾经教过他的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据说他不但在少林寺当过知客僧,在丐帮负过六口麻袋,还曾经是江南凤尾帮,十二连环坞的刑堂堂主。 他们手下务有一组人,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们暗杀的行动,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明月心道:“但是这组织中最可怕的人,却不是他们两个。” 傅红雪道:“是谁?” 明月心道:“是无名指。”一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无名指。 傅红雪道:“无名指为什么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为他无名。” 傅红雪承认。 声名显赫的武林豪杰,固然必有所长,可是一些无名的人却往往更可怕。 因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脏时,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谁是无名指,更没有人见过他。” 傅红雪道:“连你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说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刺入我心口时才知道!” 傅红雪沉默着,又过很久,才问道:“现在你还要带我去看什么人?” 明月心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道:“这小城本来并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是最近这几天,却突然来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现在她对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为她已调查过他们的来历和底细。 傅红雪并不惊奇。 他早已发现她绝不像她外表看来那么样单纯柔弱,在她那双纤纤玉手里,显然也掌握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几乎已将他们每个人的底细都调查得很清楚,“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还没有开口,忽然间,拉车的健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厢倾斜,几乎翻倒。 她的人却已在车厢外,只见一个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倒在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马,前蹄若是踏下来,他就算不死,骨头也要被踩断。 赶车的已拉不住这匹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缩成一团,更连动都不能动了。 眼看着马蹄已将踏下,明月心非但连一点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 她在看着傅红雪。傅红雪出已到了车厢外,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更没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一阵惊呼,马蹄终于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马蹄下,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却偏偏没有被马蹄踩到。等到这匹马安静下来时,这个人也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停地喘着气。 他的脸虽然己因惊惧而变色,看来却还是很平凡,他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人,连一点特殊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傅红雪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却变得更冷酷。 他见过这个人。刚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湿了裤脚的,就是这个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来你今天的运气真不好,刚才被人打湿了裤子,现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运气不好,比我运气更坏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认真?” 孔雀 一 马并未伤人,车并未翻倒。 这个平平凡凡的外来客,也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一个泡沫消失在大海中,本来是绝对引不起别人注意的。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头,明月心正在看着他微笑,笑得很奇怪,也很甜。 他却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突然转过身,奔回车厢。 明月心不但看到了他的惊悸和痛苦,甚至也感到他内心深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本已如流水逝去的往事,本已轻烟般消散了的人,现在为什么又重回到他眼前? 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个泥菩萨的面具已在掠出车厢时被摘了下来,她又让他看见了她的脸。 她忽然觉得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长得如此像那个女人。 她更恨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人如此深逢的痛苦。 一一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彼此伤害?爱得越深,伤害得也越重。 她的指尖轻抚到眼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湿了。 这是为了谁? 是为了人类的愚昧?还是为了这个孤独的陌生人? 她悄悄地擦干眼睛,走人车厢时,脸上又戴上了那个总是笑口常开的面具,心里只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无忧无虑的胖菩萨一样,能忘记世上所有的悲伤的痛苦,哪怕只忘记片刻也好。 ——只可惜人不是神。 ——就算神佛,只怕也难免会有他们自己的痛苦,他们的笑脸,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给世人们看的。 她又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还在抽搐着,她勉强抑制了自己心里的刺痛,忽然道: “刚才那个人,你当然也看见过了吧。” 他当然看见过。 明月心道:“可是你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实在太平凡” 平凡得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可是等到海水灌入你的咽喉时,你就会突然发现,这个泡沫已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手指,从你的咽喉里刺入了你的心脏。 明月心叹息着,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这种人最可怕,若不是他刚才自己露出了行迹,也许你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他。” 傅红雪承认。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行迹来呢? 明月心道:“因为他要查探我们的行迹。” 拇指一定早已发现了对面马车里有人在窥望,所以故意打湿了他的裤脚,就在赔着笑擦裤脚时,已将消息递给了他。 他故意倒在马蹄下,只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么样做,车厢里的人才会出来。 明月心苦笑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出他的来历,他已看见了我们,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查出燕南飞在什么地方。” 傅红雪忽然问道:“黑手也和燕南飞有仇?” 明月心道:“没有,他们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仇恨而杀人。” 傅红雪道:“他们只为什么杀人?” 明月心道:“命令。” 只要命令一到,他们立刻就杀人,不管谁都杀! 傅红雪道:“他们也听人的命令?” 明月心道:“只听一个人的。”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道:“公子羽。” 傅红雪的手握紧。 明月心道:“就凭黑手他们五个人,还没有成立这种组织的力量。” 他们的组织里,几乎已将江湖中所有的刺客和凶手全都网罗,五行双杀和鬼外婆当然也是属于这个组织的。 这种人本身行动的收入已很高,要收买他们并不容易。 明月心说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这种力量。” 傅红雪道:“公子羽?” 明月心道:“只有他!” 傅红雪凝视着握刀的手,瞳孔已开始收缩。 明月心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以杀止杀,你刚才本该杀了那个人的。” 傅红雪冷笑。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从不轻易拔刀,可是他已值得你拔刀。” 傅红雪道:“你认为他就是无名指?” 明月心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孔雀。” 傅红雪道:“孔雀?” 明月心道:“孔雀是种鸟,很美丽的乌,尤其是它的翎” 傅红雪道:“但你说的孔雀却不是鸟?” 明月心承认:“我说的不是鸟,是人,是个很可怕的人。” 她的瞳孔也在收缩,慢慢地接着道:“我甚至认为他就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他有孔雀翎!” 孔雀翎! 她说到这三个字时,眼睛竟突然露出种敬畏恐惧之色。 傅红雪的脸色居然也变了。 孔雀有翎,正如羚羊有角,不但珍贵,而且美丽。 但他们说的孔雀翎,却不是孔雀的羽毛,而是种暗器! 一种神秘而美丽的暗器。 一种可怕的暗器。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在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不但能令人完全晕眩,甚至能令人忘记死的可怕!据说所有死在这种暗器下的人,脸上都带着种神秘而奇特的微笑。 所以有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死在这暗器下的,就好像有些人明知蔷薇有刺,却还是要去采撷。 因为这种辉煌的美,已非人力所能抗拒! “你当然也知道孔雀翎!” “我知道。” “但你却绝不会知道,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傅红雪一向是个很难动声色的人,可是听了这句话,却显得大吃一惊。 他不但知道孔雀翎,而且还到孔雀山庄去过。 当时他的心情,几乎就像是朝圣者到了圣地一样。 那时正是初秋,秋夜。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瑰丽,那么庄严的地方,在夜色中看来,孔雀山庄的美丽,几乎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大部分是在三百三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无数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接待他的人是“孔雀山庄”庄主的幼弟秋水清。 秋水清是个说话很保守的人。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经是奇迹。 “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多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 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数十个面目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眼睛里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 因为一个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辉煌美丽的光芒。 “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杀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结下血盟,合力来攻,他们三十六人联手,据说已无故于天下。” 可是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也从此传遍天下!” 直到此刻,秋水清当时说的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响动着。 他做梦也想不到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 “这就是个秘密。”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 孔雀翎已被秋家的第十三代主人遗失在泰山之巅! “这秘密直到现在才渐渐有人知道,因为孔雀翎忽然又在江湖中出现了。” 只出现过两次,只杀了两个人! 被杀的当然都是名重一时的高手,杀人的却不是孔雀山庄的子弟。 “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否则这地方就会被毁灭。” “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名声,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都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可是现在孔雀翎竟已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手里! 傅红雪忍不住问:“这个人就是孔雀?” “是的!” 二 羚羊被捕杀,只因为羚羊有角,坟墓被挖掘,只因为墓中有殉葬的金银。 朴拙的弱者,总比较容易免于灾祸,丑陋的处女,总比较容易保持童贞。 所以也只有最平凡,最无名的人,才能保有孔雀翎这样的武器! “孔雀”明白这道理。 其实他本来并不是这种人,他本来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渴望着财富和名声。 自从他在那个燠热的夏夜里,看见他最钟情的少女被一个富家子弟压在草地上扭动喘息时,他就下了决心,要得到别人梦想不到的财富和名声。 他得到的东西远比他梦想中的更珍贵——他得到的是孔雀翎! 所以他的决心又变了,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想像羚羊般被捕杀! 他要杀人! 每当他想到那个燠热的夏夜,想起那女孩在流着汗扭动喘息时的样子,他就要杀人。 今天他并没有杀人! 他并非不想,而是不敢! 面对着那个脸色苍白,眼仰冷酷的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畏惧。 自从他有了孔雀翎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畏惧之心。 他所畏惧的,并不是那柄漆黑的刀,而是这个拿着刀的人,这个人虽然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远比一柄出了鞘的刀还锋利。 看见这个人的眼神,他的心就开始在跳,直等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他的心还在跳。 他心跳也不仅是因为紧张畏惧。 他兴奋! 因为他实在想试一试,试一试孔雀翎是不是能杀得了这个人。 可是他又偏偏没有这种勇气! 一间很简单的屋子,只有一床一几,一桌一椅。 他一进门立刻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又冷又硬的床板,并没有让他冷静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裤裆里有样东西已连根竖起。 他实在太兴奋,因为他又想杀人,又想起了那个燠热的夏夜 杀人的欲望竟会引起他性的冲动,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最难受的是,这种冲动只要一被引起来,就无法抑止! 他没有女人。 他从不信任女人,绝不让任何女人接近他,他解决这种事唯一的法子,就是杀人。 只可惜现在他所想杀的人,又偏偏是他不敢去杀的。 这春天的下午,竟突然变得夏夜般燠热,他慢慢地伸出流着汗的手—— 现在他只有用手去解决,然后他就伏在床边,不停地呕吐! 流着泪呕吐! 黄昏、将近黄昏,未到黄昏。 一个人悄悄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进来,身材虽然臃肿且笨拙,行动却轻捷如狸猫。 孔雀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愚蠢的胖子,现在心里更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 ——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太监,是个废物,是个猪! 可是这条猪却偏偏不会被性欲折磨,永远都不会尝试到那种被煎熬的痛苦。 看着这张胖胖的笑脸,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一拳打破他的鼻子! 可是他只有忍住。 因为他是他的伙伴,是他的拇指。 拇指还在笑,悄悄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带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引他们出来的,你做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 孔雀淡淡道:“你看见了他们?” 拇指点点头,道:“女的是明月心,男的是傅红雪!” 傅红雪! 孔雀的手又握紧。 他听过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更知道这个人手里的刀! 天下无双的快刀! 拇指道:“燕南飞还能活到现在,就因为傅红雪,所以” 孔雀忽然跳起来,道:“所以要杀燕南飞,一定要先杀傅红雪!”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拇指吃惊地看着他,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如此兴奋激动。 ——冷静的孔雀,平凡的孔雀,无名的孔雀,杀人的孔雀。 拇指试探着问道:“你很想杀傅红雪?” 孔雀笑了,淡淡道:“我一向喜欢杀人,傅红雪也是人。” 拇指道:“但他却不是个普通人,要杀他并不是件容易事。” 孔雀道:“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自己动手。” 拇指道:“你不动,还有谁敢动?” 孔雀又笑了笑,道:“我不动,只因为我不是名人,也不想出名。” 拇指也笑了,眯着眼笑了:“你想叫杜雷先去拼命,你好在后面捡便宜?” 孔雀悠然道:“无论他们是谁死在谁手里,至少我都不会难受的。” 三 明月心很难受,难受得就像是条已躲在壳里很久都没有出来晒太阳的蜗牛。 她脸上戴的面具,还是去年庙会时买的,做得虽然很精巧,戴得太久了,脸上还是会发痒。 脸上一痒起来,全身上下都不会觉得太舒服。 但她却并不想把这面具摘下来,现在她好像也很怕让傅红雪看见她的脸。 这是种很微妙的感情,非但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斜阳正照在窗前的蔷薇上,雨后的蔷薇,颜色更艳丽。 燕南飞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燕公子醒过来没有?” “没有。”一直守在燕南飞身畔的,还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 “你喂他吃过药?” “也没有。”小姑娘抿着嘴,忍住笑:“没有姑娘的吩咐,我连碰都不敢碰他。” “为什么?” “因为”小姑娘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因为我怕姑娘吃醋!” 明月心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去问傅红雪:“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吃药的时候?”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慢慢地点了点头。 斜阳满窗。 新糊的窗纸边,窗框也是新漆的,亮得就像是镜子。 两扇窗户斜支起,下面的一边木框,倒映着一片蔷薇,上面的一边木框,却映着屋子里的倒影——有那小姑娘的影子,也有明月心的。 明月心正站在床头,手里拿着解药的小瓶,倒出了一颗药,用温水化开。 她一举一动都很小心,仿佛生怕匙里的药会溅出一点,减弱了药力。 可是她并没有把这匙药给燕南飞吃下去! 傅红雪还是背对着她们,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忽然将一匙药全都倒在那小姑娘的袖子里,然后才扶起燕南飞,把空匙递上他的嘴。 这是什么意思? 她找傅红雪来,为的本是要救燕南飞,可是一只空匙却救不了任何人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虽然没有回头,面前的窗框却亮如明镜,她的一举一动,他本都应该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月心又悄悄地瞟了他一眼,才慢慢地放下燕南飞,喃喃道:“吃过了这次药,再好好的睡一觉,我想他明天早上就应该醒过来了。” 其实她心里当然也知道他绝不会醒的。 她虽然在叹息,那双皎洁如明月的眼睛,却已露出种诡谲的笑意。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在说:“傅大侠有信。” 信封和信纸都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昂贵的那一种! 信写得很简短,字写得很整齐:“明日下午,倪家废园,六角亭外,带你的刀来!一个人,一把刀!” 傅红雪几乎用不着再看下面的署名,就知道这封信一定是杜雷写的。 他看得出杜雷是个虽然极有规律,却又喜欢奢侈炫耀的人。 他没有看错。 明月心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杜雷一定会找上你的,却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 傅红雪用一只没有握刀的手,折好这封信,才问道:“倪家废园在哪里?” 明月心道:“就在对面。” 傅红雪道:“很好。” 明月心道:“很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是个跛子,我不喜欢在决战前走得太远!” 明月心道:“你准备去?” 傅红雪道:“当然。” 明月心道:“一个人去?” 傅红雪道:“一个人,一把刀!” 明月心忽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这是句很难让人听懂的话,她的冷笑也很奇特,傅红雪也不懂,却没有问。 明月心道:“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早饭,只要走几步路,就到了倪家废园,一定还有足够的时间,先去看看那里的地形。” 高手相争,先占地利,也是决定胜负的一个重要关键。 明月心道:“杜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已观察得很清楚,他却完全不了解你。” 能知己知彼,当然比先占地利更重要。 明月心道:“所以这一战你实在已占尽了先机,到时候只一拔你的刀,江湖名人榜上,就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就算你并不十分喜欢杀人,这也应该算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忽然又冷笑,大声道:“可是燕南飞呢?你有没有想到他?” 傅红雪淡淡道:“要去决斗的人,并不是他。” 明月心道:“要死的人却一定是他!” 傅红雪道:“一定?” 明月心道:“孔雀和拇指现在一定已知道他的下落,只要你走进倪家废园,他们就会闯进这屋子。”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一根根青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划出花脉般的条纹。 明月心冷冷的盯着他,冷冷的接着道:“也许你以前救过他的命,可是这一次若是没有你,他也许反而活得长久些。” 傅红雪手背上的青筋更凸出,忽然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真的关心他?”明月心道:“当然。”她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就回答,回答得很坦然。 刚才把一匙救命的解药倒入小姑娘衣袖的人,好像跟她全无关系。傅红雪并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算要看,也看不见。她脸上还戴着那笑口常开的面具。在这面具下隐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缓缓道:“难道我不该去?”明月心道:“你当然应该去。”傅红雪道: “可是”明月心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在你还没有去之前,就应该先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傅红雪道:“什么地方安全?”明月心道: “孔雀山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闪避的暗器。——比彩虹更辉煌美丽的光芒。傅红雪慢慢的吐出口气,道:“你说过,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 明月心道:“不错。”傅红雪道:“那么,孔雀山庄现在还有什么?”明月心道:“还有秋水清。”———个高大沉默的人。——个显赫的名字。明月心道:“他虽然一向很保守,可是你送去的人,他是绝不会拒绝的!”傅红雪道:“哦?”明月心道:“因为他欠你的!”傅红雪道:“欠我什么?” 明月心道:“欠你一条命。”她不让傅红雪否认,接着又道:“你虽然一向很少救人,却救过他。而且救过他两次,一次在渭水之滨,一次在泰山之阴。” 博红雪不能否认,因为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明月心道:“现在他已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他已有足够的力量还债。” 傅红雪道:“但是他已没有孔雀翎。” ——孔雀翎若不存在,孔雀山庄也立刻会跟着被毁灭! 明月心道:“大家一直都认为,孔雀山庄的基业,完全是建筑在孔雀翎上的,直到现在,大家才知道秋水清这个人远比孔雀翎更可怕。”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孔雀翎已落入外姓手里,这消息在江湖中流传得很快,孔雀山庄的仇家却很多,这两年来,至少已有六批人去袭击过孔雀山庄。” 她慢慢地接着道:“这六批人,一共有七十九个,每个人都是一流高手。” 傅红雪道:“结果呢?” 明月心道:“这七十九位高手,一入了孔雀山庄,就好像石沉大海,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傅红雪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最后一批人,是在去年重阳时去的,自从那一次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再妄入孔雀山庄一步。”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明月心用眼角瞟着他,又道:“孔雀山庄距离这里并不远,我们轻车快马赶去,明天正午之前,一定可以赴回来。” 傅红雪既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过了很久,忽道:“不怕他们在路上拦截?” 明月心道:“江湖中有谁能拦得住你?” 傅红雪道:“至少有一个人。” 明月心道:“谁?” 傅红雪道:“带着孔雀翎的孔雀。” 明月心道:“他绝不敢出手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孔雀翎虽然是天下无双的暗器,他这人却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他怕你的刀比他的出手快!” 无论多可怕的暗器,若不能出手也只不过是块废铁而已。 博红雪又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你苦真的不愿让他死在别人手里,现在就应该带我们去。 傅红雪终于下了决心,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但却有句话要问你。” 明月心道:“你问吧。” 博红雪冷冷道:“你若真的关心他,为什么要把他的解药倒在别人衣袖里?” 问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下回地走了出去,好像早已算准了这句话是明月心无法回答的。 明月心果然怔住。 她的确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红雪走出去,他走得虽然慢,却没有停下来。 只要一开始走,他就绝不会停下来。 四 斜阳渐渐淡了,淡如月亮。 谈淡的斜阳,正照在燕南飞脸上。 风自远山吹过来,带着木叶的清香,从明月心站着的地方看出去,就可以看到青翠的远山。 但是她却在看着燕南飞。 中毒已深,一直昏迷不醒的燕南飞,居然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她居然一点也不奇怪。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说过,我早就说过,要骗他并不容易。” 明月心道:“我也知道不容易,可是我一定要试一试。” 燕南飞道:“现在你已试过了?” 明月心道:“我试过了。” 燕南飞道:“你觉得怎么样?”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觉得要骗他实在很不容易。” 燕南飞道:“但我却还要试一试!”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燕南飞的眼睛里也在发着光。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傅红雪?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问也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本就是完全孤独的。 决斗之前 一 傅红雪。 年龄:约三十六七岁。 特征:右足微跛,刀不离手。 武功:无师承门派,自成一格,用刀,出手极快,江湖公认为天下第一快刀。 身世:家世不详,出生后即被昔年魔教之白凤公主收养,是以精通各种毒杀暗算之法,至今犹独身未婚,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性格:孤僻冷酷,独来独往。 杜雷将写着这些资料的一张纸慢慢地推到“拇指”面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拇指道:“你看过了?” 杜雷道:“嗯。” 拇指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满意的,但是这已经是我们所能弄到手的全部资料,对傅红雪这个人,谁也不会知道得更多!” 杜雷道:“很好。” 拇指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这些资料对你有没有用?” 杜雷道:“没有。” 拇指道:“一点用都没有?” 杜雷慢慢地点了点头,站起来,踱着方步,忽又坐下,冷冷道:“你的资料中遗漏了两点,是最重要的两点。” 拇指道:“哦?” 杜雷道:“他以前曾经被一个女人骗过,骗得很惨。” 拇指道:“这女人是谁?” 杜雷道:“是个叫翠浓的婊子。” 拇指又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越聪明的男人,越容易上婊子的当?” 孔雀忽然插口,冷笑道:“因为聪明的男人只喜欢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却通常都是婊子。” 拇指笑了,摇着头笑道:“我知道你恨女人,却想不到你恨得这么厉害。” 杜雷冷冷道:“看来他一定也上过女人的当。” 孔雀脸色变了变,居然也笑了,改口问道:”你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杜雷道:“他有病。” 拇指道:“什么病?” 杜雷道:“羊癫疯。” 拇指的眼睛发亮了,道:“他的病发作时,是不是也像别人一样,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滚?” 杜雷道:“羊癫疯只有一种!” 拇指叹道:“一个有羊癫疯的跛子,居然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快刀。” 杜雷道:“他下过苦功,据说他每天至少要花四个时辰练刀,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每天就至少要拔刀一万两千次。” 拇指苦笑道:“想不到你对他这个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 杜雷淡淡道:“江湖名人榜上的每个人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已花了整整五个月的功夫,去搜集他们的资料,又花了五个月的功夫去研究。” 拇指道:“你用在傅红雪身上的功夫一定比研究别人都多。” 杜雷承认。 拇指道:“你研究出什么?” 杜雷道:“他一向刀不离手,只因为他一直用的都是这把刀,至少已用了二十年,现在这把刀几乎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使用这把刀,几乎比别人使用自己的手指还要灵活如意。” 拇指道:“但我却知道,他用的那把刀并不十分好。” 杜雷道:“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对傅红雪来说,那把刀,已经不仅是一把刀了,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别人无法了解的感情。 杜雷虽然没有将这些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拇指已了解。 孔雀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如果我们能拿到他的刀” 杜雷道:“没有人能拿到他的刀。” 孔雀笑了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杜雷道:“这件事没有例外。” 孔雀也没有再争辩,却又问道:“他的病通常都在什么时候发作?” 杜雷道:“每当他的愤怒和悲哀到了不可忍受时,他的病就会发作。” 孔雀道:“如果你能在他病发时出手” 杜雷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孔雀又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不肯做这种事的,但我们却不妨叫别人去做,如果我们能找个人先去气气他,让他” 杜雷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我只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 孔雀在听着,拇指也在听着。 杜雷道:“这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无论谁胜谁负,都和别人全无关系。” 拇指忽然问道:“和公子也全无关系?” 壮雷扶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握紧。 拇指道:“如果你还没有忘记公子,就至少应该做到一件事。” 杜雷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拇指道:“让他等,多等些时候,等到他心烦意乱时你再去。” 他微笑着,又道:“这一战你是胜是负,是活是死,我们都不关心,可是我们也不想替你去收尸。” 二 正午,倪家废园。 阳光正照在六角亭的尖顶上,亭外有一个人,一把刀! 漆黑的刀! 傅红雪慢慢的走过已被荒草掩没的小径,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栏杆上的朱漆虽然已剥落,花树间的楼台却还未倒塌,在阳光下看来依旧辉煌。 这地方当然也有它辉煌的过去,如今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凄凉? 一双燕子从远方飞来,停在六角亭外的白杨树上,仿佛还在寻找昔日的旧梦。 只可惜白杨依旧,风物却已全非了。 燕子飞来又飞去,来过几回?去过几回? 白杨不问。 白杨无语! 白杨无情。 傅红雪忽然觉得心在刺痛。 他早已学会白杨的沉默,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学会白杨的无情! 燕子飞去了,是从哪里飞来的燕子?庭园荒废了,是谁家的庭园? 傅红雪痴痴地站着,仿佛也忘了自己的人在哪里?是从哪里来的? 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他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笑声清悦甜美如莺。 是暮春,草已长,莺却没有飞。 莺声就在长草间。 长草间忽然有个女孩子站起来,看着傅红雪吃吃的笑。 她笑得很美,人更美,长长的头发乌黑柔软如丝缎。 她没有梳头,就这么样让一头丝般的黑发散下,散落在双肩。 她也没有装扮,只不过轻轻松松地穿了件长袍,既不像丝,也不像缎,却偏偏像是她的头发。 她看着傅红雪,眼睛里也充满笑意,忽然道:“你不问我为什么笑?” 傅红雪不问。 “我在笑你。”她笑得更甜:“你站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呆子。” 傅红雪无语。 “你不问我是谁?” “你是谁?” 傅红雪问了,他本来就想问的。 谁知他刚问出来,这头发长的女孩子就跳了起来,叫了起来。 “我就在等着你问我这句话。”她跳起来的时候,凶得就像是条被惹恼了的小猫:“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是谁家的地?你凭什么大摇大摆地在这块地上走来走去?”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这地方是倪家的。”她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赶你出去。” 傅红雪只有闭着嘴。 一个人在别人家里晃来晃去,忽然遇见了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倪二小姐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忽然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甜。 “可是我当然不会赶你出去的,因为”她眨了眨眼:“因为我喜欢你。” 傅红雪只有听着。 ——你可以不喜欢别人,却没法子不让别人喜欢你。 可是这位倪二小姐已经改变了主意:“我说我喜欢你,其实是假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赶你出去,只因为我知道我打不过你。”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你知道我?” “当然知道。” “知道些什么?” “我不但知道你的武功,连你姓什么,叫什么,我都知道!” 她背着双手,得意扬扬地从长草间走出来,斜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傅红雪。 “别人都说你是个怪物,可是我倒觉得你非但不怪而且长得还蛮好看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阳光下的六角亭,忽又问道:“这地方只剩下你一个人?” “一个人又怎么样?”她眼珠子转动着:“难道你还敢欺负我?” “平时你也不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耽在这种鬼地方?” 傅红雪忽又回头,盯着她:“现在你为什么还不走?” 倪二小姐又叫了起来:“这是我的家,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为什么要受别人指挥?” 傅红雪只好又闭上了嘴。 倪二小姐狠狠地盯着他,好像很凶的样子,却又忽然笑了:“其实我不该跟你吵架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吵架,将来怎么得了。” 将来? 你——知不知有些人是没有将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上石阶,遥望着远方,虽然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的脸还是苍白得可怕。 他只希望杜雷快来。 她却还是逗他:“我知道你叫傅红雪,你至少也应该问问我的名他不问,她只好自己说:“我叫倪慧,智慧的慧,也就是秀外慧中的慧。” 她忽然跳过栏杆,站在傅红雪面前:“我爸爸替我取这名字,只因为我从小就很有智慧。” 傅红雪不理她。 “你不信?”她的手叉着腰,头顶几乎已碰到傅红雪的鼻子:“我不但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而且还能猜出你等的是什么人。” “哦?” “你一定是到这地方等着跟别人拼命的,我一看你神色就看得出。” “哦?” “你有杀气!” 这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也懂得什么叫杀气? “我也知道你等的人一定是杜雷。”倪慧说得很有把握:“因为附近几百里地之内,唯一够资格跟傅红雪斗一斗的人,就是杜雷。” 这女孩子知道的确实不少。 傅红雪看着她那双灵活的眼,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应快走!” 他的声音虽冷,眼神却没有平时那么冷,连眼睛的轮廓都仿佛变得温柔了些。 倪慧又笑了,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关心我?” 傅红雪立刻沉下脸道:“我要你走,只不过因为我杀人并不是给人看的!” 倪慧撇了撇嘴,道:“你就算要我走,也不必太急,杜雷反正不会这么早来的。” 傅红雪抬起头,日正中天。 倪慧道:“他一定会让你等,等得心烦意乱时再来,你的心越烦躁,他的机会就越多。” 她笑了笑,接着道:“这也是种战略,像你这样的人,本来早就应该想到的。” 她忽又摇头:“你不会想到的,因为你是个君子,我却不是,所以我可以教给你一种法子,专门对付他这种小人的法子。” 什么法子? 傅红雪没有问,也没有拒绝听。 倪慧道:“他要你等,你也可以要他等。” 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是个很古老的法子,很古老的法子通常都很有效。 倪慧道:“我们可以逛一圈再来,我们甚至可以去下两盘棋,喝两杯酒,让他在这里等你,等得他急死为止。” 傅红雪没有反应。 倪慧道:“我先带你到我们家藏酒的地窖去,如果我们运气好,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两坛我姑姑出嫁时留下的女儿红。” 她的兴致很高,他还没有反应,她就去拉他的手——他握刀的手。 没有人能碰这只手。 她纤柔美丽的手指,刚刚碰到他的手,就突然感觉到一种奇异而强大的震荡。 这股震荡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都弹了出去。 她想站住,已站不稳,终于一跤跌在地上,跌得很重! 这次她居然没有叫出来,因为她眼眶已红了,声音已哽咽:“我只不过想跟你交个朋友,想替你做点事而已,你何必这么样对付我。” 她揉着鼻子,好像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她看来就像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既可怜,又可爱。 傅红雪没有看她,绝没有看,连一眼都没有看,只不过冷冷道:“起来,草里有蛇。” 倪慧更委屈:“我全身骨头都快摔散了,你叫我怎么站得起来。” 她又用那只揉鼻子的手去揉眼睛:“我倒不如索性被毒蛇咬死算了。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人已经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知道他自己刚才发出去的力量—— 那并不完全是从手上发出去的,他的手握着刀,刀上也同样有力量发出。 这柄刀在他手里,本身也仿佛有了生命。 有生命,就有力量。 生命的潜力。 这种力量的强大,几乎已和那种无坚不摧的“剑气”同样可怕。 他的确不该用这种力量来对付她的! 倪慧蜷曲在草地上,索性用一双手蒙住脸。 她的手又白又小。 傅红雪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伸出的当然是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闪避。 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傅红雪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触过女孩子的手。 他克制自己的欲望,几乎比世上所有苦行僧都彻底。 但他却是个男人,而且并不太老。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轻轻地呻吟着,他正想扶她站稳,想不到她整个人都已倒在他怀里。 她的身子更温暖,更柔软。 他甚至已可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她当然也可以感觉到。 奇怪的是,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有股杀气。 就在这时,她已抽出了一把刀。 一把七寸长的刀,一刀向他腋下的要害刺了过去。 她的脸看来还是像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她的出手却毒辣得像是条眼镜蛇。 只可惜她这一刀还是刺空了。 傅红雪的人突然收缩,明明应该刺入他血肉的刀锋,只不过贴着他的皮肤擦过!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她已发觉自己这一刀刺空了,她的人已跃起! 就像是那种随时都能从地上突然弹起的毒蛇,她的身子刚跃起。就已凌空翻身! 一翻、再一翻,她脚尖已挂住了六角亭的飞檐。 脚上有了着力处,身子再翻出去,就已到了五丈外的树梢。 她本来还想再逃远些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追,她也就不再逃,用一只脚站在根很柔软的树枝上,居然还能骂人。 她的轻功实在很高,骂人的本事更高。 “我现在才知道你以前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甩下你了,因为你根本不是男人,你不但腿上有毛病,心里也有毛病。” 她骂得并不粗野,但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突然起了种奇异的红晕,手已握紧。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拔刀。 可是他没有动,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痛苦,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强烈。 他的痛苦本来就像是烙在牛羊身上的火印一样,永远是鲜明的! 她的每一个笑靥,每一滴眼泪,每一点真情,每一句谎言,都已深烙在他心里。 他一直隐藏得很好。 直到他看见明月心的那一刻——所有隐藏在记忆中的痛苦,又都活生生地重现在他眼前。 那一刻中他所承受的打击,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从那次打击后,他的痛苦反而淡了,本来连想都不敢去想的痛苦,现在已变得可以忍受。 ——人心里的痛苦,有时正像是腐烂的伤口一样,你越不去动它,它烂得越深,你若狠狠给它一刀,让它流脓流血,它反而说不定会收口。 傅红雪抬起头来时,已完全恢复冷静。 倪慧还在树枝上,吃惊地看着他,他没有拔刀,只不过淡淡他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这次倪慧真听话,她走得真快。 三 日色偏西,六角亭已有了影子。 傅红雪没有动,连姿势都没有动。 影子长了,更长。 博红雪还是没有动。 人没有动,心也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那么对他说来,等待就已不再是种痛苦。 为了等待第一次拔刀,他就等了十七年,那一次拔刀却偏偏既无意义,又无结果! 他等了十七年只为了要杀一个人,为他的父母家人复仇。 可是等到他拔刀时,他就已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家人的后代,根本和这件事全无关系。 这已不仅是讽刺。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种讽刺都未免太尖酸,太恶毒。 但他却还是接受了,因为他不能不接受。 他从此学会了忍耐。 假如杜雷能明白这一点,也许就不会要他等了。 ——你要我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宝剑的双锋。 ——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 有时你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 傅红雪轻轻吐出口气,只觉得心情十分平静。 现在已是未时一刻。 四 这阴暗的屋子,正在一条阴暗的长巷尽头,本来的主人是个多病而吝啬的老人,据说一直等到他的尸体发臭时,才被人发觉。 孔雀租下了这屋子,倒不是因为吝啬。 他已有足够的力量去住最好的客栈,可是他宁愿住在这里。 对他说来,“孔雀”这名字也是种讽刺。 他的人绝不像那种华丽高贵,喜欢炫耀的禽鸟,却像是只见不得天日的蝙蝠。 拇指进来的时候,他正躺在那张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 屋里唯一的小窗,已被木板钉死,光线阴暗得也正象是蝙蝠的洞穴。 拇指坐下来,喘着气,他永远不明白孔雀为什么喜欢住在这里。 孔雀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等他喘气的声音稍微小了些,才问道:“杜雷呢?” 拇指道:“他还在等。” 孔雀道:“我跟他分手的时候,正是未时。” 孔雀又道:“他准备再让傅红雪等多久?” 拇指道:“我已经告诉了他,至少要等到申时才去。” 孔雀嘴角露出恶毒的笑意,道:“站在那鬼地方等两个时辰,那种罪只怕很不好受。” 拇指却皱着眉,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孔雀道:“什么事?” 拇指道:“傅红雪虽然在等,杜雷自己也在等,我只担心他比傅红雪更受不了。” 孔雀淡淡道:“如果他死在傅红雪刀下,你有没有损失?” 拇指道:“没有。” 孔雀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拇指笑了,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孔雀在听。 道:“燕南飞真的已中了毒,而且中的毒很不轻。” 孔雀道:“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拇指道:“是用五百两银子买来的。” 孔雀眼睛发亮,道:“能够值五百两银子的消息,通常都很可靠了。” 拇指道:“所以我们随时都可以去杀了他。” 孔雀道:“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正是未时一刻。 五 午时已过去很久,阳光却更强烈炽热,春已渐老,漫长的夏日即将到来。 傅红雪不喜欢夏天。 夏天是属于孩子们的——白天赤裸着在池塘里打滚,在草地上翻跟斗,摘草莓,捉蝴蝶,到了晚上,坐在瓜棚下吃着用并水浸过的甜瓜,听大人们谈狐说鬼,再捕一袋流萤用纱囊装起来,去找年轻的姑姑阿姨换几颗粽子糖。 黄金般的夏日,黄金般的童年,永远只有欢乐,没有悲伤。 傅红雪却从来也没有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夏天。 他记忆中的夏天,不是在流汗,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燠热的矮树林里苦练拔刀,就是在烈日沙漠中等着拔刀! 拔刀! 一遍又一遍,永无休止的拔刀! 这简单的动作,竟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下一次拔刀是在什么时候?——刀的本身,就象征着死亡。——拔刀的时刻,就是死亡的时刻。这次他的刀拔出来,死的是谁?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冰冷,手苍白,刀漆黑。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杜雷的脚步声。这时正是未时三刻。 决斗 一 后园的角落里有扇小门。傅红雪是从这扇门进来的,杜雷也是。他们没有越墙。小径已被荒草掩没,若是从草地上一直走过来,距离就近得多。 但他们却宁愿沿着曲折的小径走。他们都走得很慢,可是一开始走,就绝不会停下来。从某些方面看来,他们仿佛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但他们却绝不是同一类的人,你只看见他们的刀,就可以看得出。杜雷的刀镶满珠宝,光华夺目!傅红雪的刀漆黑。可是这两柄刀又仿佛有一点相同之处。——两柄刀都是刀,都是杀人的刀!这两个人是不是也同样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个人都是人,都是杀人的人!申时还没有到,拔刀的时刻却已到了。刀一拔出来,就只有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杜雷的脚步终于停下来,面对着傅红雪,也面对着傅红雪手里的那柄天下无双的刀。 他一心要这个人死在他的刀下,可是在他心底深处,最尊敬的一个人也是他! 傅红雪却仿佛还在遥望着远方,远方恰巧有一朵乌云掩住了太阳。 太阳不见了,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死。 人呢? 杜雷终于开口:“我姓杜,杜雷。”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来迟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是故意要你等的,要你等得心烦意乱,我才有机会杀你。”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忘了一点。” 他笑得很苦涩:“我要你在等我的时候,我自己也同样在等!”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又冷笑,道:“你什么事都知道?” 傅红雪道:“我至少还知道一件事。” 杜雷说:“你说。” 傅红雪冷冷道:“我一拔刀,你就死。” 杜雷的手突然握紧,瞳孔突然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有!” 杜雷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拔刀?” 现在刚过未时三刻,乌云刚刚掩住日色,风中刚刚有了一点凉意。 这正是最适于杀人的时候。 二 明月就在明月楼,明月就在明月巷。 拇指和孔雀走进明月巷的时候,恰巧有一阵风迎面吹过来。 好凉快的风。 拇指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今天正是杀人的好天气,现在也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孔雀道:“哦?” 拇指道:“现在杀人之后,还可以从从容容的去洗个澡,再去舒舒服服的喝顿酒!” 孔雀道:“然后再去找个女人睡觉。” 拇指笑得眯起了眼,道:“有时我甚至会去找两三个女人。” 孔雀也笑了笑,道:“你说过,明月心也是个婊子。” 拇指道:“她本来就是的!” 孔雀道:“今天晚上,你想不想找她?” 拇指道:“不想。” 孔雀道:“为什么?” 拇指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婊子也有很多种!” 孔雀道:“她是哪一种?” 拇指道:“她恰巧是我不想找的那一种!” 孔雀又问道:“为什么?” 拇指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见过的女人中,最可怕的一个就是她,只要我一闭眼睛,她就会杀了我。” 孔雀道:“你若不闭上眼睛呢?” 拇指又叹了口气道:“我不闭上眼睛,她也一样能杀我。” 孔雀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 拇指道:“可是这世上至少还有两个女人可以杀我。” 孔雀道:“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拇指叹息着点了点头。 孔雀道:“还有一个是谁?” 拇指道:“倪二小姐,倪慧。”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一阵笑声,清脆的笑声,美如银铃。 巷子的两边有高墙,高墙的墙头有木叶。 春深,木叶也深。 笑声就是从木叶深处传出来的。 “死胖子,你怎么知道我听得见你说话?” “我不知道!”拇指立刻否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故意拍我的马屁?” 笑声美,人美,轻功的身法更美,她从墙头飘落下的时候,就像一片云,一片花瓣。 一片刚刚被春风吹落的桃花,一片刚刚从幽谷飞出的流云。 拇指看见她的人影,她的人又不见了。 拇指目送她人影消失在另一边木叶深处,眼睛又笑眯成了一条线。 “这就是倪二小姐。” “她为什么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孔雀忍不住问。 “因为她要我们知道,她比明月心更高。”拇指的目光还留在她人影消失处:“所以我们现在已可以放心去对付燕南飞了。” “只有一点不懂。” “哪一点?”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杀燕南飞?”孔雀试探着:“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这一点你最好不要问!”拇指的态度忽然变得很严肃,道:“如果你一定要问,就最好先去准备一样东西。” “你要我先去准备什么?” “棺材。” 孔雀没有再问,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巧有一片乌云掩住了月色。 这片乌云掩住月色的时候,明月心正面对着小窗前的一片蔷薇绣花。 她绣的也是蔷薇,春天的蔷薇。 春已老。 蔷薇也已老。 燕南飞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傅红雪。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风冷了,冷如残秋。 她忽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他们的脚步声比风还轻,他们说话的声音比风更冷。 “快去叫燕南飞下来。” “他不下来,我们就上去。” 明月心叹了口气,她知道燕南飞绝不会下去,也知道他们一定会上来的。 因为燕南飞并不想杀他们,是他们想杀燕南飞,所以燕南飞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们却得带着他们的武器,穿街过巷,敲门上楼,匆匆忙忙地赶来,生怕失去了杀人机会。 ——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谁都没法子答复的。 她又低下头去绣花。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听见敲门声,可是她知道已有人到了门外。 “进来。”她连头都没有抬:“门上没有栓,一推就开了。” 明明是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的门,却偏偏没有人推。 “两位既然是来杀人的,难道还要被杀的人自己开门迎接?” 她的声音很温柔,可是听在孔雀和拇指耳里,却仿佛比针还尖锐。 今天是杀人的好天气,现在是杀人的好时刻,他们的心情本来很愉快。 可是现在他们却忽然变得一点也不愉快了,因为被杀的人好像远比他们还要轻松得多,他们却像是呆子般地站在门外,连心跳都加快了一倍。 ——原来杀人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 孔雀看看拇指,拇指看看孔雀,两个人心里都在问自己:“燕南飞是不是真的已中了毒?屋里是不是有人埋伏在等着他们上钩?” 其实他们心里也知道,只要一推开这扇门,所有的问题立刻都可以得到答复。 可是他们没有伸手。 “你们进来的时候,脚步最好轻一点。”明月心的声音更温柔:“燕公子中了毒,现在睡得正熟,你们千万不要吵醒他。” 拇指忽然笑了,道:“她是燕南飞的朋友,她知道我们是来杀燕南飞的,却偏偏好像怕我们不敢进去动手,你说这是为了什么?” 孔雀冷冷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本就随时都可以出卖男人的。” 拇指道:“不对。” 孔雀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拇指道:“因为她知道越这样说,我们反而会起疑心,反而不敢进去了。” 孔雀道:“你有理,你一向都比我了解女人。” 拇指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孔雀道:“等你开门。” 拇指道:“杀人的是你。” 孔雀道:“开门的是你。” 拇指又笑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肯冒险的?” 孔雀道:“是。” 拇指笑道:“跟你这种人合作,实在愉快得很,因为你一定活得比我长,我死了之后,你至少还可以替我收尸。” 他微笑着,用手指轻轻一点,门就开了,明月心还在窗前绣花,燕南飞还是死人般躺在床上。”拇指吐出口气,道:“请进。”孔雀道:“你不进去?”拇指道:“你杀人,我开门,我的事已做完了,现在已轮到你。”孔雀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拇指道:“哦?” 孔雀冷冷道:“我一看见你就恶心,至少已有三次想杀了你。”拇指居然还在笑:“幸好你这次要杀的不是我,是燕南飞。”孔雀沉默。所以拇指又把门推开了些,道:“请。”屋子里很安静,也很暗,窗外的月色已完全被乌云掩没。现在未时已将过去。孔雀终于走进屋子,走进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缩入衣袖,指尖已触及了孔雀翎。冰冷而光滑的孔雀翎是天下无双的杀人利器。他的心里忽然又充满了自信。明月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就是孔雀?”孔雀道:“孔雀并不可笑。”明月心道:“但是你不像,真的不像。”孔雀道:“你也不像是个婊子。”明月心又笑了。孔雀道:“做婊子也不是件可笑的事。”明月心道:“另外却有件事很可笑。”孔雀道:“什么事?”明月心道:“你不像孔雀,却是孔雀,我不像婊子,却是婊子,骡子明明很像马,却偏偏不是。”她微笑,又道:“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孔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明月心道:“譬如说,你身上带着的暗器明明很像孔雀翎,却偏偏不是的。” 孔雀大笑了,大笑。 一个人只有在听见最荒唐无稽的笑话时,才会笑得这样厉害。 明月心道:“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早就在怀疑这一点了,因为你早已感觉到它的威力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所以你才不敢用它去对付傅红雪。” 孔雀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已有点勉强。 明月心道:“只可惜你心里存有怀疑,却一直不能证实,也不敢去证实。” 孔雀忍不住道:“难道你能?” 明月心道:“我能证实,只有我能,因为” 孔雀道:“因为什么?” 明月心仍淡淡地道:“像你身上带着的那种孔雀翎,我这里还有好几个,我随时都可以再送一两个给你。” 孔雀脸色变了,门外的拇指脸色也变了。 明月心道:“我现在就可以再送一个给你,喏,拿去。” 她居然真的一伸手就从衣袖里拿出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随随便便地就抛给了孔雀,就像是抛出一文钱去施舍乞丐。 孔雀伸手接住,只看了两眼,就像是被人一脚踏在小肚子上。 明月心道:“你看看这孔雀翎是不是和你身上带着的完全一样?” 孔雀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无论谁看见他的表情,都已可猜想到他的回答。 拇指已开始在悄悄地往后退。 孔雀霍然回头,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出手杀我?” 拇指勉强笑了笑,道:“我们是伙伴,我为什么要杀你?” 孔雀道:“因为我要杀你,我本来就要杀你,现在更非杀不可!” 拇指道:“但是我却不想杀你,因为我根本不必自己出手。” 他真的笑了,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线:“江湖中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你并不是真孔雀,不出三个时辰,你就要变成个死孔雀。” 孔雀冷冷道:“只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拇指道:“哦?” 孔雀道:“这孔雀翎纵然是假的,要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拇指的笑容僵硬,身子扑起。 他的反应虽然不慢,却还是迟了一步。 孔雀手上的黄金圆筒,已有一片辉煌夺目的光华射去。 落日般辉煌,彩虹般美丽。 拇指丑陋臃肿的身子,立刻被掩没在这片辉煌美丽的光华里,又正像是丑陋的泥沙,忽然被美丽的浪潮卷走。 等到这一片光华消失时,他的生命也已被消灭。 一声轻雷,乌云间又有雨点落下。 明月心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这孔雀翎纵然是假的,也有杀人的威力。” 孔雀已回过头来,盯着她,道:“所以我也可以用它来杀你。” 明月心道:“我知道,连拇指都要杀了灭口,当然更不会放过我。” 孔雀道:“你死了之后,就没有人知道这孔雀翎是真是假了。” 明月心道:“除了我之外,这秘密的确没有别人知道。” 孔雀道:“杜雷要等到申时才会去赴约,我杀了你们后,正好赶去,这一战不管他们是谁胜谁负都一样,剩下的那一个,反正都一样要死在我手里。” 明月心叹道:“你的计划很周密,只可惜你也忘了一件事。”孔雀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明月心道:“你忘了问我怎么会知道这孔雀翎是假的。” 孔雀果然立刻就问:“你怎么会知道?” 明月心淡淡道:“只有我知道这秘密,只因为假造这些孔雀翎的人就是我。” 孔雀又怔住。 明月心道:“我既然能造得出这样的孔雀翎,既然随随便便的敢送给你,就当然有破它的把握!” 孔雀脸色发白,手已在发抖。 他能杀人,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有孔雀翎,而是因为他有一颗充满自信的心,和一双镇定的手。 现在这两样都已被摧毁。 明月心道:“第一个孔雀翎,也是我故意让你找到的,我选了很久,才选中你做我的孔雀,因为江湖中比你条件更适合的人不多,所以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你死的,只不过” 她盯着他,月光般柔美的眼波,突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你若想继续做我的孔雀,就得学孔雀一样顺从,你若不信,现在还可以出手。” 孔雀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 他看着自己这双手,突然弯下腰,开始不停地呕吐! 三 一声轻雷,乌云间忽然有雨点落下。 “我不拔刀,就因为我有把握!” 傅红雪的声音仿佛很远,远在乌云里:“一个人要去杀人的时候,往往就像是去求人一样,变得很卑贱,因为他并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他才会着急,生怕良机错失。”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他说得很慢,仿佛生怕杜雷受不住。 因为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每个字都会像刀锋般刺入杜雷的心。 杜雷整个人都已抽紧,甚至连声音都已嘶哑:“你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你不急?” 傅红雪点头。 杜雷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拔刀?” 傅红雪道:“你拔刀的时候!” 杜雷道:“我若不拔刀呢?” 傅红雪道:“你一定会拔刀的,而且一定会急着拔刀!” ——因为是你想杀我,并不是我想杀你! ——所以你真正死亡的时候,并不是我拔刀时,而是你拔刀时。 杜雷握刀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没有拔刀,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迟早总会拔刀的! 冰冷的雨点,一滴滴打在他身上,打在脸上,他面对着傅红雪,面对着这天下无双的刀客,心里竟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卑贱的童年。 ——大雨滂伦,泥泞满街。 ——他赤着脚在泥泞中奔跑,因为后面有人在追逐。 ——他是从镖局里逃出来的,因为他偷了镖师一双刚买来的靴子,靴子太大,还没有跑出半条街,就已掉了。 ——可是那镖师却还不肯放过他,追上他之后,就将他脱光了绑在树上,用藤条鞭打。 现在他面对着傅红雪,心里竟忽然又有了那种感觉,被鞭打的感觉。 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一种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激和痛苦。 雨更大,地上的泥土己变为泥泞。 他忽然脱下了那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软底靴,赤着脚,踏在泥泞上。 ——傅红雪仿佛已变成了那个用藤鞭打他的镖师,变成了一种痛苦和刺激的象征。 他突然狂吼,撕裂自己的衣裳。 他赤裸着在暴雨泥泞中狂吼,多年的束缚和抑制,已在这一霎间解脱。 于是他拔刀! ——拔刀时就是死亡时。 于是他死! 死不但是刺激,是痛苦,这三样本是他永远都无法同时得到的,可是“死” 的这一瞬间,他已同时获得。 四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 小径上仍有泥泞,傅红雪慢慢地走在小径上,手里紧握着他的刀。 刀已入鞘,刀上的血已洗清了,刀漆黑! 他的瞳孔也是漆黑的,又深又黑,足以隐藏他心里所有的怜悯和悲伤。 乌云间居然又有阳光露出来,想必已是今天最后的一线阳光。 阳光照在高墙上,墙后忽然又有人在笑,笑声清脆,美如银铃,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倪慧已出现在阳光下:“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什么不好看? 傅红雪没有问,连脚步都没有停。 可是他走到哪里,倪慧也跟到哪里:“你们打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本来想看的,是你的刀法,想不到你用的却是诡计。” 她又解释:“你让杜雷先拔刀,好像是先让他一着,其实却是诡计。” 为什么是诡计? 傅红雪虽然没有问,脚步已停下。 倪慧道:“刀在鞘中,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刀出鞘后,锋刃已现,谁也不敢轻撄其锋,所以一柄刀只有在将出鞘而未出鞘的时候,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 她接着道:“你当然明白这道理,所以你让杜雷先拔刀”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这也是刀法,不是诡计。” 倪慧道:“不是!” 傅红雪道:“刀法的巧妙各有不同,运用存于一心。” 她的表情很严肃:“这就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道:“还不是!” 倪慧道:“要做到哪一步才是刀法的巅峰?” 傅红雪又闭上嘴,继续往前走! 阳光灿烂。 最后的一道阳光,总是最辉煌美丽的——有时生命也是如此。 倪慧在墙头痴痴地怔了半天,喃喃道:“难道刀法也得到了没有变化时,才是刀法的巅峰?” 灿烂的阳光,忽然间就已黯淡。 ——没有变化,岂非就是超越了变化的极限?那么这柄刀的本身,是不是还有存在的价值? 傅红雪心里在叹息,因为这问题连他都无法回答。 ——刀为什么要存在?人为什么要存在? 阳光已消失在高墙后,倪慧的人也随着阳光消失了。 ——可是太阳依旧存在,倪慧也依旧存在,这一瞬间所消失的,只不过是他们的影像而已——在傅红雪主观里的影像。 傅红雪推开高墙下的小门,慢慢地走出去,刚抬起头,就看见了高楼上的明月心。 五 人在高楼上,傅红雪的头反而垂下。 明月心忽然问:“你胜了?”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还活着,就是回答。 明月心却叹了口气,道:“何苦,这是何苦?” 傅红雪不懂:“何苦?” 明月心道:“你明知必胜,又何必去?他明知必死,又何苦来?” 这个费人深思的问题,傅红雪却能解释:“因为他是杜雷,我是傅红雪。” 他的解释也像是他的刀,一刀就切入了这问题的要害。 明月心却还不满意:“是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了傅红雪,杜雷就得死。” 傅红雪道:“不是。” 明月心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傅红雪道:“这世上有了杜雷,杜雷就得死!” 他的回答,看来虽然比问题的本身更费人深思,其实却极简单,极合理。 ——没有生,哪里来的死? ——既然有了生命,又怎么能不死? 明月心又不禁叹息,道:“你对于生死之间的事,好像都看得很淡。” 傅红雪并不否认。 明月心道:“对别人的生死,你当然看得更淡,所以你才会把燕南飞留在这里。”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问:“孔雀是不是已来过?”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道:“燕南飞是不是还活着?” 明月心道:“嗯!” 傅红雪淡淡道:“我留下他,也许只因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死的。” 明月心道:“可是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只要你们的主意还没有改变,我答应你们的事也不会改变!” 明月心道:“你答应过什么?” 傅红雪道:“带你们到孔雀山庄去。” 明月心的眼睛亮了:“现在就去?” 傅红雪道:“现在就去。” 明月心跳起来,又回头,嫣然道:“你还要不要我带上那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现在你脸上岂非已经戴上了个面具?” 孔雀山庄 一 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越尊贵,地位越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越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时,心里就在问自己:“他脸上戴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面具?” 不管那是张什么样的面具,孔雀山庄的主人能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辉煌而美丽的孔雀翎,辉煌而美丽的孔雀山庄。 碧绿色的瓦,在夕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从黄金的高墙间穿过去,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宝玉砌成。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倘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处,消失在这七彩缤纷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仿佛有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秋水清就站在门前的白玉阶上,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他是个很保守的人,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心里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露于形色。 看见傅红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可是你来得正好!” 傅红雪道:“为什么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还有客来,正好不是俗客。” 傅红雪道:“是谁?”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红雪闭上了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动声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进来的燕南飞:“他们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本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问,只侧了侧身,道:“请,请进!” 两个人将燕南飞抬上长阶,明月心在后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庄主也不问问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秋水清摇摇头。 ——你们既然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就不必问,既然不必问,就不必开口。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明月心却不肯闭嘴,又道:“庄主纵然不同,我还是要说。” 她一定要说,秋水清就听着。 明月心道:“我们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是为了求医,不知道庄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终于开口,道:“是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转头,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明月心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担架床上的燕南飞忽然箭一般窜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们一个站在秋水清面前,一个正在秋水清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没有绝对完美无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们这一击却已接近完美。 没有人能找得出他们的破绽,也没有人能招架闪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出手。 他们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这一击无疑已经过很多次训练配合。 于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自己的大门外被人制住。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点了他双臂双腿关节间的八处穴道! 秋水清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们已经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虽然已僵硬,精神却还是很镇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人,找遍天下也绝不会超过十个。 明月心一击得手,自己掌心也湿了,轻轻吐出口气,才把刚才那句话接着说下去:“就因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秋水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全无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红雪摇头。 秋水清道:“但你却带他们来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来。” 两个人只说了三句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杀气! 杀气是从四十九柄刀剑上发出来的,刀光剑影闪动,人却没有动。 庄主已被人所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秋水清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南飞,燕南飞,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燕南飞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秋水清道:“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庄的禁区,你一入禁区,我就已知道你的来历底细。” 燕南飞也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孔雀山庄果然不是可以容人来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来历底细,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飞道:“因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实在想不到。” 燕南飞苦笑,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抢着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他实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药?” 明月心道:“你有,只有你。”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么药?” 明月心道:“是个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么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这并不完全是要胁,也是交换。” 秋水清道:“用什么交换?” 明月心道:“也是个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二 暮色深沉,灯燃起。 屋子里幽雅而安静,秋水清无疑是个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们并没有心情来欣赏他高雅的趣味,一走进来,明月心立刻说到正题:“其实我也知道,孔雀翎远在你的曾祖秋风梧那一代就已失落了。” 这就是个秘密,江湖中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秋水清第一次动容,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明月心道:“因为风梧曾经带着孔雀图去找过一个人,求他再同样打造一个孔雀翎。” 孔雀图本身也是个秘密,就是孔雀翎的构造和图形。 谁也不知道是先有孔雀图,还是先有孔雀翎的,可是大家都认为,有了孔雀图,就一定可以同样再打造出来。 明月心道:“但是这想法错了。” 秋水清道:“你怎么知道这想法错了?” 明月心道:“打造机械暗器,也是种很复杂高深的学问。” 那不但要有一双灵敏稳定的手,还得懂得冶金和暗器的原理。 明月心道:“秋风梧去我的,当然是那时候的天下第一名匠。” 秋水清道:“当时的天下第一名匠,据说就是蜀中唐门的徐夫人。” 唐门的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四百年,一向传媳不传女。 徐夫人就是当时唐门的长媳,绣花的手艺和制作暗器,当世号称双绝。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费了六年心血,连头发都因心力交瘁而变白了,却还是无法再同样打造出一副孔雀翎来。” 秋水清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明月心却先拿出了一个光华灿烂的黄金圆筒,才接着道:“在那六年中,她虽然也曾打造成四对孔雀翎,外表和构造,虽然和孔雀图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却偏偏缺少了那种神奇的威力。” 秋水清看着她手里的黄金圆筒,道:“这就是其中之一?” 明月心道:“是的。” 秋水清道:“近年来江湖中出现了个叫‘孔雀’的人” 明月心道:“他的孔雀翎,也是其中之一。” 秋水清道:“是你给他的?” 明月心道:“我并没有亲手交给他,只不过恰巧让他能找到而已。” 秋水清道:“因为你故意要让江湖中人知道孔雀翎已失落了的秘密。” 明月心承认。 孔雀翎既然在别人手里出现,当然就已不在孔雀山庄。 秋水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月心道:“因为我始终在怀疑一件事。” 秋水清道:“什么事?” 明月心道:“孔雀翎本是孔雀山庄的命脉所系,孔雀山庄的历代庄主,都是极仔细而又稳重的人,所以” 秋水清道:“所以你始终不相信孔雀翎是真的失落了。” 明月心点点头,道:“据说孔雀翎是在秋风梧的父亲秋一枫手中失落的,秋一枫惊才绝艺,怎么会做出这种粗心大意的事?他故意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为了要考验考验他儿子应变的能力。” 她的推测虽然有理,却一直无法证明。 明月心又道:“所以我就故意泄露了这秘密,让孔雀山庄的仇家子弟找上门来。” 秋水清冷冷道:“来的人还是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 明月心道:“所以我就认为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孔雀翎一定还在你手里。” 秋水清又闭上了嘴,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始终在盯着明月心。 明月心又补充着道:“秋风梧以后并没有再去找徐夫人,当然是因为他已找到了孔雀翎。” 秋水清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他根本就不该去找她的。” 明月心道:“可是他信任她,徐夫人未嫁之前,他们就已是朋友。” 秋水清冷笑,道:“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人一向不少。”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并没有出卖他,这秘密除了唐门长房的嫡系子孙外,本没有别人知道!” 秋水清眼里的光芒更锐利,道:“你呢?你是唐家的什么人?” 明月心笑了笑,道:“我说出这秘密时,本就已不打算再瞒你。”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就是唐门长房的长女,我的本名叫唐蓝。” 秋水清道:“唐门的子女,怎么会流落在风尘中的?” 明月心道:“唐门用的虽然是毒药暗器,规矩却远远比七大门派还森严,唐家的子女,一向不准过问江湖中的事。”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决:“可是我们却决心要出来做一点事。” 秋水清道:“你们的目标是谁?” 明月心道:“是暴力,我们的宗旨只有四个字。’秋水清道:“反抗暴力?” 明月心道:“不错,反抗暴力!” 她接着又道:“我们既不敢背叛门规,为了方便,只有隐迹在风尘里,这三年来,我们已组织成一个反抗暴力的力量,只可惜我们的力量还不够。” 燕南飞道:“因为对方的组织更严密,力量更强大。” 秋水清道:“你们的首脑是谁?”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秋水清道:“他就是你的心病?” 燕南飞承认。 秋水清道:“你要用我的孔雀翎去杀他?” 燕南飞道:“以暴制暴,以杀止杀!” 秋水清看着他,再看看傅红雪,忽然道:“拍开我腿上的穴道,跟我来!” 三 走过那幅巨大而美丽的壁画,穿过一片枫林,一丛斑竹,越过一道九曲桥,灯光忽然疏了。 黑暗的院落里,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是惨碧色的。 和前面那宫殿般辉煌的楼阁相比,这里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高大的屋宇阴森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恻恻的灯光,看来宛如鬼火。 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每个灵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经显赫过一时的,有几个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看到这一排排灵位,明月心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 她知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她希望这里能再加一个灵位,一个名字。 “公子羽”! 秋水清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 然后他就带他们走入了孔雀山庄的心脏,是从一条甬道中走进去的。 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铁栅,也不知有多少道。 他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只觉得自己仿佛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阴森、潮湿、神秘。 最后的一道铁门竟是用三尺厚的钢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门上有十三道锁。 “十三把钥匙本来是由十三个人分别掌管的,可是现在值得信任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所以现在已只剩下六个人,都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其中有孔雀山庄的亲信家族,也有曾经在江湖中显赫过一时的武林名宿。 他们的身份和来历不同,但他们的友谊和忠诚却同样能让秋水清绝对信任。 他们的武功当然更能令人信任,秋水清只拍了拍手,六个人就忽然幽灵般出现,来得最快的一个,锐眼如鹰身法也轻捷如鹰,历尽风霜的脸上刀疤交错,竟仿佛是昔年威镇大漠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钥匙是用铁链系在身上的,最后的一把钥匙在秋水清身上。 明月心看着他开了最后一道锁,再回头,这六个人已突然消失,就像是秋家祖先特地从幽冥中派来看守这禁地的鬼魂。 铁门后是间宽大的石屋,壁上已长满苍苔,燃着六盏长明灯。 灯光阴森,照着四面木架上各式各样奇异的外门兵刃,有的甚至连燕南飞都未见过,也不知是秋家远祖们用的兵刃,还是他们仇家所用的,现在这些兵刃犹在,他们的尸骨却早已腐朽了。 秋水清又推开一块巨石,石壁里还藏着个铁柜,难道孔雀翎就在这铁柜里?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打开铁柜,恭恭敬敬地取出个雕刻精致的檀木匣。 谁也想不到木匣里装的并不是孔雀翎,而是张蜡黄色的薄皮。 明月心并不想掩饰她的失望,皱起眉道:“这是什么?” 秋水清的表情更严肃恭敬,沉声道:“这是一个人的脸。” 明月心失声道:“难道是从一个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秋水清点点头,眼神中充满悲伤,黯然道:“因为这个人遗失一样极重要的东西,自觉没有脸再活下去,自尽前留下遗命,叫人把他脸上的皮剥下来,作为后人的警惕。” 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大家却都已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了。 秋一枫突然暴毙,本是当时江湖中的一件疑问,到现在这秘密才被秋水清说出来。 明月心只听得全身寒栗一粒粒悚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 “这种事你本不该说的。” 秋水清沉着脸道:“我本来也不想说,可是我一定要让你们相信,孔雀翎久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明月心道:“可是最近死在孔雀山庄里的那些人” 秋水清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杀人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要用孔雀翎。” 明月心看着木匣中的人皮,想到这个人以死赎罪时的悲壮和惨烈,只希望自己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 燕南飞心里显然也同样在后悔,就在这时,突听“叮”的一声,铁门已关起! 接着又是“格、格、格”十三声轻响,外面的十三道锁显然被人都锁上。 明月心脸色变了,燕南飞叹了口气,道:“我们既不该来,也不该知道这秘密,更不该冒渎前辈的英灵,我们本就该死。” 秋水清静静地听着,脸上全无表情。 燕南飞道:“可是我这条命已是傅红雪的,傅红雪并不该死。” 秋水清冷冷道:“我也不该死。”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明月心抢着道:“这不是你的意思?” 秋水清道:“不是。” 明月心更吃惊:“是谁在外面把铁门上了锁?这么机密的地方,有谁能进得来?” 秋水清道:“至少有六个。” 明月心道:“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秋水清道:“我说过,这世上出卖朋友的一向不少!” 傅红雪终于开口,道:“六个人中,只要有一个叛徒就够了。” 明月心道:“你说的是谁?” 傅红雪不答,反问秋水清,道:“开第一道锁的是不是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明月心又抢着问:“是不是那个本已应该死过很多次的不死神鹰公孙屠?”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也问道:“他最后一死决战,对手是不是公子羽?”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飞看了看明月心,明月心看了看傅红雪,三个人都闭上了嘴。 这问题已不必再问。 公孙屠在公子羽掌下逃生,江湖中本就认为是个奇迹。 他们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奇迹,公子羽故意放了公孙屠,同时也收买了他。 现在唯一应该问的是:“这里有没有第二条出路?” “没有。” 秋水清回答得很干脆,收藏重宝的密库,本就不该有第二条出路! 明月心吐出口气,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这里有三尺厚的铁门,六尺厚的石壁,无论谁被锁在这么样的一间石窟里,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死。 燕南飞忽又问道:“这里有没有酒?” 秋水清道:“有,只有一坛,一坛毒酒!” 燕南飞笑了笑,道:“毒酒总比没有酒的好,” 对一个只有等死的人来说,毒酒又可妨? 他找到了这坛酒,拍碎了封泥,忽然间,刀光一闪,酒坛碎了。 傅红雪冷冷道:“莫忘记你这条命还是我的,要死,也得让我动手。” 燕南飞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傅红雪道:“完全绝望的时候。” 燕南飞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傅红雪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燕南飞大笑:“好,说得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忘了这句话。” 傅红雪连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却好像忽然对四壁木架上的兵刃发生了兴趣。 他慢慢地走过去,对每一件兵刃都看得很仔细。 阴森的石室,渐渐变得闷热,秋水清吹灭了三盏长明灯,傅红雪忽然从木架上抽出了一根竹节鞭。 纯钢打成的竹节鞭,份量应该极沉重却又偏偏没有它外表看来那么重! 傅红雪沉吟着,问道:“这件兵器是怎么来的?” 秋水清没有直接回答,先从壁柜中找出本很厚的帐簿,吹散积尘,翻过十余页,才缓缓道:“这是海东开留下来的。” 傅红雪又问:“江南霹雳堂的海东开?” 秋水清点点头道:“霹雳堂的火器,本是威慑天下的暗器,可是孔雀翎出现后,他们的声势就弱了,所以海东开纠众来犯,想毁了孔雀山庄,只可惜他还没有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傅红雪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重复一遍,又问道:“他还未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秋水清又点点头,道:“那虽然已是百余年前的往事了,这上面却记载得很清楚。” 明月心道:“我也听说过这位武林前辈,我记得他的外号好像是叫做霹雳鞭!”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沿着石壁往前走。 他右手握着刀,左手握着鞭,却闭起了眼睛;他走路的姿态虽然怪异,脸上的表情却仿佛老僧已入定。 每个人又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石室中又变得静寂如坟墓。 忽然间,刀光一闪。 这一闪刀光比燕南飞以前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亮得多。 这一刀傅红雪显然用出了全力,他虽然还是闭着眼,这一刀却恰巧刺入了壁上石块间的裂隙里。 他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用心在看! 一刀刺出,竟完全没入了石壁。 傅红雪长长吸了一口气,刀锋随着抽出,等到他这口气才吐出时,左手的竹节鞭也已刺出,硬生生插入了刀锋劈开的裂隙里。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大震,竹节鞭竟在石壁里爆裂。 用六尺见方的石块砌成的石壁,也随着爆裂,碎石纷飞如雨。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完整的石壁已碎裂了一片。 傅红雪刀已入鞘,只淡淡地说了句:“江南霹雳堂的火器,果然天下无双。” 秋水清、明月心、燕南飞,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充满尊敬:“你怎么知道这竹节鞭里有火器?” “我不知道!”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觉得它的份量不该这么轻。所以里面很可能是空的,我又恰巧想到了海东开。” 海东开夜袭孔雀山庄那一战,本就是江湖中著名的战役之一。 当年江湖中最著名的七十二次战役,至少有七次是在孔雀山庄发生的! 孔雀山庄一直奇迹般屹立无恙。可是他们一走出去,就发现曾经劫火仍无恙的孔雀山庄,竟已变作了一片瓦砾——九重院落,三十六座楼台,八十里的基业,都已化为了一片瓦砾! 四 鲜血还没有干透,秋水清就这么样站有血迹斑斑的瓦砾间。 八十里基业,五百条人命,三十代声名,如今都已被毁灭! 也像是奇迹般被毁灭! 秋水清没有动,也没有流泪,这种仇恨已不是眼泪可以洗清的。 现在他只想流血! 可是他看不见造成这种灾祸的人,天色阴暗,赤地千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外,天地间仿佛已没有别的生命。 燕南飞远远地站着,神情竟似比秋水清更悲苦。 傅红雪已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在自责自疚,你认为这是你惹的祸?”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几次想说话,又忍住,内心的矛盾挣扎,使得他更痛苦。 他终于不能忍受,忽然道:“这已是第三次了。” 傅红雪道:“第三次?” 燕南飞道:“第一次是凤凰集,第二次是倪家花园,这是第三次。” 他说得很快,因为他已下了决心,要将所有的秘密全都说出来。 “当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公子羽。”他说得很坦白: “你的刀虽已接近无坚不摧,可是你这个人有弱点。” “你呢?”傅红雪问。 “我练的是心剑、意剑,心意所及,无所不至,那本是剑法中境界最高的一种,若是练成了,必将无敌于天下。” “你练不成?” “这种剑法也像是扇有十三道锁的门,我明明已得到所有的钥匙,可是开了十二道锁之后,却找不到最后一把钥匙了。” 燕南飞苦笑,道:“所以我每次出手,总觉得力不从心,有时一剑击出,明明必中,到了最后关头,却偏偏差了一寸。” 傅红雪道:“公子羽如何?” 燕南飞说道:“他的武功不但已无坚不摧,而且已无懈可击,普天之下,也许已只有两样东西能对付他。” 傅红雪道:“一样是孔雀翎?” 燕南飞道:“还有一样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这本书上记载着自古以来,天下最凶险恶毒的七种武功,据说这本书成时,天雨血,鬼夜哭,著书的人写到最后一个字时,也呕血而死。 傅红雪当然也听过它的传说:“可是这本书写成之后,就已失踪,江湖中根本就没有人见过!” 燕南飞道:“这本书的确绝传已久,但最近却的确又出现了。” 傅红雪道:“在哪里出现?” 燕南飞道:“凤凰集。” 一年前他到凤凰集去,就是为了找寻这本书,傅红雪恰巧也到了那里。 燕南飞道:“那时我认为你一定也是为了这本书去的,认为你很可能也已被公子羽收买,所以才会对你出手。” 可是他败了。 他虽想杀傅红雪,傅红雪却没有杀他,所以才会发生这些悲惨诡秘而凶险的故事。 燕南飞道:“我与你一战之后,心神交瘁,两个时辰后,才能重回凤凰集。” 那时凤凰集竟已赫然变成了个死镇,无疑已被公子羽的属下洗劫过! 可是他并没有得手,所以才会有第二次惨案发生。 燕南飞道:“当天早上,倪氏七杰中曾经有过四位到凤凰集,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本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但是我却忍不住想去找他们,打听打听消息,想不到我这一去,竟使他们惨淡经营了十三代的庭院,变成了个废园。”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就在那天,我初次见到明月心,那时她才搬去还不到五天。” 傅红雪双拳握紧,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这本大悲赋,却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了。” 燕南飞也握紧双拳,道:“所以我更要杀了公子羽,为这些人复仇雪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非杀了你不可。”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秋水清已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甚至连那双锐利的眼睛也已变得空虚呆滞。 他站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个木头人般站了很久,才梦呓般喃喃道:“秋家的人都已死了,但他们的尸体全在,其中只少了一个人。” 傅红雪道:“公孙屠?” 秋水清点点头,道:“要杀光秋家的人并不容易,他们一定也有伤亡,但却已全都被带走!” 燕南飞忍不住道:“这些人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傅红雪道:“可是这么多人总不会突然消失的,无论他们怎么走,多少总有些线索留下。” 秋水清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忽然又道:“我的妻子多病,我在城里还有个女人,她现在已身怀六甲,若是生下个儿子来,就是我们秋家唯一的后代。” 他慢慢地接着:“她姓卓,叫卓玉贞,她的父亲叫卓东来,是个镖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 秋水清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些事本该由我自己料理的,可是我已经不行了,若是再忍辱偷生,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再见我们秋家的祖先。” 燕南飞叫起来,厉声道:“你不能死!难道你不想复仇?” 秋水清忽然笑了笑,笑得比哭还悲惨:“复仇,你要我复仇?你知不知道公子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大力量?” 燕南飞当然知道,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除了历史悠久的七大剑派和丐帮外,江湖中其他三十九个势力最庞大的组织,至少有一半和公子羽有极密切的关系,其中至少有八九个是由公子羽暗中统辖的。 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被他收买了的更不知有多少,他贴身的护卫中,有一两个人的武功更深不可测。 燕南飞正准备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秋水清却已不准备听了。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耳鼻七窍中,却突然同时有一股鲜血溅出。 他倒下去时,远方正传来第一声鸡啼。 五 孔雀山庄两面依山一面临水,山势高峻,带着伤亡的人绝对无法攀越,水势湍急,连羊皮筏子都不能渡。 孔雀山庄中禁卫森严,不乏高手,要想将他们一举歼灭,至少也得要有三五十个一流好手。 就算这些人是渡水翻山而来的,走的时候也只有前面一条退路! 前面一片密林,道路宽阔,却完全找不到一点新留下的车辙马迹,也没有一点血痕足印。 明月心咬着牙,道:“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们一定要找到第三个人。 傅红雪道:“除了卓玉贞和公孙屠外还有谁?” 明月心道:“孔雀,我已收服了他,要他回去卧底,他一定能够告诉我们一点线索。” 燕南飞冷冷道:“只可惜他说的每条线索,都可能是个圈套。” 明月心道:“圈套?” 燕南飞道:“他怕你,可是我保证他一定更怕公子羽,若不是他泄露了我们的秘密,公子羽怎么会找到孔雀山庄来,而且来得这么巧。” 明月心恨恨道:“如果你的推断正确,我更要找到他。” 傅红雪道:“但我们第一个要找的不是他,是卓玉贞。” 没有人知道卓玉贞,卓东来却是个很有名的人——有名的酒鬼。 现在他就已醉了,醉倒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可是,一听见秋水清的名字,他又跳起来大骂:“这老畜牲,我当他是朋友,他却在背地把我女儿骗上了手——” 他们并没有塞住他的嘴,他骂得越厉害,越可以证明这件事情不假,只要能替秋水清保留下这一点骨血,他就算再骂三天三夜也无妨。 可是他的女儿却受不了,竟已被他骂走了,她闺房里的妆台上压着一封信,一个梳着长辫的小姑娘伏在妆台上哭个不停。 信上写的是:“女儿不孝,玷辱了家门,为了肚子里这块肉,又不能以死赎罪” 小姑娘说的是:“所以小姐就只好走了,我拉也拉不住。” “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若知道,我早就找去了,怎么会留在这里。” 屋子里若有了个醉鬼,谁也不愿意留下来的,所以他们也只好走,但他们却还是非找到卓玉贞不可,人海茫茫,你叫他们到哪里去找? 明月心忽然道:“有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得到。” 燕南飞立刻问:“什么地方?” 明月心道:“她父亲既然不知道这件事,秋水清一定准备了个地方作为他们平日的幽会处。” 连那些小布店的老板都可以在外面找个藏娇的金屋,何况孔雀山庄的庄主。” 只可惜这地方一定很秘密。秋水清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这种事除了他们自己外,还有谁知道? “一定还有个人知道!” “谁?” “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明月心说得很有把握:“小姐和贴身丫头间的感情有时就好像姐妹一样,我若做了这种事,一定也瞒不过星星的!” 星星就是她的贴身丫头。 “那小姑娘一脸鬼灵精的样子,刚才只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的,用不了半个时辰,她一定会偷偷的找去。” 她没有说错。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小姑娘就偷偷的从后门里溜了出来,躲躲藏藏地走入了左面一条小巷。 明月心悄悄地盯着她,傅红雪和燕南飞盯着明月心。 “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行动总是不大方便的,所以他们幽会的地方,一定距离她家不远!” 这点明月心也没有说错,那地方果然就在两条弄堂外的一条小巷里,高墙窄门,幽幽静静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银杏树,墙头上摆着十来盆月季花。 门没有拴,好像就是为了这位小姑娘。她四下张望了两眼,悄悄地推门走进去,才将门儿拴起。 月季花在墙头飘着清香,银杏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籁籁地响,院子里却寂无人声。 “你先进去,我们在外面等!” 明月心早就知道这两个男人绝不肯随随便便闯进一个女子私宅的,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他们看着她越入高墙,又等了半天,月季花还是那么香,静寂的院子里却传出一声惊呼。 是明月心的呼声。 明月心绝不是个很容易被惊吓的女人。 银杏树的浓荫如盖,小屋里暗如黄昏,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伏在桌上,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缠在她自己咽喉上,她的手足已冰冷。 明月心的手足也是冰冰冷冷的:“我们又来迟了一步。” 小姑娘已被勒死,卓玉贞已不见了。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辫子勒死自己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燕南飞握紧双拳:“秋水清和卓玉贞的这段私情,看来并不是个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公子羽的属下又比他们早到了一步! 傅红雪脸色苍白,眼睛里却露出红丝。 他在找,他希望这次下手的人在仓促中造成了一点疏忽。 只要有一点疏忽,只要留下了一点线索,他就绝不会错过! 这次他却几乎错过了,因为这线索实在太明显。 妆台上有面菱花镜,有人在镜上用胭脂写了三个字,字迹很潦草,显然是卓玉贞在仓猝中留下来的,绑走她的人也没有注意。 为什么明显的事,人们反而越不去注意? 血红的胭脂,血红的字:“紫阳观”! 六 紫阳观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有很多道观都叫紫阳观,恰好这城里只有一处。 “她怎么知道他们要带她到紫阳观去?” “也许是在无意中听见的,也许那些人之中有紫阳观的道士,她生长在这里,当然认得。” 不管怎么样,他们好歹都得去看看,就算这是陷阱,他们也得去。 紫阳观的院子里居然也有棵浓荫如盖的银杏树,大殿里香烟镣绕,看不见人影,可是他们一到后院,就听见了人声。 冷清清的院子,冰冷冷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声音是从左边一间云房中传出来的,里面的人好像本就在等着他们。 看来这果然是个圈套。可是他们又几时怕过别人的圈套? 傅红雪连想都没有想,就走了过去,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有四个人。 只要他认为应该做这件事,只要他的刀在手,纵然有千军万马在前面等着,他也绝不退缩半步,何况是四个人! 四个人中,一个在喝酒,两个在下棋,还有个白衣少年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屋里还没有燃灯,这少年的脸色看来就像是他的刀,白里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两个人,果然有个是道士,须发虽已全白,脸色却红润如婴儿,另外一个青衣白袜,装束简朴,手上一枚斑指,却是价值连城的汉玉。 傅红雪的瞳孔突然收缩,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异样的红晕。 因为刚才低着头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地扬起脸。 看见了这个人的脸,明月心的手足立刻又冰冷。 一张刀痕纵横的脸,锐眼鹰鼻,赫然竟是“不死神鹰”公孙屠! 他也在看着他们,锐眼中带着种残酷的笑意,道:“请坐。” 云房中果然还有三张空椅,傅红雪居然就真的坐了下来。 在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前,能够多保存一分体力也是好的。 所以燕南飞和明月心也坐了下来,他们也知道现在已到了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候。 一刀赌命 一 院子里的银杏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棋盘落子声幽雅如琴弦,修指甲的白衣少年脸上全无表情,下棋的人连头都没有抬起。 明月心忍不住道:“我们并不是来看人下棋的。” 公孙屠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就是血洗孔雀山庄的人,你们并没有找错。” 明月心的手握紧,指甲已刺入肉里,道:“他们三位呢?” 公孙屠没有直接回答,却先引见了那个修指甲的白衣少年。 “这位就是洛阳萧家的四无公子。”他显得像是在示威:“四无的意思,就是飞刀无敌,杀人无算,翻脸无情。” “还有一无呢?” “就是不翻脸也无情。”公孙屠道:“他还有个很长很奇怪的名号,叫做:“上天入地寻小李,一心一意杀叶开。” 昔年小李飞刀威慑天下,飞刀一出,例不虚发,他的光辉和伟大,至今无人能及。 叶开得自他真传,谈笑江湖三十年,虽然没有妄杀过一个人,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轻犯他。 明月心道:“这位无心的公子不但有把握可以杀叶开,还要找小李探花比一比高低?” 公孙屠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也笑了:“他的口气好大。” 公孙屠道:“口气大的人,本领通常也不会小。” 明月心道:“好像是的。” 公孙屠微笑道:“其实不对?” 明月心道:“口气越大,本领越小,江湖中岂非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 公孙屠的笑像是在挑拨,她的笑却完全是在挑战,这句话她本就是对着萧四无说的。 这傲慢的少年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他手上的刀也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小心,好像生怕划破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傅红雪从未注意过别人的手,现在却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修指甲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并不值得看。 萧四无却仿佛被看得很不安,忽然冷冷道:“看人修指甲,就不如看人下棋。” 公孙屠笑道:“尤其下棋的这两位,都是当今天下的大国手。” 明月心眨了眨眼,道:“这位道长就是紫云观的大老板?” 公孙屠好像又想挑拨,故意问道:“道观中哪有大老板?” 明月心笑道:“在道观里观主就是大老板,在妓院里老鸨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这名称本就是各种人都可以用的。” 白发人刚拈起一颗棋子,忽然抬头向她笑了笑,道:“不错,我就是这里的大老板。” 明月心嫣然道:“最近这里生意怎么样?” 白发道人道:“还过得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愚夫愚妇来上香进油的,何况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们这行旺季的。” 他说话的口气居然也好像真的是个大老板了。 明月心笑得更愉快,道:“大老板本来是无趣的多,想不到你这位大老板竟如此有趣。” 白发道人道:“我本就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他也笑得很愉快,明月心的笑却忽然变得有些勉强:“百无禁忌?大老板你贵姓?” 白发道人道:“我姓杨。” 明月心道:“杨无忌?” 白发道人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忽然笑不出了。 她知道这个人——三十年前,杨无忌就已是和武当掌门、巴山道士齐名的“方外七大剑客”之一。 她已知道江湖中用来形容这道人的四句话——第一句是“百无禁忌”,最后一句也是。 这四句话知道的人很不少。 “百无禁忌,一笑杀人,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据说:这道人若是冷冰冰的对你,反而拿你当作个朋友,若是对你笑得很和气,通常就只有一种意思——他要杀你! 据说他要杀人时,不但百无禁忌,六亲不认,而且上天入地,也非杀了你不可。 刚才他就笑了,现在还在笑,他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明月心盯着他,连一刹那都不敢放松。 谁知杨无忌却又转过头,“叮”的一响,手指拈着的棋子已落在棋盘上。 这一颗子落下,他就拂袖扰乱了棋局,叹道:“果然是一代国手,贫道认输了。”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道:“这一着只不过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么能算输?” 杨无忌道:“一着下错,满盘皆输,怎么不算输?何况下棋正如学剑,本该心无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么能算高手。” 公孙屠笑道:“幸好道长下棋时虽易被分心,出剑时却总是一心一意的。” 杨无忌淡淡道:“幸好如此,所以贫道至今还能偷生于人世。”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却叹了口气,道:“不幸的是,我下棋时虽能一心一意,对剑时一颗心就变得乱如春草般。” 明月心道:“你贵姓?” 青衣人道:“不能说,不能说。” 明月心道:“为什么不能说?” 青衣人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无名之辈,我只不过是个棋童而已。” 明月心道:“棋童!谁的棋童?”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棋童的主人,当然是公子。” 青衣人好像刚看见他,立刻也笑了笑,拱手道:“原来是燕公子。” 燕南飞道:“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公子。” 青衣人微笑道:“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燕南飞道:“逃命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着棋?” 青衣人笑道:“在下却是为了着棋,连命都不要了,又何必再去逃命?” 燕南飞大笑,青衣人微笑,原来这两个人本来就认得的。 棋童已如此,他的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的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青衣人道:“不曾。” 燕南飞微笑道:“他不曾着棋,想必不是为了逃命,他只要人的命。” 青衣人大笑,燕南飞微笑,他们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公子羽? 燕南飞和公子羽本来也是朋友? 青衣人拱了拱手,道:“公子再坐坐,在下告辞。” 燕南飞道:“你为何不再坐坐?” 青衣人道:“我是来着棋的,无棋可着,为何要留下?” 燕南飞道:“为着杀人!” 青衣人道:“杀人?谁想杀人?” 燕南飞道:“我!” 他忽然沉下脸,冷冷地看着公孙屠道:“我要杀的人就是你。” 公孙屠一点也不意外,却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人人都要杀我?” 燕南飞道:“因为你杀人杀得太多。” 公孙屠淡淡道:“要杀我的人也不少,我却还活着。” 燕南飞道:“你已活得太长了,今日只怕已到了死期。” 公孙屠悠然道:“今日本就是死期,却不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冷笑,同时已亮出了衣下的剑,蔷薇剑! 这柄软剑平时居然能像腰带般藏在衣下,柔软的皮鞘也不知用什么硝红的,红得像是春天的蔷薇。 看到这柄剑,公孙屠眼睛里也不禁露出尊敬之色:“我知道这柄剑,百炼千锤,可柔可刚,果然是天下少有的利器!”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的钩,你的钩呢?” 公孙屠笑了笑,道:“你几时见过用钧采花的?” 燕南飞道:“采花?” 公孙屠道:“蔷薇难道不是花?” 青衣人忽然道;“你若想采蔷薇,就不该忘了蔷薇有刺,不但会刺伤人的手,也会刺伤人的心。” 公孙屠道:“我已无心可伤。” 青衣人道:“但是你还有手可伤。” 公孙屠又笑了笑,悠然道:“他伤我的手,我就伤他的心。” 青衣人道:“用什么伤他的心?” 公孙屠道:“用人。” 青衣人道:“什么人?” 公孙屠道:“卓玉贞。” 青衣人道:“他伤你,你就杀卓玉贞?” 公孙屠点点头,道:“卓玉贞不能死,所以我也不能死,能死的只有他!” 青衣人道:“这一战你岂非已立于不败之地?” 公孙屠道:“本来就是的。” 他微笑着,看着燕南飞:“所以现在你总该明白,今日究竟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他冷冷地接着道:“死人才不能杀人,我要让卓玉贞活着,更非杀了你不可!” 公孙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只因为我刚才说了句话你没有听见。” 青衣人道:“我听见了。” 公孙屠道:“我说的是什么?” 青衣人道:“你说只要你一见血,就要他立刻杀了卓玉贞。” 公孙屠道:“我是对谁说的?” 青衣人道:“我不认得那个人,只知道你叫他‘食指’!” 公孙屠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衣人道:“带着卓玉贞走了。” 公孙屠道:“到哪里去了?” 青衣人道:“我不知道。” 公孙屠道:“谁知道?” 青衣人道:“好像没有人知道。” 公孙屠道:“本来就没有人知道!” 他又微笑着,看着燕南飞:“现在你是不是已完全明白?” 燕南飞点点头,居然还能不动声色。 公孙屠道:“今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公孙屠摇头苦笑,道:“看来这人不但真倔强,而且真蠢,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 燕南飞道:“不明白的是你,因为你千算万算,还是忘了一点。” 公孙屠道:“哦?” 燕南飞道:“你忘了我不能死,更不想死,何况,我若死了,卓玉贞还是救不回来,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为什么不杀你?” 公孙屠怔了怔,道:“既然大家都不能死,你说应该怎么办?” 燕南飞道:“亮你的钩,对我的剑,十招之内,我若不能胜你,我就送你一条命!” 公孙屠道:“谁的命?” 燕南飞道:“我的。” 公孙屠道:“你若胜了我,我也得送你一条命?” 燕南飞道:“当然。” 公孙屠道:“你要谁的命?卓玉贞的?” 燕南飞道:“我要看着你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公孙屠沉吟着,又去问那青衣人,道:“这句话是不是燕南飞亲口说的?” 青衣人道:“是。” 公孙屠道:“燕南飞是不是个守信用的人?” 青衣人道:“一诺千金,死而无悔。” 公孙屠忽又笑了,大笑道:“其实我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他说这句话。” 他的笑声停顿时,钩已在手。 二 雪亮的钩,亮如鹰眼,利如鹰喙,份量虽沉重,变化却轻巧。 公孙屠微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柄钩的好处在哪里?” 燕南飞道:“你说。” 公孙屠轻抚钩锋,道:“这柄钩虽重,但是在斗室之中,也可以运用自如,却不知你的剑如何?” 燕南飞道:“我若被你逼出此室,也算输了。” 公孙屠大笑,道:“好,你还不拔剑?” 燕南飞道:“不必拔剑。” 公孙屠道:“不必?” 燕南飞道:“剑在鞘中,也同样可以杀人,又何必拔剑?拔出来后,反而未必能杀人。 公孙屠道:“为什么?” 燕南飞道:“因为这柄剑最可怕之处,本不在剑锋,而在剑鞘。” 公孙屠不懂:“难道剑鞘比剑还利?” 燕南飞轻抚着鲜红的剑鞘,道:“你知不知它是用什么染红的?” 公孙屠不知道。 燕南飞道:“是用‘血蔷薇’的花汁。” 公孙屠显然也不知道什么是血蔷薇,他根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燕南飞道:“血蔷薇就是用五种毒血灌溉成的蔷薇。” 公孙屠道:“五种毒血?哪五毒?” 燕南飞道:“七寸阴蛇,百节蜈蚣,千年寒蛇,赤火毒獗。” 公孙屠道:“还有一种呢?” 燕南飞冷冷道:“还有一种就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叛徒贼子!” 公孙屠这次居然没有笑出来。 燕南飞道:“蔷薇剑要杀的就是这五毒,若是遇见孝子忠臣,义气男儿,这柄剑的威力根本就发挥不出。” 公孙屠冷笑道:“剑鞘的威力?” 燕南飞不否认,道:“若是遇见了五毒,血蔷薇的花魂就会在剑上复活。” 他盯着公孙屠:“你若是这五毒之一,这时你就会嗅到一种神秘而奇异的香气,血蔷薇的花魂就会在不知不党中慑去你的魂魄。” 公孙屠大笑,脸上每一条刀疤都笑得扭曲蠕动起来,就像是一条毒蛇。 燕南飞道:“你不信?” 公孙屠道:“你的剑上有花魂,我的钩上也有。” 燕南飞道:“有什么?” 公孙屠道:“厉鬼冤魂。” 他的笑声嘶裂,笑容狰狞:“也不知有多少条死在这柄钩下的厉鬼冤魂,都正在等着我为他们找个替死鬼,好让他们早早超生。” 燕南飞道:“我相信,我也可以想象到,他们最想找的就是你。” 公孙屠道:“你为何还不出手?” 燕南飞道:“我已出手!” 公孙屠笑容消失,脸上的毒蛇就像忽然同时被人捏住了七寸,立刻僵死。 燕南飞的剑果然已开始在动,他动得很慢,动作中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就仿佛蔷薇的花瓣在春风中开放,完全看不见一点可以致命的威力。 公孙屠冷笑,钩已击出,他的出手快而准,多年来的无数次生死恶战,已使得他完全摒绝了那些繁复花哨的招式,他每一招击出,都绝对有效。 可是他的招式忽然就被卷入了蔷薇剑那种奇妙的韵律里,就好像锋利的贝壳被卷入海浪。 潮退的时候,他所有的攻击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后他就嗅到了种神秘的香气,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鲜红,除了这片鲜红的颜色外,别的都已看不见了,又像是忽然有一道红幕在他眼前垂下。 他的心弦震动,想用手里的钩去挑开这片红幕,去刺穿它,可是他反应已迟钝,动作已缓慢,等到这片鲜红消失时,蔷薇剑已在他咽喉上。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干,满嘴苦涩,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几乎要呕吐。 “叮”的一响,他的钩已落在地上。 杨无忌长长吐出口气,显然刚才也同样能感受到剑上那种神秘的压力。 他学剑四十年,居然看不见燕南飞用的是什么剑法。 青衣人也吐出口气,喃喃道:“这就是心剑?剑上真的有花魂复燕南飞道:“还没有复活,只不过偶然苏醒了一次而已。” 青衣人动容道:“若是真的复活了呢?” 燕南飞神情严肃,缓缓道:“花魂复活,素愿得偿,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青衣人道:“花魂复活时,必有人死?” 燕南飞道:“必死无疑。” 青衣人道:“什么人死?” 燕南飞道:“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 他没有说下去,青衣人也没有催促他说下去。 两个人脸上忽然同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同时笑了。 燕南飞笑得更愉快。 蔷薇剑仍在公孙屠的咽喉上,他知道一定很快就能见到卓玉贞的。 “套车,备马,先叫人送卓姑娘上车,再送我们出去。” 他们的条件公孙屠完全答应。 明月心微笑着站起来,心里也不禁松了口气,这一次他们总算没有失败。 萧四无还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冷酷的眼睛里却已露出了焦躁之意。 因为傅红雪还在盯着他,甚至在燕南飞出手时,他的目光都没有移开过。 除了这少年的一双手之外,世上好像再没有什么别的事值得他去看一眼的。 萧四无的手背已隐隐露出了青筋,仿佛已用出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使这双手保持稳定。 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慢,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能做到这一点确实很不容易。 傅红雪忽然道:“你的手很稳。” 萧四无淡淡道:“一直都很稳。” 傅红雪道:“你的出手一定也很快,而且刀脱手后,刀的本能还有变化。” 萧四无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掷刀的,所以能在刀锋上留下回旋之力,我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掷刀的,先走偏锋,再取标的。” 萧四无道:“你怎么能看得出?” 傅红雪道;“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别有力。” 萧四无笑容艰涩,冷冷道:“好眼力。” 傅红雪道:“好刀!” 萧四无傲然道:“本就是好刀!” 傅红雪道:“虽是好刀,却还是比不上叶开。” 萧四无的动作突然停顿。 雪也终于站起来,道:“叶开的飞刀出手,当今天下最多只有一个人能破解。” 萧四无手背的青筋更凸出,道:“我的刀呢?”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这屋子里最少已有三个人能破你的刀!” 萧四无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傅红雪道:“当然是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萧四无看着他走出去,居然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刀在!手也在!可是他的刀绝不轻易出手! 他在看着地上的脚印冷笑。 脚印很深,是傅红雪留下来的,他走出这扇门时,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 因为他必须集中全部力量来防备萧四无的刀。 可是萧四无的刀并未出手。 傅红雪走出门,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竟似觉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忧虑。 他忽然发现这少年远比近年来他所遇见的任何人都可怕! 他本已看清了这少年的刀路,本想激这少年出手。 现在出手,他还能接得住,他有把握。 谁知这少年的冷静,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后再出手,我是不是还有把握能接得住?” 前面有马嘶传来,小院中还是很幽静,傅红雪忽然有种冲动,想回头去杀了这少年,但他没有回头。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前面走的是燕南飞和公孙屠。 蔷薇剑还在公孙屠咽喉上,燕南飞面对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公孙屠却不愿面对他,已闭上了眼,他就像是用竹杖在带着一个瞎子。 可是这瞎子实在太危险,他绝不能有片刻放松。 明月心是最后走出禅房的,正想加快脚步,赶上傅红雪。 这时杨无忌忽然在她身旁出现,道:“你知不知道那道墙后面是什么?” 明月心摇摇头。 杨无忌笑了笑,道:“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看到这个人的笑,明月心手里已捏了把冷汗。 杨无忌却往后退了两步,微笑着点头,就在这时,短墙后忽然出现了九个人。 九个人十三种暗器,每种至少有三件,弓弦声和机簧声同时一响,三十几道寒光暴雨般打了过来。 明月心的反应并不慢,弓弦一响,她的身法已展开。 一片刀光闪电般飞过来,为她扫落了大半暗器。 她展动身形向左退,剩下的暗器已没有一件能打到她。 她正在暗中松了口气,一柄剑已刺入了她的右肋,她几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剑锋冷而锐利,她只觉得忽然有阵寒意,只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伸手把她拉了过去。 然后她就倒在傅红雪怀里。 杨无忌用的是一柄松纹古剑,此刻剑已出鞘,剑尖还在滴着血。 他凝视着剑尖的血,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 一击必中! 他早算准了傅红雪会拔刀,早已算准了明月心会往哪里闪避。 他的剑早已在那里等着。 这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早已在他计算之中,他早算准了这一击必中! 短墙外的九个人已全都不见了,傅红雪并没有追,只是冷冷地盯着杨无忌。 燕南飞也已停下来,握剑的手仿佛在发抖。 杨无忌忽然道:“你最好小心些,莫要伤了他,他若死了,卓玉贞也死了。” 燕南飞咬紧牙,道:“你是身负重名的剑客,这里是你的道观,你竟在这里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暗算一个女人,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杨无忌淡淡道:“我是杨无忌,我要杀她!” 青衣人远远地站在禅房门侧,叹息着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杨无忌果然是杨无忌!” 杨无忌道:“此刻我若不杀她,良机错失,以后只怕就永无第二次。” 傅红雪盯着他,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抱着晕过去的明月心。 他可以感觉到明月心的身子在渐渐发冷。 杨无忌道:“你们要替她报仇?” 傅红雪没有再说一个字,已开始往后退。 燕南飞看着他怀里的明月心,再看着自己剑下的公孙屠。 公孙屠还是闭着眼,一张刀疤交错的脸,看来就像是个面具。 燕南飞忽然也开始往后退。 杨无忌也不意外,淡淡道:“马车已套好,卓玉贞已在车上等着,祝你们一路顺风。” 燕南飞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上车后杀了公孙屠?” 杨无忌道:“我为什么要怕?公孙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转身走向禅房,走到门口时又拉住那青衣人:“走,我们去下棋。” 青衣人立刻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本就是为了下棋来的。” 车马果然已套好,一个身怀六甲的少妇,正坐在角落低头垂泪。 傅红雪带着明月心上了车,蔷薇剑却仍在公孙屠的咽喉。 燕南飞厉声道:“睁开眼来看着我!” 公孙屠立刻睁开眼。 燕南飞盯着他,恨恨道:“我本想杀了你的。” 公孙屠道:“但你却不会出手,因为你是一诺千金的燕南飞。” 燕南飞又狠狠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一脚踢在他的小肚子上。 公孙屠的身子立刻虾米般弯下,鼻涕,冷汗,一起流了出来。 燕南飞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着前面的车夫,道:“打马前行,片刻也不许停留,你若想玩花样时,最好莫忘记我的剑就在你背后。” 三 车厢宽大,座位柔软,赶车的技术优良。 这本是辆坐起来很令人愉快的马车,可是车厢里的人却没有一个是愉快的。 傅红雪忽然道:“我本该杀了萧四无。” 燕南飞道:“你并没有出手。” 傅红雪道:“因为我有顾忌,所以” 燕南飞道:“所以你慢了。”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良机错失,永不再来。”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似已经过仔细咀嚼。 燕南飞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杀公孙屠的机会只怕也已不多了。” 傅红雪道:“幸好明月心还没有死,卓姑娘也安全无恙。” 坐在角落的卓玉贞已收住了泪,看着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常听秋秋大哥说起你,他常说你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他还说” 傅红雪道:“说什么?” 卓玉贞黯然道:“他再三关照我,万一我在他无法照顾时出了什么事,就要我去找你,所以他将你的容貌说得很仔细。” 她又低下头,垂泪道:“想不到的是,现在我还好好活着,他却已” 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索性伏在座位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美丽属于清秀柔弱那一型的,本就最容易让人怜悯同情。 明月心虽然聪明坚强,若不是傅红雪及时为她止住了血,现在只怕已香消玉殒。 燕南飞看着她们,忍不住轻轻叹息:“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已对秋庄主有了交待。” 傅红雪道:“没有交待!” 燕南飞很意外:“没有?” 傅红雪目光刀锋般盯着他身旁的女人,冷冷道:“这位姑娘不是卓玉贞,绝不是。” 变化 一 哭声忽然停止。 卓玉贞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傅红雪:“我不是卓玉贞?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卓玉贞?”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却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卓玉贞迟疑着,终于道:“七个月。” 傅红雪道:“你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可是你父亲直到今天才发现你的私情,他是个瞎子?” 卓玉贞道:”他不是瞎子,他也不是我亲生的父亲。” 她的声音里充满怀恨:“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认得秋水清,根本就是他安徘的,因为秋水清是江湖中的大人物,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也是刘总镖头最佩服的人。” 燕南飞插口道:“刘总镖头?振远镖局的刘振国?你父亲是振远的镖师?” 卓玉贞道:“他本来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呢?” 卓玉贞道:“他的酒喝得太多,无论什么样的镖局,都不愿用一个醉汉做镖师的。” 燕南飞道:“刘振国将他解了聘?” 卓玉贞点点头,道:“刘总镖师并不反对喝酒,可是喝了酒之后居然把同伴的镖师当做来劫镖的,还砍断了他的一只手,这就未免太过份了。” 燕南飞道:“他想利用你和秋水清的关系,重回振远去?” 卓玉贞道:“他想得要命,就算我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也会这么做的。” 燕南飞道:“只可惜秋水清不肯做这种事,刘振国也不是肯徇私的人。” 卓玉贞道:“所以秋水清虽然每个月都给他一百两银子买酒,他还是不满意,只要一喝醉,就要想法子来折磨我。” 燕南飞道:“直到今天早上你才觉得不能忍受?” 卓玉贞勉强忍住了泪,道:“我是个女人,名义上又是他的女儿,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今天早上” 燕南飞道:“今天早上他做了什么事?” 卓玉贞道:“他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出来,他不要我生秋水清的孩子,因为因为他已经知道孔雀山庄的凶讯。” 燕南飞动容道:“可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他本不该知道的。” 卓玉贞道:“可是他的确知道了。” 燕南飞沉下了脸,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只有一种人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就算他昨天晚上没有到孔雀山庄去杀人,也一定是个把风的。 燕南飞道:“我若看见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回家后我也忍不住会想大醉一场。” 傅红雪沉默着,忽然问道:“你认得刘振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道:“振远的局面很大,能做到振远的总镖头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他懂用人?” 燕南飞道:“他用的都是好手,一流好手。” 傅红雪的手握紧。 卓玉贞道:“我义父的武功不弱,若不是酒害了他,他说不定也会做到总镖头的。” 傅红雪冷冷道:“做总镖头难,杀人容易。” 燕南飞道:“你认为他是凶手之一?” 傅红雪道:“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燕南飞道:“那么现在我们就该去找他。” 傅红雪道:“上车时我就已经吩咐过,现在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看着卓玉贞:“所以我希望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卓玉贞直视着他,说谎的人绝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也绝不会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燕南飞看着他,再看看傅红雪,好像也有什么意思要说出来。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个人大声道:“现在我们绝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已醒了。 她的血流得太多,身子太虚弱、这句话显然是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 燕南飞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才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喘息着道:“因为现在那里一定已是个陷阱。” 她急着要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苍白的脸已挣得发红:“公孙屠绝不会就这么样放过我们的,他当然想得到我们要找卓东来,他们的人多,而且全都是好手,我又受了伤。” 燕南飞不让她说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傅红雪一定也会明白了。” 明月心道:“你们不明白,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知道就凭你们两个人已足够对付他们,可是卓姑娘呢?你们要对付杨无忌的剑,要对付公孙屠的钩,还要对付萧四无的飞刀,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她?” 傅红雪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明月心看着他,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现在就应该赶紧叫车子停下来。” 傅红雪道:“不必。” 明月心道:“你你为什么不肯?”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因为这条路并不是到卓家去的路。” 明月心怔了怔,道:“不是?怎么会不是?” 傅红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他赶车出城的,他怎么敢走别的路?” 明月心松了口气,道:“原来你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不拿别人的生命冒险。” 明月心道:“可是你刚才” 傅红雪道:“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这位卓姑娘。” 他的活还没有说完,马车忽然停下。 赶车的转过头,赔着笑道:“这里已经是城外了,傅大侠要往哪条路走?”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赔笑的脸,忽然问道:”你练的是不是先天无极派的功夫?” 赶车的笑容突然僵硬,道:“小人根本没有练过功夫。” 傅红雪不听他的,又问道:“赵无极,赵无量兄弟,是你的父或叔?还是你的师长?” 车夫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他赶车的技术纯熟,一直都坐在前面赶车,非但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听话。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脸色苍白的怪物,怎么会一眼就看破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你的肤色光滑,肌理细密,就好像用熟油浸出来,只有练过先天无极独门气功的人,才会这么样。” ——这怪物好尖锐的眼力! 车夫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赵平,赵无极正是家父。”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食指?” 赵平勉强点了点头,他已看出在这怪物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博红雪道:“以你的家世出身,竟会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我本该替先天无极清理门户的。” 赵平变色道:“可是我” 博红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赵无极的独子,现在就已死在车轮下。” 他坐在车厢里,连动都没有动。 ——一只手上,最灵活的就是食指。 ———个坐在车厢里不动的人,怎么能杀得了灵活如食指的赵平? 赵平终于想通了,身子已准备掠起。 傅红雪道:“今天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留下一只杀人的手!” 赵平忽然大笑,道:“抱歉得很,我的手还有用,不能给你。” 忽然间,刀光一闪,血花四激。 赵平身已掠起,忽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凭空落下。 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自己的手。 刀太快,他还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甚至还在笑。 等到这只手落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少了一只。 笑声立刻变成了惨呼,他的人也重重跌下。 刀光不见了,刀已入鞘。 博红雪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赵平将断腕塞入衣襟,用一只手扶着车挣扎着站起来,盯着他。 博红雪道:“你还不走?” 赵平咬着牙,道:“我不走,我要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刀不是给人看的。” 赵平道:“你砍断了我的手,你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好,你看!” 刀光一闪,一根根断发雨丝般飘散。 这是赵平的头发。 等到他看见这雨丝般的落发,刀光已不见了。 刀已人鞘。他还是没有看见这柄刀。 他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忽然一步步向后退,嘶声嚷呼道:“你不是人,你是个恶鬼,你用的也是把鬼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眸子。 卓玉贞也在看着这柄刀,已看了很久,眼睛里也有了恐惧。 这柄刀仿佛已长在傅红雪手上,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放下过这把刀?”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傅红雪道:“不能,” 卓玉贞道:“你有没有让别人看过?”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这真是把鬼刀?” 傅红雪道:“鬼不在刀上,在心里,只要心里有鬼的人,就避不开这把刀!” 人没有动,马车也没有动。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现在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去哪里?”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 燕南飞很意外:“又到孔雀山庄去?现在那里还有什么?” 傅红雪道:“还有个秘密地窖。” 燕南飞立刻明白:“你要明月心躲到那里去养伤?” 傅红雪道:“没有人想得到她会在那里,那里已是死地。” 燕南飞道:“这也是置之死地又后生?”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傅红雪道:“车马都不会泄露秘密,更不会出卖人。” 燕南飞道:“只有人才会出卖人,所以你赶走了赵平。”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现在谁去赶车?” 傅红雪道:“你。” 地室的石壁上虽然被炸开个大洞,别的地方依旧坚固完整。 燕南飞道:“现在这里唯一的出入道路,就是这个洞了。” 傅红雪道:“只能出,不能入。” 燕南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明月心还有孔雀翎。” 燕南飞道:“她的孔雀翎也有用?”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只要她拿着孔雀翎守在这里,就没有人冲得进来。” 傅红雪道:“绝没有。” 燕南飞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没有别的人来。” 卓玉贞忍不住道:“你们是不是要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是。” 卓玉贞道:“谁留下来陪她?” 傅红雪道:“你。” 卓玉贞道:“你们呢?你们要走?”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去杀人!” 卓玉贞道:“去杀那些杀人的人?” 傅红雪点点头:“公孙屠不肯放过我,我也同样不能放过他!” 卓玉贞看着他手里的刀:“杀人的人是不是心里都有鬼的?” 傅红雪道:“是。”卓玉贞道:“他是不是一定躲不开你这把刀?” 傅红雪道:“一定。” 卓玉贞忽然跪下,泪也流下:“求求你,把他那颗心带回来,我要用他的心祭我肚里孩子的父亲。” 傅红雪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可以做这种事,你却不能说这种话。”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话里有杀气。” 卓玉贞道:“你怕我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傅红雪点点头,道:“有杀气的孩子,长大后难免杀人。” 卓玉贞咬紧牙恨,道;“我希望他杀人,杀人总比被杀好。” 傅红雪道:“你忘了一点!” 卓玉贞道:“你说。” 傅红雪道:“杀人的人,迟早总难免被杀的!” 二 地室中阴森而黑暗,连桌椅都是石头,又硬又冷。 明月心却坐得很舒服,因为傅红雪临走时已将车上所有的垫子都拿来了。 华丽的马车,柔软的垫子,卓玉贞也分到一个。 傅红雪一走,她就忍不住叹息,道:“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这么细心的人!” 明月心道:“他是个怪人,燕南飞也怪,但他们都是人,而且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卓玉贞道:“他们好像对你都不错。” 明月心道:“我对他们都不错。” 卓玉贞道:“可是你总得要有选择的,一个女人,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 明月心勉强笑了笑,道:“我已经选好了。” 卓玉贞道:“你选的是谁?” 明月心道:“是我自己。” 她淡淡地接着道:“一个女人虽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却可以两个都不嫁,” 卓玉贞闭上了嘴,她当然也看得出明月心不愿再谈论这件事。 明月心轻抚着手里的孔雀翎,她的手比黄金还冷,她有心事。 是不是卓玉贞说了那些话,才勾起了她的心事? 过了很久,卓玉贞忽然又问道:“你手里拿着的真是孔雀翎?” 明月心道:“不是真的。”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明月心道:“不能。” 卓玉贞忍不住问:“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孔雀翎虽然不是真的,但却也是件杀人的利器,也有杀气,我也不愿让你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卓玉贞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笑?” 明月心道:“不知道。” 卓玉贞道:“我忽然发现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跟傅红雪完全一模一样,所以” 明月心道:“所以怎么样?” 卓玉贞又笑了笑,道:“假如你非嫁不可,我想你一定会嫁给他的。” 明月心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幸好我并不是非嫁不可。” 卓玉贞垂下头:“可是我却非嫁不可。” 明月心道:“为什么?” 卓玉贞凄然道:“因为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明月心也忍不住要问:“你想要谁做他的父亲?” 卓玉贞道:“当然要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可以保护我们的男人。” 明月心又忍不住问:“一个像傅红雪那样的男人?” 卓玉贞居然不否认。 明月心笑得更勉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无情?” 卓玉贞幽幽地一笑,道:“是有情?是无情?又有谁能真的分得清?” 三 “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嗯。” “现在应该由谁来赶车了?” “你。” 燕南飞终于沉不住气了:“为什么还是我?”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会。” 燕南飞怔住:“为什么你说的话总是要让我一听就怔住?” 傅红雪道:“因为我说的是真话。” 燕南飞只有跳上车,挥鞭打马:“你看,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人人都会的,你为什么不学,” 傅红雪道:“既然人人都会,人人都可以为我赶车,我何必学。” 燕南飞怔住。 “你说的确实都是真话。”他苦笑着摇头:“但我却希望你偶尔也说说谎话。” “为什么?” “因为真话听起来,好像总没有谎话那么叫人舒服。” 马车前行,走了很久,傅红雪一直在沉思,忽然问道:“你认得那个陪杨无忌下棋的人?” 燕南飞点点头,道:“他叫顾棋,是公子羽手下的大将,” 傅红雪道:“听说他门下有四大高手,就是以琴棋书画为名的。” 燕南飞道:“是五大高手,俞琴、顾棋、王书、吴画、萧剑。” 傅红雪道:“这五个人你都见过?” 燕南飞道:“只见过三个,那时公子还没有找到俞琴和萧剑。”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那时是什么时候?”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却不放松,追问道:“是不是你跟公子羽常常见面的时候?”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傅红雪道:“他的秘密你都知道,他门下高手你都很熟,你们以前当然常有来往。” 燕南飞不否认,也不能否认。 傅红雪道:“你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燕南飞冷冷道:“别人一向都说你借语如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个多话的人?” 傅红雪道:“因为你不会说谎,又不敢说真话。” 燕南飞道:“现在我要说的是你,不是我。” 傅红雪道:“我要说得却是你。” 燕南飞道:“我们能不能说说别的?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你知道,要找猎人,当然要到他自己布下的陷阱那里去找。” 燕南飞道:“是卓东来的家?” 傅红雪道:“以前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已不是?” 傅红雪道:“死人没有家。” 燕南飞道:“卓东来现在已是个死人?” 傅红雪道:“所以那地方现在已只不过是个陷阱。” 燕南飞叹了一口气,道:“我只希望那些猎人还留在那里没有走!” 傅红雪道:“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要做猎人,第一样要学会的就是忍耐。” 卓东来果然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 这并不意外,要想以杀人为业,第一样应该学会的就是灭口!你只要参加他们一次行动,随时都可能被他们杀了灭口;在他们眼中看来,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比一条野狗珍贵。 卓东来已像是野狗般死在树下。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生命本是可贵的,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不知道多加珍惜? 他同情这个人,也许只因为自己几乎也被毁在“酒”字上。 酒的本身并不坏,问题只在你自己。 ——你自己若是愿意沉沦下去,不能自拔,那么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救你。 燕南飞心里的感触显然没有这么深,他还年轻,还有满怀雄心壮志。 所以他只想问:“陷阱在这里,猎人呢?” 傅红雪沉默着,还没有开口,屋角后忽然响起一声轻叱:“看刀!” 一闪刀光如闪电,直向他背后打来,傅红雪没有闪避,没有动,动的是他的刀! “叮”的一响,火星四激,一道刀光冲天而起,看来就像是已冲破云层飞至天外。 傅红雪的刀已人。 燕南飞松了一口气,道:“看来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有走!” 傅红雪淡淡道:“我看得出他早已学会忍耐。” 这两句话说完,刀光才落下,落下时已分成两点,流星般掉在地上。 是一柄刀,飞刀! 刀锋相击,余力反激,竟已冲天飞起数丈。 四寸长的飞刀,已断成了两截。 有谁能想象这一刀飞出时的力量和速度? 可是傅红雪反手挥刀,就将这一刀击落,百炼精钢的刀锋,竟被击断。 屋角后有人在叹息:“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刀法,你果然没有说谎。” 傅红雪缓缓转过身:“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一转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萧四无是空着手走来的,冷冷道:“萧公子的四无之中,并没有无耻二字,就算要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 他的手里没有刀,就像是一个处女忽然变成赤裸,连手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可是他没有逃。 傅红雪看着他:“你只有一把刀?” 萧四无道:“今天我要对付的是你,我只能带一把刀!”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我知道第一刀就是最后一刀,所以我这一刀击出,必尽全力。” 傅红雪道:“你自己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出手时才能全无顾忌?” 萧四无道:“正是如此。” 他缓缓地接着道:“何况我这一刀击出,势在必中,若是不中,再多千百柄刀也是没用的。”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说得好,你走!” 萧四无道:“你让我走?” 傅红雪道:“这次我也不杀你,只因为你说了两个字。” 萧四无道:“哪两个字?” 傅红雪道:“看刀!” 飞刀出手,先发声示警,这绝不是卑鄙小人的行径。 傅红雪道:“我的刀只杀心里有鬼的人,你的刀上有鬼,心中却无鬼。” 萧四无的手忽然握紧,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不说这两个字,你能不能破我那一刀?”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萧四无道:“不是后悔,不过想知道实情而已。” 傅红雪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若不说那两个字,现在你已是个死人!” 萧四无连一个字都不再说,掉头就走,并且走得很快,而且绝不回头。 屋角后却有人在叹息:“就算他不后悔,你却要后悔的。” 一个人缓缓走出来,青衣白袜,正是顾棋。 傅红雪道:“我后悔?后悔什么?” 顾棋道:“后悔没有杀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他本有两次机会杀了那个骄做的年轻人,可是他全都放过了。 顾棋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次你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手里。”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呢?这次我该不该杀你?” 顾棋道:“这就要看了,看你是要杀我的中盘?还是要杀我的右角的那条大龙?看你拿的是白子?还是黑子?” 傅红雪不懂,他不下棋。有闲暇的人才下棋,他有闲暇时只拔刀。 所以顾棋只好自己笑:“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杀我的人,只能杀我的棋,因为我只会下棋,何况这局棋本是你们下的,你根本连我的棋都杀不了。” 他微笑着从傅红雪面前走过去,他知道傅红雪绝不会出手,因为他完全没有戒备,任何人都可以杀了他,但傅红雪不是任何人,傅红雪就是傅红雪。 燕南飞看着他走过去,忽然笑了笑,道:“看来你这一着又没有走错。” 顾棋道:“可是今天我连输了三盘。” 燕甫飞道:“输给杨无忌?” 顾棋道:“只有他才能赢我。” 燕南飞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他杀棋也像杀人一样百无禁忌,我却有心事。” 燕南飞道:“什么心事?” 顾棋道:“我怕输棋。” 只有怕输的人才会输不该输的棋,越怕越输,越输越怕。 只有心中充满畏惧的人才会杀不该杀的人—─对正义畏惧,对真理的畏惧。 夜已很深。 顾棋走出门,忽又回头,道:“我劝你们也不必再留在这里。” 燕南飞道:“这里已没有人?” 顾棋道:“没有活的,只有死的。” 燕南飞道:“公孙屠他们不在这里?” 顾棋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来,因为他们急着要到别的地方去。” 燕南飞道:“到哪里去?” 顾棋道:“你们刚才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是到哪里去。” 燕南飞还想再问,他已走出门,燕南飞追出去,人已不见了。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一定会陪着沉下去,沉入地下,沉入海底” 明月何处有 一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因为今夜没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经死了? 燕南飞打马狂奔,傅红雪动也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华丽的马车,沉重的车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坐车?” “因为我们有车!” “马已累了,一匹倦马,载不动两个人,却可以拉车!” “因为车有轮?” “不错。” “我们也有腿,为什么不能自己走?” “因为我们也累了,我们的力气要留下来。” “留下来杀人?” “只要有人可杀,只要有可杀的人。” 孔雀已死了。 孔雀山庄已不再是孔雀山庄。 黑夜中还有几点星光,淡淡的垦光照在这一片废墟上,更显得凄凉。 已往返奔波数百里的马,终于倒下。 地窖中没有人,什么都没有,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 火光跳动,因为燕南飞拿着火折子的手在抖。 ——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会陪着沉下去。 燕南飞用力咬着牙:“他们怎么会知道的?怎么知道人在这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没有抖,脸上的肌肉却在跳动,苍白的脸已发红,红得奇怪,红得可怕。 燕南飞道:“我们来的时候,后面绝没有人跟踪,是谁” 傅红雪忽然大吼:“出去!” 燕南飞怔住:“你叫我出去?”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他的嘴角已抽紧。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还没有退出去,傅红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开始抽缩。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仿佛还在继续鞭打,不停地鞭打。 傅红雪整个的人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低吼,就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吼声:“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只手在地上抓,又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想去抓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地上也铺着石块,他的指甲碎裂,他的手已开始流血。 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还是刀! 刀无情,所以永恒。 燕南飞知道他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他的瘤疾。 可是燕南飞没有退出去,因为他也知道,刀虽然还是刀,傅红雪却已不再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谁走进来,都可以一刀杀了他。 ——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为什么要这样的人有这种病? 燕南飞勉强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 火折子灭了,因为他不忍再看。 他的手却已握住衣下的剑柄。 石臂上那个洞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神话中那独眼恶兽的眼睛。 他发誓,现在无论谁想从这里闯进来,他都要这个人立刻死在他剑下! 他有把握。 没有人从这里进来,黑暗中却忽然有火光亮起! 火光是从哪里来的? 燕南飞霍然回头,才发现那扇有十二道锁的铁门,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 火光从门外照进来,门大开,出现了五个人。 两个人高举着火把,站在门口,另外三个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右腕缠着白布,用一根缎带吊在脖子上,左手倒提着一柄弧形剑,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他身旁的一个道袍玄冠,步履稳重,显得胸有成竹。 最后一个人满脸刀痕交错,嘴角虽带着笑意,看来却更阴骛残酷。 燕南飞心沉了下去,胃里却有一股苦水翻上来,又酸又苦。 他应该想得到的,别人打不开门上的十三道锁,公孙屠却能打得开,石壁上那个洞,并不是这里唯一可以出入的门户。 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都大有把握,所以他们就犯了个这致命的错误。 公孙屠忽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金光闪闪,赫然正是孔雀翎。 孔雀翎已到了他手里,明月心呢? 燕南飞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 公孙屠笑道:“你们不该让她用这种暗器去对付墙上一个洞的,我们是人,不是老鼠,既不会打洞,也不会钻洞。” 他笑得十分愉快:“若不是她全心全意要对付这个洞,我们要进来只怕还不容易。” 燕南飞忍不住长长叹息:“我错了。” 公孙屠道:“你的确错了,你本该杀了我的!” 杨无忌淡淡道:“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若要杀人,就应该百无禁忌。” 公孙屠道:“你不该提醒他的,若是他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岂非死定了。” 杨无忌道:“他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 公孙屠道:“没有。” 杨无忌摇摇头,悠然道:“现在他唯一能杀的人,就是他自己。” 杨无忌道:“他至少还可以杀傅红雪。” 公孙屠道:“傅红雪是赵平的,他连动都不能动。” 燕南飞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声音仿佛已变得很遥远! 他本该集中全部精神力量,来对付他们的。 他应该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们绝不会放过他,他也不能退缩。 就算有路可退,也绝不能退。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痕疲倦。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承认自己不是这两人的敌手? 明月已消沉,不败的刀神已倒下,他还能有什么希望? 公孙屠正在问赵平:“你这只手是被谁砍断的?” 赵平道:“傅红雪。” 公孙屠道:“你想不想报复?” 赵平道:“想。” 公孙屠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赵平道:“我有法子。” 公孙屠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出手?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杨无忌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等傅红雪清醒时,就已太迟了。” 公孙屠道:“现在你也用不着担心燕南飞。” 赵平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屠道:“因为只要他一动,傅红雪立刻就会变成只孔雀。” 赵平道:“孔雀?” 公孙屠道:“这一筒孔雀翎无论插在谁身上,那个人都会变成只孔雀,死孔雀。” 赵平笑了,“可是我倒不希望他死得太快。” 公孙屠也笑了:“我也不希望。” 赵平忽然放下手里的弧形剑冲出去,一把抓起傅红雪的头发,抬起膝盖,猛撞他下胯,接着又反手一掌切在他后颈上。 傅红雪的头再垂下时,他的脚已踢出,一脚将傅红雪踢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 他的人也跟着冲过去,用右肘抵住傅红雪的咽喉,厉声道:“睁开眼来看看我是谁!” 傅红雪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非但不能抵挡,也已不能呼吸。 赵平冷笑道:“你砍断了我这只手,我就要用这只手扼断你的脖子。” 燕南飞额上青筋也已一根根凸起,仿佛也已不能呼吸。 公孙屠狞笑道:“你为什么不去救你的朋友?难道你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死?” 燕南飞不能动。 他知道他若是动了,傅红雪只有死得更快。 可是他也不能不动。 赵平正在用另一只手猛掴傅红雪的脸,好像并不想立刻就要他的命。 但这种侮辱岂非比死更难受! 燕南飞握紧了衣下的剑柄,满头汗落如雨,忽然道:“你们就算能杀了他,也未必能杀我。” 公孙屠道:“你想怎么样?” 燕南飞道:“我要你们放了他。” 公孙屠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情愿死!” 公孙屠大笑:“我们不但要你死,也不能让他活着。” 杨无忌冷冷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公孙屠笑声停止,厉叱道:“赵平,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赵平咬了咬牙,手肘用力。 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 是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他们都以为这一战已十拿九稳,固为他们都忘了一件事。 傅红雪千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也就在这时,燕南飞忽然挥手,鲜红的剑光血雨般洒出,卷住了公孙屠。 杨无忌的剑也已出鞘。 他拔剑的动作纯熟巧妙,他的出手准确有效,一剑刺出,正是燕南飞必死之处。 燕南飞这一剑就算能杀了公孙屠,他自己也必将死在杨无忌剑下。 他只有先回剑自救。 公孙屠的人立刻自血雨般的剑光中脱出,凌空翻身,掠出了门。 杨无忌长剑一式,身随剑走,也跟着掠出。 燕南飞当然绝不肯放过他,正想追出去,突听一声惊呼,一声厉喝:“接住!” 一条人影从门外飞扑过来,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赫然竟是卓玉贞。 幸好燕南飞的剑虽炔,眼睛更快,一剑刚刺出,立刻悬崖勒马,及时收了回来。 卓玉贞惨呼着扑倒在他身上,只听“当”的一声。 铁门已阖起! 门外立刻传来“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十三道锁已全部锁上,除了公孙屠外,天下已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道门了。 燕南飞跺了跺脚,不理会已倒在地上的卓玉贞,转身从壁上的洞里窜了出去。 “你照顾卓姑娘,我去将公孙屠的头颅提回来见你!” 傅红雪的刀既然已出,他还有什么顾虑? 现在他一心只想杀人! 杀那个杀人的人! 刀尖还在滴着血。 赵平已倒在刀下,卓玉贞就倒在他身旁,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从刀尖滴落的血。 一滴滴血落在石地上,再溅开,散成一片蒙蒙的血雾。 傅红雪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鲜血从刀尖滴落。 这次他的刀居然还没有入鞘。 卓玉贞挣扎着坐起来,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刀。 她实在想看看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这把刀杀人时,就好像已被天上诸神祝福过,又好像已被地下诸魔诅咒过! 这把刀上一定有很多神奇的符咒。 她失望了。 ——狭长的刀身略带弯曲,锐利的刀锋,不大深的血槽,除了那漆黑的刀柄外,这柄刀看来和别的刀并没有什么不同。 卓玉贞轻轻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总算看见了你的刀,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这个死在你刀下的人?” 她说得很轻很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当然不是的。 她只不过想让傅红雪明白,她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 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她已看见了傅红雪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一瞬间之前还显得很疲倦,很悲伤,现在忽然就变得比刀锋更锐利冷酷。 卓玉贞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向后退缩,嗫嚅着问:“我说错了什么?” 傅红雪盯着她,就像是野豹在盯着它的猎物,随时都准备扑起。 但是等到他脸上的红晕消褪时,他只不过叹息了一声,道:“我们都错了,我比你错得更可怕,为什么要怪你?”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你说错了话,我杀错了人。” 卓玉贞看着地上的尸体:“你不该杀他的?他本来岂非正想杀你?” 傅红雪道:“他若真的想杀我,现在地上这尸体就应该是我。” 他垂下头,眼睛里又充满悔恨悲伤。 卓玉贞道:“他不杀你,是不是因为报答你上次不杀他的恩情?” 傅红雪摇头。 ——那绝不是报答,你无论砍断了谁一只手,那个人唯一“报答”你的方法,就是砍断你一只手。 ——也许那只不过是种莫名其妙的感激,感激你让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他从未想到的事,感激你还为他保留了一点人格和自尊。 傅红雪了解他的心情,却说不出。 有些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本就是任何人都说不出的。 刀尖的血已滴干了。 傅红雪忽然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卓玉贞道:“我知道,这足你第一次杀错人,也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冷冷道:“你又错了,杀人的人,随时都可能杀错人的。” 卓玉贞道:“那么你是说——” 傅红雪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刀,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刀终于入鞘。 卓玉贞鼓起勇气,笑着道:“这把刀并不好看,这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 傅红雪已不想再说下去,刚转过身,苍白的脸忽又抽紧:“你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卓玉贞道:“刀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 她说得有理,可是她忘记了一件事。 这里根本就没有灯光。 傅红雪五岁时就开始练眼力,黑暗闷热的密室,闪烁不定的香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苦练了十年,才能看得见暗室中的蚊蚁,现在也能看见卓玉贞的脸。 就因为他练过,所以他知道这绝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卓玉贞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刀柄。 卓玉贞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还没有想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眼。” 傅红雪道:“你就是?” 卓玉贞道:“我不但是夜眼,还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她的笑容很黯淡:“现在你心里一定又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卓玉贞,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个妖怪,但却很可能是公孙屠他们派来的奸细,说不定是个很有名的女杀星,甚至连明月心都很可能是被我出卖的,因为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傅红雪不能否认。 卓玉贞看着他,眼睛里又有了泪光:“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为什么?”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不应该?像秋水清那样的男人,怎么会找一个笨女人替他生孩子?”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玉贞却不肯停止:“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的,所以我绝不能让他一生下就没有父亲,我不能让他终生痛苦悔恨。” 傅红雪的脸在抽搐。 他了解她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也是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个没有父亲的聪明孩子,本身就是个悲剧。等他长大后,一定还会替别人造成许多悲剧。 因为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多得多。 傅红雪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可以替你的孩子找个父亲。” 卓玉贞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玉贞道:“你。” 二 地室中更黑暗,在黑暗中听来,卓玉贞的声音仿佛很遥远! “只有你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只有你才能保护这孩子长大成人,除了你之外,绝没有别人。” 傅红雪木立在黑暗里,只觉得全身每一根肌肉都在逐渐僵硬。 卓玉贞却又做了件更令他吃惊的事。 她忽然抓起了赵平的弧形剑:“你若不答应,我不如现在就让这孩子死在肚里。” 傅红雪失声道:“现在?” 卓玉贞道:“就是现在,因为我感觉到他快要来了。” 她虽然在尽力忍耐着,她的脸却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女人生育的痛苦,本就是人类最不能忍受的几种痛苦之一。 傅红雪更吃惊,道:“可是你说过你只有七个月的!” 卓玉贞笑了笑,道:“孩子本来就是不听话的,何况还在肚里的孩子,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没法子阻止。” 她的笑容虽痛苦,却又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母爱和温柔。 她轻轻地接着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急着想看看这世界,也许是因为我刚才被那些人震动了胎气的原故,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阵痛使得她整个人都开始痉挛扭曲。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握着那柄弧形剑,就正如傅红雪刚才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刀一样。 她显然已下了决心。 傅红雪道:”我我可以做他的义父。” 他似已用出所有力气才能说出这几个字,连声音都已嘶哑。 卓玉贞道:“义父不能代替父亲,绝不能。” 傅红雪道:“你要我怎么样?” 卓玉贞道:“我要你要我做妻子,我的孩子才是你合法的子女。” 阵痛又来了,她咬着牙,勉强笑道:“你若不答应,我绝不怪你,只求你把我们的尸体葬在孔雀山庄的坟地里。” 难道这就是她最后一句话,傅红雪如果不肯答应,她立刻就死! 傅红雪已怔住。 他遭遇过最可怕的敌人,最凶险的危机。 但是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难题。 秋水清可以说是因为他才死的,卓玉贞可以说是秋水清的妻子。 现在秋水情的尸骨未寒,他怎么能答应?怎么能做这种事? 可是从另一面看,既然秋水清是因为他而死的,孔雀山庄四百年的基业已因他而毁于一夕,现在秋家只剩下这一点骨血,他无论怎么样牺牲,都应该保护她,让她顺利生产,保护她的孩子长大成人。 他又怎么能不答应? 你若遇见这种事,你说你应该怎么办? 三 阵痛的间隔已渐短,痛苦更剧烈,弧形的锋刃,已划破了她的衣服。 傅红雪终于作了痛苦的决定:“我答应!” “答应做我的丈夫?” “是的。” 四 这决定是否正确? 没有人能判断,他自己也不能,只是此时此刻,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若是他,你是否也会这么样做? 喘息、呻吟、呐喊忽然间全部停止,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就有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声,划破了寂静,为大地带来了新的生机。 傅红雪的手上染着血,但却是生命的血! 这次他用自己一双手带来的,是生,不是死! 生命在跃动。 他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心里也在奇妙地跃动着。 赵平的尸体还倒在那里,是死在他刀下的,在那一瞬间,他就已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可是现在又有新的生命诞生了,更生动,更活跃的生命。 刚才的痛苦和悲伤,已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里被驱散。 刚才那些罪恶的血腥,已被这新生的血冲洗干净。 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他送走了一条生命,又迎接了一条生命。 这种奇妙的经验,带给他一种无比鲜明强烈的刺激,他的生命无疑也已变得更生动活跃。 因为他已经过了血的洗礼,就像是一只已经过火的洗礼的凤凰,己获得了第二次新生。 这种经验虽痛苦,却是生命的成长过程中,最珍贵,最不能缺少的。 因为这就是人生! 旧的死亡,新的诞生,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直到这一刻,傅红雪才真正对生命有了种新的认识,正确的认识! 倾听着怀抱中生命的跃动,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欢愉。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决定是正确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生命的诞生更重要。 一个人活着的真正意义,岂非就在于创造宇宙间继起的生命! 卓玉贞正在用虚弱的声音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傅红雪道:“是男的,也是女的!” 他的声音出奇的难愉:“恭喜你,你生了一对双胞胎。” 卓玉贞满足地叹了口气,疲倦的脸上露出充满幸福的笑容,道:“我也该恭喜你,莫忘记你是他们的父亲。” 她想伸手去抱她的孩子,可是她还大虚弱,连手都抬不起!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隆”一声大震,就像是泰山崩塌,千百斤石块倒了下去,打在这地下秘室上,碎石急箭般从石壁上的大洞外射入。 然后这唯一出入的道路,就又被堵死。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狂呼。 新的生命刚诞生,难道他又要迎接一次死亡? 生死之间 一 死黑!死寂! 没有光,没有声音,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希望。 他们已完全陷入死亡的陷阱里。 孩子们没有哭,孩子们在吃奶,只有在他们的吮吸中,还跃动着生命的活力。 可是他们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 傅红雪又握紧了他的刀,可是现在这死亡地陷阱就连他的刀都已无法突破! 他本该去安慰卓玉贞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太乱。 生死之间,他一向看得很淡,他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 虽然他并不是孩子们的亲生父亲,可是他们之间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甚至比父子更亲密的联系。 因为这两个孩子是他亲手迎接到人世来的,仿佛已成了他自己生命的延续。 这种情感复杂而微妙,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情感,所以这世界才能存在。 卓玉贞忽然道:“我听明月心说过,你们以前好像也曾被关在这里。” 傅红雪道:“嗯。” 卓玉贞道:“你以前既然有法子脱身,现在一定也能想出法子来。的。” 她眼睛里发着光,充满了希望。 傅红雪实在不忍让她的希望破灭,但却又不能不让她知道事实的真像。 “上次我们脱身,只因为那时候这里正好有件破壁的利器。” 现在这里却已是空的,除了他们四个人之外,只有一具尸体。 尸体已冰冷僵硬,他们险些早已或者必将变成这样子的。 卓玉贞眼睛却还存在着一线希望:“我常听人说,你的刀就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声音中充满痛恨:“这是杀人的利器,不是救人的。” 他痛恨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只要能让孩子们活下去,他不惜做任何事。 可是他偏偏无能为力。 卓玉贞的希望终于完全破灭了,却勉强笑了笑,道:“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希望。” 她在安慰傅红雪:“燕南飞要你在这里等,他一定会回来的。 傅红雪道:“他若要回来,早已该回来,现在就算口来了,也一定会认为我们已不在这里。” 卓玉贞闭上了嘴。 她当然也知道傅红雪说的是事实,燕南飞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里逗留这么久的,更想不到傅红雪会被人活活埋葬在这里。 以傅红雪的耳目和反应,上面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行动,都应该瞒不过他。 又有谁能想得到那时他正在为孩子接生?又有谁能想得到这时会有孩子的啼哭?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神话还离奇。 孩子们又开始哭了。 傅红雪手心在淌着冷汗,他忽然想起他还可以为他们做一件事。 一件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去做的事。 可是现在他一定要去做。 ——赵平也是个老江湖,老江湖的身上总是会带着些急救应变的东西。 去剥夺一个死人的所有,这种事他本来一想起就会恶心。 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在做这种事。 他找出了一个火折子,一卷长绳,一块驱蛇避邪的雄黄精,一瓶刀伤药,半截已经啃过了的人参,一串钥匙,一朵珠花,几个金锞了,几张银票和一封信。 珍珠和黄金本是世人不择手段去夺取的珍宝,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人格去交换,但是现在,却已变得毫无价值。 这岂非也是种讽刺? 生育后的虚弱,孩子们的奶汁。 无论谁都知道卓玉贞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参。 傅红雪默默地拔出刀,削去了被啃过的部分——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拔刀,却已是卓玉贞第二次看见他的刀,他不在乎。 他和卓玉贞之间的樊篱,已在生育的过程中被打破了。 现在他们两人之间,也已有了种奇异的联系。 卓玉贞也没有提起这件事,默默的接过人参,眼睛却盯在那朵珠花上。 那是朵牡丹,每一颗珍珠都毫无暇疵。 柔润的光泽,精巧的镶工,在黑暗中看来更显得非凡和美丽。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她毕竟是个女人。 珠宝的魅力,本就是任何女人都不能抵抗的。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递给了她。 也许他本不该这么做,可是此时此刻,他又何苦不让她多享有一点乐趣? 一点欣喜? 卓玉贞笑了,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啼哭中的孩子忽然已睡着。 傅红雪道:“你也该睡了!” 卓玉贞道:“我睡不着。” 傅红雪道:“只要闭上眼睛,自然就会睡着的。” 他看得出她已很疲倦,她失血太多,经过太多苦难惊吓。 她的眼睛终于阖起,忽然就已沉入了宁静而甜蜜的黑暗里。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他们,沉睡中的母亲和婴儿们,这本该是一幅多么幸福,又多么美丽的图画,可是现在 他咬了咬牙,决心不让自己流泪。 现在他一定要找出每一样可以帮助他们脱身的东西,他虽然有一双能够在暗中视物的眼睛,但是他也大疲倦。 他闪亮了火折子,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那信封上的八个字。 “面呈燕南飞吾弟。 羽。” 羽? 公子羽? 这封信难道是公子羽托赵平交给燕南飞的?吾弟? 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傅红雪抑制了自己的好奇,折起这封信,收藏在怀里。 赵平没有机会将这封信交出来,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能再见燕南飞。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 对傅红雪来说,除了这封信和人参外,从赵平身上找到的东西根本全无价值。 因为他忽略了一点一一像赵平这种男人身上,本不该带着珠花的。 等他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 二 母亲和孩子们都仍在沉睡,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声音。 傅红雪又亮起火折子,就看见几条蛇从石柜中窜出来,窜向左角。的阴暗处。 他们受不了这雄黄的气味。 地窖里已没有通风处,空气渐渐沉浊,雄黄的气味显得分外强烈。 傅红雪立刻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也许还用不着等到饥渴难耐时,他们就已窒息而死。 尤其是孩子。 孩子们还没有适应环境的能力。 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另一件事,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几条蛇一窜入那阴暗的角落里,就不见了。 那里一定有出路。 角落里的石壁上果然有道裂隙,也不知道是早已存在的,还是被他上一次震裂的? 虽然他不是蛇,虽然他不知道这面石壁外在地上?还是在地下? 可是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绝不能错过。 他拔出了他的刀! 三 卓玉贞醒来时,傅红雪已在石壁上挖掘了很久,石壁上的裂隙已渐渐大了,甚至连最胖的老鼠,都已可出入。 只可惜他们不是老鼠。 孩子们醒了又哭,哭了又睡。 卓玉贞解下外衣,铺在地上,悄悄地放下沉睡中的孩子,挣扎着悄悄站起。 傅红雪在喘息,身上的衣衫已湿透,睡着了的人也许还不觉得,可是他的体力消耗大多,空气的沉浊几乎已令他无法忍受。 他必须立刻脱身,他便用力,忽然间,“崩”的一响,刀锋上已被崩出个缺口。 这柄刀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也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可是他的手没有停。 卓玉贞咬下一口人参,默默地递过去。 傅红雪摇头:“孩子们要吃奶,你比我更需要体力。” 卓玉贞凄然道:“可是你若倒了下去,还有谁能活?” 傅红雪咬了咬牙,刀锋上又崩出个缺口。 卓玉贞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足以令风云变色,群雄丧胆,可是现在却比不上一把铁锹有用。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悲哀的事! 这种感觉傅红雪自己当然也能体会到,他几乎已真的要倒了下去。 卓玉贞的手忽然悄悄伸过来,手里满捧着一掌甘泉。 傅红雪刚开口,甘泉就已流入他嘴里,一种无法描述的甘美芬芳直沁入他的心。 这是她的奶汁。 傅红雪本已发誓不再流泪的,可是此时此刻,热泪还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石壁的裂隙中忽然有样东西伸了进来,赫然竟是一把剑。 鲜红的剑! 剑上缚着条衣襟,上面有十个字,是用血写出来的:“我还没有死,你也死不得!” 孩子们又哭了。 洪亮的啼声,象征着活跃的生命! 四 阳光满天。 孩子们终于看见了阳光。 傅红雪只希望世上所有生于黑暗中的孩子,都能活在阳光下。 “我本来已走了,我已走了三次。” “可是你又回来三次。”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我本来以为你们绝不会在里面的。” 燕南飞大笑:“因为我本来做梦也想不到傅红雪也有被人被活埋的一天。” 他的笑并没有丝毫恶意,他真的是满心欢愉:“最后一次我本来又准备走了。” “你为什么没有走?” “因为我忽然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在吃蚕豆一样。” “那是刀口崩缺的声音。” “是谁的刀?” “我的。”燕南飞的眉挑起,嘴张大,吃惊地看着傅红雪,甚至比听见大地缺了个口还吃惊。 傅红雪却笑了笑,道:“我的刀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 燕南飞道:“你的手呢?” 傅红雪道:“我的手还在。” 燕南飞道:“只要你的手还在,缺了口的刀也一样可以杀人。” 傅红雪笑容忽然消失:“人呢?”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人还在,只可惜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远处有车马,却没有人。 傅红雪道:“你是坐车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三次都是坐车来的,我讨厌走路,能坐车的时候,我绝不走路。” 傅红雪看着他,道:“只因为讨厌走路,不是因为你的腿?” 燕南飞也在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我一点事都瞒不过你?” 孩子是用傅红雪的外衣包着的,燕南飞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惊奇,没有问这件事。 因为傅红雪也一直没有提起。 他知道傅红雪的脾气,这个人若是不愿提起一件事,你最好就装作不知道。 卓玉贞却已带着笑向他招呼:“燕叔叔,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燕南飞实在有点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你们的孩子?” 卓玉贞用眼角瞟着傅红雪,道:“他难道没有告诉你?” 燕南飞道:“告诉我什么?” 卓玉贞嫣然笑道:“这两个孩子一个姓秋,一个姓傅,男孩子继承秋家的血脉,叫秋小清,女孩子先生出来,叫傅小红。” 她眼睛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这是我跟他商量好的,我们已经” 她红着脸,低下头。 燕南飞看着她,再看看傅红雪,脸上的表情比刚刚听见刀缺口时更吃惊。 傅红雪却已转过头,将孩子的衣包拉紧,道:“你们为什么不先上车去。” 卓玉贞已在车厢中坐下,燕南飞和傅红雪才慢慢地走过去。 他们一直都没有开口,过了很久,傅红雪忽然问:“你想不到?” 燕南飞勉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 傅红雪道:“你反对?”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也许”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道:“如果时光能倒流,我还是会这么样做,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总有一个人要做他们父亲的。” 燕南飞笑容已开朗,道:“除了你,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做他们的父亲。” 他走路很慢,走路的姿势竟似已和傅红雪变得差不多,而且还在不停地咳嗽。 傅红雪忽然停下来,盯着他,道:“你受了几处伤,” 燕南飞道:“不多。” 傅红雪忽然出手,拉开了他的衣襟,坚实的胸膛上,赫然有两条指痕。 紫色的指痕,就好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傅红雪瞳孔立刻收缩,道:“这是天绝地灭大紫阳手?” 燕南飞道:“嗯。” 傅红雪道:“你腿上中的是透骨钉还是搜魂针?” 燕南飞苦笑道:“若是搜魂针,现在我哪里还站得住?” 傅红雪道:“西方星宿海有人来了?” 燕南飞道:“只来了一个!” 傅红雪道:“来的是多情子?还是无情子?”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多情子的手下也一样不留情的。” 傅红雪道:“透骨钉还在你腿上?” 燕南飞道:“现在我腿上只有一个洞。” 他的手从怀里伸出来,掌心已多了件寒光闪闪的暗器。 若将天下所有的暗器选出十种可怕的来,透骨钉无疑是其中之一。 燕南飞忽又笑了笑,道:“幸好我的运气还不错,他打出了十三枚透骨钉,我只挨了一枚,而且还没有打在我关节上,所以我跑得还比他们快一点,否则多情子不杀我,杨无忌也要了我的命。” 他笑得居然还很愉快:“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杀人的本事我虽不如你,逃命的本事我却绝对是天下第一。” 傅红雪的手也在怀里,等他说完了才拿出来,指尖挟着一封信:“坐上车再看。” “谁赶车?” “我。” 燕南飞笑了,“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会赶车的。” 傅红雪道:“现在我会了。” 燕南飞道:“你几时学会的?”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反问:“你以前就会逃命?” 燕南飞想了想,摇了摇头。 傅红雪道:“你几时学会逃命的?” 燕南飞道:“到了非逃命不可的时候。” 傅红雪又闭上嘴,他相信燕南飞已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到了非去做那件事不可的时候,就一定会做的。 信写得很长,居然有三张纸,还没有上车,燕南飞就已开始看了。 他一向性子急。 傅红雪却很沉得住气,没有问他信上写的是什么。 看来那仿佛是封很有趣的信,因为燕南飞眼睛里带着笑意。 一种充满了讥诮的笑意。 他忽然道:“看来公子羽真是个好人,对我真是关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笑道:“他劝我快快离开你,因为你现在已变成一种好像瘟疫一样的东西,无论谁沾着你都会倒霉。” 他大笑,又道:“他甚至还列了一张表。” 傅红雪道:“一张表?” 燕南飞道:“表上将要杀我们的人都列了出来,要杀你的人比想杀我的人还多一个。” 傅红雪冷冷道:“一个不算多。” 燕南飞道:“有时不算多,有时也不算少,只看这个人是谁了。” 他笑容很不愉快:“严格说来,要杀你的这个人根本不能算一个人。” 傅红雪道:“算什么?” 燕南飞道:“至少也该算十个人。” 傅红雪道:“是不是星宿海的无情子?” 燕南飞道:“跟这个人比起来,无情子最多也只能算是个刚学会杀人的孩子。” 傅红雪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上了车,关上车门,好像生怕自己会跌下来:“这个人也是用刀的,用的是把很特别的刀。” 傅红雪道:“什么刀?” 燕南飞又将车门拉紧了些,然后才一字字道:“天王斩鬼刀!” 五 车厢很宽敞。卓玉贞将女孩子放在膝上,手里抱着男孩子,眼睛却盯着燕南飞,终于忍不住问:“天王斩鬼刀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燕南飞勉强笑了笑,道:“老实说,那根本不能算一把刀。” 卓玉贞道:“算十把?” 燕南飞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你看过萧四无的刀?” 卓玉贞想了想,点点头:“我见过他的人,他总是用一把刀修指甲。” 燕南飞道:“至少要五百把那样的刀,才能打出一把天王斩鬼刀!” 卓玉贞吸了口气:“五百把刀?” 燕南飞又问道:“你知道他一刀杀死过几个人?” 卓玉贞道:“两个?三个?五个?”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他一刀杀过二十六个人,每个人的头都被他砍成了两半。” 卓玉贞脸色变了,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眼睛看着窗外,勉强笑道:“你是不是故意吓我?” 燕南飞苦笑道:“你若是看见那把刀,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吓你了。” 他忽然摇头:“可是你当然不会看见的,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你看见才好。” 卓玉贞没有再问,因为她已看见了一样很奇怪的事:“你看,那里有个轮子。” 车轮子并不奇怪,可是这车轮子怎么会自己往前面滚的? 燕南飞忍不住伸头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这车轮是我们车上的。” 一句话未说完,车厢已开始倾斜,斜斜地往道路冲了出去。 卓玉贞又大叫:“你看,那里怎么会有半匹马?” “半匹马?世界上怎么会有半匹马?” 更吓人的是,这半匹马居然也在往前面跑,用两条腿跑。 忽然间,一片血雨乱箭似的激飞而出。 这半匹马又跑出去七八步才倒下,肝肠内脏一条条拖在地上。 燕南飞大喝:“小心!” 喝声未了,马车就凌空翻了出去,就好像自己在翻跟斗一样。 燕南飞扑过去,抱住了卓玉贞和孩子,飞起一脚,踢开车门。 一只手从外面伸进来,只听傅红雪的声音道:“拉住。” 两只手一拉一提,傅红雪拉住燕南飞,燕南飞抱住卓玉贞和孩子。 叱咤一声,大人和孩子都已飞出。 接着就是“轰”的一响,车厢已撞在道旁的一棵大树上。 撞得粉碎。 正午。 天气明朗,阳光艳丽。 新鲜的阳光正照在大道上,却忽然有一片乌云掩来,挡住了日色,就仿佛连太阳都不忍看见这条大路上刚才发生的事。 车厢已粉碎。 拉车的马已变成两半,后面的一半还套在车上,前面的一半却倒在路中央。 刚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卓玉贞紧紧抱着孩子,不让孩子哭出来,虽然她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实在太害怕,怕得连疼痛已感觉不到。 虽然她全身的骨头都几乎跌散,可是恐惧却已使她完全麻木,然后她就忍不住开始呕吐。 一个年轻的樵夫,站在道旁的树林里,也在不停地呕吐。 刚才他正准备走上这条大路,又退下来,因为他看见一辆马车正往这里奔过来。 赶车的脸色苍白,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辆马车赶出八百里路去。 “这人莫非急着赶去奔丧!” 年轻气盛的樵夫正准备骂他两句,还没有骂出口,就看见刀光一闪。 事实上,他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刀光?还是厉电? 他只看见一道光从对面的树林飞出来,落在拉车的马背上。 这匹生龙活虎般的奔马,忽然间就分开了——前面的一半,居然和后面一半分开了。 前面的半匹马竟用两条腿奔出来。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这樵夫根本没有看见,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事。 他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梦,噩梦。 但是他已经在呕吐。 天王斩鬼刀 一 能一刀腰斩奔马的,应该是把什么样的刀? 没有人看见。刀光是从道旁的树林飞出来的,马车又冲出二三十丈,从这里看过去,看不见人,更看不见刀,傅红雪挡在卓玉贞和孩子身前,眼睛还在盯着那片浓密的林子,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 燕南飞喘过一口气,立刻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把刀?”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但是你一定已知道那是把什么刀?” 傅红雪点点头。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公子羽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苗天王果然来了。” 苗天王的刀,当然是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冷冷地道:“来的人只怕还不少。” 就在这时,道路两头都有两辆大板车并排驶了过来,将来去的道路都完全封锁。 左面第一辆板车上,摆着张木几,两个人正盘膝坐在车上下棋,第二辆板车上,也坐着两个人,一个在修指甲,一个在喝酒,他们对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专心,谁也没有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一眼。 傅红雪和燕南飞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们。 右面的第一辆板车上,坐着好几个女人,有老有少,有的在绣花,有的嗑瓜子,还有的在流头,最老的一个,赫然竟是鬼外婆。第二辆板车上,却摆着口崭新的棺材,还有口吊在铁架上的大铜锅。 据说天下最大的一口锅,就是少林寺的煮饭锅。少林寺的和尚多,终年不见油荤,却整天都在劳动,饭量当然特别大;就算每个和尚一顿吃五碗饭,五百个和尚一顿要吃多少碗?要用多大的锅煮饭,才能让这些和尚吃得饱? 燕南飞到过少林寺,特地去看过那口锅,他天生是个好奇的人。 板车上的这口紫铜锅,看来竟不比少林寺的煮饭锅小。最奇怪的是,锅里居然还有两个人,圆圆的脸,肥头大耳,额角上却有些刀疤毒蛇般挂下来,从眉心一直挂到嘴角,使得他这张看来本该很和气的脸,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邪恶。 板车走得并不快,铁架上的铜锅轻轻摇荡,人坐在里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乌云远去,太阳又升高了些,燕南飞的心却在往下沉。 可是他一定要勉强作出笑脸,喃喃道:“想不到多情子居然没有来。” 傅红雪冷冷道:“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本是他们星宿海的老规矩。” 燕南飞笑得仿佛更愉快:“除了他之外,该来的好像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他看着锅里那脸上有刀疤的胖子,微笑着又道:“郝厨子,你怎么会来的?” 胖子脸上的毒蛇在蠕动。他在笑,笑容却使得他的脸看来更狞恶诡秘: “我是来收尸的。” 燕南飞道:“收谁的尸?” 郝厨子道:“什么尸都收,死马收进肚子,死人收进棺材。” 板车全部停下来。下棋的还在下棋,喝酒的还拿着杯子,梳头的也还在梳头。 郝厨子笑道:“看来大家今天的口福不错,郝厨子做的五香马肉,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 燕南飞道:“你的拿手菜好像不是五香马肉?” 郝厨子道:“我的拿手菜材料不好找,还是将就些吃五香马肉的好。”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钻出铜锅,下板车了,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实在很难相信这个足足有二百多斤的大胖子,动作居然还这么轻巧灵敏。 他身上也有一把刀,菜刀。 卓玉贞忍不住想问了:“这个郝厨子,真的是好厨子?” 燕南飞道;“假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别人叫他厨子?” 燕南飞道:“因为他喜欢炒菜,也因为他喜欢用菜刀。” 卓玉贞道:“他的拿手菜是什么?”燕南飞道:“火爆人心,清炒人腰。” 年轻的樵夫刚停止呕吐,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地方会忽然变得这么热闹。 今天他只吃了两个干馒头,几根咸菜,本来以为早就全吐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可是他再多看两眼,立刻又忍不住吐了起来,吐得比刚才还厉害。 郝厨子已拔出了他的菜刀,一刀砍在马身上,就连皮带肉砍下了一大块,随手一抛,就势入了那具大铜锅里。他的右手操刀,左手抛肉,两只手一上一落,动作又轻巧,又熟练,一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剁成了一百三十多块,比别人的刀切豆腐还容易。 已经在锅里,五香料呢? 郝厨子将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擦干净,就走回去打开了那口棺材;棺村里装着的竟是各式各样的作料,油、盐、酱、醋、茴香、八角只要你能想得出来,棺村里都有。 郝厨子喃喃道:“这辆破板车正好作柴烧,等到马车烧光,肉也熟了。 正在下棋的杨无忌忽然道:“我的那份不用太烂,我的牙齿好。” 郝厨子道:“出家的道士也吃马肉?” 杨无忌道:“有时连人肉都吃,何况马肉。” 郝厨子笑道:“道士若是真想吃人肉,等一等这里也会有材料的。” 杨无忌道:“我本来就在等,我一点也不着急。” 郝厨子大笑,用眼角瞟着傅红雪,道:“人肉最补血,若是多吃点人肉,脸色也就不会发自了。” 他大笑着,用一只手就将那近三百斤重的铜锅连铁架一起提了下来,又用车厢的碎木,在铜锅下生起一堆火。火焰闪动,烧得“劈啪劈啪”的响。 孩子又哭了,卓玉贞只有悄悄地拉开衣襟,喂他们吃奶。手里拿着酒杯的公孙屠忽然吐出口气,道:“好白的皮肤。” 郝厨子笑道:“好嫩的肉。” 正在嗑瓜子的鬼外婆却叹息了一声,道:“好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只觉得胃在收缩,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仿佛已将拔刀。 燕南飞却按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现在不能动。” 傅红雪当然也看出现在不能动。这些人虽然故做悠闲,其实却无异是个马蜂窝,只要一动,后果就不堪设想。可是不动又怎样呢?这么样耗下去,难道真的等他们吃完了马肉,再吃人肉? 燕南飞声音压得更低,忽又问道:“你认不认得‘八个胆子八条命’杜十七?”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这个人虽然不是大侠,却比我认得的那些大侠都有侠气,我已跟他的好了在前面城里的天香楼茶馆见面,只要能找到他,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我跟他交情很不错。”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事。” 燕南飞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他。” 燕南飞道:“可是他认得你。” 下棋的还在下棋,每个人都还在做他自己做的事,根本没有注意他们,就好像已将他们当作死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是不是很讲理的人?” 傅红雪道:“有时是的,有时不是。” 燕南飞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能不讲理的时候?” 傅红雪道:“好像是的。” 燕南飞再问:“卓玉贞和她的孩子能不能死?” 傅红雪道:“不能。”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记住这句话就好了,我们走吧。” 傅红雪道:“走?怎么走?” 燕南飞道:“你一听说‘小狗’两个字,就把卓玉贞和孩子抱上那辆马车,藏到棺材里去,别的事由我来负责!” 他笑了笑又道:“莫忘记我逃命的本事还是天下第一。”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当然明白燕南飞的意思,他现在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怎么样,他都绝不能让卓玉贞和孩子落入这些人手里。 鬼外婆坐的那辆板车上,一共有五个女人,除了她之外,都很年轻,而且都不难看。 不难看的意思就是好看,最好看的一个正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 燕南飞忽然道:“听说苗天王大大小小一共有七八十个老婆。” 鬼外婆道:“是八十个,他喜欢整数。” 燕南飞道:“听说他不管到哪里,至少还要带四五个老婆跟在身边,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能用得着的。” 鬼外婆道:“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子汉,他的老婆都有福气。” 燕南飞道:“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我倒很想,只可惜他嫌我太老了。” 燕南飞道:“谁说你老,我看你比那位梳头的老太太至少年轻十岁。” 鬼外婆大笑,梳头的女人脸色已变了,狠狠地盯着他。 燕南飞又朝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不能算太老,除了鬼外婆外,你还是最年轻的一个。”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他是在故意找麻烦了,却还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本来故意不看他的人,现在也不禁多看他两眼。 他果然又去找郝厨子:“除了剁肉切菜外,你这把菜刀还有什么用?” 郝厨子道:“还能杀人。” 他脸上的毒蛇又开始蠕动:“用一把上面镶满了珍珠的宝刀杀人,跟用菜刀杀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南飞道:“有一点不同。” 郝厨子道:“哪一点?” 燕南飞却下理他了,转过身,打开了棺材,喃喃道:“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葱姜,却不知道有辣椒没有呢?” 郝厨子大声道:“哪一点不同?” 燕南飞还是不理他,道:“哈,这里果然有辣椒,看来这口棺材简直就是个厨房。” 郝厨子本来坐着的,现在却站起来:“你为什么不说?究竟有哪点不同?” 燕南飞终于回头,微笑道:”究竟有哪点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红烧五香马肉里是应该摆点辣椒的。” 他提着串辣椒,走到铜锅旁,又道:“大概没有人不吃辣椒的,不吃辣椒的是小狗。” 郝厨子已气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马嘶一声轻叱。 傅红雪已抱起卓玉贞,卓玉贞抱着孩子,两大两小四个人抢上板车! 卓玉贞将孩子放进棺材,傅红雪挥鞭打马,燕南飞提起吊着铜锅的铁架。 公孙屠掷杯而起,大喝一声:“小心!” 两个字未说完,卓玉贞也已钻进棺材,自己阖起了盖子。 燕南飞反手一抡,将一锅滚烫的马肉连锅带铁架一起抡了出去,“呼” 的一声,飞向对面的板车! 汤汁四溅,健马惊嘶,板车倾倒,一块块滚烫的马肉带着汤汁乱箭般飞出,只要沾着一点,立刻就烫起一个水泡。 板车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飞掠而起! 傅红雪右手握刀,左手挥鞭,已从两辆倾倒的板车间冲了出去! 萧四无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部已贯注真力。 飞刀就在他的右手上。 杨无忌身子掠起时已反手抓住剑柄。 萧四无的刀已出手。 这一次他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刀还是用出了全力,打的还是傅红雪后背。 板车虽已倾倒,让出的路并不宽,傅红雪必须全神驾驶马车,他背后也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这门电般的刀光已打过来,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闪避,否则就算他避开了这一刀,也避不开前面路上的板车! 就在这刻不容缓的一瞬间,他的刀突然自肋下穿出,“叮”的一响,漆黑的刀迸出火花,一把四寸长的飞刀已被打落在板车上。 杨无忌的剑已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击。 傅红雪肋下挟往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闪,迎上了剑光。 刀剑并没有相击;剑光的来势虽快,刀更快,杨无忌的剑尖堪堪已刺在傅红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只听得一声惨呼,鲜血飞溅,漫天血雨中,凭空落下了一条手臂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剑——形式古雅的松纹铁剑! 杨无忌的人落下来时,正落在那滚烫的铜锅上。 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杀死傅红雪的一次,这一次他的剑差不多已刺入傅红雪的咽喉里。 只不过差了一寸。 健马长嘶,板车已绝尘而去,一片鲜血般的剑光飞过来,隔断了道路! 傅红雪没有回头。他听见了燕南飞的咳嗽声,燕南飞为他断后的这一剑,想必也已尽了全力。 他不敢回头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留下来,和燕南飞并肩死战。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 绝不能! 二 冷夜,荒冢。 一辆板车在乱坟堆中停下来,星光如豆,荒凉的乱石岗上渺无人踪。 板车上的棺村里却忽然有个人坐了起来,长发披肩,眼如秋水。她就算是鬼,也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鬼,足以令荒斋中夜读的书生为她迷醉。 她眼波流动,仿佛在寻找;她找的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握刀的人。 ——傅红雪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眼睛里刚露出恐惧之色,傅红雪就已出现在她眼前。 荒坟间有雾升起,从雾中看过去,夜色仿佛是苍白的,苍白如傅红雪的脸。 看见了这张苍白的脸,卓玉贞虽然松了口气,却还是很惊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傅红雪不答反问:“一粒白米,要藏在什么地方最安全?” 卓玉贞想了想,道:“藏在一大堆白米里。” 傅红雪道:“一口棺材要藏在什么地方才最不引人注意?” 卓玉贞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白米藏在米堆里,棺材藏在乱坟间。 但她却还是有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找燕南飞的那个朋友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们不能去。” 卓玉贞道:“你不信任他?” 傅红雪道:“燕南飞能信任的人,我也同样能信任。” 卓玉贞道:“你为什么不去?” 傅红雪道:“天香楼是个大茶馆,杜十七是个名人,我们若去找他,不出三个时辰,公孙屠他们就会知道的!” 卓玉贞叹了口气,柔声道:“想不到你做事比我还细心!” 傅红雪回避了她的眼波,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一只熏鸡,你用不着分给我,我已经吃过东西。” 卓玉贞默默地接过来,刚打开油纸包,眼泪就滴在熏鸡上。 傅红雪假装没有看见:“我已经去看过,附近两三里之内都没有人烟,后面也没有人跟踪我们,你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天亮时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卓玉贞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去打听杜十七晚上睡在哪里?我去找他的时候,绝不能让任何人见到。” 卓玉贞道:“我们还是要去找他?”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的样子太引人注目,认得你的人本就不多,我还懂一点易容。” 卓玉贞道:“你放心,我也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傅红雪道:“你会不会骑马?” 卓玉贞道:“会一点。”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一早你就骑马去,到了有人的地方,立刻将这匹马放走,在路上拦辆车,回来的时候,可以买匹驴子。” 北方民风刚健,女人骑驴子倒也不少。 卓玉贞道:“我一定会特别小心的,只不过孩子们” 傅红雪道:“孩子们交给我,你喂他们吃饱奶之后再走,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的睡。” 卓玉贞道:“你呢?”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有时我走路时都可以睡觉的!” 卓玉贞看着他,眼波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怜惜,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面对着夜色深沉的大地,现在就似已睡着了。 三 正午。 孩子们终于睡着了,卓玉贞已去了三个时辰。 傅红雪坐在坟堆后的阴影里,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一片荒坟,已很久没有动。 他心里在想什么? ——埋葬在这些荒坟里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那其中有多少无名的英雄? 有多少寂寞的浪子? ——生前寂寞的人,死后是不是更寂寞? ——他死了之后,有没有人埋葬他?埋葬在哪里?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没有人! 傅红雪长长地吐出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就看见一匹驴子走上了山岗。 瘦弱而疲倦的驴子,平凡而憔悴的妇人。 傅红雪看着她,心里也不禁对自己的易容术觉得很满意。 卓玉贞终于安全回来,没有人认出她,也没有人跟踪她。 看到傅红雪和孩子,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就像是世上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她先过去吻了孩子,又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在镇上买的熏鸡和牛肉,你不必分给我,我已经吃过饭了。” 傅红雪默默地接过来。 她的指尖轻轻触及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 如果一个人已在烈日下耽了两三个时辰,如果他的手还是冰冷的,他一定有心事。 卓玉贞看着他,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在为我担心,所以我一有了消息就赶回来了。” 傅红雪道:“你已打听出杜十七” 卓玉贞抢着道:“准也不知道杜十七晚上睡在哪里。就算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肯说。” 杜十七无疑是个很喜欢朋友的人,他当然应该有很多朋友。 卓玉贞道:“可是我打听出另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卓玉贞道:“他的朋友虽然多,对头也不少,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胡昆,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胡昆已准备在下个月初一之前杀了杜十七,而且好像很有把握。” 傅红雪道:“今天好像已经是二十八了。” 卓玉贞点点头,道:“所以我心里就在想,这两天杜十七的行踪,胡昆一定知道得比准都清楚。” ——你若想打听一个人,去找他的朋友,还不如去找他的仇敌。 傅红雪道:“你去找过胡昆?” 卓玉贞道:“我没有。” 她微笑着又道:“但是你可以去找他,可以光明堂皇的去找他,用不着怕公孙屠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说不定反而更好。” 她笑得温柔而甜蜜,就像是条又温柔又甜蜜的狐狎。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里立刻露出了赞赏之意。 卓玉贞道:“城里最大的茶馆不是天香楼,是登仙楼。” 傅红雪道;“胡昆常常到那里去?” 卓玉贞道:“他每天都去,几乎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因为登仙楼就是他开的!” 四 天黑了之后,傅红雪就将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留在那乱石山岗上。留在那阴森、荒凉、黑暗、恐怖的乱坟间,他怎么能放心的?也许就因为那里太荒凉,太黑暗,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将他们留在那里,所以他才放心。 他是不是真的绝对放心?不是的!可是他一定要为她们安排好很多事,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永远陪着她们的!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 ——人与人之间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的结局都是别离。 ——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他忽然想到了明月心。 他一直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去想她。 可是在这无人的山坡上,在这寂寞的静夜里,越是不该想的事,反而越容易想起来。 所以他不全想起了明月心,还想起了燕南飞,想起了他们在离别时,明月心凝视着他的眼波,也想起了燕南飞那干涩的咳嗽声,和血红的剑。 现在他们的人在哪里?是在天涯?还是在洪炉里? 傅红雪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在哪里?是在洪炉里?还是在天涯?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他只知道刀是从洪炉里炼出来的! 他的人现在岂非也正如洪炉里的刀? 先付后杀 一 胡昆站在登仙楼上的雕花栏杆旁,对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这里是个高尚而有气派的地方,装演华丽,用具考究,每张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盏用的是江南景德镇的瓷器。 到这里来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气派的客人。 虽然这里的定价比城里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这些人都不在乎,因为“奢侈”的本身就是种享受。 平时他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些高尚而有气派的人在他胯下走来走去,让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虽然他身高还不满五尺,但是这种感觉却总是能让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头。 所以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高尚而有气派的事,正如他喜欢权力一样。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烦恼的,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杜十七。 这个人喝起酒来不要命,赌起钱来不要命,打架的时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条命一样。 “就算他真有九条命,我也绝不能让他活过下个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决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计划。 只可惜他并没有绝对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这件事,他总是会觉得有点心烦,幸好就在这时,他等的人已来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专程从京城请来杀杜十七的人。 屠青这名字在江湖中并不响亮,因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许他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声,而是财富。 他是个专门受雇杀人的刺客,每次任务的代价,至少是三万两。 这是种古老而神秘的行业,在这一行里招摇和出风头都是绝对犯忌的事。 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屠育却无疑是个名人,要的代价也比别人高。 因为他杀人是从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双的的有光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穿的衣服质料虽然高贵,剪裁合身,但颜色并不鲜艳。 他的态度冷静沉着,手里提着个颜色灰暗的狭长的包袱。 他的手干燥而稳定。 这一切都很适合他的身份,让人觉得无论出多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胡昆对这一切显然也很满意。 屠青已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连看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他的行动必须保守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间有任何关系,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胡昆吐出口气,正准备回到后面的密室去小饮两杯,忽然又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还在鞘中,他的人却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残酷而锋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锋,四下扫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 屠青低下头喝茶。 这个陌生人嘴角带着冷笑,在附近找了个位子坐下。 忽然间,“克嘘”一声,一张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断了。 他皱了皱眉,一只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克啼”一声,一张至少值二十两银子的楠木桌,也平空裂成了碎片。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缩。 ——难道这个人也是杜十七从外地请来对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镖和打手已准备冲出去,胡昆却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他已看出这个陌生人绝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先试试他的功夫? 胡昆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两银子都希望能十足收回代价来。 何况,这个陌主人我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屠青。 这个陌生人当然就是傅红雪。 二 屠青还在低着头喝茶。 傅红雪忽然走过去,冷冷道:“起来。” 屠青不动,也不开口,别的客人却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红雪再重复一遍:“站起来。” 屠青终于抬起头,好像刚看见这个人一样:“坐着比站着舒服,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傅红雪道:“因为我喜欢你这张椅子。” 屠青看着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里无疑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紧,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欢看人杀人,喜欢看人流血。 近年来能令他兴奋的事已不多,甚至连女人都不能,杀人已是他唯一还觉得有刺激的事。 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来,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开。 ——他的行动一向小心谨慎,当然绝不会在这么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请便。” 于是,想看热闹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厅忽然只剩下了两个人。 屠青低着头喝茶,傅红雪抬起头,盯着楼上雕花栏杆后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红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点点头,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来杀我,你就找对人了。” 傅红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杀杜十七,也找对人了。” 胡昆显然很意外:“你?” 傅红雪道:“我不像杀人的人?” 胡昆道:“你们有仇?” 傅红雪道:“杀人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胡昆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为了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傅红雪道:“几万两银子通常都可以让我很高兴了。” 胡昆眼睛里发出了光,道:“我能让你高兴,今天就替我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据说你并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杀他?” 傅红雪道:“我保证他绝对活不到下个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够让朋友们高兴,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傅红雪道:“你已找到别人?” 胡昆用眼角瞟着屠青,微笑着点头。傅红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这个人,就找错人了。”胡昆道:“哦?”傅红雪道:“死人是不能杀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傅红雪道:“若不是死人,现在就该杀了我。”胡昆道:“为什么?”傅红雪道:“因为你若不能让我高兴,我就一定会去找杜十七。”胡昆道:“你若找杜十七,就会让杜十七提防着他。”傅红雪道: “我还会帮杜十七杀了他。”胡昆道:“先杀他,再杀我。”傅红雪道:“杜十七活着,你就非死不可。”胡昆道:“所以他现在就该杀了你。”傅红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杀人的!”胡昆叹了口气,转向屠青,道:“他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屠青道:“我不听。”胡昆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兴。”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屠青道:“五万两。”胡昆好像吃了一惊,道:“杀杜十七只要三万,杀他要五万?”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却不能暗算他。”屠青道:“而且他手里有刀,所以我冒的险比较大。”胡昆道:“但你却还是有把握能杀了他。”屠青冷冷道:“要杀人从未失手过!” 胡昆吐出口气,道:“好,你杀了他,我给你五万两。”屠青道:“先付后杀。”崭新的银票,壹千两一张,一共五十张。屠青已数过两遍,就像是个守财奴一样,用手指蘸着口水数了两遍,再用一块方中包起来,收到腰上系着的钱袋里。 用血汗赚来的钱总是特别值得珍惜的,他赚钱虽然很少流汗,却常常流血。 血当然比汗更珍贵!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胡昆却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 屠青不否认。 胡昆道:“你成了亲?” 屠青摇摇头。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为什么不把钱存在我这里,我付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摇摇头。 胡昆道:“你不肯?难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钱囊:“我所有财产全都在这里,只有一种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当然不敢问出来,可是眼色却已等于在问:“什么法子?” 屠青道:“杀了我!” 他盯着胡昆:“谁杀了我这就是谁的,所以你也不妨试试。”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强:“你知道我不会试的,因为” 屠青冷冷道:“因为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忽然转向傅红雪:“你呢?我若杀了你,你有什么留给我?” 傅红雪道:“只有一个教训。” 屠青道:“什么教训?” 傅红雪道:“不要把杀人的武器包在包袱里,要杀人的人,和快要被杀的人都没有耐性,绝不会等你解开包袱的。” 屠青道:“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我一定会时常记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自己也同样没有耐性,要等到解开包袱再杀人,我一定也会急得要命。” 他终于伸出手,去解包袱——这包袱里究竟是什么武器? 胡昆实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么武器,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在包袱上。 谁知包袱还没有解开,屠青已出手。他杀人的武器并不在这包袱里,他全身上下都是杀人的武器。只听“格”的一响,他的腰带上和衣袖里,已同时飞出七道寒光,衣领后射出三枚紧背花装弯,双手打出满把铁莲子,脚尖也有两柄尖刀蹦了出来。 暗器发出,他的人也跃起,拐子鸳鸯脚连环踢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使出了四种致命的武器。他那引人注目的包袱,却还是好好的摆在桌子上,这一着实在出人意料,连胡昆都大吃一惊,就凭这一着,已值得他花五万两。 他相信屠青这次也绝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拔刀。 天下无双的刀,不可思议的刀法。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无论多复杂的诡计,遇见了这把刀,就像是冰雪到了阳光下。 刀光一闪,一连串金铃般的轻响,满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断了,都是从正中间断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细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确。 刀光消失后,才看见血,血是从脸上流下的! 屠青的脸。 一道刀口从他眉毛间割下来,划过鼻尖,这一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头颅无疑也要被削成两半。 刀已入鞘。 鲜血从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热又咸又苦。屠青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人却没有动;他知道自己杀人的生涯已结束。 这是种秘密的行业,无声无息地杀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论谁脸上有了这么样一条显著的刀疤,都绝对不适宜再干这一行了。傅红雪看着这条刀疤,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走吧。”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只要不去杀人,随便哪里你都可以去。”屠青道:“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傅红雪道:“你一定要五万两,才肯杀我,要我杀你,至少也得五万两。”他冷冷地接着道:”我也从来不免费杀人的。”屠青道: “可是我身上带着的不止五万,你杀了我,就都是你的。”傅红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规矩也是先收费,再杀人。”规矩就是原则。无论在哪种行业里,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则的人。屠青不再开口,默默地从钱囊中拿出两叠银票,一叠五十张。他又仔仔细细数了两遍,摆在桌上,抬头看了胡昆一眼:“这还是你的。”胡昆在咳嗽。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万两,叫他杀了我。”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还有多少?”屠青闭着嘴。 胡昆盯着他,眼睛里又发出光。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声道:“杀了他,我付五万两。”傅红雪冷冷道:“我杀这个人,你自己动手。”胡昆道:“为什么?”傅红雪道:“因为他已经受了伤,已没有还手之力。”胡昆双手握紧栏杆,突听“笃”的一响,三柄飞刀钉在栏杆上。飞刀是从包袱里拿出来的,这包袱里也有杀人的武器。屠青冷冷道: “我从不免费杀人,为了你,却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试试?” 胡昆脸色早已变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包袱里还有多少种武器,屠青身上又还有多少种! 但是他已看出来,无论哪种武器,只有一种,已足够置他于死地。 屠青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口突又回头,盯着傅红雪,盯着傅红雪手上的刀,仿佛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刀。 他忽然问道:“贵姓?” 博红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红雪?” 傅红雪道:“是的。” 屠青轻轻叹息,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你是谁了。” 傅红雪道:“可是你没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红雪道:“不敢?” 屠青说道:“一个人若是想得大多,就不会杀人了。” 三 门外夜色已深,无星无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里。 胡昆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难道你不怕他泄露你的秘密?” 傅红雪道:“我没有秘密。” 胡昆道:“难道你已不想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杀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叹了口气,道:“桌上有八万两银票,杀了杜十七,这些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先付后杀。” 胡昆勉强笑了笑,道:“现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红雪拿起银票,也数了两遍,才慢慢地问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里?” 胡昆当然知道:“为了查清他的行踪,我已花了一万五千两。” 傅红雪淡淡道:“杀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叹了口气,看着他将银票收进怀里,忽又问道:“你杀人不是秘密?” 博红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广众间杀人?” 傅红雪道:“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杀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红雪道:“他在哪里?” 胡昆眯起眼,道:“他正在拼命。” 傅红雪道:“拼命?” 胡昆道:“拼命地赌,拼命地喝,我只希望他还没有输光,还没有醉死。” 四 杜十七不但赢了,而且很清醒。 一个人在赢的时候,总是很清醒的,只有输家才会神智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张用乌木做的牌九,每一张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纵,甚至连骰子都听他的话。 他并没有玩花佯,做手脚,一个人赌运来的时候,根本就不必做假。 刚才他拿了一对“长三”,统吃,现在他几乎已赢了两万,本来一定还可以多赢些。 只可惜下注的人已渐渐少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都已经快车了。 他希望能有一两个新生力军加入,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 傅红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过一次庄,四手牌,两手统吃,却只吃进了三百多两。 下注的人大多都已显得没有生气。 在赌场里,钱就是血,没有血的人,怎么会有生气? ——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头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两把?”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道:“只玩一把。” 杜十七道:”只玩一把?一把见输赢?” 傅红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这么样赌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节立刻“格格”发响,一块块肌肉在衣下流窜不停。 这是十八年苦练的结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阔肩细腰,据说用一只手就可以扼断牛头,看着他的人,每一个眼睛里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着他们的帝王。 八十张银票都已拿了出来,崭新的银票,苍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红雪道:“八万两。” 杜十七轻轻吹了声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两盏灯:“八万两赌一把?” 傅红雪道:“不论输赢,只赌一把。” 杜十七道:“只可借我没有那么多。” 傅红雪道:“无妨。” 杜十七道:“无妨的意思,就是没有关系?”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笑了:“这些钱莫非是偷来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红雪道:“不是偷来的,是买命的!” 杜十七道:“买谁的命?” 傅红雪道:“你的!” 杜十七脸上的笑容僵硬,旁边的人手已握紧拳头,有的握紧刀。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道:“我输了,这八万两给你,你输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为什么要我出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你输了,还是要杀我?” 傅红雪道:“无论输赢,我都非杀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就是说,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无论准输准赢,我们反正都要拼一次命的,只不过这里的人大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愿在这里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杀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杀了我。”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怎么会来?” 杜十七大笑。 傅红雪道:“八万两银子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后,你的朋友兄弟还是用得着的!” 忽然间,一把刀从后面砍过来,直砍他的后颈。 傅红雪没有动,杜十七却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响,尖刀落下,又是“格”的一声,刀尖已被拗断。 杜十七沉下脸,厉声道:“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准看,不准动。” 没有人敢动。 杜十七又笑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先看我把他这八万两银子赢过来。” 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铜铁般的胸膛:“我们怎么赌?” 傅红雪道:“你说!” 杜十七道:“赌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最痛快。”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道:“还是用这副牌?”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这副牌已赢过几把?” 傅红雪摇摇头。 杜十七道:“我已连赢了十六把,用这副牌赌,我的手气特别好。” 傅红雪道:“再好的手气,也有转让的时候。” 杜十七盯着他,道:“杀人你有把握,赌钱你也有?” 傅红雪淡淡道:“没有把握,怎么会赌?” 杜十七大笑:“这次你错了,赌钱这种事,连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见过很多像你一样有把握的人,现在都已输得上吊。” 五 三十二张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张。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们两个人对赌,上下两家是空门。” 傅红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们就不如赌四张。”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用根手指推出了四张牌:“骰子掷出的是单,你拿第一副。’傅红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来掷。” 杜十七道:“行。” 傅红雪拿起骰子,随随便便地掷了出去。 七点,单。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两张乌木牌九,“吧”的一阖,再慢慢推开。 杜十七眼睛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松了口气。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红雪却冷冷道:“你输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输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么牌?” 傅红雪道:“是一张天牌,一张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看过自己手上的牌没有?” 傅红雪摇摇头,道:“我用不着看,我的牌是对杂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开他的牌,果然是杂五。 杂五对恰巧赢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然后才是一阵骚动:“这小子有鬼,这小子认得牌。” 傅红雪冷笑道:“牌是谁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红雪道:“我动过牌没有?” 杜十七道:“没有。” 傅红雪道:“那么我怎么会有鬼?” 杜十七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没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阵骚动。 握刀的又想动刀,握拳的又想动手。 杜十七厉声道:“赌钱我虽输了,赌命我还没有输,你们吵什么?” 骚动立刻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开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愉快:“其实你们都该知道,赌命我是绝不会输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没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条命,你却只有一条。” 六 无星,无月,无灯。 黑暗的长巷,冷清清的长夜。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九条命,我根本连一条命都没有。” 傅红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这条命已经是燕南飞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是谁?” 杜十七点点头道:“我欠他一条命,他欠你一条,我可以替他还给你。” 他停下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杜十七道:“你怎么认得那些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每个人手指都有指纹?”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箩。”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绝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这种事在那时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别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红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这其间的分别本来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里烘出来的饼,我也能一眼看出它们的分别来。” 杜十七叹道:“这一定是天才。” 傅红雪淡淡道:“不错,是天才,只不过这种天才却是在连一点光都没有的密室中练出来的。” 杜十七道:“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练了十七年,每天只不过练三五个时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这样练出来的?” 傅红雪道:“当你练眼的时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则就会睡着。” 杜十七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天才’是什么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练,不停地苦练。 傅红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头做的,木头上也有木纹,每张牌上的木纹都不同,我已看你洗过两次牌,那三十二张牌我已没有一张不认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掷出的若是双,你岂非还是输?” 傅红雪道:“那手骰子绝不会掷出双的。” 杜十七道:“为什么?” 傅红雪淡淡道:“因为掷骰子我也是天才。” 长巷已到了尽头,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现在夜已很深。 傅红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层屋脊,附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杀人就不是给人看的,这一次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杜十七终于也跟上来:“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红雪道:“现在你就已是个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红雪道:“从现在开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点懂了,却还是不太懂。 傅红雪道:“甚至连棺材我都已替你准备好,就在城外的乱葬岗。”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里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 傅红雪道:“还有三个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红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他们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让他们活下去?” 傅红雪点点头,道:“所以一定要替他们找个安全秘密的地方,绝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他们。” 杜十七眼睛渐渐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来,替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件丧事。”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找个死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况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跟胡昆的交换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傅红雪做得很复杂而已。 傅红雪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们的手段实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萧四无,公孙屠,还有一把天王斩鬼刀。”他没有说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让杜十七大吃惊。 可是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有八个胆子的人吃惊了。 杜十七凝视着他,道:“他们要对付你,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傅红雪也不否认。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已是个死人,死人就用不着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红雪不否认。 杜十七道:“你将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们?” 他看了看傅红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许应该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一年后说不定也都变成了死人。” 傅红雪目光在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条命,要对付他们那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七 荒凉的山谷,贫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杜十七远远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眼里仿佛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好像已忽然变成了个纯朴的乡下人。 傅红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刚从小屋出来,出来的时候卓玉贞和孩子都已睡着。 ——你们可以安心耽在这里,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他一直很少说谎,可是这次说的话却是谎话。 他不能不说谎话,因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伤悲?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这是个好地方,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杜十七勉强笑了笑,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本来也可以做个有福气的人。” 傅红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边竹篱下的小黄花?”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道:“现在她的人呢?” 杜十七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已替他说明了一切。 ——黄花仍在,种花的人却已不在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到这里陪陪她的,这几年来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样会寂寞? 傅红雪拿出了那叠银票,交给杜十七:“这是胡昆想用来买你这条命的,你们随便怎么花,都不必觉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难道你不向她道别?” 傅红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 杜十七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一定是你很亲的人,你至少也应该”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亲人。” 杜十七道:“但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傅红雪走到夕阳下,脚步还是没有停,却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压着一副很沉的担子。 ——他真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杜十七看见他孤独的背影远去,忽然大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登仙楼的栏杆上。” 傅红雪没有回头:“是谁杀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人临走时留下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用鲜血留下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夕阳更暗淡,傅红雪眼睛里却忽然有了光。 屠青终于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这种人若是下了决心,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呢?我手里拿着的岂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傅红雪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黯淡了。 他还不能放下这把刀。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公孙屠那种人活着,他就不能放下这把刀! 绝不能! 天龙古刹 一 正午,阳光满天。 傅红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对付一切困难和危险。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多日来的疲倦都已随着泥垢被冲洗干净。 近年来很少拔刀,他发觉用刀来解决问题,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已改变,所以他必须振作起来。 因为杀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还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线索的。 二 郑杰是个樵夫,二十一岁,独身,住在山林间的一座小木屋里,每天只下山一次用干燥的木柴来换食盐,大米,肥肉和酒,偶尔也会到城门后那些阴暗的小巷中去找一次廉价的女人。 他砍来的柴总是卖给大路旁的茶馆,他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茶馆里的掌柜总是会留他喝碗茶再走,有时他也会自己花钱喝壶酒! 即使在喝了酒之后,他也很少开口,他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可是这两天他却很喜欢说故事,一个同样的故事,他至少已说了二三十遍。 每次他开始说的时候,总要先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 故事发生在三天前的中午,从他看见树林里有刀光一闪的时候开始。 “你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那样的刀,刀光只闪了闪,一匹生龙活虎般的好马,忽然就被砍成了两半。” “有个看来就像是花花大少般的年轻人,用的剑竟是鲜红的,就像是血一样,无论谁,只要一碰到他那把剑立刻就得躺下。” “他还有个朋友,一张脸白得发青,白得像是透明的。” “这个人更可怕” 同样的故事虽然已说了二三十遍,说的人还是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也还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说完就闭上了嘴,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脸色发白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正刀锋般地盯着他。 漆黑的刀,闪电般的刀光,乱箭般的血雨 郑杰只觉得胃部又在收缩抽搐,几乎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想溜,两条腿偏偏已发软。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说下去。” 郑杰勉强作出笑脸,“说说什么?” 傅红雪道:“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又看见了什么事?” 郑杰擦了擦汗,道:“我看见了很多事,可是我全都没有看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在说谎,当时他的确已经快被吓得晕了过去。 傅红雪想知道的也只有一件事:“那个用红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郑杰这次回答得很快:“他死了。”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下沉,全身都已冰冷,很久之后才能开口问:“他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他?” 郑杰道:“他本来不会死的,你赶着车走了之后,他替你挡住了那三个人,别人好像都不敢去碰他的剑,所以他也找个机会走了,走得可真快,简直就像一阵风一样。” 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当时的经过,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有很多种不同的变化。 可是他说得很快,因为这故事他已说熟:“只可惜他刚窜人道旁的树林,那道斩马的刀光,又忽然飞了出来,他虽然避开了第一刀,但是那个人第二刀又砍了下来,而且一刀比一刀快。”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结局大家都已知道! 前面的是天王斩鬼刀,后面是公孙屠和萧四无,无论谁在那种情况下,结局都是一样的。 傅红雪沉默着,表面看来虽然平静,心里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冲刺践踏。 明月消沉,燕子飞去,也永不再回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杰道:“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天神,就像是魔王一样,站在那里至少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耳朵上戴着金环,穿着身用兽皮做的衣服,手上提的那把刀,最少也有七八尺长。” 傅红雪道:“后来呢?” 郑杰道:“那个外号叫厨子的人,本来想把你那朋友斩碎了放在锅里煮的,可是本来在下棋的一个人却坚决反对,后来” 他吐出口气,接着道:“后来他们就将你那朋友的尸体,交给了天龙古刹的和尚。” 傅红雪立刻问:“天龙古刹在哪里?” 郑杰道:“听说就在北门,可是我没有去过,很少人到那里去过!” 傅红雪道:“他们交给了哪个和尚?” 郑杰道:“天龙古刹里好像只有一个和尚,是个疯和尚,听说他” 傅红雪道:“他怎么样?” 郑杰苦着脸,仿佛又将呕吐:“听说他不但疯,而且还喜欢吃肉,人肉。” 三 阳光如火焰,道路如洪炉。 傅红雪默默地走在洪炉上,没有流一滴汗,也没有流一滴泪。 他已只有血可流。 ——能够坐车的时候,我绝不走路,我讨厌走路! 他恰巧和燕南飞相反,能够走路的时候,他绝不坐车。 他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的两条腿,因为这两条腿就给他大多不便和痛苦。 ——有时我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可以睡着。 现在他当然不会睡着,他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却不是因为悲哀和愤怒造成的,而是由于疑惑和思索。 然后他就突然转回头,往来路! 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不是他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事,一定要回去问那年轻的樵夫。 可是郑杰已不在那茶馆里。 “他刚走了。”茶馆的掌柜道:“这两天他总是在这里说那故事,总要坐到天黑以后才走,可是今天走得特别早。” 他对这脸色苍白的陌生人显然也有些畏惧,所以说话时特别小心,也说得特别详细:“而且他走得很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做。” “他是从哪条路走的?” 掌柜指着对面的一条长巷,脸上带着阿谀而淫猥的笑容:“那条巷子里有个他的老相好,好像是叫做小桃子,他一定是找她去了。” 阴暗肮脏的窄巷,沟渠里散发着恶臭,到处都堆着垃圾。 傅红雪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他眼睛里发着光,握刀的手上青筋凸起,仿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忽然闪出个戴着串茉莉花的女人。 花香,廉价脂粉,和巷子里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低贱而罪恶的诱惑。 她故意将自己一张脂粉涂得很厚的脸,挨近傅红雪,一只手已悄悄过去,故意磨擦着傅红雪大腿根部的某点。 “里面有张床,又软又舒服,再加上我和一盆热水,只要两钱银子。” 她眯着眼,眼睛里露出了淫荡的笑意:“我只有十七岁,可是我的功夫好,比小桃子还好。” 她笑得很愉快,她认为这次交易已成功了。 因为这个男人的某一部分已有了变化。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他不仅想呕吐,而且愤怒;在这么样的一个低贱的女人面前,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生理上的欲望。 这是因为他已太久没有接触过女人?还是因为他本来就已很兴奋? ——无论哪一种兴奋,都很容易引发性的冲动。 戴着茉莉花的女人身子挨得更近了,一只手也动得更快。 傅红雪的手突然挥出,重重掴在她脸上,她的人也跌倒,撞到木板门,仰面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没有惊讶愤怒的表情,却露出种说不出的疲倦,悲哀和绝望。 这种侮辱她早已习惯了,她的愤怒早已麻木,令她悲哀的是,这次交易又没有成功。 今天的晚饭在哪里?一串茉莉花是填不饱肚子的。 傅红雪转过脸,不忍再看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用力掷在她面前。 “告诉我,小桃子在哪里?” “就在最后面靠右首的那一家。” 茉莉花已掉了,她爬在地上,捡着那些散碎的银子,根本不再看傅红雪一眼。 傅红雪已开始往前走,只走出几步,忽然弯下腰呕吐。 巷子里只有这扇门最光鲜体面,甚至连油漆都没有剥落。 看来小桃子非但功夫不错,生意也很不错。 门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和一个生意不错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怎么会如此安静? 门虽然上了拴,却并不牢固,做这种事的女人并不需要牢固的门拴。 就正如她们绝不需要一根牢固的裤带。 推开门,里面就是她们的客厅,也就是她们的卧房,墙壁好像还是刚粉刷过的,挂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图片。 一大把已枯萎了的山茶花插在桌上的茶壶里,茶壶旁摆着半碗吃剩下的猪腰面。 吃腰补腰,这种女人也并不是不注意补养自己身体的。身体就是她们的本钱,尤其是腰。 除了一张铺着大红绣花的木板床之外,屋子里最奢华的一件东西就是摆在床头上的神龛,那精致的雕刻,高贵的黄幔,恰巧和四壁那些淫猥低劣的图片成一种强烈的对比。 她为什么要将神龛放在床头? 难道她要这些神抵亲眼看到人类的卑贱和痛苦?看着她出卖自己,再看着她死。 小桃子已死了,和郑杰一起死在床上,鲜血将那床大红绣花被染得更红。 血是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里流出来的,一刀就已致命。 杀人的不但有把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 傅红雪也并不惊讶,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一个平时并不多嘴的人,怎么会整天在茶馆说故事?连柴都不砍了。 ——他喝酒、吃肉,而且嫖女人,当然不会有积蓄。 ——那么他两天不工作之后,怎么会有钱来找小桃子? ——而且那故事他说得太熟,太精采,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能完全配合,就好像早已练习了很久。 从这些线索推理的结论已很明显。 ——他故意留在人最多的茶馆里不停他说故事,为的就是傅红雪去找他。 ——公孙屠他们给了他一笔钱,要他说谎,说给傅红雪听。 ——所以现在他们又杀了他灭口。 只不过这些推论纵然完全不正确,却仍然还有些问题存在! ——他说的那故事中,究竟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谎话?他们为什么要说那些谎话?是为了要替杀死燕南飞的真凶掩饰?还是为了要让傅红雪到天龙古刹? 傅红雪不能确定。可是他已下了决心,就算天龙古刹是个杀人的陷阱,他也非去不可。 就在这时,血泊中那赤裸的女人突然飞身而起,从枕下抽出一把刀,直刺他的胸膛。 后面的衣柜里,也有个人窜了出来,掌中一柄银枪毒蛇般地刺向他的背。 这是绝对出人意料的一着。 郑杰真的死了,没有人会想到死在他身旁的女人还活着。 也没有人去注意一个赤裸倒卧在血泊中的低贱女人。 更没有人能想到这女人的出手不但狠毒准确,而且快如闪电。 傅红雪没有动,也没有拔刀,他根本用不着招架闪避。 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外突然有刀光一闪,擦着那银枪刺客的右颈飞过,钉在那赤裸女人的咽喉上。 鲜血箭一般从男人的右颈后标出来,女人的身子刚掠起,又倒下。 刀光一闪,就夺去了两个人的性命魂魄。 鲜血雨点般洒落。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这次他没有修指甲,只是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冷冷道:“一刀两命,好刀!” 萧四无道:“真的好?” 傅红雪道:“好!” 萧四无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你当然看得出我并不是要救你。” 傅红雪道:“哦?” 萧四无道:“我只不过想要你再看看我的刀。”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看过!” 萧四无道:“你已看过我三次出手,还有两次是对你而发的,对于我的出手,世上已没有别人能比你更清楚。” 傅红雪道:“很可能。” 萧四无道:“叶开是你的朋友,你当然也看过他出手。” 傅红雪承认。 他当然看过,而且不止一次。 萧四无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若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怪你。” 傅红雪道:“你问。” 萧四无道:“我的飞刀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叶开?”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出手暗算我两次,第一次虽尽全力,却在出手前就已发声示警,第二次虽未出声,出手时却留了两分力。” 萧四无也不否认。 傅红雪说道:“这只因为你自己心里也知道禾该杀我,你根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所以你出手时,就缺少了一种无坚不摧的正气。” 他慢慢地接道:“叶开要杀的,却都是非杀不可的人,所以他比你强!” 萧四无道:“就只有这一点?” 傅红雪道:“这一点就已足够,你就已永远比不上他!” 萧四无也沉默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 走出一段路,萧四无忽又回头,大声道:“你看着,总有一天我会比他强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傅红雪淡淡道:“我一定等着你。” 四 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这一次傅红雪是不是也该杀了萧四无的? ——你这次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刀下。 这次傅红雪又没有出手,但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已撒下了一把种子,撒在萧四无的心里。 是正义的种子。 他知道这些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的。 走出窄巷时,那十七岁的小女人又在鬓角插上了那串茉莉花,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着傅红雪,显得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从来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她几十两银子,这个脸色苍白的肢子一定是个怪人。 傅红雪虽然不愿再看到她,却还是难免看了一眼。 等他走到巷口,她忽然大声道:“你打我,就表示你喜欢我,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更大:“我一定等着你。” 五 天龙古刹就是大天龙寺,本是个香火鼎盛的地方,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冷落下来的,可是关于这方面的传说却很多。 流传最广的一种传说是:这外貌庄严的古刹,其实却是个淫窟,进香拜佛的美貌妇女,常常会被掳入庙里的机关密室中去,不从的就被活活打死。 所以每到无星无月的晚上,附近就会有她们的孤魂冤鬼出现。 至于这庙里是不是真的有机关密室?究竟有多少良家妇女被奸淫侮辱? 谁也不能确实,因为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可是自从这种流言一起,到这里来进香的人就渐渐少了。 一个人若是相信只用一点香油钱就可以换取四季的平安多福,对于流言的真假,当然也就不会去研究得很仔细。 古刹外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纵然在春天,落叶也堆得很厚。 本来那条直达庙门的小路,早已被落叶荒草掩没,就算是来过多次的人,一走入这阴暗的树林,也很难辨认路途。 傅红雪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从他现在站着的地方看去,四周都是巨大的树木,几乎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根本分不出要往哪个方向走才正确。 正在犹豫间,落叶上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眉清目秀,清雅如鹤的僧人,踏着落叶施施然而来,一身飘逸的月白僧衣上,点尘不染。 他的年纪虽不大,看来却无疑是个修为极深的高僧。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虔诚的佛徒,对于高僧和名士却同样尊敬。 “大师往何处去?” “从来处来,当然是往去处去。” 僧人重眉敛目,双手合十,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却还是不肯放弃问路的机会,现在已没有时间容他走错路。 “大师可知道天龙古刹往哪里走,” “你跟我来。” 僧人的步履安详而缓慢,看来这条路就算是通往西天的,他也绝不会走快一步。 傅红雪只有慢慢的在后面跟着! 天色更暗了,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前,亭外的栏杆朱红漆已剥落,亭内放有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一副笔墨,还有个红泥小火炉。 在这幽静的树林里,抚琴下棋,吟诗煮酒,高僧正如名士,总是雅兴不浅的。 傅红雪虽然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对于别人这种高尚的嗜好,也同样尊敬。 清雅如鹤的高僧,已走入小亭,拾起一枚棋子,凝视着,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正在考虑着,不知应该怎么走这一步棋。 于是他将这枚棋子,慢慢地放进嘴里,“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然后又将那张琴劈碎,塞人火炉里,点起一把火,将壶里的酒倒出来洗脚,却将石砚中的墨汁倒入壶里,摆到火上去煮,再将棋盘捧起来,不停地敲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竟像是觉得这种声音,远比琴声悦耳动听。 傅红雪看得怔住。 ——这修为极深的高僧,难道竟是个疯和尚? 傅红雪又怔住。 ——那和尚不但疯,而且喜欢吃肉,人肉。 僧人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正在打量他身上有几斤可吃的肉。 傅红雪却还是不能相信。 “你真的是个疯和尚?” “疯就是不疯,不疯就是疯。”僧人嘻嘻地笑着:“也许真正疯的不是我,是你。” “是我?” “你若不疯,为什么要去送死,”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僧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仰面向天,喃喃道:“完了完了,千年的古刹就要倒塌,人海中到处血腥,你叫和尚到哪里去,” 他忽然提起炉上的酒壶,对着口往嘴里倒,墨汁从嘴角流出来,玷污了他点尘不染的月白僧衣。 他忽然跪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指着西方大声道:“你要去死,就赶快去吧,有时活着的确还没有死了的好。” 就在这时,西方忽然有钟声响起! 只有古刹的千年铜钟,才能敲得出如此清脆响亮的钟声。 古刹中若只有一个疯和尚,敲钟的人是准? 痛哭着的僧人忽然又跳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 “这是丧钟。”他大叫着道:“丧钟一响,就一定有人要死的!” 他跳起来用酒壶去掷傅红雪:“你若不死,别人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 傅红雪看着他,淡淡道:“我去。” 丧钟 一 钟声停了,余韵犹在。傅红雪已到了天龙古刹的大门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虽已陈旧,却仍可依稀想见昔日的庄严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铜绿斑斑,石阶上也长满青苔,虽然显得有些凄凉冷落,可是雄伟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间的庭柱也壮如虎腰。 这已历尽沧桑的古刹,怎么会突然倒塌? “疯和尚说的当然是疯话。” 大殿里供奉的神祇,久已未享人间肉食香火,却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类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结起蛛网,破旧的神慢在风中飘荡,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那敲钟的人呢? 傅红雪默默地站在神前,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想跪下去,跪在这镀金已剥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为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祈求平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变得如此虔诚,可是他并没有跪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克哧”一声响。 他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有一道惊虹厉电般的刀光飞舞闪动。 刀光过处,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断,只听“克哧、克哧”之声不绝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开始摇动。 他抬起头,立刻又发现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倾斜。 那疯和尚说的并不是疯话!飞舞的刀光绕着大殿闪过,这屹立千年的古刹竟真的已将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样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柄刀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可是这柄刀也绝没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轰”的一声震动,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博红雪井没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却永远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砾尘土纷飞,梁上的燕干早已飞了出去。 傅红雪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斩鬼刀在等着他,还不知有多少令人无法预测的杀机! 他忽然冷笑。 “苗斩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的人却是个鼠辈,你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却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来见我。” 这斩鬼的天王笑声如鬼哭,一字字接着道:“我一定等着你!” 二 “我一定等着你。”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六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时此刻,傅红雪竟忽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种充满了痛苦、悲伤和绝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自己愿意受到那种侮辱的。 她这一生,岂非永远都像是处于一所摇摇欲倒的屋子里,前面无路可进,后面也无路可退,只有等着瓦砾尘土压下来,压在她身上。 傅红雪的手紧握,忽然开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痛苦丑恶,可是他既然开始往外走了,就绝不会停下来。 门户已倒塌,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断木瓦砾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震动,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来。 瓦砾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不但要有惊人的镇定之力,还得要有绝对处变不惊的勇气,就因为他能镇定,就因为他有勇气,所以他避开了第一次杀机。 他刚刚一脚跨出大殿的门槛,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闪电般打了过来。 如果他吃惊回头,如果他精神崩溃,他就要倒下去。 像这座雄伟的殿堂一样倒下去。 ——勇气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着人类长存。 一一只要这两根柱子不断,人类就永远不会灭亡的! 暗器刚刚被击落,就有两道寒光惊虹般交剪飞来,是一柄剑,一把钩!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的人已窜出。 他不敢停止回顾,他不知道那里还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里的铜鼎犹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标枪般飞出,落在铜鼎后。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上,低下头,才发现肩上已被割破四寸长的伤口。那一剑一钩来势之迅急凶险,若非身历其境,绝对没有人能想象。 他肩上在流血,刀锋也在流血。刀锋上的血是谁的? 那把钩,当然是公孙屠的鹰喙,剑却绝不是杨无忌的松纹古剑。 这柄剑还比杨无忌更快、更准、更可怕,何况杨无忌握剑的手已被砍断了。 傅红雪肩上的伤是剑伤,他的刀伤了谁? 大殿几乎已完全倒塌,他转身去看时,已看不见人影。 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星宿海的规矩,也是老江湖们遵守不渝的原则! 可是那把天王斩鬼刀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呢?他第一击腰斩奔马,第二击摧毁了大殿,他为什么不向傅红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会在后院等着傅红雪? 三 后院中清雅幽静,却还是看不见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声轻歌,歌曲温柔委婉,令人黯然销魂。 林中有三间明轩,门窗都是敞开着的。 走进树林,就可以看见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临窗的一张胡床上,披头乱发,用一根金带束住,身上披着件绣金的坎肩,腰下却系着条虎皮战裙,一双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铜色皮肤也在闪闪生光,看来就像是太古洪荒时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话中不败的战神。 四个轻衫高髻的女人,环伺在他的身旁,一个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个为他梳头,一个为他脱靴,还有一个正远远地坐在窗下,曼声低唱。 她们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辆板车而来的,她们虽然都已不再年轻,却别有一种成熟的妇人风韵。 ——若不是成熟的妇人,又怎么能承受这健壮的巨人? 屋角燃着一炉香,矮几上摆着一柄刀,刀柄长一尺三寸,刀锋长七尺九寸,华丽的鲨鱼皮刀鞘上,缀满了耀眼的珠宝。 这柄刀就是天王斩鬼刀?这个人就是苗天王? 傅红雪踏着落叶,慢慢地走过去。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力能摧殿堂、腰斩奔马的刀,本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寻找,可是现在却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现了。 窗下轻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声依然如旧,听来却更凄凉。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来送死。” 梳头的女人冷冷道:“因为他就算活着,一定也不好过!” 脱靴的女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我喜欢看杀人。” 梳头的女人道:“杀这个人却未必好看。” 脱靴的女人道:“为什么?” 梳头的女人道:“看他的脸色,这个人可能连一点血都没有。” 手捧金杯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冷的。” 脱靴的女人还在笑:“冷的血总比没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点血就够了,我一向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傅红雪已走到窗口,停下来,她们说的话,他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真的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问:“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摆在矮几上的那柄刀。 傅红雪道:“这就是天王斩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时斩鬼,有时杀人,只要刀一出鞘,无论是人是鬼,都必将死在刀下。” 傅红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很好?” 傅红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的人已在刀下,这难道还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确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我还没有死。”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间的事,我不急,你急什么?”傅红雪闭上嘴。刀柄上缠着紫绸,就像是血已凝结时那种颜色。苗天王的手轻抚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着我拔刀?”傅红雪点点头。苗天王道:“江湖传言,都说你的刀是柄天下无双的快刀!” 傅红雪不否认。苗天王道:“你为什么不先拔刀?”傅红雪道:“因为我要看看你的刀。”——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远无机会出鞘了。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显。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滚下了胡床。他站着时身高九尺开外,腰粗不可抱,更显得威风凛凛。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的刀。傅红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狮面前一条黑色豹子。雄狮虽然威风可怕,豹子却绝不退缩。苗天王笑声不绝,道:“你一定要让我先拔刀?”傅红雪点点头。苗天王道:“你不后悔?”傅红雪冷笑。就在这时,一道厉电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冲了下来!苗天王的手还握着刀柄,刀锋还留在那镶满珠玉的皮鞘里。他没有拔刀! 刀光是从傅红雪身后飞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雳闪电。傅红雪已全神贯注在面前这个巨人身上,怎么想得到刀光竟会从身后劈下。窗下轻歌的女人,歌声虽仍未停,却已悄悄地闭上眼睛。她看过这一闪刀光的威力——刀光过处,血肉横飞。她已看过大多次,已不忍再看!她显然并不是真的喜欢看杀人。 这一闪刀光壁下时,并没有横飞血肉。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飞出,恰巧从刀光边缘掠过,他的刀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掠出。 他已算准了部位,这一刀削出,正在后面拿刀的这个人下腹双膝之间,他的计算从未错误。他的刀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没有看见血,只听见“克哧”一声响,那不是骨头斩断的声音,却像是竹木拗断声。 九尺长的天王斩鬼刀一刀斩空,刀尖点地,惊虹般飞了出去,惊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条短小的人影带着凄厉的笑声飞入桑林! 笑声和人影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两截被削断了的木棍。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的两条腿? ——难道那个人是踩着高跷来的? 傅红雪转过身,刀已入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刚才的威风和神气全都不见了,这不败的战神,难道竟只不过是个纸扎的傀儡?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正的苗天玉。” 傅红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摆出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傀儡,就像是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缀满珠玉的华丽刀鞘中,装着的竟是把涂着银粉的木刀,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巨人垂下头。 捧着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声忽然停顿,大声道:“他们不敢告诉你,我告诉你。” 她的歌声清悦优美,可是,现在说话的声音却已因悲愤而嘶哑:“他根本不是个男人,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能同时让四个老婆满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天神般的巨人,他做这种事,只因他根本就是疯子。” 捧着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骂得好,骂得好极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为什么不索性让这个姓傅的看看,我们那伟大的丈夫是怎么满足我们的?” 脱靴的女人忽然撕开了衣襟,雪白的脸膛上到处都是鞭鞑的痕迹。 “他就是这么满足我们的!”她的笑比哭更凄凉:“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我简直满足得要命。” 傅红雪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摧残,被蹂躏。 在男人们的眼中,她们都是不要脸的女人。 ——她们不要脸,是不是只因为她们在忍受着男人的躁躏? ——无论多疯狂的蹂躏,都不能不忍受,因为她们根本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这难道就是不要脸?就是无耻? 女人们在呼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们,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她们的问题,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 ——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脸”的男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她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这问题才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傅红雪没有回头,只因为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他知道唯一解救她们的法子,并不是带她们走,只要杀了苗天王,她们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地上有新近断落的枝叶,是被刀锋削断的,是天王斩鬼刀的刀锋。 他沿着这些痕迹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许早已走远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这个人,而是一个目标。 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标的! 现在他已明白,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杀公子羽。 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 四 穿过桑林,走出后院,一个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砾间,看着他痴痴的笑。 “连千年的古刹都已倒塌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你还等什么?”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里却拈着朵刚开放的鲜花。 一朵新鲜纯洁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瞳孔突然收缩,握刀的手也握得更紧。 “这朵花是从哪里来的?” “人是从来处来的,花当然也是从来处来的!” 疯和尚还在痴痴地笑,忽然将手里的花抛给了傅红雪。 “你先看看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这是朵伤心别离花。” “世上哪里有这种花?”傅红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这世上既然有人伤心,有人别离,怎么会没有伤心别离花?” 疯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这世上既然有伤心别离花,沾着它的人当然就难免要伤心别离。” 傅红雪用两根手指拈着花枝,他的手没有动,这里也没有风。 可是花瓣却忽然一片片飘落,花伎也枯了。 这只手本是他拔刀的手,这只手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生命。 疯和尚的哀伤更浓:“花从来处来,已往去处去,人呢?为何还不回去?” 傅红雪道:“回到哪里去?” 疯和尚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傅红雪道:“来得及做什么?” 疯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疯和尚道:“我只不过是个疯和尚,只不过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挥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来烦和尚,和尚要清静。” 和尚已坐下,跌坐在瓦砾间,转眼就已入定。 古刹的殿堂虽然已毁了,他心里的殿堂还是完好无恙的,那就像是蜗牛的壳,风雨来临时,他立刻就可以躲进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现在风雨已将来临? 五 夕阳满天,没有风雨。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在傅红雪的心里。 ——这朵黄花是不是从竹篱上摘来的,为什么要叫做伤心别离花? ——谁伤心?谁别离? 傅红雪不能问,不敢问,就算问也一定问不出来。 想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 他用尽全力赶回去。 ——现在回去,只怕还来得及。 可是他赶回去时,已来不及了。 竹篱下的黄花已完全不见了,连一朵都没有剩下来,人也已不见了。 桌上还剩着三样小菜,一锅粥,两副碗筷,粥还是温的,床单上孩子的尿还没有于透。 人呢? “卓玉贞,杜十七!” 傅红雪放声大呼,没有回应。 ——是卓玉贞背弃了他?还是杜十七出卖了他们? 傅红雪仰首向天,问天,天不应,问星,星无语,问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要到什么地方才能躲过这一场风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传来“笃、笃、笃”几声响,忽然有一道闪电亮起! 不是闪电,是刀光。刀光闪动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比树梢还高的人影。 人影与刀光同时飞来,竟是个畸形的侏儒,踩着两根一丈长的竹竿,手里挥舞着一柄九尺长的刀。 天王斩鬼刀。 刀光一闪,斩破竹篱,急斩傅红雪的头颅。 傅红雪退出八尺。 刀光又一斩,屋檐破裂。天王斩鬼刀的威力,如雷霆霹雳,横刀再斩傅红雪,眨眼间已斩下了七刀。 傅红雪再退,他只有退,因为他既不能招架,也无法反击,他一定要凌空掠起一丈,他的刀才能接触到竹竿上的苗天王。可是他整个人都已在天王斩鬼刀的威力笼罩下。 苗天王双手握刀,一刀接着一刀,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只不过就是真的是雷霆霹雳,也有间歇的时候;就真的是天将战神,力量也会用竭。 傅红雪一连避开了七七四十九刀,身子突然从刀光中窜起。 他的刀也已出鞘。 天王斩鬼刀太长,一寸长,一寸强,可是刀锋只能及远,等到对方抢攻进来时,就无法自救。 他看出了苗天王这一点致命的弱点,他的刀已攻入了苗天王的心脏。 谁知就在这时,苗天王脚下踩着的两根竹竿突然断成了十余节! 他的人忽然凭空落了下去,天王斩鬼刀也已撤手,却反手抽出了另一柄刀。 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顺着身子下落之势,急划傅红雪的胸腹。 傅红雪这一必胜的一招,反而造成了自己致命的破绽。 ——虎豹蹿起扑人时,有经验的猎人往往会闪入它们的腹中,举刀划破它们的胸腹。 傅红雪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一条已凌空窜起的虎豹,猎人的刀已到了他的腹下。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已划破了他的衣服。 苗天王也已算准了他绝对避不开这一刀,这不是天王斩鬼刀,却是杀人的刀。 他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这柄刀上,但是他的力量却忽然消失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就像是皮囊中的气忽然一下子被抽空。他的刀明明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胸腹,却偏偏无力刺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看见了血,却不是傅红雪的血,血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想不通!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感觉到咽喉上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就好像咽喉已被割开了。 可是他不信。 他绝不相信刚才那刀光一闪,就已割破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见这柄刀。 傅红雪也倒了下去,倒在竹篱下。天地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平与静寂。 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刚才的事,虽然在一瞬间就已过去。可是就在这上瞬间,他所有的力量都似已用尽了。 ——生与死的距离,本就在一线之间。 直到现在,他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刚才他距离死亡实在太近,这一战实在是他平生未遇的恶战。 群垦满天,血已干了,苗天王的血,不是他的! 可是他仿佛也有种血已流干的感觉,现在苗天王若是还能挥刀,他一定无法抵抗。 他甚至觉得就算有个孩子提着把锈刀来,也同样可以杀了他。 幸好死人不能挥刀,如此深夜,这幽僻的山区也不会有人来。 他闭上眼,希望能小睡片刻,有了清醒的头脑,才能行动思想。 谁知这时却偏偏有人来了。 六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缓慢而稳定的脚步声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韵律。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的?来做什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异的感觉! 这脚步声的韵律,竟和那深山古刹中的钟声完全一样。 那是丧钟。 这脚步声的韵律中,竟仿佛也充满了杀机。 绝望 一 脚步声渐渐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拈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来的竟是疯和尚。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过来,将黄花插在竹篱下。 “人回到了来处,花也已回来了。’ 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浓浓的哀伤:“只可惜黄花依旧,这地方的面目却已全非。” 傅红雪也在痴痴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你知道我是从这里去的,你也知道花是从这里去的,所以你才会来。” 疯和尚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疯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傅红雪道:“你是谁?” 疯和尚忽然指着僧衣上的墨迹,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疯和尚叹了口气,忽然在傅红雪对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坐下来。 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件本来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迹凌乱。 他静静地看着,就像暗室中看着那一点闪动明灭的香火。 ——如果你觉得这点香火已不再闪动,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下一半。 ——然后你就会连香火上飘出的烟雾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样,烟雾上的蚊蚋,也会变得像是白云间的飞鹤。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忽然觉得凌乱的墨迹已不再凌乱,其中仿佛也有种奇异的韵律。 然后他就发现这凌乱的墨迹竟是幅图画,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孩子们脸上的泪痕。 “你画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画就是什么?” 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这不但是一幅画,而且是画中的神品。 傅红雪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门下的吴画。” 疯和尚大笑:“明明有画,你为什么偏偏要说无画?若是无画,怎么会有人?” “什么人?” “当然是画中的人。” 画中有孩子脸上的泪痕,他心里想的本就是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疯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还要问,原来疯的并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着随手一指:“你再看看,人岂非就在那里?” 他指着的是那几间小屋。 小屋的门窗本就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已灯光亮起。 傅红雪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立刻怔住。 屋里果然有人,两个人,杜十七和卓玉贞正坐在那里吃粥。 本来已将冷却了的一锅粥,现在又变得热气腾腾。 傅红雪的人却已冰冷。 ——难道这也像僧衣上的墨迹一样,只不过是幅虚无缥缈的图画? 不是的! 屋子里的确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的确是杜十七和卓玉贞。 看过僧衣上的墨迹后,现在他甚至连他们脸上每一根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见他们的毛孔正翁张,肌肉跃动。 他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跳起来,冲过去,或者放声高呼。 傅红雪不是大多数人。 虽然他已站了起来,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远。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完全看出整个事件的真相。 疯和尚道:“你要我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傅红雪道:“是的。” 疯和尚道:“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他,本来已因为疲倦悲伤而有了红丝的眼睛,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锋般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疯和尚道:“你说。”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疯和尚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我已让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却要我死!” 傅红雪道:“只看见他们还不够。” 疯和尚道:“你还要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我要你现在就叫躲在门后和屋角的人走出来,他们只要伤了卓玉贞和杜十七一根毫发,我就会立刻割断你的咽喉。” 疯和尚不笑了,一双总喜欢痴痴看人的眼睛,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也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没有看错,屋角和门后的确有人在躲着,但却绝不会走出来。” 傅红雪道:“你不信我能杀了你?” 疯和尚道:“我相信。” 傅红雪道:“你不在乎?” 疯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们却不在乎,杀人流血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酱,我保证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看见窗口露出了一张脸,也看见了这张脸上的刀疤和狞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孙屠。 疯和尚淡淡道:“你应该很了解这个人的,你就算将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剁成肉酱,他只怕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不能否认。 疯和尚道:“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说。” 疯和尚道:“他们若是将卓玉贞和杜十七剁成肉酱,你不在乎?”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却沉了下去。 公孙屠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也可以保证,只要傅红雪伤了你一根毫发,我也立刻就割断这两人的咽喉。” 傅红雪花白的脸已因愤怒痛苦而扭曲。 疯和尚道:“他说的话你信不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们好好活着,却不知你们要的是什么?”疯和尚道:“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傅红雪点点头,道: “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我有。”疯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脱下你的衣裳来,完全脱光。”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这种侮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绝反抗。疯和尚道:“我现在就要你脱,脱光。”傅红雪的手抬起。可是这只手并没有去解他的衣钮,却拔出了他的刀!刀光如闪电。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刀光一闪间,他已冲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门。门后一声惨呼,一个人倒了下来,正是那“若要杀人,百无禁忌”的杨无忌。他已只剩下一只手。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一把刀从门板中刺人他的胸膛。他吃惊地看着傅红雪,仿佛在说:“你就这么样杀了我?”傅红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说:“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本是我学你的。”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杨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呼吸就已停顿。傅红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着他时,刀锋已转向公孙屠。公孙屠凌空翻身,跃出窗外。他居然避开了这一刀。因为傅红雪这一刀并不是伤人的,只不过为了保护卓玉贞。刀光一闪,刀入鞘。公孙屠远远地站在竹篱旁,刀疤纵横的脸上冷汗如雨。卓玉贞放下了碗筷,眼泪立刻像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杜十七看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疯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好厉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红雪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其实心还在不停地跳。 刚才那一击,他并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只不过王牌几乎都已被别人捏在手里,他已不能不冒险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公孙屠忽然冷笑,道:“这一注你虽然押得很准,这一局你却还没有赢。” 傅红雪道:“哦?” 公孙屠道:“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我手里。” ——他还有一副什么牌? 公孙屠道:“其实你自己也该想得到的,若没有人带路,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 出卖他的人究竟是谁? 突听一声惊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拧住了卓玉贞的臂,将她的人抱了过去,挡在自己面前。 傅红雪霍然转身:“是你!” 杜十七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道:“你本是个血性男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杜十七终于忍不住道:“你” 他只说出一个字,双睛突然凸出,鲜血同时从眼角,鼻孔嘴角涌了出来。 卓玉贞反臂一个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间赫然插着柄尖刀,一尺长的刀锋,直没至柄。 他的脸已扭曲,嘴角不停地抽动,仿佛还在说:“我错了,错了” ——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做错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贞的手一放开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转身用力抱住傅红雪,叫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对她说来,杀人竟似比被杀的更可怕。 她显然还是第一次杀人。 傅红雪也有过这种经验,他第一次杀人时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他了解这种感觉。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 可是人还是继续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因为有些人一定要逼着人去杀人。 这种事有时就变得像瘟疫一样,无论谁都避免不了,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被杀的人获得安息,杀人的人却在被痛苦煎熬。 这岂非也是种充满了讽刺的悲剧。 二 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平静了。 血已不再流,仇敌已远去,大地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 孩子呢? 傅红雪整个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们手里?” 卓玉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红雪立刻问:“他们要什么?” 卓玉贞迟疑着:“他们要的是” 傅红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贞只有承认:“他们以为秋水清已将孔雀翎交给了我,只要我肯将孔雀翎交给他们,他们就把孩子还我。” 她的泪又流下:“可是我没有孔雀翎,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那鬼东西。” 傅红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贞紧握住他的手,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来。” 傅红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贞道:“可是你也没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杀了他们,还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来的。”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无法解决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 卓玉贞又在安慰他:“他们暂时不会去伤害孩子们的,可是你” 她轻抚着傅红雪苍白的脸:“你已经太累了,而且受了伤,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暂时将这些烦恼的事全都忘记。” 傅红雪没有开口,没有动。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为他没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亲手接过他们来到人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看着他们死。 卓玉贞当然看得出他的痛苦,流着泪将他拦到床上躺下,按着他的双肩,柔声道:“现在你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让我先治好你的伤。” 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就重重地点了他七处穴道。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红雪也绝对想不到。 他吃惊地看着她。可是他的惊讶还远不及他的痛苦强烈。 ——当你正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时,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准能想象! 卓玉贞却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痛?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因为死人是不知道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是想错了,所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里,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但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可是她的惊惶却远比痛苦更强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划中绝没有一点疏忽错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划完全崩溃。 她噢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汁,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一件事——一次失败后,她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人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恨与第三根肋骨之间,刀口长四寸,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沉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会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三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救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四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一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已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侮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一一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我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侮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来,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花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俱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他又倒了下去。 情到浓时情转薄 一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份。 傅红雪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做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侮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的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的作人,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二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大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三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韧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猖,远远就可以嗅到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的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自然喜心翻倒,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四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人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一一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卜”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慢,甩镫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竟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五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嗯,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人是谁?”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一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的大舅子。” 傅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会有个大勇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日。 这人忽然指着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的看着傅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怀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混乱了,一定要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吸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人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三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子枪,一口雁翎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剑,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五个人就像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雪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一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已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道: “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使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都好好的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干枯憔悴,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很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人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什么?”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道:“你真的想?” 多情子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己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一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 多情子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己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的。”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竟已被这只手接住,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手,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截,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苍穹,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走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怕。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 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带着十三朵天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竟将十三朵全部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 刽子手 一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一闪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间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仿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劈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绝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下会说出来了。 二 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客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院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未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星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一,杀人无算。 独身未娶。 三月入关,奸杀女人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二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力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二十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褊狭,含毗必报,颇有杨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二十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宫。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木天阉。 四月二十三,傅红雪杀阴入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酷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己刀下。 无子女。 四月二十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迷药。 独身未娶。 四月二十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三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叠资料,是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寺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子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间却隔着很大、很宽的一张桌子。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读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清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 桌子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叠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阖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羽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羽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面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它,却绝不能使它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越多越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着双手,倘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待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四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的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于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们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春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了。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头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陪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 “坐!” 一个人就算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越粗俗无知的人越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很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份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象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爬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止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热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慢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千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还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五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大师与琴僮 一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着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己失去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了讥俏:“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俏:“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二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再等到那一天。等待毕竟是件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毕竟还很年轻。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三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当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他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四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溶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博红雪居然也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者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是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铮”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人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声,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位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五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了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琴声一响,已足令我终生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的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的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边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长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僮而已。” 琴僮?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僮?谁配有这样的琴僮?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又忍不住要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来。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涌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那里去;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也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膛,他们走入了“她” 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台上仿佛还有余音,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调,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六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道:“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 一一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井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一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侵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铮”的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总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对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脱出樊笼 一 刀光一闪,斩的不是人头,是琴弦。 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 钟大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 刀已入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钟大师道:“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无辜,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 傅红雪道:“琴弦无辜,与其人亡,不如琴断。” 钟大师道:“我不懂。” 傅红雪道:“你应该懂的,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一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的,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 傅红雪道:“一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只要你懂得这一点,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才会用死来做解脱。 “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越想要我死,我就越想活下去。” 傅红雪道:“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 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倒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 钟大师也想不到。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色中已不再有惊讶愤怒,只有尊敬。 ——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除了杀人外,你还做了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至少已证明给他看,我并没有被他击倒。” 钟大师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公子羽。” 钟大师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琴僮,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傅红雪道:“他是的。” 钟大师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有意义的事。” 钟大师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去做这件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找不到他。” 钟大师道:“他既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会找不到?” 傅红雪道:“因为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很少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越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越少。 这一点钟大师总应该懂的,他自己也名满天下,能见到他的人也很少。 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傅红雪也不想再说什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 傅红雪站起来:“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却不是我们应该久留之处。” 所以外面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他也不愿再停留。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样子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奇特,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的。 钟大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停下。 钟大师道:“那么,你就该留在这里,我走。” 傅红雪动容道:“为什么?你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钟大师不回答,却抢先走了出去。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大师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人忽然就已消失在夜色中,与黑暗溶为一体。 只听他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要你耐心在这里等,一定会找到他的。” 二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难道他并不是真的钟大师?难道他才是俞琴?否则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迹消息? 傅红雪不能确定。他也没有见过钟大师的真面目,更没有见过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他也不能确定,却已决定留下来,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弃。 夜更深了,空山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声音就是种可怕的声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睡着。 博红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着。小屋里没有燃灯,除了一张琴,一张几,一张榻外,屋里什么都没有。他饥饿而疲倦,他很想睡,这些年来,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适适地睡一觉,对他说来已是奢求。为什么如此静?为什么连风声都没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几声,几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铮”的一响。 这是琴声!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却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拨动琴弦,琴弦怎么会响? 博红雪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个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弦。 琴弦又响了,“宫商,宫尺,宫羽”一连串响了几声。 是谁在拨动琴弦?是琴中的精灵?还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红雪霍然跃起,就看见后窗外有条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还是幽灵? 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拨动几上的琴弦?博红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往后退。 傅红雪更快。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准备动作,他的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就已散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红雪再往前进,看不见人。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一盏灯。 灯光鬼火般闪烁,灯在窗里,是谁在屋里燃起了灯? 傅红雪不再施展轻功,慢慢地走回去。灯光并没有灭,灯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却已断了,整整齐齐地断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屋里还是没有人,琴台下却又压着张短柬: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和刚才琴下压着的那张短柬,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人在哪里? 傅红雪坐下来,面对着断弦孤灯,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间来去自如,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没有鬼魂,这一屋中就有一定有地道复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专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俩,他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机关消息”这一类的学问虽然很复杂,要在一间小屋里找出复壁地道来,却并不太难。 公子羽是不是已经来了?从地道中来的? 傅红雪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让自己的心先冷静下来,才能有灵敏的感觉。然后他就开始找。 他找不到。 一一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一一我找不到你,你总会找我的,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怎么将我的人断如此琴? 傅红雪慢慢地坐下来,将灯拨亮了些,光亮总是能使人清醒振奋,睡眠总是和他无缘的。 有时他想睡却睡不着,有时他要睡却不能睡。 斩断琴弦的人,随时都可以从秘道复壁中出现,将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斩断!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只觉得自己的人仿佛在渐渐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着了。 三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夭地间一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的人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的人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架,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屋里摆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 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僮,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得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人扣,逼真得很。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了自己的脖子,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的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想死的。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单调,短促,尖锐,可怖,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断了两根。这尖锐短促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甚至连傅红雪都不例外。 俞琴脸色已变了,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傅红雪并没有阻拦,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他必须集中精神,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 墙上的兵刃在灯下闪动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无疑也是画中的精品。他却连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绝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无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一柄柄铁锤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直到门环响动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一个美丽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门外凝视着他,看来竟仿佛是卓玉贞。但她却不是卓玉贞。 她远比卓玉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贵,她的笑容温和优雅,风姿更动人,就连傅红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她已走进来,轻轻掩上了门,从傅红雪身旁走过去,走到大厅中央,才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红雪,你却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矫揉做作的女人。 博红雪不知道她是谁。 她却已经在说:“我姓卓,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觉得这种称呼大俗,也可以叫我桌子。” 她微笑着又道:“桌子是我的外号,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这名字。” 傅红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没有朋友。 卓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红雪自己也承认。 卓夫人眼波流转,道:“难道你也不想问问我,卓玉贞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你动心?” 傅红雪闭上嘴。他若是拒绝回答一句话,立刻就会闭上嘴,闭得很紧。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看看这些武器的,所有到这里来过的人,都对这些武器很有兴趣。”这些武器的确都是精品,要收集到这么多武器的确不容易,能看得见已经很不容易。这种机会,练武的人很少愿意错过的。 她忽然转身走到墙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朴,黝黑沉重的铁剑:“你认不出这是谁用的剑?”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这是郭嵩阳用的剑。” 他本来并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不能被她看成是无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这句话中的赞赏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阳铁剑纵横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实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这虽然只不过是仿造的赝品,可是它的形状,份量,长短,甚至连炼剑用的铁,都绝对和昔年那柄嵩阳铁剑完全一模一样。”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连这条剑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亲手结成的,除了他们家传的铁剑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难再找出第二条来!” 她挂起这柄剑,又摘下一条长鞭,乌光闪闪,宛如灵蛇。 傅红雪道:“这是西门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谱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认得这条蛇鞭,当然也认得诸葛刚的金刚铁拐。” 她挂起长鞭,却从金刚铁拐旁摘下了一对流星锤。 傅红雪道:“风雨双流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这次她口气中的赞赏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墙角,摘下对铁环,道: “昔年金钱帮称霸武林,帮主上宫金虹威震天下,这就是他用的龙凤双环。” 傅红雪道:“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红雪道:“这是多情环,是西北铁环门下弟子的独门武器。” 卓夫人道:“杀人的武器,怎么会叫多情?” 傅红雪道:“因为它只要一搭上对方兵刃,就纠缠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桔石烂,至死方休,多情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傅红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卓夫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两个人默默相对,过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一笑,道:“这里兵刃,你没有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没有。” 卓夫人淡淡道:“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来历,都曾经在江湖中轰动一时,要认出它们来,倒也不是什么大困难的事。” 傅红雪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困难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虽然早已名动天下,杀人无算,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见到过它的真面目,譬如说” 傅红雪道:“小李飞刀?” 卓夫人道:“不错,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连武功号称无敌的上官金虹,都难免死于刀下,的确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看见过那柄刀。” 刀光一闪,已人咽喉,刀的长短形状,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叹道:“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武林中一个最大的谜,我们费尽了苦心,还是没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样的飞刀来,沧海遗珠,实在是遗憾得很。” 傅红雪道:“这里好像还少了一样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红雪道:“不错。”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们总算已有了这柄刀。” 她忽然从墙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闪,刀已出鞘,不但长短形状完全一样,刀锋上竟赫然也有三个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这柄刀不是给人看的,只怕连你自己都很少看到!” 傅红雪的脸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样!”。 卓夫人道:“人?” 傅红雪冷冷道:“有些人虽然早已名动江湖,杀人无算,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说”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红雪道:“不错,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红雪的回答却很简单:“我没有。”卓夫人笑道:“现在你既已来了,迟早总会见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红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红雪冷冷道:“既已快了,现在又何必还要苦练拔刀?”那单调,短促,尖锐的声音还在不停的继续着,一声接着一声。难道这就是拔刀的声音?” 博红雪道:“刀法千变万化,拔刀却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 卓夫人道:“这动作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练了十七年。” 傅红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练些时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能练十七年,他为什么不能练?” 傅红雪道:“因为纵然能多练一两天也没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来,面对着他,道:“这次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红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剑。”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如林,新创的剑法就有九十三种,千变万化,各有奇招,有些剑法之招数怪异,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拔剑的动作,却还是只有一种。” 傅红雪道:“不是只有一种,是只有一种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这最快的一种来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最快的一种。” 卓夫人道:“那也得经过干变万化之后,才能归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变化,本就变不出这个“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练五年,才找出这一种方法来,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练了十七年,至今还在练,每天至少都要练三个时辰。”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瞳孔已收缩。 卓夫人凝视着他,温柔的眼波也变得利如刀锋,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练拔剑,为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为的是对付我?”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对付你,也并不是只为了要对付你一个人。” 傅红雪终于明白:“他要对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点点头,道:“因为他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他认为只要击败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现在为止,他是这么想的。” 傅红雪道:“那么他就错了。” 卓夫人道:“他没有错。” 傅红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龙卧虎,风尘中尤多异人,武功远胜于我的,还不知有多少” 卓夫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击败你。”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击败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这里来的人,你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 卓夫人避开了这问题,道:“墙上挂着的这些武器,不但收集极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练过武的人,都难免会多看几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动心。” 她叹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连这幅画你都没有看一眼.”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只要你去看一眼,就会明白的。” 突听一个人道:“既然他迟早总难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优柔从容的声音,显示出这个人教养良好,彬彬有礼。 多礼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这声音却又偏偏带着种奇异的热情。一种几乎已接近残酷的热情。 如果天地间真的有物具有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无疑就是从这种热情中产生的。也只有公子羽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热情。他显然也在渴望见到傅红雪。他知道他们相见的时候,就是被毁灭的时候,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毁灭。 现在他已到了傅红雪身后,他掌中若有剑,已随时都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要害中。 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剑? 公子羽 一 傅红雪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他不能动。他已感觉一种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杀气,只要他一动,无论什么动作,都可能为对方造成一个出手的机会。就连一根肌肉的抽紧,也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虽然他明知公子羽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的。可是他不能不防备。 公子羽忽然笑了,笑声更优雅有礼,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傅红雪保持沉默。 卓夫人却眨了眨眼,道:“他连动都没有动,你就能看出他是高手?” 公子羽道:“就因为他没有动,所以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卓夫人道;“难道不动比动还难?” 公子羽道:“难得多了。” 卓夫人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你若是傅红雪,若是知道我忽然到了你身后,你会怎么样?” 卓夫人道:“我一定会很吃惊!” 公子羽道:“吃惊难免要警戒提防,就难免要动。” 卓夫人道:”不错!” 公子羽道:“只要你一动,你就死了!” 卓夫人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会从什么地方出手,所以无论你怎么移动,都可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夫人道:“像你这么样的对手,若是忽然到了一个人身后,无论谁都难免会紧张的,就算人不动,背上的肌肉也难免会抽紧!” 公子羽道:“可是他没有,我虽然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卓夫人终于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动的确比动难得多!” 你若知道有公子羽这么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全身肌肉还能保持放松,那么你这人的神经一定比冰冷得多。 卓夫人忽又问道:“他不动你难道就没有机会出手?” 公子羽道:“不动就是动,所有动作变化的终点,就是不动,” 卓夫人道:“空门太多,反而变得没有空门了,因为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空空荡荡,虚无缥缈,所以你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出手?” 公子羽笑了笑,道:“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的。” 卓夫人道:“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出手,你若要在背后杀他,有很多机会都比这次好得多。” 她微笑着,又道:“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击败他。” 公子羽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杀他容易,要击败他就难得多了。” 他终于从傅红雪身后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安详而稳定。就在这一瞬间,傅红雪忽然觉得一阵虚脱,冷汗已湿透衣服。 他绝不能让公子羽发现这一点,他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舍易而求难?” 公子羽深深地道:“因为你是傅红雪,我是公子羽。” 二 现在公子羽终于已面对傅红雪,傅红雪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从背后看过去,他的风度优美,无懈可击。可是,他脸上却偏偏戴着个狰狞而丑恶的青铜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想不到公子羽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卓夫人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冷笑。 卓夫人道:“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公子羽的真面目。” 傅红雪道:“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个面具。” 卓夫人道:“我脸上难道没有戴面具?难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种冷冷冰冰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样子?难道这不是你的真面目?” 傅红雪又闭了嘴。 卓夫人道:“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无论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你知道他是公子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事实,就连傅红雪都不能不承认,因为他不能不问自己。 ——现在的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真面目?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公子羽淡淡道:“我并不想看你的真面目,我只要知道你是傅红雪,就已够了。” 傅红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深深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傅红雪,我已知道你是公子羽。” 公子羽道:“所以有件事我们现在一定要解决。” 傅红雪道:“什么事?” 公子羽道:“我们两个人之中,现在已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仍然冷酷而有礼,显然对自己充满信心:“谁强,谁就活下去。” 傅红雪道:“这种事好像只有一种方法解决!” 公子羽道:“不错,只有一种法子,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法子。”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所以我一定要亲手击败你。” 傅红雪道:“否则你就情愿死?” 公子羽目光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哀之意,道:“否则我就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的,我不要别人杀你,就为了要证明我比你强。 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强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他的声音中忽然又充满了讥诮:“武林就像是个独立的王国,只能允许一个帝王存在,不是我,就是你!” 傅红雪道:“这次只怕是你错了!” 公子羽道:“我没有错,有很多事都证明,除了我之外,你就是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壁上的那幅画,慢慢地接着道:“你能活着走进去这屋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不是运气。”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绝不是。” 画上的人物繁多,栩栩如生,画的仿佛是一段段故事。每一段故事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他面对这幅画时,第一眼看见了他自己—— 阴暗的天气,边陲上的小镇,长街上正有两个人在恶斗。一个人白衣如雪,手里挥舞着一柄鲜红的剑,另一人掌中的刀漆黑。 公子羽道:“你应该记得,这是凤凰集,” 傅红雪当然记得,那时凤凰集还没有变成死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燕南飞!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燕南飞。” 在第二段画面上,凤凰集已变成了个死镇,烟雾迷漫中,两个人跪在傅红雪面前。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五行双杀。” 然后就是马鞍中毒蛇,鬼外婆的毒饼,明月高楼上的毒酒。 荒凉的倪家废园中,一个赤足的年轻人正在他刀下慢慢地倒下去。 公子羽道:“杜雷本是江湖中少见的好手,他的刀法是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虽然有些骄矜做作,我还是想不到你一刀就能杀了他!” 傅红雪道:“杀人的刀法,本就只有一刀!” 公子羽叹道:“不错,念动神知,后发先至,以不变应万变,一刀的确就已够了!” 这一刀不但已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变化,也已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极限。 卓夫人道:“让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孔雀山庄那地室中逃出来!” 孔雀山庄变为一片瓦砾,卓玉贞就已在画面上出现。天王斩鬼刀怒斩奔马,郝厨子车前炖肉,明月心和卓玉贞被送入孔雀山庄的地室,公孙屠出现,卓玉贞地室中产子 看到这里,傅红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绳子,我们本想用她来绑住你的手,你心里若是一直惦记着她和那两个孩子,你的手就等于被绑住了。” 一双手已经被绑住了的人,当然就不值得公子羽亲自动手。 卓夫人叹道:“但是我们却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杀了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那时你们已准备让她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她杀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为我们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们要她用那两个孩子逼我拿出《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卓夫人点点头,道:“直到那时候我们才相信,《阴阳大悲赋》并没有落在你手里,因为我们知道你为了那两个孩子,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居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没有死在她手里,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下心来杀她!” 于是画幅上就出现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正将一匙鸡汤喂入傅红雪嘴里,邻家的老妪正在杀鸡,戴着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头的小店中买酒,肥胖的酒铺老板看着她的胸膛,带着淫猥的笑意。他却醉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仿佛已渐渐习惯了那种卑贱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时我们本来以为你已完了,就算你还能杀人,也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刽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对付你!” 公子羽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武林中最强的一个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强的人,就算死在阴沟里,我们也不会关心的,所以那时我们已准备找别人去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能杀我的人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们至少知道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夫人道:“你自己。” 傅红雪立刻又想起那凄苦绝望的声音,足以令人完全丧失求生的斗志。 无论谁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种时候,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果连他自己都能击败自己,又何必公子羽亲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你现在总该已明白,你能活着到这里来,绝不是运气。” 傅红雪再问一遍:“你这么样做,只因为你一定要证明你比我强?” 公子羽道:“不错。”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讥诮之意,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胜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这一切?” 卓夫人道:“这一切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誉和权利,甚至还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你能胜了他,连我都是你的。” 三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用道,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走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而沉重,里面一间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绝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各有三张宽大舒服的椅子,距离石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的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想必你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的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应。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 他这么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怎么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博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没见过的,最完美无暇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 “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双手,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过,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的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一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神明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姑娘。”两个丫头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一件鲜红的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现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吧。”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薄的活去伤人的。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面。 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的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的人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阖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传出。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做“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粟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嫉?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嫉?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屋子里还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坛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已不同。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就往左。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变后,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无声。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走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那桌菜;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菜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坛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 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傅红雪坐了下来。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他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别敏感,但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粳米粥。 他终于发现了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俱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住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床上的被褥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刚睡在这张床上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如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神秘老人 一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的有水声传出。 他忍不住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 寝室后这小屋竟是间装修得很华丽的浴室,池水中热气腾腾,四面围着雕花的玉栏杆,栏杆上挂着件宽大的白布长袍。 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浴池里,雪白的皮肤光滑如丝缎,腰肢纤细,臀部丰圆,修长挺直的双腿,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傅红雪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头上的三千烦恼丝都已被剃得干干净净,顶上还留着受戒的香疤。 这个入浴的美人,竟是个尼姑。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赤裸的女人,可是一个赤裸的尼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尼姑的胴体之美,虽然令他目眩心动,但是他也绝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他立刻冲了出去,过了很久之后,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这尼姑会不会是明月心?” 这不是没有可能。受过了那么多打击挫折之后,明月心很可能已出家为尼,但他却再也没勇气回去证实了。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扇门,同样的雕花木门,仿佛也是虚掩着的,这间屋子是不是他原来住的那间,他已完全无法确定。 屋子里住着的说不定就是明月心,也说不定是那心如蛇蝎股的卓夫人。 既然来了,他当然要进去看看。他先敲门,没有回应,轻轻将门推开一线,里面果然也有一桌菜;现在本就正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要吃饭的。 一股酥酥甜甜的味道,从门里散出来,桌上的六盘菜之中,果然有一样松鼠黄鱼,一样糖醋排骨。 转了无数个圈子后,他又回到刚才出发的地方;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正准备推门走进去,突听“砰”的一声响,门竟往里面关上了。 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在门里道:“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外面?快走!”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 他听得出这声音,这是明月心的声音,他忍不住问:“明月心,是你?” 过了半晌,他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以为明月心一定会开门的。 谁知她却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你快走。”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又被人所看管,不敢跟他相认? 傅红雪突然用力撞门。雕花的木门,总是要比朴实无华的脆弱得多,一撞就开了。 他冲过去,一个人正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却不是明月心,是卓夫人。 她看来也像是刚从浴池中出来的,赤裸的身子上,已裹了块柔软的丝中,丝中掩映间,却使她的胴体看来更诱人。傅红雪怔住。 卓夫人冷冷道:“你不该这么闯进来的?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别人的妻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和明月心依稀有些相似。傅红雪直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 卓夫人道:“我已将卓玉贞送去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红雪道:“因为你就是我要我的人,你就是明月心。” 屋子里没有声音,卓夫人脸上也没有表情,就像戴着个面具。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或许这也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已知道她就是明月心,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她动也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淡淡道:“世上根本没有明月心这么样的一个人,明月根本就是无心的。” 傅红雪承认。 的明月,本就像无刺的蔷蔽一样,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会出现。 卓夫人道:“也许你以前的确在别的地方见过明月心,可是那个人也正像你以前的情人翠浓一样,已不存在了。” 难忘的旧情,永恒的创痛,也许就因为她知道他永远都不敢再面对那样一张脸,所以才扮成那样子,让他永远也看不出她的伪装。 到了有阳光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再戴上一个笑口常开的面具。然后她又忽然失踪了,明月心也就永远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杀卓玉贞。”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嫉?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种奇异的红晕,道:“你杀她,只因为你恨我。” 她脸上那种高贵优雅的表情也不见了,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怨恨。 ——没有爱的人,又怎么会有恨? “明月心为你而死,你却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她,卓玉贞那么样害你,你反而一直在记挂着她。”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已不必说。 她忽然大声道:“不错,我恨你,所以我希望你死。” 她转身冲入了后面的小屋,只听“噗通”一声,似又跃入了浴池。可是等到傅红雪进去看她时,浴池中却没有人,小屋中也已没有人。 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响,仿佛就在窗外,但是拉开窗帘,支起窗户,外面却是一道石壁,只有几个通气的小洞。从这些小洞中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她是怎么走的?那小屋中无疑还有秘密的通路,傅红雪却已懒得再会寻找,他已找到他要找的人,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卓玉贞。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着明日的那一战。在这里等虽然也一样,但他却不愿留在这里,推开门走出去,拔剑声在甬道中听来仿佛更近。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没有法子安心休息的,卓夫人也绝不会放过他。她一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扰乱他,让他焦虑紧张,心神不定。虽然他并没有对不起她,虽然是她自己要失踪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可是她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一个女人若是要恨一个男人时,随时都可以找出几百种理由来。这件事之中虽然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他却已不愿再想,只要能击败公子羽,所有的疑问都立刻会得到解答,现在他又何必多想? 若是败在公子羽手下,这些事就更不心关心了,无论对什么问题来说,死都是种最好的解答! 就在这时,他又找到了一扇门,拔剑的声音,就在门里。 这次他有把握,拔剑的声音,的确是在这扇门里发出来的。 他伸手去推门,手指一接触,就发现这扇雕花的门竟是钢铁所铸。 门从里面闩上,他推不开,也撞不开,敲门更没有回应。就在他已准备放弃时,他忽然发现门上的铜环光泽特别亮,显然经常有人的手在上面抚弄摩挲。 铜环并不是女人的乳房,也不是玩物。若没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经常去玩弄一个铜环? 他立刻找出了这原因;他将铜环左右旋动,试验了数十次,就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铁门立刻开了。 拔剑的声音也立刻停止! 他走进这屋子,并没有看见拔剑的人,却看见了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巨大宝藏。 二 珍珠,绿玉,水晶,猫儿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宝石,堆满了整个屋子。 一间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的屋子;这些无价的宝石珠玉,在它们的主人眼中看来,并不值得珍惜,所以屋里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一堆堆珠宝,就像是一堆堆发亮的垃圾,零乱地堆在四周。 屋角却有个铁柜,上面有把巨大的铁锁,里面藏着的是什么?难道比这些珠宝更珍贵? 要打开这铁柜,就得先打开上面的铁锁,要开锁就得有钥匙。 但世上却有种人用不着钥匙也能开锁的,这种人虽不太少,也不太多。 何况这把锁制造得又极精巧,制造它的巧匠曾经夸过口,不用钥匙就能打开它的人,普天之下绝不会超过三个。因为他只知道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三位妙手神偷,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四个人。 傅红雪就是第四个人。 他很快就打开了这把锁,柜子里只有一柄剑,一本帐簿。 一柄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傅红雪的瞳孔收缩,他当然认得出这就是燕南飞的蔷蔽剑。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的剑在这里,他的人呢? 帐簿已经很破旧,显然有人经常在翻阅,这么样一本破旧的帐簿,为什么值得如此珍惜。 他随便翻开一页,就找出了答案。这一页上面写着: 盛大镖局总镖头王风二月十八入见误时,奉献短缺,公子不欢。 二月十九日,王风死于马下。 南宫世家二公子南宫敖二月十九入见,礼貌疏慢,言语不敬。 二月十九夜,南宫敖酒后暴毙。 “五虎断门刀”传人彭贵二月二十一入见,办事不力,泄露机密。 二月二十二日,彭贵自刎。 只看了这几行,傅红雪的手已冰冷。 在公子羽面前,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结果都是一样的。 死!只有死,才能根本解决一件事。 公子羽绝不让任何人还有再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更不容人报复。这帐簿象征着的,就是他的权力,一种生杀予夺,主宰一切的权力;这种权力当然远比珠宝和财富更能令人动心! 一一只要你能战胜,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耀和权力! 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们,艰苦百战,不惜令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为的是什么? 这种诱惑有谁能抗拒?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睛正在铁柜里看着他。 铁柜里本来只有一本帐簿,一柄剑,现在竟又忽然出现了一双比利锋更锐利的眼睛。 四尺见方的铁柜,忽然变得又黑又深,深得看不见底,这双眼睛就正在最黑暗处看着他。 傅红雪不由后退了两步,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这铁柜的另一面也有个门,门外也有个人。 现在那边的门也开了,这个人就忽然出现。 可是骤然看见黑暗中出现了这么样的一双眼睛,他还是难免吃惊。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的脸,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须发都已白了,已是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可是他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充满了无限的智慧和活力。 老人在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夜眼,你一定已看出我是个老人。” 傅红雪点点头。 老人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你,我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道;“你也希望我击败公子羽?” 老人道:“我至少不想你死。” 傅红雪道:“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人道:“没有好处,我只希望这一战能真正公平。” 傅红雪道:“哦?” 老人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得胜,这一战才算公平。” 他的笑容消失,衰老的脸立刻变得庄严而有威,只有一向习惯于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慢慢地接着道:“强者拥有一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得到这一切。”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的改变,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比他强,” 老人道:“至少你是唯一有机会击败他的人,可是你现在太紧张,太疲倦。” 傅红雪承认。他本来一直想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但是却没有做到。 老人道:”现在距离你们的决斗还有八个时辰,你若不能使你自己完全松弛,明日此刻,你的尸体一定已冰冷。”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从这走出去,向右转三次,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女人躺在床上等着你。” 傅红雪道:“谁?” 老人道:“你用不着问她是谁,也不必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你!” 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而冷酷:“像你这样的男人,本该将天下的女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唯一可以让你松弛的工具。” 傅红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愿这样做,出门后就向左转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间屋子。” 傅红雪道:“那屋里有什么?” 老人道:“棺材。”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老人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神秘诡橘。 就在笑容出现的时候,他的脸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三 傅红雪穿过一堆堆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这些无价的珠宝在他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堆堆垃圾而已。 他出门之后,立刻向左转,左转三次后,果然就看见了一扇门。 一间空房中,只摆着口棺材。上好的楠木棺材,长短大小,就好像是量着傅红雪身材做的,棺盖上还摆着套黑色的衣裤,尺寸当然完全合他的身材。 这些本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每一点都设想得很周到。他们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死了之后,那本帐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笔一一一 傅红雪×月×日入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月×日,傅红雪死于剑下。 这些帐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先转入那间藏宝的房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右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床上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入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若想使自己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里很静。他终于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吹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找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赤裸。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一只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欲生活,已使他变得敏感而冲动,毕竟是个正在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已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仿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要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赤裸的女人头上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他中那雪白洁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可是这种罪恶感却使他觉得更刺激。 于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 “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四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五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 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仿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做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作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一一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陈年老酒。 一一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活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故的两大高手决斗,做见证的却在嚎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大老板不但老成敦厚,而且见多识广,做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身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做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弃,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大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 最后一战 一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径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时,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缺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逅江汉,憩于夏侯回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右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耀陲壑,飞流歆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漂渺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们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渡众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弟干,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年。 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却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的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憎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仿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的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失,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大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已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的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二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枚更重要,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远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渡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尊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 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渡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中低喃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的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已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我又何必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 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己”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道:“绝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沉默。她说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时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绝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三 铜镜后是间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像傅红雪在铁柜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雪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诱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一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说来,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一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拨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他纵然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的把握。” 传说中的一切,永远都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白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公子羽道:“所以”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傅红雪道:“是的。”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的手。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傅红雪承认。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傅红雪道:“三十七。”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傅红雪道:“六十?”公子羽又笑了。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和哀伤。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他不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会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341·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说出来。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所以我比你强。”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公子羽道:“是人。”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一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傅红雪道:“我不必。”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傅红雪道:“我也没有。”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有。”傅红雪不能否认。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傅红雪道:“我只有一条命。”公子羽道:“你还有一样。” 傅红雪道:“还有什么?”公子羽道:“声名。”他又在笑:“你若拒绝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我很有法子!”傅红雪道:“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公子羽也不否认。傅红雪道:“你有财富,有权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杀你,也许并不要他们。” 傅红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公子羽道:“哦?”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红雪道:“就算公子羽的声名能永远长存,你也已是个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紧。 傅红雪道:“没有生趣,就没有斗志。所以你若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公子羽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 傅红雪道:“你若敢站起来与我一战,若能胜我,我就真将这一生卖给你,也无怨言。” 他冷笑,接着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着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话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真的站不起来?还是因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红雪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只有崇敬。 无论谁看着他时都一样。 他的手一直握紧着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已是个死人。 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躯壳还存在也没有用的,他知道她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为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个。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一点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几时才明白?春蚕的丝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能吐尽? 四 夕阳西下,傅红雪站在夕阳下,站在孔雀山庄的废墟前,暮色凄迷,满目疮痍。 他抽出一封素笺,摆在他朋友们的坟墓前。 雪白的纸,死黑的字。 这是公子羽的讣闻,传遍天下的计闻,无疑也震动了天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人总是要死的。 他长长吐出口气,抬头望天。暮色渐深,黑暗已将临。 他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因为他知道黑暗来临的时候,明月就将升起。 五 酒在杯中,杯中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对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桥流水。 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丽,如此温柔。 她轻轻在问:“你几时才下定决心,肯这么做的?” “直到这真正想开的时候。” “想开了什么?” “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的手也轻轻按在她的手上。“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那么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知道他真的想开了。 现在别人虽然都认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真正的活着,因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个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够。” “我知道公孙屠他们一定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毒种。” “毒种?” “那就是我的财富和权力。” “你认为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这些而死?” “一定。” 他又笑了。笑得更温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因为他要为她赎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乐。 现在一切都已成过去。 他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再问明月何处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处。 六 一间寂寞的小屋,一个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央倒映出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