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传》 一 钱塘县青衫灭门 淮泗道翠羽喋血 一条黄尘大道蜿蜒而来,左侧,古淮河上落日如血,波光跳荡;右首,秋峰如垒,一带寒山伤心碧。时值元朝至正年间的一个深秋季节,这淮泗古道上,好一派衰草斜阳、西风瘦马的凄凉景象。蓦地,岸边的芦苇丛中一阵簌簌的响声,接着几只凫鸟扑愣愣窜起,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奔上岸来。 这是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壮年汉子,一身庄户人家服色,尽管风霜困顿给他双颊涂上浓浓的一层青黑油垢,一双突出的瞳仁依然精光射人。他双目朝古道两端略一睥睨,脸上警惕神色顿时舒展,整整衣襟,大步跃过古道,攀上路畔的山岗。 此时,秋山寂寥,残阳褪尽余晖,暮霭朦胧中传来两三处犬吠鸡啼;足下卵石嶙峋,藤莽牵衣,他停足凝视这一派苍凉景色,仿佛触发心机,蓦地转过身来,伸开双臂,发出一阵凄厉而悠长的啸吟:“噫吁兮——啊——啊——” 霎时间群山回响,秋叶簌簌应和,那凄厉的长啸久久在淮泗古道的上空回荡。啸声甫歇,那人倏忽间消失得没有一丝踪迹。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古道南端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一队骑者挟着滚滚黄尘向北疾驰。这一队骑手屏声敛气,马摘鸾铃,冷月寒星的微光之中,只有迎风飘拂的旄旌和骑手那精湛的控驭马匹的身手可以分辨出:这是一队蒙古科尔沁铁骑,元朝皇室最精锐的禁卫军。马队愈驰愈接近那个丘岗,一声惨烈的嘶鸣忽地响起,马队前的那一名什夫长固勒尚未回过神来,猛觉手中缰绳一松,正要仰身收缰,胯下马早已人立起来,浑身一阵震颤,只一声短暂的喘息,连同驮在背上的两个骑者硬生生地瘫倒在地上,后面的马队来不及收住奔驰的势头,随着一阵“咴咴”长鸣,早有两人两骑骨碌碌撞了上来,跌了个人仰马翻。 后面的几名元兵一时回不过神来,勒马环视。周围,是静谧的秋山,眼前,是阳关大道,数十年的铁壁清剿,这京杭大道早已是“盗贼”敛迹,草木无惊。慢说是拦路的豪客,便是大队绿林,也不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来撩元室禁卫的虎须。猝逢的狙击来得如此突兀,就连这些久经战阵的科尔沁铁骑,一时间竟也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得“嘿嘿”两声冷笑响过,岩畔早转出那个庄户打扮的汉子,他眉梢微挑,瞟一眼那匹被斩断前蹄正在地上挣命的战马,叹一口气,信手撩起衣襟,气度雍容地揩了揩剑刃上的马血,浅唱低吟般说了句:“三尺青锋,十年磨砺,仅斩得一双马足,惜哉!” 什夫长固勒闻声跃起,右手疾速抽出腰间长刀,厉叫一声“儿郎们小心了”,一展刀锋护住了腹心,抬头打量眼前这孤零零的敌手:只见他目深眉浅,面带青黄,腰不盈围,筋不束骨,一只瘦骨支离的手上软软地捏着柄湛卢宝剑,全无抱元守一之势;两脚挪着方步,浑不见龙盘虎踞之形。这汉子略趋两步,仿佛三家村学究般吟道:“桀纣鹰犬,大漠强虏,茹人血而刮民脂,辱衣冠而屠村墟,天人共愤,恶贯满盈,斯时至矣——看剑!” 什夫长固勒不觉怒叫如雷。堂堂皇室铁骑受阻于一介穷酸,他心中早已又气又恨,这一阵文绉绉的絮聒,更叫人恶向胆边生。他一抖长刀便扑了上去。 那汉子迎着什夫长固勒的刀锋,略皱一皱淡眉,撤一步,从容撩起袍襟,赞一声:“来得好!”晃一晃手中剑,约摸走得两个回合,忽地喝声“着!”瞅个空子,将什夫长固勒“卟通”一声剁下运河,那柄剑收势不住,划过的一道弧线,竟自挑断了被缚在第一匹马上那人背上的绑绳。 众元兵见这汉子眨眼之间便将偌大个壮墩墩的什夫长固勒剁下运河,哪里还敢怠慢?发一声喊,立时栲栳圈围了上来,七、八个蒙古近卫骑士溜缰下马,挺刀步斗,七、八把长刀直舞得虎虎生风,将那汉子围了个铁桶也似。 望着这森森的刀网,那汉子脸肉不觉微微一抖:八十余年来,呻吟在元室高压下的黎民,见了这蒙古长刀,谁人不心中发怵?当年蒙古大军饮马长江,这元兵的长刀阵,就曾令南宋兵将们闻风丧胆,且不说蒙古民族多少年在大漠风沙中生生息息,秉性剽悍,也不讲他们祖祖辈辈为抵御外侮,防范猛兽,练就了无数极为精深的兵器冶炼技艺,真可谓寒泉冷铁、霜刃电芒。便是那马上马下的刀术劈刺、阵前阵后剁搠搅剜,几乎从娘胎里一出来便须练得娴熟,犹如耕耘纺绩,日日不辍。虽没有什么神奇幻化的名色,但那狠辣绵密、泼风啸海,委实是浑然天成。襄阳之役,厓山一战,宋兵数十万众在这铁马长刀之前溃于旦夕,至今令人扼腕长叹,心忧色变。眼下,面对这险恶境象,怎不叫那汉子竦然而惕然? 那汉子屏息凝神,一柄剑架格着七、八把蒙古长刀,不敢有丝毫怠慢。约摸走得十余个回合,渐渐觉得气力不加,两臂疲软,加之背上的伞囊碍手碍脚,一时间只得遮拦架格,慢慢被众元兵遇到了路畔的断崖。他心中一声“不好”尚未叫出,七、八把蒙古长刀早裹着寒风天罗般罩了过来,他猛觉着左肋一凉,紧接着一阵刺痛。元兵中早有人狂叫起来:“呵呵,蛮子中刀了,倒也,倒也!” 那汉子略一趔趄,复又站稳,此时,他不仅未曾“倒也”,反而双目如炬,嘴里竟又浅唱低吟起来:“烦恼耶,快活耶?生死俄顷,阿叔在天之灵庇佑,湛卢剑休要误我!”道毕,身形忽而变得夭矫敏捷,手中剑也挥舞得煞是古怪。倏忽之间,剑刃到处,早有两名元兵眉心中剑。那汉子也不敢恋战,托地跳出圈子,攀上路畔断崖,长啸一声,仗剑疾走,眨眼之间便钻入了密密的丛莽。 一场意外的狙击来得猝然结束得也猝然,此刻,古道长河上的金铁交鸣之声戛然止息,仿佛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刚才那一场生死搏斗。只剩下漫坡野草在风中絮语,淮河在苍茫夜色中泛着隐隐的波光。 稍顷,距离断崖不远处的丛莽中,他重又手仗长剑,警惕地站了起来,屏息凝神,聆听着一周遭的动静:哪里有什么马嘶人喊,哪里有拨草撩枝、追踪寻查的长刀。一旦确信这令人放心的寂静确非幻象,他才拭去额上的冷汗,轻叹一声“惭愧!”纳剑入鞘,解下肩上的伞囊,调匀呼吸,倚坐在一棵山榉树旁,撕下一块干净的衣襟,揩干左肋下的血迹,那长刀划处,只割破了一层油皮,未曾伤筋损骨。他忙忙地裹好创口,将伞囊系上肩头,扎一扎衣襟鞋带,循着原先的方向大步撩衣奔了过去。 恰才走得数步,他忽地停了下来,一双眼里显出惊讶和疑虑的神色。那一队骄横不可一世的元兵哪里去了?难道这一番截杀他们就肯如此罢休?平素日汉人藏一把钢刀他们都要追查,何况一个连伤三命的“凶手”!直到此刻,一番激斗之后异样的静寂才使他诧异起来:难道元兵就地安营扎寨,还想困住他不曾?蓦地,他忽然想起,就在剑斩什夫长固勒,割断缚在第一匹战马上那个人身上的绑绳的一刹那,他仿佛眼前闪过一抹红色,依稀是南国女子腰间的短裙!疼惜之心,敌忾之慨,立时涌起,他捂着伤痛的腰肋,仗剑而起,悄悄拨开丛莽,走到崖畔,举目一看,他不禁惊得呆了。 崖下的古道上,九匹马悠悠然在路畔缓步蹀躞,啃着半青半黄的草梗,缚在马上的九个人早已踪影杳然! 那汉子怔怔地站在崖畔,又惊又疑又纳罕:除开自己亲手格杀的两名元兵,这剩下的七人是谁杀的?难道是那个被割断绑绳的人?倘若她真是位南国女子,又怎能斗得过这七名剽悍的蒙古禁卫骑士?生死相搏,又怎能不闻一丁点激斗的声响?哦,中国之大,古往今来,女子也有武功卓绝的宗匠,敢情她竟是一位巾帼中的反叛义士!可是,她既有这样的武术造诣,又为何束手就擒呢?不,绝不可能!元朝九十年入主中原,暴政高压,摧残绿林,禁锢妇女,慢说是一个娇弱女子,便是那些驰骋草莽、啸聚山林的赳赳夫,都早已藏踪晦迹。必是哪一位抗元好汉,隐迹山林,此刻危急中现身,救了那九名被缚的女子! 他揣着颗忐忑的心,走下丘岗,伸足翻过几具元兵的尸身,仔细审视。只见每一具尸身的喉头都插着一枝四寸短箭,那射中的部位,仿佛用墨尺丈量,高下左右,不差毫分! 他心头一热,禁不住奔上丘岗,注视着黑森森的丛莽,朗声叫道:“小生钱塘施耐庵,为报父君之仇,夤夜忧思,哪一位英雄前辈,请现身!” 四周只有无边的岑寂和飒飒的秋叶在与之应和。他不觉打了个寒噤,忙忙地束好伞囊,纳剑入鞘,最后望一眼刚刚经过了一场生死搏斗的地方,大踏步登上了丘岗,隐入了漫漫的丛莽和茫茫的夜色中。 离钱塘县城八里左右的驼背岭下,有一户人家,户主姓施,人称施三员外。这家人重节操,有骨气,从不夤缘官府,附媚豪强,讲究个仗义疏财,怜贫惜弱,除了口口不离仁义信达,从不妄论是非。自蒙古大军蹂躏江左,目睹民族灾难深重,黎民辗转呻吟,这一家人也不禁感叹唏嘘。好在及早躲入深山,家居又不在闹市,倒也没碰上什么三灾六难。谁知到了施三员外五十岁这一年,竟撞了一场大大的晦气。那年是元武宗刚刚登基,这位皇帝开了个恩典,要在全国选拔博学鸿词的文士到京城燕都为他凑兴。钱塘县令铁尔帖木儿明明是一介武夫,偏要附庸风雅,在碧涛馆设宴酬唱,待到第五个歌妓唱到:“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几句的时候,铁尔帖木儿忽然拍案而起,说是辱骂蒙古皇上,妄图煽动谋叛。立时将歌妓拿下,酷刑逼供,要她交出指使人物。那歌妓禁不住荼毒,立时画了供词:说是仓猝应命,临时到驼背岭后施家借了一册词书,胡乱献艺。这一来,给施家招来了灭门大祸,满门四代三十余人连夜被逮入大牢,只走了个九岁的儿子耐庵。可怜施三员外夫妇在牢狱中受不住凌辱,相对自缢身亡,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就此灰飞烟灭。施三员外一个远房堂弟施元德收养了耐庵,将他带到苏州尽心抚养。这一场家庭惨祸,给早已懂事的耐庵种下了反叛的骨血。加之堂叔施元德常年走山东、山西、河北一带经商,因为客途莫测,常常结交一些朋友。免不了夹杂几位平日打抱不平、风高行侠仗义的人物。夏夜纳凉,隆冬向火,或是酒后狂语,总能听到一些叫人毛发悚然又叫人拍手称快的秘事。即便是那堂叔偶尔性起,也时不时露出几招拳脚功夫,撩拨得小耐庵心痒难熬,无心攻读书史。可是,无论他如何眼馋,如何苦苦哀求,施元德总是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喝一声:“去去,家败人亡,还不安分守己么?”光阴荏苒,倏忽间又过了二十多年,小耐庵早已成家立业。虽然他也曾入庠游泮,那心里总和元朝当道者格格不入,仍然是课读为生。这一年冬末春初,施元德忽然染了重病,弥留之际,他把耐庵叫到床前,那双平素冷冷的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柔声说道:“耐庵贤侄,你恨叔父么?” 耐庵含泪答道:“叔父救我于危难,视我如亲生,哺育教诲,哀哀劬劳,侄儿恨不能粉身相报,怎会恨你?” 施元德摇摇头笑道:“嗯。我知道你恨我,你心里还记着那个铁尔帖木儿,记着父母血仇,无日无夜不在想着身负绝技,手刃仇雠。叔父明明有功夫,二十年来不向你传授半分,你怎不恨我?!” 叔父生性坦荡,出言粗豪,耐庵深有感受,要说恨他,耐庵绝不承认。可巧他那几句话又恰恰说到自己心病上,耐庵百感交集,却又无言对答,只是潸然下泪。 施元德喘喘地撑起身子,对下人决然吩咐道:“把东西拿来!”两个下人答应一声,取下墙上那幅米元章虹县诗的条屏,撬开两块活动的砖头,墙上竟然露出一个黑黑的洞口。一个下人从洞中掏出了一只长长的锦缎包袱。 耐庵精神一振,正要双手去接,只听叔父厉声喝道:“等一等!”他招呼下人递过锦袱,双目忽然焕发出神奇的光彩,深情地抚着锦袱,喃喃说道:“可惜呀可惜,好剑哪好剑!”说毕,扯脱锦袱,陡然露出一把二尺龙泉。施元德颤巍巍地坐了起来,右手执剑,左手食指“铮”地一声弹向剑刃,刹那间迸出一阵“嗡嗡”的鸣响,余音绕梁三匝,令满屋人悚然而又惕然。蓦地,施元德翻身跳下病榻,仿佛沉疴霍然而愈,他双目精光暴射,须发戟张,拔剑出鞘,“登登”几步走到耐庵面前,唤着他的学名说道:“彦端侄儿,你过来,阿叔有话问你!” 施耐庵跨上一步,惊疑地睇视着叔父的脸庞,此刻,施元德那双严峻的眼里忽然漾满了温暖与慈爱,他轻轻地摩娑着施耐庵的肩膀,仿佛父母抚爱着即将长行的子女,一字一顿地问道:“贤侄,你认得这把湛卢剑么?” 施耐庵瞟一眼叔父手中的三尺青锋,摇了摇头。施元德忽然冷笑道:“呵呵,连这祖宗传家之宝都不认识,好一个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他双目凝望着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滔滔地讲道:“许多年以前,咱们施家门中曾经出过一位造反班头。跟着那些替天行道大英雄、大豪杰纵横河朔、叱咤疆场,于百万军中夺得这把旷世宝物湛卢剑。临终之日,他除了满身金创,没有留下一房一舍,一田一垅,只留下这把剑和如山重誓:凡我施氏子孙,当效法这三尺青锋,铁骨铮铮,光焰灼灼,遇善愈柔,逢恶愈刚。生生世世,宁作刀头下的冤鬼,不做暴政下的顺民。若是违背祖训、玷污令名,则非我施门族类,一柄湛卢宝剑,人人得而诛之!” 施元德说到此处,微微喘息。施耐庵望着那柄长剑,咀嚼着这番话语,心下不觉肃然。 只听施元德又道:“不幸这些年饥荒流离,施家竟尔后嗣乏人,子侄一辈,只剩下贤侄一根孤苗,却又突遭破家惨祸。我把你接到苏州抚养,原本想你能成就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哪存想,你不仅身体羸弱、秉性迂懦,而且自幼便泡在那书馆黉门,埋头于八股科举,吟风弄月,咬文嚼字,全无一丝一毫恢宏抱负,哪有乃祖乃宗傲世啸天的豪侠风骨?!唉唉,这些年来,叔父我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几次三番想把这柄湛卢剑传给你,因为你是唯一有幸继承这传家至宝的人;可是,俺又怕这柄寄托着祖宗厚望的宝剑,倘若传给了一个只知诵经读史的腐儒,一旦玷辱了施氏门风,将来撒手尘寰,叔父我有何面目对先人于地下?” 施耐庵默默地听着这席话,叔父虽然气息微弱,那一字一句却铿然有声,仿佛敲拨着心弦。他不觉循着叔父的目光望去,在那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此刻竟是金戈重重、战旗猎猎,他仿佛看到先辈们喑呜叱咤的雄健身影,看到他们从血泊之中艰难挣挫,把湛卢剑一代一代传给后人时,那充满信赖与期待的目光。 施元德喘息一阵,忽地双膝一屈,跪倒尘埃,他双手平捧着那柄湛卢宝剑,两眼微闭,嘴里喃喃有声,仿佛在向冥冥之中祈祷。有顷,他慢慢睁开双眼,翻身站起,眼底闪射着决绝的光彩,对施耐庵说道:“贤侄,毒蛇螫指,壮士断腕,亡秦三户,博浪一锥!叔父这么多年潜踪晦迹,只缘时世不济,如今当道残暴,民怨沸腾,也顾不得许多了!这把施家祖传的湛卢宝剑,还有——”他指着床上的锦袱,那里面还包着薄薄的一本册子,施耐庵正欲去取出观看,施元德又厉声叫道:“不要动那本书籍,先看我演试一通这‘快活剑’!” 施耐庵不觉一惊,叔父病体支离,这剑诀使将起来伤筋动气,他怎禁当得起!叔父怜念我报仇心切,拼残躯教演剑法,怎能让叔父再损病体。想到这里,他疾步抢上,扶住施元德道:“叔父,这剑法侄儿不学也罢!” 谁知施元德一听此话,仿佛被人兜头唾了一口,双肩颤栗,怒目欲裂,“啪”地扇了耐庵一记耳光,接着喘吁吁地骂道:“甚么,不学剑法!杀父之仇、辱母之羞、毁家之恨,你、你竟都不顾了么?好一个不肖的孽种!” 耐庵惶愧无地,呐呐地说道:“叔父,我是说,我是说——” 施元德毫不理会,疾促地说道:“时不待人,时不我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看剑!你要不仔细地看进骨子里去,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毕,他一抖袍袖,右手一招“举火烧天”,左手扯开衣带,一侧身褪下衣袖,剑交左手之时,划过一道弧线,墙上灰泥“簌簌”掉落。他右手顺势抓起褪下的长袍,上下撩动,早将偌大件外衣卷成一团,抛上虚空。脚下走圭步,踏罡步煞,游走恰似精灵,刹那间身躯早已变了几个方向。就在那一团衣袍落下,即将坠地之际,呐一声喊,剑光照周天三百六十度划了一个整圈,“嗤”地一声,剑锋斩上衣袍,不偏不倚,可可儿地剁下骨牌大小一片布来。耐庵俯身拾起,那正是每个汉族百姓缀在后肩上的“南人”二字!二十余年,除了偶尔见过几套拳脚,几曾见叔父竟有如此神异的武功,耐庵早已惊得呆了。 此时,只听得施元德喘息愈来愈急促,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双手抖抖索索,几乎不能把持。耐庵惊惧之余,正欲上前搀扶,施元德忽然双手将宝剑举过头顶,昂首悲呼:“苍天啊苍天,空有三尺湛卢,奈国仇家恨何!”说毕,双手一软,宝剑凌空落下,割断了喉管,颓然倒在地上。 施耐庵目睹这一出惨剧,揪心裂肺,眼看着人们伏尸大恸,他却没有一滴眼泪,依然痴痴地站在当地,望着叔父那清瘦的病容,不觉肃然起敬。二十余年来,他爱戴叔父,感激叔父,畏惧叔父,因为叔父是好人、亲人,是一个普通的炎黄子孙。适才这一幕,竟然使他觉着,这个朝夕相伴的长者,是做人的师长,是高比丘岳的伟大,是可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楷模。 三年庐墓,施耐庵以生父之礼尽心哀悼了叔父的逝世。三年里,他潜心钻研了那本“快活剑诀”的精义,只是在演试之际,他才觉出了叔父临终前那句话的份量。三年的照诀演练,好在敌忾在胸,又加生性聪慧,施耐庵已从剑法上把握了那套“快活剑诀”的大旨。于是报仇之心复炽,大有“十年磨一剑,霜刃今朝试”的心境。只是虑及叔父家里还有嘤嘤十余口,加上妻子的苦劝,他只好捺住性子,等待时机。 这一段时日,为了赡养家室,施耐庵又请岳丈季老员外介绍,在祝塘镇寻了一爿学馆,靠每月束脩勉强度日,渐渐结识了一些隐居林下的奇人异士,每逢雯月清风、莺飞草长之时,便与那鲁渊、游谦、刘伯温等人慷慨悲歌,畅谈兴亡之事;年节之际,便踅到书会戏场、勾栏瓦舍,听几段英雄讲史,听到入港处,常常抚膺长叹,泪下沾襟。花朝月夕,他便一人独自登上虎丘山顶,凭栏眺望那如画的山河,引颈长啸,抒发胸臆。中夜难寐,他轻抚着湛卢宝剑,击节而歌,倾吐一腔悲愤。浅唱低吟之际,辛稼轩“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豪语,李易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悲呼,无时不令他热血奔涌,不由得手握三尺湛卢,攘袂而起,在小小的庭院之中洒一圈寒芒,演试几路剑势。 转眼间又早过了七年,施耐庵已由一个弱冠书生长成壮年,不知不觉额间添了皱纹。此时,元顺帝妥欢帖木儿登基有日,朝政益发颓坏。有道是“乱世出奸雄”,新任丞相伯颜广植党羽,把持朝政,厉行高压,穷搜极敛,弄得江南一带哀鸿遍野、赤地千里。这里那里早传出绿林造反的消息,施耐庵自恨一介寒儒,请缨无门,只盼手刃仇人,以雪破家之恨。 事有凑巧,时机到底来了。这一年,朝廷派出丞相巡视江南,官船停在镇江,要江浙行省文武官员前去晋见。此时,那个铁尔帖木儿早已升任江浙行省平章副使,理当在晋见官员之列。恰好耐庵的婶母娘家迁到苏北,因叔父无子,加之哀伤过度,娘家将她接走,耐庵劝妻子随婶母一起出游,顺便照料老人。待到一切安排妥贴,耐庵将屋宇托邻居照管,将早已准备的夜行衣靠结束停当,日夜兼程,赶往镇江。到镇江时是傍黑时分,只得借金山寺下一家茅店住下,伺机行事。 这一天,听得人们纷纷传言,那元室丞相今早回京复命,其他大员有的返任理事,有的随那丞相打道金陵,只余下江浙平章副使铁尔帖木儿还要到金山寺上香还愿。施耐庵不禁大喜过望。心想,这真是天赐良机,合该这狗贼遭报!于是,他一大早便在脸颊上涂了油泥,花几分银子从一个乞丐手中换了套褴褛不堪的衣服,混进看热闹的人群,挨进了金山寺的外院,乘着人头涌涌之际,躲到了一丛矮树之中。 约摸午时,远远地响起了开道的锣声,接着二十四对执戟的蒙古亲兵拥着官伞卤簿从山下走上来,紧跟在后面的便是八名长刀手护卫的一乘蓝呢大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施耐庵不觉双目喷火。铁尔帖木儿的这顶蓝呢大轿,他不知见过多少次。在杭州,这顶轿子抬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夺人字画,淫人妻女,残人家室,害人性命,真是千夫戟指,万人切齿!施耐庵强摄心神,紧握剑柄,双眼紧盯着那顶轿子一步步走近身旁。 五丈、三丈、十步、八步,就在官轿接近树丛时,耐庵腾起纵到前面两根轿杠之间,尽管复仇烈火早已烧红了双颊,但还是从容而斯文地朗声说道:“众位乡亲父老,轿子里坐的就是蛇蝎心肠的铁尔帖木儿,晚生今日为黎民除此之害。” 此时,风波乍起,寺庙场院狭窄,人群惊慌闪避,刺客又夹在两名轿夫之中,纵然有三十二名蒙古亲兵,又哪里救得及?说时迟,那时快,施耐庵剑锋划出一道弧圈,连轿身拦腰横劈,只听得木框折断声、锦缎撕裂声中夹着一阵惨凄的哀嚎,施耐庵右臂一振,剑尖早挑起一团粘着血肉的官服,紧接着便是半截官轿轰然倒地。 施耐庵长舒大气,正要收剑入鞘,猛听得身后一阵狂笑,嗄哑而又狂傲,仿佛空山枭鸟,令人浑身起栗!笑声甫歇,从庙院侧门走出一伙人来,居中那个马脸虬髯的官员,正是仇人铁尔帖木儿。只见他一挥手,吩咐左右亲兵:“拿下了!” 此刻的施耐庵,几乎气得昏倒在地,这个黠贼,竟然不在轿中。二十余年盼复仇,不想今日中了圈套!这时,人群散尽,数十名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他不敢恋战,好在夜色早已浓重,撒出一圈剑花,忙忙地隐入了丛林。 这一夜,施耐庵既是沮丧又是悔恨,茫茫然向北而行。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铁尔帖木儿,为何知道自己行刺的行踪?居然找了个替死鬼,让自己复仇的愿望落了空。他知道,这个恶魔心狠手辣,决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杭州是万万不能回的了。到何处安身呢?去苏北寻找妻子,万一被侦缉查出,岂不要连累妻子和婶母满门?!忽地,他记起叔父的一个朋友曾经提起:淮泗一带白莲教盛行,有一个叫刘福通的豪杰集合了一批武林志士,啸聚山林,如今世道险恶,难以安身立命,不如去投奔他们。 他一路打听,向北迤逦行来。行至盱眙一带,不觉吓了一跳,只见各城门要隘、通衢路口以至客栈酒楼,都挂出了自己的画影图形,盘查得甚紧。幸喜早已有备,换了一身庄户人的打扮,又找个走方郎中讨了点草药。把肌肤揉得十分糙硬,方才未曾着了道儿。不过,形格势禁,他再也不敢白天行走,只好昼伏夜行,专拣那僻静荒径奔走。看看要近淮泗,可巧就碰上了这一队押解被缚女子的元兵,又遇到这无声无息之间击杀七名蒙古骑士的神秘高手,又怎不勾起他复仇的怒火,勾起他对那些潜藏在暗夜中的武林壮士的向往?! 奔波到黎明时分,施耐庵又渴又饿,两眼金星乱冒,他唯恐昏糊之际,被人发现,硬撑着爬进一蓬茅草丛中。一阵困乏袭来,他不觉朦胧睡去。 不知过多少时候,施耐庵感到喉头冷冷地抵着一点寒铁,蓦然惊醒。只听耳畔响起一声娇叱:“不要动,动一动,我就杀了你!” 施耐庵揉一揉眯朦的睡眼,眼前寒芒闪耀,一柄长剑紧紧地抵着自己的喉头。他迷惘中循着剑尖看到剑身,顺着剑身看到剑柄,只见握着剑柄的竟是一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他慢慢抬起头来,不觉惊得呆了。眼前,婷婷立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撩人,头上的发髻系着一抹红巾,白底撒花窄衫外扎一条茜色红绫的短裙,拦腰系着一条白色素罗衣带,略略下坠处簇成海碗大小一朵莲花,双目凝视着剑尖下的施耐庵,不嗔不喜,不怒不怨。 施耐庵心下一动,红裙女子,敢莫她就是前半夜在运河边被自己割断绑绳的被缚人?眼前,她那身法步态,气度功力,那几名元兵又岂是对手?那妇人冷冷说道:“看一看,我手中这柄湛卢剑是哪家的?” 施耐庵此刻方才发现,自己临睡时紧紧握在手中的剑鞘空空如也,那柄剑不知何时到了这位妇人手中?他连一点知觉也没有,好便捷的身手! 施耐庵叹道:“唉,家传至宝,可惜我无才无德,难用它杀贼报仇。大姐既然爱它,如今元人残暴,生灵涂炭,倘若能代天下苍生一雪家国奇耻,那——你就拿走吧!” 妇人冷冷一笑:“哼,家国之仇?!如今有多少人天天在重复着这句话,可是能有几人挺身而出,抛头洒血,去膏蒙古铁骑的马蹄,染元朝卫士的长刀?!不要说了。我问你,昨日傍黑,你可曾路过淮河边的古道?”施耐庵点点头。 妇人道:“哦。那么,是你杀了两名元人铁骑?”施耐庵心中一动,他打量着眼前这个挺剑欲刺的妇人,猛地撑起身子:“是的,苍茫暮色,古道长河,晚生不才,剑斩双凶,救了一位南国女子!”话未说完,猛觉喉头一紧。 那妇人柳眉倒竖,手中剑往前压一压,将施耐庵逼到地上,声调变得严峻:“不要动!我告诉你,你救的那个俘虏就是我!” 施耐庵一听,心中长舒一口大气,竟然双手一摊:“那么,你就这样地报答我!” 那妇人斥道:“老实些,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要杀你!” 施耐庵愈加纳闷,问道:“这又是为何?” 妇人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要讲?要是没有,明年的此刻便是你的忌日忌辰。” 施耐庵此时面对一位纤弱女子,眼观森森剑刃,不觉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原以为普天下受蒙古、色目当道者践踏的百姓,尤其是身处底层的“南人”,无不心心相印,同仇敌忾。对汉人妇女所遭受的屈辱,他一向寄以无限的同情,想不到这个妇人,这个自己舍身相救的女子,竟然白刃相向!实在叫人百思难解。想到此,他禁不住涔涔泪下,喃喃说道:“大姐,晚生死不足惜,只恨遭逢末世,有一桩宿愿未了。李太白曰:‘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晚生不才,也有两句心里话,那便是:‘国仇家恨等闲看,但愿一识大英雄’,如今天下糜烂,民怨沸腾,晚生已知以一己之力,去反抗暴虐,犹如飞蛾扑火。久闻白莲教红巾帮刘福通大龙头揭竿举义,为民请命。晚生临死别无他念,但求大姐将一颗劣顽头颅割下,呈交刘大龙头,就说钱塘施耐庵的一腔热血,谨祝他早日荡除暴虐,重光天日!”说毕,挺颈瞑目,只等那妇人剑锋勒下,魂归太虚。 等着,等着,施耐庵忽然觉得咽喉上那一点寒铁倏地消失,身子失了重心,不觉向前一倾,心头惊疑大起,睁开双目一看,眼前那个妇人早已离去,漫坡上衰草摇曳,如泣似诉;只有那柄湛卢剑搁在面前的草丛之中。他急忙爬起,茫然四顾,适才死生俄顷,此时大难解除,他仿佛丝毫没有一点庆幸的感慨,反倒叹息连连,一股奇怪的惆怅袭上心头。无奈何,他收拾起宝剑伞囊,漫步走下丘岗。 约摸走了不到十步,忽然觉着脚下踏着软软一团物事,抽身俯视,只见草丛中平摊着一幅白绫。捡起抖开一看,只见白绫上用利器点出了两行小字:“欲寻大英雄,循淮径向东。” 二 觅豪客书生闯乌桥 斩红妆教主排貔貅 距离淮河以南八十里左边有一座千户人家左右的大镇,靠北首一所极大的场院外,一溜枝干偃蹇的大树荫里掩藏着灰黄色的砖墙。从元廷失道之日起,这里早已消失了“乌衣巷口夕阳斜”的宁静景象,此时,浓绿拂风的场院里隐隐露出肃杀,金铁撞击之声,啸啸嘶鸣的战马声,刁斗鼓角之声,无一日不在这镇子上空激荡。只要稍稍走近院墙,就能看见那上面早已黑魆魆地凿满了土铳的炮眼和雉堞箭垛。这里,便是白莲教红巾帮的总坛所在地——乌桥。 此刻,偌大个场院阒寂无声,数百名教中兄弟列成方阵,每个人头上都一式系着红色头帕,扎着簇成白莲状的宽幅腰带,脸色庄重而隐隐露着愁思,仿佛期待什么严重的事情降临。 正中的大花厅上,蜡炬高照,香烟氤氲,一百单八名神态威严的大小会首按剑肃立,只有左首最末的一个位置空着。一个高挑身材的大汉双手捧着一把长剑从廊后转出,他走到当堂,转过身来,朗声喝道:“掌坛龙头升帐——” 满场院响起一阵轻微的响动,大家都转过头来,朝着大厅上注目凝眸。 一串“登登”的大步响过,一位铁塔似的红脸大汉疾风般地转上正厅。那位高挑身材的人立即高声喝道:“拜圣母——”一头说,一头将捧在手中的那柄剑郑重地递给了掌坛大龙头刘福通,刘福通手执宝剑,俯首低声祝道:“圣母娘娘,弟子聚众立威。请示尊容。”说完,拔剑出鞘,用左手食指在剑刃上弹了三记,立即从两廊一边走出一名红巾红裙的少女,双手合十,对着香案跪拜三次,然后扯动廊壁上的锦绳,“唰唰”一阵响动,神龛上的锦缎帘幕徐徐开启,露出一尊衣袂鲜明,妙相庄严的佛象,只见这佛象颇似南海观音形貌,但眉目间少慈悲而显英武,手中托着的不是净瓶杨柳,而是一枝蕊瓣洁白的莲花。两旁塑着的也不是善才龙女,而是关羽、穆桂英。 说起这白莲教的规矩,倒有一段来历。白莲教史载兴起于南宋末期。斯时宋康王南渡组成偏安小朝廷,终日沉湎酒色,搜刮黎民。金兵铁骑饮马长江,虎视吴楚,村社丘墟,人民涂炭,却不闻不管。百姓们走投无路之际,便将愿望寄托于神灵身上,一时间传说蜂起。不久,金国海陵王大军南侵,江北千里赤地,偏偏宋兵以羸兵馁卒在淮泗一带打了个出人意外的大胜仗。百姓们欣喜若狂,奔走告慰,说是正在鏖战之时,从天上降下一位女菩萨,不知便了什么法术,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将海陵王的几十万大军扫荡净尽。有人说那女菩萨拿的是净瓶杨柳,有的却说拿的是一朵白莲。另一种传说,却是湖广德安府有一位美貌善良的少女,出嫁后事翁姑至勤至孝,待叔伯小姑们谦和仁爱,谁知丈夫一病不起,她尽心服侍汤药,无奈大限到时无药救。丈夫死后,邻里中有恶人妄图欺凌于她,她不屈投湖,变成一株洁白的莲花,化作仙人惩治了恶人。此后,只要乡里有求,她是应答如响,常常现身罚恶济善。乡人们怀念不已,立庙祭祀,称为白莲圣母。 这传说尽管不免虚缈而附会,百姓们却寄托了向往。慢慢地,传到了那些啸聚山林,驰骋草莽的绿林豪杰耳中。淳熙末年,浙江清溪洞方腊余党中的有识之士,为了广招伙伴,争得民心,竟将白莲圣母奉为护佑神人,立坛塑象,号令部众,第一次打起了“白莲教党”的旗号。慢慢地,又将义重如山的关羽奉为圣将,把抗敌保国的穆桂英尊为护国神女。待到元初,会首们慕当年水泊梁山的气势,在“白莲圣母”坛前,会首龙头驾下,添了一百零八名大小坛主,称之为一百单八将。教中的规矩,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由简到繁,搞出了凛然不可违犯的礼仪规章。除了会首龙头和一百单八将外,那名擎剑司仪的高挑身材的人物,便是有名的“护教总管”。 传到第四代坛主杜三枪、曹老大这一辈,元朝正值鼎盛时期。朝廷慑于“南人”的反抗情绪,加之几十年的浸润,对于华夏的文明和百技百业的精湛技艺倾心敬慕,朝政宽弛,奖励农桑,那严酷的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人种制度也稍稍淡缓一些。白莲教首受到这些“仁政”的迷惑,建教时的那强烈的民族气节和规复意识日渐淡漠,许多教友已由呼吁“杀鞑子,扶汉家江山”,转而趋向行医布道、济世救人一途,大小会首们也乐得啸傲林莽,混迹市曹,有的甚而结交富家,奔走庙堂,做了达官府中的清客、林泉下的富家翁。迄至顺帝初年,朝野腐败,丞相伯颜等一帮穷凶极恶的大臣把持中枢,残害贤良,为达禁锢天下的图谋,朝仪纷纷以为:白莲教会党日众,又是以规复汉人天下相“煽惑”,实是乱党渊薮,心腹大患。于是经过周详部署,各行省、州、县一时发难,大捕会党,屠戮教众。白莲教一时竟被打了个旗倒坛坍,落花流水,两年之中,六省数十万教众一时星散。朝廷大狱人满为患,城头荒野悬头积尸,酿成了一场惨祸。 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就在朝廷额手共庆升平之时,湖广、江淮一带白莲教韩山童等起义失败后,白莲教一个小会首刘福通经过数年经营,拉出了一支人马,杀官差,劫饷银,掳钦差,焚城廓,徐、宿、淮、颖一路官兵望风而溃,一时金戈铁马、鼓角刁斗,东南一爿天地竟尔搅起了漫天的烽烟。 就在举国志士注目中原战场之时,谁知这支红巾军近日却是偃旗息鼓,不闻动静。有人传说元廷派出王保保和察罕帖木儿两员科尔沁骁将追剿刘福通,大刀长矛的会党抵挡不住强弓硬弩的蒙古铁骑,濮、卫一战,红巾军全军覆没,首领刘福通被押解燕都,凌迟而死。又有人悄悄传言,说是刘大龙头雄心勃勃,早已订了一条神奇的计谋,已经与朝廷中的几个要人结下内应,潜踪晦迹,全军化作百姓,分几十路向燕都进发,只等八月十五禁阙会师,直捣黄龙,杀了蒙古皇帝,重建大宋江山。老百姓们疑信参半,不过,数月之内红巾军的确是不再轰轰烈烈,古淮河两岸委实是极少再看到那些头系红巾、腰扎白莲的战士了。 谁知此刻,这支义军却在这个镇上聚众议事。这个镇子东临高邮湖,数百里盐滩人迹罕见;西边是淮河边上淤积的沼泽,常年只有扁舟双桨方能出入外界。眼下,这镇子上的百姓家家都是会党,青壮男子都参加了红巾军,连稍稍胆大的少妇少女也都当了女军。刘福通禁令森严,不许一个人走露红巾军在乌桥驻扎的风声,所以,除了这数百名义军和蜇居陋室的乌桥妇孺,外边没有人知道,红巾军的总坛三个月前早已移到了此处。 此刻,两名女兵拉开帘幕,白莲圣母坛前,只听得齐刷刷的一阵衣衫窸窣之声,大厅内外数百名会众,包括刘福通、一百单八将,掌坛总管和场院里的弟兄们,一齐虔诚地匍伏在地,喃喃诵道:“天灵灵,地灵灵,白莲圣母降凡尘,治病驱邪魔,白莲救苍生。三才天地人,土木水火金。天地人,风调雨顺,四海廓清;水火金,胡虏早灭,佑我黎民。” 诵完这一段不成章句的祷词,掌坛龙头登上蒙着虎皮的座椅,厅上、院内的会众们方才站起。 只听大龙头声如洪钟,凛然说道:“众位教友兄弟,今日本坛在此聚众,重阐教旨,不为别事,只为本教中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事!”他说着,双目忽地暴睁,红通通的脸膛上须发猬立,倒背双手站起,朝掌坛总管厉声问道:“总管兄弟,本教教规第四条是如何讲的?” 掌坛总管略一躬身,朗声背诵道:“教中弟兄姊妹,凡经受执事差遣,勿论何种境况,都须克尽阙职,遵令行事,毕事回报。有临事畏缩,怠惰废事,或擅自变易行事有误差遣者,轻者驱除出教,重者立坛斩首,血祭圣母。” 刘福通一挥手,等到掌坛总管退下,便返身坐下喝道: “将那个花碧云押上堂来!” 廊下一阵吆喝,两名刀斧手押着一位女红巾军首领走上堂来,只见她那端丽的脸上依然是一副不慎不喜、非怒非怨的神态,略略低着头,站在当厅,她正是施耐庵在淮河边救了的那个妇人。 花碧云朝佛龛匍匐顶礼,默默祈祷:“弟子花碧云触犯教规,自甘领死。乞圣母慈悲为怀,泉下超生。”祝毕站起,朝大龙头施一礼,说道:“参见掌坛龙头。”刘福通满脸阴云地俯视碧云一阵,眼里洋溢着怜惜与痛恨的神色问道:“花旗首,你可知罪孽深重?” 花碧云答道:“弟子知道。” 刘福通道:“既然你知道,那就请你在执行教规之前,血祭圣母之际,将你犯律条的前后经过向在场教友们复诉一遍。” 花碧云点头答道:“是。龙头。”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穿堂风拂起她的鬓发,飘起她腰间短短的红裙,尽管她脸色冷峻,但在这森严的大厅里,忽地显得这般娇弱,显得这般楚楚可怜。她冷冷地说道:“弟子花碧云此番奉命率飞凤旗下八名姊妹前往徐州,扮作民女,让元顺帝派出的铁骑当作彩女掳进京都,混入禁苑,以打探蒙古皇室木兰秋狩的行踪,为大龙头一举擒拿蒙古皇帝的宏图大略规划日期路线。谁知弟子受不起胡虏凌辱,行至淮河边上淮泗道上,违抗龙头军令,触犯教规,擅自杀了九名元朝禁卫铁骑,致使红巾军这一次大举功败垂成,毁于一旦,弟子身为飞凤旗旗首,有负圣母和列位祖师教旨,有负龙头重托,愧对教中兄弟姊妹,今日死而无怨。” 秋风飒飒之中,花碧云这一席话,直说得满场教众叠起叹息,尤其是飞凤旗下的百余名女红巾军战士,更是悲不胜情,掩面唏嘘。忽然,从飞凤旗下奔出八名少女,匍匐在花厅前的阶沿下,齐声说道:“大龙头,花旗首为救弟子们不遭鞑子凌辱,才杀死那一队铁骑。倘若龙头身临其境,也会为解除弟子们的束缚,免遭胡人的凌辱而拔刀相向的。倘若要杀,弟子们愿与花旗首同死!” 男教众中也响起叫声:“请龙头赦了花旗首!”刘福通满脸怒容,拍案而起:“大胆!谁要喧哗,教规从事!”待到场院里静下来,他对八名女子斥道:“你们这几位姊妹,辜负了圣母的教诲!多少年来,我白莲教中人,素以能忍受大悲大苦,奇险异劫,方才有今日的局面,圣母常常给俺托梦说道:唯有吃得非人之苦,忍得非人之辱,方能感动上苍,救我黎民。可是你们不过暂受一点绑缚之苦,颜面之辱,竟然忘了教义,忘了受苦的苍生,还有脸在这里罗唣!还有胆在圣母面前为花碧云开脱!念你们初入教中,又非主谋,不予追究,倘若再敢求情,教规不容!” 一席话说得八名少女唯唯而退,满场哑然。 正在此时,掌坛总管忽然走到当厅,俯身禀道:“大哥,花旗首触犯教规,罪不容诛;姑念她身为女子,怜悯心重,元兵暴虐,情难自禁,弟子斗胆求情;看在她先祖曾是大忠大义的豪杰,家中被奸贼害得灭门绝户,多年来为本教出生入死的份上,赦其死罪,重重处罚罢!” 刘福通不觉一怔:“怎么,总管兄弟你也替她求情?” 总管答道:“恳请龙头网开一面。” 刘福通怒道:“哼,你身为掌教总管,竟要我自乱教规么!”总管连忙答道:“小弟不敢,此时此事,倒是别有隐情。” 刘福通冷冷一笑:“嘿嘿,隐情,总管的隐情本龙头多少风闻一些,兄弟可要小心哪!” 一句话说得满厅会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总管忽然双颊抹上一圈红潮,霎时便即消褪,他呐呐说道:“弟子隐情弟子自己知道。不过,今日之事,却是为了白莲教红巾军的抗元大业,圣母在上,弟子若有点滴私念,甘受天谴!” 刘福通霍地立起身来,手抚剑柄,双颊上肌肉微微颤抖,掠过一丝阴云。满厅会众早看惯了龙头的神态,晓得他此刻的神情,已是按捺不住满腔怒气。止不住为掌坛总管捏着一把汗,巴不得他及早退避,不再去撩虎须。 可是,这掌坛总管不仅不曾退下,反而跨上一步,朗声禀道:“龙头大哥,要正教规,小弟意思,还是得问清事情的始末根由。” 刘福通霍地拔剑出鞘,声音低沉而严厉地斥道:“当众顶撞会首,难道这柄剑就杀不得你这个掌坛总管么?”总管冷冷答道:“杀是自然杀得的。不过,只怕不能服众,白莲教大业难成!” 刘福通凝视着掌教总管镇静从容的神态,宝剑慢慢插入鞘中,依旧冷峻地问道:“你说有隐情,不妨当众言明,我们要叫花碧云死得明白。” 总管又禀道:“此事不难。不过,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刘福通道:“讲!” 总管道:“圣母有训,教中执法之剑,不斩教外汉人!请龙头赦免作证之人!” 刘福通道:“除开贪官劣吏,自然依你。” 总管点点头,转身喝道:“带作证之人!” 廊下一声吆喝,一名随从引着个头蒙黑巾的人走上花厅,只见他肩背伞囊,腰悬长剑,一身庄户人打扮,衫裤上灰泥溅满,显得步履踉跄。掌坛总管一把扯下那人头上的黑布,这人正是施耐庵。 满厅会众一见,不觉又是一凛。眼前这人打扮,气派,看得出不是绿林中人。此时此刻,掌坛总管竟然将一个来历不明的“溜子”带到总坛,却是一桩不可捉摸的奇事。此刻,施耐庵脑中昏昏糊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委实叫人迷惘。他揉了揉蒙花了的双眼,向四周巡视,心中猛地一亮:呵呵,敢情此时已经来到久已慕名的白莲教红巾军驻扎之地。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吟了起来:“寻寻觅觅,风风霜霜雨雨。天涯走遍,丘山留迹,踏破铁鞋无觅处,偏寻伊人不见,回首处,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满厅会众起先尚自嘀咕,及至见了施耐庵这副混沌迂腐模样,不觉心头一阵轻松,有人竟而至于响起了笑声。掌坛总管喝道:“放肆!还不拜谒圣母。”施耐庵一听,心中一动:白莲圣母,敢莫便是江南百姓传言藉藉的那位护国佑民的神圣,晓夜梦想一睹风采,今日恰逢其时。他在拜垫上趴下,叩了三个头。一边叩头,一边偷眼朝那香烟氤氲的佛龛上瞟去,只见袅袅的青烟之中,面相庄严的白莲圣母一双朗目,正俯视着自己,那慈祥蕴藉、外柔内刚的面容竟莫名其妙地令他心中蓦起一股热流,禁不住又叩了三个头,暗暗祝祷道:“久慕清誉,素仰威仪,佛生九天,泽被四海,弟子不才,有幸瞻仰仙容,神兮圣兮,早降福址。” 祝毕站起,久久凝视那圣母的仪容,心中忽然一动,他仿佛在何处见过这端丽无比、柔刚互济的面貌。掌坛总管又喝道:“拜见掌坛大龙头!” 施耐庵闻声转过双目,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掌坛龙头,不就是久已倾心仰慕的大英雄刘福通么?在北上的途中,他不知听到多少关于这位大豪杰、大英雄的传说。百姓们曾描绘过刘福通的形态,说是他身高一丈二尺,一杆夺命铁枪力敌万夫,双臂能开百石硬弓,当年揭竿起事,一拳打塌过阜阳府衙的门前照壁;更有人说他骑马杀敌,能在水上驰骋,临阵斗勇,呼风唤雨,点石成金,元人见了他那杆大旗,便逃得无踪无影。尤其是他那把松纹古剑,深得前辈高人真传,使得性起,呼吸之间能同时取十余人性命。如此神奇的大英雄,千古一人!施耐庵日日向往,不想此时竟能睹面相逢,那一腔喜悦,自是不可形容。他俯在坛下,仰目睇视,只见会首座上高踞着一位红脸大汉,浓眉抹额,豹眼环睛,满腮虬髯犹如根根钢刺,虎虎生威,一股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拜见大英雄、大豪杰、一代大侠、白莲教红巾帮大龙头!” 听到这一串话语,刘福通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问道:“你是何人,竟敢闯坛作证?” 施耐庵莫名其妙,连忙问道:“作证?晚生不知要作何证?” 掌坛总管插言道:“这位是钱塘秀才施耐庵。”他转身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请这厢来。”说毕,搀起施耐庵,引他走了几步,说道:“你抬头看一看,可曾认得这个女子!” 施耐庵顺着总管手势望去,只见两名刀斧手拥着一位女子从大柱后面走了出来,刚一照面,他不觉大叫一声:“怎么,是你?”谁知那女子毫无反应,竟将双眼转向一边,冷冷相对,仿佛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书生一般。 施耐庵心下兀自纳闷,这个行迹怪异的女子,分明在那生死关头、荒郊野岗两次相逢,此刻怎么好似陌路之人?这几天,他仿佛梦中一般,简直弄不清自己面对的这桩桩件件究竟是真是幻。他记得那日循着这女子留下的白绫所指的方向,迤逦行来,当晚到了淮河南岸一个小村。该处接近白莲教活动之境,元兵不敢夜间巡逻搜索,他才敢寻着一爿客店,开了一间僻静客房,饱餐漱洗之后,一头躺倒,刹时便进入了梦乡。睡到夜半时分,他忽然被窗外一阵絮语惊醒。他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抓起湛卢宝剑,躲到窗户后边,倾耳聆听。人声尽管低沉,在这万籁俱寂的静夜之中,显得十分清晰。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百口莫辩,你还是不管为好!” 一个男人低声说道:“那不成,俺与你的情谊乃是生死凝成,旁人的事不管,此事非管不可。” “你要还把我当成知己,就不要管了!要管,那我就与你断绝情意。”说话声中夹着“铮”地拔剑出鞘的声音,那女子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愿牵连一个教外的好心人。” 施耐庵不觉一凛,要杀人?他想出去看个究竟,转念一想,听屋外这两人的声调,似乎十分亲睦信赖,也许是闹着玩儿的,自己出去,岂不尴尬?想毕,他摄住心神,伏墙聆听。 那男子说道:“你是为报先辈血仇才入白莲教的,国仇家恨难道就此罢手,满身绝世武功,难道就此抛却?” 那女子低声答道:“想起这一切,我怎忍割舍?可是,那个人不是寻常的人,他便是我父亲千叮万嘱、藏着百年秘籍的人。” 那男子“哦”地惊叫一声,沉默了一阵,忽然说道:“他在哪里?” 女子道:“唉,我真后悔,都是我铸成大错。还是你讲的对,天下的女子之所以屡遭屈辱、难成大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肠太软!唉,我死不足惜,担心的倒是牵连了他,九泉之下,有何面去见含恨死去的父亲!” 那男子劝道:“不要急躁,不要自暴自弃,有俺在,会找到办法的。嗯,有了,你过来。” 女子说:“当心有人。” 话音未落,残苇丛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重浊的呼吸离窗户愈来愈近,刹时,窗户纸上印出一个人头的影子,一晃即便消失。施耐庵欲待偷听,窗外两个人脚步声早已渐行渐远,那语音也渐趋微弱,甚至听不见了。 施耐庵心中有事,也顾不得再去招惹是非,返身躺到床上,黑甜一觉,齁齁睡去。他万万想不到,待他醒来,竟然被人蒙了双眼,撂在一个潮气薰人的房间。两日来,倒也好酒好饭,无甚虐待。此刻,糊里糊涂被带到这个大厅之上,重新见到了这位两次相遇的奇女子,心中真是百思难解。 大厅上的人们静观待变,窃窃絮语。施耐庵又听得那掌坛总管说道:“休要打岔,我问你,两日前的傍晚,是不是你在淮河边上杀了两个元朝铁骑,割断了这个女子身上的绑绳?” 施耐庵正要回答,那冷冷伫立的女子却抢先说道:“不是他杀了元兵,是我杀的。” 掌坛总管斥道:“负罪之人,不准插言!”说着,眼睛悄悄瞟过一抹制止的眼色。花碧云毫不理会,斩钉截铁地说道:“众位坛主、会首、旗首,众位弟兄姊妹,想那元兵铁骑身手不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怎能杀了两名蒙古铁骑!” 大龙头刘福通颔首道:“花旗首讲得在理。” 掌坛总管急道:“花旗首,此事大为蹊跷,你也不必冒名顶罪。我问你,元兵被杀之时,你早已双手反缚,又怎能拔剑杀人?” 厅中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花碧云立论有据,有的觉得掌坛总管言之成理,一时喧哗之声大起。此时施耐庵却是越发糊涂。明明是自己先杀了两名元兵,救了眼前这个什么花旗首,她又为何偏偏争着要讲是自己所杀?这白莲教红巾军起事以来,不知道杀了多少元兵,此时大厅上众人肃立,竟不过为了杀两名元兵而争执个不休不已,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事情原委尚不清楚,施耐庵见插不进嘴去,索性缄口不语,静观动态。 这时,那花碧云挺身说道“龙头大哥,想那细细一根麻绳,以弟子的功夫,挣断绑缚,跃起杀人,那还不容易?” 刘福通频频点头。说道:“总管老弟,你说的隐情也不过如此,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掌坛总管此时早已急得额头冒汗,他狠狠盯了花碧云一眼,花碧云却冷冷地转过头去,不与他照面。掌坛总管搓手跺足,忽然想起站在一旁的施耐庵,奔过来抓住他的双臂,大声叫道:“你这个酸秀才、蛀书虫、臭腐儒,自己做事自己当,你开口,你开口啊!”一边说,一边双目喷火,拼命摇撼着他的身躯,恨不得将他藏在肚里的话语一股脑儿抖擞出来。施耐庵顿时觉得双臂仿佛被夹上两支铁钳,彻骨生疼,他吃力地挣脱开来,嘻嘻笑道:“大哥,休要强人所难。”一边说,一边凑近掌坛总管耳旁,低声吟道:“杀敌建功,手刃仇雠,当世壮举。君不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君子不敢掠人之美,贪天功据为己有,这位花旗首英姿飒爽,功力卓绝,区区一介书生,怎敢把杀敌救人的功劳算在自己的帐上。” 这一席话,酸溜溜,文绉绉,说得个掌坛总管简直想哭,盛怒之下,挥手照施耐庵脸上“啪”地一掌,吼道:“你算什么鸟君子,鸟丈夫!敢作不敢当,你是恶棍、草包、饭囊、贪生鬼!” 这一掌直打得施耐庵眼花耳鸣,脑血翻涌,他抚着脸上那肿起的五条红梗,又伤心又委屈,自己明明一片好心,成全那花旗首的功劳,他却为何反要打我一掌,真真岂有此理。施耐庵正在自怨自艾,猛听得座上那个刘福通一声断喝:“将失职贲事的飞凤旗首花碧云斩首沥血,祭献圣母!” 廊下一声吆喝,两名半赤臂膊的刀斧手立时抽出麻绳,将那花旗首双臂反剪,七手八脚地缚了个紧绷严实。满厅会众屏息凝神,静候这一场执法行刑的庄严时刻。 看到这一幕,施耐庵几乎吓得呆了,他不明白这白莲教为何竟将一个杀敌立功的人斩首沥血、祭献到圣母坛前?那掌坛总管也顾不得地位尊崇,双目含泪,朝着施耐庵吼道:“你这个懦夫、孱头!眼见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身首异处,还不吐露实情!你、你、你、你还长着心肝么?!” 施耐庵猛地惊醒,他觉着这里头大有蹊跷,至于是何种蹊跷,一时他还不明白。此时千钧一发,得尽快说出真情,以免酿成惨剧。想到此,大叫一声:“刀下留人。晚生有隐情相告!” 掌坛总管不觉惊喜万分,连忙奔到刀斧手面前喝道: “慢!” 座上的刘福通呵斥道:“有话快讲!” 施耐庵搔搔头皮,对大龙头恭恭敬敬打了一躬,说道: “是,晚生一定遵命。” 说毕,他几个方步踱到花碧云跟前,挥手遣开两旁的刀斧手,俯身端详花碧云,悄声问道:“大姐,自古道:“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当日在那断崖之下,你曾因我说了句‘是晚生救了大姐’,立时拔剑相向,似乎不愿我救你。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晚生又想救你一命,不知你可答应?” 花碧云冷冷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何必多管闲事,请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施耐庵道:“好,晚生遵命。不过,晚生要将杀人的事讲明才走。大姐,不知你可俯允?” 花碧云抬起冷峻的双眼,厉声说道:“不要讲!你要讲了我九泉之下也要恨你!” 施耐庵一愣:“哦,那么,我要是不讲,你会不会死?” 花碧云眼含幽怨,挽首不语。 施耐庵又问:“那么,我要是讲了,你就一定不死?” 花碧云尚未作答,站立一旁的掌坛总管早已抢先答道:“是的,是的!豆腐上的青葱,清清楚楚,你还罗嗦些什么?” 施耐庵对花碧云一揖到地,说道:“大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恕晚生再多管一次闲事,话说完立刻便走。” 此时,满厅会众焦躁无比,高坐正厅的大龙头刘福通早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你这穷酸,鬼鬼祟祟干什么,再若不讲,刀斧手立即行刑!” 施耐庵起身答道:“大龙头稍安勿躁,晚生即刻便讲。”他走到当厅,清了清嗓子,慢慢吟道:“忆昔书剑走天涯,茫茫淮泗已无家,淮河畔,起宿鸟,邯郸道,夕阳斜——” 没想道生死俄顷之时,这酸秀才竟掉起文来,满厅人又好气又好笑。大龙头刘福通喝道:“兀那秀才,此处不是三家村私塾,休要做文章,拣那要紧的快些讲来。” 施耐庵忙道:“好,拣那要紧的讲。”他想了想,说道:“嗯,那是两日前的事,晚生正在丘岗上躲藏,忽见一队元人铁骑驰上古道,押着几位被缚的女子,晚生敌忾之心顿生,拔剑奔下丘岗。” 满厅会众惊讶地“啊”了一声。施耐庵禁不住眉飞色舞,继续说道:“斯时矣,电激夜色,芒刺星斗,胸中血,手中剑,化作长虹走龙蛇,风掣飙起抖飞雪,偏偏独取单于头——” 大龙头刘福通不禁“卟哧”一笑,斥道:“哼哼,你这书呆子,又来了,快讲!” 施耐庵忙答:“是。于是,晚生激斗一时,剑斩两凶,割断了花旗首臂上的绑绳,后来……” 掌坛总管插嘴说:“后来的事就不必讲了。” 大龙头刘福通犹自不信,问道:“空口无凭,有何物为证。” 施耐庵道:“有的,有的!”说着,转过身来,露出肋下那被蒙古长刀割破的衣包和兀自扎缚着的伤口,说道:“众位请看,这便是晚生与元兵激斗之时受的伤。” 满厅会众响起长舒大气的声浪,那飞凤旗下的女兵们更是高兴得叫出了声音。 刘福通听完这席话。脸色舒展,吩咐道:“替花旗首松开绑缚。” 掌坛总管哪里等得及,大步登登奔了过去亲自为花碧云松开了绑绳。 花碧云揉了揉被麻绳勒得麻木的双臂,满腹幽怨、满腹感激地对掌坛总管说道:“总管大哥,你救了一命又害了一命,叫我该是谢你还是恨你?” 掌坛总管哈哈一笑:“只要你还能驰骋疆场,哪里顾得许多。” 此时,施耐庵望着他们两人窃窃絮语的情景,心中涌起快慰,走到大龙头的座前,一揖到地,说道:“谢大龙头召见,晚生死可瞑目,告辞了。” 谁知那大龙头脸色忽地一沉,双目顿露杀气,厉声说道: “好一个穷酸秀才,你往哪里走?” 施耐庵不觉一凛,忙道:“大龙头尚有何事吩咐,只要为大龙头效力,晚生摩顶放踵,万死不辞!” 刘福通冷笑道:“好。你此刻还有未了之事么?” 施耐庵不及思索,朗声答道:“晚生飘蓬断梗,无牵无挂。要说未了之事么,噢,是了。”他指着早已走到一百单八将末位的花碧云说道:“大龙头果真再不杀这位大姐?” 刘福通道:“不杀。不过,此刻却要杀你!” 施耐庵不觉大惊,忙道:“大龙头名闻遐迩,百姓景仰,为何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出此玩笑之言?” 刘福通喝道:“什么玩笑之言!你这个穷酸多管闲事,坏了本帮军机大事,刀斧手,上绑!” 施耐庵正要分辩,两名刀斧手早已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将他绑了个四马攒蹄。施耐庵此时方才明白端倪,原来九个女子被元兵缚去,果然是一桩计谋。此时,他不觉又悔又恨又悲又喜。悔的是自己只凭血气之勇,藏在丘岗上好好的,却偏偏不问来历,不分皂白,插手管了件不该管的闲事;恨的是当时心中明明想到其中大有蹊跷,就该尾随那队元兵,待他们宿营之际,偷偷打听出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再作区处。偏偏自作聪明,鲁莽行事,帮厨打翻了锅灶,坏了白莲教义军的大计;他悲的是日夜向往白莲教义军,本想投身效命,一报家国深仇,二报黎民苍生,哪曾想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更有甚者,不是死在战场之上,死于抗敌之际,竟是死在抗元义士手里,真是毕生大悲大戚之事;喜的是自己挺身而出,到底救了一位身负武功、胸怀奇志的女豪杰,即便死得糊糊涂涂,倒也心有慰藉。想到此处,他禁不住朝着左侧那末一个位置上的花碧云投去了长长的一瞥。 此时的花碧云,挽首侍弄着腰间的裙带,迎着施耐庵的目光,回了他满含感激、歉疚、埋怨的一瞥 三 刘福通弹铗述痛史 施耐庵洒泪祭亡灵 施耐庵双臂被缚,闭目等候高踞在正厅上的大龙头一声令下,便撒手尘寰,追随泉下的父母。等着,等着,大厅上渐渐足声杂沓,衣衫窸窣,一阵嘈杂之后,瞬息间归于沉寂。他睁眼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刚才森严威武的大厅上,早已阒无人迹。不过呼吸之间,这么大的一帮人进退迅捷,到底是久历戎行的抗元义军,号令严明,约束整肃,真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此时,施耐庵不觉又想起今日之事,那位外柔内刚、形迹古怪的奇女子花碧云自不必言,那位心地善良、脾气急躁的掌坛总管也自然可爱,就是那一众会中首领,个个正气洋溢、威武雄壮。唯独对那位久已仰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红巾帮大龙头刘福通的行事为人,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这个大人物不仅出言粗鲁,而且头脑简单、胸襟褊狭。面对花碧云这桩公案,其实中间委曲甚多,这位大龙头既无条分缕析的谋略,更无出人意料的决断。施耐庵知道:自古以来,武林中人,对待女子,尤其怜惜尊重,轻易不肯假以颜色,动辄绑缚羞辱,只要有一丝机命,都会宽容优礼、法外从权。而这位大龙头却对一个义军中少有的女中俊杰,死缠烂磨,随意摧折,若不是自己一口承担了杀死元兵铁骑的责任,那位可怜可敬的花碧云,此刻恐早已身首异处……他正在思忖,忽听得身后响起一个语言深沉的声音:“何方竖子,竟敢闯我白莲教总坛!” 施耐庵不由心中一动,连忙转身观看。 身后,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身高不过五尺,瘦骨嶙峋的矮小老人。他红巾兜头,一根金箍将红巾抹额圈住,两道花白的长眉斜插进鬓角,深深凹陷的双目精光灼人,颧眉凸现,双颊瘪入,仿佛两座山丘接着两个深谷;颔骨棱角分明,颔下飘着五绺雪白如银的长须,穿一身血红的锦袍,束一条极宽的白绫腰带,正中那朵白莲,比适才那些人大了整整一倍,扎得也极其细致而精神。他稳稳地立在当地,仿佛渊停岳峙,瘦小的身躯里有一股逼人的刚气。 施耐庵早已被这位矮瘦老人镇慑得手足无措,他忙忙地跨前一步,正欲一揖到地,那知双臂不听使唤,此时他才记起,双臂的绑缚尚未解除。 那老人忽然哈哈一笑:“呵呵,好一个愣头愣脑的书呆子,束缚未除,怎可冒昧相认!”一边说,一边昂头喝道:“来人!”廊柱后立时应声走出两名彪形大汉,匍匐请命:“太师父,有何吩咐。” 那矮瘦老人朝施耐庵一指,说道:“还不给他卸了绑绳? 王擎天这混小子,坏了俺白莲教的待客之礼!” 两名随从急忙走上来,给施耐庵卸下绑绳。施耐庵顾不得双臂麻疼,连忙长揖到地,说了句:“晚生钱塘施耐庵参见、参见……”他不知如何称谓,急切间想起了刚才两名随从的称呼,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冒叫一声:“参见太师父!” 老人连连摆手:“你错了!俺平生最恨那些好为人师的半吊子人物,俺与你素昧平生,何来什么‘太师父’一说?” 施耐庵一时语塞,只好垂手候教。老人踱了几步,那步履仿佛铁锤“咚咚”砸地。踱着、踱着,突地停下脚步,双目炯炯地盯视着施耐庵问道:“秀才,你可真是钱塘施家的子孙?” 施耐庵没存想他开口便是如此一问,心中暗忖:好巧,今日敢莫他乡遇故人,这老儿八成与施家有旧交。他随口答道: “正是,一点不假。” 老人忽地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又问道:“有何为证?” 这一问倒提醒了施耐庵:在这厅上罗唣了半日,肩上竟兀自驮着伞囊长剑。他想了想,从背后取下宝剑,双手奉给老人,说道:“太……哦哦,老伯请看,不知此物可否为证?” 老人双目一亮,迅即接过长剑,在手心里掂得一掂,“铮”地拔剑出鞘,先仔细地看了看镌在剑身上的铭文,旋即长身而起,猿臂轻舒,长须飘飘,凌空撒一路剑式,一霎时白眉耸动,脸色疾骤变幻,呼吸之间,早已纳剑入鞘,不知是冲那柄宝剑,还是对着面前的施耐庵,微微颌首,脸色稍霁,低沉地唤得一声:“好秀才,随俺来!”拔步径直走下厅去。 施耐庵心下茫然,那老者语气中满含威严,他心里尚未转过弯来,两只脚早已不知不觉随着老者走了过来。 两个人穿廊过庑,也不知走了多少回环复道、幽幽曲径,终于来到一间碧瓦青砖的屋前。那老者对守卫在屋门口的教友挥一挥手,那个头裹红巾,腰扎白莲的义军卫士便忙忙地开了门锁,将他们让进了屋内。 只见这间屋子虽觉异常宽敞,却是无窗无隙,也不曾燃着一根灯烛,黑古隆冬,伸手不见五指。施耐庵一跨进屋子,便觉着一股凛人的奇寒扑面而来,令人发竦股栗。他正自惊疑,那低沉的声音又仿佛洪钟般地响起:“秀才,过来,左走三步,再扶着墙柱右走三步,放开胆子,过来!” 此时,施耐庵也顾不得胆怯,照着老人的吩咐左弯右拐,恰才走过一道石壁,猛觉着眼前豁然一亮,面前奇境般地现出了一道洞开的石门,门内灯烛煌然,照耀如同白昼,那老人远远地站在屋子当中,正朝他招手点头。 施耐庵走进这间秘室,展眼一看,只见当堂悬着一道极大的锦帐,玄黄缎子的帐沿上满满镶着黑边,锦帐前燃着瓣香红烛,浓郁的异香中人欲醉,空寂的四壁,窸窣作响的锦帐、摇曳不定的香烟,使人觉得肃穆而诡秘。 老人冷冷说道:“秀才,看在你是施家后人份上,俺不敢叫你空走一遭。” 施耐庵看着这神异莫测的空星,惴惴地问道:“太……哦老伯,这是什么所在?老伯要晚生做什么?” 老人也不答话,走过来一把抓住锦帐一角,说道:“秀才先看看这里面的物事。看完之后,俺有件事要问你。”说毕,手腕轻抖,猛听得“唰拉拉”一阵骤响,那一道锦帐霎时滑向两旁,竟然露出了两个黑魆魆的大穴。 施耐庵心中“扑扑”乱跳,双腿战战地踅到那两道大穴前,探头一看:只见左面那道大穴里密密麻麻堆满了一朵朵白绫扎就的白莲,与日间所见的那些白莲教众扎在腰间的一模一样,不过,每一朵白莲都显得肮脏破敝,有的沾着硝烟污垢,有的缀着弹洞刀口;右边大穴里却整整齐齐叠着一堆红绫短裙,茜红的鲛绡在烛光下仿佛失去了鲜艳的色泽,显得褴褛而黯淡,仔细看去,那每一条红裙上依稀都有着创伤与血污。 施耐庵心下一动:是了,日间所见的那些白莲教女教友的腰间,正是系着这样的红裙。他一边端详两个大穴中的白莲与红裙,心中委实纳闷:这些白莲红裙,在乌桥大营比比皆是,为何要藏之大穴,而且锁进这间秘室?这个古怪老头,煞有介事地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看这一切,又是何用意? 施耐庵正自纳罕,猛听得身后响起唏嘘之声,他回头看去,只见那老者早又在香炉之中添了三炷香,鼻翼疾速抽动,爬满密密皱纹的眼眶里汪着泪水,嘴里喃喃念道:“诸位殉教的兄弟姊妹,俺今日又来致祭,一瓣心香,愿达英烈魂灵之所,佑俺白莲义军早建大业、规复朗朗乾坤,噫噫呜呼,伏乞尚飨!” 施耐庵听毕一震,他不觉回头望了一眼锦帐后的大穴里那些褴褛的白莲和血污的红裙,忍不住脱口问道:“老伯,这两处墓穴,敢莫是红巾军阵亡将士的衣冠冢么?” 老人闻言猛地转过身来,“蹬、蹬”地走近两步,深陷的两眼里倏地闪射出一束灼人的光芒,厉声道:“什么衣冠冢!这两处福地洞天里住着俺同生共死的兄弟姊妹,撼地擎天的英雄豪杰!”他说着便走到墓穴前,俯身睇视那些没有血肉魂灵的白莲红裙,仿佛它们都活了过来,正在与他叙着离情别绪。 老人一边注视着墓穴,一边喃喃絮语:“啊啊,四千七百名血性男儿,六百六十四位巾帼豪侠,身膏豺虎,魂泯衰草,如今只剩下这破碎白莲、带血红裙,真叫人揪心泣血哪!”说毕,他抬起头来,声音抖抖地对施耐庵说道:“秀才秀才,你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殉难的吧,”他指着满盛着白莲的大穴说道:“这四千多名白莲教弟兄,有的是在疆场搏杀中死于蒙古兵长刀硬弩之下。有的是杀富济贫之时,死于奸臣赃官的钢铡铁斧之前,有的是伤重被俘,坚贞不屈,被朝廷鹰犬剖腹开膛、剔鼻剜眼,甚而剥皮抽筋、熬油点灯而死!” 施耐庵几曾听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禁不住浑身毛发直竖。只见老人又指着那安放着大堆红裙的墓穴叹道:“唉唉,这六百余位教中姊妹,死得更是令人痛惜!她们之中,有的是待字闺中的髫龄女儿,为抗暴政,坦然战死在阵前,有的弃下家中呱呱待哺的孩儿,壮烈殉教于锋镝之下。宿迁一战,四百名被俘的红巾女儿,惨遭污辱,受尽摧残,那些禽兽不如的朝廷爪牙,将她们挨营轮奸之后,又将蛇蝎缚入裙内,用长箭戳进双乳。四百位红裙姊妹没有一人变节求饶,最后被一齐吊死在从宿迁到符离集大道旁的树林里!” 施耐庵直听得血脉贲张,不觉失声叫道:“如此残暴,天地难容!你们,难道就不想为她们报这冤仇,难道就不想叫那些朝廷鹰犬偿还血债么?” 老人默默地踱了两步,忽然驻足说道:“讲得好!你这书呆子倒还有点血性,那俺便有一桩事情要向你讨教!”说着,他轻弹着握在手里的那把湛卢剑,问道:“俺问你,你果真是这把湛卢剑的传人?” 施耐庵点点头。老人紧接着逼问:“那,你的家族中可有个名叫施维诚的人物?” 施耐庵又点点头答道:“那正是晚生的曾祖辈。”矮老人“哦”了一声。施耐庵隐隐觉着他那深陷在眼窝中的瞳仁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奇异光彩,电光石火,不是他此刻对这位神奇的老人倍感兴趣,目不转睛的睇视,那简直难以发觉。 矮瘦老人又猛地转过身来,厉声问道:“那么,你可见过一本封着火漆的《御批千家诗》?”施耐庵不觉一惊,这个老人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然对千里之外的施家世事如此了然?不过,他说的那本什么《御批千家诗》,自己却委实从未见过。 他见老人尽管神态凝重,眉目间显露出一丝急迫的神色,他似乎觉着这本《御批千家诗》大有名堂,一时逗起好奇之心,不去回答老人的问话,竟然以问对问地说道:“太……哦,老伯如此垂问,难道那本寻常的《千家诗》里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门?” 那老人脸上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试想这样深沉老辣的人物,还能瞧不出施耐庵耍的小小花招?他问道:“施维诚临死之时,你可在病榻之前?” 施耐庵见这老人精灵无比,不敢再耍花招,据实答道: “晚生其时尚未出世。” 老人接着问道:“你父亲临死之时,可有什么叮嘱?”施耐庵答道:“有的,有的。他对晚生嘱道:‘好孩儿,为父归天之后,你不要再去攻读孔孟,一把火烧了这间祖屋,远走高飞,四海为家,好自成人。’还有——” 老人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语,问道:“那么,你父亲还有没有兄弟?” 施耐庵答道:“晚生还有一位堂叔,名叫施元德。” 老人紧走一步,伸手抓住施耐庵的手臂,脸上掠过一丝隐约可见的惊喜之色,不过,他旋即自觉失态,立时显出冷峻的神色,问道:“你这位叔父习文还是习武?” 施耐庵答道:“晚生亲见,叔父是一位身负绝世武功的林下高士。” 老人再也按捺不住,奔过来急迫地问道:“他现在何处?” 施耐庵答道:“已于几年前去世。” 老人又“哦”了一声,默默踱了几步,施耐庵看得出,他那骨立的双肩在微微颤栗。 老人慢慢踱到施耐庵面前,仔细地睇视一阵,忽然目眦怒张,抬起右臂,从那硕大无朋的袍袖里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掌,猛地拍到施耐庵的胸膛。 霎时,施耐庵觉得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座大山,一股翻江倒海般的力道直撞进五脏六腑,几乎喘息难继,那雄劲无匹的力道经过九经百骸,直透脑际丹田,太阳穴两端仿佛立时便要炸裂。 昏糊之际,只听耳畔嗡嗡响起那沉重的声音:“施公子,俺从屠刀下救了你的性命,此时此刻,俺只要你说一句:你们施家的那本祖传秘籍现在何处?” 话音未落,胸口上的掌力略松一松,施耐庵喘息方定,喃喃道:“老伯,晚生委实是不知道。” 矮瘦老头掌力又紧了一紧,问道:“俺四十年来杀人不眨眼。此时生死关头,你是枉死,还是说出那本《御批千家诗》的下落?” 施耐庵几乎窒息,一股临死前震颤霎时涌遍全身。他仔细在脑海中搜索着记忆,从五岁发蒙读《幼学琼林》起,到读完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经史子集,以第一等的考绩中了秀才为止,读过的书真可谓汗牛充栋,可从来就没见过家中有一本什么《御批千家诗》。这怪老头说的那本什么祖传秘籍,大约便是与这本《御批千家诗》有关。此刻,瞧这矮瘦老头的神色,早已认定施家有这么一件宝贝,而且必欲得到而后甘心。要是据实说不知道秘籍的下落,这怪老头一怒之下,下手再狠一点,自己的性命必然不保。就在这窒息难忍的片刻,施耐庵脑中思绪急骤,焦虑万端。最后,也顾不得圣人教诲的“信之于人,三致意焉”的做人规范,竟决定开一个大大的玩笑,以解脱眼下这难忍的痛楚。 他艰难地从喉头挤出两声微弱的呼叫:“我说,我—— 说。” 一句话,仿佛求下了神灵,胸口那窒人的重压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施耐庵喘息如牛,犹如大病脱体,浑身筋骨如醉如酥。他望着眼前这位阴鸷而决绝的矮瘦老头,惴惴地说道:“老、老伯,晚生家中确实有一本打着火漆印的《御批千家诗》。” 老人冷冷问道:“它现在何处?” 施耐庵心下暗暗失笑,说道:“唉唉,家门不幸,惨遭荼毒,那本秘籍由曾祖传给祖父,又由祖父传给家严,家严临终之时,本欲将它转给堂叔施元德珍藏,不料被元朝狗官铁尔帖木儿闻讯抢走,至今下落不明。” 老人默默听完,沉吟半晌,转过身来,脸色忽然变得温和,他走过来,随意在施耐庵的肩背上拍了拍,竟然全身血脉畅流,四肢百骸舒服无比。 老人冷冷说道:“秀才,你可知汉人之中俺最瞧不起什么人?” 施耐庵答道:“晚生不知道!” 老人说道:“俺最瞧不起那些衣冠楚楚、咬文嚼字的读书人,你,就算一个。” 施耐庵大惑不解:“自古读书知礼,治国安邦,老伯却瞧不起读书人,这是何故?” 老人连连摆头,说道:“什么知书识礼,治国安邦?古往今来,有几个读书人打下江山,又有几个读书人战死沙场?好端端一个大宋,要不是一个啃书本、写字画的昏君赵佶,要不是出了蔡京、秦桧这样的状元宰相,又何至于宗庙播迁,惨遭亡国之祸!好了,不提不提,说起读书人的坏处,俺浑身是气。告诉你,俺曾立誓,凡是胆敢闯进乌桥镇来的书呆子,俺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今日破例,你是从俺手下逃了性命的第一个!” 一席话说得施耐庵毛骨悚然,好一个怪老头!他不由得一揖道:“谢老伯掌下超生。” 老头淡淡地说道:“罢了!这可是看在你远祖的份上,也看在你说出了祖传秘籍下落的份上,你可休要自鸣得意!” 此时的施耐庵心在打鼓。适才为了从掌下脱身,胡乱说了那“秘籍”的下落,尽管那谎话编得巧妙,可眼前这古灵精怪的矮瘦老头可不是等闲之辈,万一他瞧出破绽,那可要大祸临头!他既然见着读书人便杀,何况我这个骗了他的读书人! 想到此处,施耐庵长揖到地,说道:“老伯,该问的问了,晚生该答的答了。章台虽美,难为栖身之所,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晚生告辞了。”说毕,仿佛逃离龙潭虎穴一样,拔腿便走。 老汉身形一晃,早已拦在面前,冷笑道:“莫忙,你这秀才为俺讲出了秘籍所在,功不可没,俺为答谢你,留你在此小住十日,尽情享受,十日之后,待俺取回秘籍,再放你离开乌桥。”言毕,不由分说,唤过两名彪形大汉吩咐道:“请这位秀才到观澜阁那间小屋里歇息十天。”施耐庵一听,脑子里“轰”地一声,几乎吓瘫在地上 四 娓娓道来国仇家恨 依依离去茜裙寒月 “观澜阁”是乌桥镇有名的赏心娱性的处所,三面环水,一面用浮桥与岸相接,彤柱髹漆,画栋雕梁。一溜三间小屋。推窗临水,抬头闻莺,一年四季荇水荷风,风帘雾幕,的确令人心旷神怡。 施耐庵被留在这里,住进临水的一间布置雅洁小屋。只见香炉壁橱,琴剑花架,琳琅满目,床上珠帘锦帐,绣被绒褥,备极华丽。每日里两名头裹红巾,身系长裙的女教友端茶送水,服侍周到。然而施耐庵心中怀着鬼胎,时时想着那矮瘦老头临别的那席话,那意思很清楚,他已经作为换取那所谓“秘籍”的人质被软禁在这里,十日之后,倘若证实那本秘籍竟是子虚乌有,他施耐庵便只好自认晦气,引颈就戮了。 一想到此处,他如坐针毡,悔不该当时在那老人的巨掌之下直陈有“秘籍”,哪怕毙于当厅,也胜似此刻忧思焦虑、担心受怕。俗话说:长疼不如短疼,这软刀子锯心委实难以忍耐,哪里还有心思留连胜景。每日里望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捏着筷子难以下咽。一旦到晚,那绣被锦帐也仿佛成了荆棘,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平生还未遭逢过这种度日如年的境遇,两天下来,早已忧愁得心瘁神疲了。到了第九天晚上,施耐庵难以入睡,爬起身走到窗前,四面眺望。天上的一轮皎月,眼前的粼粼波光,一齐映入眼帘,他不觉沉醉。此刻,他忽然心胸豁然开朗。想到这两日的烦恼煎熬,不觉失笑。人生自古谁无死?自己堂堂一个啸傲风月的读书士子,六尺高的须眉丈夫,为何把这生死看得如此认真?他又记起这几年的风尘遭际,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回命悬一发?就拿几天前在那断崖之下,又如两日前,在那大龙头面前,几乎命在呼吸之间。此刻,有这等良宵美景,自己却戚戚然在生死之间感叹唏嘘,岂不可笑可卑? 想到此处,他大步走到桌前,将日间送来的好酒咕碌碌斟满一杯,走回窗口,举杯过顶,一时兴起,披发吟道:“人生苦短,对酒当歌。举樽邀月,三杯泪落。风荷动,纤纤影,柳梢摇,舞婆娑,且与皓魄作归依,聊将白莲比嫦娥。千里风尘,此生谁料,心在大漠,身老淮河!”吟毕,一口饮尽,大呼三声:“呜呼,大英雄,大豪杰何在?晚生施耐庵在此,愿与你一醉!” 忽然,耳旁响起一声清丽婉转的声音,吟道: “劝君莫惜杯中酒,人生自当对酒歌,雄心化烟云,壮志空自多,若将热血寄婵娟,错、错、错!” 施耐庵听毕,不觉浑身清爽,酒意全消。他循声四顾,窗外只有残荷啸风,鱼跃清波,明朗的月色下,纤毫可鉴,哪里有甚么人影!难道果然是神仙下界,嫦娥临凡?他正在冥想,忽听得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觉猛一回头,只见从窗口射进屋内的朦胧月色之中,立着一位衣袂飘飘的女子,一身素白衣裙,清丽绝俗,在水光月色的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婀娜娉婷,令人不敢仰视。 施耐庵一时还沉浸在忘形的境界之中,恍恍惚惚,不能自持。稍顷,那个仙人般身影款款问道:“施相公,你是人是鬼?” 施耐庵闻言一惊:是人是鬼?这是什么话?我施耐庵堂堂六尺汉子,有声有影,这个女子为何出言如此唐突?衣裙窸窣之声又起,那个身影走了几步,又说道:“你要是鬼,且在这里尽情领略良辰美景;你若是个活人,请快快离开此地!” 施耐庵默默凝视着对方,不及作答。渐渐地,他从恍惚的境界回到现实之中。那个女子的声音、步态,竟然是这般的熟识!惊喜之余,他不觉趋前数步,叫了起来:“啊啊,是你,花大姐,花旗首!” 那女子后退两步,制止道:“不要过来!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而且,你此刻是人是鬼,尚且叫人猜详!”施耐庵驻足答道:“花旗首,晚生不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你如何要咒我死?” 花碧云款款移步,围着施耐庵打量了一圈,依然呐呐地自语道:“不可思议,出乎意料!你怎么能活得下来?他杀过那么多的读书人,你怎么逃得他的手掌?!” 施耐庵忙问:“花旗首,你说的,敢莫便是那个矮瘦老者?” 花碧云点点头说:“嗯。他是当世第一位大仁大义大德大威的大英雄,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曾经发过誓愿,成事之前,他要杀死任何一个敢于闯进白莲教红巾帮总坛来的读书人。夺得天下以后,便要杀尽天下的读书人!” 施耐庵淡淡一笑:“哦,这一些,他已经都告诉过我。” 花碧云惊异地问道:怎么,他把这一些都告诉了你,最后,却又没有杀掉你?” 施耐庵点点头。 花碧云道:“哦,我明白了,一定是你的这身庄户人家的衣著,还有你的花言巧语骗过了他。” 施耐庵道:“不,我没有骗他,我第一句话便是:晚生钱塘施耐庵。” 花碧云道:“你真有胆量。他也是一个有胆量的人,一个气吞山河又铁石心肠、使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猛地抬起头来,说道:“他,也是一个什么力量也改变不了脾气的人。施公子,你能从他手里活下来,真是当世奇迹!” 施耐庵问道:“请问,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花碧云答道:“他么,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着要去追寻的当世大英雄、大豪杰——刘福通。” 施耐庵诧异莫名,叫了起来:“什么,他便是红巾帮的首领刘福通?!”说着,他又记起了高踞在总坛正厅上的那个彪形大汉,问道:“那么,当日要处你极刑的那个大龙头又是谁?” 花碧云道:“这是白莲教太师父刘福通的智计所在。那个王擎天,只不过是刘大龙头的替身!” 施耐庵不觉恍然大悟。好一个刘福通,难怪得百姓们传言他有三头六臂、用兵如神,天罗地网也钻得出去,果然是奇诡难测,狡兔三窟! 他想着想着,忽然记起尚未给花碧云让坐,连忙说道: “花旗首,你深夜造访,晚生何以克当,请坐请坐。” 花碧云也不谦让,搴裙就座。 施耐庵奉上一杯茶,举到案头,说道:“花旗首,你我素昧平生,未曾想到竟尔三次邂逅,这也是冥冥之中若有神助,当此月白风清之夕,晚生也顾不得那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一定要请你饮这三杯!” 花碧云道一声谢,也不作什么客套,接过施耐庵斟上的三杯酒,一饮而尽。 施耐庵起先还有些拘束,平生第一次为一位陌生女子敬酒,他心下忐忑。尤其想到两次相遇,她都是那样凛若寒霜,谨严端庄,实在担心会讨个没趣。岂料这花碧云此刻豪爽豁达,落落大方,刹时饮下三杯烈酒,坦然相对。他心中的敬重刹那间又平添了几分。唉唉,绿林中的女子果然与寻常妇女不同,这坦荡胸怀,恢宏气度,方才是英雄本色。淮河畔、断崖下两次相逢,他施耐庵还孜孜然以大丈夫气概怜惜这位女子,此刻她露出真实气质,施耐庵顿觉惶愧无地。 只听花碧云说道:“施公子,你不恨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女子么?” 施耐庵突闻此言,不觉一愣,忙道:“花旗首何出此言?” 花碧云道:“淮、泗古道上你剑斩丑虏,救我于鬼门,可是,我至今未曾向你言一个‘谢’字,在那断崖之下,竟尔拔剑相向。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我如此为人,你心中又作何感想?” 施耐庵放声大笑:“花旗首,晚生不过逞一时血气之勇,图报私仇;自承过失,乃每一个凡夫该当本份,与你们报国除奸的大智大勇相比,那又何足挂齿?花旗首不要再提了。” 花碧云道:“不,今日乘兴对月,巧遇施相公,也是天意使然。你两次救我于生死之间,我定要谢你。施公子,你说,这举世之中,你想要何物?” 施耐庵闻听,不敢再推辞,沉默片刻,说道:“花旗首既然如此,晚生倒有二事相求!” 花碧云听了,不觉一笑。这个读书人倒也奇特,自己欲以一物相谢,他竟不知高低,一口说出“二事相求”,倒是个直性子。 她答道:“施相公请讲。” 施耐庵站起来,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问道:“花旗首,晚生与你见面以来,深感你心地深沉、胸怀浩渺、义薄云天。不过,晚生似乎觉得,你眉宇之间,愁云厚重,身姿言貌,异乎常人,举动飘忽,行事奇特,仿佛胸中有无限块垒,身世有不凡遭际,倘若不嫌唐突,请一叙你的过去未来。” 花碧云一听,浑身一颤,猛地站起,抚在案头的手指索索抖动,一字一顿地问道:“怎么,你要打听我的身世?” 施耐庵点点头。 花碧云款款移步,喃喃地说道:“不、不,往事如烟,断魂凝血,怎可轻以示人!”她默默地踱到窗前,清冷的月色下,那窄窄的双肩在抖索不已。 施耐庵心中一震。这女子身世中有什么样的非常变故?为何如此激动不宁?此时,他真后悔不该提出这一问,触动了她心头的隐痛,他惶恐地踅过去,嗫嗫嚅嚅地说道:“花旗首,都是晚生好奇心重,勾起你的隐痛,你、你、你万万不可介意。” 花碧云默立半晌,忽然转过身来,脸色惨白,两滴晶莹的泪珠挂上腮边,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仿佛两串剔透玲珑的合浦珍珠。她双唇如血,双目如炬,凝视着施耐庵说道: “不,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说着,她走到案头,正襟危坐,朝施耐庵点点头道:“施公子。请你再给我一杯酒!” 施耐庵斟上一杯酒,郑重奉上。 花碧云一饮而尽,讲了起来。 “元朝至元初年,寿春城西六十里的一派山峦之中,有一户人家,户主名叫花九叔,妻子名叫卢美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这一家人乃是梁山好汉神箭将军小李广花荣的后代。花九叔少年时候随着南宋抗元名臣文天祥、张世态转战鄂州、临安,不久元兵南下,他又投到一支抗元义军的麾下,逐鹿中原,转战淮泗。后来宋亡东南,元人入主中原,花九叔便隐居到这寿春山中。一家三口不问世事,老少敦睦。那花九叔从祖上继承下了神箭绝技,寻常时百步穿杨、半空射雁,万马军中箭射上将咽喉,出手之快、控弦之准、开弓之力,教人目夺神摇,令敌酋闻风丧胆,二十岁时便在江湖上留下一个美名:‘赛养由基’。眼下隐居山林,时日充裕,精神闲适,他便每日在丛山林间演习一桩神异的武功。他觉着携强弓挟硬弩,驰骋疆场为官家效力,已是永不再有的往事,在这豺狼当道的世道,须得为后辈传下一桩护家防身,夜黑复仇的精巧绝技。于是,便将马上功夫略略变通,化为马下功夫,将长弓健弩稍稍演进,苦练出一套‘流萤箭’的暗器功夫。那流莹箭长不满四寸,重不足二两,用纯钢点了箭镞,打出麦芒样一道倒挂须钩;那箭羽更是奇特,乃是用野鸭腹部的茸茸羽毛缀成,出手之时,鸭绒便可消除短箭飞行的呼啸之声,任你听风辨器的功夫再深,也难在仓促之间觉察出来。发箭之时,能将十支短箭电射而出,十名敌手瞬息间便可饮羽而亡。花九叔为了不致引来江湖上的暴客,既不留下什么‘警诀’‘秘籍’,也不显山露水,除了自己演练之外,便是将这门招式传给自己的女儿。” 听到此处,施耐庵心中恍然,他又记起了运河边上那七名元兵咽喉上的短箭,原来自己苦苦追寻的“前辈高手”远在天边,近在咫尺,正是面前这位衣裙飘飘、弱不禁风的女子! 花碧云续道:“就在这一年的一个冬夜,一家人围炉品茗,花九叔把独养女儿唤到跟前说道:‘孩儿,你今年已满十七,为父一生劳碌,未曾与你留下什么家业,女大不中留,该是了却你终身大事的时候了。’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封信来,递给娇羞无比的女儿说道:‘按祖辈传下的规矩,俺花家世代只与梁山好汉的后代通婚。因为当年祖上立下家训:凡我梁山子孙必须心存忠义,救民于水火之中;如有贪图富贵,附逆投敌、助纣为虐者,群起而攻之。为父在文丞相军中,巧遇当年梁山好汉卢俊义的远孙卢杰兄弟,也就是你母亲的堂弟,曾经作了大媒,将你许配与当年梁山泊好汉双枪将董平的后裔董大鹏贤侄,近日听说大鹏贤侄为人忠厚、品德端正,又是一位读书识礼的士子,这桩亲事就此定了。倘若孩儿你心下也肯的话,明天为父就要托人将这封信送到扬州,叫大鹏贤侄前来迎娶。” 施耐庵听得入神,叹道:“梁山好汉这家训立得好!花旗首,那女儿她答应下这门亲事了么? 花碧云仰首望着虚空,默默一阵,叹道:“唉,答是答应了。可是,却铸成了终身难泯的绵绵遗恨!” 她接着讲道:“那一日过后半月,花九叔喜孜孜地将那茅屋布置得灯烛荧煌,喜气盈庭,那女儿见过远道来迎娶的新郎,见他身形高大,倒也别无他言,婚筵办得十分丰盛,一家人喜气盈盈,唯一的缺憾便是大媒人卢杰舅父因事阻隔,没能来参加婚礼。” “由于是独养女儿,母亲卢美容舍不得新娘离去,硬是留女婿在家里住了三日。新婚的第二天,女儿突然找到母亲诉说道:‘新郎董大鹏行为放肆,言语鄙陋,更有一桩难忍的是,他那身上仿佛有一股羊膻之气。’可当时母亲沉溺在喜气之中,也不细究,反而劝道:‘如今元人入主中国,胡汉混杂,风俗渐移,加之董公子家世坎坷,曾随父亲在军中效力,餐风宿露,免不了沾染上塞上的膻腥。一席话说得女儿再无疑虑,加之新婚情浓,也就把这点心头的疙瘩抛到脑后了。三日内,女儿领着董大鹏登山眺景,穿林探幽,的确是赏心怡目,两情依依。三日过后,小夫妇辞了父母,洒泪南行,于是回到了扬州郊外的董家。公公、婆婆一见新媳妇秀外慧中,勤谨有礼,自然也欢欣不已。” 说到此处,花碧云忽然打住,小屋内只剩下两人呼吸之声。施耐庵又起身替她斟了杯酒,双手奉到面前。花碧云接过酒,问道:“施相公,这后半截的事,却是极无味的了。你还往下听么?” 施耐庵道:“正讲到兴头上,就请大姐把它讲个结局罢。” 花碧云叹了口气,又接着讲道:“唉,施公子,你是个聪明人,我想,讲到此处,你已经明白,我讲的这一户人家,便是我的父母,那个糊里糊涂嫁到扬州的女儿么,便是小女子我了。” “到扬州董家过五、六年,我渐渐发觉,董大鹏常常和公公婆婆拌嘴,两位老人也仿佛对他日渐疏远,尽管我也劝过他,他却只是笑一笑也就罢了。不过这人却有桩好处,那便是对我谦恭有礼、殷勤体贴,大凡小事,言听计从。这情份也兼及我的父母,每当上元、端午、中秋、重阳,他都要带着我不远千里,去寿春归省双亲,常常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对那栋茅屋、对那郁郁葱葱的野岭荒山,他仿佛有着无限依恋。”说到此处,她的语调变得严峻了:“这一年端午节后不久,我与他从寿春回到扬州,他忽然对我说道,朝廷开科取士,他想去碰一碰运气,倘若有幸中了几甲几名,也能挣得一点俸禄,使我日后免除饥寒之忧。本来,我们梁山好汉的后代,大多隐迹草野,耻于到元朝为官。可是董大鹏说得恳切,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幼受的是夫唱妇随的教诲,再说赶考也可检验他的学业,就应允了。” “他一走,我便担起了家事的重压,侍候公婆,教导姑侄,内督纺绩,外事耕耘,终日劳碌,废寝忘食,只盼着他回来之时,大家相见,亲热无比。可是他,这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这丧尽天良的恶棍,却是一去杳如黄鹤,久久不闻音讯!” “我等呀等呀,整整等了两年,几乎熬干了眼泪。我想,千里迢迢,路途险恶,舟车倾覆之祸,盗贼剪径之虞,时时皆有,数年不归,那必是遭遇不测了。一个风高夜黑的隆冬晚上,我正在油灯下纺绩,自叹着一生命苦。忽然一个黑影从窗外闪了进来,只见他身着元军参将的官服,脸蒙青巾,腰悬长剑,一闯进来,直奔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的身躯。” 施耐庵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花碧云挥挥手,讲道:“你不用担心。倘若这暴客真是一个夜闯民宅的恶少,那倒还不可怕。你简直不能相信,抱住我的竟是比恶棍更可怕十倍、百倍的豺狼!当时,我一把挣脱,退到墙角,暗暗将平日藏在那里的短箭取在袖中,喝了一声:‘贼子,再过来,我就要你尸横在地了!’那人似乎毫不在乎,径直逼了过来。我一见形势危迫,衣袖一抖,一根短箭激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那根短箭直取对方咽喉。而他却丝毫没有知觉。就在我等着他血溅颈脖,砰然倒地的时刻,忽见他右臂微微一抬,伸出双指,在间不容发的奇险之际,轻轻地夹住了那根短箭!我不禁大惊,心想父亲这一手天下绝招,除了我们父女,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俗语道:识功方能破功,这是什么人,竟然毫不费力就破了花家的‘流萤箭’?正在我惊惧万分之际,那人忽然哈哈一笑,一把扯下脸上的青巾,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这个夜闯民宅的蒙面人,竟然是我的丈夫董大鹏!” 施耐庵又“啊”了一声,听到此处,他的一颗心才从嗓子眼落进肚里,不觉问道:“那么,你们这对夫妻久别重逢,必然是亲热无比了。” 花碧云道:“那是自然。” 施耐庵又问道:“不过,他那手接箭绝招又是从何而来呢?” 花碧云又长叹一声,讲了起来:“当时,我一见他风尘仆仆,尽管心头许多疑窦,也就暂时咽住未问。待到他梳洗饮食完毕,我才问他:“为何这许多时杳无音讯?这身参将衣服是从何处得来?这手接箭功夫又是何人所授?他却一句也不回答,只是笑着说道:‘不用问了,只要一到我的任上,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见他那喜孜孜的样子,觉得他把天大的喜讯留着,要让我高兴,也就不再追问了。” 施耐庵听到此处,忍不住插言道:“哎呀,你错了,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应该当场问个清楚!” 花碧云点点头,说道:“唉唉,我如今才知道错了!可是,你也明白,久别的夫妻一旦相见,情意蒙了眼哪!过了几日,我们收拾家当,一齐上路直奔海州上任,一到地头,我吓了一跳,原来竟是一个雕梁画栋、森严无比的将军府第。迎接董大鹏的都是当地的官吏豪坤和戎装贯甲的蒙古铁骑。那董大鹏戚戚赫赫,趾高气扬,好一副少年得意的神态。当天晚上。他在后堂摆了一桌丰盛的酒筵,屏开众人,只留下两名蒙古装束的丫环侍候酒菜。那董大鹏默默地敬了我二杯酒,一直不说话。我等得急了,问道:‘大鹏,今天你神色间恍惚怔忡,有什么心事,你就直说了吧!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顾忌的呢?’他仍然一言不发,又过了许久,他忽然嚎啕大哭,直哭得我心碎神裂,他才收泪说道:‘碧云,有一件事我不敢对你说,我瞒了你许久,我真该死!’我见他神色异样,忙问:‘无论什么事我都经受得起,你只管讲吧。’他停了停,才说道:‘两个月前,朝廷发现你父母都是梁山泊好汉的后裔,又与淮南、太湖的那些绿林反叛有牵连,派重兵围住那小茅屋,把两位老人都杀了!’我一听这消息,仿佛天塌地陷,哪里经受得住!长嚎一声,哭倒在地。当时也顾不得追问他做官的经过和学武的奥秘,第二天便结束行装,赶到寿春山中那间小茅屋所在的地方。只见茅屋早已烧成一堆灰烬,只剩下荒岗乱树,寒鸦悲啼。我按他说的方向找到了父母的坟墓,烧纸祭奠,望着那两丘土,又想起了父母一辈子养育之苦、教诲之恩,自己连送葬都没有来得及,真是悲从中来,直哭了一天一夜,在坟头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阵脚步声将我惊醒,我想:这荒山野岭,来者定不是好人,立即起身藏进了树丛。不久,只见一个老人颤巍巍地来到坟前,俯身泣道:‘花九哥,美容姊姊,我卢杰对不住你们,都是我瞎了眼,把一个豺狼引到你们身旁,叫你们一家惨遭巨变。小弟无颜再立身世上。今日赶来,与你们泉下赔罪吧!’说着,只见寒光一闪,那老人拔剑勒向咽喉。我伏在树丛之中,早已认出他便是母舅卢杰,顾不得荆棘牵衣,大叫一声:‘慢些下手!’奔了出来。卢杰舅父一见是我,不觉又是老泪纵横。他问道:‘怎么,你还跟那个狗贼在一起?’我不知所以,问道:‘舅父说的狗贼是何人?’舅父恨恨地说道:‘就是那个董大鹏!’接着。他便讲出了那叫人撕心裂肺的经过。原来,那个董大鹏根本就不是梁山好汉的后代,他早先本是一个投靠蒙古贵族的鲜卑人。董大鹏父母早年养下大鹏,不想十二岁上出痘而死,两位老人伤心惨目,心境孤凄,盼子心切,却总无子息。董老汉出外经商,偶遇那鲜卑无赖,见他孤身一人,伶俐勤快,便将他收为义子,顶替了已死的儿子大鹏的名讳。这假大鹏常常为了几两银子的施舍,悄悄为元军作眼线,杀戮忠直之士。及至与花家联姻之时,三日盘桓,这个狡黠的贼子发觉九叔秘藏的怪异兵器,心生恶念,假借赴考之名潜回寿春山中,每日偷偷看花九叔的演试,这贼子本来就隐着武功底子,加之心地灵敏,不到两年,竟然把那手‘流萤箭’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巧有一日老母送饭入山,发现了他的行迹,这贼子竟然杀心大起。谎称在山野发现了乱党头目,告到寿春元将的名下,那元将惯于杀人邀功,连夜带兵围住茅屋,两位老人猝不及防,待要取‘流萤箭’抵抗,哪知秘藏的短箭早已被那重大鹏盗走,二老手无寸铁,双双惨死在元兵屠刀之下。那董大鹏为此换得了一顶海城参将的乌纱。临赴任前,为了消灭罪证,他又带人烧了茅屋!” 施耐庵不觉拍案而起,说道:“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奸贼!真是枉披一张人皮!花旗首,你为何不将他杀掉,以报血海之仇!” 花碧云道:“我何尝又不是如此想的。当日我就赶回海州,装作一切都不知晓的模样,与那贼子周旋。待到夜晚他鼾鼾入睡之际,我举剑便向他斩去。谁知剑刃刚要剁向他那头颅之际,被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来,那手上竟执着一个剑鞘,事出仓促,我的宝剑被他磕掉,他反而跃起将我擒住,拾起宝剑架在我颈上说道:‘哼,乱党余孽,我好意待你,你还要行刺我,休怪我无情!’说着,命人将我缚住手脚,绑在柱上,唤出一个花枝招展的蒙古女人,当着我的面寻欢作乐。打算第二天便将我押解燕都,再去邀功请赏。谁知就在那一夜,刘福通太师父带着白莲教红巾军夜袭海州,把元兵打了个丢盔卸甲,在虎口之中将我救下,从此,我便成了红巾军手下的一名弟子,跟随刘大龙头杀贼报仇了。” 一席话说完,早已鸡鸣天曙。施耐庵此时已经被花旗首的身世深深打动。此刻,他才明白,这个如此端丽孱弱的女子,为何竟变得冷若冰霜,刹时间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激和同情,他凝视着面前的花碧云,说道:“大姐,倘若有朝一日晚生撞上了这个贼子,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花碧云浅浅一笑,摇摇头走到窗前,冷冷地说道:“你不能,他会杀了你。”她说完,忽然转过身来,脸上哀戚的神色早已收敛,又换上那不嗔不喜、不怒不怨的神色,她说道:“这么多年,刘福通大龙头为小女子打抱不平,曾经派出许多高手前去刺杀董大鹏那个狗贼,可是没有一个人生还!为了我,牺牲了不少好兄弟,我已经不再想这件事了,再提它,只会增加我的罪孽!” 施耐庵大惑不解,忙问道:“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姐如此消沉,又是为何?” 花碧云眼底掠过一丝隐约可见的痛楚表情,讷讷地说道:“老天有眼,世道浑浊,人生善恶哪里还有道理可言?”她一步步走到施耐庵面前,两眼汪着泪水,愤激地说道:“举世之人,都说女子是祸水,是亡国破家的祸水!说我们这些为人世昭雪怨仇的人,这些血性男儿、含愤女子是草寇、强盗、贼!可怜那些为我去复仇的好兄弟,负伤走避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开门掩护!居然有许多肉眼凡胎市井小民,为官兵指路,大喊‘捉贼’!当义士们不屈而死,头悬城门之时,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拍手称快!唉唉,这人世啊人世,哪里还容得心怀正义的忠烈豪侠?!” 施耐庵万万想不到,这个只能舞剑弄枪的女子,此刻竟能说出这样哲理深邃的话来。其实他也想过:这么多心怀忠义,为人正直的男女英雄,为何空怀报国之心,徒负恢宏之志,长年出没草泽、命悬游丝,却总是被人视为幺幺小丑、乱世盗贼?许多年来,施耐庵自负经天纬地的才气,大有时不我予、怀才不遇的愤慨。可是,此刻面对一个草莽女子如此浅显的质问,自己却目瞪口呆,无法解答。 他惶愧地说道:“大姐,只怨晚生少谙邦国之策,倘若有这桩大学问,晚生将竭智尽心,学成之后,再来解答你心中的疑问。” 花碧云忽地浅浅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施相公,你又错了。你知道太师父、大龙头为何要杀你?为何立誓打下江山之后,杀尽天下的读书人?”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晚生琢磨,必是他的家族之中出过什么失节投敌,破国亡家的不肖读书人!” 花碧云摇头说道:“你这就更错了。大龙头常说:‘是一个读书人造出了‘草寇’、‘盗贼’这四个丑字,又是读书人写出的史书上骂倒了千千万万绿林志士、血性男儿!若不是他们助纣为虐,不知有多少草泽英雄打下了江山!古往今来,读书士子有几个敢站出来为我们这些官逼民反的人说一句直话,鸣一回不平?这,你该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憎恨读书人,为何发誓要杀尽天下读书人的缘故了吧?” 施耐庵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笑道:“怪不得,在那断崖之下,你差一点刺穿了我的咽喉。” 花碧云抿嘴一笑,说:“不。我恨读书人,我也偏偏喜欢读书人。当时,我一见你,就想起那个董大鹏,真想一剑杀了你!可又觉着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奸贼不同,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喜欢听你吟的那些词句,和这里的弟兄竟是如此的不同,它们又使我想起寿春山中的爽风绿林、野花泉水!正因为这些,我才在你睡着的地方来回走了许久,终于忍心没有杀你!” 一席话,犹如拂水荷风,润物春雨,说得情真意切。施耐庵望着她,心里的敬重又添加了几分。这么多天的血雨腥风。颠沛流离,第一次听到草莽之中竟有人如此蕴藉坦诚的说这一番活,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施耐庵正要说些什么,花碧云早已起身敛衽,意欲告辞。 施耐庵急忙拦住:“大姐,哦,花旗首,明日,哦,天已亮了,该是今日了。今日是大龙头刘福通十天期限的最末一天,倘若他回来,晚生的性命便要不保!晚生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大姐适才说的题目,晚生倒想琢磨他十年八年,万一琢磨出来,也许可以一解大姐心头疑窦,甚而至于教太师父、大龙头收起他那把意欲杀尽天下读书人的无情剑!”花碧云沉思一阵问道:“施相公,你怎么晓得太师父回来,便会性命不保?” 施耐庵道:“因为,因为晚生家中从未见过什么‘武林秘籍’,晚生斗胆,骗了大龙头。” 花碧云听毕,脸色唰地惨白,忧心忡忡地说道:“施相公你好大胆,太师父平生最忌有人欺骗他。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说完,整衣而去。远远响起几声鸡啼。施耐庵正自惶悚无计,忽然听得岸上传来一串令人战栗的呼喝:“太师父升帐——” 施耐庵两眼一黑,几乎瘫倒在地上 五 获秘笈全凭扁舟一叶 说兴亡笑谈笔剑双绝 白莲教红巾帮总坛的花厅上,此刻又是烛火荧煌、香烟缭绕,两班列着一百零八名会首、旗首,一个个肃容饬装,脸色严冷,只等着掌坛总管擎剑出厅,大龙头、太师父刘福通升帐。今日,正座已不再坐着那个李代桃僵的王擎天,而是虚席以待。由于是真正的大龙头升帐,气氛更加肃穆,更显得神秘莫测。 不多时,掌坛总管擎剑走出,司仪叩见白莲圣母已毕,满厅教众鸮立静候着大龙头刘福通升帐。如此这般的阵仗,这些义军首领们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个表情冷淡,神态宁静。唯独站在左首最末一位的飞凤旗旗首花碧云此刻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昨夜风清月朗,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时兴趣萌动,换上女儿装束,打算到那观澜阁上一吐郁积之气。没曾想无巧不巧,却可可儿地在那间临水的小屋里逢到了被软禁的施耐庵。她始而惊讶,继而欣慰,事后竟被这位书呆子热诚感动,吐露了自身的家世和惨痛的巨变。 她怎么也想不到,花厅上那一幕悬心的场面过后,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没杀掉这个败了义军大事的读书人。她私下忖度:或许是那一本什么“秘籍”打动了太师父的心,才使他慈悲大发,格外开恩,留了那书呆子一条活命。及至听说他竟然欺骗了堂堂的大龙头,不禁万分担心。她想:大龙头寻常士子都要杀,这个大行诓骗的书呆子今日绝然难逃活命! 她本想施以救援,无奈大限临近,大龙头心思深远,智谋百出,自己又有何德何能,敢在虎口拔牙,蛟龙嘴里取珠?眼下,她的心早已悬到喉管,胸口扑扑乱跳。一想到那个心热意诚的读书人,一想到昨夜月白风清之下的一席长谈,一个见义勇为、有胆有识的书生,再过片刻便要丧身在无情剑下,自己眼睁睁无可奈何,不禁在心底涌起一股惭愧和怜惜的感情。此时,即便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下界,也休想挽回这场惨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花碧云五内如焚,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廊后那扇红漆门,少时,两个刀斧手就要押着五花大绑的施耐庵走上厅来,接着便是大龙头瘦脸如铁的大步登上正座,一声轻哼,刀光闪过,一条性命便要了结,那就再听不到那个书呆子吟词咏物了。满厅会众屏息凝神,也都一齐盯着那扇门,空气都似乎凝结。 等着,等着,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厅上的烛炷又矮了半寸,那扇门里却依旧声息全无。厅上众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大龙头一向行事果决,动作迅捷,今日却是什么缘故,竟然久久不见踪影。 正在众人疑虑之时,只见那扇门徐徐开启,走出了两个人来。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凶威凛凛的刀斧手,走出来的一个是大龙头刘福通,另一个竟然是换了一身簇新装束的施耐庵。只见刘福通携着那读书人的手,满脸笑意,边走边谈,并且异常亲切而投契。 满厅会众惊得呆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如入五里雾中:大龙头今日竟然和一个读书士子携手絮语,简直是天下奇闻。花碧云见此情景,更是诧异得无法形容。施公子诓骗大龙头,按教规罪不容诛。大龙头今日为何大发慈悲,法外超生?她惊喜之余,心里又不觉打了个寒噤:啊哟不好,大龙头一向行事诡秘,说不定杀人杀得腻了,今日要用一种新鲜的办法处死这个书生? 只听掌坛总管大声叫道:“拜见太师父,大龙头!”众会首一齐施礼。刘福通走到正座上坐下,立即吩咐:“还不快给这位施相公设座!” 廊下应声走出两名亲兵,抬上了一把铺着缎面的交椅,搁到刘福通的一侧。施耐庵畏畏葸葸,不敢就座。刘福通笑道:“好一个脓包秀才,俺叫你坐你就坐,还讲个什么鸟礼数?” 施耐庵坐到椅上,不敢仰视,满厅会众见大龙头竟对这个酸秀才如此眷顾,更加议论纷纷。 有的说,“太师父今日只怕撞了邪” 有的说:“大龙头上了普陀山,受了观音圣母的教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刘逼通环视众人,忽然厉声叫道:“你们吵些什么?俺刘福通今日要让你们开开眼界!”说着,他一指施耐庵,眉开眼笑地说:“诸位会首、旗首,诸位教中兄弟,这位是俺请来的贵客——钱塘施家的施相公!你们或许在嘀咕,俺一世讨厌读书人,一柄剑下不知斩了几多屈死鬼!今日行事奇特,让人奇怪!”他说着,豪迈地一阵大笑,然后正色说道:“要想猜透俺的心事,那可不易得很哪!俺刘福通是天下头一名九窍皆通的玲珑鬼!” 这一席话,又引起满厅会众的嗡嗡议论。蓦地,只听得刘福通怒吼一声:“王擎天,你出来!” 站在右侧那一排里的王擎天抖抖索索地走到当厅。此时,他早已不似十天前假扮大龙头时那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偌大个狼犺身材,佝着腰,耸着肩,一颗巴斗大的脑袋缩到了胸口,活象只弓背大虾米。他讷讷地说道:“太师父,弟子王擎天这厢拜见。” 刘福通斥道:“好一个大胆的王擎天,前日要你代掌总坛,你为何要杀这位施兄弟?” 王擎天答道:“太师父,弟子怎敢擅权乱杀无辜?只因这个书——哦,不不,这位施兄弟鲁莽行事,坏了本帮破敌之计。故尔小弟按照教中规矩,处以死罪。” 刘福通喝道:“住口,胜败乃兵家常事,怎可乱杀忠勇之士!” 工擎天口里唯唯,心下嘀咕道:你大龙头杀过多少贻误军机、临阵逃脱的人,你杀得,偏俺就杀不得。他抬头望一眼大龙头,大龙头脸色铁青。只得仗胆答道:“弟子只顾执法,未曾细想。” 刘福通:“哼,执法执法,哪有连个身世来历都不问一声就要胡乱开刀的道理?” 王擎天心下更是不服:咦,这也奇了,你大龙头这多年来,只要见到闯坛的读书人,拿着便要开刀,又何时问过一个什么身世来历?这真是只准龙头放火,不许俺王擎天点灯!他不觉愤愤答道:“太师父既然叫弟子代掌总坛,弟子怎敢逆太师父的惯例行事,俺不就是跟太师父你学的!” 刘福通气得呼地站起,正要怒斥这个敢于在众人面前顶撞自己的王擎天,他嘴巴张开,却半天道不出一个字来。王擎天尽管鲁莽,可他一句话却说中了自己的心病。他刘福通虐杀读书人,每一回都是在众人眼前干的,这满厅会首、旗首亲眼得见,记忆犹新。眼下对王擎天的质问,他这个大龙头委实无法反驳。 满厅会众一时被这情景吓得呆了。各人心中都在嘀咕,脸色变幻繁复,有的惊讶,有的快慰,有的担忧,有的愤慨。大多数却是揣着两桩心事:一是眼见浑浑噩噩的会首王擎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顶撞、讥刺万人尊崇的太师父,忒也无礼妄为!另一种心思便是觉得太师父滥杀读书人确也毫无道理,平日敢怒不敢言,今日被王擎天揭了痛处,处境尴尬,他们一个个心中快慰。 众人正在各自揣想。座上的大龙头刘福通忽然巍然站起,那双隐藏在深深眼窝里的瞳仁精光暴射,朝着满厅众人扫视一周,嘴唇微微抖动,霎时,大厅里响起一阵沉重浑厚的声音:“王兄弟说得在理,俺刘福通身为总坛大龙头,律身不严,教弟兄们走了邪路,学了坏样,俺心里头不自在!” “想俺刘福通自从十七岁干起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几十年来,只想为啼饥号寒的百姓做主,与贪官污吏寻仇,与昏庸无道的胡儿皇帝作对!几十年来,承蒙百姓们抬爱,众位兄弟两肋插刀,倒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博了个江湖大英雄的美名。不过,俺今日却忽然发觉,俺哪里是什么江湖大英雄,俺是一条埋头乱撞的野牛,一个没长眼的草头王!俺觉得,几十年天天叫唤为民取义、替天行道,却自己给自己脸上涂屎!正所谓:日日吃素,到头来灶中烧的竟是菩萨架下的佛经!” “众位兄弟或许要问,俺这位太师父,大龙头今日是触动了脑子里哪道机括,绊动了肚里那根经络,为何自打自脸、自悔自恨,该不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满厅会首竖耳聆听,惊诧莫名。刘福通略顿一顿,走下座来,双手扶起在一旁的施耐庵说道:“不是,都不是!而是这位兄弟无意闯坛,教俺刘福通开的窍!” 他将施耐庵扶坐下,接着滔滔地讲了起来:“那日王擎天兄弟掌坛执法,俺听说要斩的是一个姓施的读书人,心中一动。俺想:这些年俺红巾帮总坛见不得书呆子,此人敢闯龙潭虎穴,莫不是有些蹊跷!于是,俺那日便在廊后仔细打量。一见施兄弟的模样,一听说他祖籍是钱塘,俺心里又一动,记起了二十年前一位朋友讲过的一件事。说是江湖上流传着一本‘武学秘籍’,委实是旷世难得的奇书,其中记载,不仅有行军布阵、奇门遁甲、邪正两道的兵刃器械,更有千载难睹的神功绝技、怪异心经,此书二百年方在世上现身一回,豪杰大侠、草泽壮士,只要有幸到手,下者便可占城略地,作乱世枭雄;中者便能裂土封疆,立节开府,作一路诸侯;上者即可囊括宇内,统驭六合,南面称王!这本‘秘籍’自梁山泊宋江死后,不知隐入何处,二百年后,据说又在钱塘施家出现,乃是施家老兄施维诚四十年前得于杭州六合塔下的石隙之中。因此,俺大喜之余,便命人赦了这位施兄弟的死罪,连夜直奔江南钱塘,去找那本兴邦立国、称王图霸的绝世奇书!” 满厅人众“哦”地一声,方才明白了当日大龙头释放那读书人的缘故。 花碧云的心里更是既高兴又担心。她想;那位施相公看起来不过是一位读书人,而且一见他那衣着打扮,气色神情,就能猜到他祖辈大概既无达官显宦,更无公侯将相,充其量不过是三家村的学究!谁知他的家里竟然藏着这本绝世的“武学秘籍”,也不知祖上哪位先人头上罩了灵光!不过,此时。她愈是高兴,就愈是担心。昨日水榭之上,那施相公明明说道: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学秘籍,只不过为了从大龙头手下脱身,才撒了个弥天大谎!俗话说,福中藏祸,乐极生悲,此时大龙头愈是高兴,待会儿骗局揭底,那结局愈是堪虞! 只听得大厅上又响起了大龙头那沉重的声音,他详尽地讲起了南下钱塘惊心动魄的遭遇。 那一日,刘福通一路风尘赶到了杭州,按着施耐庵所指的方向。直奔那深院高墙的平章衙署。当时,正值夜深人静,星月无光。他一纵身跃进院子,只见一个更夫敲着梆子迎面走来。他一把揪住,问明了那个狗官副使铁尔帖木儿的卧室所在,便将他封了穴道,拖入马槽。待到来至那个狗官的卧室。只见窗纸上透着灯光,他用唾沫点破窗纸,张目一望,简直把他气得炸了肺,只见那狗官袒着毛碜碜的一身横肉,将四、五个汉人女子前拥后抱,极尽猥亵!他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脚踢开窗户,拔剑便刺向那狗官的胸口! 他满以为这一剑会结束了那狗官的性命,谁知他走了几十年江湖黑道,这一回可差点着了这狗官的道儿!就在他刚刚跃进窗户之时,猛见窗棂上唧唧有声,他叫声不好,正待缩身退避,呼吸之间,窗棂上下一合,几十把钢刀狼牙般地插在窗框之上,直砸向他的头脚。亏得他身手尚自不慢,间不容发之际疾退而出。饶是如此,那狼牙刀也将衣襟扎了几个窟窿!此时,他想这狗官可恶之极,旋即使出开山掌,怒喝一声,毕平生之力,拍在墙上,那道墙壁立时哗啦啦土崩砖洒,直拍向屋内那个狗官,刹时血浆飞溅,惨叫连声,几个少女早已在刀网下坠之时躲出卧室,一面崩墙可可地将那狗官砸了个脑浆迸裂,血糊胸膛。刘福通乘着那声巨响,跃了进去,正欲到他身上搜寻藏秘籍的行走线路,忽听得哈哈一声哑笑,一队蒙古亲兵拥着一个官员围到了身后。 来者正是铁尔帖木儿,适才被砸死的竟是一个偏将。只听那狗官冷笑道:“何方草贼,竟敢夤夜行刺本官,今日你将插翅难逃!”刘福通心中想道:适才鲁莽行事,只当这狗官不过是个无拳无勇的酒色之徒,也忒小觑了此人。吃一堑,长一智,此时劲敌相逢,他哪里再敢掉以轻心?静心宁神之后,便装成害怕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道:“大人,小的只因穷得无路可走,才来此处行窃,不料惊动大驾,小的死罪,万望网开一面,回去侍奉八十岁的老母!”谁知那狗官眼力不低,他笑道:“好一个狡贼,你当本官没看见你掌劈厚墙!你这小子倒有几斤膂力,休想瞒过本官!不过,再大本领也不可在此撒野。左右,给我拿下!”立时,几个亲兵便如疯狗般扑了上来,刘福通本待展开“翻江剑”法,将他们一齐结果,转念一想,来此非为杀人,乃是为的那绝世秘籍。于是装成剑法拙劣的三流小辈,胡乱格了几招,忽然大叫一声,让一个亲兵在臂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刀伤,乘着血光一闪,顺势倒在地下,大叫:“总爷饶命!”那狗官忙喝道:“住手,留下活口。”此时他戒心未除,问道:“草贼,怎不使你的开山掌?”刘福通装傻卖痴,哭声说道:“老爷看岔眼了,你那墙壁年久失修,砖松泥落,一推就倒,只要大人饶了性命,待明日俺替你邀几名工匠砌面新墙,将功赎罪。”那狗官听了,犹豫一阵,又叫一名亲兵挺刀刺下,刘福通索性大叫饶命,让那刀锋在腿上划一道口子。那狗官一见,沉吟不语。刘福通见他松懈无备,乘势就地十八滚,电光石火之际,滚到那狗官路前,一式“翻江剑”扫向他的双腿,饶这狗官跃起迅捷,也早已迟了半拍,刘福通那“翻江剑”下不知斩过多少高手,这狗官一声惨叫,双脚从踝部被那把剑齐齐斩断,倒在地上。刘福通一把挟住惨叫的铁尔帖木儿,一支剑指东杀西,转南斩北,刹时叫十余名亲兵命丧黄泉。然后剑尖直指狗官咽喉,问道: “狗官,快说出那本《御批千家诗》的去处!” 那狗官双眼一眨说道:“好汉,下官一介武夫,哪里知道什么《御批千家诗》?”刘福通一听气往上冲,手上一紧,剑尖直透肌肤,狗官怕死,连忙叫道:“好汉饶命,我说,我说,那本《御批千家诗》确实藏在下官的家中!” 说道此处,刘福通忽地戛然而止。满厅会众鸦雀无声。只有花碧云惊讶万分。她知道施耐庵明明说过,他家中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御批千家诗》中藏着的“武学秘籍”,而此时大龙头刘福通却讲出那知府一口应承家中确实藏有这么一本绝世奇书,这件事实在令人诧异莫名。于是,朝坐在刘福通身边的施耐庵投来了长长的一瞥,那眼光似乎在说:“你这书呆子,到底是在骗大龙头,还是在骗我?” 刘福通接着讲了起来:“当时,俺也怕这狡猾的狗官要什么鬼花招,横剑一勒,厉声说道:‘俺这把剑可是不饶人的,若是找不到秘籍,俺可要杀你的满门!’那铁尔帖木儿连连说道:‘好汉放心,好汉放心,下官把藏秘籍的地方告诉你。’说毕,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绸,那白绸上竟用朱笔划着整个衙署的房屋场院路径图,他指着一处打着黑点的所在说道:‘往西第四进有一个小院,院内有一个照壁墙,撬开灰泥,墙上第三排第四块砖缝里便夹着那本火漆封固的《御批千家诗》!’俺接过地图,将他几道麻穴都重重地点了。然后直奔西院,走过两进小门,俺忽然想道:这狗官既然防范如此严瑾,对这秘籍必然看得重于性命,既然有了这地图,何时去取都是一样,可千万再休着了狗官的道儿。想到此,俺转身便奔回原处,展眼一看,不觉惊得呆了:那狗官躺下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污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施耐庵正听得入神,如此景象大出意料,他不觉无限惋惜地“唉”了一声。 刘福通续道:“原来那狗官功夫不弱,在俺忙着取书之时,闭了全身穴道,所以被点穴之后尚能行动。俺一离开,他便发出暗号,招来侍卫,将他背走。” 满厅会众心中暗叹:没曾想蒙古狗官中也有这等好手。刘福通道:“哈哈,众位兄弟一定嗤笑俺这位太师父无能,被一个胡人小辈玩了。倘若果真如此,俺刘福通还有何面目对天下英杰,有何脸面号令你们这些义军首领?那狗官大奸大猾,岂知俺刘福通姜老愈辣,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哪知俺临走之时,已将带在身上的‘臭蓟引路丸’放进他的衣带之内。你们知道,这蓟草奇臭无比。将它炼成药丸,只要一放进敌人身上,一路上便会留下气息,任他藏到王八肚里,也能循迹找到。而且此丸的气味,只有常常习闻久嗅,方能寻出那股异味,敌手自身因体气掩盖,反而难以察觉。当时,俺循着那股臭气,疾步追踪,一直追到离衙署四条街巷的一道小土坡上,果然见几个元兵拥着一乘小轿在疾步飞奔。俺知道,一翻过这道土坡,便是元朝杭州将军的大营,那里千军万马,禁卫森严,再擒这狗官便不容易了。于是几个纵跃,抢到轿前,一路‘翻江剑’撂倒了轿夫卫兵,伸掌击碎轿身,揪出了那个狗官!” 满厅会众立时欢呼:“大龙头智勇超人,可喜可贺!” 刘福通得意地点点头,说道:“喂,时间紧迫,当时俺在早已被开山掌击得半死的狗官身上搜出了那本秘籍,只见黄缎面上绣着两行字,道是:“‘绝世秘籍,万古警诀’。俺当时也顾不得细看,施展轻身功夫,迅即离开那道土坡,改形换貌,奔走两日两夜,到了扬州渡口。秘籍到手,俺急不可耐,藏在江边芦丛之中,乘着月色明亮,打开了那个黄缎面包着的秘籍。” 讲到这里,刘福通故意卖了个关子,叫道:“拿酒来!”随从捧出热酒,刘福通笑盈盈地替施耐庵斟了一杯,然后自己斟满,慢慢品尝起来。 听到那绝世秘籍到手,满厅会众心痒难搔,而大龙头此刻却慢条斯理地品起酒来,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只见掌坛总管走上一步,禀道:“太师父,弟子们都等着瞧那本秘籍,敢请太师父及早赐众位会首们一观。”刘福通品一口酒,美美地咂了咂嘴唇,说道:“忙个什么?早忙,你都添了儿子娶了亲,省得偌大个汉子还是条光棍!”一句话说得掌坛总管哑口拙舌,不觉朝左侧末位上的花碧云瞟了一眼。花碧云霎时羞红双颊,投来嗔怪的一瞥。 刘福通一杯酒下肚,兴致又起:“众位兄弟,那日俺在江边芦丛打开黄缎包袱,只见里面又用牛皮紧紧包着数层,扎着密密的麻绳,俺一一解开,最里边果然是一本火漆封着的《御批千家诗》!” 刘福通说着瞟了施耐庵一眼:“施家兄弟,如何?俺可没有骗你,你却骗了俺这堂堂总坛大龙头!” 施耐庵连忙起身打躬:“大龙头息怒,晚生委实是为了脱身!” 刘福通笑道:“罢了,这便是弄假成真、歪射正着,要不是你瞎说,俺只怕要去翻遍你施家的坛坛罐罐!”他接着讲述道:“待俺打开《千家寺》一看,不觉大叫上当。原来那书里除了什么‘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一类的老古董之外,哪里有一个字的武学秘诀?”满厅人一齐失望地“啊”了一声。 刘福通续道:“当时,俺一遍一遍地翻找,也没找到一个有用的字句,一气之下。几乎将这本破书一把撕得粉碎,撒进那茫茫大江之中!事后一想,这本书既然举世瞩目,那狡黠的狗官铁尔帖木儿又如此珍视,只怕其中大有奥妙,只因俺书读的忒少了,悟解不出,因此捉摸不出其中精义。此时,要是有一位知书识礼的秀才在眼前,岂不甚好。想到此处,俺忽地脸红心跳,唉,怎么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些读书人被俺这把剑杀破了胆,哪还敢来撩虎须?此时,俺后悔不该把天下读书人都看成废物,胡乱诛杀,如今再去求他们,岂不是自找没趣。一路上俺自怨自艾,愧悔难当,无意中忽然想起了这位施家兄弟,如今正禁在观澜阁中,拿回去让他瞧瞧,倘若瞧出奥秘,俺便改换主意,不仅不杀他,还要重重地赏他。倘若解不出来,俺便这么一剑,喀嚓斩下他的头颅,以消俺这晦气!” 花碧云望着施耐庵,眼里透出欣慰的目光。心想:一定是施耐庵早已解出书中的无穷奥秘,大龙头才如此优礼相待,他才能从阶下死囚变为座上宾。 刘福通又道:“昨夜五更左右,俺到底赶回了乌桥,不及喘息便直奔‘观澜阁’水榭,找到了这位施家兄弟。”他说到此处,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施耐庵面前,抱拳齐眉,说道:‘施家兄弟,往后的事,文绉绉疙里疙瘩,就请你代劳了。” 施耐庵连忙回了一揖,慢慢清了清嗓子说道:“太师父、大龙头、刘老伯!” 一句话未说完,满厅会众竦然一惊:“什么刘老伯?!这书生一介寒儒,何德何能,竟然与总坛大龙头攀起亲戚来了,好大的胆子! 施耐庵倒不在乎,朗朗说道:“众位会首、旗首,昨夜五更,只见刘老伯匆匆而至,一身风尘,倏然来至晚生面前。斯时矣,刘老伯掸几案、展黄袱、解丝绳而展秘籍——” 会首中几个急性子的大汉早已听得又腻又烦,不觉大叫: “兀那秀才,休要咬文嚼字,快讲快讲!” 大龙头刘福通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哪一个兄弟如此放肆?俺就爱听施家兄弟这如珠谑语。你们这些人,只会刀枪会友,出口伤人,哪一位能诌出施家兄弟这样的文章来,俺刘福通跟他磕三个响头!哼哼,还不跟俺老老实实听着。”说着,回头对施耐庵和颜悦色地笑道:“好兄弟,讲!”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四目对视,一番琢磨,便将那《御批千家诗》中的奥秒,彻底揭开!” 满厅会众一时又惊又喜、又妒又恨。喜的是这“绝世秘籍”终于揭出奥妙;恨的是,区区一介穷酸,竟然压倒了大龙头。 施耐庵对刘福通说道:“刘老伯,请将那本《御批千家诗》赐晚生一用。” 刘福通说声好,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缎子包袱,捧给施耐庵。施耐庵慢慢打开,露出一本赭色书皮,徽州熟宣装订的《御批千家诗》。 施耐庵翻开数页说道:“众位会首、旗首,相传这《御批千家诗》出于宋朝徽宗皇帝手笔,乃是攻书入门的必读之书,故尔人称;只须诵熟千家诗,不会吟诗也会吟!不过,这本标着‘大宋宣和元年刊印’的《御批诗》,却是一本假冒的书!凡是读书人都知道宋徽宗书法天下一绝,飘逸饱满、铁骨银勾,大有上追虞、王,下比颜、柳之慨。可是这些批笔,形似而神非,外逸而内不劲,故尔晚生知它是一本假冒皇帝御批之书!” 这一席话说得深入浅出,在列会众听得十分有兴味,就连那几位胸无点墨的会首也对这竟敢假冒皇帝批文的印书人大感敬佩。 施耐庵续道:“于是,晚生便在这御批之中寻找奥妙,竟然发觉那些批语不仅不是颂扬皇帝功德、宣扬伦理教化,竟是处处隐着反叛朝廷的意思!” 他翻过几页,说道:“比如这首李白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下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明明是见月思乡之意,这批语竟写着:‘月是清平世界,霜如昏君奸相,不除贪官污吏,英雄誓不还乡’!” 厅下会众中听了这段批语,竟有人大叫:“好一个读书人,写得解气!” 施耐庵又翻了几页,说道:“再看这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上面批道: ‘民如春草,岂惧焚燎,一旦点着,烧尽蔡高!’” “晚生一番诵读,终于猜出这本书的来历,此乃当年梁山泊义军所编!” 众会首一听此言。不觉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都道:梁山泊好汉劫富济贫,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整日大碗酒大块肉,白刀进红刀出,几时听说还编过什么《千家诗》?施耐庵笑道:“晚生揣摸,一是只有北宋人熟识徽宋笔迹,熟识方能草仿;二是这批语中的蔡、高,必是指奸相蔡京、高俅,别无他解;第三,传说梁山泊上有一位圣手书生萧让,惯会摹仿他人字迹。这包书的牛皮封套,至今已经绝迹,乃是当年梁山泊大破连环甲马之时缴得牛皮韧甲所制,有此几宗,这本《御批千家诗》,必是梁山大寨传下之物无疑!” 众人见他条分缕断,说来头头是道,个个听得频频点头,刚见面那股凌人盛气早已跑到爪哇国去了。此刻,这伙钢刀烈火临头,眼都不眨一眨的绿林大豪,犹似刚刚入塾的蒙童,深怕听漏了一个字。 施耐庵轻轻拍着那本《千家诗》道,“晚生接下来又想:梁山泊义军军务倥偬之时,金戈铁马之际,竟然如此用心摹仿,精雕细刻,印了这样一本极普通的诗集,其中必有深意。于是。晚生便循踪觅迹,在字里行间找奥秘,果果不然,那奥秘到底被晚生找到了。” “你们看,这每道批语都是用正揩书写,但每道批语中总夹着一、两个用行草写的字迹,实在不易辨识。不过晚生幸而读了几年书史,这点学问倒是有的,一见这事蹊跷,便细细挑拣,将书中所有行草写就的字都拼了拢来,竟然拼成了一首宋词,这词牌便是岳武穆填过的《满江红》。” 说毕,他从袖内掏出一卷纸,双手捧给刘福通道:“刘老伯,这首词晚生已缮写在此,请老伯为众位会首、旗首们展示。” 刘福通倏地变得庄重虔诚,稳稳接过那卷纸,高举过头,手腕轻抖,只听得唰地一声,纸卷抖开,一首墨迹未干的《满江红》赫然展现在眼前。 施耐庵朗朗诵道: “义薄云天,师老矣,起凤腾龙。复山河,败虎屠蛟,莫叹西风。怨海愁山今何处?兵车辚辚向垂拱。不将这热血膏荒野,精诚雄!剑似雪,与君共;笔如椽,两心同。绝域时时闻筚篥,唤得水泊飙风动。醒沉寐,举擎天玉柱,世事如钟。 人日吟于梁山之阳。” 施耐庵手舞足蹈,琅琅上口,直读得意气风发、神彩飞扬。哪知满厅会众听完之后,有几个稍通文墨的首领尚在咀嚼其中的含义,有几个兴致细腻的会首只觉这文绉绉的词儿听来有如唱曲儿似的,铿锵起伏,抑扬顿挫,十分过瘾。而那些鲁莽大汉则听得味同嚼蜡,如撞木钟。又是那个王擎天走了出来,指着施耐庵叫道:“兀那秀才,弄了半日,文绉绉、咕碌碌罗嗦了一篇臭文章,你说的什么武学秘诀在哪里,你寻的奥妙又在何处?俺瞧你只怕是为着骗这身新衣裳,混这把烂交椅,在这儿胡扯乱说,卖狗皮膏药。”他朝刘福通嚷道: “太师父还不将这书呆子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刘福通面色和蔼地站起来,对王擎天招招手道:“擎天兄弟,说得好,你过来!” 王擎天一副直肠,只道大龙头赏识他刚才那一席话,忙忙地奔到刘福通座前,说道:“大龙头有何吩咐?” 刘福通倏然变色,一把拧住了王擎天的耳朵,直扯到施耐庵面前,怒道:“好一个狼犺大汉,你只知三百斤傻力气胡乱使,跟施家兄弟扯衣提鞋都不配。要冲你,天下的宝贝搁在面前你都不识:如今罚你替施家兄弟掭笔磨墨,牵纸提书,看你还敢胡说八道不!” 王擎天耳朵生疼,杀猪似地嗥叫起来,连连说道:“弟子不敢乱说,不敢乱说!” 刘福通脸色肃穆,按剑说道:“众位弟兄,俺们都是生死相共的朋友。眼下,施家兄弟立即要宣读那秘籍上的精旨。请诸位向白莲圣母发誓,有谁再敢不遵号令,褒贬秘籍,休怪俺大龙头手下无情!”说毕,拔剑出鞘,寒光闪过,身后的椅背立刻断了一角。接着,他一把扯开佛龛上的帘幕,俯首默祷。众人一见,一齐匍匐在地,跟着刘福通诵道:“圣母在上,弟子倘若褒贬秘籍,有如此椅!” 祷毕,刘福通说道:“请施家兄弟为我白莲教红巾坛大众兄弟宣读秘籍精义。” 施耐庵不敢怠慢,语调庄严地说道:“众位会首、旗首,适才这一阙词乃是一首藏头之诗。请看,这首词每句头一字一旦联贯,便是如下一首五言绝句。” 他一字一顿地诵道: “义师起复败, 莫怨兵不精; 剑与笔两绝, 唤醒举世人!” 念毕,满厅人众鸦鹊无声,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之声。这首诗四句二十字,明白通畅,含义浅近,这一众会首、旗首们猛觉得仿佛有一个人将自己头脑中日思月虑的疑难,豁然揭开。又仿佛在那弯曲迷蒙的山径之中跌跌撞撞,猛地眼前峰回路转,视野开阔,一马平川,恍然欣然之余,大有不知所措之感!一时间,满厅之人怔怔忡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心中都明白之至,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此时,只见大龙头刘福通慢慢地走下座来,从施耐庵手中接过那本《千家诗》,一步一步走到当厅,长眉微微抖动,五绺长髯飘飘欲仙。双足顿地,似踉跄而又似轻捷,那神态好象刹时间老了十岁,又好似年轻两成。他双手捧着那“秘籍”,犹如捧着心肝宝贝、稀世奇珍,走到大厅正中,一双眼睛从那深谷似的眼窝射出如电的炬光,一个一个地巡视着在列的众位会首、旗首,声音抖抖地发出话来:“众位兄弟姊妹,俺刘福通一身傲气,两袖清风,凭着满腔血仇走遍淮、泗,仗一柄‘翻江剑’打遍天下凶顽。几十年来,靠着众位兄弟的帮衬,也曾叫奸佞丧胆,义士感叹,成了朝廷眼中的洪水猛兽,也博得个绿林魁首的英名!可是,今日,俺第一次觉着俺刘福通哪里是个什么狗屁英雄,俺哪配作绿林魁首,俺不过是糊涂混子、井底蛤蟆、草内秋虫!”他说到此处,不禁须眉疾张,声调发涩,连忙稳了稳心神,接着说道:“打俺懂事起,俺就立志学那历代反暴虐的猛士豪杰,俺平生最敬重的不是什么三皇五帝、公侯将相、历代圣人,而是陈涉、吴广、绿林、赤眉,是唱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冲天大将军黄巢,是那替天行道、食菜事魔的宋江、方腊!可是俺这许多年苦练马上马下武功技艺,详研那行兵布阵的六韬三略,一心要作一个乱世的魔头,济世的英雄!苦心经营这许多年,兵不可谓不精,将不可谓不勇,这‘翻江剑’不可不谓天下一绝!可是这几年来,屡战屡败,闹了许久,只剩下乌桥镇这一小片土地!倘若再闹下去,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为天下人落一个笑柄!” 说到此,这个深沉厚重的江湖豪客,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血火锤打的铮铮铁汉,双目内竟然涌出了两行热泪。伸开两支瘦骨伶仃的长臂,双手戟指,两眼望着虚空,后仰的头上白发如雪,直披上双肩。 大厅里刹时响起了犹如受伤的猛兽般的悲呼:“苍天,苍天,请恕俺刘福通愚鲁无知,致使勋业未成,壮志未酬,大梦不醒!” 满厅会众跟随刘福通这么多年,几时见过大龙头如此失态?不觉一个个竦然惕然,浑身热血奔涌。刘福通渐渐冷静,他摩娑着那本“秘籍”,长叹道:“昨夜五更,俺叫这位施家兄弟揭破这道秘籍的奥妙之时,方才大梦惊觉,那四句藏头诗真不愧是千古秘诀,旷世奇文!四句诗胜得过庙堂上的韬略经纬、四海五岳的各派武功!胜得过整个绿林中十万高手,御林军的百万貔貅!” 他见会众犹自不以为然,又道:“好一个‘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好哇,好哇!众位兄弟,不知你们如何想的,可俺却从中悟出了两个字:‘人心’!” 他对众人扫视一遍,又道:“众家兄弟姊妹,俺们在杀富济贫、济世救民,可又有几个百姓晓得俺们的心肠!那些读书人一想到俺们之时,口口声声‘草寇’、‘盗贼’,一写到纸上,便是千古定论,百姓们相信书本,有几个相信俺们这些打家劫舍的‘强盗’?” “百姓们恨打仗,读书的恨杀人,可俺们却偏偏生就是打仗的坯子,杀人的魔星!而偏偏还要杀读书人!俺们越杀,他们便越骂,百姓们就越怕,那——俺们失了天下人心,还造个鸟反、行个什么鸟道!” “剑与笔双绝,好,好,好!俺从今日起再不杀读书人,尤其是汉人的读书人,俺对圣母起誓:若是再乱杀无辜,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俺要叫天下的读书人都信得过俺这个草莽英雄,再不骂俺是‘草寇’、‘盗贼’,而是拿那支笔,去骂那暴虐无道的狗皇帝,骂那些贪赃枉法的奸佞!” 他说毕,吩咐随从:“这本绝世秘籍,是俺的性命,也是白莲教红巾军的镇坛之宝,放在圣母座前,俺要朝夕礼拜!” 这一席肺腑之言,直说得满厅会众个个首肯,人人动情。施耐庵更是心绪翻腾。好一个大龙头!竟然将这几句藏头诗详解得如此明白、警辟!一时不觉对这个威严冷峻的老英雄肃然起敬。 刘福通又对施耐庵说道:“施家兄弟,多亏你的这本祖传秘籍,救了俺,也救了俺这支红巾义军?若蒙不弃,俺愿在圣母坛前拜你为掌坛军师!” 施耐庵听罢一惊,连忙说道:“刘老伯,晚生只念得几句诗词,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之计,岂能担此大任?” 刘福通一听,只道这书呆子嫌军师地位卑微,猛地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大龙头长袍,解下那系着极大白莲的腰带,说道:“俺一介村夫,今日才知读书人的可钦可敬,这把大龙头交椅,就让给施家兄弟了!” 施耐庵心想:刘福通虽是个粗鲁之人,倒也十分爽快!尚能汲取血与火的教训,幡然悔悟,我离家出走,就是为了寻找义军,解民倒悬之苦。今日有此机缘,岂可错过?于是说道:“军师之位不敢当,坐头把交椅更是折煞晚生了。如大龙头不弃,晚生愿随左右,早晚躬听驱策。” 六 荇水荷风柔情万种 嫉心诡谋恶浪千叠 从总坛花厅回来,施耐庵又徘徊在观澜阁的水榭,信手推开窗户,任那荇水荷风扑面而来,饱览这柳条拂浪、鱼跃清波的幽雅景致,心中久久难以平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个面临杀身大祸的阶下囚徒,凭三寸不烂之舌,竟然一举折服了众多豪杰,甚至赢得了那举世闻名的造反魔头刘福通的青睐。今日大厅之上的那一幕场景,委实是令人难以忘怀。及至此刻,他腋下兀自冷汗浸浸。 此前,他也曾在书肆勾栏听过许多绿林故事,心中也曾隐隐勾划过那些江湖豪客的形神体态,那些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草泽英雄,充其量不过是胸无点墨,面目粗豪的引车卖浆者流,是一群凭血气之勇劈杀打斗的莽汉。及至经过这番耳闻目睹,花碧云、刘福通,还有满厅的红巾军将士,一个个活蹦乱跳地展现眼前,浑不似自己心中想象那种鲁莽灭裂的人物。刘大龙头的深沉果决、机警豪爽,委实是深不可测;花旗首的外柔内刚、坚毅冷峻,也叫人刮目相看。倘若将这些活生生的绿林英杰书之竹帛,传之后世,纵不能垂之青史,在那些黎民百姓中世代传诵,岂不也可令人击节叹赏、浮一大白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既然那刘大龙头盛情挽留,自己既不能出谋献策,又不能行兵布阵,何不借一支狼毫、几叠素笺。写下心中的感慨,描摹红巾义士们的音容笑貌呢? 他疾步奔到案头,饱蘸浓墨,在稿笺上写下一行大字:“江湖豪客传”,正欲再往下写,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莺啼燕啭般的嘻笑喧闹,夹杂着铿锵有致的金铁磕击之声和桨橹划水的声音,施耐庵忙忙地起身一看:只见窗外的水道上早雁翅儿摆开两溜快船,船梢上红裙飘拂、白莲耀日,战旗啸风、刀光灼灼,看那模样,竟是红巾军女营水上操练收兵回营,望着女红巾的那威武雄健的情态,施耐庵不觉啧啧称羡起来。 忽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旋相公好兴致!” 施耐庵回头一看,花碧云不知何时早又站在房内,此刻,她头上漫挽秀发,抹额扎一条红巾,浅绿团花战袄当胸贴着护心镜,腰间的红裙轻罗拂风,露出了鱼鳞重铠,一条狮蛮勒甲绦扎缚得十分紧凑,益发显出一种久历戎行的飒爽与英武,比起那一夜的长裙翠袖,别是一番情趣。 施耐庵连忙施礼让坐,一边遥指窗外的女营水军说道: “花旗首治军不让孙武,委实令人钦敬。” 花碧云微笑着摆摆手,说道:“施相公过奖了。小女子此番打扰,乃是奉太师父之命而来。只因近日盐城会首张士诚在苏北举义,自称‘吓天大将军’,太师父已亲自前去打探。临走之时,他命小女子路过观澜阁之时,问候施相公饮食起居。” 施耐庵忙道:“多谢花旗首关照。花旗首来得正好,晚生正有一事求教。” 花碧云肃容端坐,问道:“施相公有何事相询?” 施耐庵奉过一盏浓茶,又道:“那日凭吊红巾军阵亡义士衣冠冢之时,晚生才从大龙头口中听到宿迁一役的惨烈景象。这些时,晚生一直在暗自思忖:花旗首身为女营魁首,竟能从那刀山血海之中脱脸,必有一番闻所未闻的奇逢异遇、大智大勇!倘若不嫌唐突,敢请花旗首赐告一二。” 花碧云听毕,清丽的脸庞倏地罩满了乌云,她拢一拢鬓发,叹道:“唉唉,休提什么大智大勇了!一想起那惨酷景象,真叫人毛发直竖啊!” 她啜一口茶,絮絮说道:“那是小女子平生遭逢最惨烈的一场拼杀。当时,河南会首棒胡临阵反水,向元廷通报了红巾帮义军的秘密营地,夤夜间,五万蒙古铁骑偷偷围住了八千名白莲教战士,仓卒之中,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不到半日,全军将士便被打得七零八落。激斗之中,小女子身受五创,最后一箭射进胸膛,便昏倒在血泊之中。” 说到此处,花碧云缓缓站起,双目炯炯,依稀又看到了当时的景象,续道:“待到小女子苏醒之来,眼前的场面叫人心都凉了,只见满地都是红巾军女兵的尸体,一个个死得煞是壮烈凄惨,窄窄的山谷之中横躺竖卧着二百多位殉难女子,她们有的被长刀研断头颈,有的被剁掉了手足,有的被拦腰斩成两段,有的被洞穿了躯体,许多死难姊妹的胸腹之上,竟然还插着带血的长刀!” 施耐庵一边听着叙述,一边睇视着花碧云那张冷艳无比的脸庞,心中叹道:经历过如此惨厉境遇的磨炼,难怪她有这样峭拔冷峻的性格。 花碧云续道:“咳咳,当时,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飘起了死难女兵们的红裙,耳旁不时传来姊妹们临死前那惨痛而娇弱的呻吟,呼呼的秋风裹着刺鼻的血腥,令人窒息,漫天盘旋的乌鸦和枭鸟哑哑怪叫,叫人毛骨悚然。一阵悲愤挟着伤痛袭来,我又晕死在血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仿佛被人触动,胸口插着的那支箭,撩起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呻唤一声,又睁开了双眼:只见面前围着一群元兵,手里拿着绳索长刀,正虎视眈眈地凝望着我。一见我苏醒过来,元兵中立即有人叫道:‘活的活的,这是第四百个女俘虏!’‘绑起来,送进平章府大牢!’说着,便有一个元兵将我拦腰抱起,恶狠狠地反剪双臂,绳捆索绑起来。此时我又羞又恨,可是无数的伤口几乎使我的鲜血都已流尽,胸口插着的那支长箭又疼得浑身酸软,只好眼睁睁让他们捆绑起来,驮上战马。这时,我才发觉,就在我昏晕之际,元兵们早把躺满尸体的山谷搜寻了一遍,他们在殉难的姊妹中间逐个翻找,寻出尚未咽气的红巾军女兵,作为他们剿灭‘叛孽’的辉煌战利品,向朝廷邀功请赏。” 施耐庵点点头,他曾读过元朝的法令,那上面明确规定:“追剿乱民叛孽,杀一人赏银二百两,生俘一人赏银千两。”这些朝廷鹰犬,为了多得几个赏钱,真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花碧云接着说道:“说也巧,经过一番搜寻,竟然被他们查出六七十名受伤未死的红巾军女营战士,他们将这六七十名身插刀箭、血污红裙的姊妹们逐一绑缚起来,横担在马背之上,就连那些伤重濒死,奄奄一息的娇弱女子也不放过。然后,长刀硬弩,押着这一队俘虏离开了那令人怵目伤心的峡谷。一路上,由于伤痛和蛮横的绑缚,六七十名被俘的姊妹不时发出阵阵令人揪心裂肺的呻吟,六七十条被血泊浸透的红绫短裙,重甸甸地从马背上垂下来,一路滴沥着鲜血,一直滴到了元兵的宿迁平章大营。” “一到宿迁,我们便被推进了一座临时充作俘虏营的谷仓。那里面,早已关押着三百多名红巾军女营将士,她们大多数是在仓猝被围之时,手无寸铁,被元兵捕获的;有的则是夜黑风高之际,误入敌阵被缚的,还有的竟是在睡梦之中束手就擒的。姊妹们在龙漳虎穴中重见,我心中又悲又喜:除了躺在峡谷血泊中那两百名殉难女儿外,‘飞凤旗’下剩余的四百多位英雄姊妹竟又聚首。大家痛哭流涕,感叹唏嘘,一齐立下誓言:纵然是刀山火海、斧钺汤釜,也决不变节求生!” “那两天中,不时有几个姊妹被押出谷仓,接着便听得远远地响起惨厉的呼叫和娇声怒斥,押走的女兵们便一个也没有再回牢房。不久,忽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接着便有两个元兵径直走到我的跟前,说道:‘这个女子便是红巾叛匪的飞凤女营旗首。’说着,便将我押出了谷仓。” “此时,我心中早作了必死的准备。我知道:元朝暴虐,对造反者处刑惨酷,而对造反的‘南人’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至于造反的女子,尤其视为万恶之首,那摧残凌辱最为骇人,对于既是南人,又是女子,而且是造反‘女妖’魁首的我,更知道会有怎样的折磨,我暗暗打算着:一旦挺不住酷刑,就嚼碎舌根,自戕而死。” 施耐庵听到此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禁不住问道:“啊啊,花旗首,这一番摧残蹂躏想必是罕见旷闻的吧!” 花碧云抿一口茶,叹道:“哪里!天底下常常有许多奇巧难测之事。那一回,不知是白莲圣母的护佑,还是小女子吉星高照,竟然在自分必死之际脱却了厄难。当时,两个元兵押着我刚刚走到一条冷僻的巷子之中,一个高大的元兵忽然闷叫一声,捂着肚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这一下变起仓卒,我还未明白过来,另一个元兵早已一边揩着长刀上的鲜血,回身朝我走过来,只见他一把掀开头上的毡盔,解开身上的元兵衣甲,我展眼一看: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个英武和善的汉族青年壮汉。他用道地的江南口音说了一句:‘花旗首受苦了,小人救助来迟,望乞恕罪!’便扶着我奔出街巷,躲入了一处极隐秘的地方。” 施耐庵长吁一口大气,说道:咳咳,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那么,你们又是如何逃出那重兵把守的龙潭虎穴呢?” 花碧云道:“那就平常得很了!总之,一路之上,幸得那汉子细心照料、严密防范,倒也顺利地混过了沿途的盘查,找到了一条东去乌桥的冷僻山路,尤其令人可喜的是,这青年汉子不仅胆大心细,而且秉赋极精深的武艺,是他,为我解开臂上的绑缚,拔出了胸口上的长箭,沿途采些草药丹石,为我治疗满身的金创,一直把我小心地护送回了乌桥镇红巾军大营。” 花碧云这席话说得委婉而动情,施耐庵从她那双晶莹的眸子里看出了这个女子深深的感激与眷恋,于是问道:“好一个心地良善的汉子。花旗首,不知此人为何入了元营?”花碧云笑道:“小女子便晓得施相公会问这件事的。就在他为我解缚裹伤之时,早已将身世告诉了我,他说:他家世代为江南佃农,只因欠了财东的田租无力偿还,便卖身充了壮丁,被收录进元兵大营作了个马弁,多年来目睹元兵屠杀生灵、蹂躏汉人、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早已切齿痛恨,久怀叛离之心,只因时机不巧,又无尺寸之功,不敢轻易举动,这一回乘救我之机,一举投奔到了红巾军行伍之中。” 施耐庵忙问:“这位弃暗投明的英雄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花碧云一听,一抹红潮蓦上面颊,冷艳的脸庞变得俏丽,她微微拈着裙带,正要回答,猛听得窗外一个女红巾娇声呼唤:“请旗首归队!”她趁势站起,说了声:“姊妹们列队点卯,小女子不奉陪了!”说毕,红裙轻罗一闪,早已出了阁门。 施耐庵遥望花碧云的背影,止不住思绪绵绵。 他正自沉思默想,猛听得阁门“吱溜”一声开了,大步流星走进一个人来。施耐庵回头一看,不由怔住:原来这个鲁莽造访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竟是那面庞英俊、身材高挑的掌坛总管。只见他面带微笑,颇有礼貌的打了个躬,说道: “施相公,小弟潘一雄这厢有礼。” 施耐庵慌忙还礼,一边斟茶让座,一边说道:“掌坛总管驾到,晚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毕,施耐庵见他人物俊秀,彬彬有礼,心中顿生好感,便一把推开窗户,说道:“潘总管,此刻秋水澄碧,云天气爽,真如当年王勃所书‘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期而遇,晚生多承照应,请总管在此与晚生共饮一杯。” 潘一雄挥挥手,冷淡地答道:“不必多礼,小弟此来,乃是要告诉你一桩极不好的消息。” 施耐庵一惊:“哦,什么极不好的消息?” 潘一雄道:“今晚二更,有人要来杀你!” 施耐庵先是惊异,接着摆摆头道:“总管说笑话了,晚生在此地无冤无仇,不会有人来杀我。” 潘一雄冷笑道:“哼!俺这龙潭虎穴之中,都是些脾气火暴的杀人魔君,你今日得罪了那么多的会中兄弟,还说无冤无仇么?” 施耐庵愈发奇怪,问道:“晚生自来这乌桥镇上,小心翼翼,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谨小慎微,执礼谦恭,何曾得罪过哪位义军兄弟?” 潘一雄道:“施相公你错了。俺这些绿林中人,抛头洒血,视如儿戏,只有一桩看得比性命还重,那就是辱没不得颜面,受用不得糟践。今日大厅之上,你一人扫尽了所有兄弟的脸面,还敢说谨小慎微,非礼勿动?” 施耐庵心中一震:今日正厅之上,自己除了破解那本《御批千家诗》,未曾多说一句话语,又何曾扫了义军兄弟的颜面?这真是天下奇谈。 潘一雄瞟了他一眼,续道:“相公试想,俺白莲教红巾军本来在此打家劫舍,坐地分金,快活舒坦,清闲自在,你,却偏偏要藏下一本什么‘绝世秘籍’,惹得俺太师父千里奔波,几乎丧命江南。” 施耐庵渐渐明白,原来是为了这桩公案。 潘一雄道:“今日大堂之上,你又不知用了什么谄媚手段,哄得大龙头将你捧为上宾,竟在圣母佛龛之下,太师父宝座之间占了那一席之位!” 施耐庵心想:这都是大龙头心甘情愿,与我何涉? 潘一雄越说越气愤,脸上竟然红光闪烁,他道:“事后,你又捧出那本不知何年灶下未曾烧完的破书,花言巧语,故弄玄虚,欺着俺弟兄们胸无文墨,拉扯到什么‘剑与笔两绝’上头,为你们这些书呆子吹嘘,想要压倒俺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好汉!指着和尚骂贼秃,讥讽俺们只知舞枪弄棒,脑袋迟钝愚鲁!” 施耐庵按捺不住,问道:“潘总管,难道你今日此时,是来与我争个是非曲直的么?” 潘一雄淡淡一笑:“不是。施相公,小弟此来,乃是将军中弟兄们的气愤之情转达与你,这些,都只是小弟耳食之言,倘不是尊敬你施相公,俺潘一雄何必前来?又何必与你讲这一番肺腑之言?” 施耐庵望着他那俊逸的风采,觉得此人心地倒也不坏,点点头道:“潘总管如此关照,晚生感激不已。请问:教中兄弟们还有些什么议论?” 潘一雄道:“唉,议论尚多。不过,小弟就不一一转述了。” 施耐庵道:“还是请总管详细谈来。” 潘一雄拇指一甩,赞道,“好!施相公有度量,那俺便索性告诉你罢:弟兄们纷纷言道,俺们跟随太师父冲锋陷阵,洒血抛头,多少强仇凶敌都奈何俺义军兄弟不得,想不到今日被一个穷酸一齐耍了!若不杀却此人,俺们弟兄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的绿林好汉、江湖豪杰!” 施耐庵道:“难道,太师父那一席话竟然他们都没有听进去?” 潘一雄笑了笑道:“嘿嘿,俺这些生死弟兄,天生的牯牛脾气,慢说是一首诗,一席好话,便是生公说法,如来讲经,也休想改换他们那只知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秉性。”施耐庵道:“那么,大厅之上,他们为何又不出言相诘?” 潘一雄道:“太师父威镇全军、德高望重,何人又敢当场撩虎须?弟兄们是怜念太师父年岁大了,一时糊涂轻信,才未有当场对你发作,不过,事过境迁,一把钢刀,两段麻绳,乘着无人之际,只消来得一两个亡命兄弟,将相公你拖到水边滩头,就这么喀嚓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立时了帐!”一席话直说得施耐庵浑身起栗,他战战地说道:“那、那、那他们就不怕太师父追查出来?” 潘一雄道:“呵呵。追查?太师父日理军机,哪里顾得了许多,即便记了起来。弟兄们一齐作证:或是失足落水,或是黑夜潜逃。人死无有对证,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不觉又惊又怕又气又怒,想不到这些绿林中人,这些率领教众血战凶顽的会首、旗首们竟然如此愚鲁、凶狠。他悔不该千里迢迢追寻到此,悔不该费尽心思夤夜详解那本秘籍中的精髓,一番热心,一片至诚,换得来的竟是这样的误解与凌辱,以至顷刻便有杀身之祸。 想着想着,他疑虑地抬起头来,又一次审视着站在面前的潘一雄。只见这个英俊威猛的青年汉子眼里显露着毋庸置疑的坦诚,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上看不到丝毫的邪恶与狡诈,一边焦急地来回疾走,一边绞扭着双手,不时倾听周围的动静,朝施耐庵投过焦急而关切的一瞥,仿佛此刻杀身之祸随时皆可降临,而他,正准备为眼前的施耐庵分担灾难。 施耐庵止不住心头一阵悸动:好一个仗义的热血汉子,尽管那一切听起来难以令人置信,可他那双充满关切与热诚的眸子,叫人不得不相信这场即将临头的杀身大祸决非虚妄。他对潘一雄长揖到地,说得一句“多谢总管急难传信!”忙忙地埋头收拾衣服行囊。他七手八脚收拢了案头的书稿笔砚,刚刚走到床头,蓦地,帐钩上挂着的那一袭血红的锦袍赫然印入眼帘,他胸中猛地一热:哦,太师父珍重相赠的锦袍!立时,耳畔又响起刘福通那深沉豪迈的话音:“施家兄弟,多亏你……俺刘福通方才大梦惊觉!多亏你……救了俺,救了俺这支红巾义军!若蒙不弃,这把大龙头交椅,就让给施家兄弟你了!” 施耐庵又犹疑地转过身来,对潘一雄讷讷地说道:“潘总管,我相信你的真诚与善意。可晚生总觉得,太师父是英明睿智的,红巾军的兄弟姊妹们是明察善恶的,他们,难道真的忍心冤杀我一个无拳无勇的读书士子?” 潘一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影,冷冷笑道:“绿林军中,难免鱼龙混杂,兵戈岁月,岂少覆盆之冤?俺这乌桥镇上,何日没有仇杀之事发生?唉唉,施相公你也太迂腐了!” 话音未落,湖面上忽然响起桨橹咿呀之声,施耐庵扬首往外一看:只听得一阵“簌簌”的荷梗芦叶之声响过,莲塘内早悄悄地划出一只船来。只见一个头扎红巾的义军小头目在船尾划着桨,那船梢头却躺着一男一女,男的头戴贡缎万字巾,身着寿字长袍,女的则是紫色绣襦,银青比甲、蜀锦销金长裙,一副乡宦封君服饰,两个人都一式地倒缚着手脚,嘴里塞着麻团,腰间各系了一块巨石,横躺在船板上,徒劳地扭动挣扎。 施耐庵扭头问道:“潘总管,这个义军兄弟待要作甚?” 潘一雄剑眉一扬:“作甚?俺军中的弟兄整日干着玩命洒血的营生,困在这乌桥镇上,心里头一股无名怒火憋得紧,除了杀人泄愤,还能找到别的乐趣?”说着,他朝小船噜一噜嘴,又道:“这汉子是俺‘黑虎旗’下的小头目,当年投效义军之前,沿街行乞之时,曾被这夫妇二人劈脸啐过一口唾沫,今早趁太师父远赴盐城,瞅空子捉了这一对男女来,挂石沉湖,以了宿怨!” 施耐庵忙道:“那么,大哥身为掌教总管,难道就不能管一管?” 潘一雄双手一摊,说道:“唉唉!眦睚必极,便是这些鲁莽汉子的本色。管得张三,管不了李四,管得今日,难保明日无事,俺红巾军还靠这些弟兄冲锋陷阵,这种事儿,连太师父都睁只眼闭只眼,叫俺如何去管?” 话犹未了,只听得窗外“卟嗵、卟嗵”两声,那船头的两个男女早被抛入湖中。两团水花溅过之后,那只船又悄悄儿划入了密密的莲塘。 施耐庵望着那两圈涟漪,摇头乍舌,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一时惶急无计,疾骤踱步。潘一雄望着他那恐惧焦虑的神情,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时,只见施耐庵猛地转过身来,焦急地问道:“潘总管,你说,他们一定会到此来杀我?” 潘一雄道:“唉,一定的,来此之时,我已看到有一条大汉磨刀霍霍。只怕他少时便到!” 施耐庵忙问:“他是谁?” 潘一雄道:“就是那个大龙头的替身,前时就要杀你的王擎天!” 施耐庵一听,又记起了王擎天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记起他浑浑噩噩的神态,记起了那天他不问青红皂白,先要杀花碧云,后来又要杀自己,那目眦欲裂的骇人情景,要说别人磨刀霍霍来杀他尚自不信,说是这个王擎天,他再没有什么怀疑了。 施耐庵直搓双手,忙请教潘一雄:“潘总管,事急燃眉,还请大发慈悲,替晚生指条生路。” 潘一雄面色恳挚,凑到施耐庵身旁,一阵耳语:“施相公,如今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走!尽快离开这龙潭虎穴,去找你的锦绣前程。” 施耐庵不觉犹疑,说道:“晚生离家出走,一心便是想找到救世济民的英雄大豪杰,以伸家国之仇,一展平生抱负。太师父对晚生义重如山,晚生怎可不辞而别?” 潘一雄怂恿道:“哎呀,施耐庵,倘不当机立断,王擎天一到,悔之晚矣!如今普天之下,英雄豪杰所在多有,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太师父处俺改日与你致意。你可不要迂腐,赶快走吧!” 施耐庵一听,尽管心中尚在仿徨,但觉着此刻已不是有理可伸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走、走、走! 潘一雄见施耐庵主意已定,道一声珍重,身影一闪,出了观澜阁水榭。 施耐庵匆匆收拾好行囊,疾步奔到门口,忽然,一股眷恋之情不能自已,他又想起了太师父那豪迈深沉的面容,想起了这个小屋里曾经婷婷立过的花碧云那娟秀的身影,又记起了满厅会首、旗首们那粗犷淳朴的相貌,他不觉驻足回身,走到桌旁抄起狼毫,饱蘸浓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风尘际遇,萍水相逢,感知遇之厚爱,慕草泽之龙种。道不同,心相通,何日里,婵娟共,且将这一支秃笔,满腹经纶,写尽那,沉沙折戟,骏马高风。 受恩士子施耐庵再拜 写完之后,他紧束伞囊,长剑出鞘,掷笔长叹一声,趁着暮色将临,奔出了观澜阁水榭,奔向那水光掩映的莽莽秋山 七 侠书生星夜走长堤 莽总管月黑奋短兵 施耐庵离了观澜阁水榭,借着苍茫暮色的掩护,沿着烟柳如织的长堤奔到乌桥镇口。他展眼一看,不由得心下打鼓,只见镇口设着关卡,头缠红巾的义军兵士在持刀把守,盘查十分严紧。倘若一旦发现自己乃是擅自私逃,岂不是后果堪虞。 忽然,他记起自己此刻身上尚自穿着日间大龙头赏的锦袍,红巾白莲,想必是白莲教红巾帮中地位尊崇的人物的服饰,既然连大龙头刘福通都如此看重,这些义军兵士也许不敢唐突!事已至此,只好心存侥幸,硬着头皮闯他一闯了。他壮了壮胆子,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模样。径直朝关卡走去。事情竟然出乎意料。那些红巾军士兵一见他这身装束,竟然一齐持刀肃立,注目致意。一个小头目打扮的教众一躬到地,说道:“总坛军师在上,弟子们在此把守关卡,请予指教!” 施耐庵心中一喜:想不到这身衣服竟有如此大的威风。他一时又暗暗好笑,原来尚未入教,那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早将总坛军师的衣裳赐与了自己。他不敢逗留,扬扬手,说了一声:“好!好!”便扬长过了关卡。 前面,便是通向岸边的一条土堤,野草如茵,杨柳如盖,施耐庵步履匆匆,直奔大路。此时,天色已渐黑定,四周寂静。他想不到这次潜逃竟然如此顺利。 忽然,柳林之中响起一串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施耐庵驻足聆听,发觉那脚步声竟是沿着长堤、循着他走的路线而来,而且愈来愈近。他听得出,那人足力强健,比自己快了许多,他不觉心头一凛,莫非自己私逃之事已被发觉,大龙头派人前来追赶? 他想,以自己的功力,奔得再快,此刻也逃不过这个对手。他想了想,身躯一缩,躲进了路边的一株老树之后。脚步声愈来愈近,施耐庵从树后悄看,几乎吓得失声叫出:来者正是王擎天! 施耐庵还记得潘一雄适才的一番话,真是冤家路窄,果然偏偏逢上了这个凶神恶煞!已经看到他那悬在腰间的宽刃朴刀。施耐庵吓得双腿索索直抖,不由得手握剑柄,指望万不得已之时,拔剑抵挡几招。 王擎天奔到大树跟前,又赶了几步,手搭凉篷望了一眼,忽然停下步子,自言自语道:“咦,明明就在面前的,怎么一忽儿便走得没有踪影”? 此时,施耐庵只盼着他快快离开。谁料那王擎天竟然又走了回来,恰恰停在他藏身的大树跟前,半晌,忽听他那粗哑的嗓子低声喝道:“施相公,休要躲了,快出来!” 施耐庵吓得毛发直竖,这个莽牛,怎么就晓得自己躲在此处?王擎天叫毕,钻进树丛仔细地搜寻起来,口里嚷道: “出来吧,俺看见你了,出来吧!” 施耐庵见这模样,才知他不过是瞎咋呼,其实并未见着自己,悄悄舒了口气。 忽然,王擎天“唰”地拔出了宽刃大朴刀,“嚓嚓嚓嚓”地砍起堤上的茅草来,一边嚷道:“再不出来,俺这把大朴刀可认不得人了!” 看看那闪闪刀光就要砍到头上,施耐庵顾不得许多,一纵身跳了出来,心一横,拔剑当胸,对王擎天叫道:“王大哥,晚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死死相逼?今日有死而已,休想让晚生受你羞辱!” 王擎天一见树后跳出个人来,先是一愣,及至认出面前站着的竟然就是紧紧追赶的施相公,立即扬起巨臂,高举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眼看就要凌空劈下。施耐庵脑子“嗡”地一声,本能地举起宝剑,护住咽喉。他知道,凭自己这几分气力,怎挡得这力拔千钧的大汉大山一般凌空劈下的这一刀? 他剑虽举了起来,却早已闭了双目,只等那大刀劈下,身首异处。谁知寂静之中,忽然“哐当”一响,接着“卟通”一声,耳边响起王擎天粗嗄的声音:“施相公,小辈王擎天多有冒犯,特来请罪!” 施耐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条大汉跪在自己面前,草丛中躺着那把宽刃大朴刀,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施耐庵惊诧莫名,如入五里雾中。 只听那王擎天跪在地上说道:“施相公,小辈王擎天愚蠢无知,少读诗书,今日听了相公拆解秘诀,受了太师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俺方知自己不过是一条莽牛,一名无知无识,只知逞血气之勇,不识尊卑,不明大义的匹夫!” 施耐庵略怔了一下,伸手扶起王擎天,感慨万端地说道: “王大哥,休要折煞晚生,快快请起!” 王擎天眼里露出诚恳而喜悦的神情,天真地问道:“施相公,你真的饶恕了俺?不怪罪俺?” 施耐庵连连点头,一把将他扶起说道:“王大哥,你专门赶来,便是为了此事?” 王擎天挽首憨笑,仿佛一个大孩子,呐呐地说道:“俺,俺是来留你的。” 施耐庵道:“留我?” 王擎天抬起头来,眼里露出十分真挚的神情,说道:“施相公,你肚子里装着许多学问,为人又很爽快,俺这红巾军总坛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连俺的太师父都如此器重你,喜欢你,你就留下来吧。俺一定照着太师父的吩咐去做,天天为你掭笔研墨,牵纸提书!决不偷懒懈怠!” 一席话又勾起施耐庵对义军的依恋之情,他回首望了望隐在树丛水色中的乌桥镇,攥着王擎天的那只大手,久久无言。猛地,他想起潘一雄那番话,想起大龙头那执著要自己当总坛军师的决断神情。心想,留在此处,那些军中弟兄一时也许不能融洽相处,倘若大龙头一定要自己当那总坛军师,又如何推辞?倘若当上了军师,自己这点本事又怎么能胜任?想到此处,他一把推开王擎天的大手,说道:“王大哥,恕晚生愚鲁,不敢照你的意思留在此地。” 王擎天说道:“这是为何?” 施耐庵想了想,这个大汉心地虽好,但脑子太直,一时哪里能对他说得清楚?于是,他笑道:“晚生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等晚生为她送了天年,再来红巾军为大龙头效力!” 王擎天为人重孝,一听此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说道:“施相公奉养了老母,一定再来相聚!”施耐庵点点头,整一整衣襟,大步奔上了路径。 他回头一看,只见王擎天那高大的身躯仍然久久立在朦胧的林荫之中,向他频频挥手。密林中传来他那粗嗄而质朴的声音:“施相公,明年的今天,俺还在这里接你!” 施耐庵乘着夜色,一路奔出长堤密林,来到一个渡口。渡口上的义军梢子一看他的装束,二话没说,将他渡过水面后,还上岸送了一程。 走着,走着,浙渐又接近了当日来乌桥镇住过客店的那个小村镇。就是在此处,他被人糊里糊涂的弄到了白莲教红巾帮的总坛,经历了这几日的奇境异遇。 一进小镇,深恐又有红巾帮的人来拦阻,也就顾不得饥疲,径直穿过镇子。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是南北通衢大道,认着来时的路径,疾步而行。看看走进那漆黑的林子,猛地,头上掠起一阵轻风,一个疾如飞鸟的身影电射而过。 施耐庵心头一凛,莫不是剪径的强徒?抑或是来挽留的义军高手? 他正在犹疑,蓦地,前边不远的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衣袂飘飘,仿佛是个女子的模样。 施耐庵仗剑在手,正要发问,那个身影竟发出了熟悉的声音:“施相公,请留步。” 施耐庵心中一动,啊,原来是花碧云。她如何知道自己私自出走,又怎么如此快就赶到了这里? 花碧云缓步从树后转出,走到施耐庵面前款款施礼,说道:“施相公,你临走之时,为何都不道个辞?” 施耐庵收剑回礼,问道:“夜寒露冷,花旗首为何来此?” 花碧云浅浅一笑,说道,“施相公,你猜得出来么?”施耐庵猛地醒悟,问道:“啊,原来你也是来挽留晚生的?” 花碧云收住笑容,说道:“未必临走来会你的,都是挽留你的么?” 施耐庵一时语塞:“那你是——” 花碧云说道:“小女子此来,是催你快走的!” 施耐庵心中不觉一冷:“催晚生快走?” 花碧云道:“是的,形势危迫,再要逗留,恐怕有性命之忧。” 施耐庵惊道:“怎么,有人要来追杀?” 花碧云道:“嗯,有人在太师父面前告了你的状,说是你鄙视义军,欲报当日捆绑软禁之仇,想去附近元军大营告密!” 施耐庵不觉怒道:“可耻可耻。是何人如此无中生有?” 花碧云道:“形势紧急,相公就不用问这底细了!” 施耐庵一时发了倔劲,放下伞囊说道:“不成,俺一定要回去,向刘老伯、众位义军兄弟对证清白!” 花碧云道:“休要如此。实话给施相公讲吧,便是无有这告状的事,小女子也要劝你走的!” 施耐庵正要说点什么,只见花碧云将一件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说道:“施相公,临别之际无物相赠,谨将这件传家之宝送与你,以壮行色!” 施耐庵郑重接过,原来是一个红绸小包,他轻轻地打开一看,红绸之中包着的是一个犀牛角琢就的精致绝伦的小小箭囊!那箭囊触手之际,隐隐可以摸到,那上面镂着十分繁复的花纹。 施耐庵正自惊叹,花碧云早已整衣而起,说道:“施相公,茫茫宇内,无边无涯!来世之中,艰险叠出,你任重道远,愿白莲圣母庇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到此,忽然挽首弄着衣带,低低而神色惨淡地说道:“小女子薄柳陋质,有幸相识,此生难以再图相见,倘若公子还念这大千世界之内、草泽绿林之中,有小女子这样一位‘女强盗’,将来在你的传世佳作之中书以只字点墨,小女子死而无憾!” 施耐庵手捧绸包,心情难以抑止。平生遭逢家族横祸,他早已对女子十分冷淡,此刻,面对这个草泽中的受难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依恋难舍之情。 正在二人短暂默然相对之时,倏地荒林之中响起了一阵急骤的呼啸。接着电光石火之际,一个黑影“嗖”地从树后窜出,落到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之间。施耐庵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英俊的掌坛总管潘一雄!潘一雄双脚站定,双目冷冷地扫视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一眼,忽地转身对花碧云说道:“你一个女子,此刻到这里来干什么?” 花碧云默默不答。 潘一雄见花碧云不答,显得有些局促,旋即走上一步,对施耐庵说道:“好,好!你这个穷酸,竟敢在白莲教红巾军众多英雄的眼皮底下,私逃出境!我告诉你,自从俺作掌坛总管以来,就没有一个人逃出过这乌桥镇!”他说着,嘿嘿一阵冷笑,猝然一把揪住了施耐庵的领口说道:“好好儿跟俺回去,倒还罢了,倘若你敢说个不字,”说着,他“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寒芒森森直指施耐庵的咽喉,厉声说道:“俺这柄剑下你顷刻便要丧身!” 施耐庵压根没有料到此刻竟有追兵赶到,先是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来的竟是这位曾去观澜阁水榭好心报信的掌坛总管,心里稍稍舒展。此刻,这位身材伟岸、面容英俊的好汉脸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的阴冷可怖,使他又惊又怕。正在危急之时,只听一阵衣裙惊风之声响过,接着“当”地响起金铁交鸣之声,只见花碧云倏忽来到二人中间,一柄长剑隔开了潘一雄的手中剑。 潘一雄脸色愠怒,问道:“碧云,你真的要向着这个穷酸?” 花碧云还剑入鞘,奔上去一把扶住潘一雄的双肩,恳切地说道:“一雄,你听我说——” 潘一雄怔了一会,忽然一把甩开了花碧云的双手,爆发地叫了起来:“我晓得,自从这穷酸在运河边上救了你之后,你便喜欢上了他,忘了咱们生死血火中换来的情份!你当我不知道那一夜观澜阁水榭上的事么?眼下,你又不顾俺的颜面,百般袒护他!”说到此处,双眼掉泪。 花碧云一见这七尺高的英武汉子竟然如此伤心,心肠顿时软了。一张冷峻的俏脸上蓦地抹上一种温存柔婉之色,樱红的双唇蠕蠕翕动,仿佛有满腔衷肠欲待诉说,一时又无从说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轻轻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说道:“一雄,有话请到这边来讲。”说着,裙裾飘飘,一闪身踅入了浓密的树丛。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对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须待俺讲完话回来再走,否则,休怪俺潘一雄剑下无情!”身影一扭,随着花碧云隐入了那一片树丛。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当地,踌躇不安,进退维谷。眼前种种,似梦非梦,顷刻之后,吉少凶多。他原以为只要一走出乌桥镇大营,便似脱钩之鱼,立时便可远走高飞,另寻栖身之所。哪里会料道,这一走不打紧,竟然惹出了许多麻烦!走好还是留好,实在是叫人不好决断。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时,只听得沙沙的树叶声中传来忽高忽低的絮语: “一雄,我一向都是钦敬你、信赖你的,没有想到你今日竟会做出这宗糊涂绝顶的事!”这是花碧云温婉而冷峻的声音。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没有做错事情。” “不,你错了,一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到观澜阁上,用恐吓之词,吓唬施相公在先,安排‘黑虎旗’那个小头目在湖上施行仇杀在后,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作下这样的恶剧?” “这还不清楚?俺恨这个穷酸,俺不愿他留在红巾帮大营,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安宁!” 那个温婉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峻:“施相公刚直坦荡,两次救过我的性命,恩德决不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桩《御批千家诗》里隐藏的旷世奇文,为红巾军早建大业指了条明路,大功更不可没。连太师父都将他视为知己,众多义军兄弟姊妹也都倾心折服。施相公留在乌桥大营,只会襄赞绿林豪杰的抗元大业,而你却要千方百计地赶他走,这不是糊涂绝顶又是什么?” 那个粗重的声音说道:“碧云,是你糊涂,太师父也与你一样糊涂!难道你就忘了一生中遭际的那么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师父呢,更不该忘记宿迁一战那血流漂杵的惨景!” “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么干系?” 粗重的声音突地变得愤懑:“什么干系?当年,你若不是轻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风流的新科举子董大鹏,怎会闹得父母双亲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清白女子含垢偷生!两年前,若不是轻信了棒胡这个满口子曰诗云、假充至诚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师父怎会与他合纵连营,以至于惨遭偷袭,闹了个全军覆没、一蹶不振?唉唉,轻信,轻信!如今听了这姓施的穷酸一番花言巧语,你们又忘了往日的惨痛,将义军的安危,将自己的……唉唉,全都交给了此人!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碧云,俺潘一雄这也是为了义军的抗元大业,为了你我的……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这番苦心么?” 只听得那柔婉的声音呐呐地说道:“不,我总觉着:施相公与董大鹏、棒胡是两路人!” 那粗重的声音问道:“两路人?那俺问你,这施耐庵文章经济、身有功名,为何要来造反?他手无缚鸡之力,军中又无三亲六眷,为何偏偏要投奔俺乌桥镇大营?他口口声声说道要为绿林豪客树碑立传,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见过这等罕世奇书?即或写出来,难道他如此聪明绝顶,就不曾思过:举世之上决不会有这样的疯人,愿将这样的禁书刊刻流传,去惹来杀身灭族的大祸?这穷酸完全是一派谎言,居心叵测!” 絮絮争论渐渐低沉。稍顷,忽听得花碧云那柔婉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我不信施相公是奸贼,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为他送行!” 那粗重的话音也响得十分决绝:“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瞧见适才的一切,俺早放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颗头颅!” 花碧云的声音:“你怎么这样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问你自己!” 花碧云的声音变得惊诧莫名:“问我自己?” 粗重的声音几乎怒吼起来:“哼,不用装了!我问你:你送给这穷酸的红绸包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声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儿,心肠如此褊窄!小女子岂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那红绸包里,是一桩与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必追问!” 那粗重的声音急不可耐:“碧云!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花碧云的声音喃喃地响着:“不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也毫无用处!”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猛听得树枝“刷拉拉”一阵猛响,花碧云、潘一雄一前一后从浓密的树丛中奔了出来。只见花碧云秀发蓬乱,柳眉紧蹙,脸色惶惑,踉跄的步履早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与痛楚。紧跟在她身后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风采,只见他脸色青黄、双目失神,鼻翼抽搐,双肩颤抖,疾奔几步赶到花碧云面前,忽地扑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带,竟然嚎啕大恸。他一边抹泪,一边惨声说道:“碧云,碧云!难道你忘了在那宿迁死牢俺为你舍生救难的情景么?忘了在秋风冷雨中为你拔箭疗伤的场面么?忘了这些年月俺为你马前马后小心护侍、行军宿营解衣推食的情义么?此时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花碧云默默地仰头兀立着,胸脯在短短的罗衫那软滑的薄绢下急骤地起伏,一任林隙的夜风翻飞着披散的秀发,仿佛一尊塑像,长久地缄默着,一语不发。 潘一雄停住了嘶哑的哭叫,略顿一顿,“呼”地站了起来,忽然“铮”地一声拔剑出鞘,仿佛一个醉汉,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凄厉的喃喃之声:“罢了,罢了,俺知道,一个胸无点墨的村野汉子,一个只知舞刀弄杖的绿林莽夫,是无法与一个才高八斗、风流倜傥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痴情换来今日之辱,俺潘一雄此时此刻只有横剑自戕,了却这一桩孽债了!”说毕,便要举剑自刎。 花碧云被弄得手足无措,连忙轻抚着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说道:“一雄,你何必多心?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情份。 咱们当着太师父起过誓,天塌地陷,也分不开咱们!” 潘一雄呜咽说:“那,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花碧云呐呐而起,说道:“一雄,你、你休要强人所难。” 潘一雄脸肉扭曲,神色阴冷,厉声说道:“向着他还是向着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迹之时!” 花碧云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长剑,朝着施耐庵走过来,走过来。 施耐庵此时心中仿佛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样样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面前这两个善恶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对感情久远的恋人!本来,在潘、花二人争论之际,他完全可以脱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担心,好好儿一对恋侣竟然拔剑相交,都是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这个对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将会在她的恋人面前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与这个英俊的壮士决裂。他不忍心让花碧云这个经历过人世巨变的女子再经受一次痛苦的惨变!他双目紧闭,等待着那寒芒森森的剑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响起了一声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杀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浑身一震,他睁眼一看,只见花碧云早已抛掉了手中的长剑,双手捂着眼睛,靠在一株大树身上,双肩颤抖,嘤嘤啜泣。 潘一雄此时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色惨变,双颊痉挛,浑身一阵阵抖索,仿佛老了二十岁。他双目神情呆滞,两手高举长剑,向着施耐庵逼了过来。堪堪走过三步之遥,他吼一声,挥剑欲劈。 谁知那长剑挥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长剑“哐啷”落地。他忽然发疯似地双拳捶着太阳穴,惨声叫道:“苍天、苍天,你救救俺吧!”叫毕,长啸一声,身影犹如鹰隼凌空,刹时便失了踪影。 此刻,经历了这一番奇异莫测的变故,树林里忽地变得寂寥可怖,只有黄叶落地有声,草中秋蛰悲鸣。 施耐庵半晌才从迷惘中醒过来,刚才发生的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抬眼四顾,只见朦胧的夜光之下,草丛中闪着两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抛在地上的两柄长剑。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环顾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离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寂静中一阵轻轻的鼻息之声隐隐传到耳中,他循声觅迹,蓦地发现:花碧云尚未离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树下的丛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轻声唤道:“花旗首,醒来,花旗首,醒来!” 几声呼唤,花碧云悠悠醒转,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还不赶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违拗,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姐救助,晚生没齿不忘。花旗首,后会有期!”说毕,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听得身后又响起喘息之声。施耐庵心中一凛,正要躲入树丛,只见风声飒飒,衣裙飘飘,花碧云早已跃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惊诧之余,忙道:“花旗首,风寒露冷,你该回去了。” 花碧云点点头,仿佛在感激施耐庵的关照。然后,她伸出双手,说道:“施相公,请把小女子交给你的那只箭囊拿出来。”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绸小包,双手奉给了花碧云。 她的脸色刹时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说道:“施相公,小女子特地赶来,是由于适才那一桩惨变,使我忘记了告诉你,这绸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亲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当年,那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董大鹏,施展狡计,偷学了家父毕生绝技‘流萤箭’的武功,勾结朝廷,害死家父。当时,他也曾从旁人口中听说,小女子家中除了这‘流萤箭’之外,还有一桩传世之宝,但他却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珍宝,在灰烬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来,他在杀父毁家之后,早已投靠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将小女子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从小女子口中打听那件珍宝的秘密,方才设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报仇雪恨之际,将我擒获。但是,任他软硬兼施,我也未曾告诉与他。 “忽然有一天他恼羞成怒,将我带到卧室之内,剥了衣服,命丫环养娘们毒刑鞭打、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将我缚在卧室柱上,冻了整整一夜。 “谁知就在这一夜,我看到搁在书几上的传家之宝——‘流萤箭’箭囊!原来这贼子夺得箭囊之后,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器物,随手抛掷,竟然被小女子无意发现。就在当夜,太师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鹏仓惶逃命之机,夺回了这只箭囊!” 说到此处,她谆谆嘱道:“家父在日,曾亲口告诉我:箭鞘上刻着几个字,无人可识。倘若有人识得,则将成为绿林魁首,造反魔头!相公才识过人,小女子才将它郑重相托,若于相公有益。于江湖义师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灵,下可遂小女子毕生之愿!”说完,她衣袖飘飘,微微敛衽,道声“珍重”,倏忽之间,隐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素衣红裙,深情抚摸着那个红绸小包,喃喃地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嘱托,倘不能抒尽草泽胸臆,何颜见江东父老!” 吟毕,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 八 界首镇恶道索秘笈 汪家营神偷戏魔头 施耐庵离了盱眙县附近的乌桥镇一带,过莲塘,经铜城,在廖沟集附近渡过浩渺的高邮大湖,迤逦东行。不几日,又经马棚湾、红土岭,一路上免不了变易装束,晓行夜宿,餐风饮露,备历辛苦。 这一日,转过一排小丘,霎时一座人烟稠密、屋瓦鳞次的大镇子出现在眼前。原来,紧赶慢赶,竟然走到了界首。 施耐庵趁着天色将晚,找到一家僻静的客店住了下来。梳洗已毕,酒保掇来了一壶双沟大曲,两碟小菜,半斤馒头。多日奔波,他一路带着干粮面饼,饥饿时就着溪水山泉,胡乱啃上几口,嘴里淡得实在够呛。此时见着这热腾腾的饭菜,禁不住口涎都流了出来,忙忙地斟了酒,举箸便要尝菜。 这时,只听得屋门“吱呀”一响,走进一个人来。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缁衣黄冠的道士笑盈盈地立在门口,这人面目清秀,白净净的脸上缀着两道浓眉,一双枣核眼,五绺微须在颔下微微飘拂。他将手中拂尘朝肩上一甩,稽首问讯:“施主可是姓施?” 施耐庵心中奇怪。他想,在这界首一带,他既无亲戚朋友,更不识道观中人。刚刚往下,便有人登门问讯,不由得起身说道:“道长少礼,在下钱塘施耐庵,请坐,请坐,不知道长有何见教?” 那道士也不谦让,径直朝椅子上坐下,一双眼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施耐庵,半晌不言声。 施耐庵被他瞧得心下发毛,饭菜也咽不下喉。 他捺住性子等了一阵,到底忍耐不住,问道:“道长素昧平生,何以便晓得晚生姓施?” 道士依旧不语,仍旧坐在一旁打量。 施耐庵心想:道观中人,常有五性不全、智能不佳的角色。休管他是何人,倒是先吃饭要紧。于是,抄箸便要吃饭。 那道士一见,竟然将椅子往前一挪,挪到案几旁,说道:“施主也不道一声‘偏了’,便一个人吃起酒来,世上恐怕没有此等待客之礼罢!”说毕,伸手就在桌上拿起个馒头。 施耐庵一见,气往上冲,不觉拍案而起,说道:“兀那道士,晚生一不看风水,二不想修仙入圣,并未有请仙驾光临。如此无端骚扰,晚生一忍再忍,道长竟然得寸进尺,到底是何缘故?” 那道士嘿嘿一笑,依然是和颜悦色地端坐在面前,慢慢地嚼完口中馒头,接着便操起施耐庵的竹箸,挟起一箸牛肉,径直往口里送去。 施耐庵劈手一把夺过竹箸,厉声说道:“好个牛鼻子道士,再要胡闹,晚生就要叫人来将你赶了!” “牛鼻子”道士朝他眨眨眼,笑嘻嘻地说道:“施主,远行在外,风险难测,你不想卜个吉凶祸福么?” 施耐庵连连摇头。 那道士道:“施主,你是信不过俺的占卜手段?!”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片卜筮,捏在手中摇了几摇,抛至地上,然后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忽地大叫一声:“有了,俺已卜出,施主乃是从湖西而来,嘿嘿,乍离龙潭虎穴,又寻五服亲眷!看:施主面带愤激草野之色,想必是不久前遇到过山贼水寇!” 施耐庵不觉一惊:这牛鼻子道士竟算出我曾入过龙潭虎穴,会过绿林中人:也许果然有些来历。望了望道士那嬉眉笑脸的泼皮相,施耐庵却又摇了摇头:如今天下不宁,盗贼蜂起,远行之人有几个不碰到绿林好汉,不撞进龙潭虎之?这道士敢情一张油嘴蒙人。 那道士又看了一会卦像,说道,“施主,这卦上已有土爻之象,土爻为藏,无藏不为宝,看来施主身上带着一件稀世之宝哇!” 施耐庵一听,不觉心中一凛:原来这牛鼻子道士倒真有点灵验,竟然卜出自己身上有宝。他记起了花碧云送的那个箭囊,不觉对道士肃然起敬。 道士瞟了施耐庵一眼,笑道:“贫道这点能耐,换一壶酒、两个馒头该也值得吧。” 施耐庵忙道:“道长法理高深,晚生失敬得很,薄酒一壶,请道长尽情享用。” 道士摆摆手道:“施主,古人有云:见蓝田之玉喜何如哉。施主既然挟有稀世奇珍,斗胆请赐一观!”说着,只见他缁衣袍袖一晃,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忽地伸到施耐庵面前。 施耐庵心中暗忖:如今世事难测,此人不明来历,怎可随便相信。想到此,他灵机一动,想到自己随身携带的湛卢宝剑,虽不是神兵奇器,倒也令人刮目相看,不妨拿出来试他一试。他便从剑囊之中捧出了那柄湛卢剑,递到道士面前,说道:“道长好眼力,晚生身上藏宝,竟然被你一猜便着。这把剑乃是晚生祖辈相传湛卢宝剑。既然道长知道了,你我皆是江湖道上的朋友,就请一观。” 道士冷冷一笑,眼角连瞟都不瞟那湛卢剑,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摊了两摊,说道:“施主,既是江湖上的朋友,何必如此!识得菩萨面,便须念真经。请施主将那宝物拿出来!” 施耐庵起身踱了数步,笑道:“道长何必强人所难,晚生除此之外,实在别无他物。” 道士“嘿嘿”怪笑两声,缩回双手,“嗖”地一声,尘帚凌空甩起,那尘帚的根根长须甩到半空,忽地散开,仿佛一叶千瓣莲花,竟然竖在半空,凝然不动。稍顷,道士手臂一抖,尘帚带着啸声,凌空闪起点点紫芒,倏忽在眼前划出万道金光。 施耐庵吓了一跳,本能地纵身跃开,拔剑出鞘,护住了要害。道士收回尘帚,双手直握,当胸打个稽首道:“施主,休要再瞒了,那日在乌桥镇对岸的密林之中,你与那姓花的孀妇卿卿我我,互道珍重,俺都看得腻了!俺跟了你数百里路程,今日就要分手。你我缘份不浅,把那个红绸包拿出来,聊作见面之礼罢。” 施耐庵一听,不觉恍然:原来这道士竟一直跟着自己,怪道他的卦卜那样准,敢情全是假的!此时,他只有一门心思:既然花碧云珍重相托,那箭囊必是非同小可的宝物,万万不可丢失! 他一边挺剑封住圈子,一边叫道:“道长,休要逼人太甚!晚生受人之托,如负丘山,那个箭囊无论如何是不会交与你的!” 那道士冷冷笑道:“果真不交?” 施耐庵道:“宁死不交!” 道士不觉叫声“好”,双臂平举,将那尘帚当胸直竖,默诵两声:“三皇五帝在上,弟子今日要开杀戒了!”诵毕,二人展开拼死搏斗。忽见床头一阵微风吹动,呼吸之间,一条黑影陡然掠过,从床帐之后凌空电射而出,一眨眼便飘出窗户,夜空之中只留一阵“唧唧”犹似鼠鸣的声音。 二人略怔一怔。那道士叫声:“有人!”疾步窜到床前,不觉惊呼:“不好!” 床头空空如也,被褥原封不动,那藏着箭囊的包袱早已不翼而飞!道士袍袖一振,犹如鹰隼,循着刚才那黑影的去向,疾风般地追出了窗户。施耐庵半躺在地下,怔怔地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心中既惊奇又纳闷。 他何曾想到,早在他于密林之中与花碧云话别之时,已经有人暗中窥视。适才这个身手不凡的黄冠道士,决不会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冒险到乌桥镇一带寻觅,也决不会不辞辛劳一路跟踪到此地。 他更不曾想到,就在他同那道士生死相搏之际,凭空又冒出一个武林高手盗走了那个“箭囊”。小小一个箭囊,竟然引出了如此众多武林人士的注意与争夺,看起来决非自家所想的那般无关紧要,而是与隐在暗中的许多武林帮派有着极不寻常的牵连! 施耐庵顾不得双肩麻疼,翻身站起。他担心暗中还藏有暴客,吃力地从墙上砖隙中拔出湛卢宝剑,四面巡视。屋内一片狼藉,桌翻瓶倒,灰泥满地。蓦地,他发现被那道士尘帚扫得犹如筛点的案头,不知何时压着一张纸片。 他忙忙取出,展开一看,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十个小字:“欲寻无价宝,来找灶上虱。” 施耐庵默忖片时,立刻明白,这张纸必是盗走了“箭囊”的那人留下的无头帖子。看来只要寻到这灶上虱,便可得知那箭囊的下落。 施耐庵揣上纸条,插剑入鞘,望着这空空如也的房间,叹了口气。此时,行囊已被盗走,两手空空,也无银两,他担心待会店家前来结帐丢了颜面,只好爬出窗户,离了那一家客店。 他趁着月色行了一程,适才客店之中被那道士搅扰,一顿晚饭未曾下肚,加之激斗半时,此时腹内饥饿,力软神疲,勉强走到一片坟园,也顾不得秋夜霜冷,枭鸟怪鸣,找到一座墓碑之后,一头躺倒,霎时便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耳边厢忽然响起一阵唧唧哝哝的讲话声音。施耐庵腰背酸疼,腹中饥肠辘辘,本来就睡不安稳,这一阵谈话之声立时将他惊醒。 只见树影幢幢之中,冷月寒星之下,立着两个人影,正在絮絮而语。 其中一个,身材瘦骨嶙峋,高约七尺左右,看得出他胸缩腹瘪,双肩骨立,两腿犹似踩着高跷,直耸到矮树树梢之上,佝偻着腰背,长颈似鹤,乍一见他立在那暗夜星光之下,象煞了《轮回图说》上画的那无常鬼;另外一人身着长袍,头上依稀显出一顶黄冠,看身影十分熟识。 只听那无常鬼身材的人哑声说道:“银镜先生,那话儿可曾得手?” 那戴黄冠的人说道:“唉,莫提了,刚要得手,谁知被一个不知来历的溜子给搅黄了!” 无常鬼似的人道:“这件事可是不大妙!” 戴黄冠的人道:“什么妙不妙!老子跟踪那穷酸秀才,涉水登山,昼伏夜出,脚板都磨起血茧!那胡人狗官坐在衙中拥翠偎红,饫甘厌肥,俺给他卖命,也得瞅个机会!再要催命,老子不干了,回华山紫云峰罗真人那里修身养性去!” 那无常鬼身材的人连忙说道:“银镜兄,休要胡说。铁尔帖木儿大人如今官运亨通,新近朝命下来,又升了荡寇将军,驻节淮南,你讲话可要当心!” 一时间,两个人又不讲话了。 伏在墓碑后的施耐庵此时心潮起伏。他早已认出,那个戴黄冠的人便是夜闯客店的道士,这瘦鬼似的人物倒不曾见过。刚才的一席话,使他大大吃惊的是:那个铁尔帖木儿在杭州吃了红巾军大龙头刘福通一记开山掌,居然没死,如今竟然又升了高官。 正在思索之时,那边厢又响起人声。 只听那瘦鬼说道:“银镜兄,俺离开大营时,铁大人言道,自从俺告诉他那红巾军大魔头刘福通救了花碧云,将那‘流萤箭囊’一并夺走的事,铁大人不知由何处打听到,那箭囊上刻着一处藏宝的方位,一旦那些流贼草寇从暗语上解出藏宝的地方,就可得到二百年前梁山泊宋江藏下的数百万珍宝银两,刘福通这名悍盗倘若得了这些接济,招兵买马,积草囤粮,那局面将不可收拾!再说,如今朝廷文臣武将一个个爱钱如命,流贼们倘用这笔钱收买了诸路将领,与之暗通声气,内外勾结,战祸必然蔓延,只怕大元江山要毁于一旦!” 那道士不觉声音发颤:“啊哟哟,如此厉害?” 伏在墓碑后的施耐庵不觉听得毛骨悚然,他委实未曾想到,那小小一个箭囊如此关系重大!此时,一回想起自己得了箭囊之后,连打开看一眼都没想到,真是荒唐愚蠢之极了! 此时,又听得那瘦鬼说道:“银镜兄,为今之计,别无他路可行。听你所言,那夜闹客店的溜子竟在你眼皮底下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必是绿林中的高手。那箭囊既然到了他手里,只好由俺来寻踪追迹,凭俺这一手‘流萤箭’功夫,谅他逃脱不了俺的手心。” 那道士恭恭敬敬地说道:“正是,正是,大人狡计百出,多少武林高手、江湖义士都着了你的道儿,何况这盗箭囊的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毛贼!” 施耐庵在墓后一听,不觉纳闷起来:怎么,这个吊死鬼模样的人物也会使“流萤箭”吗? 只听那瘦鬼又道:“银镜兄以后的事,便是跟踪那个穷酸,俺安在刘福通大营里的眼线捎信说,那穷酸曾说起他的婶母家室就在东台白驹镇一带。此人这次来苏北,别无亲戚朋友,只有到那里去会家人亲友。就请银镜兄辛苦一趟,到白驹镇一带潜伏,一待此人上钩,便将他擒获,铁大人重重有赏。” 施耐庵在墓碑后一听此言,吓得几乎叫出声来。这瘦鬼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厉害?自己在乌桥镇不过偶尔同刘福通掌坛总管谈起过有家室在苏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何时何地讲的,这瘦鬼似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切打探得如此清楚,简直似鬼如魅! 他直吓得冷汗淋漓,除了替自己今后的行藏担心外,更其为红巾军担心,那些憨直豪爽的绿林好汉,哪里晓得朝廷竟在义军总坛大营之中安了如此厉害的眼线。更可惜的是,那大龙头刘福通久历江湖,经验老到,身边有敌人卧底,竟然也毫无知觉。万一两军对垒,生死决战,岂不要吃大亏!? 他正在担心,只见眼前两个黑影一晃,那瘦鬼、道士早已失了踪影! 施耐庵心事重重地爬起来,寒风夜露之中不觉打了个寒噤。听了适才两人的一番话,他此刻倒失了主意。想到大意之间将那个至关重要的箭囊在客店失落,实在是后悔不迭。倘不去寻回来,不讲对不住花碧云一番嘱托,更重要的是,照那瘦鬼所言,箭囊上暗刻着梁山大寨二百年前藏宝的处所。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那黄冠道士此时早已直奔白驹镇,自己的婶母、妻室尚在彼处,看那道士凶神恶煞,必是个嗜血的强徒,万一辛勤抚养自己、恩重如山的婶母,自己恩爱缠绵的结发妻子,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要留下千古遗恨?!此时,夜幕渐退,晨光曦微。施耐庵怔怔地站在那里,搓手跌足,五内如焚。一阵风动,“沙沙”一响,忽地一片黄叶飘到施耐庵的脸庞上,他心中正自烦躁,顺手一抹,触手之处,竟是柔软细腻。 他不觉一惊,落叶脆败,怎有如此感觉?于是将那物件拿到眼前一看,立时惊得呆了。手上拿的并非黄叶,竟是一张细腻洁白的纸片,展开一看,朦胧的星光之下,只见上面写道:“义士行侠,狗官使诈,箭囊无恙,书生还家!灶上虱拜上施相公。” 施耐庵心中一动:怎么,又是这个灶上虱!此人来去无影,迅如飙风,委实令人既惊且佩。既盗“箭囊”于前,又送纸条在后,亦善亦恶,亦庄亦谐,他到底是哪个道上之人? 此时,施耐庵也顾不得仔细推详,觉着这纸条上所言,倒与自己的心思暗暗吻合:天下正自多难,大丈夫孰能无家。眼下只有尽快赶到白驹镇上,安顿好婶母、家室,以防奸人暗算。待国家安全无恙之时,再去寻回那“箭囊”,协助大龙头刘福通觅得大笔财宝,然后长剑书箧,走遍天涯,照着大龙头刘福通和花碧云旗首的嘱托,以自己满腹文墨,胸中经纶,去到四十八座军州,阐扬义士好汉们的胸襟事迹,唤起举世百姓揭竿举义! 想到此处,他杂念即除,疑虑顿消,束一束腰间衣带,背起伞囊,朝着一轮喷薄朝阳冉冉升起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白驹镇上,施耐庵的老婶母与季氏夫人用过晚饭,正在闲坐,忽听花厅顶梁响起一阵“簌簌”的灰泥落地之声,两个妇人以为不是乳燕营巢,便是老鼠跳梁,并未在意。突然,听得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接着,只见一个家人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启禀安人,外边有一伙贩盐汉子硬要闯进门来,小的们与他讲理,他们一顿拳脚竟将小的们都打了!” 两个妇女,惊得站了起来,此时一门孤寡,家无男主,若是强盗打上门来,那将如何抵挡? 正在二人忧愁之时,门外响起哈哈一阵大笑,笑声甫歇,一伙大汉拥进门来。 只见领头的是一位五短身材的壮汉,一张黑黧黧的国字脸盘,虬须满腮,豹睛环眼,身穿一袭油渍不堪的盐贩短衫,腰系宽板英雄带,赤手空拳,率着一队衣衫褴褛的盐贩汉子径直走进院子。 老婶母正欲发话。那矮壮汉子早已抢上两步,打了一拱,敞开喉咙唱了个大喏,说道:“老夫人、少夫人在上,在下商贾兄弟行路口渴,特到贵府讨口水喝,不料贵府下人拦门相阻,故尔鲁莽闯入,望老夫人恕罪则个!” 老婶母见这帮人衣衫褴褛,行事粗俗,略皱一皱眉,与季氏娘子附耳一阵,说道:“出门在外,饥渴之事难免,大哥不须客气。” 说毕,吩咐家人提来一大桶凉水放在当院。那黑矮汉子一声吆喝,众盐贩一拥而上,抢瓢的抢瓢,夺碗的夺碗,霎时,院子里仿佛起了一阵西北风,“唏唏呼呼”,响得十分热闹。 正值众盐贩喝得十分兴头之时,猛听得门外“当当”几声脆响,接着又拥进一伙人来。 只见这伙人更是狼狈,尽是三山五岳人,七长八短汉,其中还夹着几个女子。 当头的那人约摸六十余岁,衣着邋遢,形态猥琐,颔下一部白须灰尘沾染,早已纠成疙瘩,一张瘦黑的脸上满是菜色,象是饿牢里逃出的囚犯。 那老人走到当院,朝着喝完凉水正在咂嘴撩须的那个黑矮汉子点点头,径直走到两个妇女面前,也不等对方发问,一揖到地,然后说道:“老少二位安人,小老儿乃是走江湖卖艺的枪棒班头,手下几个男女尽能使十八般武艺,二位安人家居寂寞,特来消愁解闷,还请二位安人赏脸!”说毕,他也不问主人答应不答应,径直朝那帮卖艺人叫道:“金童、玉女出来!为二位安人助兴!” 话音未落,队伍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个卖艺人。两位夫人往下一看,不由得喝起彩来。只见那年轻汉子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长得身躯高大,秀气挺拔,那一张犹如敷粉的脸上,一双剑眉,两只朗目,高鼻准,阔额角,确确实实是一个俊俏后生。 那个女子看不出年纪,只见她身若摆柳,腰如束帛,婷婷玉立,娴静幽婉。发髻高挽,裹一抹紫绡,短衫窄袖,束一条红裙,密缀排扣的灯笼裤脚上扎了两圈绑带,显得静中藏狠,柔里显刚。 那后生一摆手中三节棍,双肩微抬,马步微绷,立了个极漂亮的门户。那女子下颔微抬,略摆一摆,“嗖”地掣出手中长剑,红缨划了个弧圈,剑尖刹时抖出万道寒芒,分心刺来。两人一开式,满院人见他们人物俊秀,招式爽朗,不由得一齐暴雷般地叫了一声:“好!” 忽然,那伙贩盐汉子之中有人叫道:“兀那两个鸟男女,竟敢在此卖弄!欺俺爷爷们不识货么?”叫声未毕,蓦地一个精壮的大汉跳进了圈子。只见他身高六尺以上,一身黑肉疙里疙瘩,看起来怕有千斤力气。他横一横手中那根枣木大棍,看着那一男一女喝道:“你们这一派花花架子,还想在这骗人钱财,真正不识羞耻二字!” 那一男一女收住招式。那后生瞟了一眼这个壮汉,笑道:“尊驾如此台面,敢莫也想在众人面前博个彩头么?”那伙卖解人中响起一阵哄笑。 那大汉呆立半晌,琢磨出刚才这句话竟是讥刺自己长得狼犺,不觉骂道:“笑俺脸黑,你这小白脸只配到屋子里充乌龟去,休要在此撒野!” 说着,双臂抡圆,一根大棍呼地扬起,仿佛泰山压顶,朝着那后生当头便要砸下。 就在此时,盐贩队伍中的那个矮壮汉子忽地喝道:“元亨,休要鲁莽!” 这一声喝斥,声音并不严厉。那条壮汉一听之下,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那根枣木大棍举到半空,骤然停住。少顷,他无精打采地收下大棍,恨恨地呸了一口唾沫,犹如泄了气的皮球,怏怏地回到了那堆贩盐汉子队中。 此时,看卖解的乡邻们愈来愈多,渐渐挤满了场院。二位夫人一见,倒也高兴,吩咐家人们掇凳斟水,忙得不亦乐乎。 场院之中,那两个俊气男女早已退下。此刻,一个铁塔股的大汉正赤着上身,将两把约摸二百斤上下的石锁抡得车轮儿似地飞转。 满院人众正欲喝彩,又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呼喝:“海州参将董大人到!” 这一声呼喝不打紧,把满院人吓了一跳,大家正欲开门离去,人头拥佣,又哪里挤得出去? 门吱呀一声大开,只见一队蒙古侍卫拥着一位身高腿长、武将打扮的官员威威赫赫地走进院来。 那队侍卫抽出马鞭、刀柄,驱打着看热闹的人群,为那武将开了一条道路,径直朝花厅走去。 两位夫人不知所以,立在一旁。只听一个侍卫斥道:“参将大人驾到,还不快快迎接?” 两位夫人听了,连忙吩咐家人候座沏茶,待到那官儿在花厅正中升座,她们才跌跌撞撞走到当厅,跪地请安。只听得那官儿说了一声:“免了!”倒把两位夫人吓了一跳,那声音活脱脱好似木匠铁锯子锯大缸,又噪人又刺耳。犹如夜行遇到鬼魅,只觉毛发直竖,浑身起栗。 只听那官儿又道:“二位夫人休怕,下官此来,乃是追捕一名劫宝潜逃的盗贼,登门搅扰,还求鉴谅!” 季氏娘子心想:这几日清清静静,哪有盗贼逃进门来,于是她壮着胆子问道:“请问尊官,这盗贼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大人明示,小妇人也好命人查找。” 那官儿道:“此人身躯灵便,来去如风,名字叫着个灶、灶、灶上虱!” 季氏娘子又道:“姓赵?大人,此地方圆百里,百家姓上占了一半,却偏偏没有姓赵的。不知此人是坐地行窃的土贼,还是明火执杖的江洋大盗?” 那官儿道:“这个——呃,反正此人偷盗成性便了!” 季氏娘子又道:“哦。那大人又是何时看到这个灶上虱,从哪条道路进了小妇人家门的呢?” 那官儿道:“今日午后,从西边沿湖的树林进了你家!” 季氏娘子道:“何人所见?” 只见那官儿背后忽然闪出一个黄冠道士,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说道:“是贫道所见!” 季氏娘子冷冷一笑,说道:“这便奇了,小妇人与婶母今日一直在这厅上坐着,怎没有看见?” 老婶母也说道:“大人,她讲的全是实话!” 黄冠道士对那官员附耳言道:“此事关系重大,那贼行事诡秘,大人要当机立断,以防迁延误事!” 那官儿点点头,喝道:“左右,给我搜捉!” 一阵翻箱倒柜、坛罐被摔之声霎时响起。两位夫人直气得索索发抖,又无可奈何,只好呆呆地站着生闷气。那官儿端坐在正厅上,和颜悦色地对两位夫人说道:“两位夫人,倘若说出那盗贼藏身之处,下官重重有赏!” 两位夫人冷冷说道:“小妇人家中委实未见盗贼,叫我们从何说起?” 那官儿正要发火,忽然间半空中“簌簌”落下一串积尘,可可儿掉进那官儿的脖子里,那官儿双眉一皱,耸耸肩背,不觉骂了声:“晦气!” 老婶母忙道:“大人休恼,小妇人这家中一向清静,这几日忽然闹起了老鼠,待明日捉只大花猫来,驱赶驱赶。” 正说着,只见前去搜捉盗贼的侍卫们纷纷走出,向那官儿禀道:“大人,前后都搜查遍了,不见盗贼踪影!” 那官儿一听,脸色转黄,转身对那道士说道:“银镜兄,那灶上虱果然是逃进了这间院子,你该不会看岔了吧?!” 道士道:“俺这双眼能看得见暗夜里被窝上的小虱子,还看不清偌大个白日奔逃的大虱子!千真万确,是在这个院里!” 那官儿想了想,说道:“好,既然他是在这里,俺就坐在这里等着,外面围的铁桶也似,俺瞧他逃到哪里去?” 说毕,吩咐侍卫从随身带着的笼屉里搬出酒肴,细斟慢酌起来。 那官儿喝着,不觉又烦了起来,说道:“可恨这个狗头盗贼,害得俺到此喝这冷酒,待会拿到,俺要把他煮熟了下酒!” 话音未落,梁上又是簌簌一阵响,“唰唰”又落下一串粘乎乎的积尘,这一次竟似腊月飞雪一般,纷纷扬扬,落下了几大团,无巧不巧,可可儿撒盐般地撒进了那官儿的酒杯。 那官儿不觉怒气冲冲,骂道:“好个遭猫逮的老鼠!”他仰头朝梁上望去,只见梁上积尘多年未除,黑糊糊的,并未见什么异样,他气得扬手将一杯污酒直向梁上泼去。立时,梁上“唧唧”有声,仿佛还听得见老鼠爬木逃跑的声音。 那官儿没地方出气,一瞟眼看到站在面前的季氏婆媳,立时喝道:“左右,将这两个刁猾的贱人拿下!” 两个待卫一声喳呼,奔上前来,拿出麻绳,将季氏婆媳反剪绑起。季氏娘子一边挣扎,一边嚷道:“大人无故绑缚俺无辜女子,真是昏天黑地了!” 那官儿道:“老实给你们说了吧,俺这次迢迢路远从海州赶到此地,第一桩事便是要请你的丈夫施耐庵去朝夕领教!”季氏娘子不觉惊道:“耐庵?!他一个书生,琴剑飘零,大人要请他作什么?” 那官儿冷笑一声,说道:“好一个书生,好一个琴剑飘零。你们当俺不晓得?!哼,这个穷酸,近时四处流窜,勾结绿林叛贼,江湖草寇,闯荡州府,结交盗魁刘福通!真是罪不容诛,理当家灭九族!就凭这一桩,你们两个妇人该是要杀头了吧?” 老婶母、季氏娘子听了,直吓得两眼发直。 到底还是季氏娘子年轻气壮,她鼓起勇气问道:“大人,耐庵他现在何处?” 那官儿俯身下来,脸上一副怪模怪样的神情,活象五百罗汉中那位“愁眉尊者”,他朝季氏娘子挤了挤眼,说道:“夫人,你还不晓得么,你那位夫君不仅与盗魁勾结,而且,而且还勾搭上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魔头呢!”季氏娘子略略一惊,旋即摇头道:“大人休要取笑,耐庵他决非此等撩蝶惹蜂的无耻之徒!” 那官儿头一仰,说道,“好一个贤慧的娘子!告诉你,连这次窝藏盗贼,你们婆媳两罪俱罚,左右,给俺拉下去砍了!” 黄冠道士急忙谏道:“大人,不是还要拉开网儿等着捉那施耐庵么?要是杀了这两个婆娘,失了诱饵,那鱼儿还会上钩么?” 那官儿两只死鱼似的眼睛翻得一翻,傲然说道:“银镜兄好蠢!俺估摸那施耐庵即或此刻来了,见婶母、妻子无恙,兵丁重重布防,必然心存侥幸。俺这一杀,他就是——嘿嘿,这便是老狼不死,小狼不叫!”说毕,一挥手,将五花大绑的季氏婆媳推下厅堂,众侍卫一声“威——武——杀!”的轰叫,刽子手立时举起了明晃晃的大刀。 这时,那官儿和黄冠道士两双眼睛滴溜溜地巡视着树荫掩映的院墙和那敞开的大门。院子里,那些怕事的乡亲们早已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一帮卖解的武艺班子和那伙贩盐汉子来不及躲藏,被兵丁们驱赶到院子角落的树影之下,一拨人立在东院角,一拨人立在西院角,提心吊胆地瞧着这一切。 只见两道冷森森的寒光一闪,两柄刽子手的大刀凌空劈下,满院的人都忍不住“啊”了一声。 就在这紧迫时刻,只听得大厅梁上又是一阵“簌簌”响声,接着一团黑影平空落下,“蓬”地一声,刚巧落到正中的八仙桌上,直砸得杯盘乱飞,酒水四溅,把那官儿吓了一个趔趄。那黄冠道士身手矫捷,立时从后颈取下拂尘,一招“平湖撒网”正要击出,那官儿忽然叫道:“银镜兄,住手!” 只见落在桌上的原来是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活物,还在蠕蠕而动。 那麻袋扭动半时之后,竟然一声长嘘,蓦地从里面钻出个人来!满厅满院的人众都被这情景惊得呆了。只见那人慢慢整整头上的秀才青巾,抻抻揉绉了的蓝袍,两眼迷惘地望了望灯烛荧煌的大厅,不觉叫了声:“惭愧!” 黄冠道士恰才怔得一怔,打量了片刻之后,忽然大叫一声:“好一个衣冠叛逆施耐庵!”一挥尘帚疾奔而上。 季氏婆媳在屠刀之下,正欲闭目等死,忽然被那道士的呼喝惊觉,展眼一看:站在花厅八仙桌上正中的正是施耐庵! 两个妇人不禁暗暗叫苦:耐庵呀耐庵,你为何早不回家迟不回家,偏偏要在这刀林剑树、虎狼成群之时回家!这一次,真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了! 施耐庵打量着面前那官员和黄冠道士,立时认出便是坟地上见过的两个人,于是一躬到地,说道:“二位尊驾莅临寒舍,真令蓬荜生辉,陋室焕彩,待晚生下去换件衣衫,扫室除尘,杯酒候教。二位以为如何?” 那官儿呵呵大笑,声音“哑哑”犹如坟头乌鸦,直嘈得施耐庵心下发怵。他说道:“施相公,你姗姗来迟,可把俺等得急了!为何做事不敢光明正大,却藏在这麻袋之中,躲在这屋梁之上,未免大大的有辱斯文了罢!” 施耐庵道:“大人,这便叫做你有牢笼计,我有跳墙法。晚生要不如此这般,大人你派来追踪的那么多武林高手,岂不早就在夜黑风高之时,荒村野店之中,将我一刀杀了!” 那官儿怒道:“哼哼,藏得了初一,藏不过十五,你到底还是到了俺手里!银镜兄,与俺拿下了!俺今日要在他身上着落两件事,一是要那无价之宝,二是要他跟我去见铁尔帖木儿大人!” 那银镜先生一挥尘帚便奔了上来,施耐庵拔出腰间湛卢剑,奋力便格。 忽然,屋梁又是簌簌一响,一片弓背黑瓦如飞落下,“噌”、“哎呀”、“卟通”、“唰嗤嗤嗤”、“轰隆隆”一串怪声响成一片。 众人一看,那银镜先生早已被黑瓦打中,不偏不倚,正打在手腕之上。他护疼惨叫,一跤跌翻在地上,那柄尘帚去势劲疾,不及撤回,脱手飞出,竟然直奔那张八仙桌,可可儿扫到桌腿之上,立时将那大桌掀了个四脚朝天,那柄尘帚犹如一支千段钢爪,牢牢地钉在那桌腿之上,兀自铮铮鸣响。 那官儿此时方才明白,今日这屋梁之上屡屡作怪,乃是藏着一位武林高手。一想起那杯落满梁尘的污酒,他不由得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微微冷笑之际,一只手早悄悄伸进了袖内。 忽听得屋梁之上“唧唧”有声,一个孩童般的声音大叫道:“休要使箭,俺下来!”随着话音,一个瘦小的身影飘如燕雀,从梁上掠下。 只见他身高不过四尺,瘦骨削肩,细颈窄额,头顶上挽了两个丫丫抓髻,浑身上下黑衫黑裤,若不是看他脸上的风霜摺皱,竟似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他笑嘻嘻地对那官儿说道:“这‘流萤箭’可是天下奇招,大人万万不可随便使用,万一失了风,只怕天下好汉便要笑大人无能!” 那官儿又气又恼,斥道:“你是何人?” 那瘦小的人说道:“嗬嗬,大人眼生得紧,俺便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小有名的大英雄灶上虱时不济!” 那官儿一听,不觉大笑道:“哦,原来是你这个不敢白日见人的鼠窃狗偷之辈!”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大人明鉴,俺时不济只不对是一个小偷小摸,与大人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官儿兀自哑笑:“嗯,你倒也谦恭!” 时不济道:“正是,正是,小偷儿时不济今日见了当世大偷儿,还敢不五体投地么?” 那官儿一时听出味儿,不觉勃然怒道:“什么,俺堂堂朝廷参将,如何竟是什么大偷儿?” 时不济唧唧笑道:“大人过谦!大人十八岁时一副寒酸苦脸,偷得了董员外家万贯家财,二十岁上偷得了那花九叔如花似玉一个女儿,二十二岁又偷得花家祖传的绝世武功‘流萤箭’,如今又要偷走无价之宝‘流萤箭囊’,还是偷走一个活蹦乱跳的施相公。诸位评判评判,这位大人该不该当这‘大偷儿’的雅号!?” 院中响起窃窃笑声。 那官儿不觉大怒,喝声:“拿下了!” 立时便有几个侍卫挺刀扑上。刀光霍霍,兜头罩住了时不济那瘦小可怜的身躯。 时不济缩头歪颈,躲过第一阵刀雨,叫了声:“施相公,躲开,休要站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一把将施耐庵推出了刀网。 四、五个蒙古侍卫展开泼风般的“大漠风沙”刀网阵,朝着时不济顶梁、面门、颈项、胸腹横砍竖剁,刀刀夺命。这几个身长力猛的侍卫,欺眼前这敌手身躯瘦小,气力微弱,那刀法使得虎虎生风,令人畏惧。 只听得那时不济一连串的“唧唧,唧唧”,犹如鼠鸣,不知是笑抑或是哭,在那刀圈之中缩头缩颈、舞手弹腿、连蹦带跳,即可怜又可笑。一阵嘻嘻笑声过后,五个蒙古侍卫竟抱头而去。原来,在那刀光霍霍,性命相搏之际,时不济竟敢欺身直进,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一扯下了那如狼似虎的蒙古侍卫的裤带! 银镜先生一见,喝一声“偷儿慢走”,一挥尘帚卷了上来。这一场恶斗实实叫人心惊胆战。约摸斗了四十余个回合,时不济脱不出拂尘钢须的圈子,银镜先生见他身手如同鬼魅,深怕着了道儿,一柄拂尘紧紧缠住,亦不敢有丝毫大意。二人恰恰斗了个平手。 正在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只见那官儿袍袖微微一动。那紫电瑟瑟的圈子里忽然一声惨叫,接着直跌出一个人来。只见时不济手捂肩头,眉峰紧皱,一溜着地滚,摔下了台阶。阶下的侍卫正要扑上,猛听得院子东角上平地响起了声炸雷。一个硕大的身影凌空纵跃,一阵怪风过后,王擎天早已疾扑而上。 他戟标大骂:“好一个无耻的狗官,竟敢暗箭伤人,俺红巾军黑虎坛会首王擎天来也,看刀!”说毕,宽刃大刀抡臂一举,一道冷森森的白光直卷向那官员的脑门。 那官员哑哑一笑:“好哇,俺今日金钩钓鱼,到底钓出了你这个愣头青!”说毕,掀开袍襟,“嗖”地从怀中掣出了一根短柄狼牙棒,手碗一抖,那钉满狼牙的短棒忽然风车儿似地滴溜溜转了起来。 王擎天使刀,那官儿使狼牙短棒,一番恶斗。王擎天最后使出一个两败俱伤的招式,企图以命将那官儿破裆开膛,却被那官儿一支短箭射中,猛觉手腕一麻,拿捏不住,大刀匡啷脱手,呸一声吐口唾沫,负痛逃出厅来。 那官儿哑哑冷笑,正要吩咐侍卫搜捉早已躲过的施耐庵和时不济。猛听得西院角一声怒喝,又一个黑大汉奔上厅来,只见他面目黧黑,身如铁塔,一根枣木大棍直抡得风车一般。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欲打卖解男女的那个贩盐汉子。 那官儿斥道,“你这烧炭鬼又是何人?” 黑大汉声如暴雷,怒声叫道:“吓天大将军部下先锋索元亨!” 那官儿笑道:“嗬嗬,想不到今日连张士诚这个草头王也有人在此卧底!你去告诉那贩盐奸商,俺改日亲自来请他进大牢!” 索元亨吼道:“休要罗唣,看棍!” 说毕,抡起大棍,兜头一招“西施捶砧”直砸向那官儿顶梁骨。 那官儿哑哑冷笑,右肩一抖,一柄狼牙捧迎头挂上。“砰碰”一响,只觉得棒头犹如撞上大山,直震得虎口发麻。他叫道不好,顺势一抖手腕,卸去了那大棍上千钧之力,一时性发,狼牙棒使得出神入化。 索元亨为防那狗官又使暗器,一根大棍洒出风雨不透的棍花,双眼紧紧盯着对手的袍袖,斗得异常猛恶。 约摸斗过四、五十回合,索元亨猛见那官儿吊死鬼般的白眼眨得一眨,不觉心中一愣。果然,那官儿袍袖一抖,索元亨立时抡开大棍,洒一道棍花,封住暗箭来势。 岂知那官儿这次乃是虚招,就在索元亨注意防范“流萤箭”之际。他那根狼牙棒早已从万万不曾提防的侧面直戳索元亨的腰眼。索元亨不及收势,顿时腰间一麻,一道血光。腰间被拉开血口。他大叫一声,枣木棍撒手,哼哼着跌出厅来。那官儿哑哑狂笑道:“还有哪位绿林大盗来走一百回合!” 说毕,转身吩咐,“与我统统拿下了。” 此时,大厅早已不见施耐庵、时不济的人影,季氏婆媳也不知何时被人救走。 那官儿不觉大怒:“与我一把火烧掉这个强盗窝子!”话音未落,只听得无数声音响起,几个手执兵器的盐贩与卖解人从黑沉沉的大院两角蜂拥而出,直向大厅奔来。 众侍卫一见,待要拔剑阻挡,哪里抵挡得住?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磕打,金铁交鸣之声响过,几十名蒙古侍卫尸横就地,血殷草丛! 那官儿大惊失色,抡棒奔下厅来,黄冠道士挥起拂尘紧随助战。 只听得东边那一拨人中有人叫道:“狗官休走,红巾军好汉全伙在此!” 西边一拨立时应和:“狗官纳命,吓天大将军部下今日与你算帐!” 那官儿也不答话,一根短棒横打竖挑,当者辟易,看看便要冲出厅来。 忽地,眼前红光闪现,只听得一声娇喝:“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奸贼,认得我么!” 那官儿抬头一看,不觉惊得心头颤栗,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红巾红裙的卖解女子,一张端丽冷峻的脸庞上凛若寒霜,仗一柄长剑,静静地立在面前。他不由失声叫道:“哦,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长剑一摆,寒芒抖动,冷冷地掣剑而出,抖一路剑花,直指向那官儿的咽喉! 那官儿急忙闪过这一剑,嬉皮涎脸地笑道:“娘子,你我之间多有误会,请收剑相叙!” 花碧云凝然不动,挥剑又要斩出。那官儿忽然扑地跪倒,惨声说道:“娘子,当年之事,都是官府逼迫,俺出于万万不得已才做出了违心之事。此刻,只要你肯饶恕于俺,要杀要剐由你作主。” 说毕,伸出那长鹤似的脖子,逼向剑尖。花碧云望着眼前这瘦骨嶙峋的人,不禁伤心惨目,一柄剑刺到半路,不觉停住。猛听得一声低沉怒喝:“花旗首,你忘了当年的那些惨事么?” 喝声未落,只见那黑瘦卖解班头飙风般地纵到了眼前,冷眼怒视着跪在地下的官员,无限鄙弃地说道:“董大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该结果你这条充满污垢的性命了!” 董大鹏抬头一看,吓得浑身血沸,呐呐地说道:“啊,刘大龙头?!” 刘福通一摆长剑,霎时卷起一股劲风,直搅得方圆丈二之内的落叶簌簌飞起,人人气息窒塞,一团寒芒奔星掣电般地直卷向董大鹏的胸膛。 花碧云蓦然惊觉,叫一声:“太师父,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是小女子报仇雪恨之时,待我亲手以血还血!”说完,一抖手中长剑,杀入了圈子。 董大鹏面对刘福通这个江湖闻名的大魔头,猝逢忍心亏负过的含冤女子花碧云,早已心碎胆裂。凭他的武功造诣,对付一个刘福通便早已大落下风,再加上一个如疯似狂的花碧云助战,霎时只辨得遮拦架格,险象环生。此时,待要使出绝招“流萤箭”,一来花碧云已是会家,加上刘福通那柄剑使得出神入化,哪里敢分神去掏那袖中短箭?看看力软神疲,立刻便要毙于双剑之下。正在此时,又听得一声大喝:“狗官休走,俺潘一雄来也!” 迅如飙风,那俊俏后生立时仗剑杀入了战圈。董大鹏脑中一嗡,叫声苦也!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亡命反扑。又斗得两、三回合,只听得潘一雄大吼一声:“董大鹏,有种的冲俺来!”欺身直进。 董大鹏与潘一雄打个照面,忽然狼牙棒轻轻一拐,倏然间划出一个滴溜溜的圆圈,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得潘一雄“哎哟”一声大叫,负痛跳出圈子,好好一圈剑幕,立时便露出一个缺口。这一着实在出人意料,刘福通、花碧云二人大惊之下,待要挺剑补上剑圈,哪里还来得及? 只见那董大鹏早一路窜纵,奔过院墙,隐入了黑暗之中。 花碧云跌足叹恨,衫袖一抖,一束短箭电射而出。 那黑暗之中响起一声嗄哑的惨叫,越响越远,越响越弱,直至无声无息。刘福通一把扶起潘一雄,只见他左腿流血,面色惨白,一边埋怨一边抚慰道:“一雄,今日为何大意失风?” 潘一雄叹道:“弟子只道他强弩之末,谁知竟然还有如此怪招。狗官潜逃,全是弟子之罪!” 刘福通道:“不用说了,下次小心。” 正在讲话之时,只听得正厅上有人呼喝:“众位好汉请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正厅上施耐庵扶着婶母和妻子,与那灶上虱时不济昂然站在阶砌之上,手中高举着一个红绸小包,神彩飞扬地对满院众人说道:“如今那狗官董大鹏负伤败走,银镜先生也受创而逃。这武林秘宝‘流萤箭囊’乃是俺从施耐庵相公身上得来,实在并非见宝起意,乃是因施相公一介书生,护不住这无价之宝,故尔先将此宝收取,后将施相公藏入麻袋,混过官兵耳目!” 众人一听,不觉啧啧赞叹:这个瘦小羸弱的偷儿,想不到竟然如此多智!时不济唧唧一笑,又道:“众位朋友,众位江湖弟兄,如今这稀世秘宝安然无恙,眼下当作何区处?” 满院众人议论纷纷。忽然,那英俊后生潘一雄从东边一拨人中走出,径直来到阶前,伸出手说道:“朋友,请问你是哪座山头、何方水寨的弟兄?为何要收取这箭囊?” 那时不济俯身凝视一阵,唧唧笑道:“唧唧,原来是红巾帮的潘大哥!你问俺的来历?那俺就告诉你罢:俺自幼流浪江湖,不知父母是谁?曾遇异人指点,学得一身偷儿本事,俺师父道俺自小命蹇,取名不济。这些年在黑白两道、四州三府做了些叫人头疼的案子,人家见俺颇有几分手段,身躯又甚瘦小,便取了个浑名叫‘灶上虱’,俺向来喜欢自由自在,因此独往独来,无帮无派,天下好汉义士、忠臣烈士都是俺的朋友!” 潘一雄冷笑道:“哦,原来是个不入流派的散把溜子。时兄弟,这箭囊乃是俺红巾帮花旗主传家之宝,请完璧归赵则个!” 时不济唧唧一笑:“既然是花旗主之物,与潘大哥何涉?” 潘一雄一时语塞,不觉拔剑而起,喝道:“幺幺偷儿,胆敢与红巾帮作对,俺可要动武了!” 时不济连连摆摆手,说道:“莫忙,莫忙!”他摇着手中绸包,对众人说道:“众位好汉,据施相公所说,这个箭囊乃是花旗主送与他的,此时已不属红巾帮一派之物,作何安排,请众位一决!” 潘一雄长剑一抖,怒道:“灶上虱,你再不交出箭囊,俺剑下可不饶人了!” 时不济仍旧唧唧嘻笑。潘一雄一剑便要刺出,只听西边一拨人之中一声大喝:“红巾帮休要欺人太甚!”说着,一位贩盐汉子早已站在潘一雄面前。 潘一雄仗剑在手,喝道:“你是何人?” 那矮壮盐贩子笑道:“哈哈,小辈无礼,连俺吓天大将军张士诚都不认识吗?” 潘一雄忙道:“哦,原来是张大龙头,请问,这箭囊与你何涉?” 张士诚道:“胡说!俗语道:镇国之宝,有德者得而居之,这箭囊既关系到泼天大的一笔财富,俺吓天大将军立志推翻元人暴政,救黎民于水火,不归俺所得,难道还要归于别人么?” 潘一雄不觉大怒:“好一个狂妄魔头,欲将箭囊夺为己有,休想!”说毕,挺剑便刺。 院内两拨好汉一见,一时刀枪相向,剑拔弩张,气氛十分险恶。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只听得一声娇喝,红裙飘飘,一个娇小的身影跃到阶砌下,插进张士诚、潘一雄之间。 只见她长剑架开两人兵器,站上台阶,向众人说道:“众位好汉,这箭囊藏于我家,小女子最知内情。” 说着,她走上两步,从时不济手中接过那绸包,解开丝绦,从中捧出那犀角雕就的箭囊,递到张士诚和刘福通眼前,让他们仔细端详。 张士诚、刘福通一看,只见那犀角箭囊上雕满了难以辨识的古籀文字,怪如灵蛇,无法辨认。二人看毕,又惊奇又沮丧,连连摇头。 花碧云见了,拿过箭囊,高举过头,说道:“众位好汉!这箭囊之上的文字休道你们不能辨识,便是许多才高八斗的名士宿儒亦难以解析。正因为如此,小女子方才将他交与施相公,谁料想惊动了官府,使他险遭杀身灭门之祸。如今,小女子提议,就在这个庄院之内,由诸位好汉轮流当值,防备官兵偷袭。这个箭囊就交给施相公仔细辨析。依小女子之见,以施相公泰山北斗之才,经天纬地之智,三日之内,定能解出其中无穷奥秘,造福于整个武林志士!” 满院好汉瞧着这个红裙飘飘、神情端肃、语调诚恳的女子,听了她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语,早已被深深打动,不觉暴雷一般叫了声:“好!” 花碧云说了句:“多谢众位抬爱!”捧着那个摊在红绸上的箭囊,一步步走上阶砌,走到施耐庵面前,一双慧眼里满含着深切的期待和信任,颤声说道:“施相公,有劳了!” 施耐庵望着她那冷峻而深沉的目光,珍重地接过了那只箭囊 九 析警诀书生踏北斗 觅神工旗首走东台 自那日群雄大闹施家场院以后,施耐庵便花了两日安顿老婶母和妻子季氏,收拾场院、花厅里被挪了窝的家什,在后花厅里秘密安下床铺卧席,为红巾军众兄弟和张士诚的部下准备了妥当的安身之所。 唯有花碧云和她带来作伴的六名女兵,不能胡乱与男子们挤在一起,施耐庵便将她们送到老婶母与季氏娘子的绣房之内,让花碧云与季氏睡在一床,六名女兵在外室搭了通铺。 这几日,施耐庵昼夜不息,辨识那个无价之宝——“流萤箭囊”上的古怪文字。他翻肠倒肚,倾毕生所学,也难以辨认那箭囊上面雕着的秘密。 这一日,他双眼红红的在书房之中踱来踱去,望望摊开在案头那红绸巾上的犀角箭囊,又望望大叠大摞的《说文解字》、《字通》、《字汇》、《苍颉秘录》之类的书籍,不由得心中发烦。他又记起了箭囊上那几个离奇的图形,日日琢磨,他早已稔熟于心。 那箭囊之上的图形。乍一看只是一片云雷状的花纹,只有仔细审视,方才能隐约看出似字非字的图案。 施耐庵一旦瞧出端倪,连忙拿出一段熟宣,小心地拓下了箭囊上那些勾勾款款,然后铺在案头上,倒过来倒过去地用心辨认,想不到,那些古怪的墨线,竟然拼成了下面这四个蝇头小字: 施耐.gif 他不由得一阵狂喜蓦上心头,拊掌高叫:“娘子,娘子,快拿酒来。” 只听得一阵衣裙之声响过,季氏娘子匆匆走进书房,一见施耐庵那神彩飞扬的神态,不觉嗔道:“瞧你,又不是绣楼下中了彩球,甚么事把你兴头成这般模样?” 施耐庵笑吟吟地说道:“先拿酒来,晚生再将这桩大秘相告!” 季氏娘子无奈,只好整治了酒菜,搬入书房,施耐庵美美地品了口酒,方才指着那拓在熟宣上的四个字迹对妻子说道:“娘子,你看看,这便是当今举世瞩目的大秘!” 季氏娘子仔细看毕,不觉失笑:“我道是甚么天书奇籍,却原来是几只蝌蚪!” 施耐庵笑道:“大谬大谬,圣人云:一勾一划可以穷宇宙而含八极,晚生定在旦夕之间叫这大秘揭晓!” 当晚,施耐庵便彻夜秉烛,埋头书案,穷搜曲籍。 然而,查遍三经五典、八索九丘,也找不到这么奇怪的文字。有一日,施耐庵也曾微服出访林下隐居的高人逸士,依旧是不得要领。日子已过两日,那刘福通、张士诚日日都要前来探望,脸上也渐显焦急之色。再有一日,便是群雄聚会的日子,施耐庵燃烛夜读典籍,脑子发烦,便用凉水冲了头脸,踱出了书房。 蓦地,眼前一个人影一闪,倏忽之间翩若惊鸿。施耐庵一见,急忙喝道:“谁?” 那黑影闻声站住,施耐庵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窄衫长裙的女子。只见她叉手默默,衣裙飘飘,低声说道:“施相公,是小女子!” 施耐庵惊疑甫定,才认出原来是花碧云。 自从住在施家之后,日闲无事,季氏娘子嫌她绑腿短裙,颇招耳目,便将自己家常衣裙与她换了。此时,只见她穿月白湖绉的短衫,外系了一条玫瑰红撒满碎花的拖地长裙,一眼望去,在这萤萤烛光的映照之下,软软的熟罗衫子长袖低垂,长裙那微微坠撒的浅红绫子益发显出了腰肢的婀娜。 施耐庵道:“哦,原来是花旗首,如此深夜,你为何还未歇息?” 花碧云道:“施相公,不瞒你说,自从将那箭囊交与你之后,小女子便夜夜都在这书房门外等着你的好消息,不想你聚精凝神,……” 施耐庵心中一热,想道:这些江湖草莽中的女子竟也如此心诚!于是谢道:“花旗首真是热心人!” 花碧云道声“哪里”,说着,手往窗外一指,道:“你瞧,那屋外还有一个人在为你守卫哩!” 她刚刚说毕,只见窗外黑影一闪,一个伟丈夫站到自己面前。施耐庵一看,原来是潘一雄,不觉连连谢道:“多谢总管为晚生夤夜巡查。” 潘一雄道:“哪里,哪里,这是俺的本份!” 说毕,身影一晃,早又跃出了窗外。花碧云道:“施相公,那箭囊上的文字识破了么?” 施耐庵摇了摇头,愧恧地说道:“晚生愚鲁,有负花旗首重托!那文字实在古怪,两日两夜熬尽心神,翻遍典籍,也无从辨识,唉,晚生觉得,如此古怪的文字,只怕普天下无人可识了!” 花碧云不觉神色黯然,有顷,忽然说道:“施公子,请等一等!” 说着便轻声唤道:“春兰,秋菊!” 只见屋内闻声走出两个女兵,此时也早已脱了靠衣短裙,换上了短衫长裙。两人对花碧云说道,“旗首有何吩咐!”花碧云道:“把我的夜行衣靠取来!你们二人也脱去长裙,陪我前去走一遭!” 说毕,三个人进了房内,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响过,霎时又是三个精悍无比的江湖女子站在面前。 花碧云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明后日便是群雄大会之期,既然书房之内找不出拆解秘密的办法,只有去找他了!” 施耐庵忙问:“花旗首所言何人?” 花碧云:“小女子曾听家父说过,当年雕刻这犀角箭囊的,乃是这附近东台县城里的一位古董匠人,既然是他雕出,也许他识得这古怪文字!” 施耐庵道:“唉,一个操刀的雕匠,哪里认得如此繁难的文字?” 花碧云道:“事到如今,只好走一遭试试了!” 施耐庵见他言辞恳切,点了点头,扎缚好衣物,四个人趁着星光夜色,如飞奔向东台县城。 四个人一路趱行,约摸四、五个时辰便赶到了东台县城,此时早已天明。 这东台县乃是通榆运河边上的一个小县,这些年由于元人高压盘剥,搜刮聚敛,致使市廛冷落,百业凋零。县城以西的一条僻静的街上,有一个东倒西歪的古旧瓦屋,门前挂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牌子虽旧,那一笔银钩铁划的字济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古董雕花刻字金寓” 这家古董刻字店的主人乃是一个名唤金克木的老人,祖籍不知何处,亦不知何时迁到这小小东台,膝下一女一男,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名唤金小凤!儿子刚满十四,在一家海味店当一名应门小厮,一家人过得和睦安稳。金老汉一手绝好的雕刻功夫,远近闻名,达官贵人,富豪乡宦,遇上雕镂珍宝,刻写图章,都来光顾,倒也不愁饥寒。 谁知三日之前,这东台县一个泼皮牛二奉了东台县令脱脱乌孙之命,为那刚生下的千金刻一个银锁。那牛二一生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便是他的专职差使。尤其有一桩可厌的脾气,便是见不得好看的女子,只要一见,便似雪狮子向火,半边身子都酥了。事后便钻天打洞也要弄她到手。他仗着拜过那脱脱乌孙为干爹,手下又有一帮虎狼般的打手,偌大个东台县城,人人见他就躲,尤其是黄花女儿们,更是兔子躲鹰般地避着这恶神。 那日牛二刚刚取了银锁欲走,谁知无巧不巧,躲在绣房内的金小凤正在做女红针黹,叵耐一只花猫一蹦蹦到花样篮中,将针线刀剪一股脑儿打翻在地,小凤一气之下,脱口骂了声:“短命的死猫儿!” 这一叫不打紧,那牛二一听娇滴滴的女儿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儿,刚要迈出的腿子立刻悬在半空,半晌放不下来。 他翻身又回到厅上,对着金克木说道:“金老丈,你家小姐闷在闺房,却也无聊,二爷此刻想找个人聊聊,敢情小姐出来一叙。” 金克木早知牛二的德性,连忙说道:“小女生得丑陋,刚好这几日身子不适,二爷就不要勉强她了吧。” 牛二哪里肯信,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去掀开绣房的珠帘,展眼一看,不觉痴了半边身子: 只见屋内端坐着一位少年女子,杏黄色熟绢衫子,紫红色白褶罗裙,恰似含苞豆蔻,娟秀迷人。 牛二早失了魂魄,径自走上去就要捏小凤的腮帮,小凤羞红了双颊,啪地一巴掌打在牛二脸上,一路哭入了后堂。金克木压住心中怒气,连连赔罪。那牛二临走说道:他已定下了这门亲事,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三日之后前来迎娶。 牛二走后,金克木日夜愁思,白发又添了一倍。怎奈牛二势大,既然被他缠上,那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就逃不脱被糟蹋的命运!情急之下,父女俩只有终日茶饭不思,相抱痛哭。 这一日,父女俩正在愁眉相对之时,忽然门口走进两个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村姑,荆钗布裙,神态娴静;另一个中年书生斯文一派,文质彬彬,一进门便殷勤施礼,齐声说道:“老丈在上,晚辈们有一件古董特来请教。” 金克木心中有事,哪有情绪接揽生意。客气地说道:“二位尊驾,小老儿家中遭变,已经歇了生意,二位请另走一家罢。” 那男的与女的对望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放到桌上说道:“老丈,这桩事关系重大,请老丈费心则个。”金克木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了声:“小老儿少陪了。”起身便要朝后厅走入。 那男的连忙朝女的瞟了一眼,女的点点头,忽然奔过来,朝那老儿当面跪下,说道:“老丈,你还记得寿春城外的花九叔么?” 金克木一听“花九叔”三字,脸色突地一变,惊惧地四顾一阵,低声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女子说道:“小女子便是他的独生女儿花碧云!这位相公是俺的朋友。” 金克木一惊,扶起花碧云,连忙说道:“原来是花家侄女,快随我后边讲话。”说着,拉起花碧云便走入后堂。 金克木扶花碧云坐下,嗔道:“侄女,你好大的胆子,如今官府正在四处搜捕你这叛逆遗孤,你怎么敢到这通衢县城来。” 花碧云说道:“金老伯,小女子如今已投了红巾军,誓为家父报仇。”接着,她便将怀中的那个箭囊掏了出来,一把递给了金老伯。 金克木一看,不觉老泪纵横。叹道:“这是俺二十余年前为你爹爹刻的一柄箭囊,整整刻了七天七夜,真是俺平生最得意的手艺。唉唉,如今物在人亡,叫俺好不伤心也!” 花碧云乘机说道:“当年老伯刻下这几个古怪字迹之时,俺爹爹曾说起过其中的意思么?” 金克木正在伤心,一听此言,不觉脸色倏变,连连摇手: “不,俺没听说过什么古怪字迹的事。” 花碧云见老人颜色惨变,心知有缘故,忙道:“老伯,你是小女子父亲的至交,如今这元室暴虐,百姓涂炭,忠臣义士早已奋起抗争。眼下这箭囊之上刻的便是一桩绝大的武林奥秘,倘若不能拆解,将使抗元大业大受挫折,老伯一生正直,难道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大事不管么。” 金克木听了,不觉浑身颤抖,双目失神,思忖良久,呐呐地说道:“不,不,这桩秘密说出,小老儿必有灭门大祸!俺不知道。不知道。好侄女,你走吧,走吧,不要带累了小老儿全家遭殃!” 花碧云忽然泪流满面,长跪恳求道:“金老伯,求你看在亡父的份上,请指点迷津罢!” 金克木两眼垂泪,连连摇手道:“不能,好侄女,伯父老了,鸡肠鼠胆,不能再与忠义之士共创大业,俺死了心了,你走吧。” 说毕,倒背双手走入房内,“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花碧云怏怏地站了起来,包好绸包,拍拍裙上的泥土,走到前厅。 施耐庵在前厅正等得着急,一见花碧云出来,忙忙站起来问道:“花大姐,事情办得如何?金老他果真晓得箭囊上那古怪文字的奥秘?” 花碧云脸色沮丧,默立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他知道,我看得出,他全盘奥秘都知道,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肯说!” 施耐庵一怔:“你该好好儿地求求他!” 花碧云道:“连跪也下了,可他坚执不肯。” 忽然,一个年轻村姑悄然踅进门来,疾步奔到花碧云跟前,附耳说道:“旗首,不好,门外有衙门的公人在窥探。” 花碧云浅浅一笑,她把那村姑打扮的少女唤到跟前,低声嘱咐道:“秋菊,你去关照春兰,要她注意防范,休教闲杂人等闯到金家来,然后,你再把那几个鬼鬼祟祟的狗腿子引两个进来!可要用心撩拨!” 秋菊脸羞得飞红,说道:“旗首,这——” 花碧云语调严峻地斥道:“这什么?军令如山!可千万别叫那些涎脸鬼沾着了身子!” 秋菊应声:“是!”奔了出去。 施耐庵望着那秋菊走出巷口,不觉回头对花碧云道:“花旗首,你也太难为秋菊姑娘了。” 正说着,只听得一阵狎亵的笑闹声由远及近,渐渐来到金家门口。不多时,秋菊一边回头招手,一边笑道:“来呀,来呀,你家姑奶奶在这厢等你们呢。”她故意扭扭捏捏地拐进了大门。 花碧云一招手,秋菊倏地闪身躲到她的背后。紧接着,两个衙门捕快嬉皮涎脸地闯进门来,嘴里一叠连声地嚷道:“乖妞妞,别跑,别跑。” 两个人似没头苍蝇般地闯进厅前,尚未站稳,猛听得一声低低地娇叱:“放肆!” 两个捕快一惊。连忙抬头,脸上的涎笑霎时凝住,也不知是吓是喜,两张糙皮脸半边颤动半边僵住,恰似城隍庙里六殿阎君驾下的那阴阳脸判官。 只见面前婷婷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村妇,那个大块头捕快不知厉害,略略怔了一怔,咧开大嘴嚷道:“兄弟!咱们今日艳福不浅,撵山鸡遇到了凤凰!瞧这小娘子,比适才那妞又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俺兄弟们分个先来后到,别伤了和气!” 他几句话尚未说先,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张大嘴刹时肿得象个拱槽的猪头。他还没来得及叫唤,一点冷铁早已顶住喉头。低头一看,是一柄寒芒森森的长剑。另一个捕快正要溜之乎也,双腿尚未挪动,只觉得腰间一麻,呻唤一声,不由自主地扑地跪倒。 花碧云低声斥道:“休要作声!动一动,姑奶奶这柄剑就要你们的命!”两人连连叩头:“是,俺不敢!俺们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啊!” 花碧云怒声说道:“你们是何人派来的,到金家又是为了何事?” 那个大嘴巴捕快捂着肿得象荞麦馒头的腮帮,唔唔哇哇地说道:“好姑奶奶,唔唔俺说,俺说,是俺牛大拐子,唔唔,就是衙前的牛二派俺们来的,他说,唔唔,他说今日要娶金老头的,唔唔,金待诏的女儿,怕她跑了,要俺们,唔唔,要俺与这位兄弟在巷子口守着,唔唔,守着。不想误撞了娘子,唔唔,不想误撞了姑奶奶你的大驾。奴才,唔唔,奴才该死!”说着,“噼噼啪啪”扇着那腮上的“荞麦馒头”,好在那块肉早已麻木,犹如屠夫捶那吹胀了的猪头,“蓬蓬”直响。 秋菊躲在花碧云身后,忍不住“噗哧”笑了。 花碧云瞪了她一眼,将那手中剑在两个捕快眼前凌空划了一道弧圈,霎时,两个恶徒眼前冷森森罩起一道剑幕,剑幕中那一点寒芒不离咽喉方寸之地。两个捕快哪里见过这样的身手,早吓得浑身僵直,两眼呆滞,只剩得一点魂灵儿在心头发颤。 忽听后厅门“吱溜”一响,那金克木颤巍巍地踅到厅前,结结巴巴地说道:“花家侄女,俺小老儿小家小业,门前清静之地,千万手下留情,可别跟小老儿一家惹来狐骚!要杀要砍,你请走远些。” 秋菊一听,又气又急,对那可怜巴巴的金克木嚷道:“兀那老头儿,你也忒胆小了、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让这帮狗贼糟蹋,大气也不敢哼一声,你真正枉活在世上!俺大姐与你报仇,你倒来掺和些什么?” 花碧云瞟了秋菊一眼,低喝道:“休要对金老伯无礼!” 她手中剑兀自抖着寒芒,对金克木柔声说道:“金老伯,倘不是在你家,似这等为虎作伥的奴才,只怕一百个也杀了!老伯放心,侄女今日这把剑,只是给老伯全家消灾灭祸,叫他们再不敢来罗嗦!” 说毕,她低声厉喝:“两个奴才,把胸前衣服解开!” 两个捕快一听,吓得连忙直起腰脊,抖抖索索地解开上衣,露出了黑毛碜碜的胸脯。 花碧云收剑道:“不许叫,谁叫谁就别想活着出这大门。” 话音未落,只见剑刃抖动,满屋人连那剑势尚未看清,两个恶徒早已低哼着倒在地上。 只见两人胸脯上早已被剑尖划了大大的两个“×”,浅浅的剑伤里渗出了黑血。 花碧云不知何时早已收剑入鞘,冷冷地说道:“看在金老伯份上,饶了你们两条狗命。倘若敢把今日之事泄漏半分,姑奶奶这柄剑随叫随到,你们身上就要再加九十九道大叉叉!” 说着,转身喝道:“扣上衣服,滚!” 两个恶徒恰似往奈何桥上走了一遭,抖抖索索爬起来,一溜烟奔出了大门。 花碧云转身对金克木说道:“金老伯,这等魍魉横行的地方呆不得了,跟侄女儿一起走了吧!” 金克木道:“侄女,俺知道你的心肠!你休想凭这件事,就叫俺揭那箭囊上的奥秘!俺有儿有女,再赖也可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你父亲一世好义,又落了个什么下场?要俺学他的样,休想!”说完,一转身朝后厅走去。喃喃说道:“侄女,你走吧,俺不谢你了!倘若闹出人命,俺要恨你的!” 忽然,廊后珠帘“唰啦”一响,金小凤泪眼模糊地奔了出来,一头扑到金克木的怀中,哭道:“爹爹,你好糊涂!这位大姊姊说的都是正理,你就依了她吧!那个箭囊上的奥秘便有泼天大的干系,讲出来,也比忍辱活着强上十倍哩!” 金克木勃然大怒,“啪”地打了金小凤一记耳光,喝道:“贱丫头,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你敢拂逆俺的主意!还不跟俺躲进绣房去!” 说毕,一把将金小凤搡进了绣房,“哐啷”一声,将门环倒扣起来。 站在一旁的施耐庵早已忍耐不住,他抢上一步,对金克木说道:“老丈,古人云:桀纣之世,民无息壤,苛政猛于虎,有识者扼腕除之!晚生也是读书人,倘若随浊世浮沉,轻裘肥马亦或有之。然而,到头来不过助纣为虐,膏了虎狼的口腹!魑魅踞门,闭户求生不可得矣!何不舍辱求荣,舍死求生,脱却这豺虎的利爪,以老伯的毕生技艺,为除暴安良的绿林义士助一臂之力!” 金克木听后默默沉思了片刻,摇头叹息道:“相公之言未尝无理,可是,小老儿怎忍心抛下这苦苦挣来的家业!不到万不得已,俺是不会去蹈那诛灭九族的险途的!”说毕,拂袖走入后厅。 施耐庵怔怔地站了半晌。花碧云忽然一拉他的衣角,低声说道:“施相公,亏得你一番话,套出了金老伯的真情。如今为了那箭囊上的奥秘,也顾不得了,只好让金老伯绝了后路!”然后,在施耐庵耳畔悄悄说了一阵。 施耐庵皱皱眉道:“花旗首这条计好倒是好,只是也忒毒了些!” 花碧云笑道:“施相公不是跟我说过,孙子兵书上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么?小女子这条计,倒是替金老伯造福呢。” 说毕,招呼秋菊一起踅出金家后院,悄悄出了后门 十 白虎堂上铸大错 红灯影下宵小灭 这一日煞黑时分,东台县衙前街的一幢大宅里,灯烛荧煌,流红溢彩,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几个衙役打扮的汉子胸前扎着朵红花,挪桌掇椅,抬屉扛酒,忙得陀螺也似地直转。一个貂目鼠眼的大汉头扎大红逍遥巾,身穿大红团花贡缎长袍,从肩头斜至腰背扎了两道红绸,中间摆悠悠地结了朵大花,正在咧着大牙呼喝,此人正是东台一霸、泼皮无赖牛二。今日,是他强娶金克木女儿金小凤的吉日良辰。此刻,他正大声吩咐一个手下人:“刘狗儿,吉时已到,还不快去把县太爷请来?” 那刘狗儿应声道:“县太爷堂上有客,少顷便到!”牛二道:“有客?哈哈,什么鸟客比得上牛二今日做娇客? 还不快去大门口候着!” 刘狗儿应声而去。 牛二转身对正在堂上铺着桌布椅帘的两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叫道:“三娘,二姐,过来!”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是”,扭扭捏捏地踅过来,妖妖娆娆地道个万福,说道:“牛二老爷,有何吩咐?” 牛二道:“收拾收拾,只等金家那几个人回来,便与我前去接新人。” 鲍三娘、韩二姐应道:“是。”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捕快匆匆奔进门来,那大嘴捕快趋前一步,禀道:“二老爷,新人无恙,请二老爷发轿!” 牛二嗤嗤一笑道:“发轿?哈哈,一个手艺人家小妞,还够得上俺牛二爷发轿?”一头说,一头瞅着那大嘴捕快,只见那人皱眉咧嘴,微微打着颤,奇怪地问道:“怎么,发疟疾了?” 大嘴捕快此时胸口那剑划的大叉正自火辣辣钻心般疼,又不敢叫牛二知道,只得龇牙咧嘴地咕哝道:“小的今日为守护二老爷的新人,起得早了些,小巷口上撞了煞神,此时闹心疼哩。” 牛二挥挥手道:“好好,喜酒冲煞,厨下有好酒,喝两盅去!”两个捕快一走,牛二便对鲍三娘、韩二姐道:“三娘、二姐,速去金家接人,当心,别伤了小凤姑娘一根毫毛。” 两个女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挟着大红绫子的新娘喜服出了大门。约摸走过两三个巷口,天早已黑了下来。那韩二姐胆小,一边走一边咕哝道:“三、三娘,适才那几个偌大的汉、汉子,都撞了煞神,俺女人家,只、只怕——” 鲍三娘嗔道:“怕什么?” 韩二姐道:“你想,牛二老爷害了那么多女子的性命,俺怕、怕跟他当差,鬼神报应!” 鲍三娘笑道:“二妮子一张臭嘴。净拣不吉利的话说,哪里有什么鬼神报……”一个“报”宇未出口,鲍三娘冷不丁觉着喉头一紧,气闭喉窒。 两个女人抬头一看,只见面前黑魆魆兀立着两个女子。待要叫唤,嘴里早塞了两团滑腻腻的物事,那分明是自己系在腰间的汗巾。两个人四只胳膊早已被反剪扭到脊背上。她们原本心虚,此刻早已吓得半死,软蛇似的瘫到地上。 黑暗中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春兰、秋菊,换上衣裳,去接新人。” 春兰、秋菊闻声便动,脱下鲍三娘、韩二姐身上的外罩衣裙,花花绿绿裹在身上,然后将两个冻得索索发抖的女人用两根裙带缚了个四马攒蹄,拖进巷口一垛柴草堆里,然后匆匆离去。瞧着春兰、秋菊走远,暗影中一个短装绑腿的女子轻捷地纵了出来,夜色中,只见她短裙飘飘,妖娆无伦,两只隐隐闪着冷光的眸子四面巡视片刻,身腰一扭,倏忽消失在通往牛二家的那条巷口。 此刻,牛二家的厅堂上,早已高朋满座,宾客如云,除了这东台城里豪强恶绅、绔绔子弟外,便是牛二常年的酒肉朋友,一个个尽管绫罗满身,一时聚在这间厅堂上,免不了呼幺喝六,夹驴带马,全无一些正经。满厅正自乱哄哄之时,牛二忽然从廊下转出,喝道:“诸位来宾,休要乱了!县太爷脱脱乌孙少刻便到。” 这一声喝毕,大厅上霎时静了下来。随着一阵清道的锣声,大门外涌进一列侍卫,中间簇拥着两个人,一个便是纱帽补服,黑矮蹒跚的东台知县脱脱乌孙,他身后跟着一位高身架的汉子,仿佛僵尸般地一步步挪上厅来。 牛二正要上前叩拜,只听那脱脱乌孙闷着嗓子说道:“牛二,你这是娶的第几房小妾啦?” 牛二道:“老父母,俺牛二半辈子为朝廷奔走效劳,至今尚未成家立业。” “你今日娶的可是个黄花闺女?” 牛二道:“俺瞧着差不离。” “可是一位姓金的手艺人之女?” “正是。” “那金待诏可是个刻字的?” 牛二心中诧异,他未曾想脱脱乌孙竟把这底细弄得如此清楚,呐呐地答道:“那可是方圆二百里数一数二的好雕匠哩,俺找了这个好丈人,太爷你往后雕个图章、刻个墓碑什么的,可就不愁人使唤了。” 牛二正说得高兴,耳旁忽听着“噌、登”、““噌、登”一阵响,仿佛一个大臼石朝自己舂了过来,只见站在脱脱乌孙身后那个无常鬼似的长人直挺挺地朝自己走过来。牛二尚未明白所以,那人早已走到他的跟前,蓦地一声鸱鸮般的哑叫,把满厅人吓了一跳。 那人道:“牛二,你可是艳福不浅哪!” 牛二早已浑身起栗,忙道:“大爷,不敢,小的与大爷同喜!” 那僵尸又道:“俺与你打个商量,你今日这喜事休要办了。” 牛二摸不着头脑,问道:“大爷的意思是?” 那人嘿嘿一笑,道:“把金家的小妞让给俺吧!” 牛二强笑道:“嘻嘻,大爷休要与小的闹着玩儿了。” 一句话未了,牛二猛觉着头颈皮一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后颈上那只手犹如钢爪一般劲健无匹,他一边挣扎,一边朝脱脱乌孙叫道:“太爷,干爹!还不叫人将这汉子拿下!” 脱脱乌孙眼看自己的干儿子被人凭空抓起,双脚乱蹬,口中不停乱嚷,却似听而不闻,只是讪讪地笑着,毫不动摇。 那瘦高汉子抽出右手,“啪”地扇了牛二一掌,骂道:“你这个只知道偷鸡摸狗的蠢才!”骂毕,右臂一抖,早将牛二扔出丈二开外,摔了个狗啃屎,那五只钢爪似的手指顺势一带,把牛二那一身红红的喜服抓成了六条筋筋片片! 牛二愣不瞪瞪地爬起来,还想求脱脱乌孙作主,哪知此时那瘦高汉子早已走到脱脱乌孙座前,昂着头挥一挥手,脱脱乌孙低头哈腰地站起来,让出正座。瘦高汉子得意洋洋地坐了上去。 见了这阵势,牛二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捂着露肉的肩膀,忙忙地躲入了后厅。 那瘦高汉子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阴森森地扫了满厅人众一眼,忽地一转身跳到椅上,“铮”地一声拔出了腰间那根短柄狼牙棒,哑哑冷笑两声,说道:“众位,咱们今日着了那白莲教盗贼的道儿!请在座乡邻耆宿互相辨认,有那行迹可疑的陌生人,立刻指出!” 一席话惊得满厅众人鸦飞鹊乱,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仿佛处处藏着那杀人的草寇,瞪着瞪着,一起煌惧万分地滴溜溜乱转起来。 人丛中走出一个须发皓白的老乡绅,朝那瘦长汉子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何来历!” 那长汉哑哑一笑,指着脱脱乌孙点点头,昂然而不作答。 脱脱乌孙忙道:“这位便是海州参将、大名鼎鼎的董大鹏董将爷,威镇淮、泗的‘三界无常’!” 众人一听,那官名倒不吓人,可那诨号却叫人寒森森脊梁发冷,再瞧一眼他那碜人可怖的形象,满厅人众都不觉毛骨悚然。 倒是那老乡绅仗着老气横秋、见多识广,忍着怯意,又问道:“原来是参将大人,失敬,失敬。小老儿倒有一事不解,今日明明是牛二哥大喜之期,娶一个民家小女,又与白莲教何涉呢?” 董大鹏叱道:“兀那老儿,真是一段呆木头!这武林中的事儿你只怕还摸不着边儿哩!” 说着,他那鱼眼般的两只白瞳仁倏地一翻,双肩一耸,“唰拉”一声扯开外罩的长衫,立时露出穿在里面的一袭团龙官服和乌黑锃亮的鱼鳞重铠,腰间的勒甲绦上倒悬着一根纯钢打就的短柄狼牙棒。他一把挥开那不识趣的老乡绅,敞开枭鸟般的嗓子,哑哑说道:“诸位同仁父老!你们哪里晓得,如今世道大坏,民心思乱,俺这淮泗一带近来叛民蜂起,不仅张士诚聚众造反于盐城,就连那隐迹多时的大魔头刘福通也流窜到了高邮湖一线,徐、宿、淮、泗四州十余县已成盗贼渊薮!” 那老迈颟顸的乡绅心中不忿,又冷冷地回了一句:“朝廷邸报不是早已言之凿凿;宿迁一战,红巾军数千男女贼党全军尽覆,无一漏网,大魔头刘福通早已束手就擒,剖腹剜心,祭献太庙,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刘福通呢?” 一句话噎得董大鹏呐呐半晌,方才说道:“不错,宿迁一战,刘福通束手被擒,不过,这狡猾的盗魁竟从天罗地网中逃脱,近日早又躲在一处极秘密的地方,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每日里四出杀人越货,近者维扬、泰州,远者盱眙、六合,无日不闻警报,就在两日之前,兴化、东台两县便有三四个富豪乡宦被他们捉去,押到荒山野岭,就这样咔嚓一刀——”说到此,他便以掌作刀,“嘭”地一声劈在那老乡绅颈窝之上,直疼得那老疙瘩“哇哇”怪叫,半晌直不起腰来。董大鹏一双眼骨碌碌扫过满厅官绅,哑哑冷笑道:“诸位,眼下是什么局面,你们却蒙在鼓里!睁眼瞧瞧:死亡的秃鹰正在你们头上盘旋,暗夜之中,随时都会有叛党的钢刀架上诸位的头颈,然而,你们却还在悠哉游哉,安享富贵,真正的忘乎所以,不知死活!” 也不知是董大鹏那哑哑的怪声使人发怵,抑或是体会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满厅官绅一个个瞠目结舌,噤若寒蝉。只有董大鹏那鸱鸮般的怪声在不停回响: “诸位诸位!俺董大鹏不才,也曾闯荡江湖,浴血沙场,剿灭过几支草贼叛党,降服过四五个元凶巨悫,为朝廷立下小小功劳,官拜六品参将,谬得个‘三界无常’的雅号,今日到此,乃是身负一桩极秘密的公干!” 他“噌登、噌登”地踱了两步,续道:“数年之前,俺曾俘得一个女贼,谁知一时疏忽,竟被红巾叛匪乘乱劫走。区区一个娘儿们倒不可惜,可惜的是,让她带走了一桩绝世大秘!这桩大秘的确是非同小可,那上面关系着数以百万计的泼天大一笔财富!” 一句话不打紧,当时逗起了满厅官绅的兴头,什么死亡秃鹰、叛党钢刀早已置诸脑后,一个个咋舌伸颈,仿佛立刻便有金山降到阶前。 东台县令脱脱乌孙秃着个肥脑袋,讪讪问道:“董大人,那桩大秘密,现在何处?” 董大鹏哑哑一笑:“怎么,连俺‘三界无常’都几次失手,你这头蠢驴还想染指么?” 脱脱乌孙讨了个没趣,唯唯而退。 董大鹏扬颔说道:“诸位,尽管这桩大秘时隐时现,神龙见首不见尾,今日却也被俺查到线索!”说着,他“刷”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头,晃了一晃,续道:“这便是俺的眼线从兴化白驹场送来的消息:那伙草寇拆解不开秘密,已然派人进了东台县境,俺今日可要建一桩大大的功劳哩!”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侍卫一人提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走上厅来。 众人一看,原来是两个捆得粽子似的女人,嘴里塞着汗巾,手脚倒缚在脊背上,身上只剩下薄薄的绸衣内裙,半夜冻饿,早已昏死过去。 人丛中有人惊叫:“哦哟,鲍三娘,韩二姐!这两个骗吃喝坑人的长舌妇,如何这般模样!” 董大鹏一挥手,叫人将鲍三娘、韩二姐提了下去,然后说道:“看见了吧,这两个女人被缚,说明江洋大盗早已在这牛二府中卧底,少刻,此地便要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了!” 一句话末了,满厅里一阵嘈嚷,霎时狼奔犬突,呼爷叫娘,乱过之后,偌大一个庭院里立时变得空荡荡。 董大鹏一把拽起吓得躲到案几下的脱脱乌孙道:“脱脱乌孙大人,此刻便是你立功的时候,快快吩咐兵丁,挨房挨院搜捉,有俺董大鹏在此,休教走了一个草寇!” 说毕,他踅入后厅,只见鲍三娘、韩二姐兀自捆在地上,昏迷不醒。 董大鹏喝声:“快松绑,把她们浇醒。” 两个侍卫忙解开两人的绑缚,一桶凉水劈面泼在她们头脸上,两个女人呻唤一声,一边揉着捆麻了的手臂,一边睁开眼睛,一见面前站着个鬼魅样的长汉,不禁索索直抖,磕头如捣蒜:“无常大爹饶命,小女子两个为骗人吃喝,坑害了不少少妇闺女,往后再也不敢了!无常大爹饶命哪!” 董大鹏一声暴喝:“什么无常大爹,马面大叔?俺是朝廷参将。快说,是何人将你们绑住扔进草垛的!” 鲍三娘到底胆大一些,抖抖地说道:“太爷,夜黑昏暗,小女子瞧不清楚,只看见是三个女子,头裹红巾,腰系短裙,打绑腿,拿长剑,那身手煞是惊人!眼没见,小女子二人便被塞了口缚了臂,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哩!” 董大鹏一凛:这些白莲教盗匪好大胆,竟派女子前来卧底!他耸身而起,一脚踢倒兀自磕头的两个女人,大踏步奔出后厅,厉声嚷道:“满城搜捉,这一回,定要将那卧底贼子捉拿归案!” 说着,率领众侍卫奔出了牛家庭院。 不表董大鹏率众满城搜捉,闹了个鸡飞狗跳墙。且说那日傍黑时分,等到花碧云与秋菊离了金家,施耐庵便留在上厅,与金克木谈起了经史子集、逸闻掌故,又掺杂些篆、隶、行、草、甲骨古籀的文字学问,渐渐地,竟逗起了金克木的兴趣。俗语道:惺惺惜惺惺,闻道则忘忧。金克木谈着谈着,把那金小凤出嫁的事早已忘到脑后,禁不住捺须舞手,谈得甚是兴头。 那金小凤呢,却早已在金克木的催促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悄悄坐在绣房中垂泪,想到立时三刻便要被抬到那泼皮无赖家中,含羞忍垢,禁不住心如刀绞。 此刻,她耳听着爹爹尚在厅上与那先生高谈阔论,不觉又气又恨又伤心。想着想着,她不觉横下一条心:为保清白女儿身,又不牵连老父幼弟,等会牛家接亲的人一登门,便强颜欢笑,只待一进牛家大门,瞅冷子撞阶自尽,让牛二那狗贼一场空欢喜! 正在此时,只听得门外有人唤道:“金老儿在家么?” 金克木正谈得入港,猛听得这一声叫,不觉抬起头来。只见门口袅袅娜娜扭进两个女子来,头上黄烘烘地插满了珠翠首饰,身上穿着窸窸窣窣的锦缎衣裙,面庞上胡乱抹满了胭脂水粉。 金克木一见,就知这是达官豪富家的佣妇,小小一个东台县城,除了县官脱脱乌孙,便只有泼皮牛二家有这般阔气。 施耐庵一见,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早从两个女子的身形语音中认出这便是与花碧云同来的两个女兵春兰、秋菊。不过,此刻瞧着她两人那扭扭捏捏、胡里花哨的行止打扮,心中兀是忍俊不禁。 金克木也已看出,这必是牛二家派来迎亲的伴娘,连忙起身让座道:“二位娘子请坐!” 两个女子忍不住悄悄卟哧一笑,旋即板起脸喝道:“金老儿,吉时已到,牛二爷派俺两人前来迎娶小凤姑娘。并请你全家到牛二爷花堂随喜。” 金克木一听,心中纳闷,不免呐呐地问道:“二位大娘子,牛二爷今日大喜,怎么连轿子也不发一乘?” 一个女人叱道:“呸!俺牛二爷说了,金克木穷家小户,高攀牛府,已是泼天大的荣耀,小妾也用花轿,那成什么体统?金老儿,叫小凤姑娘快快收拾,跟俺们走吧!” 金克木心中不是滋味。不觉叹了口气道:“唉,只是太委屈俺小凤闺女了。” 说着,摊一摊手,向绣房内一指。 两个女人登登奔进绣房。软磨硬扯,将带来的大红吉服胡乱穿到金小凤身上,唤醒了床上睡着的小厮,一齐走上花厅。 金小凤一眼瞧见由施耐庵陪坐的金克木,心中的怨艾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想起老父孤苦无靠,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恸。金克木一听这哭声,也忍不住站起来,踉踉跄跄奔到小凤跟前,一把将她的头颈搂到怀中,老泪潸然如雨。 两个女子一把拉开,说道:“休哭休哭,适才不是言明,牛二爷怜你们父女、姊弟情深,要你们全家到那府上去过一阵儿,收拾收拾,一齐走吧。” 金克木收住泪,连忙裹了几件换洗衣物,随着两个女子、一个小厮与金小凤一齐出了大门。 施耐庵站到门口,对正锁着大门的金克木道:“金老丈,今日幸会,晚生仰慕得紧,但愿下次见面,能够朝夕聆教。”金克木点点头,又摇摇头,掉头抹了一把老泪,匆匆走了。 再说那董大鹏率着几名侍卫刚刚奔到庭院大门口,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董大人,不好了!牛二爷被人杀了!” 董大鹏不觉一愣,连忙返身奔回花灯,纵身便奔入后院,来到书房。只见书房门户紧扃,床帐整齐,那牛二尸横就地,尸身下汪着一滩黑血,早已没了头颅。 脱脱乌孙一众抖簌簌地环立在书房之内,望着这骇人的惨象,呆若木鸡。 董大鹏心想:牛二深藏后院,这满厅满廊净是侍卫,竟神不知鬼不觉被人割了头去,来人身手煞是惊人。想到此,他心中一紧:好险!差一点小觑了这几个来卧底的盗匪!他正在冥想,忽所脱脱乌孙叫道,“这是什么?” 董大鹏扭头一看,只见脱脱乌孙从牛二身上拣起一张布条,那布条压在尸身的臀下,拎在手头,兀自鲜血淋漓。只见那上面用血水写了十二个字:“杀人者,受害女之父金克木也!” 董大鹏呆呆地看着那血写的布条,呆了片刻,猛地喝道: “走,先拿了金克木,再搜乱党!” 说毕,当先一路纵跳,出了牛府,直向城西金家刻字铺奔去。脱脱乌孙不敢怠慢,指挥衙役兵丁紧随而上。看看转过几条窄巷,董大鹏一脚踏上堆软蔫蔫的草垛,他骂了声“娘那皮”,忽然驻足不动。 此刻,他蓦地想起此前在这堆草垛中发现的那两个被缚的佣妇,私下忖度:来人既然拿住这两个佣妇,不放不杀,却偏偏剥了衣裙缚了手脚,此中必有冒名顶替的情由,再则,那金克木年老病弱,区区一个手艺人,怎能在禁卫森严的牛府之中杀人?想到此处,董大鹏跃身疾纵,不多时便赶到金家刻字铺。 他推门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只见屋内空空如也,金家父女三人早已杳如黄鹤! 脱脱乌孙见此景象,憋在心底的苦楚哪里还忍得住,不禁跌足大恸道:“喂呀我那苦命的干儿牛二吔,当年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干儿吔,你可是比他更赖,你、你、你是赔了夫人又丢命,走了丈人失了风吔,哀哀哀!” 董大鹏到底是“三界无常”,此刻倒把那满腔怒气忍了下来,冷眼巡视了一遍厅内厅外,忽地一把打开柜台抽屉,“唿唿咙咙”一阵翻捡,早翻出了一本黄不叽叽的旧帐簿,他仿佛一个查检陈年谷米的帐房先生,一头扑到柜面上,一页一页地审视起来,只听得“簌簌簌”一阵仿佛蚕啮桑叶的响声过后,董大鹏忽地大叫一声:“啊哈,原来如此!” 只见他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行写道:“至元九年春正月,收寿春花九刻字银五线!” 他也顾不得向愣不瞪瞪痴立着的达鲁花赤和众侍卫解释,白眼一翻,哑哑大叫:“快,快,与我向南追那劫了金克木的白莲教党!” 说毕,“当啷”一声掣出短柄狼牙棒,大袖摆处,早起了一阵狂风,霎时便窜入了黑魆魆的夜幕 十一 宋碧云城厢施绝手 金克木荒郊逢魔劫 再说那金克木一家三人随着两个“佣妇”出了大门之后,穿街衢、过陋巷,迤逦行来,早已出了东台县城西街。 金克木此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到含辛茹苦抚养了小凤这如花似朵的闺女,满指望将来嫁一个好人家,到老来端午一盒茶食,中秋一包月饼,享一享做岳丈的福份,哪曾想竟做了个大虫的丈人,往后只怕要担一世的惊恐,挨一世的骂名。 走着走着,他猛觉气息清新,眼前敞亮,哪里还有街巷房屋,分明早已走到城郊的荒野旷林之中。两个佣妇头也不回,兀自朝前疾奔。 金克木越走心中越疑,赶上几步问道:“两位大娘,县衙乃是在城里,为何走这荒僻小径?” 一个佣妇笑道:“牛二爷今日雅兴大发,嫌城里嘈杂,又怕大娘子罗唣,故尔将喜堂挪到了二十里外的庄园里。金老儿,休要再问了,倘若耽误了吉时良辰,俺们可吃罪不起!” 金克木心下打鼓,却又不敢再问。五个人一路趱行,约摸行了二十里地,忽见一座翠绿蓊郁的林子横在面前。来到清凉荫蔽的林中,只见树后蓦地转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金克木一见,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前面的那个女子乌黑的秀发高高地挽着个堕马髻子,插着满头黄烘烘的镀金首饰,上着一件红艳艳的镶边罗衫,下身胡乱裹着条海棠红销金八幅罗裙,满身溅着血污,右手倒提着一把长剑。后面那个汉子则是一身庄户人服色,倒是喜孜孜走得从容不迫。来的正是花碧云与施耐庵。 原来,就在董大鹏于牛二家花厅上大发宏论之际。花碧云率着春兰秋菊两个女兵,径直奔那淫贼府第,谁知事出凑巧,可可儿撞见了韩二姐、鲍三娘两个女人,她立时计上心来,冷古丁擒住了这两个惯当“马泊六”的长舌妇人,教春兰、秋菊剥下二人的衣裙,妆做迎新人的佣妇返回金家,将两个女人缚臂塞口抛在僻静处,然后悄悄摸进了牛府后园。没存想一进园门,只见四处守着带刀侍卫,一时倒不敢贸然闯入。 她在院墙下徘徊得一阵,忽然听见暗夜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啼哭之声,她心中一动,循着墙阴悄悄儿朝传出哭声的方向摸去,竟然摸到一间破敝的小屋跟前,她从墙隙里往里一看:只见这间破屋里关着三四个少年女子,一个个面目憔悴、衣裙褴褛,正蜷缩在墙角,嘤嘤哭泣。小屋当中,一盏油灯照着个满头珠翠、衣裙花哨的妇人,手中拿着一条白练,正在恶狠狠骂道:“你们这些小泼贱,当日牛二爷将你们弄了来,你们做张做致,死活不肯圆房,今日二爷又娶了新娘子,活该你们受罪!害得俺这个唱彩头的喜娘跟你们一起厮守这黑屋子!罢罢,俺早盼晚盼才盼得这席喜酒,说不得,为了防备逃逸,只好委屈你们这几个小妮子了!”说着,逐个儿反扭过那些女孩儿们瘦弱的胳膊,抖开匹练恶狠狠地就要绑在一堆。 花碧云在墙隙中一见此状,不觉怒从心上起,她趁着四外无人,破门而入,低叱一声,三尺青锋早勒上了那妇人的咽喉,另一只手顺势为那几个少女解了绑缚,说一声:“姊妹们受苦了,快快逃命去吧!”便将那些被掳的女子放出了房门。 那盛妆妇人却待要叫,花碧云恨她凶恶,反手一剑,登时搠在地上,她想一想,望着那妇人,依样画葫芦,高高挽了个堕马髻子,拔下她头上的首饰,解下她身上的喜衫喜裙,草草收拾一番,大模大样、嬝嬝娜娜地扭进了牛府后厅。 此时,正值牛二在花厅上冲撞了董大鹏,被他摔得浑身酸痛、衣衫破碎,正坐在后院书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大叫“来人服侍”,花碧云早已大模大样走到书房外边,闻得牛二的呼喊,甜甜地应一声“牛二爷休叫,俺来也”,身腰疾扭,只见红光一闪,呼吸之间已然欺到牛二面前,她一把揪住狗贼的胸口,一边数落:“我把你这禽兽不如的泼皮!今日一来为东台县受辱的女子伸冤,二来借你的头颅干一桩大事!”说毕,横剑一勒,那牛二刚刚喊得一个“救——”,那“命”字尚未出唇,早已身首异处。接着,花碧云扯一幅门帘,裹了牛二那颗头,长剑一弯,割下牛二尸身上一块衣襟,伸出食指蘸着血水,写下了那十二个大字。 这时,一帮丫环仆妇闻声赶到书房门前,一个个吓得簌簌乱抖,你推我搡,谁个还敢上前?只见花碧云从从容容做完一切,长剑抖一圈寒光,对众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胆敢告密者,牛二便是样儿!” 说毕,一扭身腰,从窗口跃出书房,霎时便隐入了夜幕,返头奔回城西金家刻字铺。 此时,施耐庵早已送走春兰、秋菊与金家三口,在刻字铺内焦急等待,一见花碧云返回,情知已然得手,两人忙忙地为金家三口收拾了一包衣物细软,按照预先约定的路线,一路攒赶,与春兰、秋菊等五人会合到了一处。 金克木见了花碧云那一身血污,先自吓了一跳,及至待那二人走近,他审视一阵,脸都气得白了。 他一眼认出,这便是昨日登门造访的花家侄女和那个书生。不由得怒火中烧,便要回头走去。 花碧云疾步赶上,单膝跪地,说道:“金老伯,侄女实在是事机紧迫,万不得已,才将你老诓到此处来,请老伯休要怪罪!” 金克木气不打一处来,哼哼说道:“俺不敢与你们这些英雄豪杰为伍,你放俺走!” 花碧云一伸手,从树后提出了那个血淋淋的包袱,当着金克木的面打开,只见里面竟然是牛二那泼皮的头。 金克木一见,一个趔趄,几乎吓得栽倒地在,呐呐地说道:“你、你害了我金克木满门了!” 施耐庵连忙一把扶住,劝道:“金老伯,这牛二死有余辜,何必可惜。如今木已成舟,老伯你就死了这条心罢!” 金克木悠悠醒转,恨道:“不成,人是你们杀的,与小老儿无涉,俺回去讲得清楚!” 花碧云忙道:“老伯,你回去不得。”说毕,引得金老走到林边,顺手一指,说道:“老伯,你有家难归了!” 金克木抬头一看,只见远远地升起一股浓烟,那方向正是东台县城西边金家刻字铺左右,金老不觉啊地一声,踉跄倒在树上。 花碧云一阵呼唤,将金克木唤醒。 金克木叹道:“罢了,罢了!俺如今无牵无挂,跟你们走吧,只是可惜了俺那一摊好古董了。” 花碧云、施耐庵惊喜不止。两个人扶起金克木,领着金家三人,直奔白驹镇方向而去。 花碧云一边走一边对施耐庵说:“施相公,今日不是你稳住了那金老伯,这一趟可算白走了。” 话犹未了,只见她忽地双眉一皱,连忙伏地聆听,渐渐地,那张脸上早已蓦起一抹紧张的神色。她霍地站起,吩咐道:“春兰、秋菊,快把那一身糊手裹脚的衣裳脱掉,拔出器械,准备对敌!” 两个女兵哪敢怠慢,忙忙地脱下从鲍三娘、韩二姐身上换来的锦缎衣裙,结扎好裙带绑腿,“嗖”地拔剑出鞘。 这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完毕。可是,她们快,追敌更快,就在两个长剑出鞘的“嗡嗡”之声尚未停歇之时,只见荒林里早窜出几条黑影,霎时,刀光闪闪,直劈向花碧云等人。 花碧云长剑一抖,电光石火之际,早听得眼前“啊”的一声,来敌中有人中剑。 趁着这一空隙,花碧云低声叫道:“秋菊随我在此抵敌,春兰,你速速保护金老伯一家随施相公抄直走小道,直奔白驹场!” 说毕,只听“嗖嗖嗖”一阵响,早又窜出几名蒙古侍卫,花碧云长剑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娇叱一声,剑刃嗤嗤有声,杀入了战圈。 施耐庵此时也拔出了腰间那柄湛卢剑,与春兰左辅右弼,护着金克木全家三人从另一侧隐入了荒林。 斗着斗着,花碧云渐渐觉得蹊跷。适才伏地听音,分明辨出追敌之中武功高强的不下两人,从这两人脚步的轻灵、窜纵劲力判断,那手段决不在自己之下,为何此刻围斗的侍卫之中,竟无此二人? 想到此,她手中剑疾速地划了一道弧线,一溜寒星霎时在众侍卫眼前抖动,趁着他们闪避之时,那衫袖一抖,只听得“哎呀”、“咦”、“卟通”“哐啷”一阵响声迭起,那二十来名蒙古侍卫犹如割草般齐刷刷地栽倒在地。 秋菊收剑未及,只听得花旗首叫道:“秋菊,跟我来!”眼前轻风一道,直掠向施耐庵一行隐去的方向。秋菊也不示弱,身腰一扭,紧随花旗首的身影纵了过去。两人奔了不到五、六丈远,猛听得黑暗中一声冷喝:“两位娇娘休走,俺等候多时了!” 喝声未毕,只见林莽中“唰啦”一响,大鸟般地飞下个头戴黄冠的道士。只听他嗤嗤笑道:“普天下道士吃素,俺银镜先生却偏偏吃荤,花旗首,今日陪俺玩上一百个回合如何?” 花碧云闻言大怒,挺剑便下杀手。道士叫声:“来得好,可惜带些雌气!”直待剑尖刺到咽喉前两寸之地,大袖一抖,两柄钢须拂尘帚地倒卷上来,恰似一道乌龙,裹风挟电,“唰啦啦”张开千百根钢须,便要将花碧云那柄长剑绞飞。 站在一旁的秋菊吓得毛发一竦,一句“旗首小心”尚未出口,只听得“嚓”、“嗖嗖”、“嗤”一叠声响,两个人中早有一人满腹惊惧地叫了声“咦,险哉!”跳出了圈子。此人不是花碧云,却是那黄冠道士。原来,他的道袍襟上,已被花碧云的剑划开一道口子。一番格斗,愈演愈烈,趁花碧云力渐不支,道士将那拂尘舞得“唰唰”生风,一个凌空扫下,拂尘钢须散开,直卷花碧云的脊背。花碧云急切间收剑不迭,叫声“不好”,连忙弃了手中长剑,就地一滚,只觉得左肩一麻,早被那拂尘上的钢须扫中。 银镜先生此刻正为扫倒了花碧云而得意忘形,没料到在一旁观战的秋菊冷不丁刺来一剑,情急之中,一时忘了防范花碧云的“流萤箭”,霎时腰背巨痛,拂尘坠地。眼见得两个强敌在前,无力抵敌,长袖一拂,怪啸一声,纵身窜入了莽林。 花碧云道声“惭愧”,捂着伤肩拾起长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短暂的激斗结束之后,密林里又归于宁寂,只有夜鸟的“咕咕”之声和树叶风声的悄悄絮语响得异样清晰。花碧云望了望施耐庵一行五人奔去的方向,那一边也是草木不惊,一切顺遂。她不觉吁了口气,对秋菊问道:“你说,施相公他们现在何处?” 秋菊道:“约摸二十里地,只怕该走出东台县境了。” 花碧云双眉一扬:“好极!那咱们加紧趱赶,尽快追上他们!”说着,仗剑而起,率着秋菊便要奔出密林。 蓦地,一阵尖厉的呼啸彻地而起,一周遭大树下那黑魆魆的灌木草棵忽然簌簌乱响,霎时,矮矮的丛莽里竖起了密密麻麻长刀大戟,无数的毡盔组成了一圈铁壁,一阵震耳的呐喊响过,黑压压的元兵高举寒光灼人的长刀,一步步围裹了上来。 花碧云浑身一震:没存想这丛莽里竟埋伏下千军万马!这种奇诡莫测的奸计,也只有董大鹏那阴鸷狡诈的恶贼才想得出来! 此刻,她哪里来得及细想,低叫一声:“秋菊,当心了!” 横剑当胸,略退两步,与秋菊背贴着背,封住了圈子。 众元兵看看围了上来,如林的长刀就要劈下。忽听得阵后响起一声刺耳的呼叫:“且慢!董大人吩咐,这个女叛贼要留下活口!”话音未落,只见元兵阵上滚碌碡般奔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如笆斗,后脑勺上扣一顶镔铁兜鍪,七品补服外罩一袭牛皮软甲,那肥噜噜的肚子腆出两尺开外,几乎扣不住腰带,他舞着一柄长刀,着地滚到阵前,单手叉腰,嘻嘻笑道:“兀那婆娘,今日羊入狮群,俺劝你俯首就缚,先与俺参几日欢喜禅,再去参见董将爷!” 花碧云不觉大怒,“也不瞧瞧你那副拱猪槽的样儿,敢在此狐假虎威!” 那丑八怪依然嘻皮笑脸:“嘻嘻,小娘子连俺都不认得么?俺,钦命东台县七品达鲁花赤脱脱乌孙是也!休要不识时务,女娘儿伤了皮肉可不雅观!” 花碧云直气得血涌双颊,正欲挥剑跃出。一旁早恼了秋菊,只见她身形一闪,没待那达鲁花赤看清来势,一柄长剑青光霍霍,已然直锁咽喉。 脱脱乌孙叫声“来得好”,圆嘟嘟的身躯一滚,让开秋菊长剑,长刀舞得呼呼乱响,两人立时战在一起。约摸走得十余回合,秋菊气力不加,渐渐处于下风。 那脱脱乌孙一头斗,一头嚷道:“兀那姓花的婆娘休要托大,两个雌儿一齐上,看看俺脱脱乌孙的手段。” 花碧云哪里按捺得住,叫一声:“秋菊少歇,待我来斩这狗官!”长剑一抖,一路寒气,奔上来战住了脱脱乌孙。 两个人刀来剑去,剑去刀迎。那脱脱乌孙哪里是花碧云的对手,不及十合,早只辨得遮拦架路,破绽百出。花碧云已然瞧科,剑势一缓,故意露了个破绽,待那狗官一柄刀放胆剁入,瞅得真切,倒转剑柄,青锋挟着劲疾的寒芒,直搠进他那贮满民脂民膏的便便大腹! 秋菊站在一旁,大声喝彩。哪知彩声未落,花碧云忽地一声诧叫:“怪哉!”那柄长剑刺到脱脱乌孙腹上,“梆”地一响,俨然如中铁石,竟然反弹回来,她双臂微微一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去。 脱脱乌孙腆腹站在当场,一手摸刀,一手“嘭嘭”地擂着肚皮,嘻嘻笑道:“贼娘儿们,你家老爷四十年面壁横练,成就得这金刚不坏之躯,岂是寻常剑器伤得了的么?来来来,随俺回去做个填房,俺将功夫传与你!” 秋菊一听,心中好恼,掣剑又起,与花碧云两人联剑夹攻,脱脱乌孙一柄刀尚未封住门户,只见两柄剑青光霍霍,仿佛饿鸡啄米,“梆梆梆梆”一叠声响,早已雨点般戳在身上,说也怪,脱脱乌孙那牛皮软甲上只留下筛孔般一圈白点,哪里有一处伤、一滴血? 花碧云头一次遇到这等刀剑不入的怪物,心里已自怯了三分,这密密围裹的元兵,也令人不敢怠慢。看起来,董大鹏此番是处处设下了天罗地网,施耐庵、金氏全家人的安危,委实是令人提心吊胆! 想到此处,花碧云虚刺一剑,托地跳出了战圈,叫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率着秋菊杀入了往南方向的元兵队中。 脱脱乌孙一见,一边紧追而来,一边高叫:“休要放箭,要活的,不要死的!” 花碧云、秋菊二人正在黑压压的元兵阵中左冲右突,亏得这一叫,倒教二人放开胆子,两柄长剑矫若游龙,只见血光迸溅、惨呼连连,不移时便杀透重围。 两个女子到底久在绿林,脚力甚健。一阵猛赶,渐渐把那些不惯夜间穿丛莽的元兵甩下一截路来。耳边还响着震天价的呐喊追杀之声,两人哪敢歇下来喘口气!往南边埋头疾奔。 约摸走得十五、六里地面,那一派野林丛莽已然消失,渐渐都是光秃秃、怪石嶙峋的丘岗。两个人耳畔忽地隐隐响起一阵“哗哗”的水声,响得甚是疾骤。那水声愈来愈近,及至奔到近前,秋菊不觉失声惊叫:“不好!” 花碧云展眼一看,只见面前横着一道丈来宽的深沟,两岸尽是寸草不生的溜滑陡壁,时值淮、泗一带秋汛泛滥,这沟里奔腾着黄乎乎的激流,哗哗直泻,流得异常湍急。 花碧云站在岸上,手搭个凉篷朝上、下游一看,冷静的眸子里立时蓦起一抹忧虑之色。她知道:似这样的沟壑,无依无傍,沟窄流急,自古以来就不用渡船,而上下数里之遥,全不见一座桥梁,却如何渡将过去? 她正在思谋对策,身后早远远响起呐喊之声,渐渐地,依稀望得见漫坡黑压压的大队追兵和长刀的闪光。 此刻,前有天堑,后有追兵,花碧云心一横,扎缚好裙带绑腿,长剑当胸,与秋菊对视一眼,决意拼死一搏。 就在此时,猛听得背后“砰碰”一声巨响,震得脚下地都动了。花碧云回头一看:只见那急流深沟之上,不知何时竟然搭上了一架木板桥,沟对岸响起一声高叫:“过沟的留下买路钱来!” 花碧云不觉长长地透了口气,叫声“惭愧”。只见对岸站着个村妇打扮的女子,着一身粗砺褴褛的荆钗布裙,头上扎一条家机布织成的汗巾,远远望去,身材高大、骨壮筋粗,一头喊,一头朝着她们二人频频招手。 花碧云也不答话,招招手,与秋菊一前一后跃上板桥,只觉得身子晃晃悠悠,脚下浪涛虎虎,一阵疾跑,霎时奔过了那架“板桥”。 两个人刚刚踏上河岸,便听得对岸响起了一派呐喊叫骂之声,大队元兵蚁群般地扑向“板桥”,花碧云望一望那壮大村妇,她木然地兀立在桥头,呆呆地看着对岸那些元兵,不言不动。 秋菊又急又气,悄悄儿对着花碧云眨眼、跺脚、做手势。那意思明瞭至极,事急燃眉,赶紧杀了这村妇,抽了板桥,断了大队追兵! 花碧云兀自沉吟。就在此刻,对岸的元兵早已齐齐拥到岸边,有几个已然跨步就要登上板桥。 猛地,只见那村妇身腰微伛,双臂陡地往后一送,只听得“骨碌碌”、“轰隆隆”一阵巨响,丈余长、两尺宽的偌大一块“板桥”,竟然从对岸滑了回来。花碧云低头一看,原来木板下安着滑轮,饶是如此,要将数百斤重的“木桥”推送自如,这村妇的膂力也委实骇人。 两个人正自嗟讶,只见那村妇早已走到面前,伸出只蒲扇般的大巴掌,说道:“过桥给钱,两钱银子一文不少!” 花碧云也不及细想,伸手从鬓边拔下只簪子,双手奉给那村妇,谢道:“多谢大嫂急难相助!”待那村妇收起簪子,花碧云又问道:“大嫂适才抽桥断路,恼了官府,不怕坏了衣食,招来横祸?” 村妇朝对岸那些怒声叫骂的追兵鄙夷地瞟了一眼,笑道:“俺敢抽桥断路,便不把这些贼娃儿放在心上!”说着,她转脸道:“你们——敢情便是绿林中的密探?” 秋菊正要抢答,花碧云暗暗使个眼色,那村妇不觉呵呵大笑:“休要瞒了!俺不向着你们,为何要替你们阻断追兵?”一头说,一头弯腰挽条铁链,将那“板桥”锁在岸上,说一声:“俺的家便在前边不远,请随俺去饮一碗清茶,倘若嫌俺村俗龌龊,这里便是去南边的大道,俺们各走各的!” 眼见这村妇人物豪爽,出言慷慨,花碧云心中不觉暗暗赞叹,一时难却盛情,点点头,招呼秋菊随那村妇走下沟岸。 三个人约摸走得五十步左右,便见路边茂林修竹之中立着一间小小茅屋,篷门荆篱,煞是简陋。茅屋里外并无旁人,只有一个伛腰驼背、蓬头垢面的老奴在“沙沙”地扫着落叶。 那村妇走进竹篱,对扫叶的老奴比比划划,老奴也“咿咿唔唔”地应答一阵,比着手势。原来却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 村妇引着花碧云、秋菊进了茅屋,随手掇了张竹床,柜橱里取出两只乌黑的粗瓷碗,墙角边提过一只扁嘴茶壶,一齐放到竹床上,满满地斟了两碗绿莹莹的“满口茶”,对二人说道:“乡野之家,俺也没什么客套,两位大姊喝了这碗清茶赶紧上路。” 花碧云与秋菊道声谢,正要端碗,觉着门口那“沙沙”的扫叶之声突然停息,抬头看去,只见那哑老奴正倚在门口,一忽儿指着茶碗,一忽又频频摆手摇头,仿佛在做着手势。 花碧云见那老奴面目污秽,形神却曾相识,急切中记不起来,又不明他那手势的含义,也不理睬,便又要去端那茶碗。 蓦地,只见眼前乌光一道,凭空落在竹床之上,接着只听得“哗啷”一声,一件物事可可儿掀翻了两只黑瓷碗,茶水登时流了一地。众人一看,原来却是哑老奴手中的那柄扫帚飞上了竹床。 那哑奴兀自倚着门乱笑,村妇说一声:“这老村牛五行不全,休怪休怪。”走过去一把拴了屋门。 花碧云与秋菊辛苦半日,早已喉干唇裂,面对那清洌洌甜润润的清茶,哪里还忍得住,两个人端起碗来,一仰脖喝了个净尽。 那村妇点点头,走近两步,忽地鼓掌叫道:“哈哈,任你奸似鬼,也须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倒也,倒也!”话音未落,花碧云与秋菊只觉一阵昏晕袭上脑门,霎时天旋地转,软软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花碧云又悠悠醒转,只见自己早不在茅屋之中,已然换了间黑漆漆的屋子,两手两脚都被麻绳缚着,脑门发胀,浑身酸软。她正欲回想眼前发生的一切,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声音:“好外甥女,快睁眼看看,俺是何人?” 花碧云睁眼一看,只见面前正跌坐着那扫树叶的聋哑老奴,此刻既不聋又不哑,脸上那些污垢早已洗净,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阔别多年的舅父卢杰!不觉惊喜地唤道:“好娘舅,你如何在此地?” 卢杰叹道:“唉唉,一言难尽。当年你父母惨死,只道你也遭了董大鹏那贼的毒手,俺立誓要亲手杀了那个狗贼,便学那春秋豫让,蓬头垢面,扮成了聋哑老奴,混进了董贼的府中,指望等待机会,了却两世血仇!不想今日在此遇见了甥女,在那妇人施用蒙汗药之时,俺曾两次告警于你,谁知你到底着了道儿!” 花碧云忙问:“适才那村妇是何人?甥女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何要算计我?” 卢杰道:“唉唉,甥女阅世欠深,哪里晓得世道的险恶?那个女子便是董大鹏新娶的蒙古诰命——有名的‘雌诸葛’惠佳德氏。此女才兼文武,那智计更远在董贼之上,今日与董贼打了赌,要率先抓住闯东台的盗魁!” 花碧云不觉恨道,“好个奸诈的贼妇人,快快解开绑缚,我们三个人联手杀了她,以雪今日之耻!” 卢杰摇摇头道:“不能!俺不能杀她,也不许你杀她!” 花碧云惊诧地问道:“舅父为何护着这贼妇?” 卢杰叹道:“唉!这惠佳德氏却也出身贫苦,心地善良,这些年,俺亲眼见她明里暗里不知救助过多少苦难。她与董贼虽为夫妇,行事却迥然不同。今日之事,乃是受了董贼的蒙骗。” 花碧云道,“既如此,甥女如何脱身?” 卢杰道:“那惠佳德氏身手不凡,你不是她的对手,俺这里早安排下一条计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白绢,续道:“这是俺当年请人画下的一幅图画,董贼的罪恶历历在目。俺早就想将它献给女主人,又不忍心叫她伤心悔恨,今日时机已到,该是叫她知道董贼底细之时了。少刻她一到,你便将此画交与她,再言明你的身份,你便可以脱出囚笼了!”说完,他忙忙地替花碧云和秋菊解开绑绳,深情地理一理甥女的秀发,叹道:“女主人待俺恩礼有加,好甥女,你要体谅舅父的难处,俺今日只能如此相助了。从此以后,浪迹天涯,不复再入红尘了。”说毕,长啸一声,跃出黑屋,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碧云捡起地上的那幅白绢,凑到窗前一看,只见上面画着董大鹏从骗得董员外收为义子,直至惨杀岳父母,凌辱花碧云的经过,桩桩件件,不仅神态逼真,而且作了详细的评注。花碧云一见,又勾起心头的痛楚,不觉泪下。 正在此时,猛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花碧云抬头一看,黑屋里陡地亮了起来,一群人站在面前,只见十余名衣裙鲜明、戎装整饬的女侍卫,簇拥着一位女将军,她头戴毡盔,斜飘雉尾,锁子金甲扣着团龙绣袄,护膝铠下露出杏红战裙,娇红软滑的绫子流瀑般地直泻到地面之上。花碧云一眼认出:这便是在沟岸上遇到的那个豪爽果决的“村妇”。 此刻,她语调威严地说道:“俺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娴静丽人,竟然是杀人越货的白莲教盗魁!俺既为国事,也就不敢循私了。此刻,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速速言明,俺一体承办。” 花碧云也不言语,冷冷地捧上那幅画,静观待变。 那惠佳德氏满腹疑虑地接过画来,细细一看,不觉脸色大变,她瞟了一眼花碧云,又将那幅绢画看了一遍,不觉双眼发直,浑身疾抖,嘴唇哆嗦了一阵,忽然对花碧云问道: “这幅画是何人所赠?” 花碧云道:“便是你的那个哑奴!他已然走了。” 惠佳德氏不觉长叹:“哑奴啊哑奴!你何不早将这些告诉俺!如今俺陷入不仁不义、不贞不洁之境,叫俺如何自处?”叹毕,忽然拔出腰间长刀,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花碧云冷冷笑道:“小女子便是画上的那个受难女子!” 惠佳德氏听毕,惊呆了,双目圆睁,半晌,喝一声“下去”,挥走了众侍卫,疾走几步,突然对花碧云下了一跪,然后一言不发,抓起二人的手,大踏步走出了黑屋。 约摸走了一箭之地,便是南去的大路,惠佳德氏忽然紧紧攥住花碧云的双手,泪如泉涌,惨声说道:“俺二人虽为异族,却是同样的苦命女子。姊姊受骗蒙难,实为不识董大鹏奸伪面目。可俺枉被人称“雌诸葛”,竟被董大鹏这个人面兽心的狗徒欺蒙这许多年,在血污与耻辱之中含垢偷生,呜呼,此恨绵绵,昊天罔极!”说着,她忽然对花碧云瞋目大叫: “走罢,快走,快快去找你的同伙!”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兀,花碧云、秋菊二人一时尚难以置信,踌躇难以举步。 惠佳德氏见状,不觉凄然一笑,说道:“哦哦,你们还在怀疑,怀疑俺又在使什么诡计!怀疑俺一个朝廷命妇,竟然会为了这区区一幅白绢,就放走一个叛党的渠魁!”她一把抖开手上的白绢,说道:“不不!俺相信这白绢上画着的一切一切,因为,那个哑老奴,俺信得过他胜于信得过俺自己!” 她说毕,双手用力撕扯着那幅绢画,仿佛在撕扯痛楚的心房。霎时,那一副白绢被撕扯成无数的筋筋片片,惠佳德氏双手一扬,只见那白绢的碎片纷纷扬扬,随风飘得无影无踪。做完这一切,她仰天悲呼:“啊啊,董大鹏董大鹏!俺原以为你是一个忠心保国、胆识过人的英雄,想不到,你做的那桩桩件件却包藏一颗残暴奸诈之心!怪不得平素日我看到在你的手里欠下了许多血和泪!”说着,她低下头来,双目里闪射着悲戚与绝望的泪光,叹息说道:“唉唉,俺惠佳德氏委身于一个凶残奸诈的匪人,还有何颜面立身于人世?堂堂大元朝廷,信任的是这等丧尽天良、狗彘不食的禽兽,看来是天怒人怨,国亡不远矣!” 花碧云默默地听着惠佳德氏的诉说,心中大是惨然。望着她那精壮豪爽的身姿,花碧云心中叹道:“唉唉,想不到元室之中,也有如此有志有识的人物,可惜可惜!这个女子倘若生在汉人之中,只怕不是寻常啸聚山林者可比! 她正自默想,只见惠佳德氏早已走了过来,眼里露出真诚的愧疚,轻抚着花碧云的肩头说道:“好姊姊,俺受董大鹏欺蒙,这些年,跟着他做了许多愧对天下的错事,今日面对你这位姊姊,更是无地自容!此刻无以为报,只有将董贼设下的奸计告诉你!” 花碧云听毕一惊,忙问:“奸计?难道董贼已然知道施相公他们的去向?” 惠佳德氏点点头,续道:“正是如此。那狡贼早已料道你们会分头逃走,一面叫俺在这条道上设下陷阱;一面率着一帮精悍的禁卫铁骑,埋伏在通榆运河一带的大道密林之中,适才脱脱乌孙派人来报,你那五个伴当,此刻早已陷入重围,有三个人已然成擒,剩下的两人也是岌岌可危!” 花碧云不觉大惊失色,跌足恨道:“好一个阴毒的贼子!”惠佳德氏忽地一把推开花碧云,张目叫道:“去吧,去吧!俺与你虽是各为其主,却同为天下最可怜的断肠姊妹!啊啊,恨海茫茫,相见无期了!”说着,她忽然一把扯下头上毡盔,“铮”一声掣刀出鞘,厉声悲号:“天乎,毕生悔恨,擢发难书;往日种种,譬如已死!俺去也——” 说毕,手腕一翻,鲜血喷溅,立时自刎而死。 花碧云一见,心中涌起一股伤心而钦敬之情,身处险境,也不敢久留,招呼秋菊忙忙为惠佳德氏理好衣裙,撮一抔黄土,掩埋了尸身,然后朝通榆运河方向疾奔而去 十二 老雕工单斗金钟罩 髫龄女双殉红巾义 却说施耐庵、春兰护着金克木一家三人,趁着花碧云在那密林中与黄冠道士激斗之时,匆匆离开战场,循着荆棘牵衣的荒野小径,往南疾奔。约摸一两个时辰,那弯弯曲曲的荒径突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施耐庵展眼一看,不觉以手加额,惊喜不置:只见眼前一条阳关大道坦荡笔直,大道前面一条河流水面平阔,在冷月寒星之下闪着粼粼波光,河岸深处明灭着三四点渔火。原来,早已走出东台县界,来到通榆运河河畔,沿着这傍河大道,便可直下白驹场了。 施耐庵一时得意,面对这霁月清风,古道长河,不觉骚情又起,扬颔吟了几句: “长河悠悠,霁月难再,英雄迟暮,何须慷慨?邙山此日走龙蛇,汉王长剑今安在?且收拾青巾琴书,黄堂经卷,化长鲸缚得楼兰去,再上瀛台!” 这一番慷慨悲歌,倒撩得金克木点头嗟叹。那春兰却怕他又发书呆子气,误了大事,忙道:“施相公,此时此刻,哪里是吟诗作赋的时候?倘若后面来了追兵,只怕就难以脱身了。” 施耐庵笑道:“大姐也忒过虑,想那追兵已有花旗首抵挡,哪里就来得如此之快?” 话犹未了,猛听得身后响起了疾骤的马蹄声,渐渐地驰近了运河大道。 施耐庵浑身一凛,那春兰早已拔剑在手,两人一齐向来路望去。 只见一队元兵铁骑风驰电掣般卷上运河古道,领头的一骑马上坐着一员又矮又胖的元将,远远地厉声叫道:“那伙蟊贼休走,俺脱脱乌孙来也!” 一见这阵势,施耐庵满肚子豪兴早已抛到爪哇国去了,连忙将金克木一家三口推入路旁草丛,掣出湛卢宝剑,对春兰说了声“当心了”,仗剑立在大道中央,聚神以待追敌。 眨眼之间,那脱脱乌孙一马当先,早已驰到面前,他手擎长刀,望了望马前的施耐庵一眼,不觉呵呵大笑:“俺道今日闯东台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魔头,却原来除了娘儿们便是穷酸秀才!年兄,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一个读书人难道活得不耐烦了,跟着这帮叛贼瞎起哄作甚?” 施耐庵斥道:“满口胡诌,你这朝廷走狗又是何人?” 脱脱乌孙昂首笑道:“俺上马管兵,下马管民,钦命东台达鲁花赤脱脱乌孙是也!” 施耐庵不觉失笑,揶揄道:“呵呵,牛鬼蛇神坐黄堂,酒囊饭袋作县令,这元朝的气数也尽了!” 脱脱乌孙又羞又恨,一骗腿翻身下马,身形略动一动,碌碡般直滚到施耐庵面前,叫道:“好个利口穷酸,俺今日拿你祭刀,以偿俺那牛二干儿的血债!”说毕,泼风般舞起长刀,劈头朝施耐庵剁了过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此刻情势危迫,又有金氏一家在旁,他也不与敌手纠缠,一起手便使开了“快活剑”,足踏圭步,剑走偏锋,闪过脱脱乌孙刀锋,只一剑便剁中了对手的腹胸要害。 只听得“梆”的一声,那脱脱乌孙没倒,施耐庵却惊得退了三步,口里连呼:“有鬼,有鬼!” 春兰一见,挺剑拔步,早已杀了过来,斗得三四回合,也是连连诧叫,托地跳出圈子,呆呆地站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施耐庵瞠目结舌,直上直下地望着脱脱乌孙那圆滚滚的身躯,心下大骇。当年在书馆勾栏,他也曾听说过什么混元体、铁布衫的功夫,却从未见过这种刀剑不入的奇人,此刻遭逢强敌,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只见那脱脱乌孙叉手擎刀,大言道:“兀那穷酸,既已识得俺这金刚罗汉体的厉害,快快交出那只箭囊与金克木,俺便放你一条生路!” 施耐庵与春兰对视了一眼,情知无力抵敌,却又不甘束手就擒,立时大眼瞪着小眼,半晌不能言声。 忽地,路畔草丛之中响起一声高叫:“施家年兄,待小老儿与你拿了这厮!” 众人闻声回头一看,只见路畔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白须飘飘,正是那雕花待诏金克木。他晃晃悠悠走到施耐庵面前,右手一伸,说道:“施家年兄,拿剑来!” 施耐庵不觉失惊:这金克木身无武艺,老迈龙钟,只怕连只鸡都不敢杀,此刻竟然请缨上阵,岂不是想去送死? 那金克木也不答话,从施耐庵手中夺过那柄湛卢剑,摇摇摆摆走到脱脱乌孙面前,叫道:“老父母,既然如此看重老朽,来来来,俺与你战三百合说话!”说毕,颤颤巍巍擎着把长剑,兜头便刺。 脱脱乌孙见这金克木剑无门户,步无章法,竟然还要上阵,不觉恶心顿生,喝一声“老狗找死!”长刀霍霍,早劈向金克木的肩背! 那柄长刀来势劲疾,金克木从未练过武艺,哪里辨得厉害?胡乱横剑一格,却挡不住那长刀的劲力,只见他脚下一个趔趄,叫声“啊呀死也!”踉跄两步,稳不住身子,“卟嗵”摔了个仰八叉。那脱脱乌孙见状大喜,倒转长刀,凌空便剁向金克木的心窝。 施耐庵惊得头皮一麻,大叫一声“不好!”一把从春兰手中抢过长剑,奔过来,刺自脱脱乌孙的脊背大穴。 脱脱乌孙见他来得凶狠,连忙收刀迎敌,就在此时,只见金克木仰起上身,双手抱剑,朝着脱脱乌孙背后直上直下地用力一划。” 却也作怪,只听得脱脱乌孙背后“嗤喇喇”一阵响,接着,他那高高凸起的便便大腹竟然蠕蠕而动,直向下面滑来,脱脱乌孙待要去抢住那下滑的肚腹,又被施耐庵一柄剑牢牢裹住,哪里抢抱得及。 只见他那便便大腹渐渐瘪了下去,紧接着“哐啷”一声大响,竟然滑出只乌黑的铁锅,落到地上,兀自滴溜溜乱转。 脱脱乌孙见露了馅儿,却待要走,施耐庵那快活剑诀正使到入港处,哪容得他脱身?只见寒光挥处,血光一闪,剑尖早刺入他那肥肥的颈项,偌大个身躯砰然倒地。 施耐庵在衣襟上揩干了剑刃上的血迹,连忙一把抹起金克木,笑道:“老伯,想不到这厮的金刚混元体,竟是一只铁锅!你是如何晓得这秘密的?” 金克木道:“小老儿久住东台,早已风闻这脱脱乌孙凭着绑在肚子上的一只铁锅,吓唬过许多绿林义士,今日也是他活该遭瘟!” 这时,春兰早捡起脱脱乌孙弃下的长刀,杀散了那一队随从。五个人也不敢久留,望着南边大步疾奔。 尚未走出一箭之地,只听得平空里响起一声怪啸,仿佛山魈鬼魅,尖锐而凄厉,在这长河古道之上,茫茫暗夜之中,声音异常刺耳。紧接着一阵哑哑怪笑响过,随着一阵狂风,眼前掠起一道黑影,眨眼之际,一个奇瘦奇长的怪人早已叉开长腿,横挡在大道中央。施耐庵定睛一瞧,不觉惊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三界无常”董大鹏! 只见他哑哑怪笑一阵,冷冷地说道:“你们纵有钻天入地之术,也须脱不出俺‘三界无常’的手心!俺在此等候多时了!”说着,又是一声唿哨,只见他身后草丛中,立时竖起一柄柄长刀,数十名剽悍的侍卫列成方阵,截断了去路。 施耐庵一见此人,情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交起手来,自然是凶多吉少,他想:自己一介书生,死不足惜,而金氏三人身为良民,前此未曾与绿林义军有什么瓜葛,而金克木又心藏那绝世大秘的拆解大法,倘若哄得这恶贼放走金氏一家,自己甘愿血溅战场。 想到此,他对董大鹏拱一拱手,彬彬有礼地说道:“董年兄,闻道你也是衣冠中人,知情达理,晚生已然投效绿林义军,该杀该剐,任你所为。不过,金待诏工匠营生、安分守己,不触刑律,未违国法,还希放一条生路!” 董大鹏听毕,哑哑大笑道:“好个不识相的穷酸!你竟把俺看成三岁小儿?”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帐本,续道:“这金老儿早年为叛贼花九隐藏大秘、偷刻箭囊,证据凿凿。今日又伙同杀人,投靠草寇,实在是罪不容诛!今日落入重围,不须俺亲自动手,只消俺这骁骑营的儿郎们便可将你们一鼓成擒!”他说毕,撮唇作哨,啸声大起,霎时间众元兵挥着长刀,立时将施耐庵、春兰二人裹在垓心。 春兰挺剑而上,施耐庵左冲右突。原来,就在他俩与众元兵舍命相搏之时,几个如狼似虎的元兵早已蜂拥而上,三条麻绳将金家三口缚住,董大鹏直蹬蹬地走了过来,对着金克木白眼一转,哑哑怪笑道:“好个金待诏,看你这驼背弓腰不起眼的模样,竟有这泼天的胆子!勾连叛党,隐藏机密,今日看你逃到何处去?”说毕,吩咐道,“给我搜!” 那侍卫在金克木身上里里外外搜捡一遍,摊摊手禀道: “大人,这老儿身上什么物事也不见!” 董大鹏一听,“嗖”地掣出短柄狼牙棒,冷冷地笑道:“好哇,好端端牛府的岳丈不做,倒要去做那白莲教叛党的喽罗,俺把你这老不死的贱骨头——”说着,白眼仁一翻,狼牙棒“呼”地一声,砸向金克木的天灵盖。 金克木尽管生性怯懦,可是一旦作了抉择,亦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闭口不言,任凭对方凌逼恐吓,只待一死了之。 董大鹏那狼牙棒砸到金克木头上,堪堪触着头皮,一股罡风忽地消歇,他那手上劲力也煞是惊人,说放便放,说收便收。一根短柄狼牙棒稳稳地压在金克木头上,纹丝不动。 金克木猛的觉着顶梁骨上仿佛钉入了无数钢钉,一阵剧痛直钻心肺。 董大鹏哑哑笑道:“金老儿,快讲,那‘流萤箭’囊现在何处?那上面刻着的奥秘又如何解拆?” 金克木双眼金星乱冒,浑身发颤,依旧缄口不语。董大鹏手腕略贯一贯劲力,只见金克木头上白发仿佛刈草般地“簌簌”纷落,无数根狼牙钢刺早已锲进了皮肉。金克木哪里还耐得住这般剧痛。不觉嗄声惨叫:“老爷休要问了,那、那箭囊委实不在小老儿身上!没有箭囊,小、小老儿又何从解拆?”’说毕,一阵昏晕,踉跄欲倒。 董大鹏喝道:“扶住他!”说着,收起狼牙棒。此刻,只听得旷野上剧斗的两拨人中,先后响起一声“哐啷”长剑坠地之声。董大鹏扭头一看,只见众元兵围困着的那名女子和那个书生早已力尽神疲,激斗之中竟被自己的手下长刀磕掉了手中剑,霎时,几十把寒锋如雪的刀刃便要兜头剁下! 董大鹏嗄叫一声:“住手!”话音未落,身形一动,他早已掠进围住施耐庵的人圈。 此刻,施耐庵骨软筋酥,一番剧斗,早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长剑已被磕飞,他知道大限已到,双膝一软,跌倒在地上,面对着凌空劈下的十余把长刀,瞑目待死。 忽地,金刃劈风之声一时消歇,耳边厢却响起一声哑哑怪笑,他睁眼一看,原来那如鬼似魅的董大鹏仿佛枯树般耸立面前。 董大鹏笑道:“施相公,早闻你学识广博,笔下生花,不在余杭、江阴教三家村顽童,跑到这荒郊野外寻那做文章的兴头来了,你可也忒不拘形迹了吧!” 施耐庵难忍这恶贼的羞辱,心中又气又恨又恼又羞。可是,打吧,取胜无望,受辱有加;不打吧,又哪里忍得下胸中这口恶气,只得拚力扑上。正值两个对手斗得骨软筋酥之际,背后忽地卷起一阵狂风,紧接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气直袭肩背,那来势与适才这两个对手不啻有天壤之别。 董大鹏跃开数丈,回头一看,不觉双目痴瞪。眼前站着一个娇柔妩娜却又刚气逼人的女子:“啊,是你!碧云娘子!” 花碧云双眉微动,娇脸如霜,一句话掷出犹如铁汁岩浆,她咬牙叱道:“董大鹏,你这枉披人皮的禽兽!还不跟我闪开!” 董大鹏脸上神色变幻,踅近两步,低声说道:“娘子,过去是俺亏负了你,如今,只要能夫妻和好,俺做牛做马报答你。” 花碧云伫立不动,脸上无嗔无喜,无怨无怒。 董大鹏又踅了两步,求道:“娘子,有了那箭囊上的绝世秘密,俺们便有泼天大的财富,一辈子享用不尽,你还犹豫个什么?” 花碧云冷冷地道:“你是真心?” 董大鹏瞟了一眼花碧云那张冷艳无比的娇脸,心想,女人心肠到底柔弱。不觉跨上一大步,说道:“碧云娘子,俺一片真心,唯天可鉴,俺、俺当众与你跪下了!”讲毕,一撩袍襟便要跪下。 花碧云缄默不语,冷眼瞧着董大鹏慢慢俯下身子。蓦地,她倏忽掣剑斜劈向董大鹏的腰腹。这一下,风掣电闪,那柄剑疾如飙风,挟着一腔怨愤,凌空疾斩,劲道煞是骇人。 董大鹏哪里料得到这个女子竟然如此刚烈,面对温言款语,说出剑便出剑。他一时间不及闪避,也顾不得参将大人的身份,绷腿挺腹,一个狗啃屎,平身贴地窜出了两、三丈之遥,于险到毫巅之际躲过了这夺命一剑! 董大鹏挥了挥衣襟上的草屑灰泥,讪讪站稳。适才这一剑,早已彻底斩除了他心头妄念,对花碧云拱一拱手,说道:“花碧云,适才俺让了你一剑,咱们数年夫妻之情已算了结,此刻,俺乃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前来捉拿叛党,收取箭囊,恕俺不恭之至了!” 话音未落,只见他狼牙短棒一抖,搅起一阵狂风,直卷向花碧云身前。 这一场恶斗煞是惊人。两个对手武功相仿,旗鼓相当,加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施耐庵见状,悄悄挪到春兰、秋菊跟前,低声耳语一阵。两个女子点点头,攥着剑柄,一步步朝那两团青光挨了过去。施耐庵则装着害怕沾着了那两团骇人的青光,畏畏葸葸地退向了近傍的侍卫。 此时,花碧云肩上伤口疼痛,渐渐感到剑招走样,春兰、秋菊已然悄悄挪近了花、董二人激斗的圈子,见了这番情景,一声“不好”,大喊:“花旗首快走!”寒风骤起,两柄长剑抖起两道森森青芒,一前一后直刺董大鹏的前心后背。 董大鹏一听那两个女兵叫唤,心下一凛:原来这花碧云竟然伏下车轮战的圈套,要叫两个女卒缠斗,自己脱身远走。想到此处,他不觉心下大急,待要仗着一身功夫,迫退两个女子,哪知一着失风,竟被两个弱女子占了先手。 说时迟,那时快,施耐庵早已趁着众侍卫辟易退避之际,疾促奔到金氏三人面前,匆匆地解开了绑缚,拖着他们从西侧奔入了黑魆魆的丛林。 花碧云目送施耐庵四人隐入黑暗,旋即回眸一看,只见春兰、秋菊二人与董大鹏缠斗得十分激烈,正待上前相帮,忽听得秋菊气喘吁吁地叫道:“旗首休要顾惜咱们!施相公、金老丈他们要紧,武林秘密要紧!” 花碧云听了,不觉心下恍然。一想到施耐庵和金氏三人身上的干系重大,一路上尚须自己护卫,又怎容踌躇,扬声叫道:“春兰、秋菊,花碧云忘不了你们,义军兄弟忘不了你们!” 说毕,朝着尾追而来的一群侍卫抖出一簇短箭,趁着一片“哎啊”、“卟通”之声大起,纵身掠入了丛莽。 此刻形势突变,董大鹏精心布置的圈套,竟然刹时间被搅得一塌糊涂。金克木早已遭擒,又脱缚而去,不但得不到解拆箭囊的关窍,甚至连那花碧云身上的箭囊也难以得到!董大鹏直急得哑哑怪叫,恶心大炽。 忽听得旷野之上响起“哑——哑”的两声长啸,直震得树叶“簌簌”纷落,人人心底抖颤,接着便是“噗嗤”、“唰”、“哐啷、哐啷”一阵骤响。 呼吸之间,只见春兰、秋菊二人手中长剑颓然坠地。董大鹏利爪狠狠插入了欺身较近的秋菊腰腹,顺势一带,秋菊只觉得一阵巨痛袭上心头,低低地惨哼了一声,弃了长剑,双手按着肚腹,慢慢地瞑目倒地。几乎便在同时,董大鹏那根狼牙大棒也击中了春兰,就在身子倒下的一刹那,她握在右手的那柄长剑在摇摇坠地之际奋力掷出,“嗤嗤”直奔董大鹏小腹! 董大鹏骂声“娘的”,心中一凛,踊身纵起,躲过那堪堪便要刺中小腹的长剑,身形未落,大臂一抡,狼牙棒凌空击下,打中了春兰的顶梁骨! 这一番剧斗,真是惊心动魄。董大鹏万万没有料到,区区两个白莲教中的无名小卒,而且是两个娇弱的少年女子如此顽强,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在堂堂的“三界无常”手中斗了五六十个回合!此刻,他一招得手,连忙扭身跃出战圈。回头一看,只见路畔草丛中躺满了骁骑营侍卫的尸体,那花碧云、施耐庵,还有金克木一家三人,早已走得个无影无踪! 董大鹏心中大怒,一扬手中狼牙棒,身形疾纵,沿着大道追了下来。约摸奔得五七十步远近,只见又是一派密密的苇滩丛莽,脚下的大道忽然分出岔来,左、中、右三条路,分指着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向,此时榛莽密密、黑夜沉沉,董大鹏搔首跌足,一时不知朝哪条路追下去是好! 蓦地,他双眼一翻,返身奔了回来,围着躺在血泊之中的两个女子转了一圈,忽地朝她们身躯踢了两脚,两个女子竟然微微呻吟起来。 董大鹏不觉大喜,连忙叫道:“儿郎们,牵过两匹马来!” 话音未落,早有两个蒙古侍卫牵来了两匹高头大马。董大鹏插了短柄狼牙棒,俯下身来,托起一个被他打倒的红巾女子,只见她头巾破碎,满脸血污,双目紧闭,浑身已然瘫软,只有那薄薄的罗衫下的胸脯在微微起伏,董大鹏一把扯下她头上那破碎的红巾,拨开被凝血粘连的头发,从腰间皮囊里掏出只小瓶,在她那头上的伤口里洒上金创药。接着又扶起另一个女子,在她腰腹的伤口上也洒了金创药粉,倒翻起她系在腰间的裙子,扎缚好伤口。他那药粉却也灵验,不多时,春兰、秋菊两人竟然剧痛减缓、伤口血凝、呼吸渐粗,慢慢睁了双目! 董大鹏一见,亲自将两个女子反翦缚了双臂,举上马背,然后命两个蒙古侍卫骑在两个女子后面,呼哨一声,一干元兵便簇拥着这两骑马径直走向那丛莽密密的三岔路口。 董大鹏一路走,一路哑哑怪叫道:“碧云娘子,休要藏藏掩掩,俺知道你舍不得这两个女孩儿,快快出来罢!” 他那哑哑怪叫,在这荒径丛莽之中响得十分残忍而凄厉:“出来吧,出来吧,难道你忍心看到自己的姊妹遭到羞辱么?” 叫毕,他挥一挥手,马背上的两个元兵便“唰”地一声,撕开了春兰、秋菊的外罩衣裳,露出了薄薄的亵衣。 董大鹏见周围仍无动静,又厉声叫道:“花碧云,你再不出来,俺这些儿郎们可要将你的女兵剥得赤条条,让你亲眼看到她们的下场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马背上又响起“嗤拉、嗤拉”的声音,两个奄奄一息的女兵已然又被剥去了亵衣和红裙,露出了少女娇嫩的肌肤,那身上,只剩下薄薄的轻罗束胸和短短的中衣。 董大鹏的猜测的确不错,此刻,就在左边岔道旁的密密丛莽里,屏息伏着五个人,默默地注视着发生在眼前这残忍而无耻的一幕,一个个气填胸臆,血脉贲张。 原来,花碧云、施耐庵等五人从重围中脱险之后,奔了不远,耳畔便响起两声女子的惨呼,花碧云心中一沉,蓦地停下脚步,禁不住双眼落泪。作为一旗之首,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姊妹惨遭屠戮,她不由得心中一阵战栗。 施耐庵见状,连忙抑止住心头惨伤,走拢去劝道:“花旗首,形势危迫,休要太过儿女态,护持这绝世大秘要紧!” 花碧云犹豫一阵,忍住满腔悲愤,点点头,又率着四个人往南疾奔。哪知走不多远,便到了那三岔路口,也不知哪条路好走,正在彷徨之际,身后早已响起追杀之声。 花碧云忽地心中一动,对施耐庵耳语道:“施相公,那元兵人多马快,难以摆脱,不如来一个金蝉蜕壳之计,藏在丛莽之中,这三条岔道,董贼只走一条,待他们一过,咱们便另择一条路,甩开追兵,直奔汪家营!” 施耐庵连叫好计,忙忙地招呼金氏一家三人一起躲入一处丛莽,静观待变。哪里料到,凶残无耻的董大鹏,竟然想出这等惨绝人寰的毒计,真是叫人浑身血沸,哪里还忍耐得住? 此刻,花碧云藏身之处,草棵在随着她身躯的战栗微微摆动,望着两个姊妹被元兵如此凌辱,嘴角已然咬出了血,攥在剑柄上的手心里沁出汗,双眸紧盯着大道上发生的一切,几乎要喷出火来。 蓦地,只听董大鹏哑哑怪叫一阵,挟持着春兰、秋菊的两个蒙古大汉双臂弯转,两双毛茸茸的大手,便要去解两个女子的束胸和中衣! 花碧云脑门“嗡”地一热,瘦削的双肩犹如发疟疾般地战抖不已,早已手握剑柄站了起来,作势便要扑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被反绑的两个少女在昏晕之中仿佛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两个人默默地交换了一瞥会意的眼光,几乎就在同时,两人娇叱一声,趁着身后的元兵不备,用反绑的手拔出元兵腰间的长刀,一头抵住元兵的身躯,用力后仰,只听得“卟哧、卟哧”两声闷响,接着是两声粗厉的惨叫,只见那两柄长刀一头楔入两个元兵的肚腹,另一头的刀刃从两个女子的后背刺入,直透出洁白的少女前胸! 这一巨变发生得如此突兀而猝不及防。董大鹏此时正一边呼喊,一边用那双鹰隼般的怪眼凝神搜索着黑魆魆的丛莽,一心想诱出藏在暗处的花碧云,哪里晓得近在咫尺的马背上竟会发生如此突变,及至听到金刃刺入人体的响声和两个元兵的惨叫,勿遽地回过头来,又怎生挽救得及?这壮烈的场面,就连董大鹏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一时也吓呆了。那围在马前马后的众元兵,更不曾见过这种景象,一个个都恍如泥胎木偶,哪里动弹得分毫? 那两匹马也被汩汩流淌的鲜血吓得失了神志,加之无人控驭,“咴咴”长嘶一声,发疯般地撂起蹶子,仿佛两股旋风,载着马背上的四具尸体,窜进了茫茫的夜幕。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伏在附近丛莽之中的花碧云、施耐庵、金氏三人看得一清二楚,春兰、秋菊两个女兵,受尽了董大鹏的百般凌辱,重伤昏迷之中,竟用如此壮烈的行为,一举搅乱了董大鹏金钩钓鱼的诡计,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藏在丛莽中的五条性命。花碧云、施耐庵久久凝望着两匹马消失的方向,五内如焚,双双流下了热泪。 董大鹏早已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朝着无边的丛莽和无边的黑暗伫望一阵,心中琢磨道:花碧云生性仁慈,眼见两个贴身女卒惨遭凌辱决不会无动于衷,说不定她并未藏在附近,而是早已奔了南去的方向。想到此,他双眉陡地一轮,哑哑怪啸一声,率着大队元兵,循着正中的那条小道泼风般地追了下去。 花碧云兀自默立落泪,施耐庵不觉以手加额,对她说道:“花旗首,调虎离山,歧路亡羊,董大鹏已经中计,正是我辈走路的好机会,干脆、我们就循着左边运河畔的大路南归罢。” 花碧云嗟叹一声,还剑入鞘,朝着春兰、秋菊逝去的方向眷眷地望了最后一眼,又跨上了征程 十三 荒村野店侠影如烟 鬓乱钗横杯酒似血 花碧云、施耐庵护着金家三人,急急穿出乌林丛莽,乘着夜色星光,望着隐隐现着樯帆的通榆河畔的大路疾奔。 春兰、秋菊两个女兵,乃是花碧云当年随刘福通戎马征战时,在一恶绅家中解救出来的粗使丫头,多年来如影随形,出生入死,早已情若姊妹。适才在那危殆之中,她两人挺身而出,明知强弱悬殊,为了保全自己的旗首和秘密,壮烈捐生。想到此,花碧云忽然心中起了一阵隐隐的内疚:两个贴身女卒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身为飞凤旗旗首,未曾嘘寒问暖、体贴照应,如今只好花辰月夕,多烧一炷瓣香,吊祭她们在天的英灵了。 看看奔近通榆河畔大道,再往南一路直下,两三个时辰便可奔到群雄聚会的汪家营。施耐庵、花碧云不觉舒了口长气:这一遭尽管险情迭出,到底找到了金克木这个解拆奥秘的关键人物,总算不虚此行。 谁知,正值二人暗自庆幸之时,大道上隐隐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霎时,朦胧的星光之下,衬托出一队蒙古骑士的身影。花碧云道:“看来沿线守军,早已布下罗网,这沿河大道走不得了。” 施耐庵道:“那下一步如何是好?” 花碧云冷静的眸子里亮色一闪,转身对金克木道:“老伯,你年轻时常在这一带走动,到白驹场还有不有僻静小路?”金克木想了想道:“嗯,路倒是有一条,不过有些凶险。” 花碧云忙问:“只要脱出这董大鹏的掌握,刀山也须闯一遭。是哪一条路,路上有何凶险?” 金克木道:“由此转西有一条泥泞小路可通白驹场,算起来也不过弯转多走二十余里地面,一路倒也无甚障碍,只是那龙港河难以过得去!”他摇了摇头,又道,“那龙港河边武家渡头有一霸,乃是兄弟三人,常年打劫客商,杀人如麻,据说除了他那溜子里的人以外,便是朝廷钦差,他也敢一板刀剁下河去,这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着了他们的道儿。” 花碧云听毕,默思少顷,说道:“顾不得许多了,既有这条路,只好碰一碰运气,到时相机行事,侄女儿手中这柄剑,谅也敌得过那两把板刀。”说完,挥一挥手,引着其余四人,按照金克木的指点,转头离了路畔树丛,够奔那通向龙港河的泥淖小径而去。 时值冬初,万木萧疏,夜风砭骨。此时天色渐渐破晓,曲曲弯弯的泥泞小径满是汪着泥水的牛脚坑洼。小径两旁,水网星罗,芦丛处处,田垅阡陌间只剩下刈剩的稻梗桩。 施耐庵等四人高一脚、低一脚在小径之上滑跌奔走,十分吃力。 约摸走了两个时辰,天色早大明,泥泞小径忽地一弯,弯进了一座绿树蓊郁的庄院之中。庄院前边,波光粼粼,一道大河横挡在眼前。 金克木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对花碧云、施耐庵点点头,眼底掠过一抹竦惧的神色,战战地说道:“前去便是那龙潭虎穴,二位须得当心了。” 花碧云与施耐庵对视一眼,两人紧了紧腰带,越过走在前面的金克木,径直朝那庄院走去。 走进那绿荫如织的树丛,只见里面隐着几间草屋。此刻,晨雾缭绕,炊烟袅袅,鸡鸣咯咯,哪里有丝毫龙潭虎穴的迹象,仿佛便是五柳先生隐居的桃源幽境! 花碧云等五人一见并无异样,大步奔向那龙港河渡头。刚刚走上河堤滑坡,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阵呵呵长笑,接着便是一阵衣裙窸窣之声响了过来。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堤畔古柳之中扭扭捏捏走出一个妇人来,她约摸三十八、九岁年纪,身着墨绿色撒白花的衫子,下着一条元青湖绉长裙,腰间紧紧扎着条草黄色绸带,头上胡乱梳着两个叉叉丫丫的古怪发髻。面庞倒也端庄不俗,只是晒得油黑;一双长臂摆摆地垂着两只大手,尽管因为长裙曳地,看不见鞋袜,可是听着她“吧哒吧哒”走路的声音,也能猜到那里面准是藏着一双硕大无朋的天足! 尽管心情急迫,五个人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一来是听了金克木预先警告,不敢大意;二来人地两生,不明底细,这妇人又来得古怪,哪里敢造次行动。五个人默默地望着那妇人走近,静观待变。 那妇人走到五个人跟前,歪着头,叉着腰,满脸笑意地一个个从头打量到脚,朗声说道:“几位客官只怕是远行到此,进了武家庄院,也不先打个招呼!俺这里一向不敢怠慢客人。 坏了俺那老公的规矩,可不是耍子!” 施耐庵忙唱个大喏,赔笑道:“大娘子休怪,晚生等人因有急事赶路,不曾到尊府叩谒,请大娘子见谅,待晚生等过了这道河,理当重谢。” 那妇人呵呵一笑,说道:“俺那老公说了:愈是急客愈要留。江湖上何人不知俺武家庄的规矩,想过这龙港河,须得到这酒店里饮三杯酒,驱驱邪气,免得船到河心掉进漩涡!” 说着,朝着柳荫深处一指,“列位,请吧。” 五个人回头一看,只见堤畔柳林中隐隐露出一片屋角,檐下白影飘摇,果然挂出一杆招子。 说话间,那妇人早已走到小酒店前,信手操起两根红油生生的船桨,兀自叫道:“喝了酒,俺亲自送你们过河,来哉,来哉!” 施耐庵心想:看来这酒不喝只怕过不了这龙港河。可是,这妇人行迹古怪,万一中了圈套,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他不觉征询地望了花碧云一眼,正想发话,只见金克木插了上来,又是摇头又是眨眼,那意思明白之至:这三杯酒决计不能喝! 花碧云略略思忖,不置可否,径直大步朝柳林中那爿酒店走去。五个人忐忐忑忑走进酒店,见那妇人早已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盘牛肉,一盘白生生的馒头,六双竹箸,三对酒杯,早已摆得齐齐整整,两个酒保搬着一只花瓷酒坛在一旁侍候。 那妇人一见施耐庵、花碧云五人走进,嘻嘻一笑,忽然一撩玄色长裙,双脚一蹦,蹲到了凳上,叫一声:“小二们,斟酒!” 只听“咕啦啦”一阵响,六只酒杯霎时注满热酒,色泽纯正,醇香浓郁,倒是村酿的上等好酒。 此刻,施耐庵望着那妇人神态,嗅着浓烈的酒香,心中一时倒失了主意:喝吧,只恐着了这古怪妇人的道儿;不喝吧,龙港河这道关口过不去!平素日或是奔走劳累、或是苦吟胸寒,莫说这小小一杯家酿杜康,便是十杯也早下了肚!此景此情,恰似汉高祖赴了鸿门宴,刘玄德入了甘露寺,举止之间大费踌躇! 正在进退两难之时,只见花碧云慢慢走到桌旁,倏地端起了一杯酒,呼吸之间,探出左手忽地一把攥住了那妇人的一只手腕。 花碧云右臂高举齐眉,往那妇人眼前一送,动作疾骤而平稳,酒杯疾送之际,那满盈欲溢的一杯醇酒竟未溅出一滴。她冷冷而客气地说道:“大姊,感蒙盛情,小女子难以克当,都是江湖中人,请你我一起饮干杯中酒!” 这一抓一送,花碧云出手迅捷,气概不凡,倒叫那妇人笑容顿消。她点点头,又重新凝视了花碧云一阵,忽然放声大笑。笑毕,说道:“小妹子好身手!俺见过许多江洋大盗,今日却开了眼,会着了你这位美貌豪气的女子!不过,小妹子也未免将俺瞧得歹了,你是怕俺这酒里下了蒙汗药!哈哈,放心,俺这里山明水秀,做那买卖岂不煞了风景!” 说着,她端起桌上酒杯,慢慢举起,在花碧云酒杯沿上“乒”地碰了一记,一抖手腕一仰脖,咕嘟咕嘟干了那杯酒。 花碧云不等她放下酒杯,掩袖一抿,手中那杯酒也立时喝尽,点点头,招呼众人,坐了下来。 五个人心事重重,也不及仔细品尝,匆匆吃了两个馒头几片牛肉,干了三杯酒。只有金小凤不胜酒力,剩下两杯便由金克木代饮。 施耐庵一抹嘴角站了起来,唱了个肥喏,对那妇人说道:“大娘子,三杯酒已饮,多谢款待。晚生等有急事在身,烦劳渡过这片河水则个!” 那妇人“嗯嗯”两声,满嘴里塞着牛肉,兀自一杯杯大口喝着酒,也不作答。 看看时间不早,施耐庵瞧着那妇人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觉心中焦躁。他正欲上前催促,花碧云使个眼色:只见一个酒保踅了过来,一只手伸进怀内,仿佛在摸索着渡资酒银的帐簿。 这时,妇人到底放下了手中的杯筷,抹一抹油腻腻的嘴唇,叫道:“小二,给他们算算酒帐!” 施耐庵一听,不等那酒保从怀中掏出帐簿,便从袖内摸出约摸二两上下一锭镂丝纹银,放到桌上,说道:“羁旅游子,得蒙款待,此情铭之五内,这一点薄礼,聊表寸心,就不用找了吧!” 只见那酒保也不言声,从桌上慢腾腾拿起银子,掂了掂,摇了摇头,一把扔到脚下,走了两步,蓦地从怀里伸出手来。 众人一看,只见他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帐簿?竟是一根卷成一圈的乌油油的纽丝钢鞭! 施耐庵等人正在惊疑,只见那妇人慢慢站了起来,嘻嘻一笑,说道:“相公差矣,俺这里一不买田,二不置地,向来不收银子。俺这个小二兄弟生性豪爽,无论多大饭量,只须接了他三鞭,便算是还了酒帐,倘若接不了三鞭,那便只好由他处置了。”说毕,她从凳上蹦下,倒背双手,踱入了后厅。 施耐庵一行听了这番言语,不禁又惊又气:这妇人委实惫赖,说好吃完三杯酒便撑船渡河,此刻竟然另生枝节,也不知是何居心?他望了望面前那个酒保,只见他身形猥琐,年纪不过二十,穿一件油腻腻的短袖衫,头顶扎丁一根驴尾巴似的古怪鬏髻,痴痴瞪瞪,手里绞着那钢鞭,半晌也不言声。 施耐庵心想,荒村小店,谅不会有何种象样人物,这酒保只怕平素日赶猪屠羊,甩惯了鞭子,此刻也想出出风头。想到此处,他心中虽然不齿面前这个酒保,脸面上仍带着笑容,打了一躬说道:“既是如此,晚生来见识见识大哥的武艺,望大哥高抬贵手,鞭下留情。”说毕,拔剑出鞘,抱元守一,作了个起手的招式。 那酒保兀自呆瞪瞪地站着,不言不笑。施耐庵起手招式尚未做完,蓦地只听得一声刺耳尖啸在屋内响起,黑光一闪,直向面门奔来。 这一下乃是在瞬息之间发生,施耐庵收势不及,待要侧身闪避,猛觉着一道狂风从面前掠过,直奔向站在身后的花碧云。他扭头一瞧,脸色蓦地变得惨白,不觉大叫:“花旗首当心!” 只见那条纽丝钢鞭挟着乌光与呼啸早已扫上花碧云面门,这一招“指鹿为马”,煞是惊人。花碧云只道那酒保功力浅薄,又旨在对付施耐庵一人,压根儿未曾提防,堪堪那虬龙般的鞭梢就要打中双眼,她不觉浑身一凛,迅捷无伦地拔剑出鞘,使一招“霸王卸甲”,于电光石火之际磕开了钢鞭鞭梢。 施耐庵冷汗津津,心中一舒:好险,若不是花旗首武功超卓,这猝不及防的阴毒招式,恁谁也来不及招架。 蓦地,只听得那酒保“胡胡”一声怪笑,手使怪异钢鞭,趁人不防,缠住了花碧云的手腕。继而又疾奔金氏一家,眨眼之间,又将三人兜腰缠住。 四个人待要挣扎,那钢鞭犹如铁钳,早将各人双臂一齐缠在腰际,哪里挣得动半分! 只听得那酒保“胡胡”一笑,大臂疾缩,花碧云和金家三人动弹不得,一齐被拖翻在地上。 施耐庵一见此情状,情知遭逢罕世无匹的高手,连花碧云如此精纯的武功,只一回合便被擒住,遑论自己这点三脚猫的技艺?他一撩袍襟,仗剑便要奔出酒店。 那酒保又是“胡胡”一笑,将手中钢鞭鞭柄往墙上一插,只听得灰泥簌簌声、砖石破裂之声叠起,那鞭柄霎时锲墙而入,仿佛生了根。 酒保将油腻腻的袍襟一掖,踊身便要追出。只听一声呼喝:“呼延兄弟,罢了!一个五谷不分的穷酸,能逃到何处去!” 酒保仿佛被按了机关,立时收步兀立。只见随着话音,从后厅走出四个人来。那话音便是从领头的一个虬髯大汉口中说出。 四个人中,除了适才喝酒的那个妇人与虬髯大汉,另外两个都长得粗筋莽骨、黧黑如铁。 那妇人朝着虬髯大汉裸赤的肩肉一拍,指着地下的四个人笑道:“当家的,今日俺这笔买卖可做得公平,两男两女,无欺无狡,你可得说话算数,两个汉子你收去学种田,两个女子留给俺当垆卖酒。瞧她俩那张俏脸蛋,保险生意兴隆!” 那虬髯大汉咧嘴一笑,说道:“你那祖传的人肉馒头也不做了?” 那妇人道:“俺孙家自从离了山东,得亏宋大哥一番训教,干那买卖,还有脸对绿林义士?”说着,两臂一伸,“劈劈啪啪”,又在那两个稍稍年轻的汉子肩背上一拍,说道:“中园,小园,俺这个做大嫂的可比你这大哥懂的道理多哩!” 说笑一阵之后,那虬髯大汉吩咐道:“呼延兄弟,收下你吃饭的家伙,拿条麻绳来将这四只肥羊绑了,俺要问问他们的来历。” 那酒保听了,轻轻从墙上拔下长鞭鞭柄,手腕一抖,那鞭子上犹如抹了滑油,“嗤嗤”两声,仿佛山石下钻出一条灵蛇,蓦地从四个人身上缩了回来,只见一声呼啸,一道乌光在屋内掠过,那条钢鞭霎时便缩回手里,他团了一团,揣入了怀中。 接着,四个壮汉拿了麻绳走出,将花碧云、金克木等四人反剪倒缚了双臂,扶着站在当厅。 当头的虬髯大汉走了过来,双臂大咧咧地交在当胸,肩膀上凸起黑油油的几块疙瘩肉,在四个人面前来回走了一遭,忽地在花碧云面前停住脚,问道:“好一个标致的婆娘!俺问你:是哪一位帮主,竟有如此泼天的胆子,派你到俺这武家庄来闯溜子的?” 花碧云斜睨了那大汉一眼,说道:“好汉只怕看岔眼了! 小女子到龙港河南岸探亲,哪里知道什么叫帮主,何谓溜子?!” 虬髯大汉指着金克木:“那,这老儿是你什么人?” 花碧云道:“这是小女子的公公。”说着又朝金小凤与那小厮抬抬下颌道:“这便是小姑、小叔。” 虬髯大汉忽地一把托起花碧云的下巴,双目暴睁,厉声问道:“那么,逃走的那个书呆子又是何人?” 花碧云故意作了个羞涩的姿态,低声说道:“那、那便是小女子的丈夫!” 那大汉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元气充沛,声音浑厚,笑毕,一把放开手,脸上神色蓦地变得阴沉,说道:“小小一个妇道人家,居然敢在钟馗门前装煞神!你知道俺这武家庄在江湖是何名头?俺这哥嫂兄弟四个又是何人?” 花碧云摇摇头道:“恕小女子未拜过门墙。” 金克木却战战兢兢接过话头道:“小、小老儿知道,久闻三位好汉大名:武家三杰,武大园,武中园,武小园。” 那妇人不待他说完,一步跨到跟前,伸出两指捻起金克木一绺长髯,怒道:“叵耐这老村驴!什么武氏三杰,三个熊包!这武家庄掌盘子的是俺孙十八娘,——江湖有名的‘板刀观音’!你这老村驴干么偏偏不提!” 金克木被扯得咧嘴龇牙,哆哆嗦嗦地说道:“大娘休怪、大娘休怪,小老儿糊涂,小老儿漏了眼,竟忘了这位普天下大慈大悲、大善大吉的‘板、板刀观音’!” 那孙十八娘听了,乐得嘻开了嘴,转身对姓呼延的酒保说道:“呼延兄弟,这老儿嘴甜,待会儿那板刀下得重些,叫他少受点苦。” 虬髯大汉续道:“既然晓得俺们的名头,就该值价些。俺兄弟三人诨名‘醉罗睺’、‘小神荼’、‘病郁垒’,向来惯识江湖中人,人称砂子进眼也能分出个是黄是黑,你们这几个溜子,还想瞒得过俺这对眼珠!”说着,他从地上拾起花碧云那柄长剑,说道:“你这婆娘,也太小觑了俺武大园,就凭你适才格开呼延兄弟钢鞭的那一剑,俺便看得出你是个杀人如麻的女罗刹!就冲着你扯谎这一件,俺便要割掉你的舌头!” 说毕,他左手食指捏住了花碧云两腮,右手举剑便欲剜下。 那孙十八娘忙道:“当家的休要忙,待俺取板刀来,只一刀,岂不快当?” 她正欲起身,又忽地站住,倾耳聆听一阵,说道:“咦,哪里来的马蹄声响?” 众人听了都不觉一怔,齐齐默立静听,脸上显出诧异的神色。 孙十八娘一把攥住武大园的手腕,说道:“当家的,怕是官府的马队,快将这四个溜子藏下,以后慢慢地服侍。” 两个酒保应一声,推搡着花碧云等四人离了前堂,过了后厅,又弯弯转转走了几条廊道,来到后院。那姓呼延的酒保走到一口大水缸前,一猫腰将那满满盛着水的大缸挪开,瞧那模样,这一搬一挪,只怕有千斤力道。 水缸挪开之后,刹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地窖。 两个酒保一前一后押着四个人走到地窖口上,只见里面隐隐约约有一架木梯,直通到洞底。 那姓呼延的酒保“胡胡”一笑,一把将四人搡入了地窖,四个人骨碌碌滚了下去。原来这地窖约摸两丈见方,倒也不甚狭窄。四个人双臂被缚,两脚悬空,只道这一跤摔下,必然皮开肉疼,谁知身子落地,竟是软绵绵的,原来地窖底上铺着草垫 十四 龙港河惊逢屠龙手 武家庄忽遁江湖客 正在此时,忽听得头上响起了“踢哩吧哒”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阵“噼哩崩咚”的翻物倒腾声。少时,诸声稍歇,只听几个人说道:“大人,此处无人。”话音毕了,“踢哩吧哒”的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花碧云等四人在地窖里舒了口气,正自庆幸,忽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又走到了头顶上,“当当”两声,分明是敲着那口大水缸。 花碧云四人不觉屏息凝神,仰面聆听。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嗓音:“大人,此乃小店装烫猪水的大缸,不想当溺死鬼,张家外婆才敢藏进去。”话音中,响起一阵“哗哗”的搅水声。 一个嘎哑碜人的声音道:“武大老板,这缸下可曾盖着洞?” 花碧云一听这铁锯锯缸般的嗄哑声音,心中一怔:果然是董大鹏!她不觉浑身毛发根根悚立。 只听那武大园的声音在头上响道:“参将大人有兴,就搬一搬这大缸瞧瞧。” 又听得“蹬蹬”两声,仿佛是那董大鹏跺地运力,接着“嗨嗨”两声,那口缸纹丝未动。头上又“哑哑”响起了两声讪笑,那董大鹏的声音道:“武大老板,俺不过想试试力气,得罪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的脚步越响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又过了片刻,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又响到了头上。 这回却是孙十八娘的声音。她说道:“这帮吃板刀的官兵,哪经得俺们一哄,早钻他娘的黑树林了。呼延兄弟,趁着当家的三兄弟引官兵走了岔道,俺们将这四个肥羊宰了,免得招惹是非。” 那姓呼延的酒保“胡胡”笑了。自从进店,他一直未曾开口讲话,此时才说起话来,居然粗门大嗓。他道:“大嫂,武大哥未回。又没问清这几个溜子的来历,只怕还须等一会。 大嫂适才不是要收这两个女子当垆卖酒的么?” 孙十八娘“呸”了一声,说道:“卖九?还卖他娘的十罗!你没见刚才当家的那把剑已经伸到那婆娘嘴边上又缩回来?八成是瞧着这婆娘比俺标致秀气,舍不得下手,留着来日当了草头王,香花灯烛,做个押寨夫人。快动手,早早了结,免得日后老娘怄气!” 话音才毕,只听得头顶上“唿隆隆”一阵响,里头还夹着“咣当咣当”的水声,霎时,头上露出一团亮光。尽管在地窖里蹲的时候不长,但四个人挤在一起,洞内潮湿霉闷,令人作呕,此刻大缸移开,清新空气流入,四个人呼吸为之一畅。那姓呼延的酒保真好气力,双手探入,摸准了绳头,只一收臂,便将花碧云等四人提出了地窖。 花碧云四人躺在地上,只见面前站着孙十八娘与两个酒保。那姓关的酒保手中握着一把足有四寸宽的大板刀,那乌锃锃的刀刃上闪着幽光。 孙十八娘叫道:“关家侄儿,把家伙拿来!” 那姓关的双手将刀奉上,孙十八娘右手慢悠悠晃着那把板刀,一步步踱到花碧云面前,直视着她的脸道:“好妹子,休怪俺做事不仁,俺武家庄有个规矩:凡是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闯进庄子,俺都不敢怠慢,这也是当今豺狼世道逼出来的,一旦官府晓得俺小小庄子窝藏七八条大虫,俺这买卖便做不成!” 说着,她举起板刀,瞧着花碧云道:“唉,谁教你生着这么个娇滴滴的脸蛋儿,俺平生最恨的便是妖妖娆娆、吞吞吐吐的骚娘们!这第一碗板刀面,只好先赏给妹子了!” 说毕,大臂一挥,板刀挟风,朝着花碧云当头劈下。花碧云双目紧团,只等那颈项一凉,这毕生恩怨,顷刻一了百了。 忽然听得“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大起,接着便是孙十八娘“咦”的诧叫。两个人的纵跃之声亦同时响起,那口刀竟然没有劈下。 花碧云睁眼一看,只见不知何时施耐庵已站在面前,一柄长剑当胸直挺,怒目而立。那孙十八娘一脸惊诧尚未消失,握着大板刀早已跃开几步之外。 施耐庵仗剑言道:“你们这一家黑店开得倒是财运亨通,竟然不问情由便要做出四条人命的大买卖!古人云:唯仁享年,唯善积福。这位大嫂,休要拿人命作儿戏,坏了你武家庄的名头!” 孙十八娘呵呵一笑,笑得满头珠翠索索直抖,她道:“呵呵,好一个书呆子,适才俺放你走路,乃是怕你那一身酸气沾了俺的大板刀,你却偏偏要来寻老娘的晦气,那就休怪俺不敬圣贤,有辱斯文了!” 说毕,她“刷刷”解开外盖的长袖衫子,褪下了下身的玄色生绢裙子,团成一团,扔给姓关的酒保。立时露出一身紧扎扎的短打衣靠,右手大砍刀呼呼凌空抡了一圈,喝一声,扑向施耐庵。大砍刀挟着“虎虎”风声,齐眉夹脑劈了下来。 施耐庵此时也顾不得强弱悬殊,只担心那箭囊尚在花碧云身上,倘若不将她救出,这桩武林大奥秘将落入这伙强人之手。他迎着孙十八娘大砍刀来势,当头格去。 孙十八娘心中暗笑:这个穷酸真是找死了!刀劈这种无知孱弱之人,心肠未免太狠,想到此处,她手中大板刀忽地减弱了劲道,竟然缓缓地劈向施耐庵的左臂。就在此时,施耐庵那剑锋在格出的中途忽变为斜势,堪堪擦着那挟着排山倒海之势的大板刀刀背,卸歪了下劈之势,接着他足踏圭步,兜底向上翻起,倏地一道青光,划了浅浅一道弧线,一圈寒森森的青光直点向孙十八娘的眉心要害! 孙十八娘浑身一凛,那柄大板刀劲力卸歪,收势不及,哪里顾得上架隔那鬼魅般刺近眉心的长剑。此时,一来由于她过于小觑了眼前这“书呆子”,二则交兵之际,忽生怜念之心,神志一分,手头上自然便慢了半拍。 孙十八娘一招失风,不禁黑脸涨红,气血翻涌,绝险之中向旁纵跃之际,恶心顿生。她正欲招呼姓关与姓呼延的两个酒保一齐扑上,猛听得背后一声大叫:“好一招武二郎‘快活剑’!” 不知何时,武氏三兄弟早已站在当院。只见武大园一张阔脸满是惊诧之色,眼里却显着敬重的神情,他大步跨上,竟然朝着施耐庵打了个大躬,说道:“这位壮士竟然是骇世武功的传人,俺弟兄们失敬了!”说着,朝着武中园、武小园、孙十八娘和姓呼延与姓关的两个酒保喝道:“还不快些前来,见过这位绝世大英雄!” 四个人满脸孤疑,讪讪地走了过来。 武大园眉飞色舞地说道:“你们只怕尚不知道,这‘快活剑’乃是当年景阳岗打虎将武松的秘传剑法。武大师断臂之后,隐居杭州六和塔,无心仕进,便立志练出一套骇世武功。由于单臂使戒刀不便,剑器乃是轻灵一路的兵器,武大师便潜心钻研,将当年在快活林巧打蒋门神的诡异招式揉入剑法之中,并且时时与在附近隐居的鲁智深大师精心切磋,终于将这套绝世武功练成,并且取名为‘武家剑快活十六诀’。当日见过这‘快活剑’招式的前辈传言,学得‘快活’三成剑,单臂打遍十八座军州!” 一席话说得众人目瞪心动。武小园急忙问道:“大哥,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听到的?” 武大园叹了口气道:“唉,十年前俺一人在此摆渡之时,有一日逢了一个军官,俺将他诓到船上,一桨划到河心,举起大板刀便要下手,叵料这军官身手矫捷,武功超卓,竟在船梢上与俺动起手来,斗了约摸百来回合不分胜败。忽然,俺瞧着他鬓边刻着囚犯金印,立时跳出圈子说道:‘俺武大园千杀万杀,偏不杀官府犯人,请大哥歇手’。那人倒也豪爽,立时收起朴刀,与俺在船内品酒叙谈,一问之下,方知此人乃是当年梁山泊青面兽杨志前辈的后代,名唤蓝面狼杨思,此行便是到杭州寻访武家快活剑诀的。渡过龙港大河之后,俺又送了他一程,方从他口中听得这些故事。” 武中园问道:“大哥,这‘快活剑’后来下落如何?” 武大园道:“唉,当年前辈们传言,武老前辈眼看山河破碎,义军凋零,一气之下,便在临终之时,毁了那骇世武功的秘诀。谁知两百年后,江湖上忽然有人传出消息,道是这‘快活剑诀’尚未失传,后来落入了一位梁山后代之手。” 说着,他转向施耐庵唱了个大喏,问道:“不知这位壮士是武老前辈何人?” 这一席话说来有根有底,可是,施耐庵却越听越纳闷,他压根就不知道当年从堂叔施元德处学来的那一招剑法是何种流派。此刻,已是第二次听到有人惊叹自己这区区一剑是什么“骇世武功”,也是第二次有人问自己与当年梁山好汉武松有何瓜葛。及至武大园讲了那许多原委,他方才隐隐觉着自己那一招“快活剑”竟有如许令人震惊的渊源。 他正自纳闷,只见武家三兄弟又一齐唱个大喏,说道: “俺兄弟们有眼不识金镶玉,万望壮士赐告则个。” 施耐庵不觉呐呐吟道:“蹊跷古怪,扑朔迷离,稀稀奇奇至极!区区长剑,竟曰快活,却联着声声刁斗,沉沙断戟——” 他这“稀稀奇奇”的一番吟诵,把武氏一家和两个酒保闹了个愣不瞪瞪,摸不着头脑。 施耐庵吟毕,忽然对武氏兄弟说道:“既然好汉们瞧得起晚生这区区一剑,何不早早将地下这四人解缚?”武大园一听,方才记起地上还捆着四个人,连忙吩咐将花碧云等四人解缚扶起。 施耐庵走过来说道:“花大姐,金老伯,你们受屈了!”花碧云揉了揉被绑绳勒麻了的手腕,笑道:“施相公危急中救了我们四个,倒是大大地意想不到哩。” 那孙十八娘早等得不耐烦,在一旁嚷道:“甭在那里卿卿哝哝了,快说说那个什么快活剑法跟你这书呆子有何牵连!再要拖拖拉拉的,俺可顾不得甚么武二郎武三郎,‘快活剑’ ‘烦恼剑’的,这大板刀又要喝血了。” 施耐庵笑了笑,说道:“这位大娘子稍安勿躁,晚生尚有一事相告。” 武大园忙道:“壮士请讲。” 施耐庵道:“既然这快活剑法来历不凡,岂是寻常人等可以轻易得闻的?须请四位先将身份来历赐告,待晚生觉着果然是江湖血性义士,再将晚生与这剑法的渊源相告。” 孙十八娘怒道:“适才不是已将俺们的名头告诉你了,还要罗嗦个什么?” 施耐庵笑道:“大娘子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晚生去!”说毕,他指着靠在院角的一排船桨又道,“晚生自幼生在水乡,亦曾稔熟这船户的生涯。江、淮一带水势平阔,常年只用宽叶薄片船桨,一家一户也只备得一、二副船桨。而贵府上的船桨叶窄片厚,木质坚实,至于备着这种排桨,乃是惯于急流险滩中搏击浪涛,于金鼓齐鸣之中冲锋陷阵的征战之家!”说着,他走上一步,对武大园道:“武壮士,依晚生之见,你们这一家既非此地之人,又非寻常船户,乃是——当年梁山泊好汉的余绪!” 这一句话尽管只是对武大园一人所言,语调亦甚低沉,但却仿佛平空一声霹雳,把在场的人都惊得呆了。 武氏三杰脸露杀气,双目却闪着钦佩神色。孙十八娘仿佛触动心事,“吧哒吧哒”地踱了起来,两个酒保怒目大睁,作势欲扑。只有花碧云和金克木心中大不以为然:置身这虎狼之地,竟贸然将这一户船户指为梁山泊余党,这施相公未免太冒昧。 武大园忽然仰头哈哈一笑,说道:“这位壮士说笑了,俺的确是从黄河以北迁来。倘若凭这几把船桨,便能断定俺这一家就是当年梁山泊好汉的后代,也未免太过于牵强了!” 施耐庵微微一笑,从袖内掏出一块锈迹斑驳的铜质腰牌,说道:“诸位,适才晚生逃脱鞭击,并未走远,而是躲在贵府一间秘室的大木箱之内,不想发现了这块腰脾!”他将腰牌平摊在手心之上,念道,“梁山泊金沙滩水寨左营头领阮!”念毕,将腰牌交给武大园,说道,“武大壮士,恕晚生偷窥了贵府机密!不过,倘若信得过晚生,请将来历相告!” 武大园接过腰牌,慢慢揣入怀中,那神色甚为珍重。他又慢慢抬起头来,倏地虬髯戟张,豹眼圆睁,大吼一声,跳了开去。 武中园、武小园、孙十八娘一见武大园这一动势,霎时一齐拔出家伙,虎视眈眈将施耐庵围了起来。两个酒保一个手执长鞭,一个挥动铜锏,也将金克木一家与花碧云看住。 孙十八娘性急,抡动大板刀便要朝施耐庵兜头劈下!忽听武大园叫道:“慢!” 只见他又一步步走近施耐庵,说道:“这位壮士好眼力!俺隐姓埋名十余年,今日被你瞧破!俗话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就冲你兄弟适才那一招‘武二郎快活剑’,俺把来历告诉你:俺兄弟三人不是什么武大园、武中园、武小园,乃是一姓异祖兄弟、当年梁山泊好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的后裔!俺这位娘子亦不是寻常妇人,乃是当年梁山泊病尉迟孙立前辈的第六世曾孙女儿。这两个酒保,一个是梁山泊铁甲将军双鞭呼延灼的第六代曾孙,一个便是大刀关胜第七代后裔,有名的‘虬龙鞭’呼延镇国和‘赛关兴’关猛。十二年前,也不知哪一个官府走狗嗅出了气息,道说俺这‘醉罗睺’阮大武、‘小神荼’阮中武、‘病郁垒’阮小武三兄弟反骨未消,图谋叛乱,趁着俺兄弟下湖捕鱼,将一家男女老幼捉进青州大牢。是俺咽不下这口恶气,夤夜闯进青州府衙,取了那知府头颅,一把火烧了石碣村,携着一家人避祸到此,隐姓埋名,干这没下梢的勾当!不想今日遇到这位壮士,瞧破了行藏,也是合当如此!” 花碧云走近几步,说道:“阮大哥,小女子是当年梁山好汉小李广花荣的后代,因受不了豺狼蹂躏,早已报身绿林义师。如今白莲教刘大龙头正联络天下义士,广招天下俊杰,集草囤粮,厉兵秣马,只待天时一至,振臂大呼,推翻元人暴政。阮大哥兄弟既为梁山后裔,何不继祖上英烈遗风,投效白莲教义军,以浑身武艺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 听了这一席言语,阮大武浓眉耸动,脸露激切豪情,搓着两手踱到阮中武、阮小武与孙十八娘跟前,依次交换了一丝奇诡莫测的眼色,忽地转身说道:“二位良言恳切,令人五内感奋!不过,俺兄弟们遭遇家世奇变,心志早灰,有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俺至今尚未听说有什么撼天绝地的大英雄出世,一腔热血,怎肯押给那些划地称王的龙头帮主?”他转向施耐庵道,“这位壮士尽管不言来历,俺也晓得必与梁山义军大有渊源。当今时世,元室强大,绿林凋敝,人世混沌,天时未至,你我心照不宣。待到有朝一日晁天王、宋公明再临人世,俺一定率妻子兄弟与壮士齐集麾下,共创抗元大业!” 说毕,他呼哨一声,立即从后厅走来一位庄丁,禀道: “庄主,河边渡口酒宴、船只早已备好!” 阮大武点点头,对施耐庵、花碧云和金克木一众唱了个喏,说道:“为庆贺今日幸会,俺在武家渡口为几位备下薄酒一杯,饮完之后,立即送众位过河!”说毕,一挥袍袖,领着孙十八娘、中小二阮及姓关的酒保大踏步走出后园。 那呼延镇国朝施耐庵等人打了一躬,说道:“请众位随我到渡口入席。” 说毕,领着一行五人出了后园,过板桥,度柳林,穿菜畦,弯弯转转出了武家庄园,径直登上河堤,来到渡口堤面。此时,堤面草坪上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摆了四个碟子一壶热酒。呼延镇国也不言声,闷头斟了六杯酒,举起酒杯一一为施耐庵等人敬了酒,然后一饮而尽。 施耐庵端着酒杯与呼延镇国交谈。他问道:“武氏三杰为何不来送行?” 呼延镇国“嘿嘿”一笑,转身用手朝堤下一指,施耐庵掉头朝后一看,不觉惊呆了: 只见武家庄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早已噼噼啪啪烧了起来,风声火势之中隐隐传出马嘶人喊,少顷,远远地看出一行人肩上系着鼓鼓的行囊,鞭马驰出了浓荫如盖的柳林,径直朝西驰去。 施耐庵心中一惊,忙问:“呼延兄弟,难道那官兵马队又折了回来,武家庄遭了劫难?” 呼延镇国又是一笑,粗豪地说道:“哪里!俺阮大哥有个脾气,只要被人瞧破了来历,立即远走高飞了!” 施耐庵又问道:“远走高飞,他们此刻待走到哪里去?” 呼延镇国道:“相公休问,这地方只有俺呼延镇国一人知道。”说着,指着系在跳板上的那条小船说道,“请吧!”施耐庵回头留恋地望了一眼那罩在浓烟烈火之中的武家庄园,又想起武氏三杰、孙十八娘那豪爽朴直的音容笑貌,一阵惆怅涌上心头,慢慢走上小船。 呼延镇国一手解开船缆,一手递上两支船桨,对施耐庵道:“大哥接好这船桨,待俺将船送到中流,只须用力划上几桨,这船便到了对岸!” 说毕,从怀中掏出那根纽丝钢鞭,手腕一抖,将鞭梢轻轻缠上船尾橹桩。然后猫下腰身,不言不动,闭目凝气,那神情煞是古怪。 施耐庵接过船桨,心中犯疑,这一条船载着五个活人,连船身足足也有一千来斤重量,加之河水虽然平缓,但河面少说也有十余丈宽阔,这呼延镇国不撑篙不使桨,仅凭手中一条钢鞭,便想将我们送过大河对岸,真是无端犯险,令人悬心吊胆! 此时,那呼延镇国慢慢抬起头来,双目精光暴射,倏地长身而起,腹背后仰,霹雳般一声大吼,双臂一抖,只见团在鞭柄的纽丝钢鞭仿佛灵蛇扭动,“唰唰唰”一阵轻啸,蠕蠕展开。 施耐庵等一众猛觉着脚下一动,那船儿仿佛被人轻轻推着,离岸驶入水流。 只见扣在船尾橹桩之上的那根钢鞭早已绷得笔直,一股看不见的劲力隐隐在鞭头流动,冲激得鞭上的钢绳“铮铮”震颤。这一股奇异的巨力推着渡船稳稳地劈波斩浪,直驶向大河中流。 那催船疾进的钢鞭愈伸愈长,施耐庵平生几曾见过如此奇异的兵器。一根单兵搏击的钢鞭藏在那呼延镇国怀中,似若无物,此刻竟长逾数丈,若是对敌之时,岂不令方圆数丈之内的敌手丧胆亡魂? 他正自冥想,忽觉脚下船板已不似先前平稳,在湍急的激流中微微颠簸抖颤,那扣在船尾橹桩上的钢鞭的劲力也已减弱,渡船去势渐渐变得迟缓。施耐庵忽地记起登船之时呼延镇国的嘱咐,迅即操起船桨,挂在左右船沿的桨桩之上。 这时,忽听得北岸上远远传来一声呼喝:“老伯、大哥、大嫂,恕呼延镇国不远送了!” 随着话音,只听船尾橹桩之上“簌簌”一响,那缠着的鞭梢如灵蛇脱蜕,倏地滑了下来,蓦地,“呼呼”一阵激响,眼前仿佛陡起了一道乌黑的闪电,那根骇人的长鞭在眼前一晃,倏然不见。 接着,只见北岸上呼延镇国身影疾动,犹如鹰隼掠空,在堤坡上一闪,早已失了踪影。 施耐庵不敢怠慢,操桨急划。好在他自幼长在水乡,撑船荡桨倒也对付得过。此时,渡船离着北岸仅有一、二丈远近,不多时便靠上埠头。 五个人弃舟登岸。施耐庵爬上高高的堤坡,不觉回头伫望。 花碧云走上一步,轻声说道:“施相公,时辰不早,明日便是施家庄园群雄大会之期,还是早些上路罢。”施耐庵点点头,结扎好了衣襟鞋带,与花碧云、金氏一家三人一齐向汪家营方向奔去 十五 乡场新聚群雄惊异变 梁山旧事孤女誓苍天 群雄聚会之期将近,施家婶母所在那所大庄园内,戒备森严,壮汉肃立。 季氏婆媳早已回避。正厅坐着红巾军大龙头刘福通和吓天大将军张士诚。 只见红日当空,流云焕彩,已是午牌时分,还不见施耐庵出来揭开那箭囊的奥秘。 刘福通此时心中纳闷,从昨日起,他便听说施耐庵与花碧云连夜出走,还带走了两名贴身的女红巾!难道是解拆不出那古怪文字,害怕当众出丑,躲了起来;还是另有世外高人觊觎这稀世奇珍,连同施、花二人一起劫走?否则,为何时辰早过,还未见他们回来?正在犹疑之时,只见把守大门的一名红巾军弟兄奔进门来,喜孜孜地禀道:“大龙头、张头领,花旗首、施相公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老少三人,即刻便到。” 话音未毕,只见花碧云、施耐庵引着三个百姓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花碧云行过帮中大礼,禀道:“太师父,弟子与施相公奔波两日,寻来了拆解箭囊奥秘的林下高人——东台县的金老伯!” 厅上、院内的人众一听,数十双目光一齐射向立在当院的金克木。刘福通、张士诚一见,连忙走下座来,欣喜万分地一把扶住金老,一叠连声地说道:“金老丈林下高人驾临,俺们绿林莽夫何以克当!” 金克木谦让坐下。施耐庵安顿下小凤姊弟。花碧云一面含泪讲了两位女兵殉难经过,一面将那红绸小包双手郑重地递给了金克木。金克木站在厅口,双手战战地解开丝绦,露出了那个箭囊。此时,满厅满院鸦雀无声,只有金克木掀动丝绸的声音。 蓦地,只见金克木仰起白发苍苍的头,老眼中饱噙热泪,嗄声叫道:“花九弟,你的在天之灵鉴谅,俺金克木今日可要将你藏下的这绝世之秘大白于天下了!”接着,他奔上两步,抚着花碧云的肩膀,惨声说道:“好侄女,你、你、你不是花九叔的女儿,你那‘父亲’的祖上,乃是一位更大、更叫人景仰的大英雄!” 花碧云不觉大惊,忙问:“老伯,小女子的父亲他是——” 这时,刘福通见金克木悲不自胜,连忙掇过坐椅,说道: “老丈休忙,坐下慢慢地讲。” 金克木慢慢坐下,噙着老泪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八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位于广南道钦州境内的一派大山之中,两个人影冲风冒雪,匆匆来到一道十分荒僻的山谷,两个人衣衫条条褛褛,满身血污。原来,那个黑瘦汉子名叫宋靖国,白皙俊俏的汉子便是花九,两人都曾是抗元义军的战士。最后一战,元朝梁王的铁骑击溃了这支唯一还在抵抗的义军。两个人从积尸累累的战场逃出来,一路风霜,千里奔波,来到了这混沌未辟的深山。 那宋靖国胸腹都受了刀伤,此时早已喘息难续,气血衰竭。二人来到一株千年古木之下,宋靖国喘喘地说道:“九弟,我走不动了,俺要歇歇。” 花九一听,忙将他轻轻扶到树下,给那早已溃烂的伤口上了点草药,然后让他静静地躺下。 此时,只有山风呼啸,松涛如雷。那宋靖国忽然伤口一阵剧痛,大叫一声,气喘吁吁地挣坐起来,颤声说道:“九弟,俺,俺只怕不行了。你过来,俺有件事要告诉你!” 花九双目含泪,说道:“大哥,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花九也不离开你!” 宋靖国道:“傻瓜!你不能死,你要、你要活下去。俺还有件大事要拜托你。” 花九道:“大哥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宋靖国点点头道:“俺有一桩天大的心事,要由你去完、完成。你知道,在集合义军之时,俺曾经派人四处寻找,寻找当年梁山泊好、好汉的后、后代,可、可是——”猛地一阵呛咳,他嘴角渗出了鲜血。花九忙道:“大哥,你歇着吧!” 哪知宋靖国一把抹去嘴角血迹,忽然双目灼灼,精神陡长,讲道:“不用了。你听俺讲。可是直到义军离开淮河,向南败退之时,派出的人才陆续回来。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后代的下落,并且约好了重新聚义的时间和地点,谁知就在此时,蒙古骑兵把俺冲散,义军也节节败退,蒙古人天下已定。俺见约会无望,便将梁山泊好汉后代们的姓名与近日的所在都记在这张白绢之上。” 说着,他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幅白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梁山好汉后代的姓名、诨号、年龄、住址。宋靖国凄切地说道:“俺实指望有朝一日,再聚群雄,重振水泊,光复山河!把星落云散的梁山后代请上忠义堂,再排座次!可是谁知苍天不佑,竟然不能了此宿愿,真叫俺死不瞑目!” 说到此处,他便将那白绢颤巍巍地捧给花九,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道:“花九,好兄弟,在俺临死之时,只剩你一个人在俺身边,这件未了的遗愿只有托付给你了。你要把它保存在举世之人都发现不了的秘密处所,要以性命和兄弟们的如山义气担保,不能让官府知道,不能泄漏一丝机密,你能答应俺么?” 花九早已热泪纵横,伏地泣道:“大哥,小弟粉身碎骨,誓保这张秘密名册永世不为人知,直到世上再有大英雄出世的那一天。” 宋靖国频频点头,一阵头昏,喘声大起,吃力地说道:“九、九弟,俺代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谢过你了!如、如果你,你再回淮、淮南,找、找到俺、俺的女、女儿,就、就托你抚、抚养了……” 说毕,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宋靖国瞑目长逝。 两年之后,那花九变易形貌,乔装成一位山林樵夫,怀中揣着宋靖国郑重托付的那幅写着一百单八名梁山英雄后代名单、住址的白绢,不知遭逢了多少艰难险阻,过了多少危隘难关,躲着元兵铁骑,一路潜行,终于找到了一个极秘密的去处,将那写着绝世大奥秘的白绢深深埋藏,直到一切安排得举世之人无法寻觅之后,抽身直奔淮南一带,寻访宋靖国的遗孤。 此后,花九牢记宋靖国的嘱托,找着宋靖国的遗孤,尽心尽力抚养着。那女孩儿自幼离父,也只当花九果真是她的生身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直至这女孩儿长大成人。 忽然有一天,花九心中动念,他想:那埋藏在极秘密去处的绝世大奥秘——写着梁山一百单八名后代下落的白绢,乃是宋大哥的一桩遗愿。这秘密虽然藏得神鬼莫知,只有自己一人晓得,但是,万一自己遭逢不测,或是老病而死,这桩绿林大奥秘便要成为千古疑案,岂不要误了大事,辜负了宋靖国大哥的谆谆嘱托? 想到此,他便将一柄珍藏的犀角箭囊揣在怀中,来到东台县境,寻着了一个雕匠师傅,将那藏着白绢的去处刻了下来。 金克木滔滔不绝地讲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此时,满厅一片阒寂,众好汉早被金克木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一个个听得如醉如痴。 忽地,人丛之中响起了嘤嘤哭泣之声,众人转头一齐向那发出哭声的地方看去,只见花碧云眼泡红肿,双肩微搐,直哭得如梨花带雨,弱柳临风。她拭一把泪眼,走到金克木面前,抽泣着说道:“老伯,那宋靖国——小女子的生身父亲,他到底是何人?” 金克木道:“好侄女,十余年前你养父花九兄弟找俺雕刻箭囊之时,俺也曾问起过这桩事。他沉吟了半晌,才告诉了身边养女的来历,当时俺一听,惊得眼都直了。好侄女,你不是寻常人的后代,你是一位真正的旷世奇人,古今无匹的大英雄的后代!”金克木讲到此处,爱抚地摩娑着花碧云的秀发,呐呐地讲道:“二百余年前,这位旷世大英雄做下了轰轰烈烈的骇天大业,为抵抗异族侵凌立下了殊勋伟绩,可是到了楚州任上,竟然被无心肝的昏君奸相一杯鸠酒夺了性命,铸成一桩千古奇冤,终身遗恨!从此,英魂杳杳,黄泉泣血,令多少血性男儿,江湖义士冷泪沾巾!” 金克木这一席话说得如此明白,凡是到过勾栏瓦舍,听过讲史说话的人,都早已听出了这位旷世无匹的大英雄是谁。不过,此刻人人都难以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一个个心动眉耸,思绪如潮。 花碧云忽然一头跪倒,哽咽着对金克木说道:“金老伯,多谢你,多谢你将小女子的身世告诉了我!”说着,她忽地抽出腰间长剑,手臂一振,只见寒芒一闪,“唰”地从头上削下一绺秀发。她旋即纳剑入鞘,双手捧着那一绺乌黑的青丝,仰天祝祷:“不肖裔孙女宋碧云祷告上天仙佛,过往神灵,白莲圣母:此身忝为英雄遗孽,忠良后代,生当这鬼魅横行、豺虎当道之世,倘不能以满腔血根除强暴,以一柄长剑恢宏‘替天行道’大业,愧对祖辈泉下英灵,无颜作绝世大英雄及时雨宋江的后辈!从今往后,若有玷辱英名,亵渎高义的举止行为,一领残躯,有如此发!” 满厅群豪默默地望着这摧人肺腑的一幕,一个个耸然动容,不觉豪气勃发。 忽然,大厅左角响起一个人的叫声,“兀那金老丈,罗嗦了这半日,这箭囊上的绝世大奥秘为何只字不提!” 金克木抬头一看:原来这叫喊之人乃是一个身着油腻腻盐贩子眼色的壮汉,是吓天大将军张士诚部下。一句话不打紧,刹时提醒了满厅群豪,一时间嘁嘁喳喳,响起了争吵议论之声。此前,众人被金克木的娓娓叙述吸引,浑忘了刻在箭囊之上那绝世大奥秘的事,此刻有人一语点出,众豪杰猛然惊觉,立时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地围了起来,一个个心情急迫,攘臂挥拳地磋商起来。 有的道:“唉,俺只道这箭囊上的大奥秘,乃是一桩泼天大的财富,谁知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百零八个男女姓名,找到了有个鸟用处?” 有的道:“笨驴!古语道:网络天下英雄,便可南面称尊,有了江山,还愁那几把鸟金银?” 有的则叹气摇头:“唉,梁山后代未必便个个都是英雄,再说,天下之大又到何处去寻觅他们?即或找到,倘若是个残手瘸足、懵懂老妪,又打他娘的鸟天下?” 满厅上正自嘈嚷,只见刘福通、张士诚二人早已攘袂而起,几乎同时跃到金克木的身边,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四目灼灼逼人,对望了一眼之后,一齐对金克木道:“金老丈,速速将那绝世大奥秘的拆解之法告诉俺!” 金克木镇定自若,左手一捺长须,对刘、张二人说道: “两位壮士要那拆解之法何用?” 刘福通道:“俺白莲教红巾军立志推翻元室暴政,救百姓于倒悬,愿将这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邀至麾下,共图大业,请老丈帮衬!” 张士诚横了刘福通一眼,说道:“老丈,俺张士诚豪气干云,立志做当今的‘及时雨’宋江,倘若得了这一百单八条猛虎,俺便能南面为王,做出那些水浒好汉们想做而未能做成的大事业,老丈若是将那绝世大奥秘讲出,俺奉你做个逍遥大魔王!” 话音未落,潘一雄早跃身奔上,厉声说道:“这箭囊乃出自俺红巾帮手中,旁人休想染指!” 这一声厉喝,撩出盐贩队中一条大汉。只见他枣木大棍一摆,逼向潘一雄,怒目大叫:“前辈大英雄留下的绿林宝籍,人人可以得之,你这小白脸在此耍什么鸟威风!” 二人怒颜相向,疾目对峙。满厅中立时也响起一阵兵刃的“叮当”之声,刘福通手下的红巾帮好汉与张士诚带来的那队盐贩打扮的豪客倏的各各跳开,立时分成两个营垒,刀棍并举,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就在此时,忽见金克木一把挥开刘福通、张士诚,对满厅豪杰环视一遍,说道:“众位壮士休要相争。这奥秘拆解之法乃是在小老儿肚里,便是杀得血流成河,无有小老儿一句话,也是白争斗了一场!” 一句话点醒众豪客,大家款款地收起了家伙,一齐凝望着金克木。金克木点点头道:“要想小老儿开口,须听俺一句话。” 那王擎天大叫道:“金老丈有话早讲!” 索元亨心中不忿,一根枣木大棍当厅拄得“梆梆”乱响,厉声吼道:“兀那金老儿休要托大,快些将这箭囊上的古怪秘密道出,倒也罢了,哼哼,一个古董匠人,再要做张做致,俺便劈头一棍,抢了那箭囊便走!” 张士诚低斥一声:“元亨,休要撒泼,静听金老丈说话!” 索元亨气哼哼站过一旁。只见那金克木慢慢走上两步,对索元亨点点头道:“这位兄弟说的不假,俺金克木只不过是一个下三滥的古董匠人,二十余年来,为着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守着一把雕刀,在元人暴政下做了半世顺民,于蒙古长刀下当了半世猪狗!不过,蒹葭之中亦有芝兰,尺湫之内常伏蛰龙!你把俺金克木忒也小觑了!”说毕,他忽地一个转身,“蹬蹬”数步跨到大厅中央,左手扯开束腰丝绦,右肩一溜卸下那件灰蔫蔫的长袍,霎时露出一件扎缚精当的团花英雄氅。 满厅豪杰猛觉双眼一亮,齐齐抬头望去,一个个惊讶得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来。只见那金克木此刻银须飘飘,双目如炬,一张紫棠色的脸庞上刚气凛凛,花白的长眉在眉棱骨上簌簌耸动,浑不似那个伛腰偻背、萎琐龙钟的模样,眨眼之间变成一个豪气横溢的绿林老英雄。真个是体如松、气如虹,叉手掀髯,朗声笑道:“呵呵,休道众位难识俺金克木本来面目,便是那些朝廷鹰犬、衙门公人日日盘查,夜夜窥伺,二十余年来,也未曾瞧破俺金克木的来历!当世之中,有谁知道:蛰伏在小小东台县那爿刻字铺里一个不入流品的古董匠人,便是当年梁山泊大寨掌印大匠、有名的‘玉臂匠’金大坚的六世裔孙,一个曾为报国宰相文天祥刻过帅府大印、替抗元义军首领宋靖国写过讨贼檄文的朝廷钦犯?” 听了这一席掷地有声的话语,满厅豪杰惊喜交加,啧啧嗟叹。索元亨黑脸泛红,悄悄躲入人丛。施耐庵则心中暗暗称奇:怪道在那通榆运河道上,这老儿一眼便识破了脱脱乌孙肚上绑着的铁锅,却原来是一条深藏不露的大虫!自古藏锋敛迹、大智若愚,乃是圣人所难,这金克木二十余年韬晦之计,直至今日才露行藏,委实是不可思议。 宋碧云双手轻挽裙带,晶莹的泪光在眼眶中闪灼。她望着金克木那苍劲慈祥的面容,不觉感慨万端,疾趋两步,行了一个大礼,对金克木道:“好老伯,侄女愚鲁,未识尊颜,今日能一睹家父当年患难知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金克木含笑扶起,说道:“侄女!当年你花九叔从钦州回来,便在俺那刻字铺里躲过追兵。后来他藏好你父亲的那幅白绢,也是俺为他出的主意:将那藏宝之处刻上这犀角剑囊。 你想,倘是一个寻常的雕匠,又哪里能受如此重托!” 一只小小箭囊,竟然有许多周折。满厅豪杰一听,不觉一齐点头。 金克木环视了满厅豪杰一眼,慢慢举起那只箭囊,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桩大秘沉埋二十八年,如今天厌元廷,群雄并起,该是它显露之日了。不过,小老儿在拆解大秘之前,还须立个规矩。” 眼见这金克木抖出了真情,众豪杰哪个还敢违拗;一齐叫道:“金老伯英雄前辈,绿林泰斗,有何吩咐,俺们一体照办。” 金克木道:“这箭囊上所刻的乃是当年梁山义士共同遗愿,只有梁山好汉后代可以与闻绝世奥秘。小老儿有幸看过那张白绢,今日便要在此将已在绢上的梁山后裔指明!待到小老儿点一个,被点之人便请站过一边!” 这一变故突出意料,满厅豪杰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这金老儿将要点到何人。 只见金克木先到王擎天跟前,说道:“这位好汉可是叫王擎天,先居润州,后迁淮南?” 王擎天道:“正是,老丈敢莫是当地里正?” 金克木笑道:“不是。俺要告诉你,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便是你的先祖!”一句话把王擎天说得呆了,少顷,他不觉喜得抓耳挠腮,眉飞色舞,大步登登走入当厅。 金克木又踱到索元亨面前说:“兄弟不说俺也知道:足下是梁山大寨急先锋索超好汉的裔孙。” 索元亨听了,喜得一拍后脖颈,撂开枣木大棍,与王擎天站到一起。金克木几步走到施耐庵面前,打了一躬,说道:“施相公,令堂叔施元德祖上一脉,乃是梁山左军金眼彪施恩遗绪,亦算得上英雄后代,也请站了过去。” 施耐庵见他言之凿凿,不由不信,拔步站到了王擎天肩下。金克木对宋碧云笑道:“侄女乃梁山造反班头骨血,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宋碧云点点头,也站到了施耐庵身旁。 金克木又踱到潘一雄面前,微笑着打量一阵,说道:“这位英俊少年可是名唤潘一雄?” 潘一雄心中一动,自幼听人言道: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无人姓潘,难道俺也如宋碧云一般,是哪一位好汉托人抚养的异姓遗孤?想到此,他忙问:“老丈,请将俺祖上真实大名赐告。” 金克木摇摇头道:“兄弟休急,待俺将原委详告。你的祖上果然也与梁山好汉有一点瓜葛。” 潘一雄忙道:“那是哪一位英雄?” 金克木道:“不是英雄,乃是一位英雄的小舅子!”一句话说得满厅群雄呵呵大笑。潘一雄怒道:“兀那老儿,休要取笑!” 金克木正色道:“非是取笑。兄弟祖上,乃是梁山右军头领病关索杨雄妻子潘巧云的幼弟。杨雄在翠屏山将妻子缚树剖心之后,怜念妻弟幼小,事后将他接上梁山,抚养成人。” 盐贩队中有人笑道:“哈哈,原来是个淫妇的内侄孙子,怪道长得色迷迷的!” 潘一雄一听,不觉满面通红,拔剑便要奔去寻斗。金克木一把拦住道:“既然足下与梁山沾亲带故,也不妨站了过去。” 潘一雄只好收剑入鞘,讪讪地站到了当厅。 金克木想了想,转身对刘福通、张士诚道:“二位大龙头,恕小老儿直言,二位与梁山好汉并无瓜葛,只是小老儿听说: 那梁山右军正将赤发鬼刘唐与船火儿张横两位好汉的后代中,曾分别有一支南迁颖州与泰州,倘若二位自认有血食之亲,亦请站到当厅。” 刘福通、张士诚二人也不置可否,大咧咧地站到王擎天上首。点完七个人后,金克木正要说话,忽听得屋瓦上“箭簌”一响,无声无息飘下一个人来,灵猫般几步便移到金克木面前,‘唧唧”笑了两声,说道:“兀那老儿,连这些冒充胡混,切皮不联肉的人物都点了,竟忘了俺这响当当的正角儿,你也太过惫赖!” 金克木低头一看,不觉大喜:“怎么,你便是灶上虱时不济?!当年你远祖鼓上蚤时迁为娶媳妇,偷了俺远祖的一串珠翠做聘礼,不想今日兄弟相逢!”说毕,哈哈大笑,将时不济推到王擎天一队中去。 此时,站在一堆的八个人凝望着金克木,不知这鬼老儿还有何种花招。只见金克木佛一拂袍袖,慢慢踱回去,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掐指说出一番话来:“八位好汉既与梁山前辈均有瓜葛,今日之事便以忠义堂规矩以作区处。想那梁山英雄义重如山,宁失天大功劳,不伤兄弟义气。为使这箭囊上的奥秘不致泄漏,俺只告诉一位壮士,请八位共推一人,俺与他拆解!” 众人愣了一阵。还是王擎天口快,抢先说道:“既然宋碧云旗首乃是当年梁山寨主血裔,这秘密又是她生父传下,俺推她独领这武林奥秘。” 余下六人不觉齐声赞好。 金克木点点头,吩咐施家下人摆设香案,然后拿起那个红绸小包,郑重地递到宋碧云手上,口中念道:“万世绝秘,此日拆解;先祖遗业,唯勤勿懈;英风不泯,泽被江海!” 宋碧云神态肃穆,长跪聆教。满厅群雄一个个屏息凝神,只有刘福通、张士诚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变幻,表情复杂,搓手蹀躞,思谋着对策。 宋碧云喃喃地复诵完那六句偈语,跃身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正厅上首的香案前。此时,几个施家小厮早已将香案布置妥当,只见蜡炬高烧,香烟袅袅,案头上摆好了三牲祭礼,两个女兵手托红漆条盘,满斟着九杯佳醪,侍立一旁。 宋碧云从条盘内端起一杯酒,转身凝望着王擎天等一众八人,那张端丽的脸庞上显着异样深沉与庄严的神采,两道纤纤秀眉微微抖动,长睫毛掩映下的一双眸子衬着晶莹的泪光,闪射出缕缕中人欲醉又令人敬畏的光芒。 她举杯说道:“八位梁山血裔眷属请了!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九个人区区之数,尽管不能与当年梁山泊义军轰轰烈烈的气势相比,但是,只要大义常存,雄心不泯,重振绿林,替天行道,除暴安民的抗元大业总有一日可成!” 说到此处,她略顿一顿,忽然右手高举酒杯,左手握着剑鞘,腰肢略略一动,那柄长剑竟然脱鞘飞出,待到堪堪飞至面门,她张开嘴轻轻咬住剑柄,紧接着左臂微弯,伸出食指擦着寒芒森森的剑刃一划,那白皙娇嫩的皮肤上立时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接着,她牙齿一松,那柄长剑忽地坠下,“铮地一声堪堪地插入了剑鞘。 做完这一切,宋碧云将左手食指平伸在右手端着的酒杯之上,让那鲜血一滴滴落进酒杯。在那清晰可闻的“滴嗒”声中,她高声说道:“众位梁山血亲,小女子不才,忝为梁山前辈寨主宋江之后,既蒙众位推举,小女子今日便要以盟主身份,请众位兄弟在此歃血盟誓!请八位壮士端起酒来。” 两个女兵端着条盘,依次走到王擎天等八人面前。王擎天等八人一一取杯在手,拔剑沥血。 宋碧云见八人都已歃血举杯,立时高声诵道:“大块如盘,大义如山,我九人既忝列为梁山好汉后代,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立志恢宏祖宗大业,替天行道,矢志抗元,情同手足,永不相叛。神明鉴察!” 王擎天等八人随着宋碧云一句句诵完,仰头饮干了杯中血酒 十六 烛影红裙书生添豪兴 刀光剑气女杰寄肝胆 宋碧云瞧着众人饮毕,微微欠身,右臂划一道弧圈,手腕轻抖,将杯中酒奠了一半在香案前的地上,然后一饮而尽,掷杯叫道:“金老伯,请过来。”金克木将酒杯放回条盘,踱到了宋碧云身旁。 此时,满厅群雄不觉竦然。在这厅上伫立了半日,就等着这一刻,那箭囊上古怪文字的拆解大法,立时便要见分晓,那藏着一百单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立时便有着落!尽管早已约定,这奥秘只能由宋碧云一人知道,但是这满厅群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觉得,既然躬逢此次盛会,必然可以探得一点消息。即便从金克木、花碧云的眼神举止之中,也多少可以窥探出些许奥秘。 只见金克木走到宋碧云身旁,两人竟悄悄耳语起来,嘁嘁切切,细如蚊蚋。那金老儿一边指手划脚,一边絮絮耳语。宋碧云则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满厅群雄屏息敛气,摄住心神,耸耳倾听。无奈那声音太过微弱,又哪里听得清片言只语。至于两人神情脸色更是变幼莫测,难以捉摸,有几个急性之人想要走近偷听,碍在成约在先,傍人窥伺在侧,耽心激起众怒,哪里敢轻率举足? 此刻,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神情烦躁,早已难以按捺。此人自幼行走江湖,胆大包天,凭着一身精湛武功与过人胆识,一条贩盐船,一柄镔铁杵闯遍了泰、海、扬三州二十二县,使一班无法无天的绿林枭雄、江洋大盗俯首归诚,一向颐指气使,挥洒豪放。今日为着那小小一个箭囊,竟在这花厅上痴痴地等了半日。他强按下心头烦躁,静静地等待时机,只盼有人率先发难,自己便招呼手下一拥而上,夺了那箭囊,劫了那金克木或是宋碧云便走。 此刻,刘福通亦是半喜半忧。喜的是,适才金克木倡议由宋碧云一人独领那古怪文字的拆解大法,群雄均无异议。想那宋碧云尽管是当年梁山泊寨主宋江的裔孙,但眼下却已投靠到红巾义军的麾下。自己身为红巾帮大龙头,宋碧云身为帮中旗首,获悉那拆解奥秘的大法之后,岂有不向自己禀报之理?一想到察知那白绢藏匿之处以后,便可按图索骥,派人四出寻访梁山后代。一旦将这一百零八名英雄罗致到红巾军中,还愁大业不成? 不过,眼看离开乌桥镇大营有日,四周强敌环伺,军中群龙无首,一旦有事,后悔何及?想到此处,他不觉忧心如焚,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凝神注视着金克木与宋碧云,恨不得立时便能知道那桩大秘密,然后挟着这绝世秘宝凯旋回营。正在满厅群豪焦虑等待之时,忽见那金克木一把掀开宋碧云,向前走了几步,倏地站住,直瞪双目,嘴唇蠕蠕抖动。忽地双目发直,口泛白沫,大叫一声,“砰”然一响,直僵僵地倒在当厅。 这一骤变,实在大出群雄意外。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只见宋碧云双手一挡,含笑说道:“众位好汉,这金老伯自幼患有癫痫之疾,只因连日奔波,惊吓劳累,加之适才拆解这箭囊上的古怪文字,耗神过度,旧疾突地复发。只须调养数日,便可痊愈。” 众人舒了口气。忽听有人高叫:“兀那宋旗首,箭囊上的古怪文字可曾拆解明白?” 宋碧云沉静自若,说道:“大哥休要急躁,这箭囊上的奥秘精深莫测,岂是一时可以拆解?”说着,她转向刘福通、张士诚道:“二位大龙头,拆解奥秘尚须时日,两支义军岂可多日无主?休要为了区区箭囊,误了抗敌大计,请两位大龙头先将众兄弟带回驻地,只待那古怪文字拆解明白,小女子便向二位禀报详情,他日再聚群雄,重摆香案,与天下好汉分享这举世瞩目的武林奥秘!” 一席话直说得满厅群雄目瞪口呆,大扫兴致。只听刘福通扬臂说道:“宋旗首瞻念大局,言之有理,红巾帮的弟兄们随我回返乌桥镇老营!”说毕,袍袖一甩,率着红巾军众好汉奔出庭院。 张士诚眼看手下弟兄群情汹汹,兀自犹疑。他望了望躺在地上两眼呆瞪的金克木,又看了看冷然兀立的宋碧云,情知此刻若要行蛮,只怕也得不到那绝世奥秘的拆解之法,甚至还会失了吓天大将军的身份!想到此,他对宋碧云冷笑着说道:“宋旗首,想必你也知道俺张士诚的名头。今日奥秘难解,的确令人失望。不过,只要有人得了这拆解之法,当今世界,便休想瞒过俺吓天大将军!”说毕,怪啸一声,率着那队盐贩打扮的汉子扬长而去。 此时,闹哄哄的花厅上霎时变得圆寂无声,只剩下宋碧云、金克木、施耐庵三人。 有顷,只见躺在地上的金克木手脚动弹,双目闪动,蓦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施耐庵一惊,奔过去便要扶持,哪晓得那金克木纵身站起,一边拍打着衣襟上的灰泥,一边笑道:“施相公,小老儿此刻已然好了!” 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动问,金克木却整理好衣衫,继续说道:“施相公,小老儿与群雄有约,此刻要与宋家侄女去拆解那箭囊上的奥秘了。请施相公与俺在这庄院内寻一处僻静密室,再由宋家侄女派两名女军把守,万万不可泄漏机密。还要烦请施家兄弟替宋家侄女换上一套家常衣服。一待拆解了箭囊奥秘,俺与她便再不惊动别人,夤夜抄小路奔走,直赴乌桥镇大营,也不便告辞了。” 说毕,携着宋碧云的手悄悄然步进了后花厅,对宋碧云道:“想不到小老儿一条拙计,连施相公也给骗过了!”这一夜,施耐庵一边命人给金克木、宋碧云送饭送水,一边清理着散漫在书桌上的书册典籍,季氏娘子已经派人来催促及早安歇,他仍然久久难以入睡。 此刻,夜阑人静,万籁俱寂,施耐庵不时踱到窗前,凝望后园内亮着灯火的秘室凝思。 秘室门外,老槐偃蹇,竹影婆娑,从窗隙闪出的灯影之中不时内过红裙裙角,那是两个正在巡视的女兵在严密警戒。 施耐庵伫望着这一切,心中思绪缕缕,不能自已。自从那日在乌桥镇观澜阁水榭上与宋碧云相叙,直到嗣后发生的一切,渐渐使他对宋碧云由同情而敬重,由敬重而佩服。倒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宋碧云乃当年梁山大英雄宋江的后代,而是从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点点滴滴之中看出了这个草莽女侠的英风豪气、博大胸襟。 此前,他也曾为自己不能参与最后拆解箭囊秘密而引以为憾。此刻,他忽然觉得,那宋碧云沉毅果决,金克木城府深邃,必是有极重大的原因才如此行事,自己一介寒儒,无须参与如此重大的机密。他只盼着二人及早将那箭囊上的奥秘拆解明白,为抗元义军的大营增添一百零八名生力军。 想着,想着,他抬头往那密室一看,不觉怔住。密室内的灯光早已熄灭,冷冷的星光之下,只见屋门已然上锁,那在院中巡视的两名女兵也失了踪迹! 施耐庵正在惊疑,只见季氏娘子秉烛走进书房,说道:“相公,金老丈与宋旗首他们已走了多时,该早些安歇了吧。” 施耐庵答应了一声,尽管一切都早已预料,此时,他依然满腹惆怅,最后望了一眼那黑影笼罩的密室,随着季氏娘子走出了书房。 次日,施耐庵又一个人踱进书房,想起那记载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那幅白绢上记载的,不仅是一百零八位搅乱元室江山的出山猛虎,更其紧要的是,为后世绿林传下了万世不斩的薄天义气、豪侠心肠与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高风亮节! 想到此处,他提起案头狼毫,饱蘸浓墨,写下了一行文字:“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含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生死可共。其人则有英雄子孙、三教九流、猎户渔人、屠儿村姑,或村朴,或风流。日月常悬忠烈胆,江湖中领袖班头。” 写完,他掷笔而起,正欲走出书房,忽然,书房门“吱呀”一响,随着一阵窸窣的衣裙之声,一个倩影悄然闪入。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面前婷婷立着的便是那“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他忙欠身道:“宋旗首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宋碧云微笑不答,轻曳裙角踱到案头,拿起施耐庵刚写下的那首墨迹未干的文字,默诵一遍,猛地转身说道:“施相公,小女子去而复返,乃是有一事相求,不知相公愿意俯允么?”施耐庵道:“宋旗首,只要是晚生办得到的,定效微劳。” 宋碧云将那张文字放到案头,俯首弄着裙带,款款言道: “夜黑风高,路途坎坷,小女子想请相公送我一程。” 施耐庵一听此言,不觉微感惊讶。想这宋碧云身为红巾军一旗之首,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心不发颤眼不眨,此刻夜行赶路,为何却胆怯起来?他沉吟片刻,心中一动:哦,是了,想这宋碧云毕竟是女流之辈,这白驹场一带路径生疏,必是怕孤身夜行,迷失了方向。想到此,答道:“主人送客,乃是常理,晚生遵命便是。”说毕,他匆匆收拾好案头笔墨,披一件外盖衣服,结扎停当,随着宋碧云出了施家庄院。 二人出了村子,度桥穿林,匆匆向西疾走,那宋碧云脚头稍快,一路走在前面,浑不似路径生疏的模样。施耐庵见她埋着头只顾赶路,也顾不得问些什么,只得默默地跟在她后面急急奔走。 约摸走了十来里地,那条大道忽地分出岔来,路边隐隐现着一尊黑乎乎的石碑。宋碧云走到那路碑跟前,突然驻足。她待施耐庵走近,忽地转过身来,一双朗目倏然放出奇异的神采,久久凝视着满腹狐疑的施耐庵。 施耐庵心中纳罕,默默地站在她面前。心中想道:这个行迹古怪的女子,此刻又要作什么呢? 宋碧云凝神睇视了施耐庵一阵,灼灼的目光渐渐收敛。她仰起头来,清丽的脸上又笼上一层冷峻的神色,仿佛面对着第一次见面的陌路人,冷冷地问道:“施相公,你为何要跟着我?” 施耐庵大出意外,忙答道:“不是宋旗首要晚生送行的么?” 宋碧云依旧冷冷地问道:“那——你知道我要你来作什么?” 施耐庵不知所以,讪讪地答道:“晚生,晚生哪里知道宋旗首的心中之事?” 宋碧云抬头审视着施耐庵的脸色,说道:“施相公不知道小女子的心事,可小女子却知道你此刻在想些什么!”她绕着那路碑踱了两步,忽然停住,背身说道:“相公此刻心中在想:‘为了拆解那桩绝世的武林奥秘,我施耐庵陪着一个女子涉险犯难,闯过龙潭虎穴,可这个忘恩负义的古怪女子,竟然片言只字不肯泄漏,真真岂有此理!’施相公,小女子猜得对么?!” 施耐庵忙答道:“晚生决然没有此种心思!” 宋碧云忽地抿嘴一笑,说道:“施相公是否有此种心思,小女子已不想再深究!有件事也许你未曾料到:此刻,小女子要把拆解那箭囊上奥秘的大法告诉你!” 施耐庵闻言惊诧莫名,他连连摇手退避,说道:“不,不!晚生一介寒儒,怎敢与闻那绝世大奥秘?宋旗首休要泄漏天机!” 宋碧云长叹一声,脸上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无怨无怒的神态,说道:“施相公,你说得好!这是天机。不过,如今天时未至,机遇难逢,江湖凋零,群雄无首。小女子思虑再三,觉得当世之中,只有将这桩秘密传给你或许还会于绿林义士有些用途!而且小女子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我与金老伯外,你便是最后一个知道这桩绝世大机密的人!”说着,她一声轻啸,路畔草丛中“簌簌”一阵响动,早走出两个身着红巾红裙的白莲教义军女兵来。 宋碧云朝那路碑一指,吩咐道:“夏霓、冬梅,将那桩物事打开。”两个女兵应一声,将那红绸包放到石碑顶端,解开活结,一方红绸霎时摊开,中间赫然露出那把犀角箭囊。 宋碧云拿起那把箭囊,紧紧贴在胸前,眼底闪射出无限眷恋的神色,久久地摩娑着。蓦地,她左手高举起那柄箭囊,右手拔剑出鞘,双目向天,凝然兀立,仿佛一尊雕像。 两个女兵一齐惊呼:“旗首,休要毁了这柄箭囊!”宋碧云默然不答。忽然,她左臂微抖,将箭囊高高抛上虚空,右手长剑抖起一圈寒光,只听得“叮当”乱响,箭囊被斩成碎片,纷纷落入路边通榆河中,一桩泼天大秘密,就此永远沉溺水底,随着那折戟沉沙,多少年月之后,化进了浩瀚的大海! 两个女兵待要去抢,却哪里来得及?施耐庵注视着宋碧云的一举一动,心下骇然:为了这柄箭囊,多少人忧思焦虑,多少人窥伺觊觎,多少人抛头洒血?如今大秘尚未公诸于世,竟然毁于一旦。这个女子的行事为人,委实是叫人难测心机! 宋碧云默默地注视着古运河那平缓而浑浊的流水,直待细碎的涟漪渐渐消失,她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冷艳的脸庞上掠过一抹沉静而决绝的笑:“可惜么,施相公?那箭囊碎了,那桩绝世大秘也随流水去了!可是,小女子是不会后悔的。”说着,她还剑入鞘,微微轻抖的手指摩娑着短裙裙裾,仿佛强压心头的激动,聚集纷繁的思绪,短裙轻罗的窸窣声伴着琤琤的话语同时响起:“是的,这世上有许多秘密,墨写的、刀刻的、铜铸的,或藏之高阁,或埋入深山。然而,那箭囊上的绝世大秘,溅着比这滔滔河水还要浩瀚的鲜血,聚着比这秋风流萤还要渺冥的英魂。在这四处豺虎、鱼龙混杂之时,血写下的大秘是不能留在世上的,那会溅上更多的血!”她抬起揉搓红裙的双手,紧紧地捂在心口,那圆凸的胸脯又在绣襦的薄薄绫子下急骤地起伏,呐呐说道:“不能啊,血写的大秘是不能留在世上的,只能留在心里!”说着,她倏地又掣出腰间的长剑,注目凝视着剑刃上那冷冷四射的寒芒,说道:“只能用这颗耿耿难泯之心,用这柄复仇的长剑,去了却夙愿,告慰列祖列宗泉下英灵!” 古运河呜咽似泣,衰草摇风絮絮如诉,在一派凛人的沉寂中,宋碧云的话音更其凄切悲愤: “可是,枪林箭雨之中,没有不死的英雄。一旦血洒疆场,心也就要死去,长剑——也会锈蚀的。”说着,她猛地回过头来,对施耐庵行了个大礼,一字一顿地说道:“施相公,还记得《御批千家诗》中那四句藏头警句么:‘义师起复败,莫怨兵不精,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只有你博古通今,无帮无派。心藏绝世大秘,寻访梁山后代,激励绿林豪情,书写千秋功罪。小女子寄望相公一支巨笔,满腹大才了!” 施耐庵摇头叹道:“晚生空有满腹文墨,却解拆不开箭囊上区区四个文字,谬奖有嘉,真正是愧对天人!” 宋碧云点点头道:“是的,那四个字是无法用典籍去解拆的,古往今来,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文字!只有亲身经历过先辈们浴血苦斗的情景,亲眼看到过梁山泊那寄托着造反梦想的山川形胜的人,才能拆解得开这旷世大秘,才能体会出这四个字的无涯深意!”说毕,她轻咳一声,嗓音清亮地一字字诵道:“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三株老槐之下,第七座石窟之中,藏着那幅记载一百单八名梁山英雄后裔下落的白绢!” 说着,她朝那石碑一指,只见上边赫然刻着八个大字:“往北,山东;往西,淮南。”宋碧云再次凝神注目,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路已在你脚下,愿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久久凝视施耐庵一阵,忽地腰肢一动,轻啸一声,携着两个女兵飘然隐入了烟霭笼罩的丛莽。 施耐庵心绪如流,久久默立,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令人来不及品味。 忽然,耳旁仿佛幽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施相公,小女子盼着你以一支巨笔,为古往今来的‘草寇’们立传翻案!”他猛地从沉思中惊觉,抬头一看,只见飞鸟惊林,流云如马,眼前哪有宋碧云的踪影? 他望着空寂的大地,喃喃吟道: “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三株老槐之下,第七座石窟之中,藏着那幅记载一百单八名梁山后裔下落的白绢。” 此时,远远的林隙间仿佛闪动着一抹飘飘红裙,施耐庵霎时豪气勃发,紧一紧衣衫鞋带,大踏步登上去梁山泊的黄尘大道! 十七 宴名园顾逖飞柬帖 闯淮安枭雄设奇谋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元人小令,乃是七百年前一位词人所作。元朝英宗硕德八刺当政年间,监察御史张养浩感慨朝廷腐败、民生凋敝,吟成了这一首千古绝唱《山坡羊·潼关怀古》,真可谓慷慨悲歌,字字惨痛。然而,彼时正值元朝气数未尽,燕都城里,遍地金紫,秦淮河上,溢脂流红,朝野上下只顾得纸醉金迷,歌舞升平,浑不觉偌大锦绣江山内囊子早空了下来,哪里顾得上去理会这区区一首曲词? 时移世易,未曾过得一个甲子,这元朝的大政竟然被一个词人不幸而言中,元顺帝尚未从绮罗丛中醒转,十八座军州早已烽烟陡起、刁斗处处,黎民百姓熬不住暴政淫虐,揭竿而起,成吉思汗、忽必烈精心构筑的元室宫阙豁喇喇早塌了几个殿角,已然是风雨飘摇了。 此时正值元顺帝至正十五年仲春季节,地处京杭大运河腹地的淮安府城里,店铺冷落,游人稀疏,早已不似往昔的繁华喧阗。这一日傍黑时分,守卫南门的元兵正要关上城门,叵料可可儿闯进一个人来,只见他青衿芒鞋,风尘仆仆。一领皂布直裰大襟撩起,斜斜地漫挽在腰间,头上梳一个盘龙髻子,胡乱系一方汗渍斑斑的头巾,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朝两个把门的将士拱一拱手,大咧咧地便要踅进城门。 两个门卫望了望天色,已然是暮蔼四合,月上柳梢;再瞅一瞅眼前这个汉子,竟是如此托大,不由得怒从心上起,吼一声,抢上一步,齐刷刷“铮”地拔出了腰间长刀。 也难怪这两个门卫如此动怒。须知自从至正初年白莲教首韩山童中原起事以来,大河以南早已成了鏖兵的疆场,元廷一夕数惊,风声鹤唳,把那本来就十分严酷的禁令又加了几分,什么寻常百姓不许自铸铁器,十人以上不准聚会,没有官府帖子不许穿州过府等等。至于“流贼”出没的都道府县,一律实行宵禁。这淮安府正处江淮腹地,又是白莲教“乱党”“流窜”京畿的咽喉重镇,几年前便已颁了朝廷明令:城门迟启早闭,辰时开关,酉正闭关,军民人等错过了时刻,一律不准出入。就是此刻单独在街衢巷陌行走,一旦查出,轻则拘押罚了钱谷,重则视为“乱党”一刀剁倒在辕门。此刻,眼见这汉子不仅犯了禁令,而且兀自风风火火地径直闯关,两个元兵早气得虬须直竖,那两把寒气森森的蒙古长刀已然劈上了他的头顶。 那汉子也不退避,缓缓地抬起右臂,呼吸之间忽地攥住了那欺得较近的门卫的手腕,左手在蒙满尘垢的脸上抹得一抹,刹那间双目暴睁,低低地喝了一声:“巴图鲁,认得俺么?” 这一抓、一抹、一喝,倒叫那元兵征得一怔,仔细打量了眼前这汉子一番:只见他生得黑矮墩实,灶君般的黑脸上倒卧着两撇浓眉,左眼下一颗肉痣上还缀着长长的一绺汗毛,煞是惹眼。这元兵不看便罢,这一看竟似那经了霜的荞麦秆儿,霎时矮了半截,脊梁上沁着冷汗,嘴里兀自哆哆嗦嗦地嘟囔:“你是、你是吓……吓……” 另一个元兵走了上来,吼一声:“管他是黑是红,犯了禁条便须吃俺一刀!”说话间长刀已然冷森森剁了过来,看看就要斩上脑门,这元兵猛觉着手臂一麻,耳边猛然轰轰地响起一阵呵呵怪笑:“乖乖,敢来撩虎须?”只见那汉子双臂轻轻一送,两个元兵仰八叉瘫倒在城墙边。 漫说是两个小小的兵卒,便是元朝的满廷将相,以至九五至尊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一见了眼前这条大汉,也须大大地吃上一惊。这闯关的汉子不是别人,乃是搅乱了元朝半壁江山的一条大虫,有名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此人原是海州的一名盐贩,几年前趁着元廷失道,群雄蜂起之际,振臂一呼,啸聚淮扬,驰骋江南,不数年打下了整整半个江浙行省。此的,这个绿林魔头不去吞州并府,却只身来到这淮安城,不知又要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乱来。 两个元兵一旦认出张士诚,魂灵儿早已出窍,哪里还敢罗唣,一叠声求道:“吓天大将军要逛逛俺这小小淮安府城,俺们哪敢盘问,敬请尊便,敬请尊便。” 张士诚拍了拍双手,低声喝道:“哼,你们不问俺,俺倒要问一问你们:近日来这城门可都是你们两个把守?” 两个元兵连忙答道:“正是,正是。” 张士诚道:“可曾见一个面庞清瘦、庄户人打扮的中年秀才从此处经过?” 两个元兵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开不得口。每日从这城门路过的人少说上百,中年读书人只怕也象那过江之鲫,哪里记得这许多?唉唉,这吓天大将军只怕今日吃错了药,没的偏要打听个什么读书秀才作甚? 那胆大的元兵呐呐地答道:“大王爷爷,小的委实记不住你寻问的这个人,要不俺满城打听打听,改日给你老人家捎个帖子罢。” 张士诚哼了一声,跨上几步,一抓抓住两个元兵的头皮,吼道:“放鸟屁,记不起来,俺便扭下你们这两颗驴头来!” 这一抓仿佛套上铁箍,两个元兵立时钻心般疼了起来。忽然,一个元兵叫道:“大王爷爷放手!” 张士诚闻声松了手。那元兵一边揉着头皮一边赔着笑道:“亏得大王爷爷这一抓,触动俺脑里的机括,倒真的记起一个人来,模样儿极似大王说的那副形态,仿佛是两日前进的城门。不过,小的看过他的护身关防,名字叫个什么张二。” 张士诚一听,点点头自语道:“这就是了。”说着,他忽地以手加额,呵呵大笑三声:“哇哈哈,施相公慢走,俺张士诚到底寻着你了!”笑毕,也顾不得望一眼呆瞪瞪瘫在城墙根上的两个门卫,两脚登登地搅起一溜黄尘,刮风也似地大踏步奔进了城门。 话说这淮安府城西街北头,有一处极幽静清丽的园林,名唤“耸碧院”,乃是唐朝名臣第五琦任江淮盐铁租庸使时所建,经过历朝州府职官加意经营,真个是廊榭通幽,曲院风荷,亭台如画,屐痕留香。有几个儒雅风流的府吏更在园内广植常青花木,使得一个小小的园子益发葱茏满目、处处绿荫,令这“耸碧院”的名头佳誉远播,尽管比不上苏州的拙政、扬州十二桥,却也别有一番情趣。近几年来,江淮一带连年荒旱水涝,加之战乱频起,干戈不息,大队剿“贼”的元兵铁骑时时过境,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雉尾毡盔的莽将,今日狼来,明日虎去,好端端的一处园林,成了呼幺喝六、揸拳试马的场所,把个“耸碧院”糟蹋得不成样子,就连那淮安知府李齐也只好摇头叹息。 谁知无巧不巧,正在这位黄堂知府慨叹之时,半月前却意外地遭遇了一桩小小的喜事。一位大大有名的风流名士驾临淮安,此人姓顾名逖,雅号遐举居士,祖籍兴化县,乃是李知府当年会试中进士的好友,两个人同科同榜,又同时中在一甲二十名之内,这次顾逖卸了浙江嘉兴同知,进京交割,顺路专程拜访同年老友。李齐直喜得眉欢眼笑,立时命人整治好那“耸碧院”,张灯结彩,洒扫庭除,把那小小园林布置得花团锦簇。连日来在园内飞流觞、续华章,把手叙旧,诗酒唱和,嘉宾美酿,雅士名园,这一番小小的宴集,不愧为淮安城内这些年月里少有的盛事。 聚会到了第三日,那顾遐举突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李齐心中诧异,询问端倪。顾逖叹道:“年兄哪里知道:如今世道浇离,天下汹汹,你我将来都不知道葬身何处!此刻把酒临风,金樽对月,可惜缺了一位海内独一无二的慷慨悲歌之士与你我一起披发长吟。” 李齐忙道:“年兄说的可是那名满江南的风月主人倪元镇先生么?” 顾逖连连摇头:“倪瓒只会唱他那些‘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柔靡之音,哪里比得上此人的气概恢宏、嵚奇磊落!年兄枉为江淮子弟,难道没有听说过那词章惊鬼神、胸襟揽六合的耐庵居士钱塘施彦端么?” 李齐一听,禁不住眉目耸动,忙问道:“下官局处小邑,竟不知天下有如此异人,真个是懵懂颟顸,也不知这施耐庵居士现在何处?” 顾逖拈须笑道:“这个不难,听说他早已离了钱塘,隐居在兴化白驹场老家,晚生一纸书信,当可克日相见。” 李齐大喜,连忙叫人搬来文房四宝,顾逖撸袖挥毫,立时修下书信一封,知府衙门的快马立时便送往兴化。 谁知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十天,那施耐庵却是杳如黄鹤,不要说他的影子,便是回函也未见一封。把李、顾二人一腔兴致都浇冷了。那李齐暗想:只怕这施耐庵未必是什么嵚奇磊落的雅士,担着这名士的架子,竟然如此不通人情。而顾逖心下却嘀咕道:未必淮南一带又起了战乱,把个施彦端隔在兴化,无缘赴会? 就在两个人心中七上八下之时,却出了桩异事。这一日,李齐见顾逖闷闷不乐,特地又在“耸碧院”整治了一席华宴,招集淮安城内有脸面的绅衿耆儒作陪,替那遐举居士消除羁旅之愁。又破例地请了丽春馆内新聘的有名歌妓小帘秀度曲助兴。新月初绽,竹影婆娑,珍肴罗列,粉黛环围。众人为顾逖劝了几巡酒,李齐便唤上乐班上堂演戏。只见那小帘秀果然名不虚传,罗衫乍乍,锦裙轻荡,莺声燕语,抖云肩、舒翠袖,唱了一阕〔双调·夜行船〕: “驿路西风冷绣鞍,离情秋色相关。鸿雁啼寒,枫林泪染,付与旅愁一片。 丈夫有泪不轻弹,都付与关山。苏台景物浒墅关,月下倚棹曾看。野鸥水边萧寺,乱云马首吴山。” 众人渐渐听得入港,猛听见园门那边响起一阵嘈嚷之声,一个衙役踉踉跄跄地奔进园来,伏地禀道:“启禀老爷,海州参将董大鹏大人驾到,此刻人马已然到了园门。” 李齐一听,不觉疑窦丛生,什么董大人,俺与他素无交往,海州、淮安远隔数百里,他夤夜到此又有何事?便是公务,也不必如此直闯雅会,扫人兴致。想到此处,李齐吩咐道:“速速领董参将府驿安歇,就说下官散席之后,亲自候教。” 话音未落,只听得平空里响起两声“哑哑”怪笑,仿佛夜枭鸱鸮,令人浑身毛发森森,紧接着呼呼啦涌进一群蒙古铁骑,当先一人身材奇瘦奇长,头戴镔铁毡盔,身着海天青团花战袍,袍襟下隐现着寒光凛凛的锁子鱼鳞重铠。只见他吊眉下一双白楞楞的眼仁嵌在骷髅般的长脸上,令人一瞧便要骇退三步。他耸着瘦骨伶仃的双肩,脚下“蹭蹬蹭蹬”地一步步挪上花厅,对着李齐拱一拱手说道:“老公台差矣!末将今日驰驱数百里,专程来到淮安,既非叙故旧之谊,亦非盘桓公务,乃是听说府上到了一位贵客,特来一会!” 李齐一听,连忙迎了下来,也拱了拱手,说道:“董大人驾到,下官失礼了,原来足下也与这位顾遐举先生有旧交么?” 董大鹏又是“哑哑”一笑:“差矣差矣,不然不然!俺今日要会的不是这位顾先生,乃是要会一会那鼎鼎大名的施耐庵!”说话间,那一双吊死鬼般的眼仁骨碌碌地在满厅众人脸上扫了一圈,脸色忽地一沉,对李齐道:“李大人,如此美景良辰,休要叫末将白走一趟啊!” 李齐听毕一惊,忙忙地与顾逖对视一眼,那心里话却是完全一样:邀约施耐庵来淮安相聚,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董大鹏如何知晓?眼下施耐庵人影未见,这位远在海州的参将大人竟已找上门来,实实是桩蹊跷之事。 李齐也顾不得心下纳罕,对那董大鹏道:“董大人,此处有无施耐庵,你是亲眼所见,偌大个活人,下官也瞒他不下!”董大鹏冷森森地说道:“李大人,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唰”地从袖内扯出一张招纸,递给李齐,一边又补了一句:“兹事体大,莫要误了老公台的前程啊!” 李齐接过那招纸一看,直吓得脸都白了,那上面写道: “查不肖士人钱塘施耐庵,勾连乱党,结交匪类,亡命草泽,倡言叛逆,勅各州府县严加缉拿,有窝藏报讯者,以附逆论斩。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署印 至正十五年二月” 此时,那李齐直吓得汗湿衣衫,哪里还顾得什么顾遐举,哪里还顾得上再听小帘秀的吟唱,一腔光致早飞进爪哇国里去了。他正要喝散众人,领董大鹏进衙署赔罪,忽听到园子里又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骤响,接着奔进一个锦衣貂帽的人来,只见他傲气十足,睥睨自雄,一走上花厅,便大咧咧地喝道:“李大人,听说钱塘施耐庵已在尊府,俺余廷心奉彰德大营铁尔帖木儿元帅之命前来取人!” 望着来人的气势,李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当年朝廷大小官吏,哪个不知这铁血将军铁尔帖木儿的名头?此人出身元室贵胄,凭一杆点钢枣木槊,东西征战,从区区一介马弁直升至杭州知府,任上缉查乱党有功,右迁江浙行省平章副使,至正初年征剿方国珍,温州一役,披发大战、十荡十决,竟破了方国珍的沿海大营,朝廷大喜,破格封了他一个荡寇将军的勋职,且命他兼领彰德大营元师之衔,统率元军与中原群雄对阵。值此烽火连天之时,这位掌印总戎不去挥戈驰马、运筹帷幄,却要来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黉门秀士,而且还派来了这职位不低的中军将佐,实在是令人惊诧。 这一场面,把一个堂堂的李齐知府弄了个手足无措。猴子未走,又来了个姓孙的!一边是手持朝廷招纸的董大鹏,另一边是彰德元帅的中军大人,哪一个也惹他不起。李齐此时直急得亡魂直冒,一边搓着手掌,一边疾骤踱步,那眼神儿却朝着顾逖直瞟,嘴里头兀自不住地嘟囔:“唉唉,施耐庵,施耐庵,未见着鱼儿先惹身腥。如今招下这泼天大的麻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谁知那顾逖倒是个血性汉子,只见他捺须撩袍,跨前一步,对着两个来人傲然一揖道:“请问二位尊官,想那施耐庵不过区区一介读书人,既未杀人放火,又没作奸犯科,不知为何要索名拿人?” 董大鹏“哑哑”笑道:“这位先生倒是眼生得紧!既是读书人,自当熟读经史、效命朝廷,而这施耐庵却视朝廷为寇仇,刺杀朝廷命官于前,勾连江湖反贼于后,顶礼于白莲教妖匪拜坛之下,隐迹于乌桥红巾流寇之中,实实是九死难赎其罪。先生有何担待,竟想在朝廷王法之前打个抱不平么? 咹?” 那顾逖却连连摇头冷笑道:“耐庵先生人品德望,晚生了如指掌,他要作的事自有道理,晚生决然不敢相信有如此劣迹!” 董大鹏白眼倏翻,吊眉陡竖,猛喝一声:“你是施耐庵何人?” 顾逖昂首一笑:“同乡、同窗,莫逆之友!” 一句话不打紧,倒撩拨得董大鹏一腔无名火熊熊燃起。原来这董大鹏早年不过是一个浪迹中原的鲜卑无赖,只缘一次偶然的机会,骗得了一桩绿林义士的机密,领着元兵搜杀了几个潜踪隐迹的草莽英雄,加之武艺不凡,生性乖巧,数年间竟混了个海州参将的职位,受命专一刺探白莲教义军的军情谍报,搜捕朝廷要犯。不久前得知施耐庵曾赴乌桥镇刘福通大营,领受了一桩泼天大的秘密使命,由于安在义军大帐中的眼线通风报信,他先后在白驹场、汪家营、东台县几番追捕,均未得手,受了上司多次切责。事出侥幸,几日前派出的斥堠回来禀报:在白驹场酒肆中灌醉了一个信使,此人酒后吐露:淮安知府下帖子请施耐庵赴会。董大鹏闻讯大喜,星夜奔淮安,指望将这施耐庵手到擒来,谁知,一到“耸碧院”,吓瘫了个知府李齐,却哪里有施耐庵的影子?此刻,这个不知死活的穷措大竟敢强项出头,叫人如何不气?董大鹏心一横:找不到施耐庵正身,就拿这个姓顾的垫背!此人既是施耐庵的挚友,说不准钢刀锁喉,会吐出真情。即或杀错了人,也须出一出胸中这口鸟气! 想毕,董大鹏大袖一拂,厉喝一声:“儿郎们,替俺拿下这姓顾的!”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蒙古铁骑兵喳呀一声,踊身上厅,便要拿人。 就在此时,只听见左近树丛里响起一声长啸:“噫吁兮——慢来!”紧接着,一阵清风过后,随着那浓郁的草木馨香飘来一个人悠扬的吟唱: “休猖狂,莫乖张!君不见芒砀山下走龙蛇,黄河故道起苍黄。何苦来气咻咻狼共狈,闹嚷嚷蛇吞象?慢提你勾魂吊客,不必讲铁血虎将,且安排霁月清风,梅香竹影,消遣这歌当哭,笔作枪。” 这一阵吟唱起得如此突兀,加之吐词清亮,节律铿锵,值此月白风清之时,夜静更深之际,听来如泣如诉,仿佛一曲自紫垣宫中飞来,一霎时,满厅众人都听呆了。休说那顾逖、李齐和众多骚人雅士,便是几个拿人的元兵,也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痴愣愣地倾耳聆听。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人摇树影,风动竹梢,吟哦的余音兀自袅袅未歇,一个挺拔的身影早飘入花厅,众人抬头一瞧,猛觉着眼睛一亮: 只见来人约摸三十六七岁年纪,一领银灰长袍宽宽地裹在瘦劲精干的身架上,葛布逍遥巾兜头斜扎,在脑后飘出一角,衬着那广额深眉,满头浓发,愈益显出倜傥狂放。他双颧如棱,两颚似铁,一双瞳仁精光熠熠,几欲夺人心魄。只见他神态闲适,气度潇洒,一手漫挽腰间丝涤,一手轻拂大袖,昂然站在当厅,仿佛渊停岳峙。 顾逖眼尖,率先认出来人,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口中一叠连声大叫:“彦端兄,你把俺盼得好苦!” 话音未落,那董大鹏也回过神来,不觉嗄声狂叫:“此人便是施耐庵,儿郎们,休教走了这个叛逆!” 彰德大营的中军一听,哪里按捺得住,踊身站起,连连喝道:“慢来,慢来,哪一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抢铁尔帖木儿元帅的功劳。” 顾逖一见阵势不对,把那一腔眷恋之情丢在脑后,摇晃着施耐庵的双肩催促道:“彦端兄,此园已成虎狼之地,三十六计,走罢!走罢!” 施耐庵微微一笑,对顾逖道:“遐举兄,承蒙盛情,躬逢雅会,既然有如此众多的朝廷命官在此恭候,晚生倘若一走,岂不扫了诸位雅兴?”说毕,不仅未曾退避,反而迎上几步,对董大鹏和帅府中军唱了个大喏,驰道:“二位元室走卒、朝廷鹰犬,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倘要借晚生这颗好头颅去换一桩功劳,休要谦让,尽管来拿便了。” 董大鹏一见施耐庵这副雍容闲适、嘻笑怒骂的神态,直气得脑门心血涌,“铮”一声掣出腰间那柄狼牙大棒,暴喝一声,扑了上来。众元兵一见主将出马,哪敢怠慢,立时哇呀呀一阵吼,长刀灼灼,铁桶般围上了施耐庵。 此时,“耸碧园”内早已鸦飞鹊乱,一众绅衿宿儒、骚人墨客逃了个无影无踪,那些丽春馆的歌妓也纷纷躲入树丛,只有那位色艺双绝的粉墨班头小帘秀却兀自伏在花厅栏杆下,注目伫望。 施耐庵面对这虎狼一般的元兵,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他略略退了几步,站好方位,左臂撩开袍襟,右臂微微一抖,一柄寒光凛人的湛卢宝剑早掣在手里。董大鹏一见,不觉失笑,凭施耐庵手中这把剑,不要说自己亲自出马,便是三五个科尔沁铁骑便足以对付,这个穷酸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找死!” 说话间,众元兵早织起一阵白森森的刀网,眼看那施耐庵难逃一劫。就在此时,只听得花厅两侧猛可地一阵“哗啦啦”大响,仿佛平地刮起一阵飓风,霎时间树丛、假山、鱼池、竹影里钻出一群人来,一个个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雄赳赳、虎彪彪列成一道人墙,把个施耐庵护在垓心。领头的乃是一男一女。左首一人身如铁塔、宽肩乍臂,一张阔脸膛仿佛铜铸般红得发亮,手执一根大棍足有酒杯粗细。右边是一位三十毛边的中年女子,堕云髻上缠一抹紫色轻绡,白皙清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星眼含霜,撒花薄绫小袄紧紧裹在削肩之上,腰间系一条茜色裙子,白绸裙带中央簇出一朵莲花,手中绰着一柄长剑,娇俏玲珑中隐隐透出肃杀。 董大鹏一眼便认出,这红脸大汉和中年女子,正是白莲教红巾军刘福通帐下两员战将,一位是黑虎旗旗首王擎天,一位是飞凤旗旗首宋碧云,没存想好端端地却平空杀出这两个对头,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手下的元兵与刘福通的义军曾经多次交手,自然识得以前这两位英雄的厉害,那些柄长刀恰才举过头顶,立时仿佛凝住,哪一个还敢上前?董大鹏一来慑于王、宋二人联手,难有取胜的把握,二来这群人竟在神鬼不觉之际潜进了堂堂的通都大邑,倏忽间冒了出来,他心中又惊诧又忐忑,一时愣在当地,不敢贸然上前搏杀。 倒是那彰德大营的中军胆大,喑呜一声,“呼”地从腰间袍襟下拔出一柄八棱紫金锤,腰腹略耸一耸,托地跃了过来,吼一声:“何方蟊贼,敢来夺俺帅府要犯!俺余廷心答应,手中这柄紫金锤可不答应!”随着话音,花厅上早起了一阵恶风,只见余廷心手中那一柄紫金锤忽地变成簸箕大一圈紫光,挟着令人心悸的啸吼,着地般直卷向施耐庵身边。 宋碧云、王擎天见来势凶猛,收腰缩臀,各各立个门户,剑、棍齐施,上打雪花盖顶,下盘铁牛犁地,霎时便挡住了那余廷心一招。 三个人乒乒乓乓斗得数合,宋碧云心中暗暗吃惊:哪里冒出来这个鞑子将军,不仅锤重力沉、招式严谨,那脚步锤式中竟藏着无数玄机,仿佛九华派中的路数!她不觉柳眉倒竖,对王擎天招呼一声:“王大哥,狗官棘手,棍头下狠些!”立时将手中剑紧一紧,寒芒点点,疾如灵蛇,径直搠向余廷心的眉心、咽喉诸处要害。 董大鹏一见王、宋二人战不下一个余廷心,不觉大喜,哑哑吼一声:“儿郎们,此时不拿施耐庵,更待何时?”吼声中抖一抖手中狼牙短棒,率着众元兵直扑向花厅正中。一众红巾军士早自有科尔沁铁骑兵捉对儿厮杀,董大鹏杀开一条血路,奔过围栏、奔过廊柱,展眼一瞧,不觉大吃一惊。 只见偌大个花厅上空空如也,除了廊下呼喝厮杀的一群人,除了满地狼藉的杯管盘碟,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漫说那施耐庵,便是那顾逖,李齐也仿佛借了土遁,齐齐地失了踪影。 董大鹏心下焦躁,不觉怒叫:“还斗他娘个鸟!施耐庵不见了也!” 这一叫不打紧,花厅廊下正斗得入港的众人的耳畔仿佛响了一声焦雷,一齐收住手中兵刃,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花厅,一个个怔怔忡忡,惊诧莫名。 那余廷心一抖八棱紫金锤,扬声叫道:“董大人休急躁,那施耐庵身无双翼,还怕他飞上天去!小小一个园子,掘地三尺,谅他脱不出俺的手心!” 一句话提醒了董大鹏,他一挥手中狼牙棒,厉声下令:“儿郎们,满园搜捉,休要漏过一草一木!”众元兵一听,也顾不得廊下那些红巾“贼寇”,一齐猫腰窜入林木花圃,仔细搜索起来。 此时,厅前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和一众兄弟,痴痴地站在当地发愣。尤其是宋碧云心中更是纳闷:那施相公适才好好地站在厅上,为何眨眼之间便失了踪影?她曾多次与施耐庵相处,深知以他的武功,决不可能在刹那之时便杀出重围,纵跃出这偌大一个园子,今日之事委实蹊跷! 正值她惊疑莫名之际,猛听右侧园墙外响起一阵粗厉豪迈的大笑,紧接着一个暴雷也似的声音从那厢响起:“董大鹏、余廷心两个狗官,休要在那边白费神了,瞧你们把一个好端端的名园糟蹋成什么模样!”随着话音,只听得虎虎一阵风响,一个壮实的黑影跃上墙头。 宋碧云抬眼一看,只见墙头上那人粗腰熊背、凛凛生威,盘龙髻上系一副皂巾,斑斑树影之中,冷月清光之下,隐隐约约看出那张油亮的黑脸和左眼下那颗肉痣。宋碧云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名震江浙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她不觉又惊又喜,朗声唤道:“张大龙头,久违了!可惜你一步来迟,施耐庵相公适才失踪了!” 那张士诚又是敞怀大笑,答道:“宋旗首稍安勿躁!有俺吓天大将军在此,施相公决然无恙!不过,这桩事俺也是不得已做得诡诈一些,淮安城虎狼之地,耸碧院强敌环伺,俺也顾不得许多了!”说毕,他跃下园墙,腰脊微伛,“嗨嗨”一声,一扬臂拍下,只听得“哗啦啦”“轰隆隆”一阵大响,厚厚的青砖园墙竟被他拍倒一角,露出一个豁口。 没等宋碧云明白过来,那张士诚挥手朝豁口外一指,说道:“施相公已成俺盐城大营的贵客,诸位休要劳神了!” 此时,那董大鹏、余廷心也早已围了过来,众人向那豁口外一看,一个个惊讶得张开了口,半晌做声不得。 只见豁口外露出一条长街,长街上密匝匝列着百十名壮士,尽是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一个个身着油渍斑斑的盐工短褐,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长街尽头,远远立着四匹马;左边两匹马上骑着的是施耐庵和顾遐举,马前还有两名壮士牵马坠镫。右边两匹马上则反翦缚着两个人,一个是淮安知府李齐。另一个却是那娇滴滴的粉墨班头小帘秀! 张士诚神采飞扬,捺着下巴笑道:“俺张士诚今日吉星高照,出师大捷,走一趟淮安府,本来只想请回一位施相公,想不到竟然挟一带三!这位顾先生正好在俺军营之中陪伴施相公吟诗作画,这个知府狗官却好替俺出师祭旗。至于这位袅袅娜娜的小娘子,恰恰是个会唱曲的雏儿,带回营去,跟俺吓天大将军作个押寨夫人,杀得倦怠了,弹琴唱曲,解解闷儿,也不辱没了她!”说毕,又是一阵呵呵大笑。 宋碧云打量着张士诚那副得意神态,心中忖道:这位张大龙头远在盐城,如何便知道施相公今日要进淮安,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趁着混战之际,眨眼之间便从众人眼皮底下抢走了施相公?往日只道这黑矮汉子不过是一位喑呜叱咤的莽汉,几曾料道他还有如此深邃的心机! 宋碧云正自沉吟,那王擎天却早按捺不住,一举手中大棍便要杀过去。宋碧云急忙一把按住,王擎天性急如火,怒叫一声:“宋旗首,你忘了俺们来时,太师父刘福通是如何吩咐的:施相公负有千钧重托,身膺义军大秘,一定要加意护持,不许碰掉他身上一根汗毛!这张士诚野心勃勃、心地诡诈,终不然眼睁睁叫施相公落入虎口,叫这鸟汉攫走那桩绝秘!俺王擎天忍不下这口恶气!” 宋碧云点点头,劝道:“王大哥所虑极是,不过,张士诚也是江湖中人,今日身处重围,又有董大鹏、余廷心这一干元廷兵将在一旁虎视眈眈,施相公被张士诚夺走,总比落入元兵手中要好。再说施相公重义气,轻生死,豪气干云,深沉豁达,决不会泄露那桩义军大秘!” 王擎天听了这番话,也觉在理,收起大棍,气咻咻踅过一旁。只恼了那董大鹏与余廷心,两个人只道今日斗败宋碧云、王擎天和一众红巾军将士,将施耐庵一鼓成擒,叵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着了这盐贩子的道儿。他二人凭着浑身武艺,一向骄横惯了,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只听一阵叱咤,两个人锤、棒齐举,率着一众科尔沁铁骑兵泼风般杀了上来。 张士诚呵呵一笑,右臂微微一动,忽地从腰间掣出一柄纯钢点就的盐钯,大吼一声,当先抵住董大鹏、余廷心,大杀起来。 战不到几个回合,猛听一阵号炮连珠般炸响,混战之中,忽然一声怪叫,两阵对垒中一员主将抚着左肩,托地跳出了战圈 十八 张士诚炫威试衮冕 小帘秀拂袖救危难 面对这一场拚死搏杀,宋碧云、王擎天腔血沸沸直涌。两人正欲上前助战,忽见战圈中败下一个人来,不觉失惊,仔细看去,只见跳出圈子的却是张士诚。 原来,张士诚自幼习武,一柄点钢盐钯深得异人传授,凭着两臂千斤膂力,单斗董大鹏、余廷心二人,兀自占着上风。战了五十余合,董、余二将看看抵敌不住,谁知就在此时,淮安城头上陡响号炮,张士诚略一分神,董大鹏、余廷心便缓过气来。况且生死相搏之际,哪里容得毫发疏忽,此时正斗到涧深处,那董大鹏趁着张士诚手中点钢钯慢了半拍,腾出左手,探进腰间锦囊,腕臂轻抖,霎时一溜寒星电射而出,待到张士诚要闪避之时,哪里还来得及,肩窝里早中了一羽“流萤箭”,立时便败下阵来。 王擎天大吼一声:“狗官休要暗箭伤人!”挥棍便要杀入战圈。宋碧云喝声“慢”,指着远处城墙说道:“王大哥你瞧,元兵大队人马到了!”王擎天抬眼一看,果果不然,只见黑魆魆的淮安城头雉堞上,密林般涌上大队元兵,旄旌刁斗、长刀大戟,在星月之下闪着寒光,看那阵势,约摸有数千之众。 此时,那淮安知府李齐早在马上嚷了起来,“张士诚,你敢在堂堂淮安城内绑缚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快快放了本官,放你们一条生路!” 张士诚身中箭伤,心里早已焦躁,再加元兵合围,浑身不觉发毛,听了李齐这一嚷,哪里按捺得住,一路疾奔至李齐马前,冷古丁掣出点钢钯来,只一搠,便将那狗官当胸搠了几个透明窟窿,一头倒下马来。 张士诚一脚将李齐尸身踹开,纵身上马,叱一声:“施相公已然到手,淮安城没甚溜头,弟兄们,撤回老营!”说毕,一马当先,率着那一众盐贩打扮的壮汉杀开一条血路,奔出城门,立时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董大鹏、余廷心二人气急败坏,连声大叫:“休要放走那盐贩子!休要放走那施耐庵!”也顾不得王擎天、宋碧云等人,顺着张士诚奔去的方向直追下来。这淮安城外不数里便是一派河网之地,沼泽遍布,沟渠纵横,碱滩处处,芦苇丛生,加之稻田正值泡田下秧季节,连那土路田塍之上也是步步泥泞,张士诚那一伙豪客久处水乡,长年在这水网之中摸爬滚打,那脚下何等溜滑?休说这些在大漠上弯弓驰马的蒙古铁骑,便是上等捕快也莫想追他得上。追着追着,那一众盐城大营的好汉早失了踪影。 此刻,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率着一干红巾军将士隐在东城门的一派密林之中,整饬部伍,束装待发。宋碧云遥望着施耐庵一行消失的方向,心中暗忖:施相公本来是北上齐鲁之地,去寻找那一桩关于绿林抗元大业的秘密,此番被那张士诚“抢”去,往后还不知会添多少麻烦! 她正自暗暗思忖,蓦地眼睛一亮,紧接着身后隐隐响起一阵哔哔啪啪的声音,宋碧云回头看去:淮安城内一柱火光直冲天宇,那地方约摸是适才经历了一番恶斗的耸碧院。浓烟烈火映红了巍峨的城楼雉堞,舔着低垂的彤云,衬着密密麻麻排列在城墙上的那些旄旌刁斗、大戟长刀,显得分外狰狞。宋碧云又记起了那个耸碧院,记起了园内那些重檐画廊、楼台亭榭,心中不觉慨叹:纷纭乱世,玉石俱焚,今日名园毁弃,明日只怕这偌大个淮安城也将瓦砾遍地了。 距离高邮县治约摸七八十里地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集镇,名曰牛栏岗。其实此地乃是遍地的泽国水乡,哪里有什么丘岗岭坡?所谓的“牛栏岗”,只不过是一道似堤非堤的土丘,休看它高不过二寻,长不足半里,那蜿蜿蜒蜒、蓊郁葱茏的形态却煞是古怪,乡人不饰华丽,只瞧那模样儿象是一道弯弯曲曲的牛栏,随口便唤做个“牛栏岗”,也不知传了几世几代。约摸半年之前,吓天大将军张士诚率军围攻泰州、高邮,战败兵部侍郎也先,阵斩元军骁将朵尔只斤,获了个盐城起事以来最大的胜仗。这黑矮汉子一肚子高兴,便在牛栏岗下大摆庆功宴席,酒酣耳热之际,忽然有一个应邀赴席的当地塾师一抹油嘴站了起来,也尔知是确曾详研过《方舆志》,抑或是信口开河,竟指点着那道土堤讲出一番话来。道是这牛栏岗来历不凡:当年汉高祖沛县揭竿起事,芒砀山剑斩白蛇,谁知后来出师不利,屡遭挫折,先败于淮、泗,后困于荥阳,连妻子吕雉、岳丈老头也被敌人捕去。有一日留侯张良夤夜求见,为刘邦解析休咎,卜箸才下,张良便查出了情由。原来当年斩了的那条白蛇乃是上天遣下的信使,斩蛇起兵,上应天意,不过此蛇乃上界翼火蛇星君的化身,归天之后,留在凡间的遗蜕暴露荒野,星君在天上魂灵不安,玉皇大帝龙心不悦,便给刘邦吃了不少苦头,倘再不葬好白蛇尸骨,帝业将永远难成。那刘邦一听,忙不迭派出大队人马,在芒砀山搜寻了三大三夜,到底找齐了那条白蛇的尸骨,汉王刘邦浑身缟素,顶礼燃香,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大醮,将白蛇遗蜕埋葬在高邮湖边。从此,刘邦的大业如日中天,节节兴盛,终于享有二百余年的太平天下。那白蛇的坟墓不在别处,便是这道“牛栏岗”。 张士诚一介匹夫,出身草莽,休道他区区盐贩,当时便是那些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又有几个不信奉这天地鬼神?此人趁着世道大乱,敢于冒火族之险揭竿造反,开初大半是熬不住元廷的贪残苛暴,后来兵马一多、占地一广,那皇帝梦便时时在脑子里晃悠起来。此番新胜之余,醉上心头,听了这段古话,立时高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为神差鬼使,可可儿让他驻军牛栏岗,他这个“吓天大将军”看来要成第二个汉高祖。于是学着那刘邦,幢幡宝盖,香花灯烛,在牛栏岗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极热闹的法事,祭祀白蛇星君,祷告过往神灵,庇佑他推翻元朝,扫灭群雄,早登皇帝宝座。只是这张士诚比那刘邦少了些许才气,吟不出“大风起兮云飞扬”之类的豪语,让那仪式煞了不少风景。 从此,张士诚索性便把老营从盐城移到了这牛栏岗。 上万兵马家眷安营扎寨,已然是熙熙攘攘。这张士诚又有桩好处,便是只杀贪官,不扰乡民,盐贩生涯又叫他养成个喜欢热闹红火的脾气。牛栏岗地处高邮湖东,为大运河东西、淮水南北两岸的鱼米盐茶聚散之地,义军鼓励贸易、招纳商贾,不数月,牛栏岗一派荒野之上,竟然崛起偌大个市镇。 这一日,牛栏岗下忽地变得寂静,那平素日闹哄哄的鱼贩、米贩、茶贩、盐贩们一律收了摊子,酒招飘摇、算盘滴嗒的茶楼店肆也齐齐上了门板。只有镇东头那关帝庙前的漫坡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群。庙前新搭的戏台上灯烛荧煌,戏台口列着旗门、金鼓、棨戟、大纛,两厢排着衣甲鲜明的兵士,一个个注目鸮立,中间留着窄窄一条甬道。那景象说不尽的威武。 约摸午牌时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响过,戏场上立时金鼓齐鸣、号炮轰响。只见一行人在一杆红罗伞盖的导引下直奔戏台,当先一位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此番打扮迥然不同,头戴冲天紫金兜鍪,身着团龙嵌丝缎袍,腰间斜挂着一围镂着云霉纹的白玉带,足登薄底皂靴,宽袍大袖,满身金紫,比起当日夜闯淮安府那副邋遢模样,简直换了一番气象。紧跟在张士诚两旁的是两个黑矮汉子,除了身上装束不同外,那身姿形貌与张士诚一模一样。左边一人身着淡紫锦袍,膝下隐隐露出黄金锁子甲,头戴黄铜铠,手抚青虹剑,一派英武气象。右边一人头戴英雄巾,身着湖色锦袍,峨冠博带,羽扇纶巾,若非生就一副黑脸膛,便酷似当年诸葛亮。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士诚的左辅右弼、同胞兄弟士德、士信。 提起张士诚这两个兄弟的大名,绿林之中真真是如雷贯耳。二弟张士德自幼在运河里弄潮扳桨,练得一身好筋骨,十四岁上便与人赌赛,单手拽翻一头水牛,两臂抡动,力逾千斤,后经名师指点,使一根铁桨,百十条好汉近他不得,斩将搴旗,冲锋陷阵,是张士诚手下第一员上将。三弟士信从小不喜那盐腥气,偏偏喜欢读书攻史,加之生性聪颖,休说那四书五经、八索九丘,便是什么《孙子兵法》、《六甲全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此人生平酷嗜行兵布阵,尤其渴慕诸葛武侯的为人,连装束打扮也处处学那孔明先生的样儿。张士诚起兵之后,多亏这位三弟精心策划、运筹帷幄,脱了不少险境,打了许多胜仗,攻州陷府,干里捷报,一半是张士信的功劳。此时三兄弟并辔联骑,威风凛凛,令人肃然起敬。 接着张氏三雄走上戏台的,一个是银盔银甲的大将索元亨,另一个是闲适潇洒的施耐庵。他们身后,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是卸任同知顾遐举,女的便是那从淮安城掳来的丽春馆粉墨班头小帘秀。 这一行人走上台来,满坡的人立时鸦雀无声,只有高邮湖那边刮来的湖风吹得牛栏岗上的草枝树叶簌簌乱响。台下的这万余人众,大半是张士诚的士卒与随军家眷,对自己的首领自然是十分崇敬,便是镇上的百姓,数月来得了张士诚不少好处,比如打了胜仗,满镇男妇老幼都可到戏场上赴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攻下了州府,劫了富户,家家都可按秤分金。乱世之中能有这块乐土栖身,谁不把这吓天大将军敬若神明? 台上诸人依序就座之后,张士诚便走到台前,捺一捺头上冲天冠,拍一拍腰间白玉带,朗声说道:“众位义军弟兄,列位乡亲父老兄弟姊妹,你们瞧瞧,俺张士诚今日这打扮象个做皇帝的样儿么?” 话音未落,台下便滚雷船吼道:“好象!好象!” 谁知这张士诚听了,把个头颅摇得拨浪鼓儿也似,长长地叹了口气,叫道:“你们吃了俺的酒肉,分了俺的金银,自然要奉承俺。不过,你们道是好象,俺自己却觉得差了一味!” 说完,他摘下头上冲天冠,伸出两个指头仿佛敲木鱼般地“梆梆”敲着,续道:“俺张士诚心里明白,要打天下,还缺点儿火候。想那古往今来的帝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汉光武有云台十八将,宋太祖有汴梁十六杰,俺有啥?就凭三个联脐带的兄弟,做他娘的鸟皇帝?打他娘的鸟江山?敌不过元朝百万蒙古铁骑,敌不过徐寿辉的中原五虎,也敌不过刘福通的徐、宿子弟兵,只好在这牛栏岗下摆一条贩盐街罢了!” 这一番话,尽管令人丧气,但却是坦荡实在,满坡人众中立时响起叹息之声。张士诚嗽了嗽喉咙,又发出话来:“不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人作刀俎,俺作鱼肉,可不是俺张士诚的脾性。俺今日干了件大事,请来了一位尊神,俺吓天大将军的云台十八将、汴梁十六杰,还有俺那皇帝梦儿,通统都出落在他的身上!” 说毕,他转过身去,挥挥手,叫道:“奏乐,请施相公出台!” 台下应声,“哇哩哇啦”地奏起乐来。只见施耐庵袍袖轻拂,步履洒脱,朝着张士诚深深一揖,大步走到台口,又朝着满坡人众唱了个肥喏,朗声说道:“众位义军英雄,久闻张大王部伍精悍,与民更始,今日晚生亲睹威仪,真真是名不虚传,令人感奋!不过,适才张大王所云未免言过其实了!” 张士诚一听,忍不住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袍襟,将他拽到台边,叫了起来:“大伙儿休听这穷酸胡诌,俺来告诉你们:这位施相公心怀一桩旷世无匹的武林大秘,乃是当年梁山泊义军首领宋江手下一百单八将英雄后代的下落!这一百单八条猛虎一旦归俺所有,岂只俺张士诚一人坐天下,你们个个都可封侯拜将!” 台下立时响起海潮般的吼声:“好啊,好啊!” 张士诚照着台下的场面,得意地一捺颌须,对施耐庵笑道:“施相公,不须看在俺张士诚份上,只要看在台下这些义军与百姓的份上,你也该将那桩秘密对俺讲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扬了扬手,张士诚心中一动,忙对台下嚷道:“休要吵了,施相公有话要说!” 台下稍稍寂静,张士诚走过来,附耳惴惴地说道:“施相公,这桩大秘先不须在此处张扬!” 施耐庵点点头,走上一步,对台下众人说道:“张大王盛情难却,众位义军英雄如此重义,晚生只好在此把那打天下、做皇帝的秘诀说一说了。” 一句话不打紧,倒教台上众人吃了一惊,那张士信脑瓜儿灵活,抢先一步奔过来,对施耐庵道:“哎哟哟,施相公,想不到你果然豪爽,这桩大秘一旦示知敝兄弟,你便是开国元勋!不过,如此泼天大的秘密,怎能在光天化日、众口藉藉之下宣泄!施相公三思!” 施耐庵笑道:“三将军休要操心,既然是秘密,只怕不是寻常人听得懂的,何况台下都是你们心腹弟兄,那又何必防范呢!” 张士诚按捺不住,一步跳了过来,低声喝道:“施相公,你讲不得!” 施耐庵故作惊诧:“这又奇了。大王涉险犯难,又在此大会部众,原是要晚生讲出那桩秘密,此时如何又来拦挡?” 张士诚讪讪笑道:“哎呀!你这酸秀才!俺今日摆出这阵势,是想教你瞧瞧俺张士诚的气候,逗你讲出那桩大秘,又不是要你当众布道讲经!” 施耐庵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面对上万血性弟兄,晚生不敢食言而肥!” 张士诚直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按剑喝道:“你果真要讲?” 施耐庵道:“果真要讲!” 张士诚厉声吼道:“泄了大秘密,俺剑下不饶!” 施耐庵道:“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 张士诚哪里按捺得住,吼一声:“与其让这大秘与你这穷酸一齐从世上消失,也不让它泄露,看剑!”说毕,举剑便剁。那张士信在一旁察言观色,心里头早瞧科了几分,眼见乃兄真要杀人,连忙夺下剑来,说道:“既然施相公如此重然诺,那就让他讲了吧!”说着,对张士诚使了个眼色。 没等张士诚回过味儿来,施耐庵早走到台口,轻理青巾,漫挽衣袖,一时并不开口,张士诚和台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正在众人屏息静听之际,施耐庵忽然呢呢喃喃地吟出一篇八股文来,只听他一字一板地诵道: “盗亦道,道非盗。盗得道则道,道无道则盗,天生道盗并存,莫道盗中无道。陈涉与吴广,绿林与赤眉,张角与黄巢;遍地红巾,满目弓刀,都付与沉沙折戟,荒烟蔓草。自古英雄举义旗,有几人善终善了?多少豪俊出草莽,有几人替天行道?赤忱在心,捣黄龙路非遥。收拾金瓯处,妖氛顿消。” 这罗罗嗦嗦的一番吟诵,令在场军民人等听来味同嚼蜡。不过,台上台下倒是宁静得很,愈是难懂费解的话语,便愈觉着深奥与玄妙,世人都有同样的脾性。此时戏台上下的众人,不是寻常的贩夫村妇,便是舞枪弄棒的莽汉,又有几人听得懂施耐庵这一番“盗亦道”、“道非盗”之类含义深邃的字句,霎时间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耳旁兀自响着那捣杵般的“盗道、道盗”之声,半晌做声不得。 张士诚提心吊胆,暴睁环眼,竖起两只耳朵倾听施耐庵吐出的一字一句,深怕他囫囵将那桩大秘合盘托出。乃弟张士德则是浓眉倒竖,一只手紧紧地攥在剑柄之上,几几乎握出汗来,只待施耐庵一旦说得走嘴,便一剑将他剁为两段。只有那老三“小诸葛”张士信胸中有数,他早料道乃兄今日这圈套做得拙劣。试想这书生胸中藏着的那桩泼天大秘,多少英雄豪杰、巨奸大猾,燃香顶礼,斧钺加身,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从他口中挖出半个字儿来。眼下人多嘴杂,就凭你吓天大将军摆出这万民拥戴的架势,人家就会吐露机彀?天下只怕没有如此荒唐之事。及至施耐庵“盗道”之语一出口,张士信先是舒了口大气:着!俺小诸葛料事如神!接着听下来,不觉皱眉蹙额、耸然动容,他渐渐听出那首奇怪无比的俚曲之中,竟自包含着无限玄机!不由得拈须晃脑、彳亍蹀躞,和着那跌宕有致的宫商角徵羽,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琢磨起来。 这小诸葛尚未品出味儿,人丛中早恼了一条大虫,只见张士德青虹剑已然出鞘,一蹦蹦到施耐庵跟前,瞠目斥道:“你这穷不死的三家村学究!什么‘到到到到’地胡诌了半日,敢情是欺负俺弟兄们少吃了几碗墨汁!藏着那桩大秘不说,却当着俺弟兄父老们掉书袋,真真不想活了!”说毕,挥剑便要剁下。 施耐庵摆一摆手说道:“二将军稍安勿躁!你想拿这七尺之躯试试剑刃,那也无妨。不过,晚生有一个极简单的题目,二将军倘若答得出,晚生甘愿受死。” 张士德闷声说道:“就你这穷酸鸟事儿多!答就答,俺没的怕你不成。行过,倘若出个怪题目难俺,可休怪俺剑下无情!” 施耐庵笑道:“不怪,不怪,请问二将军,晚生适才吟的那首散曲,一共有几个字?” 张士德一听,不觉张口结舌,半晌无言。这题目说它怪,其实三岁孩子也能答出。说它简单却又不然,尽管只是数几个数字,可听不懂那意思便背不下那词儿,背不下词儿便记不下字数。这一来,倒叫张士德抓耳挠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恨得牙痒痒地,真想一剑将这穷酸戳个透明窟窿,可是有约在先,当着这上万人众,食言而肥,岂不泼了堂堂二将军的颜面? 那张士诚身为主帅,一见乃弟这尴尬神态,脸上挂不住,踅上前来对士德喝道:“幼时俺省钱让你读书你逃学,没的今日在此现世!还不给俺滚下去!” 张士德呐呐而退。张士诚脸露愠色,转身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久闻你侠肝义胆、一腔豪气,前此已然言明,今日来此助俺大业,没存想如此弄玄虚,未免不仗义了吧!” 施耐庵微微一笑:“晚生信口占了一阕,试一试大王胸中抱负,哪知不仅听不出其中道理,而且这些谋臣虎将,竟没有一人能听清晚生这首散曲的字数!咳咳,休说打天下坐江山,只怕连这吓天大将军也枉担了虚名!”说毕,不觉昂首长笑。 话犹未了,猛听一声叫:“施相公未免小觑俺张氏无人!”只见灰色袍襟一闪,那张士信早到了面前。小诸葛学着当年孔明的神态,左手轻摇羽扇。右手叠出几个指头说道:“施相公果然才高八斗、胸揽六合,这脱口填词的骇世之举亚赛当年七步成诗的曹于建!不过,休道你那区区字数难俺不住,便是曲中奥妙,破解它亦不难!” 施耐庵点点头道:“三将军,请道其详。” 张士信纶巾一摆,应声答道:“施相公这首曲子不多不少,正应着天罡地煞之数,一百单八个字!不过,内中含义却并无振聋发聩之处,不过村学究从故纸堆里搜捡出来的老生常谈:有道之盗,则为善盗,无道之盗,便为恶盗,造反之人,倘若贪残暴虐、离经叛道,则落个折戟沉沙、荒烟蔓草的结局,如果循规蹈矩、广结善缘,则可直捣黄龙,妖氛全消!呵哈哈哈,施相公真真是腐儒之见,腐儒之见了!” 施耐庵微微颔首,心中忖道:难得,难得,想不到这牛栏岗军中也有这等有见地的角色!不仅记得起这阕散曲的字数,还将其中字句立时熟谙于胸,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可惜此人一心详研阵法,走火入魔,竟将自己藏在词句中的无穷块垒领会错了。 他心中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环视着台上诸将与台下军民,心中忽地一动,对着张氏三兄弟唱了个大喏,说道:“三将军果然见识不凡,不过,对于晚生这首曲子,他只解皮毛,未知精髓。须知这一百零八个字中藏着一桩大哑谜,每一个字都应着一位梁山后代的着落,倘若仔细参详领悟,便能悟出那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 张士信兀自沉吟。那张士诚却早一步跨到面前,一双环眼熠熠地凝视着施耐庵,瞳人里仿佛要伸出两只手来,从对方心中把那桩大秘密攫出来。他心中又恨又怕,恨的是这施耐庵浑身酸气,分明一张口便可讲出的事儿,偏生他弯弯绕绕、疙里疙瘩地让人心中急出鸟来!怕的是一时性起,得罪了这位尊神,费尽周折弄到手里的活宝贝变成石头蛋。他心神不定地拍一拍后脑勺,又捻了捻眼睑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然冒叫一声:“撤席散会,休要怠慢了施相公!” 休说这张士诚粗鲁,其实他除了诗书上欠缺些儿外,心机却是不凡。关帝庙大会军民之前,他也料道施耐庵久在江湖上行走,决不会轻易将那桩绿林大秘泄露出来。那一日在戏台之上,不过是叫这读书人瞧瞧他张士诚的威仪气候,顺便让施耐庵当众亮相,故意走漏风声,叫普天下的义军首领都知道:握着那桩绿林大秘的施耐庵,已然落在他吓天大将军营内,在江湖上大大地出个名头,令胆大的不敢觊觎,胆小的望风归附。然后慢慢地来消遣这穷酸,美酒佳人、钢刀斧钺,软硬兼施,还怕不能从他肚里榨出那话儿来?别的不讲,单就他留下个卸任同知顾遐举不杀,绊住施耐庵在这牛栏岗大营内饮酒赋诗,乐而忘返,便是寻常人想不出来的妙计。 关帝庙大会之后,张士诚便收拾了一洁净处所,将施耐庵与顾逖安顿下来。每日里美酒佳肴,尽情款待,军旅战乱之时,虽说无有山珍海味,那牛栏岗四周河湖纵横,有的是鱼鳖蟹龟、鸡头嫩藕,每日三餐自是别有风味。一到夜间,张士诚还从镇上挑几个习过南北杂剧的女子,檀板琵琶、头面髯口,一齐送到下处,让那施相公赏心娱性一番。 施耐庵与顾逖久别重逢,在那淮安城“耸碧院”中刚刚见,便突遭种种奇变,来不及把手话旧,畅叙契阔。此番恰好聚在一处,正好促膝长谈。顾逖问起这十余年的遭际,施耐庵便把如何因一支曲词惹下破家惨祸,如何在叔父施元德家中读书习武,如何接下祖传珍物湛卢剑,如何行刺仇人铁尔帖木儿,如何巧遇宋碧云、误撞红巾军乌桥大营,如何受命寻找那藏着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英雄后代下落的白绢种种经历,细细告诉了顾逖。顾逖这些年混迹官场士林,哪里听说过这些诡幻奇绝的情景,一听之下,禁不住摇头乍舌,听到入港处,往往掀须撩袍,拍案叫绝。接下来,顾逖也谈了多年来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的种种官场腐败、仕途艰险,以及此次进京看到的元室宫廷荒淫无耻、权奸当道的情景。两人谈到入港处,禁不住义愤填膺,感叹唏嘘,骂一回蒙古贵族的苛酷暴虐,哭一回黎民百姓的颠沛流离。两个挚友志趣相投,感慨相似,那满腹块垒简直倾诉不尽,也不觉时光流逝,谈谈讲讲,如疯如魔,倏忽间便过了三五日。 这一日更交二鼓,两个人面对孤烛残席,兀自毫无睡意。顾逖忽然问道:“彦端兄,愚弟有二事不明。第一,你经历种种魔劫,掌握那桩绝世大秘,那一日宋碧云旗首暗示前途,夤夜送别,已然离了汪家营施氏庄院,北上齐鲁去追寻那幅奇妙的白绢,怎么又进了淮安城的耸碧院,而且身边竟冒出了宋碧云、王擎天和那一干红巾军英雄将士?” 施耐庵听毕笑道:“此事确也巧了。愚兄那一夜在运河河畔、三岔道口受了宋旗首谆谆嘱托,夤夜径奔正北,指望早日去到梁山泊故垒,找到那桩绝世大秘。谁知尚未走出十里地面,忽然路遇一位渔夫,迎在当路唱个大喏,将一个锦囊塞到愚兄手里,拆开一看,只见里头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运河两岸鹰犬遍布,西去淮安,自有故人相候’,愚兄正自纳罕,猛听一阵‘得得’蹄声响起,那渔夫早已从黑暗中牵出一匹马来,翻身骑到鞍头,远远地叫了一声:‘太师父派俺捎信,施相公一路保重。’说毕,鞭梢一闪,早失了踪影。愚兄方才明白:这个渔夫乃是红巾军乌桥大营派来的信使。既然是刘福通大龙头亲嘱,想来必有道理,于是愚兄便折往西北淮安方向而行,化名张二混进了城门。一路上心中猜测,那锦囊中所说的‘故人’究竟是谁?及至一进淮安,方才听得满城传得沸沸扬扬:淮安知府李齐连日在耸碧院宴请你这个鼎鼎大名的顾遐举!” 顾逖一听,不觉大笑:“这也是天意使然,令我二人相逢!” 施耐庵点点头续道:“正是,正是!你我分别十余年,邂逅淮安,彼时也顾不得凶险四伏,私忖顺路一叙旧情,再去齐鲁寻那大秘,也耽搁不了时日,愚兄便径直奔那耸碧院。” 顾逖抚案叫道:“哎呀,这也怪愚弟多事,没来由要邀你赴会,几几乎害你险遭不测!不过,愚弟还有第二桩难解之谜:那李齐只派人送了一份请柬到白驹场府上,此事再无他人知晓,怎么会撩拨出四路人马、五条大虫,惹出了几日前血洗淮安那一场大战?” 施耐庵叩一叩脑门说道:“此事愚兄也是难以猜度。这四路人马中,只有宋碧云、王擎天这一路人马的来意愚兄明了:那刘福通心机深邃、足智多谋,必是淮安府的帖子送到之时,他尚在白驹场敝府驻扎,知道这个消息,立即派出宋旗首这一彪人马直奔淮安府,一来怕愚兄深入重镇,有所不测,失了那桩大秘,教宋、王二将暗中救助;二来他雄心勃勃,早已觊觎淮安这座兵家必争的重镇,想伺机劫了知府李齐,破了淮安城。不过,那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这三路人马是如何来的,又怎么知道愚兄要进耸碧院赴会,连愚兄也至今不知端的!江湖之事奇诡莫测,看来这其间必然大有蹊跷!” 两人正自絮絮叨叨地叙说。忽听一阵“橐橐”的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金冠紫袍、顾盼自雄,正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他朝施、顾二人微微瞟了一眼,大咧咧地居中坐下,说道:“二位好兴致!俺这穷乡僻壤,无甚好款待,包涵包涵!”说着,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你也知道俺为你费了多少心机!不过,俺张士诚决非那猴急马爬的鼠辈,只要你耐得住寂寞,俺便养你十年八年,何时说出那梁山一百单八位英雄后裔的下落,俺便撒手!” 他拈了拈眼皮下那肉痣上的汗毛,忽地站起,说道:“长夜难熬,俺今晚为施相公备下了道地的双沟大曲,遣来了专为俺吓天大将军作乐的‘红罗营’秀女,请尽情消受这永昼之乐!”说毕,喝一声“孩儿们进来!”一拂大袖便走出了屋子。 张士诚前脚刚走,紧接着后脚便涌进一群人来。只见四扇格子门开处。当先两个汉子捧着两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托盘内几碟时样鲜菜、一壶热酒,人未进屋,一股醇香便扑面而来,几几乎中人欲醉。两名汉子后面则是六个年轻女子,软罗拂胸,长袖曳地,衫儿窄窄,裙儿飘飘,浑身上下一式胭脂红色,说不得眉弯浅黛、眼横秋水,倒也娉娉婷婷、娟秀可人。 两个汉子在案几上放下托盘,唱个肥喏,抽身退出屋外,那六个秀女立时摆了个梅花阵儿,漫启樱唇,款扭纤腰,边舞边唱起来。施耐庵自幼在苏杭锦绣之乡生长,出入勾栏瓦舍,看过多少霓裳之舞,听过多少仙音雅乐。眼下这几个秀女,除了那六条红裙团团弄影,颇有点轻盈曼妙之态外,唱的那些曲子,无非是寻常的凤阳腔花鼓调儿。倒是那一壶双沟大曲浓香诱人,施耐庵哪里忍耐得住,也无心去观赏几个秀女的歌舞,一把提起酒壶,对顾逖叫道:“顾年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杜康在手,百虑俱消,来来来,你我何不畅饮三杯!”说毕,揭开酒壶盖儿,微微一嗅,立时赞道:“着啊!这吓天大将军倒也慷慨,双沟大曲乃是钦点的皇家贡品,也不知这盐贩子哪里弄到这等稀世之物!” 说着,他摆开两只酒杯,提起壶把,滴溜溜斟起酒来。霎时间,两只酒杯里登时满盈盈注满了绿莹莹玉液般的酒,那浓烈的醇醪之馥令人馋虫大动,施耐庵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液,举杯便要倾入口中。 就在此时,施耐庵猛觉着眼帘里红影一闪,一种软滑轻腻之物拂上手腕,紧接着,“哐啷”一声,手中杯竟然脱手坠下,摔成数瓣,上好的醇酒泼洒了一地。他惊诧之余,忽见那秀女丛中袅袅娜娜走上一个人来,莺啼燕啭般地说:“哎哟哟,施相公休怪,小女子失手了!”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面前亭亭立着一个娇媚无比的秀女,一边抖擞着被酒水溅湿的红袖,一边抿嘴笑道:“施相公贵人多忘,还记得淮安城耸碧院里唱曲的小帘秀么?” 施耐庵仔细打量了面前的女子一阵,不觉恍然,原来这个打翻了酒杯的秀女竟是那个丽春馆的粉墨班头!他虽然心中不悦,那话儿说得倒也柔和:“啊啊,不妨不妨,只可惜了这杯好酒!” 小帘秀一听,走过来悄声说道:“施相公还蒙在鼓里,什么好酒?这是一杯下了迷药的酒!” 施耐庵斥道:“胡说,分明浓香醉人,道地的双沟佳酿!” 那小帘秀也不答言,轻挽红袖,伸出纤纤手指,提过酒壶,对那五个倚在墙角的秀女招手道:“小姊妹们过来!施相公见你们歌舞佳妙,要赏每人一口酒呢!” 小帘秀似乎是六个女子中的班头,闻此呼唤,那五人一个个轻挽裙带、款移凌波,走了过来。小帘秀不慌不忙,移过顾逖面前的酒杯,满满斟了一爵,递到那五个女子唇边,连劝带哄,一人喂了一口。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小帘秀一声娇唤:“嘻嘻,倒也,倒也!”那五个秀女仿佛风前弱柳一般,晃荡一阵,连呻唤都来不及出口,便东倒西歪做一堆儿瘫在地上。 施耐庵直惊得目瞪口呆,呐呐地问道:“这、这是什么迷药,竟然如此厉害?” 小帘秀抿嘴一笑:“施相公,小女子不曾打诳语罢!这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头等迷药‘沾唇乱神巴蝥散’,酒肴中放一星星儿,便可麻人,酒质愈佳,其效愈烈。这‘巴蝥散’更有一桩奇处,便是麻倒人之后,本性迷失,口无禁忌,问一句,答一句,可将人心腹秘密掏个净尽!” 施耐庵一听,不觉浑身一凛:哎呀好险!这药酒一旦入肚,着了道儿,让人掏出那桩绿林大秘,岂不要坏了大事。他正惊讶,只听小帘秀又说道:“施相公,实话告诉你罢,此乃张士诚那魔头使的诡计,指望一杯蒙汗药酒将你麻翻,然后细细盘诘,将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的下落弄到手!” 施耐庵心下忖道:事实俱在,这酒肴系张士诚亲自送来,那还有何怀疑!怪道他费尽心机将人抢回大营,却悠哉游哉,多日不来问津,原来是故意稳住自己,让人疏了防范,然后下此毒手。想到此处,施耐庵不觉抬头望了望小帘秀一眼,问道:“张士诚这宗诡计,大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小帘秀忽地一抹红潮涌上脸颊,微微垂下头来,竟显得格外娇羞,她嗫嗫嚅嚅,捻着那胭脂色轻罗裙角忸怩一阵,倏地抬头说道:“那张士诚少刻便到,一见破了他的计策,岂肯轻饶你我!有些话小女子慢慢细说,此地不可久留,施相公快快随我逃走!” 施耐庵已然亲见张士诚行事诡诈,心地委琐,把往日对他的敬仰之心早消减了大半,见这弱女子临危相救,一片至诚,哪里再好拂了她的心意,一边收拾剑囊,一边惴惴地问道:“大姐,这牛栏岗乃张士诚大营,四面禁卫森严,如何走得出去?” 小帘秀嘻嘻笑道:“小女子自有办法!”说毕,转头对顾逖道:“顾相公,请将衣履与施相公换过!” 顾逖亦知事急燃眉,哪有不允之理,忙忙地与施耐庵换过衣衫鞋袜。小帘秀一伸手扯下半幅床帐,朝施耐庵兜头一裹,对顾逖言道:“顾相公委屈了,你与张士诚无怨无仇,他不会难为你的!”说毕,长袖一挥,领着施耐庵奔了出去。 此时早过了夜半,牛栏岗上万籁俱寂,鸡犬不惊,只有四野水田里传来“啯啯”蛙鸣。施耐庵随着小帘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朝着镇外疾奔。尽管街衢路口处处都有岗哨把守,亏那小帘秀处事镇静,答言机智,指着施耐庵说是顾相公感冒了风寒,奉吓天大将军之令去临近村庄找草医诊治。那些兵士认得来人是大龙头日前从淮安城掳回的押寨夫人,回营数日早宠得心肝儿也似,哪里敢得罪,再加那病人“顾相公”,远远地耸着双肩,捂着嘴鼻索索发抖。满营只有令守着那姓施的,这姓顾的走不走无人吩咐,也乐得做个顺风人情,如此这般,竟被二人混过了七八处哨卡,不移时便走出了牛栏岗。 两人只恐怕事情败露,张士诚命人追赶,也不敢喘息,沿着那田埂土堤忙忙似漏网之鱼,没命地趱赶。其时正是仲春季节,满路尽是水洼洼的牛脚坑,施耐庵也顾不得高一脚低一脚,泥一腿水一腿,跌跌撞撞地紧紧跟在那小帘秀身后,一路猛跑。他一路走,一路瞧着奔在前面的那个女子,心中暗暗纳罕:一个娇滴滴的青楼歌妓,平素日大门难出、二门少迈,走在平路上兀自怕跌,怎的在这坑坑洼洼、泥水溜滑的田埂土路上走得如此劲健如飞? 施耐庵来不及细想,懵懵懂懂随着这女子紧赶慢赶,直累得腰酸腿软、热汗淋漓。一直奔至五鼓时分,方才走出那河渠水网,来到一片黑魆魆的乌梢林边。 施耐庵气力不加,正欲坐下歇息。只听得小帘秀叫道: “不好,那张士诚追兵到了!” 施耐庵闻言大惊,回头看去,只听后边远远地响着呐喊,灯笼火把直照得那些水田明晃晃仿佛镜子。追兵来得极快,不移时便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些手执刀枪的身影。 小帘秀喝一声:“施相公脚下趱劲些!”领着施耐庵大步流星,一头钻入了丛林。未曾走得十步,只听迎面一声暴吼:“姓施的,待走到哪里去?”施耐庵抬头一看,不觉浑身冰凉,叫一声“苦也”,双腿一软,立时瘫倒在地上 十九 莽小二荒店戏娉婷 侠书生夤夜逢魑魅 随着那一声暴喝,乌梢林中跳出百十条大汉,一个个手执冷森森的刀剑戈矛,铁墙般地挡在面前。施耐庵望着眼前这一队凶神恶煞的大汉,又看见后边愈追愈近人马,不觉长叹:“前有杀手,后有追兵,这一场劫数只怕插翅难逃了!” 施耐庵正自怨艾,耳畔忽然响起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休怕,兀的不是咱们的救星到了!” 施耐庵哪里肯相信,只听那小帘秀俏笑两声,忽然对乌梢林中那队大汉喝道:“儿郎们还不牵过马来!” 话音才落,大汉队中早有两个人牵过两匹高头大马,走到施耐庵、小帘秀跟前,坠蹬执鞭,毕恭毕敬地说道:“请二位上马。” 小帘秀一把接过马鞭,骑到马上,那鞭梢往后边一指,厉声喝道:“挡住那队人马,要是他们过了这乌梢林子,姑奶奶拿你们是问!”说毕,招呼施耐庵骑上马背,一抖马缰便驰过了丛林。 这一声吆喝,不啻临阵大元帅传下将令,那一伙彪形大汉暴雷般应声“得令”,齐刷刷掣刀仗剑,一阵风似地卷出乌梢林子,迎着追兵杀了过去。 施耐庵惊魂稍定,心头兀自怦怦乱跳。眼前这一幕情景委实叫人纳罕:分明是一伙杀气腾腾的强人,怎的一忽儿却变成了抵挡追兵的救命星?一个娉娉婷婷、娇娇滴滴的小帘秀,不过常年在那瓦舍勾栏、秦楼楚馆承欢卖笑,又如何跟这伙江湖豪客如此相熟,而且颐指气使,叫这班大汉俯首贴耳地听她摆布? 想到此处,他心头顿时蓦起一团疑云,对小帘秀呐呐地问道:“大姐,晚生不敢动问:相处数日,只道你是红裙落难、青楼蒙尘,适才这番举止,你、你、你敢莫是一位绿林魁首、巾帼丈夫么?” 小帘秀莞尔笑道:“哪里哪里,施相公言重了!” 施耐庵摇摇头又道:“不然,不然!若非如此,大姐如何支使得动这一班草奔英雄?” 小帘秀听毕秀眉略略一蹙,立时一抿嘴唇,轻颦浅笑道:“呵呵,人道书读的多了便添几根弯弯肠子,施相公果然多疑!”说着,她指了指那伙大汉离去的方向说道:“俗语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自古青楼女子,朝朝暮暮迎来送往,哪里不结交几个江湖朋友?君不闻洛阳城畔虬髯客、长安妓院昆仑奴么?小女子平素日不过在他们身上胡乱用了些心事,没存想此刻恰巧救了急难,这也是天缘凑合!” 施耐庵听了半信半疑,正欲再问,那小帘秀早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施相公,有些事日久自明,此刻凶险四伏,何必刨根问底!快些赶路要紧!”说毕,一挥马鞭,“泼喇喇”一气便跑了好远。 两个人健马轻骑,走得甚快,身后的呼喝喊杀之声渐渐远去,听那阵势,两拨人正斗得热闹。施耐庵一头扬鞭催马,一边打量着驰在前面的小帘秀。尽管她那番话说的也甚圆转,但终究难使心中的疑团冰释,却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翻盏撒钹般疾奔的马蹄和迎风鼓荡的轻罗长裙,对这个寻常的青楼歌妓平添了几分敬畏。 小帘秀既不理会身后的厮杀,也不理会施耐庵那专注的打量,仿佛柳营试马,秋林纵骑,翠袖飘飘,鞭梢霍霍,催着那胯下的骏马往前疾奔。不及两个时辰,看看便来到一个岔路口上,只见运河土堤边歪歪斜斜立着三间茅舍,屋檐下伸出的弯弯竹竿上吊着爿酒旗。 小帘秀挽辔说道:“施相公,趱赶了这一夜,身子也乏了,眼看鸡鸣天曙,走路也不方便,不如到这村店之中歇歇脚力,进点酒食。” 施耐庵早累得骨软筋酥、饥肠辘辘,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应声好,径直驱马奔近那酒店。 两个人在垂杨下系好马匹,走进茅舍,只见屋内摆着三四张木桌,一面东倒西歪的柜台,地下狼藉着鸡骨米粒,土墙上挂着鱼网渔叉,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小帘秀叫道:“店家走来!” 话犹未了,只听见灶间里唿唿隆隆一阵响,接着吧哒吧哒一阵脚步声,厅后踅出一个人来。他头顶上扎一条邋里邋遢的布片,身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短褐,赤脚趿着一双露出趾头的破靴,一张黄不叽叽的脸上沾着尘垢草屑。见了施耐庵、小帘秀二人,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嘻嘻笑了一阵,一双斗鸡眼竟痴痴地盯在小帘秀那张白皙娇媚的脸上,半晌一眨不眨。小帘秀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呸一口,喝道:“我二人趱赶路程,腹中饥渴,有上好的酒饭尽管搬上来!” 那丑汉子头一偏,哑声说道:“小娘子好大气派,俺这村野小店存货不多,今日埝头集逢圩,赶场的人多,酒肴菜饭已然早卖完了。” 小帘秀听毕一怔,又道:“开酒店又不是做一日卖一日的生涯,不信店中无有存货,胡乱搬些来吃吃也就是了。” 丑汉闻言哈哈一笑,斗鸡眼又盯到了小帘秀脸上,瞧那模样,恨不得一口将这俊俏娘儿吞下肚去。他一头瞧,一头说道:“既然小娘子如此缠人,敝店东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俺这店里有桩规矩,不知小娘子肯答允么?” 小帘秀道:“东倒西歪一爿茅店,倒还有什么臭规矩,没的说,小女子一概应允。” 那丑汉咧嘴笑道:“着!小娘子不愧女中豪杰,爽快爽快。俺这规矩可有点不地道:但凡女子进店,酒足饭饱之后,一律不收银钱,良家闺秀替俺织一眼鱼网,有家室的妇人替俺这破衣烂衫上缀一个补丁,倘若是那人前卖笑的妓女,便须留下伴俺快活一夜。至于贪官污吏的封君冢妇,那便须留下她那颗头颅来!”说毕,那双斗鸡眼停在小帘秀的脸上,半晌也不移开。 施耐庵一听之下,不觉微微一怔:这汉子尽管形貌委琐,这些规矩却是定的不俗。那小帘秀听了,秀眉微皱,却压根儿没把丑汉放在眼里,大咧咧坐到桌旁,吩咐道:“休要罗唣,快些收拾饭菜上来!” 丑汉鼻子里哼一声,转头回到灶间,也不知他使的什么魔法,眨眼之间便走出两个衣饰雅洁的僮儿来,七手八脚摆满了酒菜,端的是村蔬野味,水陆杂陈,香喷喷煞是诱人。 施耐庵、小帘秀也无暇细问,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饮食已毕,两个僮儿又泡上了酽酽两碗黄山毛峰茶来。两人盘桓一阵,早已神清气爽,力气恢复,那小帘秀便唤出店家,福得一福,娇声说道:“多谢款待,小女子良家妇女,这位相公乃是我的兄长。只因家中殷实,少习渔樵针黹,既不能穿针织网,又不会缀补衣衫,大哥店中的规矩,恕小女子不能履约了!” 丑汉听毕,双手插腰间,嗤嗤乱笑,笑毕,不觉怪眼圆睁,说道:“小娘子生得如此娇娇滴滴,说话恁地混账!既不会织网补衣,还有两桩由你挑选:是陪宿还是割头?” 小帘秀柳眉陡竖,骂道:“好个满嘴喷粪的贼坯!你把姑奶奶当了什么人?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 丑汉依旧嗤嗤乱笑,一双斗鸡眼兀自在小帘秀脸上扫来扫去,一只手却在怀中乱摸,竟自摸出一把寒芒森森的解腕尖刀来。 施耐庵一见,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插身上前,赔笑道:“这位大哥休要动气,晚生这妹子委实是善良之人,大丈夫何苦与一个妇女过不去,晚生这里有纹银一锭,权充酒饭之资罢。” 丑汉回头朝施耐庵望一眼,瞋目问道:“相公,你能证明这妇人是善良之辈么?” 施耐庵点头道:“正是,正是。” 丑汉又道:“相公倘若瞒天瞒地,出了这店门,俺可是不问是非的了。” 施耐庵道:“那是自然。” 丑汉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对小帘秀说道:“小娘子,看在这位至诚相公份上,俺这餐茶饭分文不取,算是做了个东道!两位上路去吧!”说毕,趿拉着破靴便要踅回灶间,走了几步,他蓦地回过头来,一双斗鸡眼又狠狠地在小帘秀脸上盯了一阵,低声说道:“小娘子,冥冥之中自有鬼神,休要昧了天良啊!”一头说,一头“吧哒吧哒”地隐入了后厅。 施耐庵见他说话颠三倒四,一时不知情由,撩衣便出了店门,倒是那小帘秀听他说的蹊跷,不由怔得一怔,伸手拽起红罗长裙,跟着施耐庵走出那茅店。两个人溜缰跨马,加一鞭,又径直往北趱赶路程。 此时早已出了张士诚义军辖境,已非夜间那凶险四伏的境况,两个人缓缓行来,施耐庵不觉又记起日前从张士诚大营脱险的情景,俯身问道:“晚生蒙大姐急难相助,五内感激,不过那壶‘巴蝥药酒’的秘计,大姐是如何知道的,昨夜语焉不详,此刻可否赐告?” 小帘秀一听,不觉抿嘴俏笑,满脸羞态可掬,在马上挽着裙带说道:“此事不讲也罢。” 施耐庵道:“此事波诡云谲,费人猜详,大姐就讲讲何妨?” 小帘秀无奈,掂着裙带呐呐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施相公动问,小女子只好如实道来了。” 此时,这淮泗古道上薰风乍起,春山寥廓,两匹马缓辔徐行,慢踏绿茵。“得得”的马蹄声中,响着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只怕还不知道,小女子哪里是什么淮安城里的名妓!小女子的祖上,也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一位盖世英雄,他不是别人,正是一杆狼牙棒打遍齐鲁的霹霹火秦明,小女子也不叫什么小帘秀,真名叫作秦梅娘。自晓事以来,就常听父母述说当年梁山泊的情景,仰慕先世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指望长大成人之后,能够继承祖上的雄风,驰马疆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惜身为女流,家训严谨,这桩宏愿难以达成。父母谢世之后,小女子流浪江湖,拜了个师父,学唱些儿杂剧、散曲,走南闯北,沿街卖唱度日。尽管颠沛流离,境况凄惨,可祖上那些英烈形貌却时时萦回脑际,幼时的宏誓大愿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近年来,朝廷失道,群雄逐鹿,小女子心头又起波涛。当年梁山英雄后代,多年卧虎藏龙,如今只怕又揭竿而起,重竖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了,倘若能聚在一起,俺秦梅娘虽不能弯弓驰马、上阵杀贼,便是为那些英雄弟兄们牵个马扛个枪的,也算是报答了祖上的英灵。可是,眼下是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到哪里去寻那些英雄子孙?小女子一介弱质,只好把这念头藏在心里,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月白风清之际,望着茫茫苍穹,默然感叹,泪下沾巾。 “谁知就在数月前,忽听江湖上有人悄悄传言,道是而今江南出了一个异人,此人胸揽六合、才高八斗、义重如山、豪气干云,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不去求取功名利禄,却偏偏揣着一桩绝世大秘,立志搜寻当年梁山泊一百单八名英雄的后代。小女子一听此讯,不觉欣喜若狂,决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位异人,求他带着小女子去会一会那些英雄后裔,哪怕只见一面,死也瞑目了。” 说到此处,这秦梅娘忽地戛然而止,勒马回辔,朝着施耐庵投来娇羞一笑,那笑意中仿佛隐着无限的倾慕。 施耐庵听出端的,不觉讪讪笑道:“大姐过奖了,那些江湖传言,未免言过其实,晚生哪有如此德能?倒是晚生今日又结识了你这位梁山英雄的后代,委实是三生有幸!请大姐往下讲。” 秦梅娘点点头,又絮絮地讲了起来: “说来凑巧,那一日小女子卖唱来到淮安府,丽春馆的鸨母便将小女子寻了去,说是知府大人在耸碧院宴客,须请一个色艺双绝的歌妓前去献艺,淮安城内一时找不到中意的歌妓,小女子薄具姿色,又多习得几套曲词,那鸨母便叫小女梳洗打扮了一番,权充丽春馆的粉墨班头送进了耸碧院。 “谁知一曲未了,园子里便动了刀兵,直杀得雨愁雾惨、天昏地暗,瞧着那阵势,小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簌簌乱抖,可是脚步儿却一寸也不肯挪动,你道是何缘由?便是为着魂牵梦萦,四处寻觅,终于在此处见到了你这位施相公!”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暗暗点头:当日在那耸碧院内两军相斗之时,丽春馆的众乐工歌妓早已走避,偏这秦梅娘倚栏伫望,迟迟不走,以至被张士诚缚住,原来却是为了自己,心下暗暗感激,嘴里却说到:“大姐真好胆量!” 秦梅娘莞尔一笑,接着又说道: “当时,小女子眼看着那帮凶神的刀剑在相公身前身后乱晃,一颗心都急出血来,可惜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挺身上前相救。看着看着,相公好端端地失了踪影,小女子正在惊疑之际,猛可地树林中奔出个大汉,一把捂住我的嘴,一条绳子便将小女子缚住。不过,彼时一见施相公无恙,虽然被人擒掳,一颗悬着的心却落了下来。 “小女子被缚到牛栏岗大营,那张士诚立时逼着拜堂成亲,要封小女子作押寨夫人。小女子无拳无勇,又不愿遭那黑汉奸占,只好推说身上不洁净,拖延时日。关帝庙大会之后,有一晚小女子忽见张士诚行事诡异,亲自召见他那两个兄弟,躲在密室中窃窃计议。小女子心中一动:这张士诚生性奸诈,莫不然要算计施相公,获取那桩绝世大秘?于是小女子便装着端茶送水,倚在窗口窃听。不听则己,一听之下,唬得小女子浑身打战:原来他们设下毒计,想用那‘巴蝥散’麻倒相公,然后乘昏瞀之际,掏摸出那桩大秘! “小女子那时真是又急又恨,急的是眼睁睁看着施相公你立时便要陷入机彀,恨的是小女子既不能给相公通风报信,又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真真急了个泪下沾巾。哪知情急计生,小女子忽然有了主意:趁着夜黑躲入那‘红罗营’中,悄悄诓出一个女子,于僻静处用一条裙带冷古丁将她勒死,然后换上这一身红衫红裙,乘着点人,混入为相公歌舞劝酒的六个秀女之中,紧要处挥长袖拂翻了那杯毒酒,好歹救出了相公。” 施耐庵听到此处,抬头望了一眼并辔而行的秦梅娘,心底涌起一阵感激与敬佩之情,暗暗叹道:这女子虽然沦落风尘,却有如此智识胆略,到底不愧是梁山泊英雄的后裔。 两人骑马边走边谈,不觉红日西坠,天色向晚。隐隐现着一派集镇,早已是点点灯火,那秦梅娘道:“施相公,前边便是埝头集了,今晚便在此处宿一宵罢。” 施耐庵自然允诺。两人两骑径直驰进镇内,只见这埝头集街面倒也齐楚,只是店铺冷落,行人稀少。秦梅娘引着施耐庵沿街巡视,瞧见一家店铺,门上悬着“悦来客栈”的湖绉灯笼,秦梅娘便翻身下马,叩开了店门。那店东家仿佛与秦梅娘相熟,立时牵马入槽,先整治酒肴给二人吃了,然后收拾了两间极洁净的卧室,送二人安歇。 这一日一夜的驰驱,施耐庵早已疲乏,安顿妥贴,钻进被窝便齁齁大睡起来。 哪知人也怪,日间过于辛苦,倒反而睡不安稳,施耐庵睡着睡着,忽然却做起梦来。仿佛又回到那耸碧院内,冷月清风之下,摆着一席酒肴,顾逖把酒邀月,自己披发长吟。忽地,林隙间托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朝他猛扑过来,他左闪右避,待要逃走,双脚却软绵绵的寸步难移,待要呼救,顾逖却失了踪影,那猛虎“呼呼”地直翦过来,瞪着一双怪眼,神情似乎象是董大鹏的吊客模样,一忽儿又幻化成张士诚那长着肉痣的环眼。那猛虎一爪按到自己胸口上,仿佛要撕开胸膛!他想喊喊不出,想挪又挪不动,那虎爪重愈千钧,直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不觉拼命大叫一声:“吾命休矣!”猛力一挣,倏地睁开了眼睛。 施耐庵浑身冷汗津津,四面一看,自己原来却在床上,斗室之内兀自亮着昏暗的烛光。 他正欲翻身坐起,只觉着胸口确实有件东西压着,伸手一摸,原来是滑腻如脂的一只手掌,他正自诧怪,脑后床头却传来一声“嗤嗤”娇笑:“施相公,一场好梦,被小女子搅扰了,万望恕罪则个!” 施耐庵猛地一惊,翻身坐了起来,回头看去,不觉又惊又怒。只见床后立着一个女子,发髻乍解,乌云似的长发流云般撒在肩头,赤裸着羊脂般的肩臂,一件薄薄的轻罗衫子早已半褪,软软地挂在臂肘弯里,蝉翼般的鲛绡抹胸里双峰微颤,她一手抚在施耐庵胸口,一手捻着腰间的裙带,兀自嗤嗤娇笑,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秦梅娘! 这实在出乎施耐庵预料,他兀坐在床上,张口结舌,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那秦梅娘粉面潮红,双睛带赤,鼻子里咻咻轻喘,胸脯急骤起伏,抽回按在施耐庵胸口的那只手,“嗤溜”便解开了腰间裙带,那软滑的轻罗长裙毫无声息地坠到地上。此刻秦梅娘身上只剩下一层鲛绡抹胸和一条透着肌肤的薄绸衬裙,一步步挪将过来。 施耐庵不觉厉声喝道:“大姐这是做什么?” 秦梅娘浪声说道:“施相公春宵寂寞,小女子特来伴宿。”说着两只手一上一下,便要去解开那鲛绡束胸和短短的衬裙。 施耐庵怒极生恨,跳下床来,大吼一声:“贱人无耻!” “啪”地一掌,结结实实扇到秦梅娘那张娇脸上。这女子哪里料到这一手?她毫无防备,“卟通”一声,竟软蛇也似地瘫倒在地上。 施耐庵背过身去,披上外盖衣裳,兀自气咻咻地吼道:“没存想梁山后代之中有你这等无廉耻的女子,真真辱没了乃祖乃宗。要不是念你曾救助于我,晚生便一剑杀了你这贱人!” 秦梅娘见此情景,自觉无趣,坐在地上系好衬裙裙带,扯起束胸的鲛绡掩好双乳,满面羞惭地说道:“施相公息怒,小女子只因仰慕你的风范气度,一时情动,作下羞耻之事,还请鉴谅。不过,小女子一番痴情,还望相公接纳。”说罢,慢慢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被打肿的脸颊,一手挽着裙带,一步步靠向施耐庵。霎时,施耐庵的肩背和腰膂上仿佛贴上了两团软绵绵热烘烘的物事,原来是秦梅娘那裹着薄绸的胸脯和髀股。他仿佛被烈火烫了一把,疾退几步,一把摘下墙上的湛卢剑,“铮”地拔出鞘来,厉声喝道:“好贱人,再走一步,晚生便叫你血溅当场!” 秦梅娘满脸媚态,娇笑一声,嘻皮涎脸地款扭腰肢,袅袅娜娜地在屋内转了一圈,无耻地将那短短的薄绸衬裙高高撩起,嗤嗤笑道:“施相公,如此艳福,你竟拒之门外,秦梅娘今开了眼了!不过,要不是我这个‘无耻贱人’,就是用刚才这手段,从张士诚那盐贩子嘴里骗得机密到手,施相公又怎的脱出虎口!” 施耐庵掩面怒叫:“休要胡言!晚生不是那张士诚,速速滚出这屋子!” 秦梅娘一听,脸色倏地一变,只见那满脸媚态如风扫过,立时变得狰狞可怖,她柳眉倒竖,杏眼怪睁,纷披的长发在肩头胸口上乱卷,衬着一张被打肿了的惨白面庞,仿佛还阳的缢死鬼。她放开双手,让那鲛绡束胸斜斜兜在胸脯下面,薄绸衬裙搭上腰胯,叉腰怒目,悻悻然说道:“小女子既然来了,就不随便出去,还有话要与你言讲!” 施耐庵道:“晚生从不与衣裙不整的妇人讲话,有甚话,整饬衣衫再讲!” 秦梅娘无奈,只好从地上拾起那一身胭脂色的轻罗衣裙,忙忙地穿好罗衫,系好扣绊,然后两只腿伸进红罗长裙,一提提到腰际,床头上牵过裙带,胡乱挽了个结子,忽然厉声喝道:“施耐庵,你可识得姑奶奶是谁么?” 这一声喝与日间的娇声艳语不啻有天壤之别,听来煞是刺耳。施耐庵不觉一凛,转身看去,禁不住吓了一跳。 面前站着的哪里是那个娇媚秀丽的女子,分明是一个粉骷髅、母夜叉。秦梅娘披头散发,眉目失形,脸露肃杀,眼喷寒光,她身后不知何时早站着四五个彪形大汉,一个个凶神恶煞,手中仗着兵器,仿佛一声令下,便要猛扑过来。 施耐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觉脱口问道:“你到底是何等样人?” 秦梅娘咧嘴一笑:“嗬嗬,施相公敬酒不吃吃罚酒!事到如今,姑奶奶只好把底细交给你了!谅必你知道颍川徐寿辉徐大龙头的名声罢?姑奶奶便是他帐下的女营头领,奉徐大龙头之命,特来向你讨取那桩绝世大秘!” 施耐庵打量了立在秦梅娘身后那几条汉子,只见他们一色的红巾包头,上穿蜈蚣绊窄袖箭衣,腰系玄青板带,灯笼裤子,扎着绑腿,脚上一例登着皂底快靴,那形态模样服饰打扮倒确是江湖上的豪客。他想了想,不觉问道:“晚生早闻那徐寿辉也是一路义军主将、江湖上大著名声的英雄,麾下的头领也都是铮铮铁汉、磊落豪杰,大姐适才所作所为,晚生实在不敢恭维!” 秦梅娘脸上一红,旋即笑道:“施相公也未免忒认真了!君不闻:食色,性也?何况小女子适才那一番举动,不过是试一试你的德行!此事暂且不谈。你既然晓得徐大龙头的名头,就请把那桩大秘说出来!” 施耐庵满腹狐疑,擎剑在手,紧盯住面前这个变幻无常、诡异难测的女子,冷冷问道:“一路之上,你告诉我自幼习艺卖唱,流浪江湖,此刻又如何变成了义军头领?” 秦梅娘“卟哧”一笑:“你这书呆子委实迂腐了!白日大道之上,姑奶奶如何能亮出身份?没的叫做公的拿去吃牢饭?乌梢林边那帮弟兄,姑奶奶一句话便叫他们挡住了张士诚的追兵,施相公不是亲眼得见?” 一句话提醒了施耐庵,他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怎的便将这碴儿忘了!乌梢林那班大汉,果然与眼前这四五人一样打扮。倘这秦梅娘只是一个卖唱的女子,如何能调遣那百十名好汉?他默想一阵,忍不住抬头打量了面前的形势,只见那秦梅娘不知何时已然挽起了纷披在胸口、肩头的长发,一袭大红猩猩毡英雄氅斜挂在身后,右手横握着一柄寒光凛人的柳叶钢刀,衬着那一身窄窄的红罗衣裙,先时的娇艳娇媚之态已然消失净尽,只剩下一股威猛肃杀之气。她身后的那一班彪形大汉一个个毕恭毕敬,仿佛俯首的绵羊,一见这情景,施耐庵心中先自信了一半:看来这妇人确乎是江湖上一个小小的魔头。 秦梅娘见施耐庵沉吟不语,忽地双眉一挑,衣裙窸窣,横刀走上两步,说道:“施相公,俺秦梅娘已然亮了身份,你也知晓那徐大龙头的声威,请把那桩绿林大秘吐出来吧!” 施耐庵想了想,说道:“那桩绿林大秘乃是一位梁山英雄血裔以心血所托,晚生立有重誓,岂肯轻易泄漏?” 秦梅娘又是“卟哧”一笑:“久闻施相公一腔豪气,一心为造反英雄奔走呼号。今日竟然如此藏头露尾、首鼠两端,真真叫人失望。要说梁山英雄后代,俺秦梅娘亦在其数,不将那大秘交与我,难道你拿着它献与官府,求个封妻荫子么?” 施耐庵急忙分辩道:“你这妇人,休要污人清白!我与元室不共戴天,恨不能将那一帮贪官污吏一刀斩尽,岂肯为五斗米的俸禄出卖那桩绝世大秘?” 秦梅娘又道:“既如此,那又为何吞吞吐吐、讳莫如深呢!” 施耐庵道:“实话对你讲了罢:大姐虽为女子,但连日之中身份变幻、行事龌龊、扑朔迷离,令人生疑,休道这桩大秘乃旷世奇宝,便是寻常机密,又怎敢轻易奉告?” 秦梅娘一听,俯下头来,伸出手指捻起轻罗长裙,讪讪地转了个圈子,忽地一把抖开裙子,仰头大笑起来,直笑得高耸的发髻上簪珥叮当乱响,那狂傲而凄厉的长笑久久不息,直震得在场众人心头发怵。秦梅娘笑毕,忽地转过身来,轻罗窄衫紧裹着的胸膛兀自急聚起伏,她横刀立目,瞅着施耐庵说道:“呵呵,好个心窍玲珑的穷酸秀才,竟然想窥测姑奶奶的行藏!”她身腰略略扭得一扭,早闪到施耐庵面前,厉声说道:“施相公,饶你奸似鬼,也须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今日不说出那桩武林大秘,你便插翅也休想脱却俺秦梅娘的手心!” 施耐庵见这妇人变脸,不觉心中一凛,略退一退,手中湛卢剑抖一抖,立了个门户,轻言慢语地吟道:“休瞧俺老成,俺道你狰狞!娇滴滴女儿心性,却怎的满口里不干不净?卖弄奸狡乖觉,没的却枉费精神。你道是信手拈来;我这里剑下无情!看剑!” 秦梅娘见他身处险境,竟自酸溜溜地掉起文来,不觉又气又怒,冷冷说道:“一个三家村里的冬烘先生,委实糟蹋了这把湛卢宝剑!不须姑奶奶动手,俺这几个弟兄便可擒你!”说着,转过头去,对倚门而立的几个大汉努努嘴,众大汉喳呼一声,挥动手中兵器便朝着施耐庵扑了过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长剑挽一个剑花,使出一招“蓝关拥雪”,“哐当”一声磕开当先剁近的一杆朴刀,接着挑、搠、点、刺,与四五个汉子斗在一处。 约摸走了十余回合,施耐庵那“快活剑法”使得顺手,几条大汉竟自落了下风,只见他脚踏圭步,剑走偏锋,陡地喝声“着”,一个虬髯大汉“哇呀”一声,“当啷”一声朴刀撒手,捂着右肩负痛跳出了圈子,其余的汉子见伤了一个同伴,不觉怒叫如雷,兵刃泼风,便要围上来拚命。 秦梅娘怒斥一声:“枉长七尺之躯,四五人拿不住一个穷酸!还不下去,在此丢姑奶奶的脸么?”斥毕,施耐庵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红影倏地便欺到跟前,紧接着“嗤嗤”一阵尖啸在耳畔响起,秦梅娘那柄柳叶刀早斩到了咽喉! 施耐庵吓得毛发齐竖,心中暗道:这女魔头好便捷的身手!手中剑却忙忙使出一式“快活剑诀”中的“云横秦岭”,只听“乒乓”、“哧嚓”,“嗤溜溜”一阵乱响,激斗的两人中早“卟通”倒下一个。 原来,施耐庵见秦梅娘来势凶猛,一时惶遽,仓卒之中横剑一格,堪堪封住敌手来剑,哪知施耐庵的“快活剑”快,那秦梅娘的柳叶刀更快,就在刀剑轻触的刹那,那柄刀矫如灵蛇,绕一绕,早从施耐庵那森森凛人的剑锋下转了弯儿,冷不丁从她肘弯里吐出,直搠向施耐庵肋下要害!施耐庵一招失风,补救无及,只好收腕缩身,指望一边倒过剑柄磕开柳叶刀,一边用“快活剑诀”中的救命步法避开这夺命的一招。然而秦梅娘这一刀快若掣电,哪里闪得开?只听那秦梅娘俏笑一声,于那刀尖就要贯肋入胸之际,忽地手腕轻轻一抖,那柄柳叶刀收住去势,微微一带,在施耐庵腋窝下的长衫上切开一个裂口。施耐庵惊恐之余,脚步散乱,扑通一声跌倒在墙角。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丝绸曳地之声响过,秦梅娘早拖着红罗长裙踅到跟前,一脚踏住施耐庵抛在地下的湛卢剑,柳叶刀直指他的咽喉,星眼流波,樱唇微哂,那话语却说得异样地刻薄:“施相公,还有心思掉那书袋么?俺秦梅娘倒喜欢听你那词儿,若有兴致,俺陪你唱一曲‘东吕点绛唇’,再说出那桩武林大秘罢,呵呵呵呵!” 施耐庵木然坐地,秦梅娘一番狂傲大笑,他又羞又气:昂昂七尺之躯,受制于一个娇柔女子之手,而且连此人行藏亦一无所知,真真令人羞耻。然而,交手只一合便栽在她手里,眼见这个女魔头武功骇人。走是走不脱的了,只好闭目等死。他俯首望着流瀑般就铺撒在自己膝盖下的那长长的红裙,那轻俏的红罗随着秦梅娘的狂笑在“簌簌”抖动,却不言不动,屏息待变。 蓦地,头顶上响起一声怪叫:“兀那鸟婆娘住手!”这叫声咄屹刺耳,又哑又尖,霎时盖过了秦梅娘的狂笑。叫声未落,只见黑影一闪,大鸟般从屋檐头飞下一个人来,众人一愣:来人那一副尊容,委实令人一看便忍俊不禁。 只见他满头稀稀拉拉的黄发上裹一块皱皱巴巴的布片,塌鼻厚唇,细颈黄颊,一双斗鸡眼眨乎眨乎,穿一领四处绽满补钉的油污短褐,趿一双露着脚趾的破靴,手里攥一把似镰非镰、似钩非钩的怪异兵器,“吧哒吧哒”走到秦梅娘跟前,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板牙笑道:“小娘子久违了!适才一招‘穿花度柳裁云刀法’,委实叫俺开了眼!还记得运河堤下俺款待你的那餐酒饭么!” 秦梅娘抬头看去:果然是日间在运河堤下小村店里见过的那个丑汉。她冷冷笑道:“你这腌臢乞儿,不在那乡野酒肆中沽酒,钻到此处来作甚?” 那丑汉笑道:“小娘子贵人健忘,欠了俺的酒帐,特来讨还!” 秦梅娘见他阴阳怪气,不觉怒喝一声:“姑奶奶此刻没空,休在这厢找死!” 丑汉挤眉弄眼作了个怪相,忽地凑到秦梅娘耳畔低声说道:“小娘子,俺生意人生性吝啬,有帐必讨,休要为了俺那酒帐搅扰了你的大事!”说着,斗鸡眼一斜,朝地上的施耐庵瞟了一眼。 秦梅娘见此人罗唣,又怕搅黄了眼看到手的大秘,柳眉微皱,右手柳叶刀不离施耐庵咽喉方寸之地,左手伸进裙腰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银子,便要递与丑汉。 丑汉一阵怪笑:“呵呵,小娘子吃了迷魂汤,竟忘了俺日间与你订的规矩么?” 秦梅娘强忍怒气,问道:“什么规矩?” 丑汉晃着手中的镰枪,一手捺着颔下的鼠须,扬头说道:“俺徐掌柜言不二出,店中的规矩订得明白:人前卖笑的娼妓,吃了俺的酒饭,便须与俺快活一夜!小娘子自己底细何须俺抖搂出来,还是值价些罢!” 秦梅娘听毕,双颊一红,旋即瞠目怒喝:“你这腌臢丑鬼,把姑奶奶当了何人?俺秦梅娘天生丽质,冰清玉洁,你竟敢满嘴喷粪,肆意污辱,儿郎们,替俺乱刀剁死!” 众壮汉闻声,就想扑过来,那丑汉双手连摆,叫道:“且慢,且慢!俺还有话讲!”说着,趿拉着破靴踅近一步,对秦梅娘道:“小娘子何必做张做致,适才你袒胸露乳、娇声浪气,早逗得俺心痒难熬,此时色魔扮观音,可惜了你这副天仙般的容貌!” 秦梅娘见他当众揭丑,又羞又气,一时气噎胸臆,竟自双唇哆嗦,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丑汉却兀自嘻嘻哈哈地说道:“其实,小娘子倒是俺十年难逢的双料主顾!适才那酒帐还只算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须留下你这颗娇滴滴、水灵灵儿的头来!” 秦梅娘哪里还按捺得住,厉喝一声:“儿郎们,快与俺千刀万剐这丑汉!”一众大汉闻声而动,刀光霍霍,饿鹰扑食般直卷向那丑汉。 丑汉右手勾镰枪一摆,一叠声叫道:“咦呀,咦呀!冤有头,债有主,慢来,慢来!”只见那勾镰枪起处,“唿隆通”一阵响,扑上去的几个大汉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法,歪歪趔趔一阵踉跄,立时东倒西歪地跌了一地。 只见灰褐色衣襟一闪,那丑汉倏地从大汉丛中闪出,手中那勾镰枪舞得陀螺也似,直向秦梅娘头上罩来。 秦梅娘哪里料得到偌大四五条汉子,眨眼之间便似风扫叶儿般倒了一地,她先是一愣,紧接着那丑汉的兵刃已然临头,喝声:“儿郎们看住这姓施的秀才!”肩肘轻抖,一柄柳叶刀便杀向如风扑来的丑汉,两个人立时斗到了一处。 这一番好杀,真个叫人心惊胆战。秦梅娘这柄柳叶刀曾受过当日元廷第一条好汉、骁骑校尉兀良哈台的嫡传,使到兴头处,真如那骇电惊鸿、怪蟒灵蛇,只见漫天雪舞、匝地寒星,委实是令人目不暇接。那丑汉一杆勾镰枪却别是一番路数,枪尖钩如鹰爪,枪身刃如寒霜,抡得性发,钩尖抓、攫、锁、拿,枪刃钻、点、搠、刺,守如铁壁当前,攻如风驰电射,只见密密钩爪、处处寒芒。两个人斗到涧深处,哪里还能分辨出谁是谁?众人只见眼前一灰一红两团疾风,伴着无数刀光枪影在地上滚来滚去。 约莫斗了五七十回合,那两团旋风忽地停了下来,满天的点点寒芒倏地消失无踪,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丑汉与秦梅娘已然各各分开,呆呆兀立,不言不动,犹似两尊石像 二十 秦梅娘痛洒红衫泪 施耐庵聊作虎帐吟 却说施耐庵坐在地上,初见那屋檐头跃下一人,心里一惊:这屋里藏着个大活人,老半日自己竟未察觉,实在大意。及至认出此人正是日间运河堤下小酒店的掌柜,心中更觉稀奇:这丑汉分明在那茅舍里沽酒营生,怎的眨眼间便跟到了此处?未必竟是为了那一笔酒帐?待到他夹七带八讲出那一番莫名其妙的鬼话,撩拨得秦梅娘这女魔头怒从心起,拔刀相斗,他那心头不觉“怦怦”而动。 此刻,这丑汉露出了绝高的武艺,竟与秦梅娘斗得难解难分,施耐庵方才稍稍察觉:这形貌委琐、衣衫邋遢的丑汉,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绿林高手! 就在丑汉与秦梅娘激斗暂歇、双双兀立之时,施耐庵惊诧之余,不觉抬头望去。谁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被那景象惊呆了: 只觉丑汉与秦梅娘两人相距五六步开外,一左一右,嗒然僵立。左边那丑汉一手执着他那勾镰枪,另一只手却握着秦梅娘使过的那柄柳叶刀,一双罗圈腿拄在地上,抖着两撇吊眉,咧着一张大嘴,嘻嘻乱笑。立在右边的秦梅娘却另是一番景象,只见她热汗淋漓,娇喘吁吁,鬓发散乱,脸露惊慌,两只手里空空如也,十个指头索索微抖。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她那紧裹在身躯上的薄薄罗衫,不知为何已然变了个样子,胭脂轻罗上多了十余朵殷红的梅花,仔细看去:却原来是十余处伤口,殷殷血迹,濡染红罗而成。眼见这丑汉的武艺神鬼莫测,激斗之中,不仅劈手夺了对手的兵器,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勾镰枪在秦梅娘肩头、胸脯点出十余处伤口,不轻不重,不深不浅,信手拈来,错落有致,这手段真叫人乍舌! 眼见这两人对视而立,神情古怪。施耐庵和满屋人紧张得屏息股竦。其实这情景不过一盏茶时光,那秦梅娘早已从惊悸之中猛醒过来,她厉叫一声:“儿郎们快快与俺挡住这丑汉!”声音里隐隐透着恐惧,一头叫,一头腰肢疾扭,长裙飘荡,霎时便要奔出屋门。 那丑汉咧嘴一笑,左手将秦梅娘那柄柳叶刀插进腰带,右手一挥勾镰枪,叫一声:“兀那婆娘哪里走!”那双瘸瘸扭扭的罗圈腿略晃一晃,霎时流星赶月般地追了过来。 秦梅娘身躯娇小,疾若灵猫,只见她一身罗裳搅起一团胭脂红云,飙风般一眨眼便闪出了屋门,立时失了踪影。丑汉一路乍呼,趔趔趄趄地奔出屋外。施耐庵兀自坐在地上,只听屋外丑汉那“吧哒吧哒”的破靴声响得聒耳,秦梅娘的脚步声轻捷,却哪里听得见毫分? 屋内那几条大汉,尽管听见秦梅娘那一声“挡住丑汉”的吆喝,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适才丑汉显出的那一手绝世武功,早唬得他们灵魂出窍。此时大眼瞪着小眼,呆呆地立在屋角。 施耐庵趁此时机,慢慢地从墙边爬起,心中忖道:瞧秦梅娘那疾如鹰隼般的纵跃,丑汉趿拉着双破靴,八成追她不上,不如乘她的这帮大汉兀自呆立之际,溜之大吉。一边想,一边拾起地上那柄湛卢剑,便要逃出屋门。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厉叫:“哎也,小女子休矣!”叫声凄切而惨厉,从那黑魆魆的院外传入,煞是令人心惊,听那声音,分明是秦梅娘在呼救。 众大汉立时奔出屋门,施耐庵听那呼喊来得蹊跷,一双脚不由自主地挪到屋外。恰才踏过廊沿,展眼一瞧,便见那几个大汉簸箕形围成一圈,那个丑汉在圈子内趾高气扬地站着,两条罗圈腿骑马蹬稳沉沉地站在院当中的草坪上,斜着一双斗鸡眼直视着脚下,咧着大嘴,径自嘻嘻怪笑。仔细一看:只见丑汉面前不远卧着个人,红艳艳的一身衫裙,映在那绿草丛中,便是朦胧星月之中,依然十分显眼。秦梅娘趴在草里,兀自拼命挣挫,却哪里挣得动?原来那丑汉一只脚牢牢地踩住了她那长裙一角,显见这丑汉纵跳惊人,饶是秦梅娘身手便捷,他眨眼之间便即追上,而且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去擒她,一伸脚踏住她那铺撒拖曳的长裙,秦梅娘疾逃之余,哪里防着这一手?长裙裹腿,立时绊倒。一个女子,骨碌碌摔倒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起俯首就擒,愈加显得狼狈不堪。 丑汉叉手兀立,一只脚牢牢踏着秦梅娘的长裙,笑道:“俺只道你有三头六臂,敢在俺徐掌柜面前撒野,眼下还有何话说?” 秦梅娘早挣得汗水淋漓,长发披散,那嘴头却些须儿也不软:“哼哼,姑奶奶要不是张士诚送的这条长裙儿绊了腿,岂怕你这么么臭奴!不然,俺脱了这红罗裙子,扎缚得精干,再与你斗一百合,倘再输了,俺便碰死在阶砌上!” 丑汉呵呵一笑:“贼泼贱!你把俺当了施相公,耍猴儿来着?俺徐掌柜可是说一不二的杀人魔头,你这花言巧语休想蒙俺!看在你一个两截穿衣的女人份上,俺放你一马,临死之时有何话讲,速速言明!” 秦梅娘在地下哭道:“壮士休怒,俺秦梅娘下有哺乳幼子,上有年迈公婆,倘若心存慈念,还望,还望……”说话间,趁着夜暗,她不知何时悄悄从伴当手中取过一柄解腕尖刀,手腕倏动,便要割去那被丑汉踩住的长裙一角。 丑汉何等精细,一眼瞧科,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暴吼一声,腰背一耸,早跨出两步,迅疾一把攥住秦梅娘的手腕,劈手夺下那把解腕尖刀,“嗨”一声,立时一拧。便将那女子双臂反翦,扭至脊背之上,只一提便提将起来。秦梅娘肩臂巨痛,筋骨功架立时散了,哪里挣扎得半分,呻吟一声,双目一花,几乎昏晕过去。 丑汉真好膂力,半空里提着个大活人,兀自手臂笔直,他瘸瘸歪歪将秦梅娘提到一棵老桑树前,扯下根裙带,将她兜胸反缚在树干上,一把攥起秦梅娘那纷披的长发,一手掣出手中的解腕尖刀,便要下手。 此情此景,施耐庵几曾见过?眼前这番景象,倒叫他大觉不忍。他望着被缚在老桑树上的秦梅娘,秀发纷披,头颈低垂,容颜惨淡,双眼半闭,娇艳的脸庞上泪痕淋漓,瘦削的双肩索索轻抖,罗衫上点点血迹兀自鲜红,轻罗长裙斜拖在地上,早已泥迹斑斑,那一种悲天悯人、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再望望恶狠狠站在秦梅娘面前的那个丑汉,吊眉斜眼,满脸得意之色,一把解腕尖刀仿佛宰鸡屠鹅般便要杀人,全无一丝一毫慈悲心肠。这两人对比之下,一个楚楚可怜,一个丑陋残忍,施耐庵哪里忍得住,也不知何处来的一股猛劲,他撩袍奔下台阶,大叫一声“刀下留人”,一抖湛卢宝剑,“当啷”一声磕掉了丑汉那把堪堪便要戳入秦梅娘胸口的解腕尖刀。 丑汉一惊,回头见是施耐庵,脸色微愠,咧嘴问道:“怎么,施相公舍不得俺杀这贱人!” 施耐庵道:“壮士容禀,古人云: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古人又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一个女子?便有天大的罪过,看在晚生份上,便饶她一死罢!” 丑汉吊眉一抖,决然说道:“不成!俺徐掌柜便是饶了天下人,也饶不过这贼泼贱!” 秦梅娘缚在树上,此时已然苏醒,一见施耐庵求情,立时扬起泪痕满脸的头来,惨凄凄地说道:“施相公,看在俺秦梅娘曾在牛栏岗大营救你的份上,劝一劝这位壮士,放了俺吧!” 丑汉一听,斗鸡眼又露凶光,吼一声:“贱人住口!”抬起罗圈腿兜胸一踹,只见秦梅娘浑身痉挛,口角立时渗出血来,长呻一声,又昏晕过去。 施耐庵见此惨状,“嗖”地一抖长剑,直指丑汉眉心,怒极大叫:“狂徒忒也凶贱,俺与你拼个死活!” 丑汉怪笑笑,倏地一抖手肘磕上剑尖,施耐庵立时觉着一股大力压上右臂,一柄湛卢剑拿捏不住,几乎坠到地上。 只听那丑汉咧开大嘴笑道:“施相公,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与俺较量?须知俺这一柄勾镰枪两年前曾败过脱脱丞相那五万科尔沁铁骑!此刻相公还是一边看俺碎剐了这婆娘的好!” 施耐庵一时情急,也顾不得温良恭俭让,心下一横,竟自撩袍直奔阶砌,一路叫道:“若不饶了这女子,晚生便碰死在这里!”说毕,一埋头便要撞向石阶。 那丑汉大吃一惊,身躯倏动,一眨眼早闪到施耐庵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身腰,嚷道:“罢了,罢了,施相公休要做出冒失事来,俺还舍不得你手中那桩绿林大秘呢!”说着,他一巴掌拍在头上,将那副肮脏头巾揉得“簌簌”乱响,眯着双斗鸡眼想了一阵,忽然说道:“此事俺也作不了主,既如此,施相公便随俺走一遭,倘若俺那两位大哥也饶不下这泼贱,那就无法可想了!”说毕,他转头又瞟了缚在树干上的秦梅娘一眼,顿一顿足恨道:“可惜便宜了这婆娘!” 施耐庵一见丑汉松了口,连忙唱了个大喏,问道:“多谢壮士慈悲为怀。不过,壮士尊姓大名,可否赐告?” 丑汉摆摆头道:“唉唉,提起俺的名头,休要污了你那耳朵!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蕲水红巾军大帐中五杰之首,铁勾魔王徐文俊!” 施耐庵听毕大惊,不觉叫道:“啊哟哟,原来壮士便是那中原义军首领徐寿辉徐大龙头的义子、威震湖广的徐文俊徐大英雄!晚生失敬了!” 说话间,忽听得暗夜中筚篥乱响,徐文俊掉头一看,只见院内那四五个壮汉不知何时早失了踪影,他叫道:“不好!必是这姓秦的贱人设有埋伏,几个手下已然逃出去通风报讯!俺倒不怕,只是施相公你多有不便,不如速速随我离却此地!”说毕,撩着双罗圈腿,“吧哒吧哒”走到老桑树前,从树干上解下裙带,将秦梅娘反翦又缚了双臂,此时那妇人又羞、又气、又惊、又怕,加之浑身伤痛,早已半晕半醒,徐文俊只一挟便将她挟在腋下,领着施耐庵大步奔出了那爿客栈。 此时天黑夜暗,人地两生,施耐庵一时也顾不得思虑,径直跟着那徐文俊糊里糊涂地奔走。 约摸走出五七里地面,早已出了埝头集,徐文俊抬头一看,眼前雾蒙蒙一片柳林,再往前走,便是高邮湖渡头,他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前面渡头只怕早有官军把守,俺手头上又挟着个活人,为策万全,还是穿柳林往北走罢。” 施耐庵见他路径极熟,点了点头,两个人冲着夜雾,离了大路,一脚便踹进了柳林。谁知刚走了几步,猛听得“唰拉拉”、“忽咙咙”排山倒海般一阵大响,柳林中忽然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长刀,只听得一个粗厉的嗓门远远喝道:“贼魁徐文俊休走,俺在此静候多时了!” 徐文俊听毕,吊眉疾蹙,不觉轻声叫道:“不好!俺道只会有几个小鞑子挡道,却原来这个狗官已然到了湖东!” 施耐庵忙问:“徐大哥,这狗官是何人?” 徐文俊道:“此人乃当今元廷中第一条好汉,禁卫军骁骑校尉兀良哈台,江湖中尚未遇过敌手,还是小心为妙。” 说话间,黑压压的元兵早已围裹上来,树影星光之中,只见一骑黄骠马上高踞着一员猛将,头戴狮头毡须兜鍪,身着团龙战袍,一领黄铜锁子甲在星光下灼灼生辉,手执一杆偃月泼风刀,瞧那刀身长柄,少说也有八九十斤以上份量。此人正是新任江淮大营剿寇都元帅、御前骁骑校尉兀良哈台。 兀良哈台勒马横刀,厉声高叫:“小小蟊贼,吞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俺兀良哈台辖下窜扰,速速自缚,休要污了俺的大刀。” 徐文俊一听,气往上冲,不顾众寡悬殊,将腋下夹着的秦梅娘一把扔到施耐庵面前,叮嘱道:“施相公,好好看住这婆娘,待俺会一会这狗官!”说毕,勾镰枪一抖,腰脊一耸,早跃到兀良哈台马前,叫一声:“狗官看枪!”扬手便刺。 兀良哈台压根儿未把这徐文俊放在眼里,听这声叫唤,兀自大咧咧坐在鞍鞒上,喝声:“去吧!”手中泼风刀送了一送,挟着狂风,直卷向马前的徐文俊。 休小觑兀良哈台这一送,看来仿佛信手使出,其实却藏着极厉害的招数。须知这兀良哈台幼有异禀,长成之后,因其姊新进后宫,便想将乃弟造就成一位成吉思汗式的绝世英雄,先后将此人送至崂山上清宫与嵩山少林寺习武,软硬齐练,内外兼修,加之镇日里干酪马奶,人参鹿茸,壮筋补骨,养气益精,经过十七八年苦苦磨炼,端的出落得能开碑裂石、担山填海,那一杆泼风刀一旦抡动,真个是招招狠辣、刀刀见血。此刻,他这轻轻一送,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招数,那刀杆缓慢而轻松,千斤力道早凝在刀背之上,使出之时,既可显示一代宗师的从容风度,又可防备对手突袭,倘若来的是武艺高强的敌手,那刀背上的千钧之力可在呼吸之间源源吐出,杀得对手出其不意。 看看马前徐文俊就要杀到,只听得“乒乓”一响,兀良哈台只道对手立时便要踉跄倒退,喷血而亡,谁知他忽觉刀头疾沉,一股巨力缠住刀背,那敌手不仅未退,反而大有受制于人的危险。兀良哈台微微一惊:这丑汉倒也不凡!一边想,一边右臂疾缩,便要抽刀换式,痛下杀手。谁知就在这时,那刀头上的巨力倏地消失,紧接着那个灰色人影一闪,早闪到黄骡马侧后。徐文俊手腕疾抖,只见星光下寒芒一闪,勾镰枪“吭哧”一声,竟自勾住了兀良哈台的马蹄。 兀良哈台这一惊非同小可,饶是他久经大阵,也吓了一跳,疾忙一收马缰,泼风刀朝马后疾扫,亏得这一勒一扫,加之胯下乃是一匹神骏,兀良哈台呼吸之间便脱了困境。他勒马跳出两丈开外,不觉惊诧地打量了眼前这丑汉一眼,心中暗道:“久闻铁勾魔王徐文俊手段了得,俺只道是一个小小蟊贼,今日险险乎一世英名坏在他手里!倘不除却此人,将来必是官军劲敌!”想毕,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立时催马抡刀,恶狠狠地剁向徐文俊。 两个人翻翻滚滚,战了三十余合,徐文俊渐渐气力不加,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那兀良哈台在马上,刀重力沉,招式凶狠。徐文俊在马下,勾镰枪难及敌手,加之论气力亦不及兀良哈台,一时间只得遮拦架格,无有还手之力。 正在此时,柳林外又响起一阵呐喊,霎时明晃晃的松明火把围了上来,随着一声怒吼:“狗官休得逞能,俺们来也!”三四员大将率着大队头裹红巾的壮士杀入了战阵。当先一人身着白袍,黑面浓须,手舞一杆蛇矛,左边一将白面无须,身着青袍,执一杆点钢梨花枪,右边一将金黄面皮,五绺美髯,着一袭紫袍,舞着两柄长剑,三个人一式地扎着红巾,直杀向兀良哈台。 新来的三员战将武艺与徐文俊在伯仲之间,生力军一到,兀良哈台刀下立时吃紧,加之那铁勾魔王徐文俊一见帮手云集,精神立时长了一倍,一杆勾镰枪舞得陀螺也似,只在兀良哈台马腿人膝间闪动。兀良哈台一时左支右绌,哪里还敢恋战,吼一声,泼风刀杀出一条血路,催马便走。 这时,一众红巾军早将元兵杀退,追进了柳林。徐文俊杀得性起,叫道:“邹大哥、欧大哥、熊大哥,休教走了这兀良哈台!”一路叫,一路追了下去。这邹普胜、欧普祥、熊天瑞三人正自手痒,哪容敌手逃逸,发声喊,晃着手中兵器,泼风般随着徐文俊追入了柳林深处。 此时,激斗的双方渐渐走远,柳林边忽地变得冷清阒寂,夜风拂着柳条“簌簌”有声。施耐庵适才被那一番搏杀吸引了视线,早看呆了。此刻回过头来,一眼便瞧见脚前那倒缚双臂躺在地上的秦梅娘。 柳林中那一番呼喝搏杀,加之柳林中风清气爽,秦梅娘已然醒了过来,她在地上左扭右挣,想要挣开绑缚。可那条红罗裙带又柔又韧,徐文俊下手又重,肩头、手臂、膝头被紧紧缚住,便有撼山之力也无法使出,她直挣得浑身酸软,热汗淋漓。 施耐庵一见,心下又动了怜悯,不觉俯身问道:“大姐,这绑绳乃是连环扣,愈挣愈紧,休要累坏了身子。” 秦梅娘眼往施耐庵一瞟,双目转了一转,忽地皱着蛾眉说道:“施相公,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应允?” 施耐庵道:“只要晚生能做到的,一定答允。” 秦梅娘嘴唇动了一动,讷讷地说道:“施相公,此事怎好出口?小女子绑缚了半夜,一时内急,欲到附近、到附近……”说着说着她又低下头去,身躯扭动,眉头皱得更其紧了。 施耐庵初时听得木头木脑,仔细品味,忽地明白秦梅娘的意思,一是却踌躇起来:原来这女子要方便,手脚绑缚,委实是无法行动。可是,徐文俊再三嘱咐要好好看守,怎能随便替她解缚? 正想着,那秦梅娘在地上蹬脚扭腰,竟自哼哼起来。施耐庵不忍瞧她那样儿,心下一横:人乃血肉之躯,怎忍得如此痛楚,便是天牢里的死囚,亦须行个方便。何况徐文俊只是叫自己看住这女子,便是松个绑,没的便叫她逃脱了?想到此,他将倒缚在地上的秦梅娘轻轻抱起,扶坐在一株树干上,然后对她说道:“大姐休怪,晚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权且行个方便,只是将你这腿上的绑绳解一解,手腕上的裙带松一松,胸口、臂上的绳子只好留在身上,晚生远远地牵着,大姐一旦了事,便回到此处,休要生了逃走的妄念,教晚生无法交待。” 秦梅娘连连点头,长发抖得“刷刷”乱响,一叠声答道: “施相公慈悲胸怀,小女子没世不忘,怎敢再生妄念!” 施耐庵微微颔首,便踅到秦梅娘身后,找着那根裙带的绳头,先松她手腕上的绑绳,然后又解了捆在腿上的裙带。秦梅娘撑着树身,艰难地站起,呻唤一声。那红罗长裙一旦撒开,立时便软软就撒满一地,秦梅娘双臂反翦,手腕已能活动,她曳着长裙走得几步,忽地柔声唤道:“施相公,请过来帮俺再松一松这臂上的裙带。”施耐庵只道她行动兀自不便,便将那绑绳绳头系在树上,走近几步,问道:“大姐,哪里还须松绑?” 话音未落,只见那秦梅娘忽地身腰疾扭,只听得一阵轻罗的窸窣之声响过,施耐庵只觉得眼前一抹红影闪过,那秦梅娘手腕疾动,红罗长裙中倏地飞出一只脚来!施耐庵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丹田穴上早已重重地挨了一脚,他霎时两眼一花,腰腹一麻,倒在地上。 秦梅娘一阵嗤嗤冷笑,弯过松开的手腕,迅疾地解开了缚在双臂、胸口上的裙带,猛地转过身来,柳眉倒竖、星眼怪睁,胸脯疾骤起伏,嘴角露着嘲笑,适才倒缚在地上那凄苦娇俏、楚楚可怜的神情早已不见,又换上了当日埝头集客栈中那一副狰狞面目,她揉了揉被缚麻了的双臂、手腕,对施耐庵怪笑道:“臭穷酸,亏你还在江湖上行走,姑奶奶略施小计便诳了你!多谢松绑之恩,俺秦梅娘此刻便要来谢谢你了。”说着,走过来,一把抽出施耐庵腰间湛卢剑,伸出纤纤食指,“铮”地弹了一记。 施耐庵被她冷不防踢中大穴,浑身不能动弹,心里头恨道:好个阴毒女子,竟然如此卑鄙,悔不该心生怜悯,为她松绑,此时自食恶果。 秦梅娘又瞟了躺在地上的施耐庵一眼,长发拂风、星眼乜斜,红罗长裙“唰唰拉拉”地曳着满地蔓草荒藤,一步步走将过来。堪堪走到施耐庵面前半步左右,她忽地一把扯落肩上的猩猩毡大氅,窸窸窣窣褪下红罗长裙,手腕一抖,挽了几挽,“呼啦”一声扔到树丛之中,嘴里咕哝道:“只怪盐贩子这条长裙子裹手绊脚,害的姑奶奶今日栽在那丑汉手里!”说着,双眉一挑,脸露狞恶,手中湛卢剑划了一道弧线,“嗖”地直指施耐庵眉心,厉声说道:“施相公,俗语说:摔破葫芦须找那黄瓜出气!你既然软硬不吃,看来那桩大秘俺也得不到了!不过,这一夜俺出乖露丑、伤心呕气,所受的种种折辱只好着落在你这穷酸身上!”说毕,肩头一抖,一柄剑便要插进施耐庵脑际!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惨叫,接着“哐啷”一声,秦梅娘手中长剑忽然坠地,她先是一愣,紧接着听见远远地响着一声吆喝:“兀那鸟婆娘,休要害了施相公!”她不觉浑身一凛,恨恨地朝施耐庵呸了一口,捂着手腕,钻入了密林。 秦梅娘前脚刚走,柳林深处倏忽一闪,几条人影跃了出来,当头的便是那徐文俊,他身后紧跟着邹普胜、欧普祥、熊天瑞一众好汉。一见走了秦梅娘,施耐庵又瘫倒在地,惊得面面相觑。一齐奔过来,揉腿解穴、伸筋活血,立时将施耐庵弄醒过来。徐文俊吊眉紧皱、满脸惊诧,一把提起撒在草丛中那条红罗长裙,直抖得簌簌乱响,冲施耐庵问道:“施相公,那鸟泼贱被俺一条裙带缚得结结实实,却又怎的脱缚而去,难道她有缩骨法不成?” 施耐庵长叹一声,满面愧疚地说道:“唉唉,只怪晚生一时心软,不成想竟着了那妇人的道儿。”说着,便将秦梅娘如何假装小解,如何自解绑缚,如何踢人潜逃之事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这番经过,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有的愤叹。徐文俊跌足叫道:“我那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你可是眼睁睁放走了一条毒蛇!这贼泼贱一走,绿林之中只怕又要血流漂杵了!” 施耐庵听毕一惊。对于那秦梅娘的忘恩负义,他也恨在心头。不过,区区一个妇人,便是心如蜂虿,又害得了几人?倘说她竟能在江湖之上造成如此骇人的大劫,施耐庵却不以为然。他对徐文俊问道:“这秦梅娘藏头露尾、令人难测,她究竟是何许人?” 那徐文俊正欲发话。邹普胜连忙拦住,说道:“文俊贤弟,此地不是说话处,尽管逃了那秦梅娘,却好施相公无恙,你那酒店也开不成了,不如一齐去泗阳临河集,让施相公见过了徐大龙头,再细谈秦梅娘那桩公案不迟。” 徐文俊点点头。众人扶起施耐庵,一番捏拿,浑身筋骨已然舒活,他拾起草丛中那柄湛卢剑,紧了紧衣襟鞋带。徐文俊撮唇打个呼哨,密林中“豁喇喇”奔出了那一彪红巾军人马,众人簇拥着施耐庵和徐、邹、欧、熊四人上了战马,奔出柳林,驰上大道,迤逦朝临河集进发。 临河集乃是苏北有数的热闹集镇,东距泗阳府五十里远近,南濒成子大泽,北临骆马湖,滚滚泗水从镇东流过,地势甚为险要。相传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三八三年),前秦皇帝苻坚八十万大军南下苏、皖,指望一举灭了东晋,饮马长江,封禅石头城,作一个统驭六合的天子。谁知在淝水边逢上了两个大大的对头——东晋名将谢玄、谢石,八万羸卒迎战八十万前秦兵马,竟然一战而胜。那苻坚兵败如山倒,丢盔卸甲,仓皇败退,淝水两岸,风声鹤唳,八公山下,草木皆兵,看看便要被晋兵追及,亏他手下大将张蚝在这临河集筑垒拒守,挡住了谢玄的追兵,才保了他一颗人头,回了关中。此后,历代兵家均将此地当作一处要塞,修筑营垒、积草屯兵。元末江淮大乱,这临河集更是刁斗不绝、兵马如林。 至正十一年,罗田人徐寿辉揭竿起义,龙虎聚会、风景云从,不几月兵马数十万,席卷湖广上百州县,直搅得元廷君臣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数日前,他在浠水大营聚集众将,说是江淮乃粮盐宝库,元室命脉,必须尽早攻取。于是率着中原五杰,挥军东下,在临河集与元将秃鲁不花一场恶战,将元兵杀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那秃鲁不花倒也是个血性将军,兵败之后,在泗水岸上一刀割断自己的喉管,呜呼哀哉,到黄泉下为元顺帝效了愚忠。 随后,徐寿辉的中原红巾军又在东边打了几仗,只因元兵大集精锐,又将彰德大营中两万科尔沁铁骑南调江淮,责令江淮大营都元帅兀良哈台统一指挥,务必堵住徐寿辉东进的道路,以免与正搅得东南半壁河山沸反盈天的刘福通、张士诚、方国珍一众“贼寇”合流,铸成朝廷大患。因此,徐寿辉的人马虽然勇猛,无奈敌军强大,所以战事暂时难于进展。于是,那徐寿辉便临时将行营驻在这临河集上,静待时机。 这一日,两个人走进临河集红巾军大营的辕门,领头的那人黄脸吊眉、衣衫邋遢,乃是徐寿辉帐下头领徐文俊,他后面紧随的正是施耐庵。 两人走到屋内,施耐庵展眼一看,满院里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四周却插着五色旗帜,花花绿绿,旗帜居中,一式地画着阴阳八卦,施耐庵心下忖道:这森严壁垒的虎帐辕门,为何插着满院的八卦旗,未必做道场不成? 他正自惊讶,只听那徐文俊在前边催道:“快走,快走,大龙头脾气古怪,小心他老人家等急了,俺不好交帐。” 施耐庵点点头,随着徐文俊走入二门,恰才踏入一脚,不由得又是一惊。内院里依然不见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墙荫下堆满丹砂铅汞、木些兽炭,居中一溜青铜炼炉,炉口里隐隐可以瞧见熊熊炭火,炉盖下袅袅蒸腾着烟霭,一股氤氲之气扑鼻而来,似乎觉着沁人心脾,神清气爽。施耐庵定定地看了一阵,心想:这哪里是座军营,分明是一处炼丹熬药的隐士宅邸。 两个人走进第三进大门,景象竟是倏地一变,只见一路丹墀迎面而立,遮莫有百十来级,两厢立着虎彪彪的红巾壮士,棨戟森森,刀剑如雪,正厅两旁竖着金鼓,一杆大纛迎风猎猎。只是厅口那块大匾却出画着笆斗大小一个八卦图形,黑白分明,煞是醒目。 徐文俊整了整头巾衣衫,脸色忽地变得肃穆,悄声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俺不陪你了,徐大龙头就在这厅上,你要小心应对。”说毕,朝着丹墀拜了一拜,朗声叫道:“启禀大龙头,钱塘施耐庵带到!” 话犹未了,两厢兵将发一声喊,直震得耳鼓发麻。紧接着厅内传出呼声:“传施耐庵相公上厅!” 施耐庵见了这番威仪,哪敢怠慢,连忙整冠束带,诚惶诚恐,一步步走上丹墀。他刚刚跨入厅门,两厢一阵鼓响,身后那扇髹漆大门“唿剌剌”突地阖上。 他正自惊诧,耳旁响起一阵钟罄之声,“叮叮叮叮”,煞是悦耳,他连忙回头看去,不觉愣在当地。正厅内哪里有什么大龙头?只见当中立着一座祭坛,坛上又画着一方八卦,幢幡宝盖,香烟缭绕。八个峨冠博带的全真道士正自绕室而行,一个个嘴唇嚅嚅而动,仿佛念着什么,那缓慢的步履,虔敬的神情,还有那静谧的气氛,与这辕门虎帐极不协调。 施耐庵进退维谷。这一众牛鼻子道士,哪一个会是徐大龙头?堂堂的中原义军首领,决不会是这酸溜溜的模样。他想问一问,身后的厅门早已关闭,除了这几个道人,又找何人问去?他木呆呆地站住,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些喃喃念叨的道士,盘算着下一步的举动。 忽然,一个道人踅了过来,走到施耐庵面前,肩搭拂尘,叉手打个问讯,张口问道:“施主请了。贫道有一联求对。” 施耐庵点点头道:“道长请讲。” 那道士昂首吟道:“离箧斗牛寒。”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到手风云骤。” 那道士也不言声,转身便走。他恰走出一步,第二个道士又早趋到跟前,叉手便道:“插鞘肝胆破?” 施耐庵脱口而出:“出袖鬼神愁。” 第三个道士立时插上:“香檩虎口双吞玉?” 施耐庵道:“鲨鞘龙鳞密砌珠。” 第四个道士接踵发问:“挂三尺壁上飞泉?” 施耐庵应答迅捷:“响半夜床头骤雨。” 第五个道士赓即吟道:“断蟒长途,比莫邪端的差胜?” 施耐庵不假思索,对了一句:“逢贤把赠,纵干将未必不如。” 第六个道士长髯飘飘,拂尘抖抖,把施耐庵仔细端详了一阵,拈须诵道:“曾遭遇嫉朝谗烈士朱云?” 施耐庵心中一喜:看不出这些牛鼻子道人,竟吟得好句! 他点点头答道:“能回避叹苍穹雄夫项羽!” 第七个道士慢慢踅过来,围着施耐庵转了一圈,皱眉蹙额,苦思冥想,脱口便抛出一句:“数十年吓人魂射人目?”施耐庵不觉笑一笑,赞声:“好!”应声对了一句:“八万里鸣守天枢!” 这一番对句煞是惊人,七个道士鱼贯而来,一句快似一句,休说是寻词造句,便是舌根儿也转不过来,亏得施耐庵自幼饱学,又曾与骚人墨客盘桓诗酒,加之这些道士的词句铿锵激越,隐隐透着豪气,一时触着了施耐庵痒处,那词句仿佛虎跑之泉,竟自源源而来。不过,这一番“车轮大战”,却也将他弄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淋。 此刻,那诵完章句的七个道人早踅到一旁,默默而立,正厅之内已是寂然,只剩下最后一个道士仿佛又聋又哑,兀自佝偻着腰,双手捧着那拂尘,虔诚地立在幢幡前。施耐庵心下诧异,心想这八个全真道人一堂作法,既然七个伙伴都来斗句,此人为何不闻不问?一头想,他一头便要走上前去,看个究竟。 蓦地,寂静的厅内忽然响起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那声音不疾不徐,不浮不躁,飘飘荡荡,震入耳鼓,只听那声音说道:“好词矣好词,奇才也奇才!请先生先按词意再吟几句,贫道与你续对如何?” 施耐庵只觉那声音在耳畔嗡嗡震荡,又不知从何而来,不觉惊诧万分。他环顾四周,只见一旁那七个道士默然而立,显见得不是他们在发话。而立在幢幡前的那个道士,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他心中暗忖:这就奇了,敢莫是天外来音?且休管它,今日逢得这好题目,何不尽兴做下去! 想毕,他略踱数步,徐徐诵道: “价孤,金错落盘花吊挂,笑提常向樽前舞,弹鱼空绾,醉解多从醒后赎,未遂壮志把它久耽误。” 他恰才诵完,耳畔早又响起那宏亮声音,舒舒徐徐,直震耳鼓,只听那声音吟道: “世无,碧玲珑镂玉装束,遇暴即除,相伴这万卷书、酒一壶。有一日修文用武,驱蛮虏靖边定土!” 这几句词吟的跌宕起伏、掷地有声,把个施耐庵喜得不住地抓耳挠腮,击节赞叹。他的啧啧之声未了,猛听得“呼”地一声,那幢幡前的道士早转过身来。 只见他道髻高耸,插一柄镂玉小刀,一张国字脸上剑眉蚕目,鼻如悬胆,耳大招风,五绺黑髯修长有致,面容煞是端庄齐整。一袭镶金道袍飘飘洒洒,腰间丝绦临风乱舞。他脸色凝然,眼底却泪光莹莹,显然是抑止不住心头的激动,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忽然说道:“久闻先生学识超人,豪气如虹,今日一见,更令贫道钦敬!”说毕,“铮”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松纹古定剑来,轻弹一记,说道:“好剑哪好剑,今日与施相公对句,何日你直薄青云,斩得楼兰?” 施耐庵听了他的话语,方才恍然大悟,那声音分明便是此人所发。此刻眼见他慷慨悲歌、抚剑长叹,不觉肃然起敬,急忙问道:“请问道长尊号。” 那道人呵呵一笑,插剑入鞘,说道:“休问!休问!自古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心中早有明镜台,何须斤斤问行藏?”说毕,他大袖飘飘,丝绦抖抖,一双眸子里闪着奇彩,一步步走过来,忽地伸出另一只手,注目说道:“施相公,你也有剑么?” 施耐庵见他问得庄重,一撩袍襟,翻腕从鞘中抽出了那柄湛卢剑,双手举给那道士,说道:“道长,区区家藏之物,不足与你那干将莫邪比拟!” 那道士缓缓接过长剑,两只手一抖,将自己手中那柄松纹古定剑与湛卢剑齐齐笔立在眼前,双目炯炯地睇视一阵,那肩膊、身腰竟自渐渐耸动起来,接着,只见他袍襟“簌簌”飘拂,两脚按坎兑方位绞翦而动,头颈微微昂起,嘴里“嗬嗬”有声,那步伐随着呼喝之声越动越快,不移时,那件淡紫镶金道袍竟然鼓风如翼,“呼呼”地直卷起一阵狂飙,扇得五步之内尘雾骤起,眨眼之间,众人眼前已看不见他的人影,只觉得一团紫雾、两缕寒光在厅内旋转。这紫雾、寒光愈转愈疾,愈转愈疾,渐渐化为几乎无影的轻烟,轻烟之内却仿佛有千军叱咤、万马奔腾,凛凛然似倾倒不周山,隐隐有风雷之声。 施耐庵何时见过这等骇人的景象,眼见面前那团紫色青烟转来转去,不离眼前三步之地,仿佛置身千军万马的疆场,直看得浑身血涌、心头怦怦乱跳。多少年来,他倚枕闭目之际、伏案苦思之时,就曾憧憬过此种情境,绿林雄风、英雄襟怀,就应该如此动人心魄、令人奋发。这道士的挥洒豪放、夭矫雄壮,委实是恍若天神,令人心折。 施耐庵正自心驰神醉,忽见面前那团紫雾倏地消歇,眼前早又兀立着那个身材颀长的道士,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早已少了一把剑。他缓缓地将松纹古定剑插还鞘内,理一理散乱的长髯,脸不红气不喘,大袖一拂,对施耐庵点点头,身躯一扭,又踅回到那幢幡之前,默然兀立。 施耐庵疾趋几步,走到那道士背后问道:“道长,晚生那把湛卢剑何在?” 道士背声诵道:“都道先生迂,我道先生悟。去处即来处,来处即去处。” 施耐庵听毕先是一愣,接着突然醒悟,低头一看,只见那柄湛卢剑不知何时已然好好地插在鞘内,他浑身一凛:这道长好快的身手,简直如鬼似魅! 他正自嗟叹,猛听身后呼呼一阵风响,紧接着无数森森剑刃已然斩到,几个声音怒叫道:“穷酸速速纳命!” 二十一 徐寿辉兵退临河集 罗刹女血溅漳州城 施耐庵不觉大惊,疾跃几步,回头看去:只见呆立在墙角的七个道人抡着一式的长剑,一窝蜂杀了过来。他一时不明所以,仓卒之中,疾忙拔出湛卢宝剑,喝一声,坠马蹬立个门户,一抖手腕,便格向杀来的七支长剑。 就在此时,幢幡下的那个道士喝道:“众位弟兄休得鲁莽!”说着,他倏地转过身来,瞟了那七个道人一眼。 看来他的威仪远在这七人之上,一瞟之下,那七个道人立时收住脚步,手中长剑也转了方向,由直刺改为斜插,齐刷刷倚在身旁。 其中一个道人颇为不满,悻悻地问道:“兄长,你在这穷酸进屋之前已言明:留下此人,将为我中原红巾军的大敌,必须乱剑除之。为何此时又改了主意?” 那紫袍道士叹了口气道:“自古道:惺惺惜惺惺。俺徐寿辉倡义起兵,立志廓清宇内,解救苍生,本想义师指处,暴虐消亡,战旗拂过,黎民欢腾。谁知天佑元朝,大业坎坷,强敌在前,战事蹭蹬,数月来吮血裹创,冲冒锋镝,依然是大块如磐,虎狼横行,几乎把一腔豪气消磨净尽!”说毕,他又长叹数声,满脸忧戚之色聚如彤云,疾走两步,来到施耐庵面前,说道:“是的!施相公,实对你说了吧,就在俺得知你要来临河集大营的消息后,俺便立意要杀你,不是为了你一个江湖浪士擅闯俺这虎帐辕门,而是为了借你这不速之客一颗头颅,驱一驱俺的晦气!” 施耐庵听毕,心中一怔,不觉退了两步,呐呐地问道: “那么,此刻你又为何不杀了呢?” 徐寿辉点点头道:“施相公,俺徐寿辉自幼酷嗜剑术,极好词章,二十年来自问《咏剑》一题做到巅峰,举世无人敢对,谁知今日逢到敌手,相公不仅有一把好剑,尤其那七步成诗、闻词即续的才学,真是旷世无匹,亏得你那‘响半夜床头骤雨’、‘八万里鸣守天枢’两句千古绝唱,道出了俺苦思未得豪语,方才救了你一命!”说毕,他又缓缓地返过身去,走到幢幡之前,俯身默立一阵,忽地挺直身躯,手肘一弯,“铮”他拔出了那柄松纹古定剑,长啸一声,扬声厉叫:“苍天啊苍天,既生瑜何生亮?”一头叫,一头捻起颔下长髯,单腕一翻,“哧嚓”一声,立时切下一绺美髯,接着转头对众道士说道:“诸位兄弟,自今日起,俺徐寿辉不再以诗词咏剑,直至推倒元廷之日,倘若违誓,有如此须!”说毕,一撩镶金道袍,大踏步走出厅去。 施耐庵目睹这徐寿辉种种怪异无伦的举动,心中又敬佩又嗟讶:此人词剑双绝,于今日世上委实是无人可敌,倘若遭遇太平盛世,怕不是安邦定国、经天纬地的栋梁!这元朝之中,竟无人识得此等俊杰,使其埋没草莱,含愤造反,看来也是气数当尽了。不过,这徐寿辉一见自己对了《咏剑》一词,竟然割须盟誓,显见得此人心气极为高傲,作为一军之主,怕不是一桩好事。只是他既然知道自己来历姓名,无缘无由,无仇无隙,又为何却要立意杀了自己?唉唉,这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种种色色,真是扑朔迷离,令人难测! 他正自呆呆地想得入神,肩头忽地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不觉猛地惊醒,回头一看,原来是那徐文俊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 只见徐文俊嘻嘻笑道:“适才一幕,施相公作何感想?” 施耐庵叹道:“唉唉,徐大龙头真真是一位天下奇人!” 徐文俊道:“施相公讲的不假。不过,俺这位大龙头奇则奇矣,却是奇得叫人提心吊胆!好了,此事休提!快随俺到下处一叙。” 施耐庵忙道:“晚生此番死里逃生,怎敢在此处久留?还是赶路要紧!” 徐文俊笑道:“俺知道你要去山东寻那绝世大秘!”说着,他脸色忽地变得严峻,续道:“不过,俺那大龙头嘱咐过:在红巾军撤出临河集之前,不放你过这道泗水河!” 施耐庵道:“未必怕晚生泄漏军机不成?” 徐文俊道:“管他是何缘故?俺正好趁这机会与相公聊件事!”说毕,不由分说,拉着施耐庵便出了厅门。 来到下处,只见一间小小的营帐里,欧普祥、邹普胜二人早已温酒相待。几个人坐下来,把盏畅谈,酒是上好的洋河老窖,肉是大块的猪蹄膀,喝到微醺之际,那邹普胜一抹油呼呼的嘴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瞠目怒视着施耐庵,夹三带四地骂道:“俺把你这个钻书箱沤砚池的穷酸!没的色迷心窍,放走了秦梅娘那贼泼贱,害得俺弟兄们血海深仇难报,满腔怒气难消,俺这一肚子腌臢气今日一总出在你头上!”一头说,一头便从腰内拔出一把雪亮的朴刀来。 徐文俊连忙奔过来,一把按住那邹普胜,劝道:“邹大哥息怒,此事不能怪施相公!他刚从江南来淮北,又何曾知晓秦梅娘的底细。今日小弟安排这酒肴,便是要了却这一桩公案!”说毕,重又唤上随从,换了滚热的酒菜,安抚邹普胜坐下,方才转身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休怪,俺这邹大哥生就的烈火脾性,你不知道:那秦梅娘贼泼贱欠了俺弟兄多少血债!” 他一边叠起两指,一边讲出一番话来: “说起来已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约摸至元三年七八月间,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正在大都举行册立新皇妃大典,颁下诏书征集天下奇禽异兽、珍珠古玩,一月之内倘不送至大都,封疆人吏一律革职查办。这可忙煞了那广东行省平章迭失不花大人,立时派骑兵四处搜刮,无奈广东乃蛮荒之地,十分贫瘠,搜集贡品异常艰难,看看限期已近,还缺一宗压箱之宝。 “正在那迭失不花急得寝食不安、惶惶难以终日之际,忽有眼线禀报,说是增城府定光寺内有一宗异宝,名曰‘定光达摩万年珠’,乃是五代梁朝时西域番僧弘光大法师从天竺带来的贴身之物,弘光大师坐化定光寺之后,此物便被僧人们留为镇寺之宝。相传这‘定光珠’径逾三寸,乃是喜马拉雅山深谷之中采得,带在身上可以去病祛邪、益寿延年,夜悬床头,能够莹莹发光,击杀山魈鬼魅。那迭失不花一听此讯,高兴万分,心想若将此宝献与皇帝老儿,岂不要龙心大悦?加官晋爵,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于是率了数百铁骑,直奔增城,指望一声令个,将那‘定光珠’一把攫来。 “一到寺中,众寺僧见是平章老爷驾到,又带来恶狠狠的一班骑兵,早唬得战战兢兢,哪里敢吱一声?乖乖地捧出那‘定光珠’,交与了迭失不花。 “迭失不花手捧着那闪光的珠儿,眼也花了、头也晕了,喜孜孜便要打马回营。谁知这时廊下转出一位壮士,竟然指着平章大人的鼻子大骂:‘兀那丧尽天良的狗官,竟敢白日抢夺镇寺之宝么!’当时正值元朝强盛,休道是一个平章大人,便是衙门走卒在街头平日放抢,黎民百姓都只敢怒不敢言,眼见这汉子竟然当众辱骂自己,迭失不花哪里容得了,正欲喝令拿下,忽听那壮士振臂一呼,霎时寺内寺外涌出无数人来,一个个手持刀枪戈矛、镰刀锄柄,呼声彻地而起:‘还我宝珠,官逼民反!’立时将这一伙元兵围了起来。 “迭失不花虽然骁勇,仓卒之际哪里抵御得住,不消片刻,手下人马早被杀得七零八落,只剩他单骑逃回省城。 “这领头造反的壮士,便是史载有名的增城起义首领朱光卿。此人在增城素著威望,又久蓄异志,只是苦于没有起事的机会。此番正瞅准了迭失不花白日夺宝激起众怒的时机,一呼千诺,败了官军,啸聚定光寺,不数月又占了增城府,把个广东省闹了个天翻地覆。 “其实,这朱光卿手下不过数千人,大都是增城、归善一带的农夫、樵子、窑工、石匠,论势力远远敌不过元朝的蒙古铁骑。可他军中有一支劲旅,人人武艺娴熟、个个勇猛剽悍,冲锋陷阵、斩将搴旗,无一回不是这队人马当先。原来这些人马乃是朱光卿起事后,从赣、闽一带丛止之中投军的七条好汉带来,领头二人,一位名唤秦嗣杰,惯使一杆狼牙大棒,一旦使动,端的是万夫莫当。另一人名唤徐若水,使一柄勾镰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手下五人,一名欧光弼,一名邹弘正、一名杨家烈、一名邓国忠、一名汤擒虎,都是上等的好身手。义军占了增城之后,朱光卿为了犒赏这七位英雄,给他们封了官职,且特别加恩,教他们将家眷取到军中,共享富贵。 “约莫又过了数月,元顺帝得知朱光卿声势浩大,粤省官兵不能抵敌,立时派出丞相伯颜率领三万科尔沁铁骑,南下剿灭这支义军,霎时间,增城府外干戈耀日、旄旌如林,大有黑云压城之概。谁知这节骨眼上,义军却起了内讧,新近投入的一路义军首领戴甲联合归善人聂秀卿、谭景山弄倒了朱光卿,推戴甲作了主帅。这戴甲掌旗之后,却又不好好地约束部众、修甲厉兵,却将那颗‘定光珠’据为己有,派人在增城挨家寻找丽姝美女,大封三宫六院,镇日里寻欢作乐,不理军机,弄得军心渐渐涣散。那元兵兵强将猛,攻城数日,守城义军饥疲困乏,哪里抵挡得住?立时破了外城,直杀向义军大营。经过一场惨烈绝伦的巷战后,义军伤亡过半,只剩下秦嗣杰、徐若水率着五个弟兄在街头节节抵抗。一时间,城内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令人目不忍睹。 “此时,在府衙旁的一处厅堂里却聚着一群妇孺,一共是七个少妇和九个孩童,她们一边把孩子们紧紧搂在怀中,一边提心吊胆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浑身抖索,眼含泪珠。只听四处火光中响着震天价的号炮,传来元兵呀呀的喊杀之声,那声音越响越骤、越响越近,渐渐接近了府衙。 “正在七个妇人心惊胆战之际,厅门‘哐当’一声大响,奔进一个浑身血污的人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忽然拄着那柄断了枪尖的勾镰枪站在当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众妇人招招手道:‘众位嫂嫂弟妇请走拢些,俺有话说。’七个妇人见了他那模样,早唬得心头乱跳,听他呼唤,立时便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外头的情况。 “那徐若水摆了摆手叹道:‘休要问了,看了俺这副模样,你们也该明白了。义军已然全军瓦解,戴甲亦被元军俘去,可怜俺弟兄七人战死了六个,如今只剩俺一人回来报讯了!’ “他话音未落,七个妇人一齐嚎啕大哭起来,徐若水忙喝道:‘事已至此,哭又有何用?秦大哥他们六个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不愧铮铮铁汉。俺之所以在这危殆之际赶回来,乃是有一桩极大的秘密要交与你们!’ “众妇人立即止住哭泣,一齐问道:‘徐大哥有何托付,尽管讲来,我辈愧为女子,不能与夫君们同死疆场,当冒死完成嘱托。’ “徐若水听了点点头,说道:‘众位大嫂深明大义,不枉与众位大哥结发一场!不过,此刻俺要托付与你们的这桩机密,却是担着泼天的干系!’说着,他探手入怀,抖抖地从贴衣之处掏出一幅红巾,紧紧攥在手中,喃喃地说道:‘众位大嫂哪里知道,这些年与你们同床共枕、忧患相知的六位大哥,还有小弟,不是寻常的绿林汉子,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七位英雄的后代!秦大哥的祖上,乃是那霹雳火秦明,欧大哥祖上乃是那摩云金翅欧鹏,邹大哥祖上名叫出林龙邹渊,那杨大哥乃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的后代,邓大哥的祖上则是那有名的火眼狻猊邓飞,汤大哥祖上却是名叫金钱豹子汤隆。至于俺的祖上,乃是梁山泊当年大破连环马的主将金枪将徐宁!梁山事败之后,俺们七位先祖早知造反没有下梢,便将家眷悄悄送入深山,以防朝廷搜杀,绝了骨血。’ “众妇人一听,急忙拥过来吵着要看那红绸上写着什么。徐若水忙道:‘事机紧迫,快听俺说。那一日,刚好俺们七位先祖流落到了一处,商议之下,约定将家眷子女隐藏的处所誊在这方红绸之上,以便将来患难相助。于是,一代一代,便流传了下来。本来,先祖们盟誓相约:此物传子不传媳、传女不传婿,你们至今不知道这奥秘,也就是这个缘故!不过,今日之事,只得破了这个规矩!” “说毕,他拄着那勾镰枪,踉踉跄跄地走到秦嗣杰的妻子周氏面前,慎重嘱道:‘六位大哥已然捐躯,俺徐若水何能独生!这桩大秘只好交付与大嫂珍重保存!’说着,他双目含泪,深情地抚着九个孩子的头,猛地朝七位妇人下了一跪:‘望七位娘子看在列祖列宗份上,善视这九个英雄后代,保存造反烈士骨血,将来再聚风云,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俺徐若水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说毕,奔出厅去,挥枪杀入了巷战的行列。 “那周氏接过红绸,珍重地揣入怀内,正欲领着其余六个少妇和九名稚童出厅逃命,只听见厅外早响起元兵的吆喝:‘哈哈哈,原来是几个俊俏娘儿,快快随俺进去捉拿!’周氏惊恐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乱军之中,作为女子万难幸免,只好舍却一身,保全这九个英雄骨血了。想毕,忙将那红绸交给欧光弼的妻子魏氏,嘱咐一阵,立时招呼徐若水的妻子吴氏、邹弘正妻子卫氏、杨家烈的妻子韩氏,束裙贯带,冲出厅门。 “四个少妇虽然难比秦、徐、杨、邹四条好汉的武艺精湛,然而多年相处,却也懂得一点武艺,她们挥着兵器,居然将涌到厅门的元兵杀退了一拨又一拨,掩护魏氏等人领着九个稚儿逃出了虎口。 “四个妇人虽然英勇,无奈柔弱少武,加之势单力孤,经过一番惨烈搏杀,自然是壮烈无比地血洒疆场,殉了乃夫的造反大业。 “却说那魏氏与邓国忠之妻陶氏、汤擒虎之妻严氏领着九个孩童逃出增城,千里跋涉,隐入了福建一带深山。三个妇人哀哀劬劳,餐风露宿,耕耘纺织,辛勤抚育九个孩子。光阴荏苒,孩童们渐渐长大。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年闽西荒旱,赤地千里,休道荒僻山岭,便是通都大邑、富庶村寨已然是啼饥号寒,饿殍遍地。由于多日粒米未沾,九个孩童饿得骨瘦如柴,三个妇人商议之下,决定由魏氏带着秦嗣杰十岁女儿梅娘出山乞讨,弄些剩饭馊菜,以救燃眉之急。 “计议已定,魏氏便将那方红绸交与陶氏,稍稍收拾一番,领着秦梅娘,扮作逃荒的母女下了山岭。两个人穿街走巷,哀哀乞讨,彼时家家啼饥,户户断粮,哪里有周济之物,两个人冲风冒雪,越走越远,一直到了漳州府。 “再说陶氏等人搂着八个嗷嗷待哺的孩童,左等右盼,指望那魏氏多少乞讨些食物回来度过饥寒,谁知盼穿双眼,却哪里见得魏氏的人影?几个人望着皑皑白雪,耳听怒号的朔风,心下惨然:眼觅这魏氏与秦家小女饥寒交迫,多半作了倒死沟壑的饿殍!想到此处,陶氏、严氏也不再苦等,每日里在雪地里掘些野草山蔬、剥下树皮青苔,胡乱哄着八个稚儿度日。俗话道:吉人自有天相,就这一般一日饥一日饱,竟然度过这道生死关。 “事后,陶、严二人一边抚育八个英雄后代,一边打听魏氏与秦嗣杰孤女的讯息,可是这二人竟自杳如黄鹤。两个妇人益发坚信那魏氏与秦梅娘早已不在人世,只好付之一叹了。 “说话间早又过了八九年,陶、严二人见八个后代已然长成,便将他们父辈藏下的兵书剑法拿了出来,日日督促演练,指望他们早早成人,继承乃祖乃父的业绩。 “谁知好景不长。这一日,陶氏、严氏劳累一天,正自酣睡,荒山茅舍中突地拥进一群人来,没等两个妇人醒来,早已一把按住,反翦双臂缚了起来,然后挨屋搜寻,又早捉住了五个少年,绳儿牵成一串,一直押解到漳州府衙。 “这陶氏、严氏二人突然被缚,心中又惊诧又纳闷:这秘密藏身之地,除了她们二人,举世再无人知道,为何元兵突然偷袭,竟在睡梦之中被一根绳子缚来?两个妇人在漳州府牢中叹息猜测,无法想出端倪。 “五个英雄后代被捕之后,顽强不屈,次日便被那知府绑到府河滩上斩首示众。两个妇人痛心疾首,泣血长号,又不知是何人策划这密捕阴谋,只得捶胸顿足,叹恨自己未能保护好烈士遗孤,无颜对先夫泉下英灵。 “这一日,陶氏、严氏相对而泣,痛不欲生,决定自尽而死,谁知双手反缚,无法行动,心中正自又羞又恨。突地,牢门‘吱呀’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两个妇人眼前一花,不由得一下站起。 “走进牢房的竟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姣丽女子,发髻高耸,簪珥满头,罗衫翠袖,锦裙凤帔,煞是尊贵华丽,陶氏、严氏只道是元朝的官府诰命前来劝降,怒目而视。 “谁知那女子款曳湘裙,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忽地唤了声: ‘两位婶婶受苦了,侄女秦梅娘特来赔罪!’ “这一声叫不打紧,陶氏、严氏定睛瞧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忽然认出这盛妆女子不是别人,原来是失踪九年的秦梅娘,一想起这女孩儿当年依依绕膝的情景,两个妇人正欲上前话旧,忽然心中一动:这女孩儿多年无有音讯,怎么突地在这漳州府牢内出现?一个草野百姓,又如何能穿上这锦帔绣裙?此刻,她又为何深夜探监?种种疑窦,纷繁复杂,一时难以解拆。 “那秦梅娘依然雍容娇俏,抚肩说道:‘好婶婶,休要执迷不悟了,快快说出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位兄弟的下落,侄女儿好为你们请功!’ “陶氏、严氏一听,心下恍然:原来这秦梅娘已然成了官府的走卒,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不知羞耻。那陶氏不觉怒声问道:‘你果然是秦嗣杰的女儿梅娘?’ “秦梅娘点点头。陶氏又问道:‘你那魏氏婶婶现在何处?’那女子答道:‘唉,休提那惨事了,魏氏婶婶九年前已然饿死在路途。’严氏赓即问道:‘小贱人敢莫是投靠了官府衙门?’秦梅娘点点头道:‘婶婶这投靠二字差矣,俗话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侄女生在元朝,自然要为朝廷效劳。若不是脱脱丞相点醒痴迷,俺这如花丽质只怕早已埋骨荒野了!’“此言一出,陶氏、严氏怒不可遏,斥道:‘小泼贱无耻,竟与那脱脱老贼为伍,真是绿林大逆了!’秦梅娘呵呵笑道:‘正是,正是。九年前那场大雪,魏氏婶婶抛尸荒郊,眼看俺秦梅娘也要冻馁而死之际,恰逢脱脱丞相南巡路过,将俺抱回府中,精心抚养,又教了俺许许多多孔孟之道、忠君之理,方才使俺茅塞顿开。后来,将俺收为义女,又在皇上那里为俺讨了个御前龙禁卫的官衔,送俺到骁骑校尉兀良哈台将军帐下修文习武,俺尝到这荣华富贵的滋味,比起那荒山挨饿、雪地乞讨,不知要强几百倍!二位婶婶瞧瞧,俺这锦裙绣袄、云肩翠袖,好不羡煞人也!今日只要你们说出那三个叛贼遗孽下落,俺一定在脱脱丞相面前保举你们加封三品诰命夫人,享尽人世间富贵尊荣。’ “秦梅娘这一番话,直气得两个妇人血沸胸臆,想一跃而起,亲手扼死这个无耻贱人,无奈双臂反缚,怒极之下,两个人齐齐一口唾沫吐到秦梅娘脸上:‘丧天良、杀千刀的小泼贱!不念我二人辛勤哺育之恩,也应念乃祖乃父忠烈之志,竟然投身官府、残杀同类,真真是猪狗不如!’秦梅娘立时变了脸,喝令禁婆将陶氏、魏氏剥了衣裙,缚在大柱之上,百般用刑、肆意楚毒。这两个妇人倒也刚烈,任其拷问,不吐半个字儿。这秦梅娘小小年纪,却被那元廷丞相脱脱铸就了一副蛇蝎之心,见两个婶母抵死不屈,竟然将她二人活活烧死!” 说到此处,徐文俊忽地戛然而止。邹普胜早已目眦皆裂,一拳击在案头,直震得那杯盘碗盏叮当乱响,酒汁四面飞溅。他怒极大叫:“这狗泼贱在何处,俺将你寸磔为泥,方泄这心头之恨!” 施耐庵此时已听得目光凝瞪,须发乱抖,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嗫嚅地自语道:“毒蛇,毒蛇,晚生放走了一条毒蛇!天哪,罪不可逭!罪不可逭!” 徐文俊见状,生怕他一时急得迷了心智,赶紧走上一步,拍了拍他的后背,连声劝道:“施相公,休要气急!不知者不为罪,俺弟兄们不怪你!” 施耐庵喉中一响,咳出一口浓痰,缓了口气,方才问道:“徐大哥,只怪晚生迂腐,乱发慈悲,致使那贱人脱缚飞去,晚生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晚生还有一事不明,九年前秦梅娘官府告密,仓卒偷袭,你那陶氏、严氏二位婶母及五位患难兄弟束手受缚,你们三位又是如何逃得此难的呢?” 欧普祥闻言答道:“这也是上天庇佑,我三人命不该绝。秦梅娘指引官兵偷袭茅舍的那一日,恰好我们三人下山购买盐米,当日未归,次日在半路上听人们纷纷传言深山中缚了几个‘反贼’眷属,心中早已明白,哪里还敢自投罗网?俺三人商议一番,决定远走高飞,避难湖北,徐家兄弟改名换姓,隐居淝阳沙湖洲打渔为生,邹家兄弟藏身麻城荒山野岭之中,樵采度日,至于俺么,则潜踪晦迹,在黄冈青龙集上开一爿铁铺混人耳目。俺三人无时不在寻找秦梅娘的下落,指望一伸满腹血海深仇。” 施耐庵道:“以众位大哥这一身绝世无匹的武艺,要找那秦梅娘区区一介女流报仇雪恨,谅也不难,却为何至今尚未了却宿怨呢?” 徐文俊接口说道:“谁说不是?可哪料秦梅娘这贱人自幼跟着脱脱那阴险老贼和兀良哈台这元廷第一高手苦练文武两道,不仅狡计百出,便是寻常一二人也擒她不得。这贱人一时出入宫闱,一时游弋江湖,一时又混迹勾栏瓦舍,仿佛那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溜滑得紧,以至数月来俺弟兄三人四处侦缉,也难以擒她报仇!” 徐文俊接着说道:“一年前徐大龙头起兵罗田县,俺弟兄三人见时机已到,便相邀投了红巾义军,一边协助徐大龙头的抗元大业,一边伺机侦缉那姓秦的泼贱。数月前俺在蕲水大营闲走,无意中发现混在女营中的秦梅娘,其时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女魔头吃了豹子胆,竟然混进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忙道:“啊呀,怪不得她曾胡诌自己是徐大龙头手下的头领,真真厚颜无耻!如此好机会,赶紧将她捉拿报仇才是!” 徐文俊叹口气道:“俺当时觉得这贱人已成瓮中之鳖,立时便可手到擒来。可惜俺这一回又小觑了这泼贱,就在俺拔枪而上之时,只见那一伙女兵忽地都挺剑而起,缠住俺呼喝喊杀。原来这秦梅娘不仅一人混进义军大营,而且还带来了贴身保镖。俺好不容易杀退那几个女奸细,秦梅娘早逃了个无影无踪!当时,俺一气之下,捉住一个伪装义军的女奸细,一根裙带吊在树上,狠狠教训了一顿,逼她说出了秦梅娘的行踪:原来她已得知施相公你身负一桩绿林大秘,又听说你意欲沿运河北上齐鲁,沿途结识绿林义士,指望能在徐大龙头营中等到你,窃取大秘,事败之后,便已东去两淮,伺机再施奸谋,攫走那桩武林大秘。” 施耐庵听了徐文俊这番话,心中纠结多日的许多疙瘩霎时解开:原来就在自己未至淮安前,秦梅娘早已假扮歌妓混进城池,就在知府李齐设宴“耸碧院”之时,她在酒席宴上已然得知顾逖发柬邀请自己赴席之事,立时派出手下的人分头飞报海州大营和彰德大黄,引来了董大鹏和余廷心这两个恶魔。谁知就在她诡计即将得逞之际,半路上却杀出宋碧云、张士诚两路人马,搅乱了她的计划。这女魔头不甘失手,又故意留在耸碧院内不走,听凭张士诚俘去做什么“押寨夫人”。在牛栏岗大营,她以色相窃得那盐贩子下药的机密,故意救出自己,然后花言巧语,企图将自己骗至官府衙门,攫夺那桩绿林大秘,接着演出了埝头集客栈里那一幕丑剧。思前想后,施耐庵不觉心有余悸:这个梁山英雄的不肖子孙,竟然翻云覆雨,无处不在,为了那些荣华富贵,真真是殚精竭智了。 想到此处,施耐庵又问:“徐大哥,既然你知道了秦梅娘的去向,为何不在淮安城内将她擒了呢?” 徐文俊道:“俺从蕲水大营一路向东追踪那女逆贼,一直追进淮安城内,探知秦梅娘隐身丽春馆,便欲进去擒她,却又听说一队人请她去了耸碧院,等俺赶到那里,这泼贱已然被张士诚缚到马上去了牛栏岗大营。俺思忖之下,便选了一条南去牛栏岗的必经之路,假装开一爿酒店,指望在那里将她拿住,及至一见施相公你已被她哄得视为知己,怕动手之际被你拦阻,另外,张士诚追兵在即,又怕双方为一个女叛逆伤了江湖义气,于是便故意警告了这贱人几句,以防她狗急跳墙,伤了你施相公。其时,俺认得这贼泼贱,这泼贱却认不得俺,她未曾防备,以至在埝头集露了原形!俺便趁着真相大白之际,施手段将她擒了,谁知在柳林之中,却叫相公你放走了这条毒蛇!” 听到此处,施耐庵想:这女贼四处窥伺,既进过徐寿辉中原红巾军大营,又混入过张士诚牛栏岗大营,不知探测了多少义军军机大事,此番纵虎归山、放蛇归洞,这个无耻的官府走狗一旦向朝廷告密,真真要叫江湖上血流成河了! 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三位大哥,快快设法擒住那个女魔头!” 徐文俊叹道:“这贼泼贱如鬼似魅,手眼通天,这一番鳌鱼脱却金钩去,却又待到哪里去寻?” 邹普胜双掌一拍,吼道:“翻遍这江、淮、海、泰十余州县,俺邹普胜拼着个红巾军头领不当,也须揪着那贼泼贱头发擒将来!” 施耐庵抚案而起,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秦梅娘由晚生放走,晚生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须陪着三位找到那叛逆!” 徐文俊笑道:“你们读书人心肠软,尤其见不得女子抹脸擦泪、做张做致,有你相公跟着,没的又做出柳林边那事儿来!” 一句话说的众人呵呵笑了,施耐庵自是羞愧无言。徐文俊正色说道:“施相公,适才在虎帐辕门,俺那大龙头已然吩咐,大军今夜开拔,酉时即由俺三人送你北上齐鲁,去寻那桩绿林大秘。” 施耐庵听毕一惊,忖道:“如今自己胸藏那一百零八名梁山英雄后代的下落,举世枭雄豪杰,人人如窥至宝,无一个不是欲得之而后快,刘福通、张士诚、董大鹏、余廷心、铁尔帖木儿,侦骑四出、千里追踪,都是为了这宗大秘。这徐寿辉为一军之主,更应该尽心搜求,眼下他分明知道自己掌握这桩秘密,竟然不闻不问,立时放走,实在是令人费解! 徐文俊见施耐庵皱眉沉吟,已然猜中他的心事,不觉笑道:“施相公敢莫是觉着俺这徐大龙头行事古怪?实告诉你吧:大龙头心高气傲,从来都是人家求他,不愿探人隐私、受人恩惠,他早知相公胸藏那桩绿林大秘,休说那一百单八位梁山后代尚无着落,便是挨个儿排在眼前,你不求他收留,他还不屑礼聘哩!再则,听了秦梅娘怀揣隐私,告密杀人之事,三天前他就摆下八卦阵要杀你,那缘由自然是怕这一百单八位好汉又会遭到当年闽西捕杀之祸,倘不是相公的一阕《咏剑》词对得好,你这颗人头和那脑子里藏着的那桩绝世绿林大秘早已一起埋入黄土了!” 施耐庵一头暗暗慨叹这徐寿辉为人奇特,一头赶紧收拾行囊。此时在临河集已无牵挂,他决意北上追寻那桩武林大秘。 约莫过了酉正,徐文俊、邹普胜、欧普祥三人伴着施耐庵出了临河集,沿路看到一众红巾军将士正自人人衔枚摘铃,整饬队伍,已然似要开拔。四个人下到埠头,一条鸭划子撑过了泗水河,登上对岸,眼前立时便见一派荒滩漫草、烟水寒鸦,别是一番景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沿着盐碱荒滩,迤逦直奔正北方向。 四个人一路疾行,约摸走了十数里远近,前边隐隐现出粼粼波光,耳畔又响起哗哗水声,徐文俊道:“哟,紧赶慢赶,竟然到了运河南岸,施相公,只须过了这运河,往北一望的阳关大道,既无官兵,又无义军,你便好够奔山东了。” 施耐庵心中诧异,暗暗忖道:这京杭大运河南北走向,只有东西两岸,如何变成横向?再说,从淮安西行至临河集已然三四日,运河又怎的流到了此处? 欧普祥见他沉吟,一头走、一头笑道:“施相公只怕不知:这大运河本是南北直向,只因当年隋炀帝为了便利江南漕运,担心天旱之时,运河水势不足,便命麻叔谋临时改了河道,自宿迁至淮安一段变南北走向为东西走向,以便北通骆马湖,南汲成子泽之水。主意倒是桩好主意,可惜为了赶上炀帝那皇帝老儿的南巡之期,这一派沼泽泥泞之中,竟活活累死了十万民伕!” 施耐庵听了方才恍然,不觉叹道:“唉唉,虿盆犹湿鹿舌倾,坑灰未冷山东乱,自古帝王艰于守业,毁于暴虐,殷鉴灼灼,至今未悟!但愿往后黎民再不遭此荼毒!” 四个人说话间早到了河边,只见芒叶嘶风,烟波朦胧,河水流至此处,水势充沛,河面平阔,远岸雾霭中明灭着几星渔火,哪里见得到一只渡船? 邹普胜四面望了望,跌足叹道:“饥馑连年,兵荒马乱,摆渡的艄子们早躲进骆马湖了。偌大条运河,没的打鼓泅过去不成?” 徐文俊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此处找不到渡船,你不怕耽搁日子,多花上五七日,从洋河、耿车集绕道走罢。” 施耐庵不觉踌躇:西绕洋河、耿车,少说也需多走二三百里路程,路途上也不平靖,如今身负重托,如此耽搁,却怎的能到梁山故垒? 他正自举棋不定,忽听河岸边芦丛中响起一声唿哨,接着那芦梗“唰拉拉”一阵乱响,波光夜色中箭也似地划出一只船来。四个人急忙掉头一看,不觉惊呆了 二十二 拦江劫客二童施威 引虎入彀三女逞能 只见一只篾篷蚱蜢船已然靠向岸边,船儿晃晃荡荡,船头船尾各站着一条大汉,两个人一式地精赤着臂膊,腰间扎着宽裆牛皮裤。船头那人年约三十,满腮黄髭乱草般地叉丫着,宽肩乍臂,十分精干。船尾那人年纪略小一些,又矮又壮,一身油黑净亮的疙瘩肉处处凸起,一人撑篙,一人划桨,嘴里却粗声大气地唱着渔歌儿: “吃的是水里鱼虾,攥的是篙儿桨把,一觉泥牛春打罢,端的把人羡煞。风浪里无惊无怕,网罟儿哪有闲暇,口里渔歌天唱塌,管他官小官大?” 邹普胜一见那只船,喜的嚷了起来:“兀那船家,快快将船撑来渡俺几个过河,少不了银钱与你沽酒!” 两个艄子闻声将船靠到埠头,船头那年长的汉子撑着长篙问道:“这黑更半夜,可是强盗发利市的时辰,俺这船钱可要加倍!” 施耐庵正欲接过话茬,欧普祥心细,忙忙拦住,低声说道:“俺瞧着这两个艄子相貌凶恶,只怕不是省油灯儿!万一遇上拦江翦径的盗贼,坏了施相公大事,俺几个如何向大龙头交帐!” 徐文俊、邹普胜胆量大,不顾欧普祥劝诫,拉着施耐庵便要上船。谁知那两个艄子耳尖,早听见了话头,只见那船头的汉子嘿嘿冷笑两声,说道:“这位客官忒也罗唣,俺弟兄俩白日里受那衙役漕官之气,晚上趁着夜黑到这冷僻渡头来弄几文酒菜钱。叵耐倒遇上这几个吝啬汉子,不曾照顾生意,倒栽诬俺弟兄们是拦江劫匪!兀的不气煞人!兄弟,俺们不赶这趟浑水,撑着船喝他娘的热酒去哉!”说着,吆喝着船尾那艄子,篙桨齐施,立时又将船撑离了埠头。 徐文俊连忙赶了几步,叫道:“兀那艄公,俺这位大哥不过说着耍子,何必赌气,快将船划过来,俺与你赔罪便了!” 两个艄子脸对脸商量了一阵,叹口气,又情不自愿地将那船划了过来。徐文俊招一招手,引着施、欧、邹三人鱼贯跳上船头。那两个艄子也不去瞅瞅瞄瞄,长篙一点,船儿早如飞离岸,驶向河心。 徐文俊打量了两个艄子一眼,忽地一拍欧普祥的肩膊,大言道:“欧大哥,你我闯荡江湖多少年,见过无数泼天大盗、蒙面飞贼,凭着俺们这身武艺,几时走过下风?休道这两个老实巴交的渔夫,便是芒砀山上的魔王在此,俺们哥几个没的怕了他不成?”说着,抖一抖胯股,故意将那勾镰枪弄得“铮铮”乱响。 欧普祥心下明白:“这徐家兄弟为人胆豪心细,这番话一来是说给自己听,二来也是吓唬那两个艄子,倘若这两个是善类则罢,倘若真是恶人,听了这话也自不敢下手。”他不觉心中暗赞:说得好。表面却点了点头。 桨声咿呀,水声哗哗,两个艄子真好膂力,尽管那河里正涨着春汛,流势湍急,二人双臂抡动,不消片刻便将船儿划到了河心。 此时,徐文俊、施耐庵、欧普祥、邹普胜四人站在船舱内,只觉脚下船板“嚓嚓”乱抖,小船东颠西簸,仿佛浪谷中一片树叶。施耐庵久住水乡,倒还耐得住,那徐、欧、邹三人长年在旱地生活,却哪里经得起这阵晃荡,立时双眼发花、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你抓住我,我攥住你,几乎站立不住。 几个人正自难过,忽听船头那年长些的艄子一声大叫:“阿也,不好,这船儿只怕要翻了!”叫声未落,只见那条船果然在河心激流之中滴溜溜转了起来,没等徐文俊等四人回过神来,小船猛地一斜,接着陡地一翻,“哗啦”一响,立时船底朝天。 施耐庵先前见这船儿颠颠簸簸,心中已然有备,没存想这翻船之事来得如此突兀,只觉着双目一黑,“扑通”跌进激流,立时“咕嘟”呛了口黄水。好在他自幼颇有水性,双脚一蹬,早又从浪尖里冒出头来,展眼看去,只见浊浪浑波之中,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人一边乱抓乱蹬,一边大呼小叫,那模样煞是狼狈。他再掉头一看,不觉又惊又诧:只见那只小船哪曾翻下河底,好好儿在眼前晃荡,冷月星光之下,两个艄子兀立船头,嘴里哈哈笑道:“兀那四个腌臢泼货,既识得破俺兄弟是拦江劫人的强盗,却偏偏要上这贼船,没的倒兴喝水!如今见了俺们的手段罢?” 施耐庵见状,心中已然明白:显见得是这两个艄子故意弄翻小船,将他们四人扣进河心,又弄手段扳过船来,尽管是两个恶人,可这翻江搅海的手段却委实骇人。 那邹普胜在水里骂道:“直娘贼,是汉子与俺明枪明刀在岸上斗一百合,使这腌臢伎俩,算什么英雄?” 那年少的艄子在船头笑道:“这厮休得嘴硬,管他水里岸上,斗得赢的便是爷爷,喝了黄水的便是孙子!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等你喝得胀了肚皮,俺便捞上来,剥了你那衣服当酒钱!” 邹普胜气得双眼翻白,正待答话,猛可地一个大浪扑来,立时将他淹进水里。 约摸一盏茶时分,那两个艄子见戏耍得够了,撑着船将四个人依次捞上船来。此时,徐、欧、邹三人早已肚胀如鼓,双目紧闭,被那黄水浊汤灌得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只有施耐庵在激流中屏住气息,缓缓游动,神志尚还清醒,此时,见徐文俊等三人落难,在水里又逃不过两个艄子,他灵机一动,也索性闭了双目,让那二人捞上船去,任意施为。 两个艄子心肠也委实歹毒,见狡计得手,立时将施耐庵等四人晾鱼般摆在舱板上,逐一搜检,将四个人的兵刃行囊一概归拢。那年幼些的艄子找了根细帆绳,将四个人一索儿捆了,又怕他们醒来罗唣,又拿来几团旧鱼网将四人一一塞了嘴,然后又唱着那渔歌,撑着船划向对岸。 堪堪就要靠岸,忽听到土堤上响起一个女子的叫声:“船家大哥,快将船儿撑过来,奴家有急事相求!” 两个艄子闻声对视一眼,那年幼些的艄子咧嘴笑道:“大哥,俺弟兄们今日好财喜,才弄得四个牛子下水,立时又来了一笔,管他娘,先过去看看再说。”说毕,手臂一缩一伸,长篙一点,那小船箭似地靠上了北岸。 两人抬头一看,河岸上立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年轻女子,一绺裁云髻拢着秀发,簪珥钗环叮当乱响,上身穿一件浅色罗衫,罗衫上依稀瞧得出绣着碎花,腰间系一条深色八幅罗裙,缀紫镶金,煞是华丽,那庞儿虽看不甚清,微微的星光下朦胧可见眉目如画、娇俏秀媚。她两旁各立着一个红衫青裙的侍女,妖妖娆娆地站在岸边,挥着块罗巾正自招手。 两个艄子一见,认得是官府人家的内眷,心中又是一喜:休讲行囊银钱,便是此人头上钗环,身上绸缎,端的值钱不少。两个立时将船儿缓缓靠上了埠头。 那年长的艄子唱了个大喏,问道:“小娘子尊贵无比,为何不在家中享福,夤夜出行,不怕遇了歹人?” 那女子袅袅娜娜地敛衽施礼,娇声说道:“大哥救小女子则个。家中大妇妬毒,小女子存身不得,只好窃了些银两南去泗阳投靠俺舅舅,此刻只恐大哥不肯渡小女子过河。” 那年轻些的艄子早将一块芦席盖住了躺在船舱板上的四个人,走下船来接着说道:“小娘子休如此说,俺弟兄俩专一救助孤男寡女、失意英雄。既如此,就请快快上船。” 女子又道声谢,褰裙便走上船头,又招呼两个侍女抬上一个小小的钮丝银笼笥,对两个艄子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偷出家门,连夜逃奔了数十里,这腹中早已饥了,且让小女子先在这船头用过膳食再走。” 年轻些的艄子哪里耐烦,巴不得将她身上的簪珥衣裙立时抢到手,连忙喝道:“休罗唣,要吃饭过了河尽管吃,没的在此耽搁,误了俺弟兄的生意。” 那女子娇俏地揉了揉肚腹,哼哼道:“哎哟哟,雷公不打吃饭人,何况小女子委实是禁当不住这饥火燎心。倘若船到河心,俺一口黄水吐出来,岂不要了奴家小命!” 年长些的艄子听了,轻声说道:“罢了,兄弟,早吃晚吃,都是一般,何必执拗!就让这位小娘子先吃了饭再开船罢。” 话犹未了,那女子早命两个侍女在船头摆开了酒菜:只见薰蹄炸脍、鹿脯熊筋,酒香四溢。撩人眼馋,那年轻些的艄子几曾见过这等美味佳肴,立时双目呆瞪,嘴里涎水直咽,真后悔不该喝斥这女子。 那女子早已瞧科,连忙唤道:“大哥撑船辛苦,何不来共饮几杯,待会儿船撑得快些,也好让小女子早些逃出虎口。” 年轻些的艄子一听这声唤,连忙一拉那年长的艄子,说道:“大哥,这小娘子说得客气,何必泼了人家面子。要不,这餐酒饭就权当渡船钱罢!”一头说,一头便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说话便要倾进嘴里。 此刻,却急坏了躺在船舱里的施耐庵。就在船儿靠岸,岸上那女子娇声浪语在船头罗唣之时,施耐庵躺在船舱芦席下却觉着耳朵里有些古怪,那呢呢哪哪的女声煞是耳熟。听着听着,他猛地心头一动:除非天底下确有如此声腔语调一模一样的人,这女子不是秦梅娘那女叛逆又待是谁?这女魔头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数日前刚刚在那柳林边脱逃,如何倏忽便到了这泗阳以北?徐、欧、邹三人四处寻她报仇,没存想却是打猎的掉进了圈虎阱,今日却怎生脱此一难? 想到此处,他朝徐文俊三人望了一眼,那三条汉子想必已然听出了秦梅娘的声音,一个个厮望着,眼底显着又恨又悔的神情。 这时,施耐庵复又拱开一角芦席,瞟眼朝船头望去。只见那秦梅娘正自殷勤劝酒,两个艄子美滋滋早一杯进肚,倒是那年长些的艄子心细,他见秦梅娘来得蹊跷,挟一口菜问道:“小娘子既是仓卒出逃,如何便带得如许丰盛的酒菜?”秦梅娘稍稍一怔,笑道:“不瞒大哥说,小女子不堪荼毒,早蓄逃意,每日都预备下许多膳食,以备急时之需,故尔潜逃之时,得以顺手捎带,今日却好款待两位恩公。” 年长的艄子忽然放下杯筷,“虎”地站起,指着秦梅娘那长长曳地的石榴红绫裙子,瞪目喝道:“好个娇娇媚媚、哀哀戚戚的落难女子!兀那裙子下面为何藏着利剑!” 这一声厉喝,端的骇人,那只顾喝酒的年轻艄子竟吓得一蹦蹦将起来,手握桨柄,展眼看去,那女子石榴裙下果然梗梗地藏着一把剑。这年轻艄子不觉叫道:“兀那婆娘快讲,你到底来此作甚?休要惹得爷爷性起,一桨劈了你这花骨朵般的好头颅!” 秦梅娘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轻轻一撩石榴红绫,裙裾一闪,“铮”地掣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兵器来,不过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把柳叶钢刀。这娇娇媚媚、凄凄楚楚的“落难女子”霎时变了脸,只见她横眉立目、满脸寒霜,指着两个艄子嘿嘿冷笑两声,说道:“你们两个拦江打劫的烂桨头,大白日瞎了眼!你们不认得姑奶奶,姑奶奶却早盯住了你们两个贼坯!俺早侦缉明白:你们这两兄弟一个叫什么‘八足水母’童杰,一个叫‘双尾白鳝’童俊,乃是当年梁山叛党童威、童猛后人!” 一句话惊得两个艄子齐齐一愣。就连躺在船舱里的施耐庵、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也都吃了一惊!开初,四个人被两个艄子施计翻船落水,只道他们是劫江的强盗;事后见秦梅娘恰好此时上船,还道两人是官府的暗探,与那女魔头串通一气捉拿他们四人?哪存想却遇上了两个梁山英雄的后代!徐文俊起先还牙痒痒地想要脱缚而起,一枪一个搠死两个使猾的艄子,此刻一听秦梅娘道出真实身份,心里头却不由得叫起好来:秦梅娘啊秦梅娘,遇上这两个狠对头,你这贼泼贱今日休想走脱! 施耐庵此刻心中亦自高兴:论武艺,二童恐怕不在徐文俊之下,何况又在水上,这女叛逆万万不是对手。他瞅着童杰、童俊二人,只盼着他们如刚才一样,一晃晃翻小船,将那秦梅娘淹个半死,然后生擒活捉。 童氏兄弟何尝不作如是想?只听童杰叉手问道:“嗬嗬,你这妇人只怕有千里眼、顺风耳!俺弟兄两个从山东躲到此处,隐姓埋名十余年,竟然被这鼠眼婆娘瞧破了行藏!既然知道俺兄弟两人名头,你便快快报上贱名,爷爷手下不杀无名之辈!” 秦梅娘莞尔一笑,石榴红裙在船板上窸窸窣窣拖了两步,忽地厉声说道:“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御封六品龙禁卫、宿州大营参将秦梅娘!有俺在,你们这些叛贼子孙休想走脱一人!” 童俊性子暴躁,“嗨”一声拔来船桨,怒眦欲裂,喝一声:“没脸舔狗官屁股的贼泼贱,俺今日叫你尸横船头!”说着便要扑上。 那秦梅娘冷冷一笑,不怯不退,竟然款款地将柳叶刀插入鞘内,忽地戟指童氏兄弟叫道:“呵呵,饶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喝了俺那蒙汗药酒,还想逞能!倒也!倒也!” 童俊犹自不信,抡着船桨奔得数步,果然觉着头重脚轻、双臂如绵,一柄大桨拿捏不住,叫声“不好,俺中了这婆娘的计了”,立时歪歪趔趔“扑通”跌倒在船头。那童杰待要挣挫,却哪里来得及?风摆柳般晃了两晃,随即瘫倒在童俊脚边。 秦梅娘见一招得手,一扬头吩咐那两个侍女:“还不与俺绑了!”两个侍女闻声即动,撩裙撸袖,立时将童氏兄弟一条索子绑了个四马攒蹄,那手法疾迅麻利,显见得是拿人的老手,哪里还有丝毫娟秀柔弱的小梅香那情态。 秦梅娘见已妥贴,忽地转过头来,对着船舱里喝道:“四位久违了!那日在埝头集姑奶奶大意失荆州,不想今日在此相逢,这也是前世有缘!”一边说,一边褰裙举步跨进舱来,撩起那破芦席,对施耐庵笑道:“施相公,多蒙你在柳林边为姑奶奶脱缚。不过,姑奶奶断断不会学你那副仁慈心肠,叫煮熟了的鸭又飞下河去。今日,姑奶奶先解这五个贼坯到宿州大营讨个大大的封赏。然后,准备好麻绳钉板,细细地服侍你,直到你吐出那桩大秘,再放你回钱塘当那三家村的冬烘先生。这也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望着秦梅娘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态,施耐庵悔恨莫名,暗自叹恨:自己有眼无珠,乱施恻隐,放走了这条中山狼,此刻堕入这女泼贱彀中,夫复何言?不过,自从她逃出那片柳林之后,一直未见踪影,此刻却倏地冒了出来,其中行藏委实令人难解! 他正自纳闷,只见秦梅娘又呵呵笑道:“施相公休要钻那闷葫芦了,姑奶奶今日叫你死个明白!自离了埝头集之后,姑奶奶便立誓报那一缚之仇。凭着俺帐下的眼线,你的行踪一丝一毫也未逃过姑奶奶的掌握,你们四个叛贼一出临河集,早有飞马报到姑奶奶的麾下,这张网可可儿便网着了你们!”说着,她又朝童氏兄弟一指,续道:“至于这两个目无官府的狂徒,姑奶奶早已侦知底细,从前看在他们尚未参加红巾叛党的份上,本待留他们多活几日,可巧今日撞到网里,就便擒了,姑奶奶也乐得多领几文赏钱!” 秦梅娘褰裙抚胸、轻颦浅笑,一番揶揄,把个施耐庵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怒斥道:“好个无廉耻、无气节、不害臊、不知羞、辱祖宗、辱父母、行不端、坐不正、睡不洁、生负万代骂名、死无葬生之地的贱妇、淫妇、丑妇、娼妇,有一日义军坐了江山,梁山后代拿了你,定将你寸磔万段,尸骨化蛆!” 秦梅娘脸不红、眼不眨,冷冷笑道:“真不愧为天下第一才子,骂人也骂出这绝妙好辞!骂得好,骂得好!”说毕,她转头吩咐两个侍女:“还不叫儿郎们下来,收拾战场,打道回营!” 两个侍女不敢怠慢,立时奔到船头,撮唇作哨,只听几声尖厉的“瞿瞿”之声响过,河岸堤坡后呼啦啦奔下一队元兵,一齐走上船来,抬的抬、扛的扛,将被缚的六个人扔上马鞍鞒。秦梅娘褰裙上马,长袖一挥,立时率着人马直奔正西宿州方向。 此时已过丑正,天色乌漆墨黑,秦梅娘一众仗着马行甚疾,约摸一两个时辰,早进了洋河集。驻扎在集上的官兵一见是宿州大营的龙禁卫驾到,自然忙不迭地开了鹿寨,启了关钥,将他们一齐放了进去。 秦梅娘命兵卒宿营,自己率八个健壮的女卒,押着驮在马鞍上的六条好汉,选一处雅洁的馆驿安顿下来。这秦梅娘生性狡黠,深怕这六个大虫擒在手中,会有那不虞之事发生,便将施耐庵、徐文俊等六人一把大铁锁锁入谷仓。又在各处门道、阶沿、廊角交接之处密密地栽了铁蒺藜,门栓上安了绳铃,然后叫八名女卒守在自己卧室外间,命店内掌柜、小二彻夜敲梆巡查,一有异动,立即报警。 这一夜,施耐庵委实过的狼狈。那谷仓许是多年未修,又暗又潮,一股霉腥恶臭熏人欲呕。六个人一堆儿闷在里头,上了夹板一般,转挪挣挫不得。那五个汉子长年行走江湖,自然耐得辛苦,加上半夜折腾打斗,早已困乏不堪,童氏兄弟蒙汗药药性未散,昏昏糊糊自不必说,便是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三人骂骂咧咧地吵了一阵,也自齁齁睡去,只剩施耐庵一人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此时,他圆睁双眼,眼望从谷仓板隙里透进的微光,耳听身旁呼呼的鼾声,心中暗自慨叹:自从离开钱塘,辗转白驹场、乌桥镇、淮安府、牛栏岗、埝头集、临河集,为了不负义军英雄的厚望,追寻那桩绿林大秘,也曾遭逢过各种灾厄,经历过无数奇变,结识了许多梁山好汉的后代。谁知今日却丧生在一个妇人之手,而且她竟然也是梁山英雄的后裔,苍天造化弄人,也实在出人意表!他又想到那个秦梅娘的身姿笑貌,不觉惋惜起来:如此娇媚秀丽的女人,竟是如此歹毒!倘若投身抗元大业,以此人这好身手好武艺、好心机好智计,怕不也是一个一呼千诺的绿林魁首! 他正自沉思默想,转侧难眠,忽听谷仓壁上“簌簌”有声,起先只道是老鼠夜行。谁知那“簌簌”声里却夹着一个人声:“嘻嘻,施相公,这囫囵觉睡得好么!” 施耐庵惊诧万分,立时一骨碌坐了起来 二十三 时不济千里走洋河 秦梅娘绝谷困群雄 仔细一听,那人声却又没了。施耐庵只道想的走神,正欲躺下,谁知那声音却又吱吱地响了:“施相公,你把俺想的好苦,俺在此等你多时了!”话音中还响着“吱吱”的鼠鸣般的轻笑。 施耐庵不觉又惊又喜:怪道声音如此厮熟,原来是这个刁钻精灵的促狭鬼!那“吱吱”的窃笑兀自在耳畔响着,可是施耐庵张目四望,却哪里见到人影? 他正自纳罕,猛觉着头顶上一亮,紧接着夜蝠般飞下一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瞧:不是他又是谁! 这人一身黑绸夜行衣靠,扎缚得精悍紧凑,头戴一抹歪歪的英雄巾,足登一双踏雪无痕的薄底快靴,一张猴儿脸上闪着两只灼灼小眼,蜂腰长臂,削肩细腿,高不满四尺,显得十分瘦小羸弱。他手里提着块乌黑的仓板,肩背贴壁,吱吱笑道:“施相公,俺‘灶上虱’时不济这厢有礼了!” 施耐庵惊喜不置,急忙说道:“时大哥,快与我们解了绑缚好说话。” 时不济点点头,扔下仓板,七手八脚给施耐庵、徐文俊、欧普祥、邹普胜及童氏兄弟解了绑缚,六人道谢已毕,得知来人正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鼓上蚤”时迁时大英雄的后裔,自然又是一番感慨。施耐庵不觉问道:“时大哥,这馆驿戒备森严,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时不济道:“俺昨日便守候在这馆驿之中,静候施相公和众位英雄,谁知左等右等,把俺心中鸟火也等了出来!” 徐文俊忙道:“怎么,大哥敢莫能掐会算?昨日俺四人尚在临河集上饮酒,大哥却已然料道俺们今日要进洋河集,而且住的是这家客栈!” 时不济道:“休道诸位兄弟不解,便是俺自己也十分纳罕。”他转向施耐庵道:“施相公也许还记得,你我曾在白驹镇见过一面,分手之后,俺忽然接到一个没头帖子,命俺克日北上,守候在淮阴城内听候消息。两日前又收到一个帖子,命俺西走泗阳。昨日傍黑时分,那鬼帖子又到,说是要俺夜进洋河集,住进这家馆驿,等候施相公与几位好汉,这帖子来历极大,俺怎敢不遵!及至守到下半夜,果然见到你们六位进店,一把锁锁进这谷仓,俺便蹭檐过梁,撬开谷仓顶板。”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下骇然:照时不济此刻所言,自己的行踪似乎一直在他的掌握之中,这送帖子的人,简直如附体之鬼,不仅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甚至预见了自己即遭未遭之厄,着着占了先机,时时洞若观火。看来,这鬼精灵时不济背后,必有一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正欲发问,那欧普祥心细,连忙拦住道“此地不是说话处,惊醒了那女魔头,可不是耍子!” 时不济“吱”地一声,拍了拍后脑勺,说道:“嗨嗨,只顾叙话,把一宗大事几乎忘了。昨日那送来的帖子里还附着一只锦囊,说是一见到诸位立即拆看,里面有救人妙计!”说话间,他早从怀内摸出一只小小锦囊,众人七手八脚弄开谷仓门,时不济忙忙地拆开锦囊,一把递给施耐庵,施耐庵走到窗前,凑着朦胧的晨光展开锦囊里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十一个小字: “抱薪救火牵羊引狼 口口口” 看毕字条,施耐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不济听他念毕,“吱吱”笑道:“休急休急,这黑话俺明白,的确是桩妙计!” 施耐庵抖着锦囊问道:“这口口口三字又是何意?” 时不济挤一挤眼道:“这口口口便是俺时不济的后台老板,天天从云里雾里给俺捎帖子的那人!” 施耐庵诧道:“什么口口口!世上哪有此等姓氏?怪哉,怪哉!” 时不济吱吱笑道:“相公休要‘怪’早了,待明日见着此人,只怕你还要‘怪’得伸出舌头缩不回去哩!”说着,拍一拍童氏兄弟的肩膊,吩咐道:“休怪俺时不济僭越,过了一回龙头的瘾,奉命差遣,只得发号施令了。两位兄弟速在这谷仓房内放起火来,俺和这四位一起去拿人!”说毕,从裤腰里掏出火镰火石,一把塞给童氏兄弟,然后,率着施耐庵、徐文俊、欧普胜、邹普胜四人奔了出去。 五个人未曾奔得数步,那谷仓房里已“哔哔剥剥”地烧将起来,霎时,火光便上了房顶。时不济等五人不敢怠慢,择着僻静的廊道,直扑馆驿正房。 且说那秦梅娘住进馆驿之后,由于心中有事,谷仓房里又关着六条大虫,哪敢大意?尽管日间奔波劳碌,仍不敢安眠,只脱了外盖云肩披风,和衣假寐。无奈抗不住困乏,竟自沉沉睡去。守在外间八名女卒却顾不得许多,她们见馆驿内布防严密,固若金汤,拴好房门,脱了衣甲,留下一个轮值,其余七人齁齁好睡,却哪里料到竟有人早已在馆驿中卧底,此刻已然摸到了门口。 时不济等人小心翼翼,割了绳铃,搬开铁蒺藜,不移时便来到正房门口。时不济用解腕刀轻轻一撬,撬开了房门,却不跨进,捏着鼻子拿腔做势地叫道:“女军爷快起,馆驿内走了水了!” 这一喊惊动了外间那轮值的女卒,她抬头一看,一抹红光映亮了窗棂。她惊诧之下,随手掣了长刀,一步便跨出门来。还未站稳,守在门旁黑影里的邹普胜候个正着,一只巨掌捂实了嘴鼻,另一支猿臂兜裙一提,立时将那女子鸭子浮水般倒拧过来,牵一幅滑在她腿际的裙裾将她双手双脚倒缚在一起,一把扔在地上,那女子怎当得邹普胜蛮力,早已昏晕。 徐文俊等五人赓即进屋,展眼一瞧,只见七名官兵女卒横七竖八酣睡在地,一个个鬓乱钗横,兀自做着好梦。五个好汉立即动手,一人按住一个,那挂在墙边的衣甲衫裙正好趁手,挽一团轻罗塞了嘴,牵一条裙带缚了臂,不消片刻便将七个兵卒缚鸡般地做一堆儿捆在地上。开初五人,有的被缚之后兀自说着梦话,有的眨着惺忪睡眼凄凄呼痛。后面两个女子被衫裙撕裂之声吵醒,情知不妙,待一挣扎呼喊,无奈睡得四肢无力,嘴里却又吓得喊不出声,只好束手受缚,连信儿也来不及报一声。 徐文俊等五人见偷袭得手,立时撞开内屋房门,直扑向那张挂着罗帐的雕花髹漆木床,一齐怒喝:“贼泼贱纳命来!” 一个个摩拳擦掌,便要劈胸将那秦梅娘揪了出来。 谁知一撩罗帐,五个人齐齐大惊,只见床头棱棱正正地叠着一床绣花红绫被,却哪里有秦梅娘的影子! 五个人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秦梅娘睡在床上,外间八个女卒被缚,没有丝毫响动,她便如何闻警逃逸?即便要逃,也须从房门出去,却怎的不见她身影?这女魔头机警狡黠,委实是非比寻常! 欧普祥道:“先搜搜这屋里,没的这贱人便走上天去?”五个人也觉在理,细细地搜寻了一遍,连犄角旮旯都搜尽了,兀自不见那秦梅娘。众人正在纳罕,忽听时不济叫道:“吱吱,在这里!”一头说,一头提着件东西走拢来。众人一瞧,却原来是撕下的半幅石榴红绫。 时不济指一指墙上一扇窗户说道:“这贼泼贱好手段!如此粗的铁窗棂竟被她扭断,显见得是她听见了外屋响动,从窗口溜之乎也!这半幅红绫必是爬窗之时,那条长裙子挂住铁窗棂撕破的!” 邹普胜急忙叫道:“这婆娘端的溜滑,俺去将她追了回来!” 时不济吱吱一笑,走过来围着邹普胜转了一圈,说道:“瞧你恁地没心眼,这洋河集乃官兵驻地,你待到何处寻去? 没的自找麻烦!” 欧普祥接过话茬:“时大哥所见极是!不过,难道俺们七条大汉,竟叫一个女子从眼皮底下走脱,将来岂不要惹天下英雄嗤笑?” 时不济皱皱鼻子,摊摊手叹道:“韩信也曾有胯下之辱,人家要嗤笑,那也毫无办法。” 众人心中不忿,却又束手无策。忽地,那时不济叫了起来:“施相公,那口口口先生的锦囊上还有一句说的什么?” 施耐庵脱口答道:“牵羊引狼。” 时不济眨了眨小眼,猛地一拍胯股,叫道:“着啊!俺那口口口先生卦头极准,至今未曾失着,这牵羊引狼四字俺已经悟出,诸位快随俺来!”说着,引徐文俊、施耐庵等人走到外屋。 几个人各自寻到了在船上被秦梅娘搜走的兵器。只见被一堆儿缚倒在地上的七个女卒早已苏醒,有的在“嘤嘤”哭泣,有的“唔唔”乱哼,有几个力大的兀自扭肩蹬腿地企望挣脱绑缚,弄得长裙簌簌乱响。时不济心头有气,对着躺在上面一个女子啪地扇了一掌,骂道:“哭?哭?哭个鸟!往日帮着官府掳掠良家女子,屠戮俺绿林弟兄姊妹,你如何便不哭?今日活该遭报!助纣为虐、荼毒百姓,便是女子也是俺的仇敌!”这七个女卒一听,哪里还敢挣扎。 就在此时,童氏兄弟风风火火奔了进来,童俊性急,率先叫道:“时大哥,秦梅娘那些爪牙正自往这边来了,外面亦惊动了官兵,你看如何是好?” 时不济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你兄弟二人快快护送施相公冲出镇去,往北够奔山东。俺与这三位好汉押着这几个女娃儿一齐到徐寿辉大龙头处请赏!”说毕,看着施耐庵与童氏兄弟先出了屋子,几个人然后将七个女卒一串儿缚在一起,出门时顺手一提,趁着蒙蒙晨雾,穿廊过庑,立时冲出了馆驿,一溜烟便离了洋河镇。 施耐庵和童杰、童俊三人,趁乱奔出了馆驿,只见朦胧的晨光中,大队元兵兀自呐喊吆喝着涌向火场,三个人拣僻静巷子出了镇子北街,疾速奔上大道。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天气渐热,三个人一阵疾跑,不一会便汗流浃背、口渴如焚。那童俊心内焦躁,一头走,一头骂骂咧咧地嚷道:“俺弟兄两上实实倒运,好好儿在那运河上劫江赚银子,谁知却冒出个狐狸精般的女魔头,赔了赚钱的买卖不说,还受了半夜凄苦!这一回,那夜老鼠般的汉子却叫俺兄弟两个跑这趟苦差,他自己却押着几个女俘虏去请赏,兀的不气煞人!” 他正自咕咕咙咙,童杰止步叫道:“兄弟,你瞧!” 施耐庵、童俊闻声抬头一看,前面兀立着两座笔陡的丘岗,光秃秃寸草不生,脚下的道路弯弯曲曲的伸了进去,前面的谷口被丘岗挡住,进口处只容一人一骑,仿佛葫芦口一般。施耐庵不觉叹道:“好个烧庞涓的葫芦谷,倘若在这里伏一支人马,便是插翅也飞不出去!”三个人一头说,一头早进了谷口。 那童俊走着走着,看见崖壁间挂着一注溪瀑,琤琤琮琮,溅着沁人的水沫,他不觉惊喜地叫道:“嗨嗨,俺可寻见救命水了!”说着便欲奔过去喝那山泉水。 童杰急忙一把拦住,劝道:“兄弟,你不看这是什么去处,倘若官兵在此设伏,怎生是好?还是快快走出这葫芦谷为妙!” 童俊哪里肯听,呵呵笑道:“那秦梅娘此刻正自逃命,哪里还顾得俺们!” 话犹未了,猛听得谷口处一棒锣响,两旁壁立的断崖顶上“唿喇喇”竖起了长刀大戟,约摸五七十名剽悍的元兵拥出一位女将军,只见她雉尾斜插,身披重铠,一杆大书着“御前六品龙禁卫秦”字样的旄旌猎猎抬展,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在洋河集馆驿失踪不到两个时辰的秦梅娘! 她娇脸微俯,眉目间神采飞扬,护膝甲下不再是那条撕破了的石榴红裙,已然换上一条攒花绣梅的蜀锦玫瑰色长裙,软滑的绫子流瀑般撒在褐色崖壁上,衬着一副粉脸、浑身金甲,乍一看令人羡煞。只有施耐庵几番与这女子交手,早看透了她这如花似玉的臭皮囊里包藏的蛇蝎之心。此刻,她愈是衣裙俏丽、神态娇媚,便愈觉着她的可憎、可厌、可鄙、可恨。 秦梅娘可可儿在此时此地出现,施耐庵等三人自然惊诧莫名:这个女逆贼,不仅在洋河集馆驿中逃脱了厄运,而且反客为主,竟然在这奇险至极的葫芦谷等着他们!这女子的狡诈阴险委实令人难测! 三个人正自惊叹,只听崖壁上的秦梅娘厉声叫道:“儿郎们,闭了谷口,与掩捉人!”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呐喊,两旁断崖上“唿隆隆”滚下无数巨石,立时将两头谷口堵死,偌大个山谷活脱脱成了一只封了口的葫芦,便有飞檐走壁之能,也休想插翅逃出谷口。 施耐庵一见,不由得失声叫道:“苦也!只道是云飞兽走,却恁地乍逢仇雠?两边厢狼奔虎吼,闷葫芦风雨不透。休再谈亡羊补牢,待怎生江心补漏?二位大哥,今日只好拼得一死了!” 童俊也捺不住性子,恨恨地叫道:“都是那姓时的促狭鬼,胡诌出什么口口口先生的锦囊妙计:牵羊引狼,害得俺们落进了牢笼。” 童杰叹了口气道:“如今之计,只好齐心协力,与官军恶战一场,以俺弟兄两上的膂力,保不定能杀退这婆娘!”说着,“铮”地便拔出了腰间朴刀。 只听那秦梅娘立在崖头叫道:“兀那三个好汉,休要再图侥幸了,要不是舍不得施相公胸中那桩大秘,一阵滚木擂石,你们早成了齑粉!识相的,早早自缚。莫要待到作了阶下囚,堂堂五尺汉子,如何再有脸见江湖英雄?” 童俊直气得双目喷火,破口大骂道:“兀那千人唾、万人骑的贼泼贱,有种的下来与俺爷爷斗一百合!” 秦梅娘柳眉一竖,戟指喝道:“好贼汉!看来你量尽姑奶奶擒不得你!姑奶奶却偏要擒你,叫你这嘴损口臭的蟊贼死而无怨!”说着,她一声唿哨,疾如飙风般奔下崖壁栈道,霎时,两头谷口的石头已然搬开,黑压压涌进了大队官兵。秦梅娘叫声:“儿郎们,替俺捉了那贼党,姑奶奶单擒这个汉子,割他那条损人的舌头!”说毕,一挥柳叶钢刀,直奔童俊。童俊叫声:“来得好!”一展手中朴刀,立时迎了上去,果真是一场好杀,童俊刀重力沉、招式凶狠,那一杆朴刀舞将起来,虎虎生风,加上长年在江河上行船,武艺中又夹杂些劈波斩浪的招式,端的是奔腾湍急、翻江搅海。秦梅娘一柄柳叶刀深得兀良哈台真传,柔中隐刚,绵里藏狠,那招式不仅迅如掣电流云,而且灵捷多变,诡异绝伦,一刀斩出,立时变为三招、四招,仿佛灵蛇怪蟒,幻化无穷、绵绵无尽,加之她腰肢轻盈、步态飘忽,便是武艺超卓的绿林英雄,不数合便被她搅得眼花缭乱。两个人斗在一处,呼喝纵跳,立时便走了十余个回合。 这一边,那童杰、施耐庵两人,一杆朴刀一把湛卢剑,也与众官兵斗得酷烈。那童杰久历江湖,生性沉着,在一杆朴刀上浸润二十余年,自然是非同小可,休说是区区官兵小卒,便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亦须让他三分。施耐庵一柄湛卢剑使得性发,“快活剑法”倒也不凡,两个人联手搏击,元兵当者辟易。斗着斗着,童杰发觉不妙,那元兵仿佛饥年的蝗虫阵,杀退一拨又拥来一拨,愈杀愈多,愈杀愈密,看看便黑压压地将他们两个逼到了崖根。 施耐庵、童杰二人正自吃紧,另一边激斗的二人已然分出了高下,只见童俊那杆朴刀渐渐使得吃力,招式变得迟滞散乱,而秦梅娘那柄柳叶刀却似有使不完的怪异招式,一缕寒芒如出山怪蟒,“嗖嗖嗖嗖”,径在童俊眉尖、咽喉、胸腹前掣动,他只辨得遮拦架格,哪里还有还手之力?约摸又斗了三五合,秦梅娘蓦地喝声“着”,于刀光霍霍中觑个空子,使出一招“拨草寻蛇”,点中了童俊的手臂,他一声大叫,朴刀撒手,一转身便要跳出圈子!秦梅娘哪里肯放,长裙飘飘、刀光灼灼,矫若灵猿,只一纵便封住了童俊的退路。 童俊低头一看,只见一点寒铁早锁住了咽喉,秦梅娘柳眉倒竖,杀气满脸,冷冷喝道:“狂奴,今日不杀你,难消俺心头之恨!” 童杰一见乃弟受制,叫声不好,待要奔过来救援,却被元兵层层围裹,哪里能抽出身来?惊惧之下,手头一慢,竟被元兵的长刀在臂上拉了一道口子。 这边童俊已知落到秦梅娘手中,断断再无生理,一顿“直娘贼、狗泼贱”地乱骂,一边闭目等死。秦梅娘被他骂得火起,手腕一动,那寒森森的刀刃立时便要刺进童俊咽喉! 就在此时,只听见一声“吱吱”轻笑,秦梅娘猛觉那柳叶刀刀头一沉,竟在堪堪便要刺入敌手咽喉之际滑过一旁。她大惊之下,急忙抽刀四顾,蓦地,只见她与童俊之间,不知何时钻进一个瘦猴般的黑衣汉子!两人之间相隔不及三步,这汉子便如何钻了进来,而且连她如此警觉之人,也丝毫未能察觉,这黑瘦汉子的身手,委实是如鬼似魅! 秦梅娘稳住神志,定睛看去:只见这汉子高不满四尺,尖颧削腮、溜肩细腿,一双小眼眨巴眨巴,不知何时竟将她那玫瑰红绫长裙的裙裾捞在手里,一边揉搓那软滑的绫子,一边吱吱怪笑道:“嘻嘻,小娘子,如此好质地的裙子,何时也借给俺那孙女儿穿穿!系着这裙子杀人,不怕污了这玫瑰红绫子么!” 秦梅娘厉喝道:“何方乞儿,狗爪休要弄脏了姑奶奶的衣裳!”说毕,一刀剁了过来,另一只手便抓住裙子猛力一扯。 时不济故意一个踉跄,顺手将那裙子在鼻尖前一晃,吱吱叫道:“阿也,好臭,好臭!俺道是什么好东西,却原来是你这狗泼贱用梁山英雄后代的血染红这绫子。为了能穿上这华贵的衫裙,混个尊荣富贵,你这婆娘害了多少绿林义士,今日俺时不济要你以血还血!”说毕,身腰一扭,眨眼间便闪到秦梅娘跟前,一双利爪已然抠上了她的双眼。 秦梅娘浑身一凛:好个身手怪异的乞儿!她见时不济出招厉害,哪里还敢怠慢,立时展开柳叶刀,点、搠、劈、刺,使出浑身解数,与时不济斗到一处。两个人斗了十余回合,时不济忽然大叫:“徐家兄弟,俺赤手斗钢刀太不划算,这买卖让给你了!”说毕,黑影一闪,便跳出了圈子。 秦梅娘单刀斗时不济一双肉掌,正自吃紧,见他退走,正待吁一口气,哪知呼吸之间,她面前却又换了一人,只见他短褐斜扎在腰间,一副筋筋片片的头巾耷拉在脑后,足下登一双破靴,手里握一杆勾镰枪,正自怒目而视。 秦梅娘一见此人,心中猛地一抖:糟!今日遇到这冤家对头,只怕后果堪虞!面前这丑汉正是数日前在埝头集会过的徐之俊,当时,未曾斗几十回合,便被他擒了。此刻,秦梅娘自知不敌,哪里有心恋战,不觉大叫一声:“儿郎们,姑奶奶这边风紧,快来帮一把!” 她只道众兵卒一过来,来一个层层围裹,不怕他徐文俊不手忙脚乱!谁知一呼之下,不仅未见一兵一卒过来,连应答也没听得一声,秦梅娘心下诧异,抬头向谷中望去:只见这偌大个葫芦谷里哪里还见得到一个活着的官兵?适才分明见到童杰、施耐庵两人节节败退,难道他们竟杀退了这五七十个部下?便是凭时不济、徐文俊两人手段,亦敌不过那数十柄长刀! 她正自纳罕,猛可地谷中响起一阵怒喝:“贼泼贱,看你今日逃到哪里去!”她回头一看,只见两头谷口分别走进几个人来,左边是欧普祥、邹普胜、时不济,右边是童杰、童俊、施耐庵,六个人手里一式地横着雪亮的兵刃,满脸是仇恨与鄙夷的神色,一步步围将上来!显见得众元兵是被他们一鼓杀退。 面前一个徐文俊,秦梅娘已然不敢抵敌,再加这六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她的魂灵都早已吓的出窍,哪里还敢动弹!一见众英雄步步逼近,她忽地一头跪倒地上,潸然泪下,哀恳道:“众位好汉,俺秦梅娘奉王命差遣,多有冒犯,还望看在梁山一脉份上,念小女子娇小弱质,放俺一条生路,往后革面洗心,重新做人,来世犬马相报!”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梅娘不提这“梁山”二字还罢,一提这两个字,众人心头怒火蓬然而起,那邹普祥、童俊二人暴吼一声,双刀并举,早已兜头劈了下来。 秦梅娘口中恳求,手里却未闲着,见二人来得凶猛,情知今日不免。一抖长裙,早已侧身一纵,疾如飙风般地躲过了两把朴刀,只见玫瑰红裙卷起一阵红云,她矫若灵猫般早跃出数丈。 谁知她快,徐文俊比她更快,纵一纵,随着一阵狂风,早已横枪拦住了她的去路。秦梅娘惊吓之余,腰肢又是一扭,拖起一股红云,却又纵到了另一边。 没等她站稳,只见黑影一道,疾如大鸟,时不济已然立在她面前,只顾吱吱乱笑。没待她回过神来,其余六人早已栲栳圈围了过来。秦梅娘面对七双喷火的眼睛、七把寒森森的兵刃,早唬得浑身血凝,慌乱中举起柳叶刀,那招式已然失了章法,猛可地右肩上早被时不济攫了一爪,手腕一松,柳叶刀“哐啷”坠地,紧接着右腿上又着了邹普胜一刀背,痛彻心肺,踉跄数步,脚下尚未站稳,徐文俊那勾镰枪早倏忽间勾住了她腰间勒甲绦,这女子待要挣扎,徐文俊单臂一收,立时便将秦梅娘拖了过来,顺手捞起一根裙带,将这妇人反翦双臂缚了。 邹普胜、童俊、欧普祥见秦梅娘被擒,心头怒火兀自不息,走过来左右开弓,打了她十数个耳刮子。时不济一见,闪一闪,早插到众人前面,说道:“慢来,慢来,费了无数手脚方才捉住这个女魔头,叫你们一顿耳刮子打死了岂不可惜。这泼贱欠了俺梁山后代累累血债,须寻个好法子消遣她!” 那邹普胜应声嚷道:“待俺零刀碎剐了她!” 童俊亦道:“将这泼贱熬油点天灯!” 时不济连连摇头:“不好,不好!这婆娘一条命怎抵得她害了的那许多英雄的性命,便是磨骨扬灰也难赎其罪!”说着,他搔一搔头皮,踅到施耐庵面前唱个大喏,说道:“施相公,你胸藏锦绣,才智远在俺们这些粗鲁汉子之上,依你看,如何处置这女魔头?” 施耐庵想了想,说道:“依晚生之见,这秦梅娘身为梁山后代,却丧尽天良,至死不悟,实是九死难赎其罪。不过,江湖之事,风云变幻,绿林之人,种种色色,晚生毕生志愿,正是欲借一枝秃笔,描摹世态,激励仁勇志士,警醒那些宵小之徒。这些时日,目睹秦梅娘种种劣迹,委实发人深醒。倘若相信我区区一介书生,便请将这妇人交与晚生,企望能将这梁山叛逆不仁不义、无廉无耻之情有一日形诸笔墨,以垂诫后人,恐怕比杀人雪恨更其有益于绿林大业!” 邹普胜闻言大叫:“不可,不可!倘若你这书呆子又被这泼贱哀哀戚戚的模样儿搅得心软,解缚放了她,俺们却到哪里寻去!” 时不济道:“吃一堑,长一智,施相公岂是那种懵懂之人?他这办法不错。再说,交与他看押,也免得你们几个莽汉一时性起,将她一刀剁了!” 众人见他说得有理,也便依了。此时,那童杰早从谷口牵过七八匹元兵败逃时遗下的马来,徐文俊提着缚绳的绳头,只一举,便将那秦梅娘举上马背,将她横担在马鞍上,又怕这妇人再施诡计,将那缚人的裙带劈胸兜腿绑了几道,牢牢地系在马颈上,然后,叫施耐庵骑上马,攥住绳头。七个好汉一声吆喝,立时便奔向葫芦谷北边的谷口。 恰才驰得数步,猛听得谷口外一阵“得得”马蹄响,七个人不觉一惊:刚刚经过一番恶战,才杀退了秦梅娘埋下的伏兵,怎么眨眼间又来了一彪元兵?徐文俊叫声“小心了”,七个人立时凝神屏息,一齐掣出了兵器 二十四 述痛史梅娘饮血 葬红裙耐庵悟道 说话间那谷口早转出四五骑人马,马上的骑者一式扎着黑包头帕,当先一人身躯十分精壮剽悍,一副金黄面皮。他一看见徐文俊等人,立时止住手下人马,迅即驰了过来。 徐文俟、施耐庵这边七条好汉正自凝神待敌,见此情景,心下不觉纳闷。徐文俊轻声嘱道:“众位兄弟当心了,保不定又是秦梅娘这泼贱使的诡计!” 他正自猜测,那队人忽地勒转马头,鞭梢扬处,早驰出谷口,霎时便没了踪影。 施耐庵等七人一时被弄得稀里糊涂,不知这四五条汉子是何等样人?又为何来而复去?正惊疑间,只见那时不济不知何时早已蹦到地上,此时手里正捏着件物事,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地吱吱乱叫。 徐文俊忙问:“时大哥,你又在弄什么鬼?” 时不济扬了扬手中的物事,叫道:“嘻嘻,那口口口先生正惦记着俺哩!这不,又给俺送来锦囊,适才那几个汉子便是送信的驿差。”一头说,一头便将那锦囊递给施耐庵,笑道:“施相公,有你跟着,俺便少了许多麻烦,你把这锦囊中的奥妙替俺拆解一番罢!” 施耐庵接过锦囊,拆出其中的字条,念道:“宿徐千里无敌,先生专候飞鸿。口口口。”读毕之后,他也不明所以,便将锦囊又还给时不济,问道:“时大哥,这是何意?” 时不济眨一眨小眼,一把将锦囊揣入怀中,故意卖了个关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施相公休要多问!”说毕,肩腰一扭,早跃上了马背,吱吱一笑,当先驰出了谷口。 七条好汉押着缚在马背上的秦梅娘,一路快马加鞭,不出两个时辰,已然驰入一派莽莽长滩。此处乃是黄河故道,只见平沙漠漠,荒草萋萋,刚抽穗的芦丛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丛,几株纤纤细细的小树点染着黄糊糊的沙滩瘠土,瞧来十分凄凉。七匹马走在沙滩上,平平坦坦,无遮无拦,倒叫人十分惬意。施耐庵七人七骑不移时便驰过这片黄河故道,再走几个时辰,就到了宿迁境内的井头街。 此时天色已晚,井头衔一带又未曾驻扎官兵,几年前韩林儿的红巾军曾在此打家劫舍,搜捉贪官污吏,那些豪绅乡宦早已逃到通都大邑,施耐庵一行便寻了一家宽敞的客栈住了下来。 洗漱饮馔已毕,徐文俊等五人自去安歇。时不济歇不住,扎缚精悍,一眨眼早溜到街上,去做他登屋揭瓦的营生,只剩下施耐庵一人走到后院,进了囚着秦梅娘的那间柴禾房。 那妇人双手反翦缚着,用一根麻绳兜胸系在木柱上,她长发纷披,头颈低垂,斜倚在柴堆上,极度的困乏、饥疲、颓丧,已令那娇媚俏丽的脸庞变得憔悴而焦黄,薄薄的罗衫上到处是血污汗渍,皱巴巴地粘在她那被裙带勒缚得曲屈佝偻的身上,腰间系着的那条玫瑰红绫长裙胡乱裹在膝腿间,沾满了泥迹黄尘,那鲜艳娇嫩的红绫已然失了颜色。不知是恐惧抑或是寒冷,她紧紧地蜷曲着双腿,使那条曾经衬托她无限袅娜万种风情的玫瑰红绫子长裙显得如此累赘而宽大,软滑地拥在她身下,散乱在腌臢的柴禾堆上。 一见她如此形貌,施耐庵心头不觉作恶。他又想起了埝头集客栈她那妖媚无耻的情景,又想起了运河小船上她那凶神恶煞的神情,仿佛看见漳州城头挂着的那几颗梁山后代鲜血淋淋的人头。霎时,他觉着太阳穴突突乱跳,胸膛里血流沸沸作响,一伸手便要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剑刺穿这条毒蛇的胸膛! 忽然,一阵丝绸长裙的簌簌声响起,秦梅娘扭动着被缚的双臂,从昏晕中醒了过来,她长呻一声,抬起长发纷披的头,睁开疲惫的双眼,认出了站在面前的施耐庵。失了血色的嘴唇蠕动了一阵,忽然哑声说道:“施相公,倘若你念在上天好生之德,请你解开小女子的绑缚。” 施耐庵不觉怒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子,死到临头,还想使奸么?” 秦梅娘仰起脸,叹道:“小女子不敢。前次曾骗得你为俺解缚潜逃,不女子已是后悔不迭,怎敢再作此想?不过,此番俺真的逃不了了,那位姓徐的好汉在缚俺上马时,已然将俺这两根琵琶骨挑断了。” 施耐庵听毕犹自不信,走到她身前俯身一看:只见她罗衫斜褪,凝脂般雪白的胸脯上方果然有两个深深的刃伤,翘出白生生的两根琵琶骨,淋漓的鲜血早濡湿了半边罗衫。他心中不觉暗暗佩服徐文俊手段的厉害。 秦梅娘又求道:“施相公,小女子武艺全失,已成废人。此刻,求你将俺解了绑缚,一不为脱逃,二不为求生。小女子已是将死之人,意欲借这最后的一刻,把满腹苦衷与相公细细地述说。” 施耐庵想了想:这女魔头挑断了琵琶骨,的确是逃不了,如此紧紧捆绑,她讲话确也吃力。想毕,他便解开了扣在她喉间的裙带和紧紧勒在胸乳下的缚绳。不过,为了防备万一,他不敢再去解反翦缚着她双臂和兜裙捆住她双腿的那条裙带。 解开了喉头和胸口的束缚,秦梅娘不觉舒了口大气,鼻息血脉稍稍通畅,脸色也渐渐红润,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长发一甩,圆睁两只失神的眼睛,仰天叫道:“苍天苍天,俺秦梅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叫毕,旋即满眼含泪,絮絮地讲出一番话来。 九年前的一个隆冬,闽西的一片白茫茫的旷野上,行着两个凄凉可怜的人儿。这一年夏秋,漳州、南靖一带遭了泼天大饥荒,入冬之后又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真是赤地千里,饿殍遍地。这两个人便是从深山中出来乞讨的饥民,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妇人是在增城起义时被官兵杀死的梁山后人欧光弼的妻子魏氏,另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便是与欧光弼一同殉难的梁山后人秦嗣杰的遗孤秦梅娘。 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冲风冒雪,沿村乞讨,无奈这饥馑之年,哪里还能讨到吃的?两上踉踉跄跄,一直去到天宝镇上,挨不住饥寒,来到一幢朱门大户之前,高声乞讨。没多久,门内便走出一个貂裘锦袍的人来,仔细打量了两个乞丐一阵,竟然发了善心,将他们唤进门去,不仅搬来了饭食,亦且生了炭火。那富人笑嘻嘻地抚着秦梅娘的头说道:“这小姐长得好俊,在下正缺个女孩儿,你们便留下吧!” 那魏氏只道他讲着耍子,先答应下来,弄些酒食,从容再带梅娘回山去与那一众烈士遗属相聚。 于是,魏氏与梅娘便勉强在这大户家里过了数日,那富人也委实缺个女孩儿,鲜衣美食、心肝肉儿地把个小梅娘哄得宝贝似的。谁知有一日魏氏正自梳洗,那富人竟悄悄摸过来欲行非礼,魏氏一怒之下,拉着梅娘便出了门。那富人恼羞成怒,自然也粒米寸丝未曾施舍。 两个人又踏着冰雪沿村乞讨,却哪里再寻得到这等际遇,自然是冻饿难耐,愈走愈衰弱,及至走到离漳州府十余里地面的一条官道上,那魏氏便已奄奄一息、瞑目待毙了。小梅娘纤纤弱质,哪里经过这等惨境,望着白茫茫的旷野,真个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只有哀哀痛哭。 正在此时,一队轻裘肥马的人恰好路过此处,一见这两个女子,立时围了拢来,其中一个丰颐广额的人仔细端详了小梅娘一阵,抚着她的头顶连劝带哄地问了几句,立时用皮袍将她裹住身子,其时魏氏已然断气,那人便命人匆匆掩埋了她的尸体,将小梅娘抱上马背,舟车辗转,一直带到了京城,住进了一所深不可测、豪华无匹的官邸。 这小梅娘立时从黄连窝跳进了蜜糖罐里。也不知什么缘故,偌大个府邸里上上下下竟把她众星捧月般地侍候起来,每日里饫甘餍肥,穿的绫罗绸缎,吃饭有人喂,上轿有人扶,一个小乞丐霎时变作千金之体,把个小梅娘直喜得心花怒放,恍然一脚踏进了天堂。 其实她哪里知道,将她收养的那人乃是元廷朝中栋梁、足智多谋的堂堂宰相脱脱大人,此人龙韬虎略、满腹经纶。他身处乱世,眼见得江湖上群雄并起,举国烽烟,立志效忠朝廷,荡平众“寇”。除了亲冒矢石,东征西讨外,他觉着欲打胜仗,还须牢记孙子兵法: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攻垒为下,攻心为上。于是便在军旅倥偬之余,着意蓄养了许多身手不凡的能人,或纵横捭阖于绿林草莽之中,挑拨离间于义军各营之间,企望能在反元好汉营垒里刺探军机,挑起内讧,涣散斗志。无奈元廷太失民心,义军禁令森严,他这桩计策收效不大。此番南巡闽赣,半路上恰恰遇上个秦梅娘,要是寻常人,哪里去管一个行将倒毙沟壑的小乞儿。偏偏这脱脱一见小梅娘骨相清奇,应对敏捷,尽管鹑衣百结、鸠形鹄面,却隐隐显出天生丽质,他心下一动,便将她抱回相府,细细盘问,秦梅娘区区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儿,见脱脱待她恩高德重,口里便无禁忌,枝枝叶叶扯出了自己的家世。尽管她说得不甚分明,脱脱已然听出她乃是当年梁山造反英雄的后代。这一喜更是非同小可,他早已风闻当今的反元“贼党”,无论贤愚智不肖,没有一个不把前朝宋江等一百零八位梁山好汉奉为神明!如今这乱党遗孽落到自己手里,真是平空掉下个活宝,只要将这不懂事的孩儿的心买过来,将来撒将出去,借鬼打鬼、以毒攻毒,怕不闹得江湖上风雨满城?于是,他一回府便将秦梅娘收为膝下螟蛉,又为她在顺帝驾前讨了个御前龙禁卫的封诰,命阖宅上下加意服侍。 秦梅娘开初倒还惦记住在闽西深山中的各位婶婶,悬想那些青梅竹马、同甘共苦的兄弟,时间一长,渐渐地便也淡忘。孩儿家心性,见好想好,何况此时花团锦簇般的生涯、至尊至贵的境况,远胜当年吃糠咽菜、餐风宿露的日月,偎在绮罗丛里,手捧嵌丝薰炉,她一想起漳州道上的风雪饥寒,一想起倒毙在路旁的魏氏婶母那骨瘦如柴的身影,心里便后怕,哪里舍得离开这富贵窝儿? 俗语云:人敬身贵,福至心灵,倏忽四、五年,秦梅娘已然长大,果然如花似玉,娇滴滴俨然相府千金,那心思气度、行事为人自然连一丝绿林味儿也没了。脱脱宰相见她已然脱胎换骨,心中大喜,更自加意调教,手把翰墨,亲授书史,又请得一流名师指点她琴棋书画、歌舞弹唱,见她姿质聪颖、才堪大用,专程派人送她到崂山、嵩山学习各门武功,命元廷第一高手兀良哈台亲授十八般兵器,直至觉得她智计武艺天下无对,方才笙箫鼓乐,将她迎回相府。 这一日,秦梅娘正自与众武师演练刀法。脱脱忽然将她唤进花厅,一进门,她不觉吃了一惊:只见花厅上灯烛辉煌、禁军罗列,阶砌下竖着一口大铁釜,铁釜下燃着熊熊烈火,两个赤缚大汉恶狠狠地手拿麻绳叉手侍立。脱脱满面寒霜地高踞在太师椅上,神色威严阴鸷,哪里有一丝一毫平日那慈祥温蔼的形貌。秦梅娘正自竦惧,只听那脱脱厉声说道:“梅儿,还不跪下,你的事犯了!” 秦梅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施跪下问道:“义父,你平日待孩儿胜似亲骨肉,为何今日弄出这等唬煞人的场面?孩儿依依绕膝,端的犯了何事?” 脱脱喝道:“俺念你孤苦零仃,将你收为义女,谁知有人告到朝廷,道俺庇护叛逆后代。今日老夫只好大义灭亲,割爱报国,将你明正典刑!”说毕,吩咐禁卫:“来人,将这叛贼遗孽抛入油锅,熬骨扬灰,以表俺对朝廷一片忠心!” 众禁军正欲动手,秦梅娘忙道:“义父,孩儿十岁便到相府,祖上罪孽丝毫与俺无涉。义父不念孩儿一介弱女,也须看在哀哀抚养八九年的亲情份上,饶孩儿一死罢。” 脱脱见她说得凄惨,沉吟半晌,冷冷说道:“既如此,俺为你想了一条生路,只怕你不肯走。” 秦梅娘道:“孩儿这条命都是义父给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孩儿也静听教诲。” 脱脱点点头道:“那好!有一桩秘密你瞒了老夫九年,今日若肯说出,老夫便面禀皇上,免你一死。” 秦梅娘忙道:“请义父明示。” 脱脱厉声说道:“九年前与你一起藏在闽西深山的那几个叛逆子孙乃朝廷钦犯,隐匿之处你是清楚的,还不快快如实道来!” 秦梅娘听毕心下一动:原来是为这一桩事!想那几位婶母兄弟虽是叛党后裔,怎奈曾经对天盟誓:不离不弃,不叛不泄密,倘若今日说出,怎对得起这些无辜的妇孺?她战战地说道:“义父,小女幼时曾对生父盟誓:千刀万剐,不离不弃,倒不是怕说出来叛了绿林,而是怕对不起生身父亲!” 脱脱一听,不觉呵呵冷笑两声,倏地走下座来,一把扳起秦梅娘的头,从袖内掏出一唱本,瞪目说道:“傻孩儿!你居然还在念你那叛逆的生父,还怜悯那些江湖贼党!你看看,这唱本上写的什么?” 秦梅娘接过一看:原来唱本写的是当年梁山泊的故事,脱脱翻开的那一回,乃是宋江如何设计捉秦明上山的经过。 没等她看完,脱脱便柔声说道:“孩儿,你的远祖霹雳火秦明当年在宋朝做官,忠君报主,好端端的一个青州兵马统领,何等逍遥自在、富贵尊荣,却被一干叛贼杀了妻子、烧了家产,弄得家破人亡,后来又在睦州被那个邓元觉一刀斩为两段,何等凄惨!致使你们一个军官世家流落草野,被官府视为流寇,年年逃亡、代代饥寒,你不恨这些叛党,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孩儿孩儿,真真辜负老夫一番抚养教诲了!” 秦梅娘看完唱本上写的那经过,果然与脱脱所说一般无二,她哪里分得清青红皂白,心头早已燃起邪火,早先对闽西深山中那几个妇孺残留的一丁点儿怀恋,倏地变成刻骨之恨,立时便滔滔不绝,说出了陶氏、严氏和八个孩子隐藏的去处,最后竟自拔剑叫道:“苍天在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俺秦梅娘若不杀尽天下叛党,誓不为人!” 于是,秦梅娘便引着官兵搜捉了隐藏在闽西山中的两女五男七位烈士遗属,并且亲自劝降,火焚两位婶母。俗语云: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从此,秦梅娘便仗着一身文武技艺宵衣肝食、处心积虑,与绿林义军作了个大大的对头! 秦梅娘絮絮叨叨地讲到此处,忽然打住了话头,小柴屋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响着秦梅娘轻轻地喘息。施耐庵沉醉在她刚刚讲完的那一幕幕情境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娇丽俏媚的女子,奴婢般地匍伏在华屋金紫、貂裘锦缎之前,从那峨冠衮冕的蒙古王公手里驯顺地接过密旨,提起带血的长刀,率着大队官兵走出禁阙。她那俏丽的罗衫红裙鬼影般地在林隙、田垄、营垒中飘忽腾挪,所到之处,立时尸骨横陈,鲜血满目。他仿佛看到:这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从尸堆上抬起头来,那张娇艳迷人的脸庞忽地变得狰狞,她从垂死的妇孺胸脯上缓缓拔出柳叶钢刀,一边拭着淋漓的血迹,那条拖在血泊中的长裙上鲜血慢慢地浸过来、浸过来,把那玫瑰红绫子染得益发殷红。他不觉大叫一声:“可恨、可耻、可杀!” 秦梅娘吓得一阵瑟缩,那污渍斑斑的红绫长裙拖得枯柴“簌簌”乱响。施耐庵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俯首一看:秦梅娘头颈低垂,长发拂地,纷披的长发中露出惨白的脸庞,一双网满血丝的眸子显出呆瞪木然的表情,她瑟瑟地蜷缩成一团,仿佛变成一个婴儿,沉埋在层层叠叠的肮脏不堪的红绫裙子里。施耐庵望着眼前这卑微而可怜的女子,不觉心潮澒洞,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喷吐而出,他冷冷地疾视着秦梅娘,却只重重地问了一句:“身为梁山英雄后代,不效法先祖刚凛壮烈,却甘当朝廷鹰犬,卖身投靠,你不愧么?” 秦梅娘不言不动,只有那绑缚着的双肩在污迹斑斑的罗衫中微微抖索。 施耐庵情不能已,又问道:“身为女子,不为天下孤寡妇孺做一两桩舒心畅怀之事,却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出乖露丑,乱施色相,四处残杀无辜、屠戮善良,双手沾满血腥,你不羞么?” 秦梅娘默默地听着,只有轻罗下的胸脯在急骤起伏。 施耐庵见她冷漠无言,哪里还按捺得住心头怒火,他走上两步,一把揪住秦梅娘的长发,猛力一扯。 秦梅娘呻吟一声,倏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庞上早已失了血色,双目里只有一丝尚未熄灭的欲火在瞳仁间游走,她一边微微喘息,一边用嗄哑的喉音说道:“施相公,你不必问了。自从俺走上这条路,也曾愧过、羞过、悔过!九年前那一日,亲眼见那些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斩下那几个孩子血淋淋的人头,仿佛觉着那就是俺同胞兄弟的头颅;亲眼见那些狱卒们剥光了陶氏、严氏两位婶母的衫裙肆意凌辱,俺仿佛觉着自己生身母亲在遭人蹂躏!夤夜之中,俺也曾为这狗彘之行愧悔难抑,咬破了嘴唇、捶疼了胸脯。可是,俺也是人,那些达官显宦、千金冢妇能过上锦衣玉食、华堂金马的日子,俺为何就无缘过得?天良萌发之时,俺也曾想过去效法先辈遗志,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披肝沥胆、为民除暴。然而许多年来,俺也曾亲眼见无数绿林豪杰、草莽英雄空负烈烈刚肠、耿耿赤心,到头来只落个身首异处,心洒荒冢,漫道是铮铮铁汉,到头来南柯一梦!致使祖祖辈辈窜伏深山,子子孙孙,祸患绵绵。何况俺一介弱女,自负绝世聪颖,天生丽质,人生如梦,去日苦多,与其流芳百世而赴汤蹈火,何如趁此髫龄韶华而享尽富贵!即便遗臭万年,身死心灭,又与俺何涉?” 讲到此处,秦梅娘眼底那一丝欲火早已勃勃升腾,只见她柳眉陡立,双颊泛红,一股奇怪的魔力竟自使她从身下那一堆污渍斑斑的血红绫子里耸起身来,她拼命地扭动着、挣扎着,企望挣脱紧紧反缚着双臂双腿的那条裙带,她的双目贪婪地凝望着无物之物的虚空,仿佛在搜寻那已然失却的荣华富贵。望着望着,她忽然陡地一挣,直挣得缚着她身躯的木柱“嘎嘎”乱响,她长发乱抖,厉声叫道:“天乎天乎!俺秦梅娘辱没祖宗英名、玷污如玉之身,没存想落得如此下场,死不瞑目,死不瞑目矣!”叫毕,只见她浑身乱抖起来,倏地双眼一翻,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裹在长裙里的双腿蹬了两蹬,将那血红的玫瑰色红绫裙子撒满屋角,搅起一阵草屑灰泥,霎时头颈一垂,恨恨而亡。 目睹这惨烈情景,施耐庵嗟叹不已。此时,徐文俊等五个已然被秦梅娘临死前那声喊叫惊觉,披着衣服匆匆赶来,只见秦梅娘软软地歪在木柱下,反翦缚着的那根裙带吊着她血渍狼藉的身躯,一双眼睛已然定住,却兀自显着贪婪的目光。徐文俊将手掌伸到她鼻孔前,试出已然气绝,不觉跌足恨道:“俺只道这婆娘命长,没存想如此便死了,真真造化了这狗彘不食的泼贱!” 欧普祥道:“瞧她这模样,必是嚼舌而死,遭此报应,也就罢了。” 施耐庵一边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打量着秦梅娘那吊在木柱上渐渐僵硬的躯体,默默地踱得数步,不觉仰天浩叹:“大块如磐,造化弄人,休道一介柔荑弱质,便是多少英雄也曾误入歧途!秦梅娘啊秦梅娘,你这裙上鲜血、心中污垢,该叫多少世人警醒,又为晚生笔下添了多少喻世之言!” 说着,他脑海里忽地又蓦起风雪荒原上踽踽独行的那个无知女童,又蓦起那个在暗夜中撕胸悔恨的娟秀少女,又仿佛看到在刀剑汤釜前瑟缩逡巡的那个丽人,他望了望秦梅娘可怜巴巴绑缚吊在木柱上的娇小躯体,心中又涌起一丝怜悯。他俯下身来,双手合什,对着秦梅娘的脸庞默默念道:“我佛慈悲,上天垂怜,但愿这一死能洗净你这女子半世罪孽,来生来世,脱胎换骨,作一个娴雅刚烈的好人!”祷毕,伸手为她掩好薄薄的罗衫,盖住琵琶骨上的刃伤,解了反剪缚住她双臂的裙带,依旧为她束在腰间,将她的躯体在草堆上放平,再解了兜裙缚住双腿的绳头,将那条沾满血污泥垢的玫瑰红绫子长裙理得整齐,牵起一幅裙子上的红绫拭去她嘴角的血迹,阖上那一双兀自大睁的双眼。然后站起身来,对徐文俊等人拱一拱手,说道:“众位大哥,休要再记死人罪过。念在她先祖份上,相烦明日于僻静处掘个墓穴,胡乱立一通碑文,写上一句‘梁山泊好汉不肖子孙秦梅娘之墓’,也是一桩善事。” 众人见他说得虔诚,也便点头应允,施耐庵道声谢,正欲辞去,忽听得童杰叫道:“施相公,兀那女子裙腰里是甚物件?”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秦梅娘腰间裙褶里隐隐露出一角白绸,显见得是适才抖搂她那条玫瑰红绫子长裙时滑出的秘物。他连忙俯身从她裙裥里扯出那白绸,只见上面竟自密密麻麻地写着绢秀的蝇头小楷。 此时柴屋内十分昏暗,一时哪里瞧得见那些字迹,欧普祥便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摺子,一抖手敲得明亮,凑了过来。 施耐庵抻了抻那揣得皱皱巴巴的白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写着四阕《古山坡羊》的小令,他轻声念道:“冥冥中把天公相问:你为何虚生娉婷?空有这蕙质莲性?贤愚处却不分?欲绝千里尘,谁识冀北群?天涯走尽,闯不出乖蹇运!遍谒朱门,寻不着慧眼人。彤云,遮掩这日月昏。 泣血,恨死翼上青云。 “天样高雄心销尽,花蕊般丽质凋零。吐虹霓戾气填臆,射斗牛青萍磨磷。淹煎了锦绣文,折磨了少年情。五陵豪气,空寂寞三江恨。万里鹏程,枉跋涉六尺身。耿耿,怎支撑一洗贫?经纶,有屈时尚有伸。 “羞花貌锦裙宽褪,倾国色鲛绡怎临?丛丛荆棘,杨妃青灯泪,韩侯淮水贫,非烟蛾眉倾。陆随逞辩,何须匡时论,绛灌当朝,无劳济世文。蹉跎,黄泉路已近,懵懂,富贵却无门。 “此一时风云际会,莫辜负红绡绣裙。时来运到,平步登凌云。罗帐春风紧,翠袖羽衣轻。低颦浅笑,莫忆儿时景,燕瘦环肥,暂许报君身。欣欣,只乐得人前醉,骤骤,哪顾得身后名?” 小柴屋里静静地,只响着施耐庵念读小令的声音,徐文俊等五个血性汉子默默地听着、听着,施耐庵那微微发抖的声音,一字一句仿佛敲打着他们的心弦。从这四阕曲词里,他们依稀看到了一个女子如何泯灭良知,一步一步走向罪恶的脚迹。 施耐庵念完白绸上的词句,禁不住心潮起伏,思绪翻涌,一股莫名的悸动在胸腔脑际、九经百骸里奔突游走,他双目定定、凝然僵立,仿佛一尊塑象,只有捏着白绸的手在轻轻颤抖。他的眼前,似乎又显现出那位梁山英雄后代宋碧云侠骨铮铮的形象,又蓦起红巾军女营战士那英姿飒飒的身姿笑貌,对比眼前这个含恨而死的秦梅娘,善恶竟是如此分明!红巾军中那些刚烈女儿,为反抗暴虐,投身义军大营,成千上万地遭受官兵屠戮,血洒疆场,魂泯荒草;而秦梅娘这样生于草莽的女子却又被朝廷引诱教唆,堕入罪恶渊薮,变成当道镇压百姓的鹰犬,喋血异乡。同是容颜俏丽、姿质颖秀的娇弱女儿,善善恶恶,殊途同归,都不能享人世乐趣,尽作了乱世的牺牲。呜呼,偌大个茫茫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女儿们的存身的乐土,亦忠亦奸,亦善亦恶,都被逼上了一条令人伤心惨目的死路?只剩下芳魂杳杳、遗恨绵绵。 此刻,天色将曙,鸡鸣四起,一抹曦微的晨光悄然洒入柴房,施耐庵的目光又落到秦梅娘的身上:只见她平静地躺在墙角地上,已然变得苍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双唇微闭,渐渐僵硬的身躯在被晨光抹上一层嫣红窄衫红裙映衬下,依然显得娇俏柔媚。施耐庵不觉疾走几步,奔到那尸身跟前,仰天长叹道:“苍天苍天,都只为当道残暴、乱世浇离,致使普天下女儿家不得善终!秦梅娘秦梅娘,可恨你心生魔念,好端端弃了正义之道,致使一朵芙蕖陷入污泥,死后亦担万世骂名,惜哉!”叹毕,他将那幅白绸轻轻地盖在秦梅娘脸上,心中默默祷道:去罢,去罢,但愿早升天界,洗刷生前罪孽,来世作一个刚烈正直、心存侠义的好女儿。晚生不才,将来要仗一支秃笔,写下几个不仁不义的女子,揭露这暗无天日的世道,借以扬善抑恶,警醒世人,也教往后的女儿家不再堕入魔障。 次日,施耐庵与徐文俊等人买了一口棺木,请稳婆给秦梅娘换了一身新鲜裙衫,然后找了块僻静的荒地,掘了个圹穴,将秦梅娘的尸身殓葬妥贴。经历了这一番巨变,施耐庵心中又悟出许多道理。不过,目睹了秦梅娘的惨死,他心中亦觉郁郁,哪里还有心思在此地停留,便告辞了徐文俊等一众好汉,迤逦向北奔上了去山东的大道 二十五 荒岗古庙义士歼仇 小镇秘宅书生探奇 施耐庵离了宿迁井头街,径直北上够奔梁山故垒。一路上免不了逢店寄宿,遇庙躲雨,晓行夜住,餐风宿露。在路不则一日,早走入山东境内。 这一日,他正在埋头趱行,蓦地,一派屋角撞入眼帘,左近一座荆棘丛生的乱岗之上,孤零零兀立着一间屋宇,瞧那之势,仿佛是一座神庙。 走近一看,只见那神庙早已椽朽墙塌,廊庑毁败;山门前蔓草丛生,石碑倾倒,只剩那油漆斑驳的匾额还端端正正悬在檐下,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七个泥金大字:“敕建泗洲大圣庙”。 施耐庵也顾不得细看,一把推开早已腐朽的庙门,在神殿前放下伞囊,顺手挪过那吱呀作响的香案,掩上大门,抵好插栓,回身坐了下来。 此时,尽管神殿上四壁透风,比起在旷野之上,端的暖和了许多。施耐庵舒了口气,摊开行囊,从里面找出栽绒范阳笠和青布夹斗篷,穿戴妥贴,然后寻着了昨夜在新安县瓦窑镇那家客店里存下的半壶酒,倚在墙壁上,一边倾听着庙门外那呼啸的风声,一边细斟慢饮起来。 这些日子里,他只顾赶路,许多情由来不及细想,此刻忙里偷闲,稍事喘息,又有那半壶冷酒聊作助兴之物,心头便立时蓦起许多事来。回想起数年前,那铁尔帖木儿为了一阕曲子,竟自惨杀了一门老幼,令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依赖着堂叔供养方才勉强成人,后来堂叔又在悲愤中含恨死去,一介书生家徒四壁,顿时犹如飘蓬断梗,无依无傍。眼见得元室江山日坏、酷吏横行,哪里还有心仕进?正自彷徨踌躇之际,亏得在钱塘、祝塘教馆之机,得以与隐居草莽的大侠刘伯温、鲁渊、游谦等人相识,促膝把酒,讲论国是,方始悟出一番“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挟愤而起除苛政不为盗贼”的道理。后来在杭州行刺铁尔帖木儿不遂,运河侧畔巧遇红巾军飞凤旗首宋碧云,乌桥镇白莲教总坛得识那叱咤风云的绿林魁首刘福通,亲眼目睹了义军将士的声威豪气。然后又于极奇巧的机遇中领受了那一桩绝世大秘,辗转东台、淮安、牛栏岗、临河集、洋河集,北上去寻找那幅记着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的白绢,先后又结识了许多绿林枭雄、江湖豪俊,诸如张士诚、徐寿辉等人,无一不是当今陈涉、吴广、张角、黄巢。开初从那宋碧云手中接过大秘,还只道寻找梁山英雄血裔只不过一场虚话,谁知数月之间,连逢奇境异遇,居然找着了十余个当年梁山英雄的后代,一个个豪气干云、生龙活虎,王擎云、索元亨的勇猛刚直,欧普祥、邹普胜的质朴英勇,童氏兄弟的深沉豪爽,徐文俊、时不济的诙谐机智,还有那金克木、潘一雄、阮氏三杰等人无不是耿耿刚肠、凛凛正气,令人倾倒。尤其是两个女子,一善一恶、一侠一奸,同是英雄后代,行事却是迥然不同!一想起秦梅娘临死之时的那番凄楚情景,想起那四首藏着苦衷的小令,施耐庵胸中便隐隐作痛。此刻,他脑际又浮现出宋碧云临离开汪家营时,将那“流萤箭囊”上的奥秘向自己一人倾诉的情景,他心底不由得涌起一阵悸动。唉,自己一介寒儒,这位奇女子寄望如此之深,期待如此之切,实在叫人铭感五内。 这些时他之所以拚命趱赶,也正是为了不辜负宋碧云一片苦心。“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藏着她祖辈的遗愿,也藏着抗元大业的将来,既然已经知道了秘密所在,理当早日将它找到! 想着想着,忽地一股狂风从倾圮的墙隙中卷进,施耐庵不觉心中焦躁:种种迹象表明,不仅绿林群豪在觊觎这桩“秘宝”,便是铁尔帖木儿、董太鹏之流也在处心积虑企图攫取这绝世的“大秘”。世间无有不透风的墙,如耽搁得太久,保不定已有大盗奸臣获悉风声,一旦被他们捷足先登,窃走了那幅记着一百单八名梁山后代的白绢,后果岂堪设想?这股怪风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刮了个无休无歇,实在招人心烦! 施耐庵正想得入神,忽地,庙门外竟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五六个人来到这泗洲大圣庙前,正在低声争执。施耐庵不觉心中一凛:这荒郊旷野天寒地冷何来人声?五六个人来到庙前,自己竟然丝毫也未察觉,看来这批人不是风高杀人的强徒,便是身负绝技的绿林义士。此刻,相隔只是两扇腐朽的庙门,倘若这伙人一头撞入,值此孤身独处、人地生疏之际,万一有个闪失,那将如何是好? 庙门外人声愈响愈嘈杂,只听一个中气充沛的人声言道:“不要争了!便是拿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也休想从俺手上换走这两颗奸贼的头颅!各位,动手罢!” 这时,只听得“唔唔”之声叠起,仿佛有人被堵了嘴,兀自挣扎着想说话。 一个沙哑嗓门的人说道:“大哥,这两个贼夫妇的性命值得几何?可俺们饮马川大寨的军需粮秣出落在他们身上,万一杀了他们,几百名弟兄喝西北风去?” 又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着啊!再说,这两个肥羊乃是济南城鲁王驾下的宠幸,杀了他们,银子飞了事小,引来元人铁骑兵,俺饮马川可难以抵挡!” 那声音浓重的人又道:“怕他个鸟!那鲁王知道了,叫他来找俺赛玄坛晁景龙便是。连个鸟王爷都怕成这般模样,亏你们还天天叫喊什么灭元扶宋!” 话音中“铮”地一响,仿佛是兵刃掣出。 只听那“大哥”又道:“俺六人在饮马川八拜订交,有劳众位尊俺为大哥。今日若还念兄弟义气,就与俺一起宰了这两个狗男女,祭奠先祖先父在天英灵!” 余下四五人齐声道:“谨听大哥吩咐!” 话音未落,只听得庙门外兵刃出鞘之声“铮铮”连响。接着便是“嗨”、“嗖嗖嗖”、“卟哧卟哧”、“唔唉”、“卟通卟通”一连串奇怪声音响起,显然是群刃交下,那几个人所说的“狗男女”已被杀倒在地。 躲在殿堂上的施耐庵屏息凝神,浑身毛发直竖。他倾耳聆听庙门外的动静,不觉一怔,眨眼功夫,庙门外早已声息全无,那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正如来时一样,迅如飙风。 施耐庵兀自不放心,蹑手蹑脚地踅到庙门后,眯着眼从破缝中往外一看:门口哪有一个人影?! 他壮了胆子,拽开顶着门栓的香案,打开那吱嘎作响的庙门,一只脚恰才跨出门槛,眼前的景象吓得他差一点叫出声来。 只见山门前的草地上,躺着两具无头尸首。瞧那服饰形容,分明是常在官府衙门里行走的男女清客,胸腹四肢被兵刃戳得大洞大眼,仿佛入秋的黄蜂窝,身上的锦缎衣裳也剁得筋筋片片,地上汪着两滩血水,染得草棵石砌都红了。 施耐庵不忍看这惨象,他一步跨回神殿,忙忙地收拾酒壶伞囊,举足便走出了破庙。 忽然,山门前草丛中一阵“簌簌”骤响,旋即青锋闪烁,衰草败垣之间陡地涌出一伙人来,一色地扎着黑色包头。身着黑色箭衣,执着明晃晃的刀剑,怒目立眉地围了拢来。 施耐庵望着这伙气势汹汹的人众,不觉心下一愣:怪道适才杀了人后无声无息,原来他们是隐在暗处,乘自己不备,偷袭了上来。 想到此处,他一只手悄悄握住湛卢剑的剑柄,口中却客客气气地吟道:“萍踪浪迹,书剑飘零,人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期齐鲁逢诸位豪俊,古庙歼仇,血殷衰草;书生无缘,就此远行。诸位,晚生别过了!”说着,拔步便要奔下荒岗。 人丛中一个大汉笑道:“兀那穷酸,倒好兴致,到这杀人场掉书袋来了!”说毕,朝其余的人叫道:“列位,你们说把这小白脸如何发落才解气!” 人丛中纷纷嚷道:“拖来吊在树上,一顿藤条,将他那肚里的酸气抖落出来,让咱们瞧瞧是个啥模样?” 一众豪客嘻嘻哈哈、龇牙咧嘴地逼了上来。施耐庵一见,向一旁退避两步,大声说道:“晚生路过宝地,因避风沙偶入破庙,与众位好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那领头的壮汉呵呵一笑,说道:“大胆穷酸,俺主人如今杀死在当地,还敢胡说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施耐庵听毕一愣:什么,被杀死在庙前的竟然是这伙人的主人?他掉头一看:只见这群人中已有两个壮汉正毕恭毕敬地脱下衣裳,包殓被杀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看来这被杀之人果然是这伙豪客一条路道上的人物。那么,适才在庙内亲闻的杀人惨剧到底是何情节?难道,杀人的另是一伙人么? 想到此,他抱拳唱了个肥喏,说道:“众位好汉,贵府主人不幸遭难,晚生这厢致哀了!不过,小生一介书生,决不轻易杀人。冤有头,债有主,众位休要寻错了对头。” 那领头的壮汉笑道:“哈哈,你说的不假,谅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模样,休讲杀死俺主人、主母,便是毫毛也动不得他们一根。杀人者,俺们早已瞧见,那是另有其人。” 施耐庵记起在庙门后听到那豪气横溢的好汉声音,不觉忘了眼前险境,忙忙地问道:“哦,那是何人?” 那壮汉说道:“俺们躲在破墙后看得清清楚楚,杀人者便是钦马川山上落草的那伙强寇,领头的便是那恶名昭著的‘赛玄坛’晁景龙!” 施耐庵听了,心中不觉暗暗好笑。这伙豪客也实在古怪,亲眼见主人被杀,躲在暗处不出来救助;既然知道了仇人姓名去处,却又不去报仇雪耻,直至好戏唱完了才出台,偏偏来寻自己的晦气,煞是叫人纳罕。此刻,他也顾不得再去抒发感慨,急急地插剑入鞘,结扎好衣襟鞋带,望了望躺在庙门前的两具包着黑衣的尸首,长叹一声,认明方向,大步奔上了道路。不多时,早已走出了新安县境,进了郯城地界,眼前这一大市镇,便是苏鲁皖三省交界的通衢市廛——有名的张秋古镇。 施耐庵信步走进街市,只见铺面繁华、人物齐楚,街面的青条石铺得十分整齐,到底又是一省风物,亚赛苏北那些城镇。 施耐庵也顾不得观赏人情风俗,一边走一边沿街张望,打算寻一爿僻静整洁的店堂打尖用饭。 走着走着,眼见来到一家酒楼门前,只见门面倒也鲜明,店堂里也还清静,正欲跨步入内,猛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年兄,这酒店乃是虎狼渊薮,住不得,住不得!” 这一声呼唤尽管声音低微,但却来得突兀,把施耐庵吓了一跳。 他回身一看,身后哪里有人?施耐庵心下正自纳罕,忽然耳衅又响起那个低沉而震人耳鼓的声音:“年兄,请朝这边看来!俺说的是真话!” 施耐庵寻声望去,只见街前人来人往,但一个个躬腰曲背,匆匆奔走,显然都在为生计奔忙,没有人驻步讲话。 他眼角一扫,蓦地瞧见离酒店五尺开外摆着一爿卜卦摊子,一块布招上写着“吴铁口天下神相”七个大字,卦桌上摆着龟蓍签筒,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相面先生仰面靠在椅子背上,只见他手捺长须,双目向天,面前并无问卦相面的客人,他那嘴唇却嚅嚅而动,实在是古怪之极。 施耐庵心中一动:“瞧这相面先生的模样,敢莫是他在暗中招呼?他那嘴唇微微嚅动,五尺开外,声音竟是如此清晰有力,敢情又是一位大有来历的角色! 想到此处,施耐庵连忙奔下酒楼门前的阶砌,走到那卦摊之前,朝那相面先生深深打了一躬,喜眉笑眼地说道:“仁兄在上,晚生这厢有礼了。” 那相面先生听了,兀自仰头看天,不发一言。 施耐庵又道:“仁兄生意兴隆,晚生谨此致贺了!” 那先生坐起身子,冷冷地说道:“年兄少礼,俺与你素不相识,若要相面,先拿卦银来!” 施耐庵心想:既然来了,索性将礼性尽到堂,倘若此人并非与自己招呼,说完便走。想毕,他又说道:“晚生由南省来此,人地两生,前途未卜,先生若肯眷顾,一切都盼多多给予帮衬!” 那先生忽地站起,一脸怒容,不耐烦地说道:“俺相面素来是有缘随缘,无缘走开。谁耐烦你这浪荡书生胡搅蛮缠,扰了俺半日生意。”说毕,他七手八脚收了算卦摊子,双脚在地下蹭了几蹭,气咻咻地拂袖而去。 施耐庵讨了个没趣,半晌做不得声。忽然,他双目瞧见地下的灰沙上留下了几圈脚印,细看竟是“随我来”三个大字。施耐庵心中一动:哦,既然他划地留言,其中必然大有深意! 想到此,他也顾不得腹中饥饿,一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算卦先生走了过去。 那相面先生却也蹊跷,在前边大袖甩甩地走着。施耐庵走得快,他便走得快,施耐庵走得慢,他便踱起了方步,两人之间始终离着十步之遥。穿街走巷,不觉便走了几条街面。 转过一道高大的青瓦府第,再过了一道石拱桥面,那相面先生大步踅进了一条树木葱郁的冷巷。 施耐庵疾走几步,也跟进了巷子,一进巷口,他不觉惊得呆了。 这条巷子却原来是条死胡同,那先生早已失了踪影。施耐庵心中诧怪:难道他能飞上天去?正自四处搜寻,猛听得左侧“吱扭”一响,一座门楼的两扇红漆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从里边探出一颗梳着丫髻的小僮儿的头来。轻声唤道: “相公莫非是寻一位卜卦先生?” 施耐庵点点头。 那僮儿也点了点头,伸出手招了招,倏地消失在门缝里。 施耐庵见状,连忙掸了掸袍襟,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极深邃的住宅,房屋虽不宏丽,但却廊庑雅致、曲径通幽,一抹古藤沿墙屈曲,看来屋主人是一位情趣高雅的林下隐士。 施耐庵略略走得几步,忽听得耳畔响起一阵娇滴滴的叫唤之声:“客到,沏茶!”那声音听来煞是悦耳。 施耐庵满院睃巡,哪里见一个人影? 正在惊讶,只听得娇声又起:“有请主人出堂!” 施耐庵循声望去,不觉失笑:只见正厅檐下一个金丝鸟笼迎风摆动,里面一只翠羽红头的鹦鹉正在喋喋学语。 那鸟儿叫声未歇,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响过,只见花厅上迎出两个少年女子来。 走在前边的一个约摸十八九岁年纪,穿一袭素白纻罗短袄,婷婷立在这阶砌上,仿佛一株傲雪的白梅花。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子,身着红装,看起来年纪略小两岁。两上女子,一红一白,一高一矮,神态各异,期期然立在花厅前的阶砌上,把个施耐庵看得呆了。只听两个女子齐声问道:“何方游子,竟来此处充不速之客?” 施耐庵唱了个喏,说道:“晚生岂敢?是你家主人引我来的。” 那白衣女子浅浅一笑,说道:“俺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施耐庵道:“是一位年约四十余岁,沿街相面的先生。” 那红衣女子哈哈大笑,说道:“好个耍贫嘴的书呆子!此处是俺姐妹俩的家。俺姐妹俩便是此处的主人,哪里来的什么相面先生?敢莫是你这书呆子闯错了门径?” 施耐庵听毕一怔,心想:前此分明看见那相面先生踅进这巷子,事后又是这家门内一个僮儿招手请自己进来,为何无端搅出这两个女子? 他看了那两个少女一眼,心想:适才那应门僮儿只怕是碰巧认错了人,自己糊里糊涂便误闯了门径,平白无故遭了一番奚落,也是晦气照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既然找不见那相面先生,还是一走了事。 想毕,他陪个笑脸,说道:“两位大姐休怪,只怨晚生地头不熟,误打误撞了闺阁人家,晚生告罪了!”说毕,打了一拱,转身便欲走出。 忽听那白衣女子“嗤”地一笑道:“相公既然登门造访,如此匆匆而去,只怕有些失礼罢!” 施耐庵听毕驻步,回身说道:“大姐逐客又留客,为了何故?” 那红衣女子笑道:“哈哈,你家姑娘天生的古怪脾气,想进门的俺偏赶他走,想走的俺偏偏要留他!谅你这书呆子也不晓得:一进俺这院子,便是皇帝老儿,胆敢违拗姑娘们的意思,一样儿地挨顿打叫着娘出走!” 施耐庵听了,心中叫道:好一个风风火火的野妮子!管他子午卯酉,既留之,则安之,看这两个女子有何花样耍出来。他索性垂手立在当院,说道:“既有此话,晚生听凭处置。” 那红衣女子斜眸瞟了一眼施耐庵,抿嘴一笑,蹬蹬几步走下阶砌,上下打量了施耐庵一阵,忽然问道:“相公,你也会武艺么?” 施耐庵没想到她竟问了这样一句,茫然答道:“大姐问这个作甚?” 红衣女子答非所问,指着施耐庵腰间的湛卢剑又问:“那么,你带着这柄剑是作什么的?” 施耐庵答道:“哦,大姐原来问的是这把剑。想晚生一介寒儒,四方游学,哪里会什么武艺,这把剑不过是挂在腰间做个摆设,沿途吓吓偷儿,壮壮胆子罢了。” 那红衣女子怒目横眉,喝道:“休要罗唣,快拔出剑来,与你家姑娘比试比试!” 施耐庵曼声吟道:“大姐儿乍变红线侠娘,小姑娘忽成怒目金刚,弱书生无拳无勇,怎敢来比武走场?大姐休要取笑了!” 红衣女子不再答话,双手掣开绣鸾刀,抖两圈刀花,直朝施耐庵裹将上来。 施耐庵急忙退开两步,右手掣出湛卢宝剑,朝着那红衣女子抱拳说道:“大姐慢来!既然要晚生献丑,那便要立个章程,否则如何判别输赢?” 红衣女子收刀问道:“又来罗唣,你说说,还要订个什么章程?” 施耐庵道:“既然大姐如此看重晚生,晚生只好奉陪。比武之时,晚生先让你三招,倘若三个回合之内不败,大姐便可接晚生剑式,若是一合之内大姐失风,晚生便要告辞了!” 这“大姐”“晚生”的一串罗嗦,加之三合对一合分明是露骨地小觑于人,早把那红衣女子气得满脸涨红,只听她怒喝一声:“好一个欺人太甚的书呆子,俺姑娘依你,出剑罢!” 喝声未歇,那两把绣鸾刀虎虎生风,着地卷了上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曲臂擎剑,护住要害。 好一个红衣少女,那一对绣鸾刀使得精妙无比,施耐庵一面凝神架格闪避,一面暗暗叫好。只听得三声铿锵激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眼前的三团翻卷腾挪的红光倏地消失,那红衣女子早已收刀跳出战圈,擎刀兀立。 她凝视着施耐庵的身形,眼底隐隐露出诧异钦佩的神色,拱手说道:“饶你躲得快!三合已过,你出剑罢!” 施耐庵接过这三合,心中早已吓得“怦怦”直跳,暗暗叫声惭愧,心道:好险,若不是当年叔父教了这“快活剑法”,今日只怕脱不了一刀之难!若是再斗上两三个回合,一定要露底出丑!想到此,他擎剑当胸,朝红衣女子客气地说道:“大姐承让,晚生适才不过说笑,那一剑不必接了。” 红衣女子闻言大怒,俏脸气得通红,仿佛被人迎面唾了一口唾沫,不觉叫道:“兀那书呆子,休要卖乖逞能,再不出剑,俺便要乱刀剁过来了!” 施耐庵见这女子如此要强,只好说一声:“如此,晚生得罪了!”说毕,手腕一松,竖在当胸的湛卢剑倏地平伸,他略抖一抖剑圈,大步直进,剑尖如奔雷闪电直点红衣女子的眉心。 红衣女子一见,不觉嗤嗤一笑:“这书呆子出剑竟然如此拙劣!只道他这一剑是什么精妙绝技,哪知竟是如此平易普通!这时,一直站任阶砌上冷眼旁观的那位白衣白裙女子早已看出胜败,不觉脱口叫道:“相公下手休要忒毒!”就在那红衣女子左手刀贴上剑刃,右手刀堪堪便要劈到施耐庵身躯之际,她猛地觉着左手那股“嗖嗖”寒风堪堪袭到颈脖,森森霜刃已触及肌肤之际,那柄剑忽地收势上挑,削下了她发际那枝赤金打就的红梅花。红衣女子只吓得心房“怦怦”乱跳,一踊身跃出了圈子。 此刻,金铁交鸣之声甫歇,雅洁的庭院一时显得十分幽静。红衣女子惊魂甫定,脸色羞惭,手执双刀呆呆兀立。 施耐庵收势拂袍,还剑入鞘,意态闲适地站在当院。稍顷,只见那白衣女子裙衫飘飘,从容不迫地从大厅前的阶砌上缓步走下,来到适才二人激斗之处,俯身拾起被湛卢剑削下的那朵赤金红梅,端详一阵,对红衣女子说道:“妹妹,还不快去谢过这位大哥不杀之恩。” 红衣女子又羞又气,忸怩不语。 施耐庵说道:“大姐既然交过手,晚生侥幸,此时若无他故,晚生便要告辞了!” 红衣女子悻悻说道,“恕不远送!” 施耐庵闻言,撩袍举步,便要离去。 忽听一声呼唤又在身后响起:“大哥且慢,还有小女子一关未过哩!” 施耐庵心下一惊,回身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早已走到跟前,手里不知何时捧着两个髹漆檀木小盒,裙带飘飘,神态优雅,一双晶莹的眸子里显出不容置辩的神情。 施耐庵呐呐问道:“怎么,大姐也要与晚生交手么?”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非也!小女子这里有围棋一副,愿与相公纹枰切磋一局,倘若胜了小女子,相公悉听尊便!” 施耐庵心想:这两个女子煞是古怪,说好了比武赢了悉听尊便,此刻又翻出花样,要手战斗棋,看来今日麻烦不少。 他略略沉思片刻,觉着这白衣女子口气谦和,仪态娴雅,却之未免不恭;加之这纹枰斗棋,乃是往日在黉门中操习已久的技艺,多日不下,此刻竟然觉着技痒难耐。此时有闲庭幽院,不妨下它一局,也可驱除多日的劳碌。想到此处,他欣然答道:“大姐既然有此雅兴,晚生理应奉陪。”白衣女子赞声“好爽快”,引着施耐庵走到右侧回廊之下。日见凭栏放着一张红木小桌。两侧摆着红绒包裹的锦墩,小桌上早铺好了一副赭色贡缎的棋盘,那横横竖竖的三百六十一个棋目竟是用金色丝线绣成。缎子棋盘四角压着缕刻着狮头的田黄石镇纸。望着这雕栏静院,面对这别具风格的棋桌,施耐庵益发兴致勃然,对白衣女子道声“请”,正襟坐上了锦墩。 一时间,那径尺见方的棋盘上金戈铁马、合纵连横,隐隐有风雷之声。约摸两个时辰,棋枰上的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中,处处燃起战火,无一区不陷入“金鼓”杀伐之境。 白衣女子正自凝思默想,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哎呀不好,这局棋输得冤枉!” 白衣女子回头一看,只见红衣女子满脸沮丧之中,指着棋枰又道:“姐姐,你输了!” 白衣女子俯身一看,只见东角上那一线黑棋早已陷入重围,只要再补上一目,这局棋果然胜负已判。 此刻,只见施耐庵捂着肚腹,一手拈着棋子,正瞅着那白棋链上的唯一缺口,作势欲下。 白衣女子见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不觉长叹一声,褰裙而起,双手一推棋枰,轻轻地说了声:“相公好棋艺,小女子输了!” 二十六 密语窃窃惊怪杰 墓碑历历会群雄 施耐庵见白衣女子推枰认输,不觉舒了口长气:这一局棋下得实在难挨,输赢倒在其次,肚里的饥火里真真叫人无法忍耐。 此刻,他忙忙放开捂着肚腹的手掌,有气无力地唱了个喏,说道:“大姐生死之际让了一着,这局棋倒是你赢了!” 那白衣女子这局棋输得稀里糊涂,心中窝着一团火,又不好发作。她尤其耿耿于怀的,却是最后那几着臭棋,仿佛着了鬼迷,连自己都不知是为何要那般胡乱落子。 她顾不得落败之后羞红满面,呐呐地问道:“相公休要过谦。小女子失着认输,不过还请相公给俺说个明白,你最后几着,又是嘴里咕哝,又是扭腰捂肚,又是蹙眉皱额,又是唉声叹气,这是何种怪异的下棋之法?” 施耐庵一听,顿时觉着哭笑不得。适才她下了那大大的一个败着,竟然是被自己的怪异模样搅得神智涣散,将忍饥挨饿的苦状当成了下棋高招,真真是叫人好笑。 他忍住腹中饥饿,只恐说起来又是缠夹不清,只得含含糊糊地“唔唔”两声,连连说道:“唔唔,没有什么,晚生不过侥幸取胜,侥幸取胜!” 谁知那红衣女子却一把攥住施耐庵的衣袖,风风火火地嚷道:“你这书呆子也忒悭吝,既然俺家姐姐服输求教,你就把怪棋教她几招!” 施耐庵腹饥如绞,肠鸣似鼓,一边挣扎,一边唔唔地嘟哝道:“小大姐,区区小技,实在是不足挂齿!” 红衣女子双目含怒,忽地又抽出双刀,冷不丁架在施耐庵颈上,喝道:“想不到你这书呆子,竟然如此塌了俺姊妹俩的面皮,再不讲出来,俺便宰了你!” 施耐庵连连叫道:“小大姐,俺这棋……棋……棋艺怪招,委实是说不得的,说不得的。” 红衣女子扬颔斥道:“什么泼天大的怪招!说不得也要说! 俺姑娘偏要听个清楚明白!” 施耐庵道:“二位大姐真的要听?” 红衣女子道:“真的要听。” 白衣女子道:“相公但讲无妨。” 施耐庵道:“若是讲了出来,二位大姐不笑话晚生?” 红衣女子笑道:“你这呆子真真可笑,传授棋艺,俺怎会笑话?” 施耐庵忸怩一阵,此时疗饥要紧,哪顾得有辱斯文,嗫嚅半晌,方才低头说道:“唉唉,说来惭愧,俺自晨至晚,水米尚未沾牙,这肚子在唱大戏哩!” 这话一说出口,两个女子兀自咂摸着滋味,及至回过神来,不觉笑得前仰后合,半晌都缓不过气来。 施耐庵一时手足无措,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喃喃地咕哝道:“说过不许见笑,二位大姐毁诺了。” 白衣女子先止住笑意,说道:“大哥何不早言,既然腹内空空,说出来,俺姊妹们也不好意思与你赌赛了。” 红衣女子一步上前,抓住施耐庵的袍袖,拽住他便要前行,一头嚷道:“好一个陈蔡绝粮的孔圣人,既然文武两道都赢了俺姊妹俩,该你有好口福!走,俺家厨下正熬着热腾腾腊八粥,俺与你盛三大碗去!” 施耐庵此时早饿得两眼昏花,见两个女子情词恳切,也顾不得许多礼性,撩撩袍襟,跟着两个女子朝廊下走去。 恰恰走了两步,猛听得花厅内响起一声低喝:“慢!” 三个人闻声,不觉同时驻步。 施耐庵回身一看,立时惊得呆了:只见花厅内缓步踱出一个人来,步态稳重,一双眸子精光灼人,声音低沉而洪亮。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酒楼门口摆摊算卦的先生。 只见他缓缓走近施耐庵身边,捋须问道:“未行宾主大礼,怎可冒昧叨扰俺的酒饭?” 施耐庵不知所以,期期艾艾地答道:“仁兄所责有理。不过此处居停主人是这两位大姐,晚生乃是应请叨扰。” 那先生听了这番话,不觉仰天失笑,那笑声尽管低微,却轰轰然震人耳鼓。他笑毕之后,朝两个女子一指,说道:“年兄未免托大,谁是此处主人,你问问她俩!” 施耐庵正欲发问,那红衣女子抢上一步答道:“这有什么干系,叔父不在,自然便是俺姊妹俩当家!” 那先生微微嗔道:“好个野妮子,又在此处滥充家长了,还不退下去!”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伸了伸舌头,霎时衣裙之声响起,姊妹俩转过回廊,在花厅右侧的厢房门口消失了踪影。 施耐庵此刻方才明白,一番追踪,果然没有摸错门径,这幽雅别致的庭院,正是这相面先生的府第。 他连忙深深一揖,说道:“仁兄以足划地,指引晚生到此,想必有事赐教?” 那先生面色沉静,神态闲适,挥一挥袍袖,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饥肠辘辘,如何畅叙契阔?” 说毕,他唤道:“左右,将酒饭移到此处来!” 只见两个厨役模样的人抬着一只竹编笼屉走到跟前,收了小桌上的棋盘棋子,打开笼盖,搬出菜肴酒饭:一盘细切牛肉,一盘烧鹅,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烟熏鹿脯;另有一大盘白生生的馒头,一碗琥珀色熬得浓浓的腊八粥。 那先生说声“请”,站起身踅了开去,仰头低吟,旁若无睹。 施耐庵此时饥不择食,早已一扫而光,只差把盘子碗筷也吞下肚去。吃饱喝足之后,施耐庵兀自美美地咂了咂嘴唇,精神陡长,踊身站起,对着在一旁沉思的相面先生谢道:“这一餐饭菜,亚赛瑶池王母的筵席,晚生多谢了!” 那先生兀自伫立不语,口中念念有辞。 施耐庵不觉诧怪,轻步走了过去,朝那先生深深一揖,大声说道:“仁兄,晚生在此谢过盛情款待了!” 那先生仿佛聋人一般,这一声大叫,仍旧未曾将他惊觉。 只见他仰首向天,喃喃自语。 施耐庵不知缘故,哪敢再去搅扰,自己吃喝完毕,叨搅也告,礼数周全,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想到此,他收拾起伞囊,结扎好衣带,拔步便要离去。忽然,那先生的喃喃自语声中传出一句问话:“怎么,这位年兄叨扰一顿好菜饭,临走也不留个姓名么?” 那一声问话尽管夹在相面先生的喃喃絮语之中,但听来却分外清晰响亮。 施耐庵情知这一句问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觉驻足停步,沉思片刻,他想:此人问得在理!正要脱口答出,心下却蓦地一动:此处人地两生,这先生善恶未明,怎能随便露了自己身份!倘若是大奸大猾,有意探访,岂不是大大的失算?于是,回身答道:“不劳仁兄动问,晚生姓张,名慕丘,贱号继贤。” “哦哦,张慕丘!好名字,好名字。” 施耐庵不知所以,讪讪笑道:“呵呵,不好,不好!” 陡地,那先生俯首转身,大步蹬蹬走到施耐庵跟前,冷冷笑道:“张年兄,你果真长进了!”说毕,他忽然双目暴睁,精光逼人,厉声问道:“俺倒认识一个人,不知年兄也曾会过么?” 施耐庵忙问道:“不知仁兄所言何人?” 那先生道:“他姓施。” 施耐庵陡地一惊,止不住心中“突突”直跳,口中呐呐问道:“此人名唤什么?” 那先生道:“此人名唤施元德。” 施耐庵益发惊讶:原来这古怪先生与堂叔相识!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站在当地,半晌作不得声。 那先生微捺长须,说道:“既然年兄不想以真实来历相告,俺也不便相强!”说毕,拂袖转身,又要踱回那廊庑之下。 施耐庵欲走不甘,欲留不能,一时失了主张。 只听那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唉唉,可惜施家一门豪侠,施元德一世仗义,俺眼睁睁瞧着他的骨肉步入龙渊虎穴,天意如此,休怪俺无情无义了!” 这一句话不打紧,倒叫施耐庵猛然惊觉,立时放下伞囊,心下一横,赶到那先生跟前,一躬到地,说道:“仁兄在上,晚生有难言之隐,欺瞒之处,万望鉴谅。” 那先生回头问道:“你到底说了句实话,那么你又是何人?” 施耐庵答道:“仁兄双目如神,洞幽烛隐,晚生何必赘言!”那先生摇摇头笑道:“年兄差矣,俺未必便知你是何人!” 他稳了稳心神,答道:“仁兄在上,晚生便是施元德的堂侄,姓施名彦端,贱号耐庵居士。晚生冒犯,这厢陪罪了。” 那先生呵呵一笑,脸上涌起一抹亲切的神情,连忙一把扶住施耐庵的双肩,久久端详他的面容,声音沉重地说道: “啊啊,的确是施家的骨相,年兄请起!” 施耐庵叉手侍立,望了望对方那和颜悦色的模样,心下立时坦然。他轻声问道:“既蒙抬爱,敢请赐告仁兄名讳?” 相面先生笑道:“俺的姓名,年兄不是已经晓得了么?” 施耐庵茫然摇头。 相面先生又道:“年兄贵人健忘,难道不记得俺那相面摊子了?” 施耐庵立时想起,疑疑惑惑地问道:“呵,原来仁兄便是叫作‘吴铁口’?” 相面先生点点头:“嗯。” 施耐庵听毕,心下自忖,这先生神态潇洒,儒雅风流,一派宿儒高士的气度;瞧这座宅院,尽管规模不大,却是庭园幽深,华堂焕彩。这样一位倜傥高洁之士,殷实富庶之家,真真犯不上去沿街打坐,借三寸不烂之舌,以那龟蓍卜筮讨几文小钱度日。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啊,此公真实身份掩藏不露,令人难测玄奥,这“吴铁口”三字决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如今乱世浇离,凶险莫测,这必是他潜踪晦迹、掩人耳目的虚名假姓! 他壮了壮胆子,正欲上前发问,忽听得身后花厅上一阵脚步声响,立时又走出两个人来。 只见这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刚刚出头的翩翩少年。走在前边的那位,穿一身蓝,面皮白里透着微黄;后边一个少年,口阔鼻直,着一身黄。他俩步伐迅捷,几步跨到“吴铁口”身边说道:“俺二人前前后后找了几遍,叔父却原来在这里临风望月!” “吴铁口”点点头道:“原来是吕贤侄、郭贤侄,找俺有何事体?”两位少年指着兀自立在一旁的施耐庵问道:“叔父,这位大哥又是何人?” “吴铁口”微微笑道:“不妨事,敢站在俺眼前讲话的,便不是外人,尽说无妨。” 也不知那穿蓝衣的少年附耳说了些什么话,“吴铁口”神色变幻,仿佛遇见塌天大祸,眉目间显出惊惧与诧异的神情。不过,他只是稍稍变色,马上又恢复了那闲雅从容的情态,唤了声:“来人。” 廊下走出个家院,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吴铁口”朝施耐庵一指,说:“照俺午间吩咐的,请这位相公到西偏房歇息,休得怠慢!” 那家人一边应“是”,一边走过来,叉手对施耐庵道: “相公请随俺来。” 施耐庵极想知道眼前有何种奇境异变,及至见了三人神态,似乎自己不便掺合,也就捺下好奇之心,提起伞囊,随着那家人走下廊庑,直趋西偏房。 一路行来,只见幽径盘曲、庭院清新,阶砌墙边养着许多经冬不萎的奇花异草,时时飘来冷冷的幽香。约摸走了两个院子,便到了西厢房。一进门,迎面扑来一股温馨的气息。 家人见施耐庵怔怔地望着屋内的陈设,恭恭敬敬地说道:“俺家先生午间回来,就吩咐赶紧收拾这间屋子,说是有一位贵客要到,想不到贵客便是你这位相公。” 施耐庵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不觉一动,心想:只道在那酒楼门前与这“吴铁口”萍水相逢,谁知他却是早有料算。 只听那家人又絮絮说道:“不瞒相公你说,还有一桩蹊跷的事,那便是俺家先生带回来的客人,只须与他讲得半日,住得一夜,从此便是生死之交,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时时回到这里看望俺家主人。不管这些人身份贵贱、才气高下,一个个都将他视作至亲骨肉,敬他为尊长,畏他如神明!”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又想到这半日来与“吴铁口”相处的情景,此人言语不多,那行事为人的确叫人可敬可畏,可亲可近。 他见这家院说得入港,连忙斟了杯茶,扶他坐在椅上,说道:“老丈,坐下喝口热茶,消消停停地讲来。” 老家院道过谢,美美地品了口茶,赞一声:“好茶!”接着叙说:“打从俺随先生进了这庭院,十余年间,就凭着那一爿相面摊子,俺家先生前前后后接纳过三四十位客人。” 施耐庵连忙插口问道:“老丈适才讲道,你家先生即不夤缘官府,又不接识高人雅士,那么,这三四十位贵客又是些何等样人?” 家人说了句:“这个——”忽然住了口,四面巡视一阵,悄声说道:“这些内情也只可相公一人知道,万万不可传出。说起俺家先生结纳的这些朋友,倒也叫人奇怪得紧。这些人,不是落魄的士子,便是亡命的强徒,一个个形迹古怪、行事缜密,尽是些三山五岳人,七长八短汉。” 施耐庵渐渐听出点眉目,不觉“呵呵”连声。 那老家院接着讲道:“更叫人奇怪的是,俺家先生还收留些孤男寡女、孀妇弃儿。” 施耐庵顿觉惊诧,忙问:“如此累赘人物,他收留下又有何益?” 家人笑道:“唉唉,俺又哪里晓得他肚里的心事?相公若是不信,俺便讲一桩奇事给你听听。” 施耐庵又给他斟了茶水,凝神静听。 只见那老家院拍拍额头,想了想,讲了起来:“十五年前,当时,俺家先生还是个翩翩少年。那一日,却是隆冬飞雪、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张秋镇上沸沸扬扬传出消息,说是朝廷在东边一带荒山野岭中捕得一帮叛党魁首,钦命枭首正法。大约是看中俺这镇子乃是南北通衢,便选在这镇东的河滩之上开刀问斩。 “行刑的那一日,俺家先生仿佛患了一场大病,满镇老幼都涌到河滩上看热闹,他却怒目横眉地吩咐俺这满院之人不许出门。当时,他换了一身白巾白袍,在院内僻静的密室之中备了一副香案,命人在街前买了冥钱香烛。然后,扛起相面的布招便出了大门。 “大约傍晚时分,他忽然领着两个衙役打扮的汉子悄悄进了庭院,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苦苦相求,仿佛要托那两个公人办一件十分秘密、又十分为难的事情。 “经过一番苦口交涉,那两个公人到底点了头。俺家先生不觉喜上眉梢,连忙叫人捧出大盘的金银珠宝,交给了那两个公人,那两个公人大咧咧地收下,也不言谢,神态煞是傲慢。 “当时,见了这番景象,满屋之人都按捺不住怒气。试想俺家先生平日何等自尊自贵,慢说是两个替官府当差的走卒,便是四品黄堂,他眼角也不曾瞟过一回。然而这两个公人,竟然在俺先生面前如此托大,你说叫人气不气?当时,大家怒气填膺、摩拳撸袖,便要上去教训那两个官府走狗。 “哪晓得俺家先生一边与两个公人周旋,一边暗暗向众人示意: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大家也只好忍住怒气,冷眼旁观。 “这时,只见那两个公人收了金银珠宝,慢慢从墙阴下领出两个人来,在场众人一见,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牵在两个衙役手上的,竟是两个小小的孩童! “当时,送走了两个公人,俺家先生也顾不得满院人惊诧叹息,一手抱着一个婴孩,又是亲脸蛋又是逗乐子,那神情,简直象是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亲生骨肉。接着,他便将两个婴孩抱进那间密室,掇了两把圈椅,将两个孩子放得稳当,让他们脸相朝着香案,然后沐手焚香,燃了冥纸香烛,一头拜倒在地。 “从那日以后,每逢这一天,俺家先生便要将两个孩子领到那间房内,顶礼致祭。” 听了这些话,施耐庵大动感慨,长叹数声之后,问道: “后来这两个孩子到哪里去了?” 老家院笑道:“后苯,俺家先生便将这两个孩子收留下来,尽心抚养,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如花似玉,谁见这两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是又疼又爱了!” 施耐庵听毕后若有所悟,忙道:“老丈,你说的这两个孩子,莫不然便是那穿红穿白的两个少年女子?” 老家院点点头,说道:“正是她们两个,想必相公早已会过。” 施耐庵又想起日前比武斗棋之事,眼前似乎又晃着那一红一白两个女子调皮娇憨的神态,不觉叹道:“唉唉,真是两个可爱之极的女子,原来身世遭际如此惨痛!” 他忽然兴致大起,忙忙问道:“老丈,讲了许多,你还未告诉晚生:这两个女子姓甚名谁,父母究竟是何等样人?” 老家院笑了笑,连忙扶案站起,说道:“相公,老朽口风不紧,不知不觉竟然讲了这许多事情,再不能多讲了。时候不早,相公奔波一日,也该早早安歇了!” 正听到兴头上,施耐庵哪里肯放他走,连忙一把拽住,说道:“老丈,反正闲暇无事,你就再坐不讲讲吧。” 那老家院一把挣脱,脸色忽地变得执拗,说道:“相公休要相强,小老儿再要多讲,只怕要砸了饭碗。恕不奉陪了!” 说毕,大步走了出去。 老家院这一走,施耐庵顿时觉着冷清起来。适才听到的那些故事,使他对“吴铁口”又增了几分了解,也平添了几分敬意。他的那些行事为人,尽管出人意表、奇幻莫测,但却仿佛使人觉出,这是一位心肠豪侠、决断有谋的奇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解衣上床,指望黑甜一觉,以消连日疲累。谁知后颈一搁上枕头,想起这半日来见到、听到的许多事情,真是如行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思绪如缕,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里还能闭目入睡? 此时,冬夜阑珊,万籁俱寂,树影摇窗,烛光明灭。他忽然觉着这座宅邸之中仿佛充满着扑朔迷离的气息,不觉疑窦丛生,忍不住一翻身坐了起来。 他到底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与疑虑,披衣走出了房门。走着走着,看看出了西院,又穿过两道幽雅别致的月洞门,只见这里既无花草回廊,又无房间屋宇,满眼是啸风的衰草,触目一派荒凉。 他定睛一瞧,发现这一片旷场之上,杂乱的丛草之中,竟然掩藏着无数石碑,一尊尊仿佛潜伏的猛兽,在这寒风冷夜之中,荒郊旷野之上,森森林立,显得煞是碜人。 施耐庵强忍住恐惧,走到一碣石碑之前,蹲了下来。他双手拨开荒草,借着昏暗的夜光,仔细辨认一番之后,不觉一阵惊喜。 只见那石碑上依稀镌刻着十余个大字: “梁山寨主及时雨宋江六代裔孙宋靖国之墓。” 他读毕猛地站起,疾步走到第二道石碑之前,默默读道: “梁山寨主托塔天王晁盖六代裔孙晁毅之墓。” 他止不住惊喜的心情,顺着墓道,一块一块地读了下去: “梁山军师智多星吴用六代裔孙吴钺之墓。” “梁山元帅玉麒麟卢俊义六代裔孙卢威之墓。” “梁山正将小李广花荣六代裔孙花九之墓。” 施耐庵一路辨认,直至读完所有墓碑上的文字,不禁目疲腰酸,他回头数了数,这里竖着四十八座石碑。 数完石碑,他回头一看,只见剩下的荒地之上,没有石碑,却掘着六排隐约可见的墓穴,每排十穴,共是六十个墓坑。他不觉心下恍然,石碑与墓穴两两相加,正好是一百零八,恰恰正是当年梁山好汉之数! 此时,施耐庵思潮起伏,久久兀立。 他想,梁山好汉湮没已久,不想在此处找到了四十八位后裔的姓氏坟茔。在这风尘漫天的乱世之中,这真真是一桩难得的发现! 他不禁又记起这宅子的主人,那个奇特难测的算命先生,他不知用何种手段,竟在茫茫宇内查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后裔的下落,而且还为余下的六十位好汉留下墓穴。看来此人不仅是一个行侠仗义、胆识过人的豪士,而且他一定与梁山大寨当年的那些英雄们有着意想不到的渊源! 他正自冥想,忽然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接着便是一声森严的低喝: “好一个读书士子,竟然在此凭吊这些造反的魁首,今日看你往哪里走!” 施耐庵吓了一跳,一纵身便欲跳开。 身后那人忽地呵呵大笑,那笑声尽管低微,却是声震耳鼓。 施耐庵回头一看,不觉舒了口气。 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位行踪诡异的相面先生“吴铁口”,他的身后影影绰绰跟着十余个人影。 “吴铁口”笑毕,对施耐庵问道:“年兄不在那西厢房歇息,夤夜到这荒坟乱碑之地来作甚么?一位黉门秀士,孤身来此,年兄真好胆量!” 施耐庵惶恐答道:“仁兄休怪,晚生只不过一时内急,出来寻间茅厕,不巧误撞到这坟地上来了,还请多多鉴谅。” “吴铁口”不觉莞尔一笑,缓缓说道:“年兄何必掩饰,你我均是个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倒背双手,抬头向着虚空,长叹一声,吟道:“呜呼,二百余年瞬息间,如今黄天改苍天,沥血长剑空啸吟,不知何日斩楼兰?” 吟毕,他忽然大张双臂,奔过来抚着施耐庵的双肩,语调霎时变得热切,大声说道:“耐庵年兄,你把俺盼得好苦!数年间,俺从苏州施元德前辈府上,盼到皖东乌桥镇上,从乌桥镇盼到汪家营,从汪家营盼到淮安府,从淮安府盼到埝头集,又从埝头集盼到洋河集!到底把你盼到了眼前!”说着,他放开施耐庵的肩背,一边背剪双手缓缓踱着,一边说道:“俺有生以来,尚未为一个区区读书士子费过如此心机,朝夕悬望,日夜忧思!”说毕,他猛地回过头来,一双深邃莫测的眸子凝视着施耐庵,问道:“施相公,你知道这是何种缘故么?” 施耐庵听毕心下一动:“如今江湖中人,大都知道自己身膺那桩绿林大秘,瞧这相面先生如此精明,八成也知晓这桩事儿。他如此企盼,莫不也是为了索取这一百零八名梁山后裔的下落?此人身份不明、心机难测,怎能轻易吐露真情?想到此,他故作迷惘地摇摇头,答道:“多承仁兄悬想,晚生潦倒士子,委实愧疚难当。至于仁兄问起其中缘故,晚生的确不知,还望仁兄明示。” 那“吴铁口”掀髯一笑,从容说道:“哦哦,初逢乍识,竟要人吐露肺腑,俺吴铁口今日却如何恁地糊涂!”说着,他携起施耐庵的手来,笑道:“俺自道决胜千里、算无遗策,料定年兄昨日必到,谁知左等右盼,竟自失望。俺只道一着疏漏,令年兄落入董大鹏、秦梅娘之手!今日午间,若不是你腰间这把湛卢剑,俺几乎失之交臂!” “吴铁口”这一席话,把个施耐庵惊得眼都直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相面先生”,心下骇然:此人敢莫有千里眼、顺风耳,足不出户,如何便晓得自己这数年的行踪?想到此,不禁呐呐问道:“仁兄适才所云,又是从何说起?” “吴铁口”笑道:“呵呵,人道俺是世上第一个谨慎之人,想不到施年兄口风守的更是滴水不漏!”说着,他朝身后叫道: “时家兄弟,还不出来为俺作证?” 话音未毕,只见后面那些憧憧黑影之中走出个又矮又瘦的人来,扬头唱了个大喏,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灶上虱’时不济这厢有礼了!” 施耐庵一看,果然又是那刁钻促狭、如鬼似魅的黑瘦偷儿!他心中不觉惊诧:此人自那日进了井头街,倏忽便失了踪影,还只道他又去干那登屋揭瓦的勾当,谁知他冷古丁又在此处冒了出来!这“灶上虱”的身手脚力、智计灵巧,实在不亚于乃祖“鼓上蚤”时迁。施耐庵回想之下,记得从乌桥初遇此人,嗣后在汪家营、洒阳城外直至洋河集、井头街,一路上这时不济确也随现身,而且往往在紧要处解救了危难。可是数年前苏州之事他又如何得知?叔父施元德府上人人都曾相识,哪里见过这个“灶上虱”? 时不济见他沉吟不语,早猜出他的心思,唧唧笑道:“施相公你还蒙在鼓里,从你堂叔南归之日起,俺吴大哥便派了俺守护着你家那本《御批千家诗》和你身上这把湛卢宝剑,俺藏在那屋梁上唧唧弄鬼,搅得你们阖家不宁,施老安人还命仆人在屋梁上安了鼠夹,不知施相公还记得此事么?” 施耐庵一经提醒,果然记起了那次闹得阖宅不安的“鼠患”。 时不济又道:“此事尚在其次,倘不是亏了俺,只怕施相公、你家娘子,还有你那婶母,全家老小早已死在那铁尔帖木儿之手了!” 施耐庵闻言一惊,忙道:“怎么,你还救了晚生全家性命?” 时不济唧唧笑道:“着啊!当日那狗官曾派人在你家米缸之内暗中放了毒药,是俺悄悄从屋梁上溜了下来,乘无人之机将缸中之米全都掏出泼入阴沟。然后又从那下毒之人家中偷了一缸米,还进了你家米缸。唧唧,那下毒的狗贼哑巴吃黄连,只道下毒之事被你家发觉,连夜一溜烟走出了苏州。唧唧,这件事俺如今想起来,也觉着有趣得紧咧!” 施耐庵哪里知道当日还有这许多周章,心下不觉又惊又骇。这些武林中的奇人怪杰,行事竟是如此神鬼莫测! 他一边想,一边对时不济道:“没曾想兄弟对晚生一家如此眷顾,实在铭感五内,晚生再次称谢救助之恩!”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你这相公,谢俺作甚,俺不过跑跑腿逗乐子玩儿,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要谢你还是谢他吧!” “吴铁口”挥挥手道:“时家兄弟又说外家话了!天下忠直之士皆是一家,何况施元德前辈于梁山后代恩德如山,可惜血气太盛,自刎殒命,实在是一桩绝大的憾事!” 这一番对话,倒叫施耐庵心中猜测丛生。他瞟一眼时不济和“吴铁口”,见二人谈笑洽切、相知颇深,显见得是一路人物。时不济一句“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立时令施耐庵勾起一桩心事,他记得数日前在运河渡口,那秦梅娘使计擒了自己和徐文俊等五位豪杰,便是此人撬开谷仓,救了众人,当时他曾拿出一只锦囊,按计脱却虎口,又在葫芦谷里一举缚住了那奸狡溜滑的秦梅娘。询问之下,道是一个什么名叫“口口口先生”的奇诡人物早已安排下的妙计。事后在葫芦谷中捉了秦梅娘,那“口口口先生”又命人送来锦囊,那上面分明写着:“宿徐千里无敌,先生专候飞鸿”十二个字。此刻,这“吴铁口”声言已在张秋镇上等候多日,时不济又言明“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难道面前这相命先生便是那奇诡莫测的“口口口”先生不成! 想到此处,施耐庵禁不住又抬头打量了那相面先生一阵,只见“吴铁口”气度闲雅、举止潇洒,一双深邃的眸子目光舒徐,脸上笑意可掬,一手只拈着微微在胸前飘拂的美髯,一只手倒背在身后,兀自踱着。那神情举止,煞似一个竹林行吟的阮籍、乍登瑶池的李谪仙,一派雍容斯文气度,哪里有丝毫绿林豪侠的情态?施耐庵复又默默忖道:这张秋镇离钱塘、苏州,远逾千里,便是张子房、诸葛孔明复生,也掐算不出此时彼时发生的种种情事。即是在那洋河集、葫芦谷,休道这“吴铁口”远隔十数日路程,便是近在咫尺、身临其境,面对秦梅娘鬼魅般的狡计,置身那波诡云谲、奴履薄冰的危殆局面,一时也无所措手足。何况这相面先生明明叫作“吴铁口”,与那“口口口”三字迥然不同,显见得世上决无决胜千里、掐算如神的神仙,那“口口口先生”必是另有其人,此刻又何必胡乱猜疑! 想到此处,施耐庵就势接过时不济的话头,对“吴铁口”叉手唱个大喏,说道:“如此,晚生便谢过一路照应之恩了。” “吴铁口”袍袖一挥,笑道:“休听这时家兄弟胡说,这都是年兄的造化!不过,久闻施年兄心亲绿林,今日既到寒舍,俺忝为地主,总得有薄礼以慰年兄怀抱。俺特意派人到饮马川走了一趟,为数年兄见识几位江湖英雄。” 说毕,他对身后唤道:“晁家兄弟,朱家兄弟、雷家兄弟、柴家兄弟、史家兄弟、石家兄弟,这位便是俺常常对你们提起施元德前辈的堂侄施家年兄,还不快快见过。” 话音未落,只见忽忽啦啦从黑暗中涌过六个人来,施耐庵凑近一看,原来是六个身着黑色夜行衣靠的慓悍汉子。六个人一齐唱了个肥喏,说道:“俺饮马川六杰见过施相公!” 那轰雷般一声喏,倒把施耐庵吓了一跳,定神之后,他心中忽然一动:这几个人的声音好生耳熟!及至听到“饮马川”三个字,他蓦地想起昨日在那泗洲大圣神庙避风之时,在庙门内听见的便是这几人的声音,这真是山不转路转,麦不转磨转,半日之内,不想竟然又在此处遇见了这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汉!于是,他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原来竟是几位好汉,晚生日间在那荒岗破庙之内早已幸会。” 那领头的大汉听了此言,不觉怔住,立时,他身后便有两人“铮”地拔出刀来,嘈嚷道:“什么?原来这厮竟是官府眼线?” 领头大汉叉开巨臂,拦住两人,喝道:“雷家兄弟、石家兄弟,休要放肆!难道你们没听见吴大哥说,此人是施元德前辈的堂侄?!” 说道,他跨前一步,沉下脸色说道:“这位相公,不知为何也到了那荒岗破庙?” 施耐庵道:“晚生行路遇风,不过偶尔进庙躲躲寒气。” 那大汉又道:“哦哦,原来如此。那么,相公敢莫是亲见俺弟兄们杀人了?” 施耐庵道:“也是机缘凑巧,晚生刚刚进庙,好汉们便在庙外杀了人。” 那大汉呵呵笑道:“不错,是俺兄弟们杀了人!而且乱刀剁了个痛快!不过,相公可知,俺杀的是两个何等样人?” 施耐庵道:“依晚生看,怕是两个在官府中颇有身份的人。” 那大汉呸了一口,怒道:“有身份?!呸,有他娘的鸟身份!两个狗男女,狗夫妇!两个朝廷走狗,专一与俺忠义之士做对的奸贼!” 施耐庵忙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 那大汉正欲回答,只见“吴铁口”一步走上来,插口言道:“施这年兄莫怪,俺这几位兄弟性子暴烈,出言鲁莽。不过,那两个贼子也确是死有余辜,不冤不枉!” 说着,他携着施耐庵的袍袖,穿过如林的墓道,来到那第一排第二尊晁毅石碑跟前,指着晁盖的名字,对施耐庵说道:“施家年兄,你可知这位梁山前辈、托塔天王当年死于何人之手?” 施耐庵答道:“晚生自幼听说书人讲道:这梁山第一任寨主晁大英雄,乃是被曾头市土豪豢养的教师爷史文恭毒箭射死。” “吴铁口”点点头,又道:“如此可恨的官府走卒,你道他家的后人该杀不该杀?” 施耐庵道:“此人该杀。不过他的后代,那要看是否改恶从善,倘若承继乃祖乃宗衣钵,那便在可诛之列。” “吴铁口”道:“着啊!适才晁家兄弟所杀的一对夫妇,正是那史文恭第七代裔孙史绳武夫妻。十五年前,便是这两个奸贼,从海州贩布匹路过山东,被晁家兄弟之父晁毅劫上翠屏山大寨,这对夫妇诡称家中有八十岁老母,改了名姓,骗过了山寨一众好汉。那晁老前辈生性忠厚,不仅未曾难为他俩,而且留下两夫妇在山寨饮宴了三日,指望他们下山之后传扬绿林义士为民仗义的情形。谁知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男女,受德反噬,恩将仇报,下山之后,不仅不为山寨扬名,竟然为了贪图五百两银子的赏赐与九品教官的禄位,立时到山东行省衙门告了密。朝廷闻讯,夤夜发了三万大军,教这史绳武夫妻作眼线,从翠屏山后头的秘密栈道偷偷袭上大寨!” 听到此处,施耐庵不觉又恨又怒,骂了声:“好个黑心肝的奸徒!” “吴铁口”又讲道:“晁家前辈和山上一众头领何曾提防有此巨变,一时仓卒应战,五百喽罗面对三万如狼似虎的元兵,哪里抵敌得过?可怜除了掩护几十名家眷从陡崖滚下山头之外,剩下的好汉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厄运!” 听到此处,施耐庵猛地记起老家院讲过的那件惨事,显然,当日被处决的一众“叛党”,便是翠屏山大寨失手遭擒的绿林义士。而那两个收养的女子,一定是其中某两位好汉的遗孤了。 施耐庵正自联想,猛听得那伙大汉之中有人高声问道:“听了这些原委,难道俺弟兄杀了这对狗男女还有错么?” 他正欲答言,忽见“吴铁口”语气严峻地说道:“石家兄弟,史绳武夫妇的确该杀。不过,你们所选的杀人之时、杀人之地,却是大大的错了!” 这一句话出言轻落地重,那六条大汉立时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怔住。 此时,倒是轮到施耐庵大惑不解了,他忙问道:“仁兄,此等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荒岗古庙,正是恶贼授命之所,此事又如何大大的错了!” “吴铁口”冷笑不言,对站在身后的人群中招招手,说道: “吕家贤侄、郭家贤侄,把东西拿过来!” 黑影处立时走上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日间所见的那两个少年。 只见那穿黄衣服的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支令箭,穿蓝衣服的少年从袖内摸出一张官府的布告,一齐递到“吴铁口”手上。 “吴铁口”环视了众人一眼,先展开那布告说道:“列位兄弟,这是沂州府衙今日午后贴出的布告,言明济南鲁王府书办史绳武在泗洲神庙被杀,杀人凶犯为梁山乱党余孽,着四州二十八县协力剿办!” 众人一听,不觉竦然,坟地上顿时鸦雀无声。 “吴铁口”又晃着那支令箭说道:“这是驻在郯城境内的元朝荡寇将军怯不花的大营令箭!”说着,他一拍那穿黄衣服少年的肩膀,续道:“幸亏这位吕家贤侄,今日在镇外道口截得怯不花的信使,诓来了这支令箭,否则,大军早已围了这张秋镇!” 听了这番话,那几个大汉益发做声不得。人丛中响起几个人的惊叹:“哎呀,好险!”“唉唉,这都是晁大哥杀人杀出来的大祸!” “吴铁口”说完,一把将那布告和令箭笼入袖内,默然兀立,仿佛一尊巨岩。 施耐庵此时心中方才明白:怪不得日间在那廊庑之下他们三人叽叽哝哝,耳语密谈,却原来半日之内竟然发生如此异变。 “吴铁口”忽然长叹一声,对那六条大汉说道:“唉唉,列位兄弟也曾亲见,俺十余年潜踪晦迹,苦心孤诣,指望在这小小的张秋古镇,凭着一杆相命招子,悄悄地寻访梁山后代,收容英烈遗属,安埋壮士们的忠骨!这些年来,凭着俺行事缜密、耳目灵便,渐渐地已经查访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前辈的姓氏名讳,结纳了二三十位忠烈后代,收养了四五位壮士的遗孤。本待苦苦挣挫十余年,拚着这偌大家业,陆续将余下的前辈们查访完竣,把散在各处的梁山血裔们聚到一处,以了平生夙愿!” 说到此处,他不觉顿住,清冷朦胧的夜光之下,依稀看得出他眼里闪着泪光。 他双臂箕张,仰天又道:“完了,完了!俺这十余年的心血今日毁于一旦了!晁家兄弟,你们做得好事,为了区区一个史绳武,使朝廷嗅出了气味,明日,不,也许今夜,那王保保的蒙古铁骑便要来踏平这张秋古镇,毁了这片举世之人都难以发现的先烈坟园!完结了,完结了,俺还有何颜面对天下义夫烈妇、江湖壮士,还有何面目对梁山前辈泉下英灵!” 这一番话讲得如此凄厉,如此撼人心弦。在凛凛朔风的应和之下,惊起了夜宿的几只寒鸦,“呀呀”怪叫,“扑愣愣”破空而去。 在场众人仿佛被这酷寒之夜凝结,竦然僵立,只觉得气血冰凉,肝肠欲裂 二十七 呼天彻地索大秘 六杰八义显真容 此时,施耐庵站在那坟场之上,早已被“吴铁口”那一席话深深震动,面对默默僵立的群雄,施耐庵一时手足无措,仿佛有千言万语,又好象应该给众人一点慰藉,然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他一拍后脑勺,惊喜地叫了声:“不要急,有救! 晚生这里藏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的姓名下落!” “吴铁口”闻声驻步,双目定定地望着施耐庵,喃喃问道: “什么?施家年兄,请你再跟俺说一遍!” 施耐庵道:“仁兄,晚生决不相瞒,的确知道梁山一百零八名英雄后代的下落!” “吴铁口”倾耳听毕,不觉“啊呀”叫了一声,随口咳出一口浓痰,问道:“年兄,你说说,他们,那一百零八名英雄都在哪里?” 施耐庵指了指心口:“都在晚生心里!” “吴铁口”半信半疑,问道:“那么,年兄又是从何得知的?” 施耐庵道:“心诚则灵,晚生毕生寻觅,也是得于天授!” 这时,场上众人也一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道:“倘若真的知道,快请讲出来!” 施耐庵见场上又活了起来,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掸掸衣袖,嗽嗽嗓子,作势欲言。 只听人丛中有一位提醒道:“吴大哥,此处风寒夜冷,一百零八个人的姓名下落只怕半日也讲不完,不如请施相公进到花厅,围炉向火,细细讲来。” 众人一齐叫好。“吴铁口”闻言点了点头,正欲吩咐人众回屋,只听施耐庵说道:“仁兄,不必了!” 众人一惊。“吴铁口”忙问:“怎么,年兄又要反悔?” 施耐庵道:“非也!这件事,只须片刻便可揭晓。” “吴铁口”听毕大疑,忙道:“如许之多的其人其事,年兄竟可片刻讲出?” 施耐庵点点头,朝众人言道:“哪位壮士身上有火?” 话音未落,便有两人走了上来。好在这伙壮士素常惯于月黑赶路,无时身上不带“火明子”。那“火明子”非灯非烛,乃是一套三件系在腰间,两块尖尖燧石,一根油浸麻捻,一旦需要,两石相击,凑上油捻,即刻便可照明。 那两人从腰间解下小兜,摸出“火明子”,双手奉给“吴铁口”。 “吴铁口”双腕微动,只听“砰哧”、“砰哧”两响,两根麻捻霎时明晃晃地燃了起来。他双手擎着麻捻,朝施耐庵走近一步,说道:“施相公,这两支火明子,够你讲完那桩绝世大秘密了吧。” 施耐庵点点头,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段枯枝,双脚在地上抹得一抹,立时露出了平平的一块地面,他伸手便将那枯枝朝地上划去。刚刚写完那“B”字的最后一笔,映在地下的亮光忽然恍惚摇曳起来,夜风一吹,眼前模模糊糊,哪里再瞧得见写字? 施耐庵心头纳闷,抬头一看:只见那“吴铁口”仿佛发了疟疾,双唇乌青,浑身发抖,擎着火捻的两只手犹如羊痫疯病人,双手僵如鸡爪,两根麻捻早已拿捏不住,东倒西歪,看看便要脱手坠地。 日间所见的两个少年早已瞧科,抢上一步,忙忙扶住“吴铁口”,一把接过火捻子,捶背的捶背,揉腰的揉腰,忙了个不亦乐乎。 “吴铁口”抖得一阵,忽然精神陡长,喝一声:“郭贤侄、吕贤侄,掌好火明子!”一把拨开两个少年,从施耐庵手中接过了那根枯枝,对他嘻嘻一笑,说道:“年兄,你这一个字撩得俺技痒,剩下的就由俺替你写吧!” 面对“吴铁口”那变幻莫测的神态,施耐庵微微一惊:自己分明好好地写着那箭囊上的古怪字迹,这“吴铁口”既然心急火燎、急于探知大秘,自当凝神聚思,仔细察看,却为何忽然夺过枯枝,自己写字。施耐庵一时不明所以,让那“吴铁口”拿走枯枝,心下忖道:那箭囊上的几个古怪字迹,乃是当今世上旷世无匹的绝秘,休讲那几个字迹,这举世之人,除了金克木、宋碧云和自己,便是那刻着字的箭囊亦没有几人见过!这“吴铁口”竟然自作聪明,冒冒失失地接过枯枝续写下去,岂不是荒唐至极! 施耐庵叉手当胸,微微哂笑,望着那煞有介事地攥着枯枝便要在地面写字的“吴铁口”,心中暗笑:既然要你便尽管写去,看你闹出何种笑话来! 谁知他心里这句话尚未说完,早惊诧得伸出舌头缩不回来。只见“吴铁口”不慌不忙,俯下身去,那枯枝在湿土地面上“沙沙”划了一阵,立时显出两个清晰的字迹,分明便是那“流萤箭囊”上的第二、第三两个古怪文字: 施耐2.gif 施耐庵木人一般,痴痴地凝望着眼前这个相面先生,仿佛逢着了鬼魅,他嘴唇哆哆嗦嗦,连呼:“怪哉!怪哉!”心里却道:想这桩绝世大秘,得来何等不易,休道梁山英雄,祖祖辈辈,代代单传,不知有多少义夫烈女、大侠大杰为此洒血抛头,才传至当年梁山大寨首领宋江的血裔宋碧云手上,宋碧云又历经多少磨劫,方才秘密传给自己,一旦珍重嘱托之后,便早已毁了箭囊,如今,那绝世大秘已然从世上消失。回想在汪家营祖宅内,为了拆解箭囊上这几个古怪文字,自己熬尽心智、费尽神思,饶是学富五车,也自猜详了三天三夜!此刻,他竟然用枯枝在这地面之上写出了第二、三两个怪字,而且一笔一划、一勾一款,不缺不漏,处处到堂!这件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施耐庵正自冥想,耳边又听得“吴铁口”的声音款款说道:“施年兄,还想看俺写下去么?” 施耐庵如逢仙鬼,连连摇手道:“仁兄,不必写了、不必写了!” “吴铁口”笑道:“怎么,这绝世大奥秘不是还剩下几个字没写完么?” 施耐庵强忍住心头的诧怪,问道:“仁、仁兄,原来你、你、你也知道那‘流萤箭囊’上这几个古怪文字?” “吴铁口”漫捺长须,频频颔首。 施耐庵续道:“那、那么,仁兄能否赐告:这绝大的一桩奥秘,你足不出户,又是从何得知的?” “吴铁口”听了也不作答,只是微微冷笑。 倒是那穿蓝衣服的少年忍不住答道:“哼哼,这还用问么? 俺义叔连你的家世来历都了然于胸,这几个鸟文字算得什么?” 那姓石的壮汉又被撩拨得性起,大声嚷道:“兀那书呆子,收起你那测字摊子!休要惹得俺性发,一百孤拐打折你那腿!” 众人正自嘈嘈,忽见“吴铁口”倏地收住脸上笑容,双手反翦,慢慢仰起头来,双目眯眯地凝视着虚空,嘴唇微微抖动,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 施耐庵一见他这副模样,记起日间用饭之际,这古怪先生兀立默诵的情景,想不到节骨眼上,他却偏偏又做起这光景来。他这一“入定”,不知何时方能醒转。 他又想起此时此刻的危殆处境,那布告和令箭已经表明,不出今夜明晨,元军铁骑便要合围张秋镇,毫不留情诛杀“乱党”。这一群从啸聚的山寨上下来的壮士,自然在诛剿之数;便是那穿着一红一白两个少女,一黄一蓝两位少年也难逃劫数。 他渐渐从“吴铁口”那昵昵喃喃、含混不清的自语中听出了眉目,原来他并非在吟书诵经,而是在耗尽心力剖解那藏在古怪文字中的奥秘。 施耐庵一听出这些古怪至极的言语,心中不禁对“吴铁口”大生怜念,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不觉冲口而出,按着“吴铁口”昵喃的节奏,大声吟诵起来: “山月相伴,苍颉失色,水巽遭逢,许慎为难——” “吴铁口”仿佛充耳不闻,仍旧照着原样喃喃自语。 “文人引证,顿生魔念,武夫造字,实在新鲜。” 听了这几句,“吴铁口”忽然停住自语,怔怔地朝施耐庵望了过来。 “从声从意,大谬不然;睹形思物,天机显现。” 这几句吟毕,倒轮着“吴铁口”失惊了!只见他脸色变幻繁复,神情异常专注,听着听着,禁不住须发抖索,嘴唇动得几动,忽地双臂大张,急切地嚷起来: “好兄弟,好兄弟,快念,快念!” 谁知施耐庵念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倒背双手也踱起了方步。 “吴铁口”情急难耐,一把抓住施耐庵的双肩,拚命摇曳起来,一叠连声地叫道:“好兄弟,念吧,念吧!” 施耐庵扬眉一笑,微微摆了摆头颈。 “吴铁口”不觉大失所望,仿佛一个被耗干了精血的人,双目失神,踉跄倒退几步,几乎跌到地上。 那穿黄、穿蓝衣服的两个少年赶紧一把抱住,瞋目怒视施耐庵一阵,忽然“铮”地一声,双双从腰间擎出两把短戟来,厉声喝道: “好个卖狗皮膏药的书呆子,休要再来折磨俺义叔!再要装神弄鬼,俺们便一戟在你身上戳个透明窟窿!” “放肆!你们还不与施年兄跪下!”“吴铁口”一声喝毕,只听得一阵“簌簌”衣衫撩动之声响过,接着便是“卟通、卟通”一串腿膝磕地之声,十余条大汉齐刷刷地跪了一圈。 施耐庵不觉吓了一跳,心道:男儿膝上有黄金,何况眼前尽是些嵚崎磊落的绿林壮士,此刻竟然都在自己面前曲下膝头,这叫人何以克当?! 想到此,他连忙奔过去,搀搀这个,扶扶那个,一叠连声说道:“休要折煞晚生!快请起来。” 可那些大汉们仿佛钉子钉在地上,哪里搀得起一个来。 施耐庵急得团团转了一圈,疾步奔到“吴铁口”跟前,一撩袍襟便要冲他跪下。 “吴铁口”连忙伸出双臂拦住,问道:“年兄这是为何?”施耐庵道:“仁兄,众多兄弟如此受屈,叫晚生无地自容。” “吴铁口”道:“年兄,只怪晁家兄弟作事鲁莽灭裂,将俺逼到这般绝境;只怪吕贤侄、郭贤侄、石家兄弟出言无状,有伤年兄尊严。施年兄,还望你看在俺的面皮份上,怜悯这几位兄弟知错能改,将那八个字的拆解大法慷慨赐告罢!”听到此处,施耐庵不觉恍然朗朗说道:“仁兄,诸位壮士,非是晚生故作神秘,有意藏私,实在是因为这桩秘密关系重大,不敢在这荒郊旷野、众口藉藉之下随意乱讲!” 说着,他对“吴铁口”道:“仁兄,倘若要叫晚生讲出这件大秘密,请你先让这一众壮士们站起身来!” “吴铁口”闻言一挥袍袖,说声:“起来!” 施耐庵点点头,说道:“不过,晚生此刻,倒有一事相求!” “吴铁口”忙问:“施年兄还有何事,尽管讲来,休教弟兄们等得急了!” 施耐庵双目在众壮士脸上睃巡一过,最后停到“吴铁口”身上,说道:“晚生不才,敢请在场诸位壮士自报家门来历!” 一众壮汉面面相觑。“吴铁口”眉头一皱,问道:“怎么,施年兄难道信不过俺弟兄?” 施耐庵连连摇头,一撩袍襟,大大地跨上一步,忽然曼声吟道:“似新交,却旧游。休言万里觅封侯,九洲神骏一目收。且将经天纬地策,化作绿林侠义图!” “众位壮士,休要忒看浅了晚生一介寒儒!试想这角巾青衫,怎容得下一腔热血;琴剑书箱,又岂能挽乱世狂澜?晚生近年来经世历劫,早已看尽了人世辛酸,亦且悟出了何谓忠义二字!” 一众好汉只道这文弱书生性子迂腐,几曾见他如此意气风发,出言豪放?听了这席话,一个个不觉肃然聆听。 “从数年前离家出走之日起,晚生便混迹江湖草莽,结识绿林豪客,立意作一个伦理反叛、名教罪人,作一个古今以来最古怪的读书人!” 这一番话,立时引得众壮汉“啧啧”称奇。 “今日天缘凑合,竟在此处一瞻众位壮士风采,晚生实在是三生有幸!其实,诸位不言,晚生也已猜出在场的壮士无一不与当年梁山泊好汉有着绝大的瓜葛,多半便是那些血性英雄的血裔后代!晚生此刻敢请诸位各自讲出自己的身份来历,这绝非晚生生性猜疑,乃是想一一印证详实之后,再将那数百年来家喻户晓的传闻融汇在一起,用晚生一枝秃笔,将绿林义士的心胸性格、行迹遭际一一记下,写出一部千古未闻的奇书,了却毕生夙愿!” 施耐庵一气说完许多话,豪兴未阑,犹自抚膺挥臂,睥睨雄视。 “吴铁口”凝神聚思,依稀还沉浸在施耐庵适才那番话语之中,不停地点头叹息。稍顷,他走过来说道:“年兄,今日午间,俺初会你之时,只是念在令叔于梁山后代有恩的份上,以一个拯人于危难的主人身份,指望稍稍结识,令年兄知道世间还有俺这个念旧报德之人。唉唉,听了年兄适才一席振聋发聩之言,俺一番回味,实实觉得惭愧无地!” “圣人有言:草莱编氓,实有我师!今日之事,的确叫俺觉着,此言乃千古警句!年兄抱负,委实是令人可敬可佩、可传可颂!” 说着,他跨前一步,对在场众人说道:“既然施年兄愿听弟兄们的来历,就请列位一一报上家世姓名!” 话音未毕,只听得“嚓嚓嚓”一阵脚步响,众壮汉一齐围了上来。 当先走出的便是那领头杀了史绳武的壮汉,只见他迎面唱了个肥喏,说道,“俺,梁山首任寨主托塔天王晁盖七世裔孙、饮马川六杰之首,人称‘赛玄坛”晁景龙!” 接着,一个脸色蜡黄、身腰佝偻、双目有神的汉子趋前说道:“俺,人称‘病络索’朱一鸣,祖上乃是梁山开酒店蒙人的‘旱地忽律’朱贵!现今忝居饮马川二寨主之位。” 又一个虎头虎脑的壮汉道:“俺祖上倒是名声赫赫,谁不知梁山泊‘插翅虎’雷横的大名,可惜俺雷振塘仅在饮马川小小寨子里坐了第三把交椅,尤为可气的是,取了个诨号也不中听,叫他娘的个什么‘没毛大虫’!” “你这大虫没毛,终究还是个大虫,可俺‘独目蛟’更是晦气,比起俺祖上那位‘九纹龙’,真叫人气得要一头撞死!” “施相公,俺梁山泊‘小旋风’柴进七世裔孙‘山间鹿’ 柴林这厢有礼了。” “施相公,俺‘舍命童子’石惊天多有冒犯,死罪死罪!” 这时,只见“吴铁口”双手将那穿黄、穿蓝衣服两个少年推到施耐庵面前,说道:“年兄,这两个乃是俺收养的后生晚辈。”他指指穿黄的少年,“这位贤侄,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护旗将军‘小温侯’吕方的八代裔孙,名唤吕俊,俺见他长得英俊,便胡乱取了个诨号,叫做‘小忽雷’。” 说毕,他又指着那穿蓝衣服的少年言道:“这位贤侄,乃是当年‘小温侯’吕方的生死搭档‘赛仁贵’郭盛之后,人称‘武潘安’郭云。” 话音未落,余下的几个汉子七嘴八舌地报出了家门姓名。 只见一个身着土黄短褐的矮矬汉子走上来唱个大喏,说道:“俺,梁山泊好汉‘活闪婆’王定六之后王持九,绰号人称‘拱地龙’,平生没甚本事,登山涉水,钻穴掘墙便是俺的手艺。” “俺,架海金梁郁岳,先祖梁山泊头领郁保四。” 话音未了,两个黧黑面皮的汉子走上来说道:“俺堂兄弟两个乃是随王大哥一起从翠屏山逃出的莽汉,翦尾猴解明、单臂猿解亮是也!先祖‘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当年打虎不成一怒上了梁山,俺二人打虎不成却投了饮马川!” 二人道毕,旋即又蹦出两个人来,只见一人年纪稍大,面色焦黄,着一件宽大长袍,另一人却是燕额虎腮,颔下一部虬髯,煞是举止生威,两人敞声叫道:“俺‘大铁尺’穆龙、‘小铁尺’穆虎凭着两根七星铁尺打家劫舍,没的今日却在此地喝风,怎对得起俺祖上那两位举手无遮拦的英雄穆弘、穆春?” 两个人正待又叫,身旁早挤出两个魁伟精壮的汉子,一式抹额英雄巾、紫色豹皮裤,齐齐唱个喏,说道:“俺二人,饮马川行刑刀手‘玉臂狼’蔡遂、‘花面狸’蔡巡,当年梁山大寨‘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六代裔孙!”七个人依次说完,便退过一旁。 施耐庵听完众壮士报过姓名家世,不觉喜上眉梢。他注目一望,只见这十六位好汉,尽管面目不同,神态举止迥异,然而一个个性格豪爽,出言坦荡,与那衣冠中人大异其趣。与他们在一起相处,直觉得襟怀为之一舒。 “吴铁口”见众人都已说完,走近一步,对施耐庵说道:“施年兄,列位兄弟都已打过问讯,如今只剩俺与这时家兄弟两个,你想听听来历么?”谁知时不济小小身形一扭,霎时闪到面前,扬颔说道:“吴大哥,俺与施相公乃是老相识了!” “吴铁口”凝视着施耐庵,一字一顿地说道:“年兄,俺的来历,说简单则简单之极,说曲折,千言万语也难诉说。俺问你:当年梁山大寨之上,姓吴的英雄有几人?” 施耐庵答道:“梁山好汉姓氏虽然甚杂,而姓吴的仅有一人。” “吴铁口”点点头道:“是的。既如此,俺的来历岂不是昭然若揭了?” 施耐庵又惊又喜,不觉叫道:“啊啊,原来仁兄便是那‘智多星’吴用吴学究的后代,失敬失敬!” 谁知那“吴铁口”摆摆手,冷冷地问道:“不过,施年兄既然对当年梁山泊故事耳熟能详,却为何漏听了一桩绝大的公案?” 施耐庵一时怔住,苦苦搜索记忆,茫然无言以对。 “吴铁口”又道:“施年兄,你可记得这样一件事,那吴用吴大英雄在楚州自缢而死之时,并未娶妻生子,又从何留下血裔?” 施耐庵一经提醒,不觉记起:世间只口相传,吴用毕生辅佐宋江,至死未成家室,孤魂杳杳在楚州追随宋江英灵于泉下,这是确凿无疑之事!既未成室,何来子息? 想到此,他不觉疑虑大起,忙忙问道:“如此说来,仁兄又不是那吴大英雄的后代?” “吴铁口”闻言,仰头浩叹,喃喃地说道:“岁月如过隙白驹,世事奇幻莫测,造化作弄人事,实在令人叹恨!”说着,他转过头来,眼底忽放奇彩,对施耐庵说道: “此日此时,面对众位梁山前辈泉下英灵,面对列位血肉兄弟,俺也不再隐藏这数百年来的身世大秘!” 在场众人闻言,各各悚然失惊。此刻,坟地上閴倦无声,人人屏息以待,等待着“吴铁口”讲出身世。 “吴铁口”瞑目俯首,仿佛沉入深深的回忆。忽地,他昂起头,说道:“施年兄,列位兄弟,说起俺的身世来历,那真是奇异之极了!” 众人正耸耳聆听。忽然,旷野中一阵“簌簌”的衣裙掠风之声响起,两个娇俏的身影闪过,霎时一个白衫白裙、一个红袄红裙的女子倏地立在面前,气喘嘘嘘地叫道:“义叔,不好了,官军将宅院团团围住了!” 二十八 施奇袭扩廓增兵 分锦囊铁口逞能 两个女子这一声呼喊,仿佛平空响了个炸雷,又好似在静静的池塘之中投进了一块巨石,立时将在场众人惊得呆了。 “吴铁口”收住话头,适才沉湎住事之时涌上脸庞的悲凉之色倏然收敛,面对这惊人巨变,一时竟显得出人意料的从容镇静。 只见他袍袖轻拂,长须微摆,一副闲适悠雅的神态,对一众好汉说道:“列位弟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如此沉不住气!” 说着,他转头朝施耐庵说道:“施年兄,情势紧迫,可惜俺无法将身世告诉你了,真真抱歉得很哪!” 施耐庵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的来历,他早被这突发巨变惊得五内如焚了。元人铁骑围了宅邸,这一众梁山好汉的后代,突遭偷袭,众寡悬殊,倘若落入朝廷之手,哪里还能生还?岂不是又逢上了千古恨事! 想到此,他忙忙地对“吴铁口”说道:“仁兄,都怪晚生太谨慎,以至未将那八字大秘相告,此刻,俺立即与你拆解明白。” 谁知那“吴铁口”听了,竟自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不必了!” 施耐庵不觉茫然,忙问道:“适才为探寻此桩大秘,仁兄如渴思饮,此刻又为何如此淡漠?难道仁兄忘了你那桩毕生大愿么?” “吴铁口”双目精光射人,语调豪爽地说道:“施年兄,今日之会,俺已知道你的为人,亦且晓得你心中藏着那桩八个字的拆解之法,既然你我声气相求,惺惺相惜,你知我知,亦是一样,何必藉藉追问?有年兄在,何愁梁山后代重聚无望,俺那桩毕生大愿不偿?!” 说毕,他一步纵到坟场高处,对那红衣红裙的女子唤道:“燕家侄女,你速速去到后院,督率阖宅老弱妇孺从地下暗道撤出镇外!” 那红衣红裙少女急急应了声:“是!”红影一闪,倏忽奔入夜幕。 “吴铁口”又对那白衣白裙少女吩咐道:“林家侄女,你火速到东偏院打叠珠宝银两、衣物器械,从西侧院水道送出后山!” 他又转头对穿黄穿蓝衣服两个少年唤道:“吕贤侄、郭贤侄,你们二人保护施相公从后园门出去,直奔饮马川!” 此时,夜空之中早已听得四周杀声阵阵,马嘶萧萧,远远近近已燃起烛天的火光。 “吴铁口”丝毫没有惊慌之色,从怀中掏出三只小小锦囊,对众人说道:“列位兄弟,居安思危,俺早已提防有今日之变,现已备下这三只锦囊!” 说着,他拿出一只黄色锦囊,喝道:“饮马川六杰听令!你们六人从正门杀出,一待出了镇口,便拆开这个锦囊,依计行事,休要误了军令!”说完,将那黄色锦囊递给晁景龙。 不待晁景龙六人奔远,“吴铁口”又举起一只黑色锦囊,喝道:“解家兄弟、穆家兄弟、蔡家兄弟听令!尔等从东跨院杀出,直插元军后背,一定要拖住那王保保的人马!只等这里火起,立即拆开锦囊,依计行事!” “吴铁口”不慌不忙,直待正门方向杀声大起,分明是饮马川六杰已经杀入敌丛,他方才倏地举起那最后一只白色锦囊,喝道:“时家兄弟听令!你速速去镇口醉仙楼放一把冲天火,一待火起,便拆开这只锦囊,照计行事,不得有误!” “吴铁口”吩咐已毕,双臂微微一弯,只听得“刷刷”一阵响,他早已脱下外罩长袍,露出一身玄色短靠,手头上冷芒闪耀,不知何时早将一支笔管短枪掣出,大叫一声:“郭贤侄、吕贤侄,时机已到,可以去了!” 一边说,一边又道:“郁家兄弟、王家兄弟,随俺来!” 霎时,六个人兵分两路,一奔南院,一奔后园,三人一队,倏忽离了那片坟园。 恰才奔出十余步,施耐庵忽听得背后山崩地裂一阵“轰隆隆”巨响,他不觉回头张望。 只见身后那片坟园上响声隆隆,泥土崩裂,竟然渐渐地陷了下去,那四十八块石碑随着徐徐下陷的地面,齐齐倒下,淹没在漫天的黄尘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排门越墙。每过一排屋宇,都见那郭、吕二人回身揿动墙上暗道机关,那刚刚走过的墙垣房屋无不应手而倒。一旦奔到后园门口,回头一看,那幽幽庭院、栉比屋宇早已变成一片瓦砾场。 吕、郭二人不待施耐庵动问,愤愤地说道:“叔父说过,这一派好庭院,决不留给贪官污吏,这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望着那已毁的庭院屋宇,心情霎时由惋惜变为赞叹:好一个“吴铁口”,行事竟是这般果断决绝! 这副刚直脾性,委实非常人可比! 看看奔出后园门,三人正自疾行,忽见路畔密林之中一声喝:“娃娃休走,还不快快留下买路钱来!” 三个人不觉吓了一跳,正待拔出兵刃,只听得“嗤嗤”一阵娇笑,白光一闪,一个女子蛇矛横胸,跃出树丛。 原来竟是那日间与施耐庵斗棋的白衣女子,只见她此时早已换了装束,头上缠着围发白巾,身穿月白紧身靠衣,腰扎白绫板带,下着素白熟罗灯笼裤,手中一根烂银打就的三尺蛇矛银光闪烁,那姿态煞是飒爽俊俏。 吕俊一见,忙道:“原来是林师妹,你怎么还未出镇?”那白衣女子烂银蛇矛顺手往腰间一插,抿嘴笑道:“嘻嘻,瞧你这人尖儿,也太小瞧人!这么久功夫俺还没出镇,未必一忽儿变成了跛脚婆婆?” 吕俊道:“既然杀出了重围,干嘛又返回来?” 白衣女子道:“俺照义叔吩咐,早将珠宝细软在镇口交割与郁大叔、王大叔,此刻领命回来相机接应!” 郭云闻言,急忙插口道:“既如此,还不赶紧过河去山道接应燕师妹?她一个人掩护阖宅眷属,假若一众老弱妇孺有什么闪失,却如何向义叔和好汉们交待?” 白衣女子又是“卟哧”一笑,说道:“瞧师兄这副鸡肠鼠胆!师妹听了又得啐你一口。她那两把绣鸾刀可不是吃素的!” 听毕此言,吕、郭二人方才舒了一口气,对那姓林的女子道:“如此,多谢林家师妹接应俺们三人。” 那姓林女子一听“俺们三人”,不觉抬头瞧了施耐庵一眼,笑道:“嗬,两个小白脸又添了个书呆子,这回可配得齐整了!”吕俊忙喝道:“休要嚼舌!”说着,他指着施耐庵道:“此位乃是义叔的尊客,从江南来的施相公,还不叩头?” 那姓林女子“嗤嗤”一笑,说道:“瞧把你能的!休在俺面前装博学。告诉你,这阖户之内,俺第一个会的这施相公!晌午时分,在那前院内,俺姊妹俩个还与他唱了文武两出哩!” 说着,她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此言不是假话吧!” 施耐庵点点头道:“大姐好棋艺,晚生得益多矣!” 那姓林女子道:“哼,要不是你肚子里唱戏,俺何曾输得了那盘棋?改日有空,俺再与你手战五百回合!” 施耐庵一边嗯嗯应答,一边倾听身后远远传来的喊杀之声。他不时回头眺望,只见张秋镇上大火烛天,杀声震耳,胆小之人听了心中发怵。 他又看了眼前三个少年男女一眼,不觉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三个少年,小小年纪,在这杀声震天之际,竟然如此嘻嘻哈哈,毫不在意,这些英雄后代,实在是大异常人。 四个人一路说笑,不觉走到镇外的河边,只见一条小船泊在岸边,一个斗笠蓑衣的艄翁背身坐在船头。郭、吕、林三人早知这是“吴铁口”安排的接应船只,纵步疾促地朝那船埠头奔去。 奔着奔着,忽听得身后隐隐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之声,一队元兵铁骑“哇呀”直叫,无数长刀在夜色中闪着冷光,急骤地尾追上来。 吕俊叫了一声“快”,领头一路纵跃,奔下了河滩。及至奔近一看,却见那只船并非泊在滩边埠口,而是荡在离岸五六尺的河面之上,一时无法登船而上。那吕俊性急,忙忙叫道:“是俺家哪位老丈,连船都不会拢岸,快快撑过来,俺们几个要赶紧过渡!” 谁知那位艄翁却似聋人,如此大声呼喝,竟然一动不动,郭云急得性起,大声喝道:“再不将船拢岸,俺可要用强了!” 说着,他“呼”地擎起右手画戟,作势便欲投出,嘴里随即喝道:“着戟!” 就在此时,那艄子喝一声“慢着”,旋即将竹笠、蓑衣往上一掀,霎时红光一闪,猛地耸身站起,转过身来。 此人哪里是什么艄子,竟是一位精悍娇俏少女。她发际缠着茜红头巾,沿颈项打个梅花结子,上穿嫣红绫罗紧身短袄,腰系紫色绸带,下穿大红绫子灯笼裤,一手执着两把绣鸾刀,另一手拄着撑船的长篙。亭亭立在船头,英姿飒爽,煞是雄壮无比!原来竟是那姓燕的红衣女子。 只听她叫一声:“有俺在此,四位休得惊慌!”双手一抖,绣鸾刀“铮”地滑入腰际刀鞘,船篙同时点入河底。 吕俊早已按捺不住,怒声斥道:“好个莽撞妮子,不去护卫阖家老幼,竟在此处胡闹,还不快快把船撑过来!” 那红衣女子调皮地偏一偏头颈,嘴角一瘪,嗔道:“众位大哥大叔都在抡刀弄杖,偏叫俺作护院的庄丁!俺这手早痒痒的难熬哩!” 说着,她篙头一颤,那船儿“噌”地靠上了滩头。她一把弃下长篙,纵身跃到了岸上,对着四个人“卟哧”一笑:“四位请上船,待俺去会一会这些元兵!”抡刀便杀了过去。 吕俊急叫:“师妹休得胡来!”便要去拦挡。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吕、郭二人不禁跌足,施耐庵也被这眼前的变故惊得失了主张。 唯有那姓林的白衣女子“嗤嗤”笑道:“莫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俺们杀一个元兵,义叔、晁大叔他们便少一个敌人,这宗大好事,你们不干,俺姊妹两个便一揽子包办了!” 说着,一挺烂银蛇矛,白色衣襟一闪,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厮杀的圈子。 此时,已有一百余骑元兵堪堪追到沙滩之上,一见两个少女迎上来,勒马大笑,极是睥睨。谁知经过一场酣斗,元兵竟至大败,大队人马正欲跃前拚命,吕、郭也顾不得避嫌守礼,倏忽间纵到两个女子肩旁,狠命拖了回来。五个人奔上船头,“小忽雷”吕俊长篙一点,那条船轻轻一动,霎时箭也似离了河岸。上得岸后,郭、吕、林、燕四人步履快捷,纵跃如飞,施耐庵凭着当年在堂叔施元德手下学得的少许窜纵步伐,堪堪跟得上趟,不过终因自幼习文,到底比不得这些个习武的,一阵猛赶,早已气喘吁吁。适才紧迫之余,尚且不觉湿衣裹身、寒意砭骨,此时奔得喘息不继,反而觉得身上一阵阵抖索起来。 奔着奔着,忽地一件衣物悄悄盖上了肩背,他正欲回头,只听耳畔一个娇俏的声音说道:“休要则声!披上这个斗篷,免得掉队!” 这分明是那姓林的女子的声音,女孩子怕冷,怎能再披她的斗篷?! 施耐庵正欲答话,忽觉肩头猛地一重,又一件斗篷搭到肩上,只听另一个娇憨的声音悄悄说道:“施相公,这是俺报你日间比武时剑下留情之恩,休要罗嗦!” 施耐庵急忙回头,只见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眨眼之间早已奔出十步开外,追上了前面那一黄一蓝两个少年的身影。 施耐庵心头一暖,疾奔之时,也不便絮絮拘礼,只好束一束肩上的斗篷,一时寒意顿时消褪,脚下陡生劲力,大步追了上去。 看看奔出十余里地面,翻过一道岭坡,五个人手搭凉篷站在高岗上一望,不觉惊得呆了。 眼前是一马平川,周遭约摸十七八里,荒草蔓蔓,平野沃沃,既无田原村舍,亦无河川山岭,只有一条隐在丛草中的小路直通向远远一脉朦胧的山峦,那便是有名的饮马川。 此刻,这平川之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也不闻丝毫动静。这一阵紧赶,竟然未能赶上吴家宅院转移的眷属队伍! 按照那队老弱妇孺的行走速度,再快也不会走出这一派平川,一路上又未见掉队的人众,他们此刻为何踪迹不见? 惊异未定,只听得山岗旁的丛莽中“哗哗”一阵骤响,矮树草梗仿佛被排镰齐齐刈倒,“叽哩哇啦”一阵怒吼,霎时钻出了一片人头,密密麻麻的长刀如林竖起,将五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见一个身如巨猿的元朝将官骑着匹踢雪乌骓,一马立在山径之上,嘿嘿冷笑道:“儿郎们,休要走了这几个小小蟊贼!” 这一骤变,大出五人意料。五个人不觉浑身一凛,面对大队元兵,紧紧地护住圈子。 郭云脸色惶惧,一切均已明白:好一个鞑子将军王保保,竟自施展狡计,趁张秋镇上塵战之时,派兵抄了义军的后路! 那一众老幼家眷此刻只怕早已遭了大劫。 想到此,他一边凝神对敌,一面朝山岗四面搜寻,指望能发现被掳的家眷。 当头那名元将见状,不觉笑道:“兀那小儿,敢莫是在找你的爷爷、奶奶?放心放心,这帮手无寸铁的人物,俺察罕帖木儿怎舍得杀他?”说着,对身旁的元兵打了个尖锐的呼哨。 哨声未歇,只听得“唰喇喇”一阵响,左侧一片树林忽地齐齐倒下,露出了一块凹下的土坳,里面赫然坐着四五十个老弱妇孺。 只见他们一个个被麻绳缚臂,每五人绑成一串,嘴里一律用乱草堵着,肩靠肩地挤坐在那方圆仅及数丈的土坳之内。 只听那察罕帖木儿笑道:“俺正愁朝廷修黄河缺人夫,这帮人手足齐全,正好让俺拿去充数!”说着,他喝着:“还不与咱家拿下!” 一声喝毕,四周响起炸雷般一阵吼叫,只见刀光霍霍,冷风嗖嗖,十余名元兵舞着长刀“哇哇”杀了上来。 郭云双目喷火,喝一声:“小心了!”率先挺戟杀入战圈。 吕俊、林姓女子身形一抖,一支短戟、一把烂银蛇矛当先戳向两个元兵的胸腹。 那姓燕的女子回头对施耐庵一笑,说道:“施相公,凭你那一柄剑,哪里还须俺护持?这几个元兵,就烦代劳了!”说毕,腰身一扭,竟然从元兵丛中跃出,直奔那囚着眷属的土坳! 施耐庵掣剑在手,一把解开系在肩上的斗篷,挽成一团,“呼”地直甩向“呀呀”挥刀逼来的四名元兵,乘着他们躲避之机。湛卢长剑抖一路寒光,直点向四名敌手的咽喉。 一场混乱,不时元兵便倒下了七八人。红衣女子想接近山坳,但东进东有人阻挡,西进西有人截杀。她忽然发现是察罕帖木儿在捣鬼,便奋身迎了上去。几个回合,察罕帖木儿仗着骇人蛮力占了上风,他忽觉一把寒刃刺向自己右腰,顾命要紧,疾扭身形,侧身贴至左马腹。 就在这奇险之际,察罕帖木儿猛觉着左手钢挝挝头一轻,接着眼前红光飘动,那个女子早已脱身跃起,纵到十步开外。 察罕帖木儿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他避开剑势,稳住心神,手勒马缰往下一看,只见一个青巾灰袍的书生怒目立在马前,手中如霜剑刃兀自“铮铮”直响。 察罕帖木儿直视书生,问道:“读书人好身手,快报个名来咱家知道!” 只听那书生曼声吟道:“羽扇纶巾,强虏灰飞烟灭!晚生钱塘施彦端,将军有何见教!” 察罕帖木儿见他那酸溜溜的样子,一挝将施耐庵打倒在地,接着又向红衣女子冲了过去。 红衣女子忽觉得狂风陡起,一股窒人巨力直逼胸臆,双刀拿捏不住,眼看就要被那股大力攫走,接着一只巨爪劈胸抓来! 跌在一旁的施耐庵,这时肩头剧痛,半身酸软,几番挣扎欲起,又几番呼痛跌倒。他眼睁睁地瞧着红衣女子立时便要落入敌人魔爪而不能相助,心下又急又痛,浑身热汗淋淋。 就在这险到毫巅之际,忽听得一声吓人的惨叫蓦然大起,察罕帖木儿那只巨爪挟着凌厉的威势抓到红衣女子胸口!紧接着一个娇俏的身影腾空飞起,直跌向那踢雪乌雅马的马蹄之下,那匹高头神骏双蹄腾空,眼看便要踏上那匍伏在地下的娇小身影! 二十九 铁骑虎将荒林铩羽 红裳女子寒夜惊魂 这一骤变实在惊人,瘫坐在地上的施耐庵直吓得“啊”地叫出声来。他想,察罕帖木儿神力骇人,那只巨爪一旦抓中,红衣女子决无活命之理,再加上这一甩一踏,这可怜的女孩儿只怕要粉身碎骨! 他正自惊骇,忽见察罕帖木儿猛力勒住马头,仿佛发狂般地挥起钢挝四面乱击,直扫得周围树林枝断叶飞,泥石迸溅,那匹踢雪乌骓也犹如失了控驭,四蹄乱踢乱蹶,如飞跳跃,将马上的察罕颠得几乎坐立不稳。 施耐庵一见,心下诧异:这元将一抓得手,他却如此狂挥乱打,到底是何蹊跷? 他忍住肩头刺痛,挣扎坐起,凝神一看,不觉又惊又喜。 只见战圈之内,此刻早已是另外一番情景:黄、蓝、白、红四个人影流星赶月般地团团围住一个察罕帖木儿,四枝短戟、一根烂银蛇矛、两柄绣鸾刀直舞得“虎虎”生风,察罕帖木儿一时间左支右绌,显得十分狼狈。尤其是坐下的那匹马,仿佛发狂一般,控驭不住,乱跳乱蹦,倒把这个勇猛的元将弄了个手忙脚乱。 原来,就在察罕的巨爪堪堪便要抓及红衣女子之时,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一条巨蟒般的白带子倏忽间早已刷向自己的双目,他仓卒间晃头一避,谁知“嗤”的一声,从白光之中窜出一个黑黑的圆球,“卟哧”一声,无巧不巧,恰恰击中了他的右眼。他勒马便要跃出战圈,岂知就在那踢雪乌雅双蹄腾跃之时,那只黑球“梆”的一声又打中了马的膝头!饶是察罕帖木儿身经大敌,仓卒之间,哪里躲得了这一奇袭?立时右眼被棋子打得眼帘破裂,血流满面。座下马也被打瘸了前蹄!郭云、吕俊二人见一时冲不进土坳,也一齐奔了过来,与两个女子一齐围攻察罕帖木儿。四个人心里想到一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并力收拾了这个元将,元兵自然不攻自溃。 这一场恶斗又激烈又好看,红、黄、蓝、白四条人影围着一个黑马黑衣的元将,走马灯儿似地斗了约摸四十余合,堪堪杀了个平手。 施耐庵躺在地下,肩头伤痛稍稍缓解,但一时却挣挫不起,眼看这山道上五人激斗景况,心中的惊疑早已冰释,不觉嚷道:“快,这元将要往东边杀,避过东边,杀他西边!快,他马蹄仰起,杀他下三路!快,快……” 正在激斗的四个小将有了施耐庵的指点,仿佛又多长了一双眼睛,指东杀西,指南打北,察罕帖木儿眼看战不下四个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心中本自发烦,及至又听到施耐庵在一旁不停罗唣,心中更是发毛,恨不得奔过来一挝将他击死,可是四员小将七宗兵器裹得他无法分身,又哪里脱得出圈子! 看着看着,施耐庵忽地觉着这山岗之上有些异样,除了这战圈之中五人激斗之声以外,周遭竟然倏忽间变得十分寂静,适才那喊杀连天之声不知何时早已消歇。 他心中诧怪,双眼从战圈一边挪开,展目四望,只见这山岗之上空空落落,那如蚁似潮的大队元兵已经踪影全无! 他朝土坳那边一看,更是惊得呆了:只见那些被俘的眷属一个也不曾留下!施耐庵心中一凛,会不会是官兵见势不妙,将众眷属押到山岗之下,一一杀死,然后再来围攻眼前这五个人? 想到此处,施耐庵热血涌上脑门,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一跃身站了起来,冲着激斗的四位小将大声喊道: “休要中了元兵调虎离山之计!快快罢手,前去援救妇孺老弱!” 谁知他喊声未落,半空中早已鹰隼般掠下一个人来。 只见他身若猿猱、纵跃轻捷,疾风般直掠向激斗的五人。 霎时,只听得战圈中又响起一声“咦”的怪叫,紧接着那察罕帖木儿猛一勒踢雪乌骓,“托”地跃出了战圈。 郭、吕、林、燕四人正斗得性发,眼见察罕帖木儿并未落败,却惊呼跃出,不觉齐齐怔在当地。 只见那察罕帖木儿黄发纷披,双目失神,额上刻着四个血淋淋爪印,兀自一串串地渗出血迹,配着那一张锅底般的黑脸,满腮钢针般的虬髯,煞是骇人。 四个人正自惊诧,忽听得左近一丛灌木之中响起唧唧笑声,一个瘦小的人影“唰”地站出,只见他右手抹一抹脸上的草渣树叶,左手高高的拎着一项镔铁豹尾头盔,唧唧笑道: “兀那黑大汉子,连驴头都在俺手上,你还不服输么?” 察罕帖木儿一见自己头上的铁盔神鬼不觉之际竟然到了此人手上,而且在取走头盔之时,顺便在自己额上抓了一爪,这般身手,真真叫人瞠目结舌! 察罕帖木儿稍稍定神,不觉又羞又恨,怒声喝道:“你这黑瘦鬼是何人,敢来俺‘铁骑虎将’头上搔痒?” “黑瘦鬼”笑道:“唧唧,倘若你身上头上虱子多了,改日俺‘灶上虱’再来与你搔痒,只要你那皮肉禁当得起!” 察罕帖木儿摸了摸额上四道血淋淋的伤痕,气得“哇哇”乱叫,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抬头一看,见山坳里的囚犯与众元兵均已无踪,心中早已寒了半截,哪里还有心思与这几名“草贼”缠斗?于是,纵马逃出了山林。 五个人愣了一阵,那姓燕的女子正欲追赶,郭云忙道: “休要赶了,你不是此人对手!” 说毕,他转头对时不济深深一揖道:“时家大叔,多谢你救了爷爷、奶奶、大姨、小侄!” 时不济闻言,忙道:“什么,俺救了你爷爷、奶奶、大姨、小侄?唧唧,笑话!俺救的是你们这几个傻小子、愣丫头!” 郭云一听,脸色倏变,问道:“时家大叔,这么说,眷属们不是你救的了?” 时不济依旧唧唧笑道:“俺时不济不敢贪他人功劳,可自己的功劳从来便未曾谦让。倘是俺救了那帮老弱,俺还骗你们这几个小辈不成!” 郭云闻言跌足,嚷了起来:“哎呀,糟糕!这么说,爷爷、奶奶、大姨、小侄们是被元兵悄悄掳走了!” 吕俊插上来道:“不会!那些元兵手足粗笨,嗓音又大,吆喝驱赶之时,难道俺一点声响也听不到么?” 红衣女子亦道:“俺那些大爷、大姨们又不是绵羊,元兵要赶他们走,不会一点声响都不弄出来的!” 此时,施耐庵已由姓林的女子搀扶起来,也插口问道: “时大哥,你赶上山岗之际,可曾看见土坳内的人众?” 时不济摇摇头道:“没见。”一边说,他一边从怀内掏出那黑色锦囊,递了过来说道:“瞧,俺去醉仙楼放了一把大火之后,便依计直奔这个岗子,只道此处有一场好杀,谁知空空荡荡,只剩你们四个毛孩子与那黑汉子斗着玩儿,是俺这么一掠一抓,便将他吓得夹屁跑了个无踪无影!”说毕,兀自挤着小眼唧唧乱笑。 吕俊听毕,一步冲到那红衣女子面前,怒声斥道:“都是你这野妮子做的好事,丢了爷爷、奶奶、大姨、小侄们,看你如何向义叔交帐!” 望着那空荡荡的土坳,红衣女子双目瞪直,久久无言,心中懊悔不已。 姓林的女子上前答道:“这件蠢事也有俺一份,休要全怪燕师妹!” 红衣女子双眼早已滴下泪来,她一把挽起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绣鸾刀倏地一抖,竟然切向咽喉,口中叫道:“爷爷、奶奶、大姨、小侄!是俺坑了你们,俺、俺、俺这就随你们来了!” 说毕,头一仰,手肘一弯,那寒芒森森的刀刃早已触到喉头肌肤! 这一变故实出意外,众人连阻拦都来不及。亏得时不济起动迅捷,“唧唧”一声,疾如闪电,身影掠起之时,一只手早磕上了红衣女子的臂肘,一把绣鸾刀立时脱手飞去! 郭云、姓林的女子和施耐庵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吕俊却兀自沉着脸说道:“哼哼,自己闯下祸来,犹然寻死觅活地吓唬人!是好汉去将眷属们寻回来!” 一句话不打紧,只见红衣女子霎时双手悬垂,目光呆瞪,脸上神色惨变,痴立片刻,忽然如疯狂一般,挥起手中另一柄绣鸾刀,朝着左右树丛草棵一阵乱劈。劈着劈着,她忽地一把抛下手中刀,掩面呜呜大哭起来。 这一哭,倒叫施耐庵心下不忍,走上几步正欲劝慰,郭云连忙拦住,说道:“施相公,休劝!师妹的性子俺最清楚不过,素常肚里存了委屈,一顿大哭方能消解,倘劝得她住了声,那怨气憋在肚子,反倒会憋出古怪来!” 施耐庵一听,只好把涌到喉头的话缩了回去。 红衣女子哭声愈来愈响,竟自闹得众人鼻子都酸了。 只听得“唧唧”一笑,那时不济走上前来,在红衣女子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哎唷唷!好侄女儿,俺这颗心平日便是炸雷也轰不动的,此刻也被你给哭碎了!快快起来,俺有话讲!” 那红衣女子正哭到伤心处,见有人劝,益发触到肝肠,呜呜哇哇哭得更其凄惨。 时不济道:“好侄女儿,这泪水不是河水,流干了可是要变老太婆的!快起来,俺有事告诉你!” 红衣女子呜咽答道:“时家大叔,俺丢了爷爷奶奶,俺不想活了!” 时不济忽地一跺足,大叫一声:“起来,俺还你爷爷奶奶!” 红衣女子吓了一跳,双肩一耸,扬起泪眼模糊的脸庞,期期艾艾地问道:“时家大叔,你真、真的晓得,俺的爷爷奶奶们的下落?” 时不济道:“傻妮子,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俺‘灶上虱’何时骗过女孩儿家!” 这一句话音未落,郭云、吕俊、施耐庵、林姓女子、燕姓女子一齐围住了时不济,嚷道:“时大叔,你真的晓得爷爷奶奶们此刻在哪里?” 红衣女子脸上挂满泪珠,眼里却分明露出笑意,她一把攥住时不济的衣袖,一叠连声地叫道:“好大叔、亲大叔,快告诉俺,爷爷他们现在何处?” 时不济一言既出,那笑嘻嘻的神色刹时变得郑重,他一把拂落红衣女子的手,慢慢地说道:“唉,好侄女儿,你这一哭,倒把俺哭糊涂了,叫俺忘了吴大哥的将令!”他待要反悔,又怕这四个孩子笑自己身为长辈言而无信。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又怎生收场? 他默默地蹀躞了两步,忽地转身对红衣女子说道:“好侄女儿,要俺告诉你这件事,须得依俺一句话!” 红衣女子连连点头,抹一把泪眼答道:“好大叔,慢说一句话,便是一箩一仓话,俺都答应!” 时不济点点头道:“俺时不济时运不济,人又生得猥琐,手艺又恰只学得一个‘偷’字,今生今世只怕无家无室,可俺偏偏心里盼着有个儿女!只要你叫一声“干爹”,俺、俺、俺哪怕杀头剁足,也敢将那些眷属们的下落告诉你!” 只见红衣女子莹莹射人的两颗泪花儿在眸子里滚来滚去,行了个大礼,对时不济道:“时大叔,别说了,你肯收俺这无爷无娘的孤女作螟蛉义女,那是俺泼天的造化!从今日起,你、你、你便是俺燕衔梅的亲爹!” 时不济一听,立时喜得两撇黄黄的鼠须翘得老高,忙忙地一把扶起燕衔梅,声音抖抖地说道:“好孩儿,快起来!你这一声‘亲爹’把俺的心都叫酥了!莫拜莫拜,俺禁当不起!” 红衣女子站了起来,对郭云、吕俊、施耐庵三人道:“施相公,郭师兄、吕师兄,俺结拜义父乃是人伦大事,相烦三位作个见证!” 三人一齐应道:“你二人情似父女,义重山岳,俺们极力撺掇!” 姓林的女子点点头,喃喃诵道:“过往神灵在上,今有梁山英雄后代时不济、燕衔梅二人患难相知,义结父女。二人志向相投,辈份不悖,天地可鉴!” 说到此,她向天打个呼号,说道:“愿你二人异姓结拜,情逾亲生,生死否泰,永不相叛!神明鉴察!” 祷毕,时不济、燕衔梅二人相扶站起。立足未稳,那吕俊性急,挤过来问道:“时大叔,头也磕了,干女儿也收了,快把眷属们的下落说出来吧!” 时不济叹了口气,说道:“这事不说则已,说出来你们可休要吓得打抖。”说着,他转头对燕衔梅道:“孩儿,你今日可闯下大祸了!” 燕衔梅忙道:“爹,俺闯下什么样的大祸,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时不济又长叹一声,坐倒在一棵树墩上,掐着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施耐庵那夜与徐文俊等在宿迁附近的岔道上分别之时,并非神鬼不觉,早有一个人倒挂在道旁树杈之上,暗暗窥探,将一切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奉了“吴铁口”之命一路跟随施耐庵的“灶上虱”时不济。 嗣后,施耐庵迤逦北来,时不济不远不近,一边寻迹而进,一边四面警戒,恐怕一路之上有歹人加害于这个书生。 及至到了那泗洲大圣庙内,时不济攀在山门前的滴水檐下将杀人的景况瞧了个清清楚楚。待到施耐庵与那帮史家的手下争斗之时,亏得时不济抓了一把卵石,信手掷出,“乒乒乓乓”悄悄地引开了那几个人的注意力,致使这帮奴才吓得一哄而逃。斯时施耐庵凝神对敌,时不济出手如神,他又哪里能够察觉?还道是这伙奴才胆小如鼠,被他一语哄得丧胆亡命。 就在施耐庵走进张秋镇之前,那帮史家奴才早已到附近的元兵驿站报了讯息。驿站官员闻讯,一面派人跟踪晁氏饮马川六杰,一边用了“飞雁驿马”直奔扎在郯城的元兵大营,将发现一个从南方来的古怪书生等等机密情报禀告折冲将军王保保。 说起这“飞雁驿马”,那确是蒙古王室一桩极为厉害的传讯手段。蒙古贵族从大漠崛起之后,雄心勃勃,意欲吞并四海,常常借那可畏的雕翎铁骑,奔袭千里,攻敌于措手不及。因此便养了一帮控驭手段极为高强的骑手,精心培育了一批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马,隶属“大汗总幕”。一旦需要,便将他们撒往各地,方圆数百里、数千里地面的兵情敌情,风吹草动,克日便可了如指掌。这批专司探讯传讯的骑士,身手煞是惊人,常常一人三马,一日一夜反复替换,可奔数百里以至千里! 试想,张秋镇一带离郯城大营不过百里之遥,这“飞雁驿马”片刻便到。大营主帅、折冲将军王保保闻讯之后,立即布置下了一个极为毒辣的圈套。 提起这元廷大将王保保,也是一个非凡人物。此人出身并不显赫,祖辈生长呼兰草原,元世祖时被蒙古贵族掳入上都,因他养得一手好马,颇得“战俘营”首领关顾。时届忽必烈立国建部,荣登大宝之日,各“战俘营”均到皇帝大幕之前贡献能工巧匠,那战俘营首领无人可献,便将王保保祖父献上。元世祖忽必烈命他在幕前与三匹无缰劣马较力,此人不捺拳不撸袖,轻轻走上几步,嘴里不知“呱呱叽叽”嘟哝了些什么话,伸开两指在那三匹烈马鼻翼、颈窝、肩胛、后臀上几处毛旋之内捏得两捏,说也怪,那三匹见人便咬、见马便踢的劣马仿佛白象遇到了文殊菩萨,青牛逢上太上老君,立时乖乖地俯颈踏蹄,挨衣嗅裤,煞是亲热驯服。忽必烈一见大喜,立时传旨,封他为御马都督,掌管宫内一应养马驯马事宜。 及至传到王保保这一代,朝廷更是恩宠有加。这王保保不是他的原名,而是他慕汉人文采典雅,取的个名字。此人原名扩廓帖木儿,自幼生长在战马群里,武将家中,生就慓悍凶猛的性情,养成骑马弯弓的嗜好,日日与那些蒙古武士学武较技,练得一身强劲臂力,高强武功。平素日使一杆五十七斤重的虎头金枪,一旦抡动,便是百十人也近身不得。此人更有一桩奇处,便是长年在京都行走,认识一些名臣雅士,耳濡目染之际,渐渐觉得蒙古贵族发迹于荒漠草原,无论文章风采,礼仪习俗,远远不及中原氏族、江南衣冠的典雅风流,于是,也学着谈经诵史,留意效法,倒养成了不少文雅兴致。十七岁上,他在大都城内访到一名汉人宿儒周鸿渐,将他请至府中,拜为师傅,教授那汉人典籍,还请周鸿渐替自己取了个不汉不胡的名字,叫做王保保。那意思是:既要保住自己显赫地位,也要保住汉族的文章繁华。单凭这个古怪名字,便可看出此人的心性志趣,委实是大大异于在朝的其他蒙古重臣了。 至元年间,只因朝政腐败,义军蜂起,元廷便将王保保委以重任,叫他出任山东行省平章、折冲大将军,镇守齐鲁一带。朝议以为:山东历来民风强悍,极富反抗精神,又近逼京畿,实为军机重地,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文武兼备,沉勇刚毅,有他坐镇,朝廷便可以安枕。这王保保也久慕齐鲁文章荟萃,衣锦繁华,既有岱岳沂蒙之雄奇,又有曲阜孔庙之胜境,自然欣喜不置,克日走马上任,率部坐镇济南。 迄至河南、安徽、苏北一带白莲教义军兴起,这王保保一番筹划,记起兵法上的要旨:取胜之道,须制敌于机先,防敌于心膂。他觉着既然“叛党”在南,坐镇省府,乃是被动挨打之势,必须挥师扼住齐鲁南面门户,方可伺机搜剿,“保境安民”。于是,便悄悄将大营行辕南移至沂水、郯城一带,且将“飞雁驿马”,四面派出,广伸触角,以期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这一日王保保得知有不明身份的人从苏北北上,又在泗洲神庙发现了饮马川“大盗”晁景龙等六人的踪迹,立时警觉起来。猜想值此“乱党”四起之时,忽然冒出这几桩怪事,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敢莫是那淮泗“悍贼”,已有极大的图谋,派出眼线,与山东“流贼”联络,以便待机举事。 这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不愧是元朝数一数二的名将,他并不立即派人抓了施耐庵,围捉饮马川六杰,而是命几个精悍部下尾随而来,见这两路人马都一齐奔了张秋镇,立时心下恍然:南来的“蛮子书生”说是路过犹可,那六名“大盗”杀了史绳武之后不回饮马川大寨,却也够奔这小小古镇,莫非这镇上藏着什么不知名的“叛党”魁首? 王保保曾精研齐鲁地形,他知道:这张秋古镇西北距梁山泊“叛军”遗迹不远,又当南北交通要道,敢莫此事与朝廷正在举国搜捉的梁山“遗孽”大有关联! “张弓于雁头,防患于未然”,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一番斟酌,决定下一个“杀着”,悄悄调集张秋镇左近营寨的元兵,连夜围剿张秋镇。他想:即或捞不到大鱼,也可捉住六名饮马川“大盗”和那个南边来的“蛮子书生”。 部署之时,为了不使六名饮马川“渠魁”突围回山,特地派了“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埋伏在张秋镇通饮马川的山道,以便擒拿张秋镇上的“漏网之鱼”。 施耐庵哪里晓得个中内情,莽莽撞撞一头走进那张秋古镇。其时,“吴铁口”早已从时不济口中得知他到了镇上,便在那必经的街口酒店——醉仙楼前摆了算命摊子。“吴铁口”于等待施耐庵之时,忽觉这酒楼之中不时有几个眼生迹怪的人物出进,他心中一动:莫不是元兵又在此处设下陷阱!于是,便在瞧见施耐庵欲进未进之时,以气传声,以足划地,将他引走。 待到施耐庵与那白衣女子在吴宅廊下斗棋之时,恰好晁景龙等六人也到了吴宅。此时,郭云、吕俊二人已从元兵探子身上搜到密札,得知王保保发令围困张秋古镇,捉拿“梁山余孽”。“吴铁口”久历大劫,城府深邃,这种变故哪里吓得住他?当时只有一桩叫他为难的事,那便是多年经营的秘密住所一旦被毁,再不能招纳梁山英雄后裔,共聚大义,所以彼时他犹疑万分,举棋难定。 及至坟地之上发现了施耐庵,得知施耐庵心中藏身绝世大秘,“吴铁口”早放下一颗悬悬之心,立即头脑清醒,思虑敏捷,筹划出了一系列奇妙莫测的对策。 他想,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为了将张秋镇上的“乱党”一网打尽,必然调集郯城境内所有蒙古大军,四面合围。既然家园已破,施耐庵手上又掌握了梁山一百零八位英雄后代的秘密,已无后顾之忧,不妨趁此时机,率领手下这十几条好汉,连夜北上,直奔汶上、郓城,夺了那一带城池,然后徐图归复梁山大寨。 他深知凭饮马川六杰的武艺,突围而出自然不在话下,突围之后,他们便可率领饮马川大寨的义军鼓勇而前,乘虚直捣峄、滕、邹、兖数县;而解明、解亮、穆龙、穆虎、蔡遂、蔡巡六将便可率手下兄弟在邳城、红花店一线堵住元兵。自己与郁岳、王抟九两人率领数十名弟兄直插饮马川,一面搬运粮草器械,一面接应阖宅家眷,结成第二道防线,以防二解、二穆、二蔡抵挡不住王保保攻势,好在饮马川一带施以痛击。 他将这一番周密计划写入三个锦囊,分交三路人马依计而行。而时不济的行动路线便是在醉仙楼放火之后,沿路护持大队家眷与施耐庵一行人众。 时不济放完火,一溜疾跃赶至那道丘岗,不觉大大地吃了一惊,只见一众眷属早已陷入察罕帖木儿设下的陷阱,数百元兵正在那骑着踢雪乌骓马的元将指挥之下,一个一个地绑缚着那些无力抵抗的老弱妇孺,而护卫眷属的两个女将却迟迟未见踪影! 时不济孤单一人无法援救,当即施展轻身功夫,疾奔饮马川大寨,将一切禀明了从捷路上山的“吴铁口”。 “吴铁口”问讯之后,不觉连连跌足,他一向筹算周密,一丝一毫都切合得严丝合缝。燕衔梅这一番失机误事,使他那一串计谋立时出了破绽,仿佛一串链子上断了一环,整圈链子哪里还联得起来! “吴铁口”叹恨之余,立即命人在饮马川山头点起三堆火,这是早已约好的撤退讯号。赓即率领饮马川弟兄疾奔那囚着一众眷属的山岗。 就在燕衔梅身处险境,郭云、吕俊、姓林的女子三人弃了土坳众人前来援救之际,“吴铁口”、时不济、郁岳、王抟九四位好汉率着一众兄弟赶到了那座山岗。 一见岗上情势,“吴铁口”立时定了计策。他知道此刻决不能强攻硬打。打急了,那些元兵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杀害被囚的老弱妇孺!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命时不济、王抟九二人乘着夜色朦胧,从崖隙树丛中钻入土坳,混进眷属队中,悄悄儿一个个割断了一众老弱的绑缚。“吴铁口”一见二人发出得手讯号,立即在草丛中弄出“簌簌”响动,那些元兵见满山遍野忽然树动草响,只道是有人逃窜,立即四下搜找。可怜这些元兵长年缩在兵营之中,哪里摸得着这山岗上旮旮旯旯,尽管人数不少,被“吴铁口”率着几十名弟兄藏在草棵石缝之中,东一刀,西一棍,立时杀了个干干净净。打个呼哨,王抟九便率着早已脱缚的老弱妇孺一哄逃出了土坳。 “吴铁口”计谋得手,留下时不济助郭云、吕俊、施耐庵等五人收拾察罕帖木儿,自己率着大队人马奔回饮马川山寨。 彼时,正值郭、吕、燕、林四人与察罕帖木儿正斗到涧深,哪曾发觉眷属被救的情景?待到发觉元兵失踪、眷属无济之时,自然要诧怪莫名了。 时不济简明扼要地讲完曲曲折折的许多缘故,郭云、吕俊、姓林女子一齐“啧啧”称奇,施耐庵更是喝采不迭:这“吴铁口”真是罕见帅才,处变不惊,智计迭出,委实是令人佩服。 他默思一阵,猛地心中一动,张秋镇吴宅坟园里的那一幕情景立时又蓦上脑际:“吴铁口”静处邸宅,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时时洞察情势,事事料敌机先,彼时便曾怀疑他就是那暗中调遣时不济四出奔走,以一只锦囊纵横千里的“口口口先生”,此时听了时不济这番叙说,心中那猜测似乎已露端倪。他想到此处,对时不济说道:“时大哥,请借‘吴铁口’仁兄那只锦囊一观。” 时不济不知所以,忙从怀中掏出“吴铁口”在张秋镇坟园中所授的那只白色锦囊,双手捧给施耐庵。施耐庵情不自禁,急忙拆开一看,只见里面一张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楼中放火,岗下救人。口口口。” 这一看施耐庵心下恍然:千猜万测,那奇诡莫测的“口口口先生”果然便是这相面先生“吴铁口”!如此看来,此人无穷心机、莫测智计,竟远出自己预料之上,果然亚赛孙膑、吴起、司马、诸葛!想到此,他心中对此人的敬畏又平添了几分。他忽然又想起“吴铁口”以枯枝写出箭囊上那秘密文字的奇事,不觉手捧锦囊,脱口问道:“时大哥,吴仁兄料事如神,晚生平生未逢此等异人,心中有无数疑团难以解拆,相烦大哥将此人真实来历相告!” 时不济吱吱笑道:“唉唉,到底被你猜出了奥妙,这口口口先生果然便是俺这吴大哥的化名。这秘密俺也不想带进棺材,便索性全盘儿告诉你了,将来你那笔下,休将俺吴大哥写成个未卜先知的妖精!”说着,他便接过锦囊,一把揣进怀里,续道:“说起俺吴大哥,虽然不是当年梁山大寨智多星吴用吴大英雄的嫡系血裔,却也与他有不解之缘。想当年梁山泊一众好汉征方腊回来,受了朝廷暗算,吴学究听说宋江在楚州遇难,星夜赶到墓前,痛哭泣血,吊祭亡灵之后,与那花荣花头领双双缢死在坟台柳树之上。可怜堂堂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死后竟无子息,眼看绝了吴氏一门香烟。远在河北任上的患难兄弟神机军师朱武闻此讯,哪里忍得住心头痛楚,立时挂冠而去,率着妻儿来到山东郓城县,对着吴大英雄的灵位拜了八拜,然后命自己的一个儿子跪倒在吴学究神主前,歃血盟誓,过继在吴氏门下,承继吴学究的香烟血食。并且对天立约:从今往后,生二子便一姓吴一姓朱,独子单传则以吴为姓,世世代代,以此为训。” 施耐庵听了这段往事,方才明白在吴宅墓园吴铁口那扑朔迷离的一番话语,却竟然又引出一位梁山英雄令人感佩的磊落襟怀。 时不济续道:“如此这般,朱氏继嗣的一支绵延相传,幸好子急不绝,及至传到吴大哥这一代,便又只剩他一个男子。由于祖辈相传,他自然记得自己一身兼祧着两位梁山英雄前辈的血食,立志恢宏祖业,做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豪侠,从弱冠时起,宵食旰食,精研六韬三略,娴习奇门遁甲,加之心性颖悟、资质敏捷,久而久之,自然是胸藏百万甲兵,料敌千里之外。那些梁山英雄的后人,无论辈份长幼,一则感念当年吴大英雄于梁山大业的恢宏业绩,二则怜念神机军师朱武至诚感人,都是不远千里,悉心调教吴大哥,令他更加才兼文武、智谋过人。尤其有一桩无人可及之处,便是举国绿林豪杰,不管识与不识,都愿意为俺吴大哥效力奔走,因此,休看他局处小邑,其实耳目遍天下,仿佛身边有个耳报神,山角海隅,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立时便已知觉,料敌自然是无往不胜。” 施耐庵心中许多疑团已然冰释,不觉频频点头。他正欲开口再问,时不济摆一摆手笑道:“施相公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些年俺跟随吴大哥鞍前马后,也多少学得些料事测情的手段。你此刻想要问的两桩事,俺自然一一解拆。一是为何俺吴大哥要用那‘口口口’三字作化名,此事听来古怪,其实却甚简单,试想他这区区一口男丁,兼祧朱、吴两家血脉,岂不变成两口,再则他收养了当年梁山大寨浪子燕青、豹子头林冲遗下的这两个孤女,两个女孩儿虽是英雄血裔,将来成家立户,也只挑起半边门户,合起来却又是一口,为着不忘延续二位梁山英雄香烟血脉,也是他一番苦心所在。” 施耐庵听毕,心中感慨万端,一想到这些年看到的那些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之辈,与这位绿林俊杰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时不济续道:“至于相公那第二个疑问,必是诧怪俺吴大哥如何知道那箭囊上的古怪字迹。俺已然讲明,所有梁山英雄后人,无一个不敬重吴大哥的为人,将他倚为心膂,当年花九受宋靖国委托收藏那幅注明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就是请教了吴大哥父亲之后去找金克木刻的箭囊,只因吴大哥之父过世太早,未及将大秘告诉幼小的吴大哥,只传下那简囊上的几个古怪文字,既然属于家传,他能写出那几个文字,那也不足奇怪了!”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所有心头结子一齐解开,不觉以手加额,仰天叹道:“晚生只道阅尽了天下英雄,却怎知天外有天,得识吴年兄这样顶天立地的豪杰,晚生死而无憾!” 他正自浩叹,时不济手搭凉篷,瞅了瞅天色,倏地一蹦蹦将起来,吱吱叫道:“啊呀不好,两个小妮子只顾顽皮,已然误了吴大哥军机,此刻又罗罗嗦嗦讲论了许久,只怕各路人马已然上了饮马川大寨。吴大哥军令森严、执法无情,只怕今日还有许多麻烦!” 只有燕衔梅听完之后,早又“嘤嘤呜呜”地痛哭起来,一头哭,一头说道:“俺该死,俺坏了义叔的军机大事,义叔决饶不过俺去!” 那姓林女子被她一哭也哭出泪来,一把揽住燕衔梅的肩膀说道:“燕师妹,这都是俺的错,俺是姊姊,不仅不拦阻于你,反倒莽莽撞撞地乱杀乱砍,俺还拿什么脸面去见义叔!”这两个女子“咿咿呀呀”,边哭边数落,时不济心下不忍,走上前劝解道:“休哭休哭,是祸是福,这黄水儿也洗刷不掉。为今之计,还是早早去饮马川大寨归队。”说着,他一抓袖口,给燕衔梅揩干了泪水,语调慈爱地说道:“好孩儿,既然俺是你干爹,俺自然要与你担干系,待会儿回到山寨,吴大哥不罚便罢,倘若要打要罚,俺与你受着。哪一个叫俺是你的干爹呢!” 红衣女子燕衔梅听了,立时收泪,抽抽咽咽地问道:“好爹爹,俺倒不是怕打怕罚,俺是觉着让大爷、奶奶、大姨、小侄辈受了委屈,心里对不住他们。俺、俺没脸再见他们。”时不济正要劝解,只听吕俊插口道:“哼,没脸见人事小,俺吴大叔那一番克敌妙计,全毁在你这野妮子手里,岂只是爷爷、奶奶、大姨、小侄辈怨你,只怕所有江湖义士都要骂你!” 时不济劈面嗔道:“好一个贫嘴贼子,偏你能!狠心吓唬这娇滴滴的女娃儿,俺咒你今生今世打光棍!” 说着,他轻抚燕衔梅的肩膀劝道:“休怕,便是诸葛亮也失过街亭!”话毕,一挥手,对众人叫道:“有俺灶上虱在,天塌不下来,休要再罗唣,随俺回饮马川大寨!” 三十 吴铁口立威饮马川 灶上虱笑毁绝命桩 这饮马川乃是鲁南郯城、峄县之间一道并不出名、亦非高峻的山岳,不过,因这道山峦生得雄奇,又处于江苏、山东交界之处,可谓鲁南第一道险峰,加之近年出了一批啸聚山林的“强人”,搅扰得邻近州、县惶惶不安,官兵时时进剿,因而名声竟不胫而走,一周遭数百里方圆之内,早已人人知名。 十五年前翠屏山的那场劫难之后,侥幸脱险的晁景龙,朝廷画影图形捉拿他与朱一鸣这两个“叛党余孽”,走投无路之时,便邀集了几十个过命的弟兄,一怒上了这饮马川。 经过多年经营,加之受不住暴政欺凌的许多血性汉子投奔到山寨,这饮马川大寨事业愈作愈大,邻近官军平素日也曾千儿八百地前去“进剿”,屡屡被山上好汉们杀得大败。 四年前,晁景龙与朱一鸣二人又先后收伏了三条好汉,一个是“没毛大虫”雷振塘,一个是“独目蛟”史啸风,第三个便是“舍命童子”石惊天。开初只道是绿林道上的同行,待到上山一叙家门,却原来都是梁山后代,自然喜出望外。加之一年前那个在青州开酒店破了产的“山间鹿”柴林又来入伙,山寨势力更大。不仅寻常州府的官兵不敢再来“进剿”,便是那元廷的科尔沁铁骑,两三千人亦不敢轻易走过饮马川下的大道。诸州府县深惧这伙“草贼”日渐坐大。一叠连的奏章雪片也似地申报朝廷,敦请克日派兵前来,早早地扑灭鲁南的这堆野火。 及至朝廷闻报,派出一流名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坐镇山东,正自谋划进剿饮马川“盗薮”的良策之时,晁景龙等六个头领早已与潜伏在张秋镇上的“吴铁口”暗暗联络,以吴宅为接头地点,招纳天下英豪,四处派出斥堠,不仅把鲁南数县闹得天翻地覆,而且锋芒已指向山东腹地,连滕、邹、兖、济千里地面都能见到他们的足迹。这一回,晁景龙等六人竟然潜入首府济南,从禁卫森严的鲁王府中捉住了书吏史绳武夫妇,杀死在泗洲神庙前,这伙“强寇”的胆量委实大得惊人! 正值朝廷连旨切责,严命王保保火速进剿饮马川“盗寇”之际,那王保保可可儿便嗅到了晁景龙六人下山的消息,实指望暗下杀手,重兵合围,宁可踏平小小镇子,也不放过这几条搅得全省不安的大虫。 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保保的机关设得巧妙,“吴铁口”的计谋更绝,一番较量,连个“草寇”的影儿也没捉住。除毁了吴宅那一片大好庭园之外,唯一的结果便是数千蒙古铁骑奔杀了一夜,五七百名元兵在暗夜搏斗中丧生。 那王保保妙计扑空,心下早怯,一见大队好汉齐齐奔了饮马川大寨,怎敢冒昧进击?及至那察罕帖木儿从荒岗之上败回大营,诉说了一番交锋的情景,望着察罕帖木儿蓬头散发,血流满面的狼狈模样,王保保只好叹了口气,率着手下的败残兵将回了郯城大营。 此刻,饮马川大寨的正厅上,一众好汉正竦然雁立,居中端坐着两人,一个是饮马川寨主“赛玄坛”晁景龙,另一位正襟危坐、脸色凝然的便是“吴铁口”。 一众好汉正自肃立俟命,忽见“吴铁口”嘴唇微动,说了一句,那声音温文尔雅,煞是悦耳,但众人听了,一个个都吓了一跳。 只听他说道:“左右,将那‘绝命桩’抬上厅来!” 提起这饮马川大寨上的“绝命桩”,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宗物事本身并不吓人,不过一根粗约半抱的坚木,长约八尺,上下各各栽入两个铜环,下端钉有四个钢爪,比那寻常的木桩稍稍多了几个附件。然而,提起此物来历,的确是令人失色。 这宗刑具,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遗下的物事。其时梁山好汉们最重的是侠义,最敬的便是守诺不渝;最鄙视的是忘恩负义之徒,最恨的便是奸细、暗探。为了惩戒叛徒、奸细,便专门立了一宗刑具,犯了以上两桩罪恶,或是捉到了忘恩负义的奸贼,不杀头,不腰斩,而是将此人缚在“绝命桩”上,历数其罪,然后当众处死。当日宋江起事之日,这“绝命桩”只在忠义堂上用过两次,一次是清风寨正寨主刘高之妻,此人早先被“锦毛虎”燕顺捉上山寨,正欲诛杀,是宋江见她是个妇人,求燕顺刀下留人,将她释放回家。岂知这个恶妇撺掇其夫刘高屡设奸谋,多方陷害宋江、花荣,后来梁山好汉一举破了清风寨,又将这妇人擒拿上山,众好汉一怒之下,便将她缚在“绝命桩”上,凌迟处死! 另一次便是两打曾头市之时,梁山好汉一举捉了恶贼史文恭,宋公明恨他毒箭射死了晁天王,便将他扣上了“绝命桩”,剖腹剜心,血祭首任寨主晁盖。 此时,“吴铁口”竟然吩咐抬出“绝命桩”,叫众人如何不惊? 左右兵士哪敢违拗,立时去到后厅,将那一段吓人的木桩抬了上来。 不移时,只见一个小卒疾奔上厅,伏地禀道,“吴先生,晁大头领,时头领与四位小将军带着一位秀才回寨!” “吴铁口”应声“知道了”,朝着厅门外大叫一声:“诸位请进!” 喝声才起,六个人鱼贯走上厅来。领头的是身躯瘦小的时不济,跟在后面的是施耐庵,接着便是四位小将。 施耐庵一进大厅,不觉四下睃巡,只见这大厅盖得虽然简陋,但气势恢宏,造型粗犷,两廊一溜大柱未经油漆,根根均是合抱大树,连那屋顶的椽子亦是大块的木头锯成,无瓦无楞,用剖开的大竹铺了屋面,再上面便是厚厚的芭茅草顶,暖烘烘的煞是令人舒服。当中正位两把交椅上铺着虎皮,端坐着“吴铁口”与晁景龙,两厢各排了八把栗木交椅,花花绿绿地铺着豹、豺、鹿、驼各式毛皮,左侧坐着六个好汉,当头的便是饮马川二寨主“山间鹿”柴林,下首依次是“病络索”朱一鸣、“没毛大虫”雷振塘、“独目蛟”史啸风和“舍命童子”石惊天,最末位坐的是“架海金梁”郁岳。 右侧坐着七条好汉,首位是“拱地龙”王抟九,下首挨次便是“剪尾猴”解明、“单臂猿”解亮、“大铁尺”穆龙、“小铁尺”穆虎和蔡氏兄弟。 这十五条好汉今日戎装整齐,正襟危坐,比起在吴宅后面的坟地上夜间所见,更是威武雄壮,英气凛凛。 施耐庵正在心中暗赞,眼睛一瞟,忽然瞧见了竖在当厅的那根“绝命桩”!心下一惊:怎么,今日大败扩廓帖木儿,群雄相聚在这饮马川大寨之上,一个不少,一人无伤,如何竟排下了这杀人场面? 他忐忑一阵,不觉心下竦然:不好,今日只怕那燕衔梅难逃一劫!在山岗之上,时不济早已讲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此时,时不济、郭云、吕俊、林姓女子面对这杀气森森的场面,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突突”乱跳。事情一清二楚,“吴铁口”的脾性他们更是了然,今日要救燕衔梅,实是不易! 奇怪的是,那燕衔梅身为肇祸之首,此时却与在座众人心情迥然不同。刚刚走上山寨之时,她自忖行事莽撞,罪孽深重,吴大叔令行禁止,法度严峻,如此大过,必然军法从事。自己小小年纪,便要去死,难跟随前辈们再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真真死不瞑目!因此,一路之上,不知自怨自艾地暗暗抹了多少眼泪! 及至进了厅堂,她看见吴大叔和一众好汉们沉痛肃穆的神态,见了那唬人的“绝命桩”,心下竟忽地觉着十分坦荡。她想:既然一众好汉毫发无伤,眷属们也已安然回寨,一死又有何妨?只当是在那元兵“铁翎阵”之下壮烈捐躯一般。 想到此处,她双眉微挑,头颈挺直,随着施耐庵、时不济等人一齐走上前去,向“吴铁口”、晁景龙二人施礼说道: “拜见吴义叔、晁寨主!” “吴铁口”点点头,冷冷说道:“罢了,站过一边去吧!” 晁景龙亦道:“请众位兄弟、侄儿女两厢看坐!” 时不济、施耐庵等正要退至两厢坐下,只见那燕衔梅兀自愣愣站着,嘴唇嚅嚅而动,似欲发问,时不济连忙捻着她的衣角,将她扯了回来。 几个兵士与时不济等六人看座之后,“吴铁口”慢慢站起来,神态庄严,语气沉痛地说道: “列位弟兄、好汉壮士,今日大战之后,在这饮马川山寨聚会,俺是想办一桩列位不忍目睹、但又非办不可的大事!” 说到此,他俯下头想了想,续道:“昨夜,二十一位梁山血裔经历了一场血战,那元军大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察知了俺兄弟们密聚的情形,指望于猝不及防之际,将咱们一网打尽!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俺本拟趁这个千载难逢之机,借元人城防空虚之际,突出奇兵,攻下峄、滕、邹、兖数县,在齐鲁之地燃起一把冲天的造反大火! “谁知,唾手可得的大胜败于顷刻,父老子侄险遭屠戮,举义大局竟成泡影!”说着,双眼瞟到燕衔梅脸上。燕衔梅与林姓女子在他目光直射之下,又羞又愧又急又恨,低头不语。其实,“吴铁口”这一瞥只不过稍纵即逝,迅即收目凝眉,续道:“这件事招致全盘失败的肇事之人,就在这间大厅之上的好汉之中,此人为绿林大业造成如此重大挫折,真真是千古罪人!” 一句话未完,满厅好汉叽叽喳喳地喧嚷起来,在场诸人之中,除了后到的六位之外,其余的好汉均是刚刚激战回山,人未卸甲,哪里知道许多原委? 听了“吴铁口”这番话,先至的十四位好汉一齐问道:“吴大哥,这个败了俺们大事的孱头是谁?请快快讲出!” “吴铁口”说道:“诸位兄弟稍安勿躁!俺立时便将此人说出!”说着,他又朝燕衔梅瞟了一眼,对众人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要与众位相商。” 满厅壮士一齐答道:“有何话语,请大哥但讲无妨!” “吴铁口”道:“列位弟兄,俺绿林规矩一向如何?”众人齐答:“同生共死,永不叛离,若有违背,严惩无贷!” “吴铁口”又点点头,说道:“好!俺还要问一句:倘若犯禁之人,是梁山大英雄血裔,又是众人不忍心杀戮之人,又当如何?” 众人议论一阵,还是那石惊天口快,大声说道:“天王老子地王爷,只要坏了俺绿林大事,一样叫他伏法!” “吴铁口”听了,默默无言,倒背双手踱了几步,忽然轻咳一声,对站在一旁的兵丁唤道:“来,替俺脱了这件长袍!” 满厅壮士见他讲了一通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叫人脱下长衣,不知这个行事奇特的首领要作何事,一齐怔怔地望着。 施耐庵心下明白,这是“吴铁口”恼怒至极,要亲手杀死这触了禁令的燕衔梅! “吴铁口”脱下外罩长衣,整一整头巾衣带,脸色阴沉,一步一步,“噔噔”走下座来。 他那脚步声缓慢而又沉重,从一众好汉们面前徐徐走过,双目无神无彩,也不向两旁睥睨,堪堪走到燕衔梅跟前,那“蹬蹬”的脚步之声蓦地停住! 众人齐齐一愣,竦然朝着那个红衣女子投去怜惜的目光,那目光里好似在惊叹:原来是你这个女孩儿家撞上了今日的晦气,可叹哪可叹!可惜呀可惜! 施耐庵、郭云、吕俊等五人一见,心下不觉突突乱跳;时不济见状,脑门轰地一响,顾不得此时乃是聚众执法,满厅气氛森严,举步便朝“吴铁口”所站之处奔去。他想:俺既然收了这个义女,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便是有一线希望也须救她一救! 就在众人竦然动容之时,时不济已经朝前跨出两步。谁知那“吴铁口”在燕衔梅面前只是略略停得一停,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立时转头回眸,大步向前走去。 这一变故,立时叫众人暗暗舒了口长气。时不济收步驻足,施耐庵、郭云、吕俊等人一颗到嗓子眼的心也倏然落进肚里。 只听“吴铁口”那“噔噔”的脚步声一路响着,眼不眨、头不偏、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那立在厅口的“绝命桩”前,忽然停步,厉声叫道:“左右,上刑!” 两旁肃立的行刑手闻声唱了个大喏,四只眼睛围着“绝命桩”一周遭乱瞧,茫然问道:“吴大头领,犯人何在?” “吴铁口”抢上一步,后背平贴在那“绝命桩”上,双脚一并,两臂高举,扬颔叫道:“犯人已登刑具,怎么还不上刑?” 他的这一登一喝,仿佛一个霹雳落到大厅之上,立时将众人惊呆了。 施耐庵更是惊诧,适才“吴铁口”早已指明肇祸之人是那燕衔梅,他身为主帅,此刻又是执法之人,怎么偏偏自己站上了“绝命桩”? 时不济见此情况,先是大惑不解,旋即肚中暗笑:唧唧,俺这吴大哥一向行事诡异,此时放过了闯祸的干女儿,自己跑上了“绝命桩”,敢莫又要耍什么新鲜花样? 在场众好汉不知情由,此刻一波三折,将他们弄得如入五里雾中,一个个似泥塑木雕,双目瞪直望着立在“绝命桩”上的“吴铁口”,口里不停地嚷着:“怪哉,怪哉!” “吴铁口”见两个行刑手兀自犹疑,厉声喝道:“两个鸟汉子,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快给俺上刑!” 两个行刑手听了这一声厉喝,不觉吓了一跳,抬眼望了望“吴铁口”那铁青的脸色和森森逼人的怒目,情知这“吴大头领”决不是玩笑,只得畏畏缩缩地走上一步,正要动手,蓦地,大厅内响起暴雷般一声吼:“住手!”吼声未落,一条黑影从正中座椅上奔了下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赛玄坛”晁景龙。 只见他大步奔到“绝命桩”前,伸出两只猿臂挥开行刑手,一把抱住“吴铁口”的腰肋,大声嚷道:“大哥!休要吓唬弟兄们了!今日一战,谁不知道是大哥你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才将一众兄弟们从王保保那奸贼手中救出?若非大哥,又怎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荒岗之上夺回被囚的一众老弱妇孺?你是俺兄弟们的好大哥,是今日大败元兵的大功臣,便是杀尽在场所有兄弟,又怎能杀到大哥你的头上?” “吴铁口”俯视了晁景龙一眼,轻轻一把拂开他抱着腰助的双手,说道:“好兄弟,休要讲了,俺罪孽深重,只有一死以对众位弟兄!”说着,伸手便要套进铜环。 这时,只见燕衔梅泪眼迷离地走到“绝命桩”前,轻轻拨开晁景龙、雷振塘、石惊天、郁岳、史啸风五条大汉,望了“吴铁口”一眼,一头伏了下去,双肩一阵猛搐。 谁知拜完之后,她双肩竟然停止了抽搐,脸色倏地变得沉静,对“吴铁口”说道:“吴义叔,孩儿蒙收留之恩,教养之义,长成之后,竟然不孝不义,今日这一拜,乃是拜谢义叔养育之恩,从此以后,你便忘了俺这个不肖的孩儿罢!” 这一席话,倒把晁景龙说得懵了,连忙走过来劝道:“好侄女,这是做什么,你吴义叔还未死,你便说出这不吉利的话来,女孩儿家真真不晓事!还不快起来!” 燕衔梅一双泪眼莹莹闪着光,神情变得异样的执拗,仿佛不是去恳求,而是在发号施令,一字一板地说道:“吴义叔,俺也是顶天立地的女子,俺也是梁山英雄血裔,你要快些让出来,让俺缚上这‘绝命桩’!” 燕衔梅一番话,令众人吓了一跳。“吴铁口”听了这番话,并不恼怒,反倒温言款语地问道:“好孩子,俺懂你的心事!不过,今日执法明纪,你休要有此胡闹,再胡闹,俺也不会将这‘绝命桩’让与你的!” 说着,他一昂头喝道:“左右,速速为俺上刑!” 燕衔梅愣得一愣,忽然回过身来,对着满厅群雄嗔目大叫道:“众位大叔大哥在上,你们哪里晓得,那抛下老弱妇孺、违背军令的是俺!将家眷送入元兵虎口的是俺!坏了义叔破敌大计的是俺!俺是千古罪人,俺理当伏法!众位大叔大哥,你们都来劝一劝吴义叔,就叫他成全了小女子这一片赎罪之心吧!” 这一番话说得满厅壮士恍然大悟。原来,今日之事,颠三倒四,竟是系在这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儿身上。 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都哑口无言,默然相对。 只有时不济抓耳搔腮,暗暗跌足。施耐庵、郭云、吕俊手心里都攥出了汗来。 石惊天听毕叫道:“吴大哥,燕侄女话已言明,你也该让出这桩了罢!” 晁景龙也道:“大哥,罚当其罪,燕侄女已然承认,你还要坚执受过,只怕难以服众!” 只听“吴铁口”站在“绝命桩”上,呵呵一笑,对满厅众人说道:“列位弟兄,燕侄女所言,句句是真,不光是俺一人,便是时家兄弟、施相公和两个侄儿都可作证!”雷振塘闻言叫道:“既然如此,吴大哥为何要自己受刑?” “吴铁口”道:“不过,按律讲来,今日受罚之人,决不应是燕家侄女,而恰恰是俺!试问,燕家侄女身为未成年女子,初出茅庐,未经大阵,为报父兄之仇,助众好汉一臂之力,在那河滩之上拼力杀贼,于情于理,又有何罪?” 人丛中有人高声叫道:“她不该抛却一门老弱,违了将令!” “吴铁口”朝那发出叫声之处点点头道:“着啊!俺身为一军主帅,从未与侄女儿宣讲军纪法度,却在仓卒之间授以重责,其罪一也;俺既为侄女儿养生之叔,应知这女孩儿顽皮性情,血气之勇,却在未经思虑之际,忘了她这桩秉性!其罪二也。俺身为谋主,忝为执法,既失教于前,又苛责于后,如此重要战事,竟然用人不当,以至铸成大错!军法云:法不施律外之人,故尔燕家侄女并无罪责。军法亦云:一卒之失,罪在首将;一军之失,责在主帅。列位弟兄,今日站上这‘绝命桩’之人,难道不应是俺这个无能的一军之主么?” 这一席话说得出人意料之外,又尽在情理之中,满厅好汉一听之下,不觉连连点头,有几个竟然伸出大拇指,“啧啧”赞叹起来。 众人正议论纷纷,只见一条瘦瘦的人影倏地一闪,立时站到了“绝命桩”前,对着“吴铁口”深深一揖,说道:“吴大哥,你律己从严,甘当罪责,胸襟宏大,义气如山,今日叫俺时不济大大地长了见识!” 他说着,一把扶住燕衔梅的肩膀,又道:“不过,任凭大哥你说上天去,这站桩的份儿也轮不上你!而是该由俺这干女儿过过瘾儿!俗话说:该打的是丢羊的孩子,丢羊的孩子该打!不过,大哥看在俺时不济无儿无女的份上,就饶了这一回罢。” “吴铁口”头颈微仰,冷冷不言。 时不济又道:“大哥,今日之事阴差阳错,最后是打走了狼又找回了羊,孩子却吓的哭一场,把戏也该收收场!大哥,倘若你身为主帅,想要执法立威,俺这干女儿是打是罚,明日慢慢商量!” “吴铁口”冷峻地说道:“时家兄弟,这是在聚义厅上,你休要贫嘴聒舌。”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大哥,既然你执意要代人受过,那俺代有罪的干女儿谢过你了!”说着,他浑身抖得一抖,竟然从那双小眼里挤出两滴泪来,装模作样地朝“吴铁口”作了个长揖,说道:“好大哥,你去了,去了,唏唏,俺时不济不能与你厮守了,明年的今日,唏唏,兄弟俺再到这‘绝命桩’前,给你奠三杯清酒,点一炷瓣香,以报今日庇护干女儿之恩,以了俺兄弟结拜之义。” 说毕,撸袖口抹一把鼻子脸,牵着燕衔梅挤出人丛,转眼便失了踪影。 一众好汉素知时不济滑稽成性,行事怪癖,眼见他适才这一番胡诌鬼混,倒也不甚奇怪。不过,他竟自携了那肇祸的干女儿扬长而去,实在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众人正自暗暗评议时不济,“吴铁口”又高举双臂,厉声喝道:“左右,快快与俺上刑!” 此时,听了“吴铁口”那一番剖白,众人无法辩驳,适才又走了燕衔梅,更失了抵罪之人,众好汉一时怔住。两个行刑手哪里再敢怠慢,走上两步,撩起毛茸茸的胳膊,对“吴铁口”低头唱个大喏,说一声:“吴大头领,小的们遵命执法,多有得罪!”两个人一上一下,便要去拉那两个铜环。 一众好汉禁不住叫出了声,心软的早已别过头去,哪忍心看这即将发生的惨景! 蓦地,只听得接连两声:“怪哉!怪哉!” 只见那两个行刑手瞠目结舌,双手僵僵地伸着,仿佛泥塑木雕! 众人齐齐往“绝命桩”看去,不觉都吃了一惊:只见那根木桩上下两个铜环不知何时已然无影无踪,只剩下两个深深的黑洞! 这一变故,连站在“绝命桩”上的“吴铁口”也倏地愣住了 三十一 走山东卢起凤报讯 聚大寨赛祝融烧天 “吴铁口”愣得一愣,伸手向“绝命桩”上那两个黑洞摸去,手指触着两个窟窿的边沿,觉得齐齐整整、无屑无末,心中更是惊诧!这铜环钉入之时,既深且牢,便是有人以大力拔出,木纹参差,必然会带起木皮木屑,如何这两个黑洞一周遭竟如此光滑平整? 晁景龙惊讶之余,走上一步说道:“大哥,显见是你不该在这‘绝命桩’上绝命,故尔神明暗中破了这个刑具,天意如此,你就不必再固执了。” 一众好汉听了晁景龙之言,有的点头,有的却兀自疑惑。眼看吴大哥失了刑具,免了自刑之祸,不觉一齐附和道:“正是,正是,天意如此,大哥还是免了自刑之苦罢!” 那“吴铁口”不言不语,围着木桩团团转了两遭,忽然嗔目大叫:“时家兄弟,俺‘吴铁口’今日登桩受刑,乃是为绿林义师严明法纪,倘若有冒犯之处,矫情之嫌,既为生死弟兄,自可慢慢切磋。用此以障眼之法,坏了执法刑具,日后若有叛徒贼子、作奸犯科之徒,叫俺拿什么来肃纪律众?!” “吴铁口”这一叫,倒叫众人心下恍然:久闻“灶上虱”身手迅疾,能于呼吸之间,众目睽睽之下,窃人秘藏如探囊取物,这“绝命桩”上的铜环必是时不济窃走无疑。 “吴铁口”呼声未了,只听大厅屋顶那木椽之中一阵“唧唧”声响,一条精瘦的黑影倏地坠下,时不济早已笑嘻嘻地叉手立在当厅。只见他双肩一抖,“唰啷啷”一声响过,变戏法般地从空空的两手中亮出了一对铜环,朝“吴铁口”唱个大喏,双手奉上,说道:“大哥,俺‘灶上虱’为救你和干女儿,事出无奈,才借走了这两只铜环。既然大哥已答应此事可以慢慢切磋,俺便原物归还,还望笑纳。” “吴铁口”接过铜环,只见那环根之上连着一块木锥,恰恰便是从木桩上那两个木洞之中剜下之物,与那窟窿边缘一样,光洁平整,无屑无末。 “吴铁口”手托铜环问道:“贤弟,你的心肠俺可以体谅,不过,你不该将这刑具凿出两个大洞,坏了大寨的执法刑具。” 时不济唧唧一笑,答道:“大哥又说笑了,只怪你这捞什子钉得不牢,俺只这么悄悄一拔,便将这木锥一起拔下,怎说俺坏了你的刑具?” “吴铁口”见他说得认真,又见那木锥确非轻易拔起之状,不觉倒翦双臂,闭目沉思一阵。忽然,他双臂箕张,目光竦然凝视着虚空,大声说道:“何方神灵,哪路仙家在上,俺‘吴铁口’指挥失当,执法参错,若该示惩,当须明示,休要以这般手段吓唬俺凡夫俗子,惑乱俺一众兄弟!” 说毕,撩衣捺髯便要拜倒在地。 蓦地,只听得半空中响起一阵洪钟似的话音:“休拜休拜,俺来也!” 话音未落,只见大厅上清风徐徐,直扑众人面门,一个颀长的白影仿佛秋林里一片落叶,疾如飙风,轻如鸿毛,翩然掠下。呼吸之间,那颀长的白影已然立在当厅。只见此人一身白袍,五绺长髯,脸白微腴,骨相清奇艳俗,一手捺须,一手慢慢绕着一根细细的银链,这一身洁白飘逸的打扮,这一副俊雅淳厚的神态,乍一见面,委实令人如逢世外仙人。 这白衣人当厅笔立,朝着满厅壮士一圈环揖,说道:“众位好汉请了,俺千里风尘,不想今日作了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列位!” 说着,他飘身来到“吴铁口”面前,微微一笑,道:“俺乃一个浪迹江湖的散人!久闻这饮马川将星大聚,吴老兄神俊非凡,今日特来相会。” “吴铁口”上下打量了白衣人一阵,确信来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才轻轻舒了口气,不敢怠慢,打了一拱,问道: “请问足下何人,又为何莅临俺这小小山寨?” 白衣人又微微一笑,说道:“吴老兄适才不是早已请了俺么?” “吴铁口”何等精细,闻言心中一动,忙忙问道:“怎么,原来是足下巧施空空妙手,坏了俺山寨的刑具?” 白衣人点点头道:“说的不错,你吴老兄指挥失当,执法参错,有辱主帅身份,俺特来与你切磋!” 这一句琅琅大言早激怒了一条大虫,只见那石惊天踊身插进,嗔目叱道:“兀那鸟汉,你有何德何能,敢在俺吴大哥面前挥手舞足,说三道四?” 白衣人“嗤”地一笑,也不答理,轻轻抖一抖右手腕,众人既不见影,也未闻声,倏忽之间,白衣人仿佛钓鱼般从半空之中扯下一块黑糊糊的物事。 十几双眼睛齐齐朝那物事望去,只见那东西不是别物,竟然又是一块齐齐剜下的木锥,吊在那根细细的银链之上,随着白衣人微抖的手腕,正自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众好汉愣得一愣,只听一个眼尖的汉子指着那“绝命桩”叫道:“兀那不是,木桩上又添了个黑洞哩!” 众人回头一看,可不是,“绝命桩”上的窟窿不知何时已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一众好汉禁不住一齐轰然大叫:“好手段!” “吴铁口”见对方露了这一手平生未睹的绝妙手段,不觉心下骇然,一把挥开石惊天,趋前一步说道:“足下武功精奇,俺平生未见,有何见教,就请坐下详谈!” 说毕,吩咐兵丁重铺虎皮交椅,将白衣人让至正座,自己侧坐一旁,又命人搬上一把椅子,叫晁景龙并肩相陪。众好汉重排座次,分坐两厢。 白衣人也不谦让,端然坐下,朝“吴铁口”、晁景龙施礼已毕,说道:“二位壮士,俺今日来得唐突了!” 吴、晁二人忙道:“足下飞链无影的功夫,真叫俺寒山小寨一众兄弟开了眼界!” 白衣人呵呵一笑,说道:“非是俺生性浅薄,有意卖弄手段,实在是因为事起仓卒,不如此不足以服众。” “吴铁口”点点头道:“不知足下来自何处,又该如何称呼?” 白衣人笑而不答,一双朗目灼灼有光,在大厅之上睃巡一遍,忽然伸手指着坐在时不济肩下的燕衔梅,对“吴铁口”说道:“吴老兄,要问俺的来历姓氏,便着落在这女孩儿身上。” “吴铁口”听毕,立即朝燕衔梅招招手,唤道:“燕家侄女,请上前叙话。” 燕衔梅初时随时不济悄然出厅,那“灶上虱”嘱咐她藏在寨后妇孺房中,及至时不济从梁上跃下,她早已又回到厅上,傍着义父而坐。此刻见“吴铁口”唤她,忙姗姗走上前来,敛衽问道:“义叔唤俺,有何吩咐?” “吴铁口”指着白衣人问道:“你可认得这位壮士?” 燕衔梅抬头仔细端详了一阵,把个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说道:“这位大叔面生得紧,侄女儿不曾见过。” 白衣人闻言站起,俯视着燕衔梅,微微笑道:“好孩子,仔细认认!” 燕衔梅只是摇头,再不言语。 白衣人一步跨下座来,伸手抚在燕衔梅肩上,眼里倏然闪着泪光,声音抖抖地说道:“好孩子,难道你不记得你有一位‘卢家阿舅’么?” 燕衔梅浑身一抖,扬头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白衣人,良久良久,忽然呐呐地说道:“真象,真象,你真象俺母亲!呵呵是了!俺母亲自幼常说俺有个‘卢家阿舅’,疼俺胜似亲生,原来,你、你、你便是俺的‘卢家阿舅’!” 白衣人慈爱地轻抚着燕衔梅的秀发,眼底泪花早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隐约可见的愤火。只听他切齿说道:“是的,是的,俺便是你那无才无德的‘卢家阿舅’!今日见了你,心中恨哪!没曾想十余年前俺回了大名府,十余年后再见,你的父母都已被元兵屠戮!好孩子,好甥女,倘不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俺‘玉面狐’卢起凤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 说毕,他一把扶起燕衔梅,满腔慈爱溢于言表,轻声说道:“好孩子,从今往后,你这没爹没娘的孤女,便是俺的亲生女儿!” 一句话未说完,只见时不济早奔到跟前,他一把拉过燕衔梅,对卢起凤作了个鬼脸,说道:“好个厚脸皮的白面书生,你是她哪门子舅舅!这女孩儿是俺干闺女,你敢莫想从俺手里夺走她不成?” 卢起凤微微一笑,身形一闪,早攥住时不济一条胳膊,说道:“哦哦,这位敢莫便是时老兄?适才俺飞链剜松了‘绝命桩’上的铜环,是你顺手牵羊,藏进了怀中的么?” 时不济唧唧一笑,答道:“怎么,俺这三脚猫手段还凑合不?” 卢起凤道:“唔唔,宵小末技,倒也出人意料,时家兄弟,俺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时不济道:“什么商量不商量,赌赛什么都成,要从俺手中夺走干女儿,俺可不干!” 卢起凤道:“人道时老兄身如灵猫,窃物如神,俺不赌别的,只要你能从俺手里挣出这只胳膊,这女孩儿便跟你走,倘若挣扎不脱,女孩便归俺这舅父抚养,你看如何?” 时不济见他手掌软绵绵如同女子,自忖自身矫如脱兔,臂如灵蛇,略施小技,便可脱出束缚,于是点了点头,乘对方尚未凝神着力,倏地臂肉上收,底气下沉,使一招家传“缩骨脱蜕”之法,便想抽出胳膊。 谁知握着胳膊的那只手掌上仿佛生着吸盘,他收一收骨肉,那手掌便紧上一箍,他松一松气劲,那手掌却又复了原状,依旧松松地握着,柔软如绵。 时不济平生多遇险境,屡次入狱,就凭这一手“缩骨脱蜕”之法,解缚脱枷,万无一失。今日遭逢这个卢起凤,施尽浑身解数依然不能挣出一只胳膊,他不觉又羞又急,腰肢一扭,倏地双腿掠空,直点向对方腋下,指望对手躲闪之时,松了手掌上的绵力。 谁知他双腿堪堪点向对手腋下,忽觉两脚掌心一麻,一股酸溜溜的劲道从脚心直传向膝盖,双腿立时瘫软,不觉“唧唧”一声,坐倒在地上。 在场众人一见时不济失风,齐齐围住了那卢起凤,雷震塘、石惊天等急性汉子竟自捺拳捋袖,作势欲搏。 卢起凤收回右臂,叉手而立,款款笑道:“众位敢莫也想试一试俺的手段?” 众人一时怔住,望望躺在地下的时不济,只见他那瘦小的身躯扭曲一阵,忽然腰肢一耸站起,团团望了众人一眼,说道:“别价,别价,适才俺故意跟他闹着玩儿,不算输赢,这回俺与他来真格的!” 忽听一声:“且慢!”“吴铁口”从座位上站起,缓步插进人圈,仔细打量卢起凤一阵,问道:“足下是‘镇河朔’卢威卢大英雄何人?” 卢起凤道:“吴老兄问他作甚?” “吴铁口”道:“足下掌底翻复,尽管神妙,却叫俺瞧出了底细,这‘乾元一气功’乃大名府卢家秘传,瞒得了别人,但瞒不过俺!” 卢起凤一听,倏地跨前一步,直视着“吴铁口”双目,冷冷问道:“既然如此,请问,那卢威卢老英雄现在何处?” “吴铁口”脸色立时变得沉痛,低声答道:“唉,一代豪杰,十五年前战死在翠屏山上了。” 卢起凤闻言失色,痴立半晌,忽地奔到厅口,撩衣匍伏,拜了八拜,望空祝道:“慈父慈父!十五年前你来山东寻访梁山后代,不想皇天不佑,命丧疆场,终成大恨,没齿难忘!不孝儿祭奠来迟,罪不容恕!” 一众壮士见此情状,不觉心下惨然。时不济久闻“镇河朔”卢威大名,此刻明白这白衣壮士竟是卢老英雄的爱子,想到适才竟与他嬉闹争执,心中又愧又悔;“吴铁口”于卢起凤睹面之后,便已猜测此人来历不凡,及至证实他乃是卢家血裔,心中亦自悲喜交迸。 这一阵,大厅之上大故迭起,风云变幻,施耐庵插不进身去,加之久处黉门,头一回涉足绿林山寨,唯恐好汉们律令森严,言行不慎触了禁令,故尔端坐在“山间鹿”柴林下首,默默地看着这一番情况,心中一时忧一时喜,一时惧一时怒,“吴铁口”的胸襟气度,燕衔梅的纯真朴直,时不济的嬉笑顽皮,在这大厅之上展示得淋漓尽致。他心中暗暗打着腹稿,倘把这些草莽英雄形诸笔墨,直可惊世骇俗,令人击节慨叹。 他想:此番长驱入齐鲁之境,本拟早日赶到梁山故垒,取出那藏着绝世大秘的白绢,以了平生大愿。叵料半路之上生了许多周折,又结识了这一二十条嵚奇磊落的绿林英雄,尽管迁延了时日,却长了不少见识,将来握笔著述,叫世人了解这些“草寇盗贼”的真实面目,又多了一二十个活蹦乱跳、有血有肉的人物!尽管这一日担了许多惊骇,倒也值得! 及至卢起凤突然出现,“吴铁口”又说出“镇河朔”卢威大名,施耐庵不觉一愣。他立时记起当年一桩事来。 记得在堂叔施元德家中读书时,曾问起过堂叔,当世之中,他最敬佩的是何人,施元德稍稍思忖片刻便一口答出:他平生结识的好友之中,有一人可称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此人学富五年、经纶满腹,又兼武功精纯、稔熟兵书,至元初年元朝贤相脱脱当朝,亦曾励精图治、荐拔贤良,风闻卢威盛名,公车特征,诏书迭下,那“镇河朔”卢威丝毫不为所动,后来脱脱屈尊纡贵,亲自率仪卫到大名府卢宅,指望三顾茅庐,将他请出山来,主持朝政,岂知卢威早已遁迹远游,至此杳如黄鹤,谁知今日从“吴铁口”口中获知,一代大英雄竟然战死在翠屏山上!这一消息,实实令人热泪沾巾。 此时,他一见卢起凤仰天大恸,又亲眼目睹了此人风采和武功,不觉既惊奇又高兴:观这卢起凤的恢宏气度,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一代大侠,只怕不亚于乃父的身手!天不绝英雄一脉,卢家后继有人,这委实是绿林中的喜事! 施耐庵正自冥想,只见那卢起凤从厅口慢慢站起身来,眼眶红肿,神态凝然,一步步走到“吴铁口”跟前,默默兀立。 “吴铁口”道:“哦,原来足下竟是卢威卢老前辈之子,失敬失敬!”说毕,他指一指厅上虎皮交椅,又道:“适才足下言道,俺有辱主帅身份,将来切磋,此刻便请赐教!” 卢起凤凝然不动,双目射出灼人精芒,言辞剀切地说道:“吴老兄精研六申,胸藏大略,俺久已敬佩!不过,俺卢起凤此番南来一路所闻,今日山寨亲眼所见,却叫俺疑窦丛生,大惑不解。吴老兄为众多绿林英杰领袖,行事为人,竟然如此优柔局促,谨小慎微,实在是叫人失望!” 这一番话刚刚说出,满厅壮士立时吃了一惊。“吴大哥”的侠义心肠、恢宏抱负,还有他那思虑深远、谋断果决,种种行事为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这卢起凤大言藉藉,竟然当面指斥一代绿林领袖,贬损心中敬重的大哥,一众壮士哪里忍得住胸中不平之气! 卢起凤话刚落音,便有几个壮汉耸身欲上。 “吴铁口”平生听惯了敬重之言,几曾听过如此率直的评判!他从卢起凤神色之中已然察觉:此人胸中韬略决不在自己之下,此言一出,必有精虑熟思的奇谋大略在后,一时听得入神,也无暇顾及一众好汉的举动。施耐庵见卢起凤敢在大厅广众之中当面指斥,其中必有闻所未闻的真知灼见,此刻,他既已说开了头,正是大开眼界的好机会,万万不可被这一众莽汉打断!他也顾不得自己身处客位,撩袍奔了过去,对一众好汉团团环揖一遭,说道:“众家壮士,俗话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卢大哥既敢直言,必有深意,不妨让他合盘掇出,也好让大家一长见识!” “吴铁口”点点头,挥了挥袍袖,众人一见,只好默默退下。 卢起凤起先并未注意施耐庵,听了他这席话,不觉瞟了这书生一眼,然后直视着“吴铁口”说道:“有道是:观沧海之波涛,方可识池塘之涟漪,藏六合之风云,且能决胜负于顷刻!可是,这些年来,吴老兄局促于张秋镇隐秘之所,辗转于饮马川弹丸之地,自以为挥手一呼,便可集天下豪杰于麾下,运筹帷幄,克日挽绿林大业于危难之中,指望效法乃祖吴学究吴老英雄,以区区乡塾为发迹处所,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卢起凤侃侃而谈,立时说中了“吴铁口”心中隐秘,不觉对面前这个白衣人刮目相看。他想:此人素未睹面,俺这许多年的行迹他竟如此了然,耳目之灵,思谋之远,实在是当世少见! 卢起凤说到此处,顿得一顿,又道:“然而,吴老兄这些谋虑,置之当年宋末之世为创业良策,处于当今之世,则大有缘木求鱼、刻舟觅剑之嫌。想当年宋徽宗赵佶之世,君嬉臣谀,奸佞当道,一众血性志士,均因官逼民反,走投无路,方才啸聚草泽,实指望朝政清明,国泰民安,奸臣授首,便可放下刀枪,重做顺民。可是当今之世,决非宋公明造反之日可比!” 人从中有人高声问道:“那你说,今日不也是官逼民反么?” 卢起凤摇摇头道:“这位好汉差矣!当今之世,岂只是官逼民反!想今日异族欺压,九州沸腾,昏君奸臣当道,百姓无论良善贵贱,汉人统称贱民,不能当朝理政,不能登堂入室,不能著书立说,只要口中说一个‘胡’字、‘虏’字,立时便有灭族之祸!真可谓处处陷阱、步步网罗,官逼民亦反,官不逼民亦反,不反则世人无出头之日,不反则华夏威仪面临沦丧之祸!当年只有一个童贯、一个高俅、一个蔡京,今日已是成千上万的蔡京、高俅、童贯!以当年的眼光,论今日的时世,岂不是要大大地失策了么?” 这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唤起一众好汉胸中的愤懑仇恨,大家纷纷点头,有几个人禁不住高声叹息。 施耐庵倾耳聆听,不觉肃然。边个卢起凤讲来条分缕析,鞭辟入里,胸中文墨不在自己之下,那洞察世事之目光,森森凛人之豪气,则远非自己可比。在这山野草寨之中,不期遇上这等人物,实在是出人意外。 卢起凤略顿一顿,又对“吴铁口”说道:“可惜,吴老兄局促一隅,不见大局!须知近几年间,早有无数大豪大杰察觉当世的腐败,或起义于通都大邑,或挥军于漠漠疆场,杜可用树大旗于南康郡,陈吊眼起事于漳州,头陀军发难于建瓯府,季文龙揭竿于青田县,还有什么詹老鹞、赵良钤、姜大志、钟明亮、杨镇龙、胡国儿等辈,早搅得元朝宫廷惶惶不安。眼下又有栾城韩山童、韩林儿父子,绿林芝麻李、赵均用,襄阳王权、孟海马,蕲水徐寿辉、彭莹玉,高邮张士诚,淮南刘福通等等,真是漫天烽火,处处狼烟,大元江山风雨飘摇,蒙古宫廷危如累卵,正是俺血性男儿效命之时,梁山后代创业之机。然而,吴老兄却自恃聪明,偏安一隅,扩廓帖木儿虎踞于前而不敢撄其锋,翠屏山群雄遭屠而不能救其难,犹自斤斤然拘泥于细微末节,与一个黄花女儿争这一根‘绝命桩’!吴老兄哪吴老兄,如此作为,如何不叫人大大的失望呢?” 这一番话说得满厅好汉豁然开朗,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吴铁口”双目圆睁,呐呐问道:“足下远居大名,如何对世事如此了然?” 卢起凤扬颔笑道:“俺忝为梁山大英雄玉麒麟卢俊义后代,当此乱世,岂肯坐享天年?当凭着这一根飞链、一把朴刀,走遍无数州郡,观察世态人情,结交江湖义士,这些情事还不了然于胸么?” “吴铁口”一听,倏地一捺长髯,大袖飘飘,倒头便拜,口中叫道:“俺‘吴铁口’笼中之雀,井底之蛙,今日得逢卢家世兄,一番教诲,恰似醍醐灌顶,令俺顿开茅塞!” 卢起凤一见,迎面拜了下去,说道:“吴大哥休要如此! 适才为打破僵局,俺才大言骇众,实实多有冒犯!” “吴铁口”双手扶起卢起凤,扬声喝道:“左右,速速整备酒筵,俺饮马川一众兄弟与卢家年兄洗尘接风!” 左右亲兵正欲下厅整治酒筵,只听卢起凤叫道:“且慢!吴大哥,俺今日随行还有几位豪杰,还请他们一齐上厅相聚!” “吴铁口”一听大喜,忙叫:“还不速速将那几位英雄请上厅来!” 亲兵应声“是”,奔下厅去。少时,便有七个人走上聚义厅来。 当头一人头扎万字巾,衣着团花直裰,脚登软底快靴,身形魁伟,黄面虬髯,步履劲健,行止严谨,一看便知是武将世家出身。 卢起凤指着“吴铁口”说道:“黄家兄弟,这位便是俺常常与你提及的吴大哥,还不快快见礼?” 那汉子听毕,肃然动容,深施一礼道:“吴大哥,俺‘飞云鹏’黄振这厢有礼了!” “吴铁口”回礼说道:“原来是黄家兄弟,一睹尊容,又叫俺记起令祖‘镇三山’的威名了!” 说毕,他将黄振请到位上,吩咐亲兵掇来七把交椅,对卢起凤说道:“卢家年兄,既是梁山一脉,也就不必拘礼了,还是请众位英雄入座,慢慢叙话的好。” 卢起凤点点头,招呼余下六人落座,然后说道:“饮马川列位好汉,这几位都是俺一路上察访出的梁山英雄后代,倘若一一自报家门,未免落了俗套,还是由俺登坛点将罢!” 说着,他指着两个身着英雄氅、头戴范阳笠的汉子,对众人说道:“这两位,一个是俺在苏州大牢里救出的死囚,一是俺从葫芦岛上赎出的斩犯,大名鼎鼎的‘驱风将’宣德与‘拿云手’郝登,乃是当年梁山好汉‘丑郡马’宣赞与‘井木犴’郝思文之后。” 说着,他又朝下首两个彪形大汉点点头,说道:“这两位也是武将世家,元朝庐州都元帅余廷心帐下龙虎二将,是俺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二人叛了朝廷,弃官出走。上首一位惯使一杆点钢枪,寻常百十人近他不得,故尔人称‘韩一枪’韩涵;下首这位则仗着两柄乌金锤打遍江南九座军州,人称‘乾坤锤’彭澎。想不到当年梁山大将‘百胜将’韩滔与‘天目将’彭圮的后人,几几乎作了元人的鹰犬。” 一句话说得韩、彭二人羞红满面。 卢起凤正欲往下述说,只见彭澎下首站起两个人来,形容装束煞是古怪。 上首一人身高六尺,膀阔腰圆,头上金箍箍着一头赤发,一张长脸仿佛泼了血汁,红通通煞是碜人。身着赭红绣龙长袍,腰系一条红布板带,板带上别着两根铁管,也不知是何种古怪兵器。 下边一位则是五短身材,头系一条玄色英雄巾,身穿一领皂色直裰,腰束黑布长带,面如锅底,眼似铜铃。腰间斜吊着一只乌黑锃亮的铁葫芦,葫芦上隐隐现着一条青龙,其中藏的不知是酒是药,令人琢磨不透。 众人正自惊讶,只听那红脸汉子说道:“卢大哥休要揭短,俗话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俺与单家兄弟也曾因口腹之欲、家室之累,投到元朝宰相伯颜名下作了个护院千夫长,若不是大哥你讲出俺的身世,俺鬼知道祖上还有个‘神火将军’魏定国,单家兄弟也不知道他原是梁山的好汉‘圣水将军’单廷珪的后人!” 卢起凤笑道:“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你这位‘赛祝融’ 何必耿耿于怀!” 施耐庵见了这二人形态,心下大奇,不等卢起凤往下说,起身指着那红脸汉子腰间的铁管问道:“卢年兄,这位红脸兄弟神情威武,显是罕世无匹的英雄,久历戎行,不知为何不带兵器,腰间却挂着这两根铁管?” 卢起凤点点头答道:“休讲这位相公不识此物,世间许多见识深广的人物见了俺这两位兄弟的奇异兵器,也自往往纳罕!” 说着,他对红脸汉子招呼道:“魏家兄弟,既然众位好汉有兴,不妨将你这铁管儿的奥秘当众一试。” 那红脸汉子闻声站起,双手擎出腰间两根铁管,疾步跨到当厅,叫一声:“闪开了!”倏地双臂陡起,两手相阖,急切之间,哪里看得清他的手法,只听得铁管相击之声“砰”然响起。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见红脸汉子大步奔出厅外,双目向天,嘴里大叫一声:“如意子,休要误俺!”忽地双臂捧着两根早已联成一气的铁管,直指浩渺的虚空。 蓦地,红光电射,众人眼睛一花,只见那乌黑的铁管之中“嗤嗤”奔出一道火舌,不移时,那股火柱愈烧愈旺,渐渐变成腾腾烈焰,通天彻地的红将起来,把个红脸汉子映得益发雄奇。渐渐地那一股热气直涌上厅来,灼得众人脸皮生疼。 红脸汉子正玩得有兴,忽听卢起凤喝声“住”,他便双臂后收,捧着铁管奔上厅来。 卢起凤笑道:“俺这位兄弟的‘烧天管’,百步取人犹如伸手燃烛,江湖上一见便怕,故尔人称‘赛祝融’魏焚海。” 说毕,他走过去拍一拍下首那黑矮汉子腰间的葫芦,说道:“这位兄弟的‘漫地葫芦’就更其神妙了。不过,倘若试演起来,这聚义厅只怕要淹成泽国,改日临阵之时,众位再开眼界罢。只因他将这葫芦中的机括伸入江河湖海,立时便可注地成河,故尔人称‘小共工’单泽世。” 众人一听,十几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单泽世腰间那只古里古怪的葫芦,仿佛那里边冷不丁便会涌出滔天洪水,将这山寨淹成汪洋大海一般。 魏焚海、单泽世刚刚坐下,“吴铁口”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朗声叫道:“后厅筵席早已摆好,请众位兄弟入席!” 卢起凤疾步走上,对“吴铁口”叉手唱个大喏,说道: “吴大哥慢来,这酒席吃不得!” “吴铁口”闻言诧异,忙道:“哦,卢家年兄何故推辞?敢莫是嫌俺这寒山小寨,茶饭粗砺,菜肴不洁么!” 卢起凤微微摇头,脸色倏地变得严峻,说道:“吴大哥,既然你我兄弟一体,岂争一餐酒饭?试想俺千里奔波,一路风尘,从大名府赶到此处,哪里是仅仅图个兄弟相聚、握手言欢,亦不是为了将大哥你救下这根‘绝命桩’,而是有一宗绝大的军机与众位好汉相商!” 一众好汉听了此言,不觉竦然动容,“吴铁口”更是双眉高挑、目光如炬,疾忙问道:“想不到卢年兄竟是千里奔驰,来报军机,想必是有极大的变故发生,俺蛰居僻野之乡,耳目闭塞,还望早早赐告!” 卢起凤点点头,语调沉痛地说道:“小弟获悉,元朝淮南都元帅余廷心与铁尔帖木儿勾结,数日前率五万蒙古铁骑偷袭萧县白莲教赵均用部大寨,一举破了那赵大龙头的大营,义军伤亡惨重,那赵大龙头率着残兵去濠州投了郭子兴。尤其糟糕的是,各路援兵一闻败报,军心顿时涣散,有的被元兵击破,有的仓惶退却,一路之上竟有许多将士被元兵俘获,其中便有几位梁山英雄的后代。” 一众好汉闻言色变,晁景龙虬髯戟张,大声吼道:“想不到赵大龙头如此声势,竟然毁于一旦,这些元兵,下手也忒狠毒!” 石惊天、雷振塘双双跃出,厉声怒叫:“如此奇耻大辱,俺们还在这里叽叽喳喳,说天道地,真真要叫人气炸心肺!大哥,你发令罢,俺们即刻便去淮南,与那余廷心一决死战!” “吴铁口”心中惨痛,但神色却十分沉静,他缓缓说道:“萧县一败,确乎令人伤心惨目,不过,此时此刻,还须等卢家兄弟将事情原委讲完,再作区处。” 卢起凤闻言颔首,续道:“元军将这些义军将士俘获之后,寻常之人一一就地处斩,只将那几位梁山后代钉了重镣,打入囚车。” 施耐庵听到此处,插言问道:“请问卢年兄,这梁山泊英雄淹没已久,梁山后代难以察知。元兵又是从何查出这些将士血裔的呢?” 卢起凤摇摇头道:“唉唉,俺也正为此事纳闷,不过,按报讯之人所言,这几个弟兄确系梁山英雄血裔无疑!” “吴铁口”问道:“卢家年兄,不知你可曾打探明白:这些梁山后代究系何人!此时又囚在哪座牢狱?” 卢起凤道:“据报讯之人言道,所俘的梁山兄弟有八九人之众。元军俘了这批梁山后代,立即申报朝廷,那蒙古皇帝大喜过望,立命淮南诸将将这几人重镣收监,派三千铁骑一路护卫,准备枭首西市,太庙献祭,以震慑普天下的江湖义士!” “吴铁口”问道:“既如此,卢家年兄敢莫是到山东邀集援兵,赶到淮南劫那囚车么?” 卢起凤摇摇头道:“哪里哪里,要劫囚车,俺早就乘入监之时,将他们救出。叵耐铁尔帖木儿那厮狡诈异常,他情知道路不靖,由淮泗大道将囚犯递解京都,沿途都有义军拦劫,于是奏明元廷,将囚犯移囚济南府,就地正法,欲令齐鲁壮士丧胆。三日前,那铁尔帖木儿已悄悄将这些被囚兄弟用快马送入山东境内,克日便要抵达济南!” 众人听毕,齐齐“啊”了一声,这些情势委实令人诧异。施耐庵早已领教过铁尔帖木儿那厮的奸诈手段,及到听到此处,也不免暗暗痛骂这狗官的阴狠毒辣! “吴铁口”听毕,不觉拈须叹道:“唉,不想今日仍然中了扩廓帖木儿那厮的诡计!” 晁景龙心中奇怪,忙忙问道:“大哥,此事与扩廓帖木儿——王保保那厮何干?” “吴铁口”道:“好兄弟,昨夜王保保突遣数千骑偷袭张秋镇,正是声东击西、防患未然之举,俺哪里想得到,他是为掩护那一队囚犯过境!唉唉,扩廓熟读孙子兵法,韬略不凡,俺到底低估了此人!” “吴铁口”对卢起凤道:“卢年兄,此时此刻,不知有何奇策妙计教俺?” 卢起凤道:“吴大哥思虑缜密、奇谋满腹,小弟匆匆赶到此地,正是想从大哥处觅得良策,以救落难的众位梁山后代!” “吴铁口”倒背双手,沉吟半晌,呐呐言道:“这几位梁山兄弟一定要救,而且非救不可!” 他一边呐呐自语,一边踱步凝思,半晌,忽地双目一亮,对众人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走一趟济南!” 石惊天、雷振塘、史啸风、时不济一齐叫了起来:“着啊,俺们去掏了那扩廓帖木儿的老窝!” 卢起凤惴惴问道:“吴大哥之意,是去济南劫法场?” “吴铁口”摇头一笑,说道:“哪里哪里,法场之上必有千军万马,凭俺们这几人能劫得了囚犯?俺听说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宅邸堂皇,绮罗绕屋,久已想去瞻仰瞻仰,乘此机会,众位兄弟随俺去开开眼界,岂非快事?!”说毕,大喝一声:“左右备马!” 卢起凤、施耐庵和一众好汉闻言,一个个大出意外,仿佛泥塑木雕,久久难以举步 三十二 入虎穴单凭《寄生草》 扮伶人双擒林中莺 这一日,乃是元顺帝至正十五年冬月一个奇寒彻骨的日子,山东行省首府济南城内却显得异样的宁静。 趵突泉边,游人士女早早便来游览,真个是绮罗连翩,冠盖云集;千佛山上,善男信女们裹粮顶礼,依旧一步一拜,前去祈求吉祥如意;而大明湖畔的那些瓦舍勾栏,歌楼舞榭,仍然是通宵红烛、彻夜笙歌,真个是“休道齐鲁无嘉树,亚赛十里锦官城”。 约摸巳牌十分,店铺栉比的济南府南大街上,匆匆走入三个人来。那领头的象个秀才模样,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三人一边沿街行走,一边观赏市面风物,眼里不时闪过惊奇的神色。看看走到通衢十字路口,领头的那人停下步来,四面环顾一阵,脸上忽然现出茫然之色,伫望片刻,回头与那一男一女商议一阵,便欲走入街旁的店面询问路径。 蓦地,贴在店墙上一张大红纸吸引了他的视线。他走近一看,只见那招纸上印着金龙图案,下盖平章府关防大印,中间写着几行大字: “山东行省平章衙门知会: 阖城官民人等、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有悉:兹因冬至日近,平章府为与民同乐、共庆升平,于今日大开华筵、重调丝竹,搬演石君宝北杂剧《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梨园云集,笙箫毕备,仅缺外角一名饰演郑府尹,有擅长词曲、熟稔戏场者,揭此招纸,自当重赏不误。 大元至正十五年冬十一月辛丑 山东行省平章 钦命世袭罔替折冲将军 扩廓帖木儿——王保保!” 那秀才模样的人读毕招纸,沉吟一阵,招招手将随从二人唤到跟前,指着招纸低低讲了几句,二人点点头。秀才模样的人撩衣捺袖,大步走到墙下,“唰啦”一把揭下了招纸。 他刚刚把招纸揭到手中,只听得“蹬蹬蹬蹬”脚步乱响。店铺内、墙角暗处立时抢出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三个人物。 一个衙役对那秀才打扮的人问道:“你是何人,敢揭平章大人的招纸?” 秀才模样的人微笑答道:“晚生乃四方游子,久擅词曲,谙熟弦管,愿应聘与平章大人助兴!搬演一出《花酒曲江池》杂剧!” 那衙役见此人仪态潇洒,出言文雅,立时换了一副脸色,毕恭毕敬地唱个大喏说道:“上天保佑,到底逢了你这位救命星,不然,俺和这几位弟兄不知还要在这冷风里待到何时!既然是梨园老手,敢请随俺一同去见平章大人!” 说着,吆喝一声,那店铺之中竟然抬出一乘青巾小轿来。几个衙役将秀才模样的人扶进轿子,又忙忙地从随行的一男一女身上接过书箱担子和伞囊笔袋,蜂拥着够奔平章衙门。 一路上,领头的衙役扶着轿杠,不时朝轿内那秀才模样的人询问:“请问尊驾何方人氏?” “俺祖辈长住江南杭城。” 衙役咂咂嘴道:“啧啧,好地方好地方,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请将尊驾姓名告诉小的,待会儿俺去平章大人台前,也好禀告。” “俺姓张,排行第二,只因腹中藏得一手好词曲,故尔人们都唤俺‘赛汉卿’张二!” 衙役又是啧啧连声:“好名讳好名讳,平章大人一听这名字便要高兴三天!” 一路喋喋絮语,不觉早已来到行省平章衙署门前。领头的衙役将秀才模样的人扶下轿来,引着一行三人,用手摇着揭下的招纸,那守门的兵将一见此物,一齐躬身让路,这四个人一直走进了行辕大院。 行至一座廊屋之下,那衙役说一声:“几位稍站片时,小的去回禀平章大人。” 说毕,大步匆匆转入廊内。 三个人立在廊下,一边等着那平章大人出堂,一边浏览这大厅内的景致。 约摸等了两盏茶的工夫,那报信的衙役竟如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出来。 三个人正自纳罕,只听得廊后步履声响,一步三摇地踱出个五十多岁的人来。从他的衣着打扮,行止神态,一眼便可瞧出,这是常在衙门内行走的一位老书吏。 这书吏一见三人立在廊下,赶紧疾趋数步,奔下阶砌,拱一拱手道:“啊啊,这位敢莫便是应聘扮戏的‘赛汉卿’张二张年兄?” 秀才模样的人见等了半日,等出来的竟是个书吏,心中老大不快。不过转念一想:朝廷的马夫出来也胜三品官,此人虽是个书吏,却是堂堂行省衙门的内吏,自然不敢怠慢,忙忙回了一礼,答道:“正是晚生。” 那书吏脸色谦和,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地上下探视着眼前三人,口中说道:“哦哦,梨园高士到来,有失迎迓,不恭之至!”说着,他仿佛随口寒暄,说道:“听说年兄擅长词曲,不知当今之世,年兄最钦恭哪几位大家的杂剧曲目?” 秀才模样的人不假思索,朗朗答道:“当今之世,晚生只佩服四位梨园前辈,那便是关、王、马、白。” 那书吏点点头,又道:“不知这四人之中,又是谁优谁劣!”秀才模样的人答道:“马致远淡泊含蓄,王实甫绮旎多姿,白朴情致清丽,自是一代曲宗,然而,要讲曲中泰斗,恐怕任何人也难与关已斋的气概雄奇、文辞本色相比肩!” 那书吏闻言,不觉瞟了他一眼,笑道:“中肯,中肯!年兄果然稔熟词中三昧,平章府今日物色得一位梨园大家了!” 说毕,他摊一摊手,道声:“请!”率先登上阶砌,领着三个人走了进去。 转过四五道回廊,又穿过偌大一派园林,四个人步入一间十分宏丽的大厅。 只见这厅上花花绿绿满是梨园行头,两厢的插架上竖着演戏用的旗枪,一队乐工持着笙箫檀板,悠悠扬扬地奏着乐曲。几个妖妖娆娆的戏子拿腔做势,唱得正自入港。 一见这书吏登堂,那一班乐工戏子忙忙停了奏乐演唱,一齐躬身肃立。 那书吏挥挥手,大咧咧地坐到居中正座之上,对众人言道:“众乐工戏子听者,今日平章府请得江南名士‘赛汉卿’张二,少刻便要搬演《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为冬至华筵添增雅兴。” 众人一听,齐齐把目光转向后来上厅的三人。 那书吏含笑对秀才模样的人道:“张年兄,此刻,便请你将那《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一折里的《寄生草》与这些梨园弟子示范一遍。” 那秀才模样的人拱手说道:“师爷,晚生此来,乃是应平章大人之聘,为何迟迟不见平章大人驾临?” 书吏闻言微笑道:“哎呀年兄,平章大人正在辕门送客,这里俺主持一切,只要这出戏唱好了,还怕见不着平章大人么?” 秀才模样的人闻言默然。 只见那书吏一头躺到椅背上,喝声:“起乐!”那一班乐工立时趺坐弄弦,大厅之上八音奏起,袅袅绕梁。 秀才模样的人倒是会家不忙,接过檀板,轻叩两记,缓缓度起曲来: “他将那花荫串,我将这柳径穿。 少年人乍识春风面, 春风面半掩桃花扇, 桃花扇轻佛垂杨线, 垂杨线怎系锦鸳鸯? 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这一曲《寄生草》乃是石君宝得意之作,历来脍炙人口。那秀才模样的人唱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立时摄住了满厅人的心神。 书吏听毕,不觉拍案叫绝,连声叫道:“好了,如此锦舌绣口,怕不要轰动济南城!张年兄,这戏不用配了,今晚平章府盛会,便由你作个梨园班头!” 说着,他唤过两个婀婀娜娜的妙龄女伶工,吩咐道:“你二人好好服侍张二相公,若有差池,俺拿你们是问!” 说毕,大袖一拂,飘然转入后厅。 两个女伶工款扭纤腰,慢启朱唇,对秀才模样的人道: “三位师傅随俺们来。” 一边说,一边引着秀才模样的人和两个随从穿堂排户,走入一间十分雅致的房间,将那秀才模样的人安顿在里屋,两个随从分别引到进门的两侧偏房,一人一室,煞是周到齐整。 两个女伶收拾已毕,对秀才模样的人福一福,说道:“大师傅请早早安歇,俺们回去复命了。” 说毕,各各嫣然一笑,轻提绣裙,笑吟吟地出了房门。 一待那两个女伶走出,秀才模样的人立时将两个随从悄声唤进,低低地耳语起来。 这三个人哪里是什么梨园弟子?!为首的秀才便是施耐庵,那扮着挑夫的汉子是“灶上虱”时不济,书童打扮的女子则是“吴铁口”收养的那位姓林的白衣女子。 自从卢起凤将萧县大败、梁山后代被俘的消息带到饮马川山寨之后,“吴铁口”经过慎密思虑,决意率众闯入济南府,搭救落难的一众江湖义士。 施耐庵经饮马川大寨一番耽搁,早已急着北上东平、郓城去寻那武林大秘。怎奈“吴铁口”立意挽留,要请他在这“群虎闯济南”的好戏中扮一个极重要的角色。施耐庵见“吴铁口”义气深重,心想:反正那白绢藏在极秘密之处,早晚都可寻到,再说由郯城去梁山,亦可走济南一线,顺道看看这齐鲁首邑的风物情采,也不枉走此一遭;何况此番与群雄闯入龙潭虎穴,不仅可经历许多奇情异事,而且还能与几位梁山后代见上一面,将来笔下又可添几位栩栩如生的人物!因此,他便答应了“吴铁口”之邀,与群雄一道闯济南干一番功劳。 按“吴铁口”的计策,施耐庵扮成一个游学士子,由时不济扮成行脚挑夫,姓林的女子扮成一个侍书的女童,先期进入济南城,设法混入平章衙署,打探虚实,将衙署地形路道画成图形,悄悄送与嗣后进城的“吴铁口”。 然后,由“吴铁口”率着十六位好汉偷偷潜入,将平章行辕闹一个天翻地覆,趁着那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仓卒应战之时,“玉面狐”卢起凤一路好汉直奔城东大狱,救出那被俘的一众梁山好汉后代。 开初,众好汉一听要由施耐庵作探路先行,心里都觉着纳闷:一个无拳无勇的文弱书生,值此龙潭虎穴,倘若有所闪失,岂不贻误大事!及至“吴铁口”一番解释:说是在场众位好汉郁曾犯过王法,官府有案可稽,那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狡诈阴狠,耳目灵通,只怕一进城就会被人认出;而卢起凤、黄振、韩涵、彭澎、宣德、郝登、魏焚海、单泽世诸人,更是大多入过牢狱,益发瞒不过那朝廷爪牙的耳目。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素来附庸风雅,尊崇文士,唯有施耐庵去了,可保万无一失。 一众好汉听了这番剖析,方才信服。 从进济南府到住进这间雅洁的密室,半日来,施耐庵心中却生了无数疑虑。他曾想象:既然大队钦犯克日便要正法,这批囚犯又是朝野瞩目的梁山后裔,这济南城内,必是刀枪如林,行人绝迹。谁知沿街走来,不仅市面安谧,鸡犬不惊,就连堂堂的行省平章衙门也是幽静安宁,士女如云,偌大个衙署之内看不到一兵一卒,一枪一剑,扩廓帖木儿反倒雅兴不减,出招纸、聘曲家、开华筵、动笙歌,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的肃杀气氛?扩廓身为封疆大吏,处斩一众被俘壮士又是朝廷钦命,他便有包天大胆,也不敢在义军蜂起之时,遍地狼烟之际,如此悠哉游哉,玩忽职守。 想到此,他不觉心下暗忖:朝廷行事诡秘,那铁尔帖木儿与扩廓帖木儿两人又是有名大奸大猾之将,敢莫是卢起凤消息不确,或者中了铁尔帖木儿的欺军之计? 更叫他纳闷的是,既然这扩廓满城聘求曲家搬演杂剧,自己揭榜应聘,又露了一手度曲功夫,可是罗嗦半日,那扩廓帖木儿却深藏不露,连影儿都见不到一个! 施耐庵一介书生,何时遇到过这种扑朔迷离的复杂局面,此刻,不觉心中惴惴,疑窦丛生。 等不得那两名女伶走远,施耐庵便把时不济、林姓女子一齐唤进,悄悄商量起来。 施耐庵道:“时大哥,林家侄女,今日这城内景象,平章衙署内的气氛,只怕有些蹊跷!万一有个闪失,只怕要坏了几位梁山后代的性命!” 时不济唧唧一笑:“施相公休虑,吴大哥派俺们三个打入平章府内,俺们便大摇大摆地进了这个院子,有吴大哥在,其余的事俺们管他作甚!” 施耐庵见他打岔,忙道:“时大哥,林家侄女,你我三人身膺重任,此刻被人软禁在此,向晚便要拉晚生上台度曲演戏,倘若误了吴大哥军机大事,那将如何交待?” 时不济依然唧唧笑道:“施相公到底是读书人,忒也操得心多!待会儿演戏你便演去,这平章府的筵席只怕也是上等,俺正想沾你的光儿尝尝胶州苹果、莱阳梨哩!” 那姓林女子也附和道:“时大哥说的是,俺自幼喜欢看戏,待会儿平章府搬演《李亚仙花酒曲江池》,俺也想饱一饱眼福。” 施耐庵心中焦虑,见二人嘻嘻哈哈,半日说不上正题,不觉叹了口气,挥手叫二人出屋,一头躺倒在床上。 少时,只听娇滴滴一声唤:“张师傅,请起来用饭!”那两个女伶捧着食盒笼屉,款款地走了进来。 两个女伶一番忙碌,立时摆上酒菜,山珍海味,佳肴罗列,一待施耐庵坐下,两个女伶笑吟吟福一福,又走了出去。 施耐庵待两个女伶走远,忙忙走进偏房,待要唤时、林二人同桌用饭,推开两个屋门,不觉吃了一惊。 偏房之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时不济、林姓女子的踪影? 施耐庵心想:只怕是这二人久处荒野,头一回见了偌大的平章衙署,心中好奇,此刻到处浏览去了。唉唉,想不到身处龙潭虎穴,偏偏遇上这老少两个顽皮,只怕要误大事。 他一边叹息,一边提箸用饭,刚刚咂得两口酒,食得一箸菜,倏见窗外黑影一幌,接着一阵脚步声响,一个人影立时站在眼前。 施耐庵正自惊诧,只听那人唧唧笑道:“啧啧,好香好香,施相公,这般好酒菜,也不等等俺一起享用么!” 施耐庵抬头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灶上虱”时不济。只见他不知何时早换了一身短打衣靠,扎缚得十分精干,一头坐到凳上,提起箸来,狼吞虎咽地大嚼大咽。 施耐庵一边与他斟酒,一边问道:“时大哥好兴致,这一趟玩得惬意罢?” 时不济嘴里含着酒菜,唔唔地答道:“嗯嗯,好个扩廓帖木儿,倒会享清福,这衙署造的亚赛皇宫内苑!” 施耐庵心中又急又好笑,不觉嗔道:“时大哥,倘若再如此顽耍,晚生便要走了。” 时不济闻言一怔,放下筷子,忙问:“施相公,你待走到哪里去?” 施耐庵道:“晚生此处无事可做,还是当我的游学秀才去。” 时不济搔搔头皮,围着施耐庵走了一圈,心中恍然,不觉唧唧大笑:“施相公,休走,休走!大功已然告成,待会儿俺还要与你一起向吴大哥讨赏哩!” 施耐庵只道他又在耍笑,正色言道:“时大哥,如此大声武气,嘻嘻哈哈,你不怕露了马脚?” 时不济听了,不觉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走上一步,闭了窗帘,拴了门杠,凑到施耐庵跟前,从怀中悄悄摸出一张羊皮纸来,附耳说道:“施相公,有俺时不济在,你担个什么心?这房屋路道图俺早已画好在此,施相公就请一观。” 施耐庵急忙接过那张羊皮纸,仔细一看,只见上面详详细细地画出了这平章衙署的出入线路,一房一屋,一门一户都未漏掉。 施耐庵看毕,问道:“时大哥,这是哪里来的?” 时不济唧唧一笑:“唧唧,休道这小小一个平章衙署,便是皇帝老子的禁苑,凭俺时不济这身手,也可察勘个一清二楚!适才俺乘着出去蹓蹓腿的功夫,便将这线路图儿捎带画了下来。此刻,只怕林家侄女早已将那一份送到吴大哥手上了罗!” 二人正自兴高采烈,只见窗外又一个娇俏的身影闪过,一阵“窣窣”衣衫响起,姓林的女子早已奔了进来。 施耐庵忙问:“好侄女,路线图送到了么?” 姓林的女子点点头道:“送到了,吴义叔已然部署好人马,卢大叔亦已率众围了东城大牢,吴义叔吩咐,酉牌时分,由时大叔在这平章衙署内放一把大火,两路人马一见信号,分头攻打平章衙署与省城大牢,事成与否,深夜亥时,都到城南千佛山下会合!” 时不济听毕,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俺吃饱喝足,这手又痒痒的,待会儿相公去演郑府尹,俺便要学西楚霸王去烧阿房宫了!” 姓林女子道:“时大叔又来玩笑,吴义叔吩咐,事不宜迟,速速扎缚,那扩廓帖木儿鬼精灵,谨防迁延生变。” 施耐庵忙问:“林家侄女,吴大哥可曾吩咐,晚生作何公干?” 姓林女子笑道:“施相公以一曲《寄生草》打入衙署,吴义叔高兴得紧,他命我一路护卫你,冲出龙潭虎穴。” 施耐庵听了,不觉叹道:“晚生于事无补,倒添了许多麻烦,军令如此,只好遵命行事了。” 说毕,三个人忙忙地藏好兵刃,扎缚好衣襟鞋带,只等天色向晚,便要相机行事。 时不济生性好动,哪里在屋内呆得住,立时便失了踪影。 趁着时辰未到,施耐庵对姓林的女子问道:“好侄女,我尚不知你的身世名讳,想必也是当年梁山上一位大英雄的后代,此刻闲暇,敢请侄女儿将来历赐告。” 姓林的女子莞尔一笑,并不立即回答,右臂微曲,在腰间探入,只见倏忽间银光一闪,手中早已掣出那柄烂银打就的短柄蛇矛,平捧在施耐庵眼前,说道:“施相公,你熟知当年梁山情事,见了这宗兵器,你便可猜到俺的身世来历了。” 施耐庵接过短柄蛇矛,仔细端详一阵,心中蓦地一动,问道:“如此说来,侄女儿便是当年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的‘豹子头’林冲林大英雄的后人了?” 姓林的女子道:“正是,十五年前,俺随爹爹林宏投奔翠屏山山寨,不想爹爹被元兵杀害于张秋镇上,亏了吴义叔侠肝义胆,舍性命将俺赎了出来。” 施耐庵早已从吴宅老家院口中听过这法场赎女的情事,点了点头,又问道:“当年林大英雄被高俅那厮迫害,一气杀了陆谦,奔了梁山大寨。听说他的夫人不久便含恨自尽,未闻留下子息,不知后来如何又有血裔遗留在世间?个中必有绝大周折,侄女能否一叙?” 林姓女子闻言惨然,默立良久,方才说道:“唉,说起来真是恨满胸膛!爹爹死后,义叔常与俺讲起当日情事,俺先祖林冲发配沧州之后,先祖妣张氏便产下一子,担心那高衙内要斩草除根,便将这个孩子悄悄送到千里之外的姨母家抚养,为了断绝高府的猜疑,张氏便忍痛割舍爱子,含恨自缢了。这些情事,除了当年宋、吴二位梁山大头领,外人哪里知晓?” 施耐庵闻言浩叹,惨然兀立片刻,说道:“唉唉,哪存想这些英雄后代,都是在屠刀之下留传下来,实在不易!不知侄女儿的名讳唤作什么,忝为叔辈,知道以后,也好称呼。” 姓林女子道:“只因俺长得娇弱,吴义叔爱如己女,便与俺取了个极好听的名字,唤作林中莺。一众大叔大哥们喜欢俺的脾性,也给俺取了个绰号,叫作个‘一捧雪’。” 施耐庵不觉拍掌笑道:“妙、妙!侄女儿那一身白衣,实在是赛过寒天中的烂琼碎玉。”说到此,他记起一事,复又问道:“呃,连女儿家都有绰号,那么,你那燕师妹的诨名又是什么呢?” 林中莺嗤嗤一笑,说道:“俺那燕师妹的诨名更其好听了,只因她喜着红衣红裙,头上还爱簪一朵赤金梅花,红通通地叫人耀眼欲花,故尔人称她叫‘一点霞’。” 施耐庵点点头,说道:“好极、好极,你吴义叔真是锦心绣肠,亏他想出如此奇绝的绰号!” 两人絮絮叙话,看看日落西山,将至酉牌时分,一想到大战在即,两个人都不觉心中“怦怦”直跳,眼睁睁盯着窗外,直待衙署之中火起,便一齐杀出院外,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响,那两个女伶又走了进来。 施耐庵一见,心中陡然一沉:这两个女伶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又来罗唣,倘若此时那扩廓帖木儿便要开锣唱戏,那可就是进退两难了。只听一个女伶曼声禀道:“张师傅,平章大人有令,今日的戏不演了。” 施耐庵一听,心中暗暗舒了口气:皇天保佑,此刻不演戏,少了许多麻烦,只须再得半个时辰,便可逃离虎口了。 那第二个女伶又道:“不过,平章大人看中了张师傅的大才,吩咐俺二人唤你到绮音阁上,随平章府伶班一起进京,与当今圣上搬演词曲杂剧。” 施耐庵一听,犹如炸雷轰顶,直惊得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口里喃喃说道:“怎么,平章大人要俺进京度曲,这,这——” 还是林中莺口快,插上来答道:“俺家先生揭榜应聘,只是来平章府度曲,未曾答应进京演戏,请二位大姐回禀平章大人,此处不演戏,俺家先生便要走了。” 那两个女伶一听,连忙匍伏在地,可怜巴巴地说道:“张师傅,俺二人沦落风尘,亦是听凭差遣。若是二位走了,俺们立时便要丧命,可怜见俺们一介伶人,要是有何言语,请二位径自与平章大人说去,休要苦了俺们姊妹二人。” 施、林二人此时眼巴巴地盼着时不济那一把火烧起,哪里还想再去蹈那虎穴。听了两个女伶之言,答应又不好,推辞又不成,一时来回蹀躞,半晌不发一言。正在为难之际,猛听得窗外一阵大笑,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蓦地走入一个人来。施耐庵、林中莺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来的正是——在那绮音阁上见过的那个老书吏。 书吏满脸堆着笑意,对施耐庵说道:“张年兄,想要推却平章大人的盛情么?” 施耐庵见此人行止文雅,语调谦和,心想只要求得他转圜,挨得一时半刻,衙署中大火一起,便好走路。于是,他朝着那老书吏深深一揖,说道:“师爷,非是晚生借故托大,实在是才艺拙劣,不堪到京城献艺,还望师爷念在斯文一脉,在平章大人跟前美言几句。” 那老书吏呵呵一笑,说道:“哎呀,张年兄何必过谦,既然名唤‘赛汉卿’,那便是四海一人,此处既然演得,京城便也演得,这可是千载不遇的成名机会哩!” 施耐庵一听,心中不觉后悔:唉唉,早知如此,日间何必胡诌出来个什么“赛汉卿”的绰号,此时被人拿住话柄,真真是弄巧成拙了! 他心中着急,嘴里却依旧与那书吏鬼混道:“师爷,晚生适才吃了一点辣菜,此时嗓子哑了,还请师爷禀过平章大人,这趟进京的差事就替晚生免了吧!” 老书吏慢慢走近一步,神态亲切地握住施耐庵的双手,端详一阵,那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倏忽间双眉一竖,豹眼环睁,冷冷说道:“年兄,这一趟可是愿走也得走,不愿走也得走啊!” 施耐庵犹自恳请:“师爷,晚生一介游方士子,委实难登大雅之堂。” 蓦地,那书吏怒喝一声:“什么游方士子!什么梨园世家! 什么‘赛汉卿’张二!你是饮马川的叛贼!” 这一声暴喝,仿佛兜头降了一个霹雳,把施耐庵、林中莺吓了一跳。两人猝闻此言,一时惊惧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 施耐庵掠过无数念头:自入城之时起,既未露出形迹,又未逢见跟踪的暗探,眼前这个老书吏,怎么会瞧破自己的行藏?只怕是此人大言讹诈,突施试探!想到此处,他稳住心神,微笑答道:“师爷休要玩笑了,瞧晚生这一副寒儒形态,怎会与江湖好汉扯到一起?” 只听那老书吏又是一阵大笑,这阵大笑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粗豪犷厉,震人耳鼓! 老书吏笑毕,瞋目狞视了施、林二人一阵,说道:“好一个草贼,竟敢在俺堂堂一省平章之前弄鬼!倘若俺如此轻易便被你这穷酸骗了,那还叫什么扩廓帖木儿!”说毕,一只手握住施耐庵的双掌,另一只手“唰”地扯开身上长袍。 施耐庵、林中莺二人一看,只见这老书吏里面穿着的乃是一袭赤金嵌丝的蟒袍,腰间系着一条两寸宽的蓝田白玉带,实实在在的一品将军服色。两个人霎时惊呆了:原来这个书吏,果然是“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本人! 施耐庵心中又惊又恨,好个奸诈的“平章大人”,相处半日,竟然丝毫也未看出他这假“书吏”的破绽!幸好言行举止之间未露破绽,是扩廓帖木儿也好,非扩廓帖木儿也好,无凭无据,你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诬良为盗罢! 想毕,施耐庵从容答道:“哦,想不到能一睹平章大人风采,晚生实是三生有幸。不过,平章大人诬晚生为‘草贼’,晚生却是当之有愧了!” 扩廓帖木儿冷冷兀立,朝那两个女伶瞟了一眼,说道: “适才他二人一番密谈,你们在窗外都听清楚了?” 两个女伶连连点头。 扩廓转脸对施耐庵道:“年兄,那些‘吴大哥’、‘卢大哥’、‘点火为号’之类的话语,该不须这两个女子一一讲来了罢!” 施耐庵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不禁跌足叹恨:原以为这两个女伶是沦落风尘的苦人家女儿,谁知竟然是扩廓派来的眼线!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顾虑?他不觉瞪目大骂:“好一个老奸巨猾的狗官!好两个寡廉鲜耻的贱妇!今日落入魔掌,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倘要我、我、我张二吐露半个字的机密,休想!” 扩廓手捋长髯,冷冷说道:“年兄,俺不仅知道你与饮马川草寇有牵连,俺还知道,你不叫张二,你叫施彦端!” 施耐庵闻言又是一怔,自己方才与林中莺一番密语,并未吐露过自己身世姓名,这扩廓帖木儿非鬼非仙,又是何由得知? 扩廓帖木儿见施耐庵满脸疑虑之色,又是呵呵一笑,仰头唤道:“参将大人请进!” 话音未毕,只听“哑哑”一声冷笑,一个无常鬼般的长人竹竿般地挪了进来。 施耐庵一见此人,双目都惊得直了,来者不是别人,乃是那海州参将、在汪家营和淮安城会过的“三界无常”董大鹏!想不到远隔千里,在这节骨眼上,竟然与这个奸贼相逢,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耸着个狼犺长躯,哑哑笑毕,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东台县一别,你竟与那宋碧云从俺三界无常眼皮之下逃过了龙港河,淮安府耸碧院中,俺好不容易从秦梅娘处得到信息,指望将你这穷酸一鼓成擒,谁知又是被宋碧云、张士诚两个叛贼搅黄了好事。后来,你竟然伙同徐寿辉贼党,残杀了堂堂的朝廷六品龙禁卫、举世无匹的女中魁首秦梅娘!如今不仅惹恼了兀良哈台大帅,亦且惊动了脱脱丞相,从宿迁至山东布下了天罗地网。俺只道你仗着那吴铁口的狡计和饮马川草寇的势力,能走上天去!没存想今日在此重逢,不知年兄有何感慨?” 施耐庵一见仇敌环伺,自己的来历与行藏显露无遗,哪里还顾得上与这“三界无常”罗嗦,朝林中莺大叫道:“林家侄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林中莺在一旁凝神以待,早已跃跃欲扑,听到施耐庵大叫,猛一抖手腕,那烂银蛇矛早已掣出。 她跃上一步,说道:“施相公,俺奉命护卫于你,便是刀山火海、剑树枪林,也要与你同生同死,休要惧怕这几个狗官,有俺在,看他们敢动你一根毫毛!” 施耐庵闻言大急:这个女孩儿,真真不识厉害,便是一个董大鹏,合两人之力便不是对手。加之身处重围,扩廓帖木儿一呼万诺,一旦布下天罗地网,待要走出这平章衙署,只怕是万万不能! 想到此,施耐庵灵机一动,换了副笑脸对扩廓帖木儿说道:“平章大人请松手,既然入了牢笼,一切都好商量!” 扩廓帖木儿听毕,道声“好”,便欲松开抓住施耐庵双掌的那只大手。 董大鹏一见,急忙叫道:“平章大人,休要中了缓兵之计!” 扩廓闻言大笑,立时松了手。 施耐庵双掌一出,立时掣出腰间湛卢宝剑,单臂一抖,洒一溜青光,直点向扩廓帖木儿眉心。 董大鹏见状,倏地拔出那短柄狼牙棒,叫一声:“平章大人,让俺来会这穷酸!”挺棒便欲击出。 就在这时,只听得衙署之内“嘡嘡”锣响,人声鼎沸,一时间喧呼大起:“不好了,衙署大堂失火了!” 这一阵咋呼实实来得突然,相斗的二人立时怔住,狼牙棒、湛卢剑击到半路,忽地停住。 随着这“救火”的喧呼,平章衙署四面响彻喊杀之声,在烛天大火之中,只见憧憧人影奔窜疾走。衙署正门方向兵刃交击之声“乒乓乒乓”响起,激斗之中响着吼叫:“齐鲁壮士全伙在此,休教走了扩廓帖木儿那狗官!” 扩廓帖木儿眉峰微蹙,脸上却无惊慌之色,朝董大鹏与两个女伶挥挥手,说道:“既然这伙草寇飞蛾扑火,俺扩廓帖木儿今日可要开一开杀戒了,请三位一齐跟俺来!” 那董大鹏收棒入怀,指着施、林二人说道:“平章大人,俺们一走,这两个卧底的奸细岂不要逃之夭夭了?” 扩廓呵呵一笑,说道:“一个穷书生,一个黄毛丫头,捉了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还是去逮那饮马川的巨盗要紧!走吧!” 说毕,领着董大鹏和两个女伶急急忙忙奔出了屋门。 几个恶人一走,施耐庵哪里还敢耽搁?朝林中莺招呼一声,双双向屋门外奔去,刚刚跨出门槛,猛觉得脑后风生,两件长长的兵器直袭面门。施耐庵顿时心中一凛,挺手中长剑便要架格,谁知那绿光一闪,倏地奔了下三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猛觉着一条软绵绵的物事疾速缠上了双腿,待要挣挫,哪里来得及?只觉得一股大力向前一拽,立时双脚失空,稳不住身形,随着那一拽之力扑倒在地。黑暗中倏地窜出几条大汉,几只巨臂将他浑身死死按住,绳捆索绑,霎时将他缚了个四马攒蹄。 施耐庵尚在徒劳挣扎,忽听窗台墙下响起“窣窣”两声娇笑,立时站起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原来,那二人正是日间端茶送饭的女伶。只见她们一人手中握着一根绿色的匹练,一端攥在手中,另一端便牢牢地缠在施、林二人腿上。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林中莺也早已被元兵用绳索缚了双臂,正自怒目而视。 施耐庵哪存想阴沟里翻船,竟着了两个女伶的道儿,不觉又羞又恼,瞪目斥道:“两个抹脸卖俏的下九流戏子,两个无耻贱人!” 一个女伶“嗤嗤”一笑,走上前来,兜脸打了施耐庵一巴掌,一把扯去自己包头的红罗,立时现出金钗银簪,满鬓珠宝,叉腰说道:“好个穷酸,瞎了你的狗眼,连平章府七少奶奶、八少奶奶都认不得了!” 另一个女伶气咻咻走上一步,骂道:“哼,日间服侍你这个穷酸,早憋了老娘一肚子窝囊气,此时俺要拿你解解闷儿!” 说毕,挥臂便要打下。 那七少奶奶急忙拦住,说道:“八妹子,这两人是俺家老公要留下的活口,再说,这穷酸唱得一手好曲词,休要打坏了他,赶明日俺家老公捉了饮马川草寇,俺还要再听他唱曲呢!”转身对众元兵挥挥手,吩咐道:“速速将这两人押到那绮音阁内,好好看守!” 接着单臂一抖,“嗤啦啦”收回了那根绿色匹练。那八少奶奶亦自收了绿色匹练,对施耐庵斥了一声:“要不是看在七姊姊的份上,俺今日便饶不了你!” 说毕,两个女人拽起裙裾,袅袅娜娜、扭扭捏捏,一溜烟奔进了燃着轰轰烈焰的衙署大院。 施耐庵、林中莺此时手足被缚,眼睁睁看着平章衙署烈火熊熊,刀光霍霍,一众好汉正与元兵殊死相搏,却不能助一臂之力,无限沮丧地对望了一眼,被一众元兵推推搡搡、押进这绮音阁,推开左侧一间乌黑的屋门,用力一推,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随后,屋门阖拢,又听得“哐当”一声,显是落了大锁。 施耐庵从地上挣挫着坐起身来,四面一看,只见这间屋子壁泥剥落,蛛网如织,黑乎乎地又暗又湿,一周遭摆满了许多大小一样的箱子,箱子上一齐都上着锁。仔细看去,每个箱盖上面还贴着封条,依稀可辨认出几个字,乃是“行省衙署绮音伶班合用”。 施耐庵早年在苏杭一带读书,喜欢听书听戏,日常无事便踅进勾栏瓦舍,与那些引车卖浆者摩肩擦臂,直看到“挖了台桩”。游学教馆之时,也曾与跑码头的杂剧班子结伴而行。此时一见便知是戏班子的行头箱子,也顾不得腌臜咯人,一头倚了上去。 屋外,隐隐响着喊杀之声,窗隙一闪一闪地透出火光,映得屋内墙壁都红了。施耐庵一边招呼林中莺也靠到行头箱子上歇息,一边凝神聆听着窗外的动静。 只听得沸沸盈耳的马蹄声、金铁交鸣声、惨呼怒叫声此伏彼起,夹着噼噼啪啪的烈火焚燎之声和屋倒墙裂之声,响得愈益激烈。时而仿佛就在窗外,时而又变得十分遥远。 听着这震撼心弦的声浪,施耐庵热血升腾,用力挣挫着手足上的绑绳,累了个满头大汗。 那林中莺年轻气盛,此时斜靠在行头箱子上,不停地蹭来蹭去,想借那木箱的棱棱角角,磨断缚在手上的绑绳。可那木箱早已破旧,木质又非锐利的金铁之器可比,一时哪里磨得断那手指般粗细的绑绳? 施耐庵心中叹道:唉,自己身为长辈,一时疏忽大意,着了那扩廓帖木儿的道儿。林家侄女年纪轻轻,尚未尝到人世滋味,倘若遭了不测,自己死不足惜,将来九泉之下,何以对豹子头林冲泉下英灵?想到此处,他朝林中莺轻声说道:“好侄女,休要发急,你吴义叔杀了扩廓帖木儿,便要来救你的。” 林中莺一听,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忙问:“施相公,吴义叔他们真的能打得进来?” 施耐庵含笑点点头,嘴唇朝窗外响起喊杀之声的方向一呶,说道:“那还能假!你听,一众好汉已经渐杀渐近,只怕再过一时半刻,便要杀到这绮音阁来了。” 林中莺闻言,脸上焦躁之色渐渐消褪。 忽然,她的脸上又抹上忧戚之色,抬头问道:“施相公,俺两人被绑在这里,吴义叔他们怎么找得到呢?” 施耐庵听毕一凛:这女孩儿讲的在理,“吴铁口”万万不会想到扩廓会把他俩囚在这间破屋里。正在着急之时,谁知背后靠着的那行头箱子忽地轻轻一动。 施耐庵只道是自己靠动了木箱,便稳住身子,不挪不动。 哪知道这木箱煞是古怪,竟自幌动个不停,隐隐听得里面“唿唿”轻响,仿佛装着什么活物! 施耐庵正自惊疑,蓦地,靠在木箱上的腰际竟然被戳了一记。 他心中纳闷,不觉猛一转身,朝背后那口行头箱子一看,只见箱子一侧露着一只小洞,从洞内伸出一根银簪,那又细又尖的簪头兀自上下挪动。 施耐庵心中忽然一亮:原来适才戳在腰间的,正是此物! 就在此时,那边的林中莺也惊讶地叫了一声:“啊,箱子里装有人!” 三十三 闹济南群虎救碧云 寻故垒孤客走梁山 听了林中莺这一声惊呼,施耐庵再望了望那从箱孔中伸出的银簪,心下恍然:这箱子里装的果然是个大活人!那根簪子又在箱洞中摆了几摆,仿佛在与施耐庵打着招呼。 施耐庵心下一动:这簪子又尖又锐,不是可以挑断绑绳么?难道这箱子里的人是在招呼自己过去,要为自己脱缚助一臂之力? 急切之中,他也顾不得细想,是吉是凶,不妨试上一试。于是,他又转过身来,将缚着双手的绑绳凑上了那根簪子。 果然,一待双手触上银簪,只听“哧哧嚓嚓”一阵响,那根簪子竟在绑绳之中上挑下拨起来。 那“哧哧嚓嚓”之声响得又轻又细,也动得愈来愈快。施耐庵一边靠在木箱之上,一边想道:奇怪,干么要将个大活人装在这行头箱子之中?而这箱子里的人又是何等样人?既然关在箱子里,又为何要伸出个簪子,为自己脱绑? 施耐庵想着想着,猛觉着双手一松,他猛醒过来,双臂用力一挣,绑在手腕上的麻绳“喀嚓”一声轻响,竟然断了。 施耐庵不觉大喜,连忙腾出手来,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活动了一下被绑得酸麻的手足,一踊身站了起来。 他也顾不得再去仔细端详身后的箱子,急急忙忙奔过去,先解开缚在林中莺双臂和手腕上的麻绳,再解开她缚住双腿的绳子,然后两个人一齐走到那伸出簪子的行头箱子跟前,轻声问道:“请问箱子里的大哥,你是何人?” 箱子里没有回答,只是“唿唿”响了一阵,那伸着的银簪又往上指了两指。 施耐庵心中不解,这箱子里的人不言不语,却把簪子往上指了两指,这又是何意? 倒是林中莺精灵,她双目一亮,对施耐庵附耳言道:“施相公,俺晓得,这簪子往上指了两指,一定是要你打开这口箱子!” 施耐庵一听,点了点头,让林中莺到屋门口望着风,自己便围着大木箱转了一圈,打算找到箱口,砸锁开箱。 他一边转悠,一边摸着。这箱子却是做得古怪,四面严丝合缝,仿佛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头从中掏空,既无箱盖,又无锁钥扣搭,哪里找得出开箱的去处? 施耐庵又奇怪又焦急,不觉轻轻拍了拍箱顶,问道:“请问箱中人,无盖无缝,如何开箱救你出来?” 只听得箱子里又是“唿唿”一响,那伸着的银簪尖头一摆,指向箱子的右下角。 施耐庵一见,估摸这箱中人一定知道开箱的秘密,这一指,大概是告诉他机关设在何处。于是,他顺着银簪指着的方向信手摸去。 他恰才摸到箱子右下角,手指蓦地触着一块冰凉的物事,定睛一看,原来是钉在箱角上的一块铁皮。 他心中一喜,连忙用力去抠那铁皮,哪知用尽气力,也抠不起一点缝隙。原来,铁皮四角都钉着极大的泡钉。 林中莺见他急得汗流浃背,忙从门口走过来,轻声问道: “施相公,这箱子难开么!” 施耐庵指着那箱角上的铁皮道:“箱中人指明开箱的机关就在这块铁皮上,可这铁皮钉得甚牢,如何开得了?” 林中莺俯身看了一眼,抬头问道:“如此,便无法可想了么?” 施耐庵叹口气道:“唉,倘若有一宗利器,轻轻一撬,这机关便破了。” 林中莺“卟哧”一笑,说道:“这般容易的事,瞧把你急的?适才那箱中人伸出的簪子既能挑断缚绳,不也能撬开铁皮?” 施耐庵道:“不成不成,这银簪又细又脆,用于挑刺软物尚可,这偌大块厚铁皮,岂不一撬便断?” 林中莺道:“那么,该用何物破这机关?” 施耐庵道:“刀枪剑戟挝矛,有一宗便成!” 林中莺又是抿嘴一笑,说道:“容易,容易!这件功劳交给俺了。” 说毕,她走到靠门的箱子旁,一纵身坐了上去,一双脚“砰砰碰碰”朝箱木上乱踢,嘴里“咦咦唔唔”地哼了起来。 施耐庵心中一惊:这女孩子不知厉害,竟在这虎狼窝里耍闹起来,倘若惊动守在门外的元兵,那将如何收拾? 他心下发急,不停地朝林中莺使眼色。可那女孩子只是“哧哧”笑着,兀自踢着木箱。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喀嚓”一响,锁落门开,响起一声低喝:“两个囚徒,找死了!” 随着话音,一阵“噔噔”脚步响,立时有两个持刀的元兵走了进来。 施耐庵心叫“不好”,紧迫中正自思谋对策,哪知眼前倏地白光一闪! 接着,只听得“哎哟,哎哟”、“卟通通”一串声响,两个元兵仿佛醉汉一般,歪歪扭扭地瘫倒在地上。 施耐庵尚未回过神来,只见那林中莺早已轻轻关上屋门,缓缓地将一段白绫缠到手腕之上,悄步走了过来,手中早已执了一柄蒙古长刀,对施耐庵轻声说道:“施相公,兵刃到手,你快些撬那箱子上的机关吧!” 此时,施耐庵方才明白,林中莺乃是将守门的元兵诱入,以极迅捷的手法击倒了对手,夺了兵刃。尽管在饮马川荒岗上曾见过这女孩子的奇异武功,此时见她于电光石火之际,倏忽间击倒了两个彪形大汉,心下亦自惊叹。 他一把接过长刀,踅到那口木箱旁,将刀刃插入箱角铁皮缝隙,用刀一撬,只听“喀嚓”一声轻响,那铁皮立时便被撬开。不过,那箱子依然严丝合缝,毫无动静。 施耐庵弃了长刀,用手在铁皮盖着的箱角一摸,竟然摸着了一只小小铜扣。他心下一喜,用手指轻轻在铜扣上一揿。 只听“砰砰叭叭”一阵响,那口大木箱四面散开,变成六块大小一样的木板。木板中间,赫然坐着一个身着囚衣的人! 只见他蒙头裹着一块黑布,身穿一袭粗麻布死囚长袍,身躯显得十分瘦削,一根绑绳紧紧扣在颈脖之上,然后在胸腹、腰间横横竖竖地捆了几道,手脚都上着镣铐,看起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钦犯。 施耐庵心中猛地一动,瞧这人浑身镣铐绑绳,必是身手极强的绿林好汉,难道他竟然就是在萧县一役中被俘的梁山后代?! 想到此,他暗暗叫声“不好!”心中忖道:倘若此人是被囚的梁山后代,其余的几位亦一定从东城大狱转移到了这衙署院内。“吴铁口”声东击西的计划岂不成了泡影!好一个老奸巨滑的扩廓帖木儿,竟然使了这掉包之计!亏他挖空心思,竟将囚犯藏在这演戏的行头箱子里,要不是自己也关在此处,险险乎被他瞒过。 他正在暗暗心惊,忽听得林中莺叫道:“施相公你看,此人是个女子!” 施耐庵闻言,急忙低头一看:只见这囚徒被镣铐反扣的双手,十指纤纤,手里拈着根银簪,粗麻布囚衣的侧裥隙中,竟然露出一角茜红色的裙裾! 没等施耐庵一声“快解开看看”说出口,林中莺早已七手八脚扯下这囚犯蒙在头上的黑布,解开了她身上的绑绳。施耐庵仔细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面前的这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红巾军总坛“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施耐庵惊喜交进,急忙唤了声:“啊,原来是宋旗首!” 宋碧云“唔唔”连声,难以答话。原来她口中还堵着破布。 林中莺连忙为她取出,宋碧云舒口长气,对二人感激地点点头,说道:“原来是施相公和大姐,虎穴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施耐庵叫林中莺扶住宋碧云,自己拿着那柄寒铁铸成的长刀,“嘁嘁嚓嚓”一阵剁砍,砍开了宋碧云脚上手上的镣铐。林中莺愤愤地一把扯下宋碧云身上的麻布囚衣,脱了件外罩衣裳,披到她肩上。 施耐庵问道:“宋旗首,你不在乌桥镇大营,却怎么被囚到此处?” 宋碧云叹了口气道:“唉,说来话长。萧县一战,刘大龙头派小女子与潘总管率部驰援赵均用,谁知竟在半路中了那铁尔帖木儿的埋伏,弟兄们仓卒应战,寡不敌众,小女子拼死拒战,力尽被俘!” 施耐庵正自叹息,林中莺却急急问道:“好姐姐,你也是当年梁山英雄的后代?” 宋碧云尚未答言,施耐庵插口道:“这便是当年梁山大寨寨主‘及时雨’宋江的七世裔孙宋碧云宋旗首,当今白莲教红巾军女营头领。” 林中莺一听,连忙一头拜倒,说道:“哟,闹了半日,却原来是宋婶婶!” 施耐庵听毕“扑”地一笑,嗔道:“却又来了!人家孤单一人,如何便乱叫婶婶?!” 林中莺头颈一扭,不服气地说道:“她长俺一辈,不叫婶婶,那未必叫姨姨?” 宋碧云亦被这女孩儿的天真模样逗得笑了,她说道:“好侄女,想不到你如此认亲!倘不嫌托大,就叫我一声前辈吧!” 林中莺一听,连忙问道:“前辈,你可知那被俘的梁山后代都囚在何处?” 宋碧云道:“他们都囚在这间屋里!” 林中莺闻言茫然,不觉四面寻视,哪里有一个人影!复又问道:“这屋里除俺们三个,哪里还有别人!” 正说着,只听得四周的行头箱子里又响起“忽忽”之声。林中莺不觉恍然大悟,一时高兴得忘了形迹,禁不住鼓掌笑道:“呵呵,想不到,这些好汉们都藏在箱子里!施相公,快拿过刀来,待俺救他们出来!” 施耐庵见她得意忘形,高声笑闹,唯恐惊动外面的守敌,正要出言制止。 倏然间屋外响起一声惊呼:“咦,这门锁怎么开了?” 宋碧云一听,连忙对施、林二人使个眼色,让两人倒背双手坐在地上,自己轻轻一跃,躲进了阴暗的墙角。 屋外话音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衫响过,只见黑影一闪,倏地跃入两个人来。 只见这两人头戴缀着貂毛的毡帽,身着狐皮紧衣比甲,都系着墨绿色锦缎团花长裙。尽管换了装束,但施耐庵、林中莺一眼便认出,这两人正是日间扮成女伶的那两个扩廓帖木儿的小妾! 这两个女人手持长刀,两双小眼骨碌碌地在屋里搜寻,及至看到门旁那两个倒在地上的元兵和散开的木箱,两个人顿时一凛,双双对视一眼,口里叫一声:“好个大胆的蝥贼,老娘瞧见你!”说着两人手腕同时抖动。 施耐庵前时领教过这两个女人的手段,心中恰才叫了声不好,蓦地眼前奔星掣电般掠来两道绿光!他正要闪避,只听身后娇叱一声:“两个贼妇纳下命来!” 霎时,一道白光飞起,夭矫灵动,直插进那两道绿光之中。施耐庵抬眼一看,只见这小小屋子里,两绿一白,三道入云蛟龙般的白影,上下翻飞,疾如飙风,“呼呼”之声立时大起。 激斗之中,忽听得“嗤喇喇”两声裂帛巨响,两根绿色带子倏地劲力大减,显见是林中莺那根鲛绡白绫中的乌金棋子在激斗中飞出,切破了两个敌手的绿色匹练。 就在此时,场上形势顿生奇变,只见那两道绿光忽地由上下腾挪变为疾迅转动。 只听得那两个女人一声低呼:“撒手!”只见林中莺手中的那根白绫劲力消减,她叫得一声“不好”,白绫带竟然软绵绵地飘飘落下尘埃。 那两个女人收了绿色匹练,“嗤嗤”冷笑道:“好贼妮子,敢捺老娘虎须!看俺们今日来服侍你!” 一边说,一边掣着明晃晃的钢刀,长裙“簌簌”曳地,一步步走将过来! 蓦地,墙角暗处响起一声娇叱:“两个贼婆娘休得猖狂!” 说话声中,不闻衣衫掠风,不见兵刃闪动,只觉得眼前星芒点点,立时响起两声痛叫,两个女人“哐当、哐当”弃了长刀,摔倒在地。 宋碧云身影一闪,早已从墙角跃出。 施耐庵奔近一看,只见两个女人肩胛、腰眼、膝头各插着一根短箭,倒在地上,兀自“哎哎”呼痛不止。施耐庵见此情景,不禁又惊又喜,上前一步问道:“当年运河畔、今日济南城,没存想宋旗首这流萤箭两次救了急难。奇怪的是,宋旗首被俘遭擒,那帮朝廷鹰犬却如何不搜走你身上的暗器?” 宋碧云笑道:“施相公到底是读书人,哪里晓得这其中奥妙,倘若轻易便被人搜寻出来,还叫什么‘暗器’?不信,你便瞧瞧!”说着,伸出空空如也的双手,抖抖身上衣裙,却哪里有一支流萤箭的影儿? 施耐庵正自惊诧,只见宋碧云双手晃得一晃,眼错不见,四五支流萤箭倏忽间早又捻在纤纤手指之上,她对施耐庵复道:“这小小几支箭儿,长不及二寸,重不过八分,裙边、袖口、裤脚、鬓角,哪里藏它不得,祖辈传下的奇技,当世之中,除了那董大鹏之外,又有何人识得?”一席话说得施耐庵乍舌不已。 林中莺走上来,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白绫带子,缠到手腕上,然后拣起一把长刀,骂一声:“狗贱人!”挥刀便要斩下。 宋碧云伸手拦住,对林中莺说道:“好孩儿,慢些下手,我有话要问他们两人。”说着,接过林中莺手里的长刀,指着那七少奶奶瞋目问道:“我问你,被俘好汉是不是都藏在这些箱子里?” 两个女人身上钉着“流萤短箭”,早痛得钻心,眼前又见钢刀抵着咽喉,哪里还敢欺瞒,不觉战战兢兢地说道:“是的,是的,八位好汉都囚在这屋子里,好姐姐饶命!” 宋碧云手中刀紧得一紧,又问道:“快讲!既然拿到钦犯,为何不囚在东城大牢,却要囚在这行省衙署?” 那七少奶奶道:“这是俺家平章老爷——不不,是那扩廓帖木儿用的计谋,他担心好汉爷爷、好汉奶奶们前来劫狱,故尔将你们藏在这行省衙署里,好叫劫牢的好汉们扑空。” 宋碧云点头问道:“这行省衙署哪里不好藏,却为何将一众好汉锁在这演戏的行头箱子里?” 七少奶奶眼睛转了两转,支支吾吾地答道:“这个、这个,俺就不晓得了!” 宋碧云双目怒睁,手中刀送得一送,那如霜的利刃早压进七少奶奶的喉间的油皮,她冷冷喝道:“休要使猾,这钢刀可不饶人!” 七少奶奶早吓得冷汗津津,忙道:“好汉奶奶休要动刀,俺讲,俺讲!” 宋碧云手中刀松一松,只听那女人呐呐说道:“俺那平章老爷——不不,那扩廓帖木儿奉了皇上敕命,要他将一众梁山泊好汉的后代押到京都,祭献太庙。扩廓心知一路上好汉如云,不敢轻易发解,便着人放出风声,道是朝廷改了旨意,要将一众好汉在济南就地正法。然后又故设疑兵,捉了几个面貌相似的良民关进东城大牢!” 施耐庵听到此处,方知卢起凤的消息不假,不过没料到扩廓竟使出这李代桃僵的诡计,把那几个良民当成了梁山后代。 那女人续道:“然后,便将一众梁山好汉后代装入这戏班子的行头箱里。只等众好汉劫了东城大狱,他便派人扮着晋京献艺的伶人,押着这些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几位好汉送进京城,加以杀戮!” 七少奶奶话音刚落,猛听得几声暴雷也似的大吼在屋内响起:“好个狗官,真真奸猾可恨!” 施耐庵禁不住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七条大汉赫然立在眼前。原来,在宋碧云审问七少奶奶之时,林中莺早已用长刀撬开机关,将行头箱子里囚着的七位好汉一齐放了出来。 只见一个俊拔的身影跃了过来,一把夺过宋碧云手中长刀,骂一声:“两个泼贱人,待俺一刀宰了,以消胸中怒气!” 说着,钢刀劈风,兜头便要砍下。 两个女人吓得哇哇乱叫。宋碧云厉声喝道:“潘总管,休要坏了她二人性命!” 举刀欲劈的那人,正是白莲教红巾帮掌坛总管潘一雄。只见他悻悻收刀,说道:“宋旗首,俺知道你心肠软,女子不忍心杀女子!” 宋碧云笑道:“潘总管,若照这两个寡廉鲜耻的贱妇的行止,杀一千刀也不枉!不过,此时此刻,留下活口却是大有用处。” 说着,她俯身从两个女人身上拔下六根“流萤短箭”,对林中莺吩咐道:“好侄女,这两个贱人,交给你了!” 林中莺应声“好”,拾起两个女人弃在地上的绿罗裙带,将一腔怒气都出在她们身上,扭转二人胳臂,紧紧地缚了起来,两根带子直楔进肉里,然后打了个死结,竟将两个泼妇痛得杀猪般叫唤起来。林中莺顺手扯下两人头上的貂皮帽子,塞住了两张嘴。 此刻,屋外的喊杀之声已然消歇,看来“吴铁口”率领的佯攻人马早已退出行省衙署。宋碧云正欲招呼一众好汉奔出黑屋,蓦地,一个黑影迅如飞鸟掠进屋内,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听那人“唧唧”一笑,叫道:“哎呀,吴大哥、吴大哥他们早已在城南千佛寺会合,施相公、林家侄女,你们如何却藏在这黑屋子里,倒叫俺一顿好找!” 宋碧云一见来人是“灶上虱”时不济,连忙上前唤道: “时大哥,原来是你!” 时不济定睛一瞧,不觉唧唧笑道:“原来是宋旗首,你怎么也来逛济南城了!” 宋碧云微笑问道:“时大哥,这行省衙署怎么如此安静,难道元兵都去追杀饮马川的好汉了?” 时不济道:“哪里哪里,只怕是卢大哥打开了东城大牢,放出了数千囚犯,那扩廓帖木儿害怕掉了乌纱帽,率着元兵赶去拣场子!” 宋碧云不觉舒了口长气,指着身后的七条大汉说道:“时大哥,请来见过这几位好汉。” 时不济上前一步,一一打量眼前的七个汉子,不觉“啧啧”连声地叫道:“怪,怪!这几位怎么与卢大哥救出的七位梁山后代如此厮象?” 林中莺“扑哧”一笑,上前说道:“卢大叔中了狗官偷梁换柱的诡计。他救的那几位梁山好汉是假,这几位大叔才是真的!” 时不济闻言一怔,又仔细打量了七个大汉一阵,不觉一拍后脑勺,叫了起来:“啊啊,怪道那几个汉子唔唔哇哇说不清话语,俺还道他们吃了扩廓帖木儿的哑药!原来又上了这狗官的当了!”说着,转身对宋碧云道:“宋旗首,还不与俺介绍介绍,几位都是何等来历?” 宋碧云点点头,指着两个白脸汉子说道:“这两位是白莲教河南总坛赵大龙头帐下的好汉,‘小吕蒙’孔文、‘赛甘宁’孔武,乃是当年梁山偏将‘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的后人。” 两人点点头站过一边。宋碧云又指着两个虎墩墩的黑矮汉子说道:“这两位乃是随州红巾军大营明玉珍大头领麾下的战将,大名鼎鼎的‘虎眼金刚’邓龙、‘铁头太岁’马威,他二人祖上,乃是梁山英雄邓飞、马麟。” 两人走到施耐庵、林中莺面前唱了个大喏,踅过一旁。 宋碧云又指着两个黄脸大汉说道:“这两位,乃是韩林儿韩总舵主坛下的大将,一位叫‘摸天手’杜山,一位名唤‘彻地手’宋海,乃是当年梁山泊头领杜迁、宋万的后人。” 杜山、宋海拱一拱手道:“时大哥身手不凡,俺二人久仰久仰!”说毕,踅过一旁。 宋碧云正欲再与时不济引见潘一雄,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这位俊俏汉子俺见过,他那祖上可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宋旗首就免了罢!” 宋碧云点点头,喝一声:“时辰不早,众位好汉,随我一齐杀出这龙潭虎穴!” 说毕,率先执着长刀,奔出了小屋。众人随着宋碧云一起杀出。 林中莺手执长刀,押着两个女人,疾步插进这一队壮汉之中,不住地用刀背敲着两人的脊背,一阵叱咤,把两个女人直累得气喘吁吁。 一路之上,只见偌大个行省衙署空空荡荡,除了满地尸骸,竟不见一个兵将。 十一位好汉押着两个女人,无风无险,不移时便奔出了这平章衙署。 刚刚跨出大门,只听得狂呼之声大起,霎时从树丛、墙根、照壁后面涌出黑压压的元兵!只见一个黑塔似的元将骑在一匹赐雪乌骓马上,瞪目大叫:“一班蟊贼,俺察罕帖木儿在此等候多时,快快束手受缚,免得枉送了性命!” 众好汉一听,不觉怒气填胸,虎吼一声,刀枪凛凛,犹如虎入羊群,立时杀进元兵丛中。 斗了片刻,只见元兵愈来愈众,饶是一众好汉骁勇无敌,怎奈杀到东边,东边的元兵便如铁墙般层层裹上;杀到西边,西边的敌人犹如仲秋海潮,一浪一浪涌上!十一个好汉之中还夹着两个俘虏,一时首尾不能相顾,看看便裹入了垓心。 正在此时,猛听得四面响起大叫:“时大哥休慌,俺卢起凤来也!” “元兵休得猖狂,齐鲁壮士全伙在此!” 说时迟,那时快,二三十条大汉率着几百精壮义军分从两路楔入阵中,元兵队形登时大乱。 察罕帖木儿正欲挥挝杀入,哪知一道隐隐可见的银光闪过,肩上早着了一记,霎时鲜血迸流,钢挝拿捏不住,身子一歪,竟自倒撞下马来。原来,卢起凤乘他分心之际,一撒“无影飞链”,将他击下马来。 众元兵见四面受敌,已自心怯,及至见主将落马,霎时失了斗志。晁景龙、卢起凤两路人马杀入重围,与垓心中的十一名好汉会合一起,立时如虎添翼,一阵风似地杀出了济南城门。 众人按着时不济的指引,迅即来到事先约定的聚集地点——城南千佛山山麓的一派黑松林中,只见“吴铁口”已自端坐在一尊卧虎石上,身后侍立一位红衣女子,便是“一点霞”燕衔梅。 宋碧云一见,连忙走上几步,敛衽说道:“吴大头领在上,败军之将宋碧云前来叩见!” “吴铁口”不知这被救八人的来历,连忙扶起说道:“众位壮士受惊了。俺救援来迟,望乞恕罪!” 接着,时不济便将八人来历一一相告,“吴铁口”自是慰勉有加。 晁景龙见这一番群虎闯济南,已然救出八位被囚的梁山后代,不觉喜孜孜地上前说道:“大哥,这一回尽管曲曲折折,倒也大获全胜,还是早早返回饮马川大寨,俺杀猪宰羊,与众位兄弟庆功,与这八名梁山后代洗尘!” 一众好汉闻言,自是欢喜雀跃,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谁知那“吴铁口”兀自端坐在卧虎石上,凝然不动,脸上忽忧忽喜,神色变幻。少顷,他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变得阴沉,扬颔说道:“不!今日,俺还是败了!” 众人闻言失惊,半晌无人敢讲一句话。 “吴铁口”俯身对施耐庵问道:“施年兄,你们在那囚室之中呆了许久,可曾见过那扩廓帖木儿的身影,听见过他的声音?” 施耐庵闻言,忽然想起自己与林中莺从离了那间偏房,直至从绮音阁中逃出,整整半日既未见扩廓之面,又未闻扩廓之声,起先尚以为此人正在与众好汉鏖战,事后又听说他率众去了东城大牢。“吴铁口”此时问及,不知又是何意? 他想到此处,对“吴铁口”道:“晚生有几个时辰未见扩廓露面了。” “吴铁口”点点头,对卢起凤问道:“卢年兄在东城大牢激战之时,见过那扩廓帖木儿么?” 卢起凤想也未想,迅即摇了摇头。 “吴铁口”面色渐渐变得铁青,又对晁景龙问道:“晁家兄弟呢?” 晁景龙摆一摆蒲扇般的大手,连连说道:“没有没有,俺在济南城内杀了个七出七进,见过许多元朝兵将,偏偏就没见着那扩廓帖木儿!” “吴铁口”听毕,双眉紧皱,须发微微颤抖,显见是心底强抑着极大的惧意和焦虑。他仰头望着虚空,那只捺着长髯的手又痉挛起来,呐呐地说道:“这个老奸巨猾的扩廓帖木儿,你如今在何处?你如今在何处呢?” 卢起凤见状,连忙问道:“吴大哥,有什么心思,便与众家兄弟明言,何必自苦如此?” “吴铁口”慢慢转过头来,环视了众人一眼,说道:“列位兄弟,只怪俺一时粗疏,激战之中,竟然忘了探察敌军主帅的行踪!试想,这八位好汉乃是朝廷关注的重犯,扩廓帖木儿在两军对阵之时,竟然无声无息,不知去向!列位都知道,这扩廓帖木儿是一军主帅,又是诡计叠出之人,眼睁睁看着俺弟兄们将八位好汉救出而不顾,难道,他不是有着极大的图谋么!?”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在场众人不禁齐齐一凛,这扩廓的失踪竟还有如此难测的深意,实非始料所及! 施耐庵禁不住上前说道:“吴仁兄,此处离省城不远,官军人马近在咫尺,依晚生之见,还是早些返回饮马川大寨,慢慢打听那扩廓帖木儿的去向为好!” “吴铁口”摇摇头道:“军机之事,须臾间可决大局!”说着,他挥臂大呼:“众位兄弟,与俺一起杀回济南城,一定要找到扩廓的去向!” 众好汉闻言,立时整肃戎装,掣出兵刃,便要返身杀回城内。 正在此时,猛听得一个女子叫道:“众位大哥且慢!”话音未落,只见红裙飘飘,宋碧云踊身跃到“吴铁口”身边,说道:“吴大哥,济南城不必回了,那扩廓帖木儿的去向,已然有了着落!” “吴铁口”连忙问道:“宋旗首,那扩廓端的去了何处?” 宋碧云笑而不答,从人丛背后一把提起那两个被捉的女人,推到“吴铁口”面前,说道:“大哥,这两个贱人是扩廓的小妾,要寻那狗官的去向,尽管问她们便是!”说着,手中长刀一横,架到那七少奶奶颈上,厉声叱道:“贱妇,要有半个字的假话,将你们零刀碎剐!” 两个女人战战兢兢,朝众好汉叩了一圈响头,嗫嗫嚅嚅地说道:“大、大王,俺们只不过是平章府的下贱之人,实、实在不知道那扩、扩廓的去向!” 宋碧云闻言气往上冲,一只手紧一紧手中钢刀,另一只手抓住缚在那妇人身后的绳头,用力往上一提,那女人顿时觉得双臂仿佛立刻便要折断,那根绿色罗带直勒进肉里,痛得冷汗津津,不觉大叫起来:“俺讲、俺讲!好汉奶奶快松手!” 宋碧云略松一松手,那女人喘了口长气,呐呐地说道:“好、好汉爷爷听禀,就在你们攻进平章衙署之时,扩、扩廓帖木儿那厮便率着从南边来的一个叫铁尔帖木儿、一个叫董大鹏的将军,带领五千精锐铁骑直奔西南郓城、东平府方向去了!” “吴铁口”闻言一惊,忙问:“他到那里去作甚?”那女人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这个、这个,俺委实不晓得。” 林中莺手腕一抖,又要提那勒得紧紧的绑绳。 那女人吓得连声说道:“俺讲,俺讲,只因日内扩廓忽得密札,发觉了一桩极大的秘密。” 卢起凤急忙问道:“快讲,那密札中写的什么?” 那女人道:“密札中写道:郓城县境的梁山泊义军故垒,藏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的下落!” 这一言说出,把满场众好汉一齐惊得“啊”地叫出了声。 施耐庵闻言,不啻劈头响了一个炸雷:这样绝世大秘,怎么会叫那扩廓帖木儿得知?倘若被他取出那幅白绢,梁山后代岂不要遭逢大劫! 宋碧云亦自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她想:这桩绝世大秘,在场众人之中只有她与施耐庵知道,她自己不必说了,便是施相公也决不会轻易泄露,更不会向官府告密。那么,这扩廓又何从得知那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的下落藏在梁山故垒呢? 两人正自纳闷,只见“吴铁口”缓缓走了过来,脸上显出一种奇特的神色,一字一板对施耐庵问道:“施年兄,当世大秘,藏在你一人胸中。你说,这个妇人说的可是真话!”施耐庵喃喃说道:“是的,她讲的是真话,那桩绝世大秘,的确是藏在梁山故垒。” 他话音才落,满场众人“唰”地将目光齐齐射了过来,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书生。 施耐庵倏地转过身来,一把托起那七少奶奶的下颔,厉声问道:“贱人,你身为扩廓贴身小妾,可曾听他口中道过‘白绢’二字?” 那女人在一众好汉的怒目注视之下,哪里敢说一句虚言,战战兢兢地说道:“没、没有,只听他不停地念叨‘梁山’、‘梁山’!” 施耐庵又瞪目疾视那女人一眼,看出这妇人没有说谎,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转身对宋碧云投过长长的一瞥,跨上一步,对满场壮士深深环揖一圈,然后对“吴铁口”说道:“众位壮士、吴仁兄,晚生受人重托,愿以血肉践诺,这桩绝世大秘既深藏于胸,决不会轻易失之!今日既有三十六位梁山好汉后代在场,晚生以天地为誓,倘不能觅得那桩大秘,决不再立身人世!” 说毕,他复又深情地环视众好汉一阵,束一束腰带,大袖一拂,奔上了西去梁山的大道。 一众好汉不知底蕴,默默站着,眼睁睁看着这书生疾速奔上大道,半晌才回过神来。 石惊天、雷震塘、吕俊等几位急性汉子一齐对“吴铁口”嚷道:“大哥,既然那梁山故垒藏着绝世大秘,怎能叫一个文弱书生孤身一人去与扩廓帖木儿的五千铁骑争斗,这岂不是将那些梁山后代的性命拱手交与朝廷去屠戮么?” “吴铁口”仰头望着在大道上疾走的施耐庵,决绝的说道:“施年兄既以性命相许,他决不会有负绿林义士重托!你们想得到的,他一定早已想过了!” 众人闻言默然,一时,黑松林里静得仿佛凝住,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千佛寺的“当当”晨钟。 此刻,只有一个人还在喃喃自语:“是的,施相公千金一诺,他是不会辜负绿林义士重托的。” 这个人,便是脸色沉静,红裙飘飘,站在高阜上久久凝望施耐庵背影的宋碧云 三十四 莽县令乔设鳌山会 奇书生姑射春灯谜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云,故都春早。翠华竞飞,玉辔争驰,齐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也,九门剔透,千衢玲珑,袞冕与红袖轻摇。缥缈广寒传韶乐,依稀瑶池饮蟠桃。一轮冰盘大,数点星辰小,游人归来处,洞天未晓。 亘古以来,也不知始于何日何时,哪朝哪代,兴起了一桩元宵夜赏月观灯的习俗。每年到了这一日,无论是帝子皇孙,抑或是草野编氓,都要放下手中的生计,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涌上街头巷尾,仰瞻天上娟娟寒月,聆听人间处处笙歌,把那一段去旧迎新的未了之情尽兴付与彻夜之游。这一首《绛都春·元宵》,便是咏的那元宵夜天上人间、金吾不禁的情境。不过,月有阴晴圆缺,世有清明混沌。这首《绛都春》把元夜之乐写得淋漓酣畅,透露出那一番海晏河清、娱乐升平的世态。至于兵连祸接、乱世浇漓,却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谓予不信,有一首著名词人王磐的《古调蟾宫·元宵》为证: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哪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只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 话说元朝至正十六年(公元一三五六年)正月十五,又正值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青州府属下的长清县城里,午后响过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早有几户官宦殷实人家稀稀落落挂出几盏灯来,把个寥落冷清的街市巷陌照耀得斑驳陆离,影影绰绰。这些年,水旱饥馑、兵戈不息,休道那些逃兵荒、躲徭役的下户灾民,便是寻常工商士农人家,每日朝朝都愁着那开门七件事,天色向晚,一声狗吠便心儿颤颤地关门不迭,却哪里有心思作彻夜冶游?早把那庆赏元宵之事忘到爪哇国里去了。 此刻,冷冷清清的长清县城里,倒还有个热闹去处。只见县衙前青蔑搭着灯篷,篷檐下扎着一溜彩绸,笸箩儿般大小的花团下垂着流苏;灯篷居中那座金晃晃的鳌山周围,悬着三十六盏玲珑剔透的走马灯儿,薄薄的轻纱上一式画着花鸟、山水、人物,题着诗词歌赋。笙箫檀板声中,几名扮着杂剧脸谱的伶人在灯影下做张做致地扭捏得一回,立时便走出一个吏员模样的人来。只见他紧一紧腰间丝绦,对围在灯篷下面的众人敞声叫道: “各位听者:本县太爷为与阖城军民人等共庆元夕,特地耗银百两,堆了这座鳌山,制下这一组灯谜,在场各位父老,有幸猜得下的,每一道谜语赏黍米一升、制钱十文!” 说着,这吏员一只手揭开身边满盛着黄灿灿黍米的笸箩,另一只手在怀内掏得一掏,立时将沉甸甸的两贯制钱“啪”地掼到案头上。 这一掼不打紧,倒恰似半空中倾下盆冰雪水,把一众围观百姓的兴致浇得彻骨冷,本来就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立时大眼瞪小眼,有几个胆儿小的,猫腰耸脊已自悄悄地溜出了人群。内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走的飞快,嘴里头兀自嘟囔道:“快走快走,瘟疫神撒出花狐盅,没的却惹得满身腥!” 他正自一头走一头叽咕,猛古丁墙根影里踅出个人来,那小厮收脚不迭,立时撞了个满怀,不由地脱口骂道:“瞎眼撞尸,也不拣个日子,偏偏今日碰了俺一个趔趄!算俺晦气!” 那人却不见气,笑嘻嘻唱个喏道:“得罪得罪!晚生有一事动问。” 小厮见此人和颜悦色,心中气先自消了一半,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立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学士子,青巾芒鞋,书剑伞囊,扎缚得十分齐整。一张清癯的脸庞早已晒得如铁,眉目间却处处透着谦和儒雅;青衿袍襟上沾满泥迹黄尘,顾盼间依然一派倜傥风流。这小厮久处小邑,哪曾见过这等齐楚的人物,不由心中一喜,忙道:“该死该死,小的口拙冲撞了尊客,没的打嘴现世。不知尊客动问何事?” 那游学士子道:“晚生偶经此地,适才见那县衙之前,灯篷之下,悬灯猜谜、射覆投彩,正是元夕盛事,不知众位为何一见那吏员拿出奖物,竟尔哄然走散?” 小厮一听,脸上扮了个齮虎,连连摆手道:“休提,休提!俺县的这位太爷乃是普天下一等一的铁爪篱,皮筲箕,这些年把个长清县境的地皮也刮走了一层!素常日只要抛出一文钱,满县百姓便须千倍万倍地与他纳贡,今日在那鳌山之下搬出黍米制钱,八成又是聚敛盘剥的花招,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那士子听毕,微微一笑,整一整头上青巾,勒一勒腰间丝绦,便要走向灯篷。小厮一见,连忙一把攥住衣袖,问道: “尊客敢莫想去猜谜投彩?” 士子点点头道:“正是。” 小厮连忙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尊客休要去赶这一趟浑水!弄不好,轻则白送了你这衣服行囊,重则丢了性命!还是快些赶你的路要紧!” 那士子也不答话,拱一拱手,说了声“大哥放心”,撩衣直奔那闪烁着灯火的篾篷。 此时,灯篷前早只剩得五七个浮浪子弟,兀自口里嗑着瓜子,指点着灯谜儿叽叽呱呱地乱笑,却哪里有一个人敢上前猜谜射覆?那吏员心中焦躁,正待发话,猛然间人丛里起了一阵骚动,一团青影疾奔灯篷而来,霎时,荧荧的灯影之下早站出个儒雅秀士,只见他叉手兀立,从容问道:“请问尊驾,这些灯谜许得过路人射覆么?” 那吏员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说道:“看你这位年兄,敢莫也想来博些彩头么?” 士子点点头,呵呵笑道:“正是,正是,晚生四海求师,八方游学,这两日盘缠告罄,行囊羞涩,可巧今日碰上尊驾在此设篷射覆,晚生不才,愿以胸中锦绣,换得几升黍粮、数串银钱,以解绝粮之厄!” 吏员瞠目扫了士子一眼,笑道:“年兄有此雅兴,委实令小邑今日灯会添了光彩!只要年兄猜中谜底,自然按规矩奉送黍米、制钱——” 那士子不待他说完,对在场众人说一声“众位乡邻,恕晚生僭越了”,拔步便要跨进灯篷。那吏员呵呵一笑,忽地一把拦住,又道:“年兄也忒性急,适才俺只将这猜谜射覆的规矩讲了一半,还有一半,你且听得明白:三十六道灯谜倘若一并猜中,这一箩黍米、满贯制钱自然归你所有。不过,若是有一道谜面猜得错了,须按所有彩头赔偿,那便是足足百两纹银!” 这番话尚未落音,早将在场的众人吓得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那士人却只当没听见,微微笑道:“有赏有罚,这也不足为奇!”说毕,从容闲适地解下肩头伞囊,交到那吏员手上,说一声:“这些物事,便是晚生今日猜谜的押头”! 此时,一见有人出头猜谜,那些走散的人又踅了回来,此外又添了些看热闹的百姓,灯篷下渐渐聚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众人屏息敛气、凝神注目,一面想见识这位游学士子的才气学识,一面又担心这外乡孤客堕入官府的彀中,一个个手心里都攥出冷汗来。只有那吏员依旧不动声色,拱一拱手,将这士子让进灯篷,然后吊着眉梢眯着两眼,嘴角挂着冷笑,注视着这冒冒失失、大大咧咧的秀才如何猜出谜语来。 只见那士子背翦双手,仿佛踏宫商踱律吕般地在灯篷里转悠起来,他忽而拨一拨这盏灯,又忽而戳一戳那盏灯,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喃喃自语:“好手艺好手艺!”半晌也不曾猜出一只谜底来。 围观的众人见他这模样,不由得悄悄议论起来:“瞧这秀才一身书卷气,兀的却是银样枪镴头!”“俺只道是个会念经的和尚,怎的变成没嘴的葫芦!”吏员已自按捺不住,正待发作,蓦地,那士子却转过身来,双眉高挑,两颚轻抖,大袖呼呼拂风扬起,嘴里迸出一阵大笑:“嘻嘻——呵哈哈哈!” 这一阵大笑委实起得突兀,仿佛平地卷来一股狂飙,直震得宿鸟惊飞,砌草抖索,把那吏员与一众围观的人们一齐惊呆了。 没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那士子早已撩起青衿袍襟,几步奔到案头,袍袖晃处,早把那两贯制钱抓到了手里。 吏员厉声喝道:“兀那秀才,未曾猜出灯谜,取了俺太爷这赏饯,敢莫要放抢么?” 那士子兀自呵呵乱笑,一面将那两贯制钱抖得叮当响,一面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灯谜说道:“嘻嘻,你家太爷忒也惫赖,大好一个元宵佳节,怎的胡诌出这些下三滥的馊词拙句充作灯谜?兀的不污了读书人口舌?” 吏员劈手夺过那两贯制钱,冷笑道:“哼哼,胸无点墨,休在此处充圣人!既然口出狂言,便将这些灯谜一并猜出,倘若漏了一个,立时将你拿到县衙之内打折了你那双腿!” 士子叹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休怪晚生出你家太爷的丑了!”说着,戟指朝那些灯谜划了一圈,说道:“这前面三十五道谜语,甚么‘一点一横长,一撇到汉阳’,‘有嘴不言声,有足不登程’,甚么‘四面不透风,十字在当中,若把田字猜,不通又不通’,便是三岁小儿都能猜到,晚生就不讲了。晚生只把这第三十六道谜语,也就是最难解之谜道出,也教你见识见识!”说毕,他疾步跨到最后一盏灯前,一把扯下那灯纱上的字条,只见那上面写道: “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 射二字。” 士子将字条在众人面前晃了两晃,伸手在案头提笔蘸墨,飞龙走凤,立时在谜面下头写出两个字来。 众人聚拢一看,只见他写的是“贺”、“资”二字,满场上立时暴雷般喝起彩来! 吏员捧着那张字条,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猛听得灯篷深处暴雷般响起一阵怒喝:“哪里来的野秀才,搅扰了太爷的灯会,拿下了!”吼声未落,只见县衙的金钉朱漆大门“豁喇喇”开了,几个皂衣衙役虎狼般涌了出来,只见荧荧的灯烛之下,立着个锦衣貂帽的虬髯官儿,正自瞪着铜铃般两只怪眼,嘿嘿冷笑。守灯篷的吏员走上前来,先将那张字条递给虬髯大汉,又在他耳畔窃窃絮语一阵。那官儿忽地收住冷笑,拍案喝道:“兀那秀才,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来撩俺的虎须!本待打折你这双腿,念你肚内尚有几滴文墨,俺这里还有几道谜语,只要你再能猜得出,俺便放你一条生路!”说毕,嗽了嗽喉咙,敞声念出一道谜来: “行人弓箭各在腰。——唐诗一句,射一字。” 那士子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夷也。” 虬髯官儿点点头,又道:“蔺相如完璧归赵。——射二人名。” 士子应答如响:“保住。连城。” 那官儿续道:“何可废也,以羊易之。——射一字。” 士子才思如泉,赓即答道:“佯哉!” 这一番驳诘较量,只在瞬息之间便判了胜负。那虬髯官儿直惊得眼都直了。 谁知那士子却不放过,跨上两步,对虬髯官儿说道:“君子之交:投桃报李。大人若有兴致,晚生也有一道谜语请教。” 虬髯官儿怒道:“俺不与你计较倒也罢了,你穷秀才也充起鸿儒来!有什么谜语便做出来听听,没的俺便输与你!” 士子道声“痛快”,轻挽丝绦,款踱方步,立时吟出一道谜来: “客从东来,歌讴且行。不从门入,窬我墙垣,游戏中庭,嬉娱殿庭。击之啪啪,死者攘攘。碎彼皮囊,何惧我伤。—— 射一物。” 这一番抑扬顿挫的轻吟曼语,竟把满场人等听得呆了,这伙人几曾听到过如此古怪的谜语,一时面面相觑,啧啧连声。那虬髯官儿更是皱眉蹙额、抓耳挠腮,把张脸都齐颈儿挣红了,却哪里答得出半个字来? 那游学士子望着这尴尬模样,叉手伫立,径自嘿嘿冷笑。笑了两声,只见他袍袖一卷,早又将那两贯制钱卷到手里,朝着那虬髯官儿吟道:“大人慷慨设谜,晚生侥幸发市,区区黍米制钱,舍与百姓度饥!”吟毕,转身对围观的众百姓叫道:“众位父老乡亲,这一箩黍米、两贯制钱,请拿回去度一个元宵佳节罢!”说毕,手臂一扬,将那两贯钱“唰啷啷”抛进人丛。有几个胆大的百姓奔了过来,“嗨”一声抬起那满满的一笸箩黍米,叫一声:“这都是俺们的血汗,索性分了罢!” 霎时间,灯篷里鸦飞鹊乱,众百姓饥馑之年也委实饿得慌了,立时蜂拥而上,拾钱的拾钱,装黍的装黍,不多时,笑呵呵地一哄儿走了个净尽。 那虬髯官儿设谜儿输了道行,一时吃瘪,大庭广众之下哪能食言,心里暗暗叫苦。一边眼睁睁看着众百姓分了制钱黍米,一边钦佩地注视着面前这游学士子,半晌不发一言。 稍顷,那吏员在耳畔轻声说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官府钱粮,你便罢休不成?” 一句话提醒了这官儿,他眨了眨双眼,喝道:“都是这野秀才弄鬼,还不与俺拿下了!”说毕,“铮”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便要寻那士子。 只见灯篷之下,空空如也,那游学士子适才分明站在众衙役圈中,眨眼间却失了踪影。虬髯官儿正自惊诧,只见那吏员双手从案头上捧起张纸头呈了上来。 虬髯官儿摊开一看,只见纸头上写着数行蝇头小楷,却是一首打油诗: “大腹长喙,昼伏夜行,嗜血无厌,嘴脸狰狞。幺么小丑,名之曰‘蚊’,谨告谜底,休再横行!” 虬髯官儿一时忘形,连声赞道:“好谜底,好谜底!怪道俺猜它不出!” 那吏员却附耳说道:“大人,这穷秀才忒也可恶,他这道谜语,骂你是吸血虫哩!” 虬髯官儿不羞不恼,脸上抹起一阵赞许的神态,摆摆手道:“撤灯罢会,退堂,退堂!” 话犹未了,只听灯篷外陡地响起一声大叫:“慢来,慢来!”随着叫声,只见一道黑影凌空掠过,“豁喇喇”一声大响,县衙墙头倏地跃下一个人来。 只见他头挽太极冠,身着明黄道袍,袍带上斜插着一把尘帚,两撇浓眉斜挂,一双豹眼环睁,说什么超凡脱俗方外士,分明森罗殿内黑煞神。这游方道士满脸漾着怪笑,踅进灯篷,忽然跨上两步,一把攥住虬髯县令的手腕,瞠目喝道: “阿腾铁木儿大人,你做的好事!” 虬髯县令闹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挣脱道士的手掌,一边说道:“道长究竟有何见教?” 游方道士嘿嘿冷笑道:“俺把你这不知死活的赃官!如今举国大乱,盗贼蜂起,江淮乱党已然遍及齐鲁,半月前刘福通、吴铁口余党逃窜济南,破了省城大狱,青、滕、济、兖等数十州县已然草木皆兵!这长清县与济南近在咫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去修缮城池、缉拿乱党,却在此张灯结彩,寻欢作乐,你、你、你、你敢莫不想要这颗驴头了么?” 虬髯县令听了这番话,脸上漾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冷笑,他望了望眼前这游方道士,暗暗忖道:区区一个云游道士,如何晓得这些军机大事?再说这些时县境内太平安宁、鸡犬不惊,哪里见什么盗贼踪迹?敢莫是这道士饿慌了,口出大言,想在此讹诈些钱财不成?想到此处,他问道:“多承见教,下官敢不闻命?不过,能否请仙翁昭示来历?” 道士听毕呵呵笑道:“区区七品县令,也想知道俺的来历?说出来怕不吓你一跳!俺,华山紫云洞坛下银镜先生,大元朝济宁路总管帐下记名副将公孙玄是也!只因半月前群寇大闹济南城,内中走了一名朝廷软犯,俺奉‘山东王’护廓大人与济宁路总管董大鹏之命,沿线缉拿归案!” 虬髯县令忙问:“不知这软犯又是何等样人!” 公孙玄道:“此人姓施名彦端,又号耐庵先生,乃是浙江钱塘县的一名潦倒书生!” 虬髯县令听了,不觉失笑:“俺听了半日,只道是走了一条铜头铁臂的混世魔王,没想却只是个书生!堂堂天朝,竟为了此等人物兴师动众,未免小题大作了罢!” 公孙玄听毕,不觉怒声斥道:“你这赃官知道个屁!休看这施耐庵只是一个秀才,这些年却出没于草野之中,奔走于江湖之上,妖言激众,四处煽惑,所到之处,便似播火的祝融,立时就撩拨出几只潜藏的猛虎,燃起反叛朝廷的烽烟!眼下此人又胸藏一宗绿林中的绝世大秘密,要去寻找当年梁山泊叛党余孽,倘若叫他唤出那一百零八名魔头的后代,齐集到叛贼麾下,不要说你这个小小县令的驴头保不住,便是大元朝的锦绣江山也危如累卵了!” 虬髯县令一听,心中猛地一动,蓦地又记起适才大闹灯会的那个游学士子,敢莫他便是施耐庵?想到此处,他嗫嗫嚅嚅便要将此事说出。赓即一想:天下如此大,秀才多如牛毛,偏偏这施耐庵便闯到了长清县?世上决无如此巧事! 虬髯县令正自疑疑惑惑,只见那公孙玄双眼骨碌碌在灯篷里扫视了一圈,忽然奔到案头,一把抓起那张写着谜底的纸头,仔细审视一阵,蓦地双眉陡竖,怪眼圆睁,立目喝道: “县尊大人,这纸头从何而来?” 虬髯县令心下一凛,连忙支吾道:“这个,这个,乃是卑职门下一个清客写的谜底。” 公孙玄听毕,双手团成一团,将那字条揉在掌心,骂一声“咬文嚼字,一派胡言”,扬手便要掷到脚下。他一条手臂恰才抬起,猛觉得腕骨上一紧,紧接着一声嗄哑村人的喝叫在耳畔响起:“等一等!!” 这一声大叫仿佛暗夜中陡起一声霹雳,饶是这公孙玄胆儿大,亦自吓了一跳,他一扭腰脊挣脱束缚,跃开两步,说话间早掣出腰间尘帚,瞪目看去,不觉惊呆了: 只见灯篷内立着一条大汉,身躯奇长,形销骨立,一张长脸上抹两撇虾须吊眉,嵌一双泛青鱼眼;两颊深陷,双颧凸出,头戴一顶镶珠镔铁毡盔,身着一领海天青团花战袍。就在一抓一纵之间,公孙玄手里那张纸头不知如何早已到了他的手里。此时,只见他一边展读,一边眉目耸动,神情似嗔似喜,似惊似怒。 公孙玄认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元朝新任济宁路总管、声威赫赫的“三界无常”董大鹏!不觉收起尘帚,挥一挥袍袖,迎面唱了个大喏,说道:“俺只道遇了江湖魔头,不料却是董将爷。贫道这厢有礼了!” 董大鹏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虬髯县令面前,嘿嘿冷笑两声,蓦地肩膊一耸,早抓住了虬髯县令的脊梁骨,厉声喝道:“好个瞎眼奴才,分明放走了朝廷钦犯,却在此拆白掉谎!”说着,一抖手中纸头,瞠目斥道:“这究竟是何人所写?” 虬髯县令见他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先自吓了一跳,此时被他抓住脊梁骨,仿佛楔入了一只钢爪。他也不呻唤,想了想,慢慢说道:“卑职该死!这乃是一位过路的秀才所写,卑职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董大鹏怒道:“什么过路秀才!这施耐庵的字迹,点、横、撇、捺,哪一笔瞒得过俺这双眼去?煮熟的鸭子教你这赃官放了生!可惜了你爷娘给的你这双眼!”说毕,他那只瘦骨伶仃的长臂也不知哪来这般骇人的力道,将虬髯县令滴溜溜拎得转了几圈,只一送,便将他掷倒在阶砌旁。 在场众人听董大鹏这一说,一齐惊呆了,痴痴地立着,半晌回不过神来。在一旁早恼了的公孙玄,须眉倒立、怒声如雷,大踏步奔了过来,手腕一抖,早从一个衙役腰间拔过一把朴刀,喝一声:“赃官,放走了钦犯,俺拿你这颗驴头回去交差!”说毕,将那虬髯县令劈胸提起,兜头便剁。那官儿既不闪避,也不惊惧,只是嘻嘻乱笑。 董大鹏身躯一闪,早插到公孙玄面前,哑哑笑道:“银镜兄刀下留人!” 公孙玄收回刀势,不觉诧道:“董大人,朝廷早有明令:施耐庵乃名教罪人、衣冠败类,知情不举,杀无赦!这赃官私纵钦犯,罪不可逭,大人如何便要回护他?” 董大鹏也不答话,忽然仰头发出一阵哑哑怪笑,那身骷髅般的骨架也仿佛“轧轧”作响,那笑声犹如空山枭鸣,令人浑身起栗。笑毕,他以手加额,扬颔说道:“银镜兄差矣!这位县尊大人不仅无罪,而且是一个大大的功臣!试想,那施耐庵自离了济南,潜踪晦迹、昼伏夜行,既有江湖强贼庇护,又有丛山峻岭藏身,俺千里追踪,遍地搜索,把这青、滕、济、兖十余州县几乎篦子般篦了一遍,兀自不见他的行踪。亏得这位县太爷想出这设奖猜谜的玩艺,撩拨得这穷酸技痒,可可儿露了行藏!你道他这功劳大是不大?” 一番话说得那县令暗暗打了个冷战。那公孙玄却是茅塞顿开,不觉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果然!真可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赃官歪打正着,俺们正好拿人受赏!董大人,此时不捉那施耐庵,更待何时!” 董大鹏哑哑笑道:“银镜兄稍安勿躁,长清县以西,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区区一个施耐庵,已成瓮中之鳖,不怕他走上天去!”说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扬手掷到那虬髯县令面前,说一声:“足下功不可没,待俺拿了施耐庵,再与你请赏!”说毕,只见暗夜中呼喇喇涌出数十名蒙古长刀侍卫,拥着董大鹏、公孙玄溜缰上马,霎时便隐入了夜幕。 此刻,灯篷里只剩下那虬髯县令兀自怔怔地瘫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约摸一盏茶功夫,他缓缓站起,一番奇变委实出人意料,听了董大鹏那番话,兀自不敢相信,懵懵懂懂只道是在梦中。此刻,他望了望眼前,分明躺着那一张银钩铁划的谜底,而面前仿佛还留着那游学士子的气息,他默然良久,脸上神色变幻,不知是惊是悔、是忧是喜? 适才见了董大鹏那凶神模样,吏员衙役们怕惹了狐骚,一个个忙不迭躲了。此时一见无灾无难,大伙儿便又从树影墙角里走了出来,揉腰的揉腰、捶背的捶背,七嘴八舌地趋奉起来:“老爷金钩钓鱼,不想钓出件大功劳,可喜可贺!”“老爷神机妙算,哪里是斗灯谜,分明是引蛇出洞,可可儿便叫那施耐庵上了钩!” 虬髯县令捺着虬髯,仰着头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摇头叹气,也不答理。 良久,忽然沉脸竖眉,挥挥手道:“休要啰唣,本老爷要安歇了!”说毕,揣上董大鹏留下的银子,拂袖走入了县衙。 众人讨了个没趣,只好怏怏散去。虬髯县令捂着怀中那锭纹银,心里仿佛揣着个鬼胎,施施然走入了县衙后庭,推开厢房槅子门,剔亮了昏昏蜡烛,正待唤醒县令夫人,好将这一腔心事诉与内人知道,谁知他一撩罗帐,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县令夫人”并未娇卧锦衾,却似蜗牛般蜷缩在墙角,定睛一看,她双臂倒缚,嘴里堵着一团破布,只穿一身薄薄的寝衣,兀自冻得索索发抖。 虬髯县令正欲失声大叫,猛觉着肩头按上了一只手,接着响起一声舒徐从容的问话:“县尊大人,别来无恙?” 虬髯县令浑身一凛,掉头一看: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斗灯谜的游学士子,只见他长衫窄窄,大袖飘飘,依然一副闲适潇洒气度。 虬髯县令只道此人早已远走高飞,或是堕入董大鹏的罗网,哪里料道他又在眼前现身?事出仓卒,他只说了一句:“你、你、你真是那朝廷钦犯施、施耐庵?”只听那士子从容笑道:“正是晚生,今日幸会,真是天缘凑合哩!” 三十五 李百室千里访贤 凌元标一夕夜遁 却说两日前,济南城西的古道之上,凛冽的朔风挟着漫漫黄尘,黄尘卷过之处,大地与苍穹之间一片混沌,直剩下窒息生灵的愁云惨雾。就在这无涯的死寂之中,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正在黄尘古道上踽踽独行,尽管在这空旷死寂的荒野上,这灰色的人影显得异样孤独,但他却走得坚定而执著。 施耐庵自从离了钱塘县那一爿小小的书斋,十余年来,出没草莽、游历江湖,结识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绿林英雄,经历了无数刻骨铭心的人世坎坷。一腔拳拳报国之心,早已化为嫉恶如仇的愤懑,决计冒天下之大不韪,甘作“名教叛逆”,为“草寇强盗”树碑立传。这些年,他足迹遍及江淮青徐十数处义军大营,亲睹了草泽豪俊们的音容笑貌,怀中揣着藏在梁山泊故垒的那桩大秘,辞别了大闹济南省城的“吴铁口”、卢起凤、宋碧云、晁景龙等众位义军首领,冲风冒寒,够奔那梁山泊。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行迹,已被元廷视为大逆,当道者网罗密布,鹰犬如云,欲去梁山,只好昼伏夜行,潜踪晦迹,不敢有丝毫大意。饥了藏进树丛草窝,啃几口随身携带的馒头面饼,渴了饮几捧山溪流泉。撇开了酒店客舍,寻几处乡野茅舍,权且栖身。一番趱赶,早把当年那风花雪月、临窗酬唱的雅兴情怀置诸脑后,只顾得踉踉跄跄,加紧脚步赶路。 这一天,只为贪赶了几里路程,傍黑时分,恰恰撞入了长清县城。他正欲寻个僻静去处,洗漱用饭,解一解饥乏。不料路径陌生,转来转去,竟自转到县衙前面,瞧见了那座灯篷。 望着那些玲珑剔透的彩灯,施耐庵不觉驻足。他又记起弱冠少年之时,在那武林桥畔、西子湖上赏月观灯的情景:冷月清波,寒山凝碧,翠袖朱颜,娟娟弄影,天上宫阙,今夕何年!此刻,身在异乡,路途险恶,何况已是饥肠辘辘,自身已为窜匿草莽的钦犯,一腔衷肠,向谁诉说?想到此处,他心下叹道:没存想在这乱世浇漓之时,这长清县区区小邑,竟还有此赏灯猜谜的盛事,这个县令倒也不俗。 他正自冥想,没料到正好那吏员搬出黍米制钱,不仅无人上前猜谜,围观的百姓反而吓得一哄而散。施耐庵心下顿觉蹊跷,正要踅出巷子看个仔细,不巧便撞到那个小厮身上。那小厮一劝一激,一时撩拨得技痒难搔,决意与那县令开个大大的玩笑,于是便闹出了一幕猜谜散财的活剧。 闹罢灯篷之后,施耐庵情知四周险恶丛生,深怕这长清县有人瞧破了自己的行藏,趁着众看客拾钱裹粮,一哄而散之际,一扭身奔离了县衙,拣着那僻街冷巷,借着朦胧夜色,大踏步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他恰才走得五七十步远近,忽然觉着这小小的长清县城里有些异样,算来也有千户人家的市廛,却是家家关门闭户,哪里看得到些须灯光?休说是行人,便是野猫野狗也见不着一只,偌大个县治,活脱脱象一座坟墓。施耐庵心下惊诧,不由得加紧了脚步。约摸走出两三道街巷,猛觉着眼前晃出一道黑影,紧接着一个汉子叉手挡在面前。 施耐庵心叫不好:敢莫是官府的眼线!他正欲掣出腰间湛卢剑,却听得面前那人嘻嘻笑道:“施相公慢来!俺有话与你讲!” 施耐庵心下惕然,抚剑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阻住晚生去路?” 那人依然嘻嘻笑着,走近两步,低声唱了个喏,复道: “施相公不认识小人了么?” 施耐庵稳住心神,定睛看去,认出面前这人正是闹灯篷之前在巷口遇上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他立时舒了口气,抚在剑柄上的那只手也即刻松了,从容说道:“原来是小哥,不知此刻又有何见教?” 那小厮道:“施相公胸藏锦绣,口含珠玑,一番猜谜赌胜,折辱了那狗官一顿,替俺们出了口恶气,委实叫人感激。小的在此恭候,正是要尽一番报答之情。” 施耐庵摆了摆头道:“多谢小哥情谊,晚生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立时便要上路!” 小厮道:“小的正为此事而来!这长清县里早已是龙潭虎穴,相公再往前走一步,便有杀身之祸!”说着,张目四视,忽地一把将施耐庵拉到墙角暗影之中,指着前面说道:“施相公你看:官兵铁骑已将这小小县城围得铁桶也似,便是鸟儿也飞不出一只去,你待走到哪里去?” 施耐庵犹自不信,抬着望去,只见黑魆魆的城头上不知何时早已密密麻麻排满了官兵,竖起了戈戟旄旌。耳鼓里已然响起了依稀可闻的“得得”马蹄声响,那马蹄声愈响愈骤,愈响愈近,叩击着石板街面,在暗夜之中响得分外清晰;四围的墙角树丛里,不时闪过蒙古长刀的寒光。 施耐庵心下一凛:悔不该得鱼忘筌,为了逞一时之忿,与那赃官猜谜斗胜,露了行迹,惹出这些官兵!眼下却如何出得这天罗地网? 他正自跌足叹恨,那小厮却趋近一步,附耳说道:“施相公休要惶惧,小的这里有一条妙计,保管相公脱得此厄!”说着,轻轻地念出几句偈语:“回风返雨,登堂入室,化险为夷,死地求生。” 施耐庵一头听,一头品味着这四句偈语的含义,眉头皱了一皱,立时悟出其中奥妙:回风返雨,乃是说不能向前,须得回归离去之处;登堂入室,敢莫是指的那县衙?死地求生,此刻满城风声鹤唳,难觅藏身之所,那县衙虽是虎狼渊薮,官兵却断断搜不到那里去!好计好计!没存想区区一个小厮,竟有如此智计! 想到此,他抬头一看,却哪里还有那小厮的影子?只听得四周已然响起呼喝呐喊、捶门搜索之声,施耐庵也顾不得细想,一扭身,借着夜色墙阴,悄悄又奔回了县衙,他凭着自幼习得的那“快活剑”身法,攀墙越脊,一路纵跃,好在齐鲁一带房屋低矮,官兵又不曾想到要搜寻的角儿会一个回马枪杀进了县衙,倒叫施耐庵没费多少气力便潜入了县衙后庭。 此时,县城内早已沸沸扬扬,直搅得鸡飞狗跳,哭喊盈天。施耐庵暗忖:这一番满城搜捉,只怕一时不得了结,与其束手待缚,何不借题发挥?想到此处,他索性寻着了县令的内室,悄悄拨开房门,没待那赃官的“诰命夫人”叫出声来,立时睡梦里将她缚倒在床头,然后躲在墙角,趁那虬髯县令疏于防范之际,冷古丁从暗处奔出来,将那官儿拿作了人质。 此刻,施耐庵去而复返,在自己的寝处现身,委实大出那虬髯县令的意外。这官儿发了一阵懵。及至见他只是孤身一人,又不过区区一介书生,胆儿立时便壮了,嘿嘿笑了两声,从容转过身去,望了望缚在床头的“诰命夫人”,又望了望面前叉手哂笑的施耐庵,缓缓问道:“年兄既为律绝九族的朝廷钦犯,此刻不趁夜黑风高逃一条生路,竟然去而复返,难道不怕俺拿你去请赏么?”说毕,翻肘缩肩,“唰唰”几声褪下了身上锦袍,拔出腰间长刀,抖一抖手腕,立一个门户,仿佛便要向施耐庵搠来。 施耐庵这许多年行走江湖,倒也见过不少阵仗,自是会家不忙,见这赃官动了兵刃,不觉冷笑一声,扭一扭身躯,右手倏动,那柄湛卢宝剑已然出鞘,他此刻也无心恋战,袍襟呼呼,一跃跃到床头,一只手抓着那缚着的妇人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中剑早切在妇人喉头,对那虬髯官儿点点头,吟道:“君不念伉俪情笃,晚生却须怜香惜玉,莫叫这娇躯艳骨,葬身三尺湛卢!休张扬,且舒徐,一待虎狼绝踪迹,书生自去游九州!” 虬髯县令见此情景,不觉浓眉一竖,仿佛有什么话要吐出,他奔上一步,正要张口,忽然又好象记起了什么,咬咬牙,竟将那句话硬生生地吞下肚去。眼睁睁瞧着自己妻子命在旦夕,却又踌躇难决,搓手跌足,口鼻里咻咻乱喘,一时间无法措手。 两个人就此默默对峙,也不知过多久。蓦地,房门外响起一声大笑,紧接着便走进两个人来。只见领头一人,约摸四十岁上下,头戴一顶三块瓦博士帽,身着淡青长袍,系一条纽丝坠伞雅逸带,白净面皮,五绺长须,一副温文尔雅气概;随后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眉目清朗,着一袭短褐衫,梳一只盘龙髻子。两个人一脚才踏进屋内,施耐庵眼睛一亮,立时便认出这两人一个是在灯篷内主持猜谜投彩的那名吏员,一个便是那指点自己躲回县衙的小厮。他正自纳闷这二人如何便做了一路?虬髯县令叫道:“李先生,来得正好,快快劝劝这位鲁莽书生!” 那“李先生”也不答言,呵呵笑了两声,朝着施耐庵打了一躬,说道:“耐庵居士名闻遐迩,在下渴慕得紧,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施耐庵见此人素不相识,见面竟然如睹故人,心下不觉诧异,连忙问道:“谬奖,谬奖!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李先生”正欲答话,虬髯县令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又是一惊:瞧这书吏的口气,敢莫也是绿林道上的人物?他眼珠儿转了两转,故意作态喝道:“好你个姓李的三家村学究,堂堂县衙的六案孔目,却不道你与这钦犯乃是一路,俺今日一并将你拿了去讨赏!” “李先生”又是呵呵一笑,对虬髯县令说道:“多承大人抬爱,在下少刻自然还你一个公道!”说毕,对那小厮吩咐道: “小三子,还不与县太爷夫人松绑!” 那小厮闻声即动,趋前数步,对施耐庵唱了个喏,伸手便要去解那妇人的绑缚。 施耐庵连忙拦住,对那“李先生”道:“眼下险恶丛生,虎狼窥伺,此乃晚生不得已设下的脱身之计,怎肯听你轻易坏了大事!” “李先生”呵呵大笑道:“耐庵居士差矣!倘若年兄不健忘,大概记得那‘回风返雨’那四句偈语罢?要不是在下命小三子送年兄这条计策,只怕你早已落入那董大鹏之手了!” 施耐庵听了犹自不信,那小厮却笑嘻嘻地踅了过来,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施耐庵心下忖道:这小厮朴直诚笃,看来此事不假,不过,“李先生”既为官府吏员,不去相帮董大鹏、公孙玄捉拿自己,却暗赠偈语让自己脱却险境,实在令人费解;区区一介官府小吏,这心机韬略远逾常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他正自暗暗纳罕,只听得那“李先生”又道:“耐庵年兄请看,此刻这长清县内,早已风消雨歇,鸡犬不惊,那董大鹏已然率着人马往西追你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请为县令夫人释缚罢!” 施耐庵侧耳一听,四周那喧嚣呼喝之声已然消歇,长清城里果然万籁俱寂,他舒了口气,还剑入鞘。那小厮立时便走到床头,扯出那妇人嘴里破布,解开她缚着手脚的麻绳,将“县令夫人”放了起来。那妇人此时鬓乱钗横,衣裙不整,一时间痛定思痛,竟自伏在床棂上“嘤嘤”啜泣起来。 虬髯县令见此情状,神思不属地走到床前,一边抚慰着妻子,一边默默思忖,少顷,他忽然回过头来,脸上的踌躇之色已然变成一种恳求的神情,喃喃说道:“李先生,施相公,你们若是绿林中人,请高抬贵手,远走高飞罢!好教俺安安稳稳地做县令,各自相安罢!”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走过来夺下他手中长刀,正色说道:“县尊大人休要着急,今日之事,全由在下一手策划,在下已然备了薄酒一杯,请施家年兄、‘县太爷’,还有‘诰命夫人’一同入席。”说毕,朝那小厮点点头。 小厮转身踅出屋门,立时提进来一只青篾食盒,忙不迭地收拾桌椅,摆布杯箸,不消片刻,便设下了一席便宴。 此时,施耐庵、虬髯县令心下狐疑,既摸不透这“李先生”的身份来历,又不知他此刻铺排宴席是何用意。一时间心下惴惴,仿佛赴“鸿门宴”般坐到席面上。 待到众人坐定,“李先生”忽然站起身来,为在坐三人斟满一杯酒,然后举杯说道:“今日之事,在下身负三罪:一是劝县尊大人设灯会猜谜,引出一场大乱;二是命小三子激得耐庵年兄现身灯篷,几乎落入官兵之手;三是设了条‘回风返雨’拙计,令县尊夫人受了许多惊吓。在下请三位先陪我喝下这杯‘谢罪酒’。” 众人见他说得诚恳,都把杯中酒喝了。“李先生”点点头,脸色忽地变得凝重,撚着颔下长髯说道:“耐庵年兄、县尊大人!今日之事,翻云覆雨,扑朔迷离,此刻,在下料想诸位必然是满腹疑团。这一番变故,决非为了区区一场灯会,其中却是大有来历!” 说毕,他又干了一杯酒,望着施耐庵、虬髯县令急不可耐的神情,从容言道:“此刻,在下便要将那泼天大的来历详细奉告!” “李先生”这番话说得极其庄重,施耐庵等人不觉悚然动容,大家的杯箸都停在了半空,屏息静气,听他说出那“泼天大的来历”来。 “李先生”略顿一顿,又道:“不过,万事纷纭繁复,须寻草蛇灰线。在下于叙说原委之前,先请诸位见识见识在下庐山真面目!”说毕,长身而起,仰头厉啸一声,紧接双肩一耸,一个“凤点头”甩脱了头上博士帽,“唰唰”两声褪下身上淡青长袍,霎时便换了一副形貌:只见他头扎逍遥巾,身着窄袖密绊侠士袍,腰束二指宽英雄板带,适才那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书办气息早已不见,活脱脱一个叱咤风云的豪客模样。 众人见状齐齐一惊。那虬髯县令呐呐问道:“三个月前在沧州道上,俺收留了你这个用三百两纹银买来的六案孔目,今天你如何变成这等形象,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李先生”呵呵一笑,说道:“县尊大人差矣!在下哪里是什么落第举子,诸位倘不知定远百室先生李善长,也该听说过滁州大营‘赛萧何’的大名!” 这一句话不打紧,立时将在座众人吓了一跳,大家一齐站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李先生”。施耐庵率先问道:“久仰久仰,先生原来便是滁州红巾军大营那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纸檄文吓走十万元兵的李百室先生?” 虬髯县令也呐呐地说道:“足下就是那会掐算阴阳、呼风唤雨的李、李、李善长?” 李善长捺须微笑道:“二位休听那些藉藉人言,在下哪里有如此神通?不过躬逢乱世,明白去从,投身义军,为抗元大业聊尽绵薄罢了!” 这李善长一经抖露身份,施耐庵心下已自明白今日发生在这区区小邑的变故大有来头,不觉脱口问道:“百室先生不在那滁州大营燮理军机,与元朝大军在疆场上一决雌雄,却要乔作书办小吏,注目僻野县治,其中蹊跷委实令人不解,还请一一明示。” 李善长点点头道:“此事曲折虽多,其实,事故缘起,却恰恰应在你们二位身上!” 施耐庵茫然问道:“晚生偶然路过长清,与先生亦是邂逅相遇,与今日之事有何瓜葛?” 李善长微微一笑,立时掐着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约莫半年前,各路抗元义军节节取胜,元廷江山风雨飘摇,元顺帝妥欢帖木儿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从黑龙江边、大青山下调集数十万蒙古铁骑,直逼淮河、饮马江汉,企图一举剿灭各路义军。一时间强弱易势,义军仓促之际遭了许多挫折。于是,红巾军统帅、小明王韩林儿便在颍州召集各路义军首领,开了一个群雄大会。 “大会期间,各路枭雄竞陈机谋、共商大计。有的讲:欲要扭转劣势,对抗强敌,只有各路义军汇于一处,集百万人马与元兵决一死战;有人则曰:元兵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聚众决战必败无疑,只能暂避锋芒,退居山寨草泽,静待时机,再图大举;一时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只有乌桥大营首领刘福通献上一策,道是目下之计,最可行的便是一边在战场上与元军周旋,一边多派有识之士,奔走天下,弘扬义军纲领,宣讲造反宗旨,让举国百姓一心向着义军,动摇元廷统治根基。谁知他一番话说出,不仅无人响应,反而召来冷嘲热讽,说这主意不过是腐儒之论,刘福通一怒之下,不等散会,便拂袖退出了会场。 “他这番话却惊动了一位英雄。此人名不见经传,位不过元帅,尽管未能参与义军最高机密,却也在会间听到了刘福通的宏论,不觉拍案叫绝,连夜备下三牲酒醴,到刘大龙头住处晋见求教,二人惺惺相惜,彻夜长谈之后,事后那位英雄便抄下了两联绝世警句,挂在床头,作为座右之铭!” 施耐庵听到此处,连忙问道:“好一个卓识睿见的英雄,不知他抄下的是两联什么样的警句?” 李善长转过头来,对着施耐庵投过一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两联警句,正是耐庵居士你当年在乌桥大营窗下的绝世名言:‘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 在座众人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齐齐向施耐庵看去:只见他此刻眉目耸动,双颚微抖,两只深陷的眸子里游走着一点星火,凝神注视着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嘴唇蠕蠕而动,喃喃自语道:“嗟呼!草泽之中,竟有潜龙,此君难得,此君难得!”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居士言之有理,此人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俊才!颍州大会之后,他便身体力行,倾心搜罗贤达,接纳豪杰,只要一听说哪里有见识卓绝之士,立即舟车奔驰,虚怀请教,行军布阵、营务倥偬之际,也不忘交接英雄,倚门候教。一时声名大著,普天下豪侠之士风景云从。什么青田刘伯温,丽水叶景渊,浦江宋濂,濠州徐达,还有那傅友德、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一流豪杰,纷纷投身麾下,甘效驰驱。就是这个俊才,半年之内,承天道、拥人心、除苛政、倡屯田,令浙右、淮西数十州县百姓归心,军威赫赫,不几日,连克全椒、来安、凤阳、定远,令元廷兵将闻风丧胆,从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廷真正的心腹大患!” 施耐庵听到此处,禁不住频频点头。那虬髯县令听着听着,不觉眉目耸动,虬髯微抖,时而搔着头皮,时而搓着双手,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态。他一回头,目光忽然遇上了他那“诰命夫人”的眼神,两人对视一阵,那妇人隐隐投过来一瞥诡秘的目光,虬髯县令早已会意,立时沉下脸来,拍案叫道:“唗!此地是朝廷衙门,本人乃朝廷命官,你这叛贼党羽好大狗胆,竟敢胡言乱语,为流贼乱臣涂脂抹粉,俺饶不了你!” 李善长呵呵笑道:“好一个忠心报主的县尊大人!在下既是反叛朝廷的乱臣贼子,那么,大人在那沧州道上聘在下作六案孔目,先便有一个窝藏乱党、招降纳叛之罪!大人敢出头告发么?” 虬髯县令一听,立时咽住。闷闷地倒在坐椅之上,嘴里兀自嗫嚅道:“这、这、这个,那、那么,请李先生休再说了。 免得下官招灾惹祸,累及妻孥!” 李善长笑道:“县尊大人稍安勿躁!为了让你不再首鼠两端,死心塌地听完事情原委,在下索性点破你的行藏!”说毕,又饮了一杯酒,从容说道: “其实,适才俺两桩事还只讲了一桩,三月之前,俺谈到的那位义军首领率兵攻打元兵固守的滁州,怎奈那城池墙厚壕深,固若金汤,连日猛攻,不仅未曾夺下坚城,反而折损了不少将士。那首领立即聚众商议,策划破城良谋。好在他营内谋士众多,耳目甚广,立时便有人献计,说是当今天下有一奇人,身怀无穷绝技,真是艺赛公输,技惊鬼神,尤其善造红衣大炮,任他金城汤池、高墙坚垒,只须用了他造的大炮,自是摧枯拉朽,应手而破。其时在下正要北上,顺便在齐鲁一带仔细打听,也是天公庇佑,不出数日,在下便查出了此人!” 施耐庵听得入港,不觉问道:“善长兄真好手段,竟然找到此等奇人,不知他现在何处?” 李善长拈须微笑,转过头来,朝那虬髯县令点点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便是那鬼斧神工的巧匠!” 他这两句话一说出,众人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几颗头仿佛被人牵着,齐齐向那虬髯县令投来诧异迷惘的目光。紧接着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道这“百室先生”说得走嘴,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施耐庵望了望虬髯县令那副尊容,也自忍俊不禁:分明一个鄙陋不堪的昏官,却道他是一个技惊鬼神的绝世奇人。 那虬髯县令此时却默默无语,脸上露出一种鄙夷不屑的冷笑,良久,方才呵呵大笑起来,笑毕,对李善长道:“百室先生也太抬举俺了,倘若真有那鬼斧神工的本事,俺早去拓土开疆,搏一个封妻荫子了,何必在此做一个芝麻芥子般的七品官呢?” 李善长从容说道:“县尊大人未免太古板,在下言已及此,彼此底细,已是心照不宣,何苦讳莫如深?足下未免缺些嵚奇磊落的襟怀了罢!” 虬髯县令摇头冷笑:“什么底细?什么心照不宣?俺的确不明白先生之言!” 李善长听毕眉头一皱,旋即长身而起,走到虬髯县令面前,瞠目凝视一阵,厉声说道:“元标兄!虎伏龙潜十余年,今日也该露出真面目了!”说话间,袍袖抖处,早扯出一幅白绫裱的挂轴来,只见那白绫上画着一座雄奇的山寨,山寨下水际滩头排着千军万马,居中乃是画一个虬髯汉子,顶盔贯甲,正手挥令旗号令兵士,揿动那无数的轰天大炮。虬髯县令听李善长叫一声“元标兄”,眉头便是轻轻一抖,及至见他展开画幅,立时便呼地站了起来,一双铜铃般的眸子里波诡云谲,幻化着难以捉摸的奇彩,久久地凝视着那画上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半晌不言不动,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 李善长徐徐言道:“元标兄,两百年前的这幕情景,想必你魂牵梦萦,两百年前乃祖的遗容,想必你也刻骨铭心!我李善长谬称‘赛萧何’,作事向来不敢孟浪。敢于只身求聘为长清县长吏,没有十足的把握,岂肯冒这风险!”说着,他又抖一抖手中画幅说道:“三个月前,在下循踪觅迹,踏破铁鞋,终于寻到元标兄老家东平府八里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从你的老母手中诓来了这幅祖传珍物,打听到足下改名换姓,以一个阿腾铁木儿的假名字换得个七品县令,在这小小长清县掩人耳目。于是在下稍稍弄了点玄虚,扮作落第举子,在那沧州道上与你并辔同行,以三百两银子换来的官诰和胸中才学骗得你的信任,有幸过了九十余日六案孔目的官瘾!”说到此处,他又是一阵呵呵大笑,续道:“元标兄,就凭在下这一番辛苦跋涉,你也该开诚相见了罢!”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已然明白事情原委,不觉暗暗叹服这李善长行事缜密,智计过人。他只道听了这些委曲,虬髯县令必然袒露胸臆,不觉回头注目,等待他说出自己诡异莫名的经历。 谁知虬髯县令此刻又早已坐下,双眉倒挂,只顾嘻嘻乱笑,哪里有丝毫感慨激动之色?就连他眼底的那一点游弋不定的光彩也已熄灭,只听他嘻嘻怪笑道:“百室先生委实编的好故事!俺既无什么八里桥老家,也无什么祖传珍品,这幅画与俺毫无瓜葛!俺阿腾铁木儿只知效忠元室,他事不敢与闻!” 李善长依旧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倘若足下不肯自报家门,在下也不勉强!不过,今日巧遇耐庵居士,在下久已闻知他正在搜求当年梁山泊英雄后裔,为他们树碑立传,怎忍心让他错过这大好机会?在下只好直陈你的来历,为耐庵兄聊助豪兴了!”说毕,转过头对施耐庵道:“耐庵兄,面前这位县太爷,不是什么阿腾铁木儿,也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轰天雷凌振六世裔孙,大名鼎鼎的‘六目星官’凌放,又号元标,此人秘藏祖传技业,精研硝磺弹丸,乃是今日天下第一火器名家、制炮泰斗!可惜此人素无大志,胸藏如此惊天地骇鬼神的绝技,不去为百姓除暴虐,为义军争江山,却在这区区僻乡野县做几只供人观赏的灯笼!嗟呼,愧煞人哉!” 施耐庵听毕,心中暗忖:怪不得灯篷中看到的那些灯笼,做得玲珑剔透,机括奇巧,却原来此处隐藏着这样一位技艺骇人的巧匠。 他正自暗暗赞叹,猛听得一声娇声怒叱:“酸学究休得胡言编排!”坐在一旁的“县令夫人”已然耸身站起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星眼含怒,叉手戟指着李善长叱道:“俺夫君堂堂皇家七品县令,祖祖辈辈效忠蒙古朝廷,你这饿不死的穷酸,食了官家俸禄,却来污人清白,真真岂有此理!” 李善长捺须笑道:“在下本不欲掀锅揭底,既然夫人如此放泼,在下索性也将你的来历抖擞出来罢!”说毕,朝施耐庵点点头道:“耐庵兄请再记下一笔,休看这位‘诰命夫人’毡帽锦裙,一身色目人打扮,其实她也是一位大有来历的女子!此人姓燕名紫绡,乃是当年梁山泊锦毛虎燕顺后人,休看她娇娜娉婷、弱不胜衣,却使得一手好弹弓,百步取人,应手而倒,江湖上人称‘八臂罗刹’!适才倘不是耐庵兄用了在下那‘回风返雨’之计,出其不意,趁她在睡梦之中一条绳子缚住手脚,只怕要吃一个大亏!” 此前,施耐庵只道这妇人不过是区区一个官府内妇,连眼角亦不曾觑得她一番。此刻听了李善长介绍,不觉心下顿生敬佩,抬头重新打量这“诰命夫人”:只见这女子云鬓漫挽,翠袖低垂,眉弯浅黛,稍稍藏一星儿幽怨,眼波流转,隐隐露几许肃杀,一袭裘袍随意挂在肩头,露出一身淡紫色轻绡伞花罗衫和销金桃色八幅绫裙,娇小婉丽中显着刚烈之气。她身后的床头罗帐上,果然挂着一只绣花锦囊,锦囊外露出了弹弓的镂花铜质弓柄。 施耐庵一头看,一头暗叫惭愧:适才冒冒失失,竟在这内室床头缚了这燕紫绡,幸喜她睡得酣畅,若是惊醒了这条母大虫,以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自嗟叹,只听李善长又道:“二位英雄,如今江湖上有一句话,道是真佛面前不打诳语,在下已然将二位的来历言明。又费了许多周折,欲请二位以天下苍生为重,速速与在下齐赴滁州大营,为抗元义军建功立业!” 凌元标夫妇此时听了李善长一番话,不觉相对睇视,久久无言,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只见凌元标撩袍站起,对李善长唱了个大喏,说道:“既然李先生对拙夫妇来历了如指掌,事已昭然,夫复何言?不过,为王为盗、何去何从,乃是非同小可的抉择,此刻俺心下纷乱,即便是要随先生投身义军,也须料理许多杂务。是否请三位稍避片刻,容俺夫妻从容打点,一待妥贴,便随先生同赴滁州大营,为造反义军效命!” 李善长一听,连忙对凌元标夫妇长揖到地,说道:“元标兄如此慷慨,令在下不辱使命,真真感激不尽!”说毕,对站在一旁的小厮和施耐庵招招手,三个人便出了那内室。 三人走到前厅,施耐庵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廊前檐下横躺竖卧着几个衙役更夫,走近一看,却不是被人杀倒在地,却似中了迷幻药,一个个齁齁大睡。他正欲发问,李善长早走近说道:“耐庵兄休要惊诧,为了促成今日之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也亏了小三子这一指禅的功夫!” 施耐庵听毕,不觉回头望了那小厮一眼,说道:“怎么,晚生只道这位小哥是寻常百姓,却原来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兄也忒小觑了这孩子,说出来只怕你要吓一跳。此人姓蓝名玉,小字坚石,乃是在下安徽定远县同乡,六岁便进了天台国清寺,学得一身好功夫,在下凤阳投军,便将他带到大营,这些年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立了许多大功,眼下为滁州大营八小龙之首。只因他排行第三,满营将士,上至统帅,下至马夫都甚喜欢他,便戏称为‘小三子’,这番北上齐鲁,深入虎穴,在下真亏了这个保镖哩!” 施耐庵又打量了那“小三子”一会,见他果然生得机警剽悍,尽管穿一身不打眼的布衣短褐,依然掩不住那一股虎虎生气,不觉又赞了一番。 三个人在前厅等了约摸两三个时辰,谈谈讲讲,不觉远处传来了晨鸡的鸣唱,展眼朝窗外看去,东方已然隐隐现出鱼肚白。李善长心下纳闷,对蓝玉吩咐道:“小三子快去看看,凌大哥若收拾妥贴,好催他赶快动身。” 蓝玉应声而去,只有片刻,忽又急匆匆奔了回来,只见他神色大变,语调失声,一路叫道:“百室先生,俺们中了那夯货的奸计,他们夫妇早卷铺盖走了!” 李、施二人闻言大惊,连忙奔到后庭,推开内室门一看,跌足叫苦。 内室空空如也,床头地上乱抛着书籍杂物,箱笼里一团狼藉,帐钩上那只装弹弓的锦囊也已不见。墙头上挂着凌元标戴的那顶乌纱,案头下堆着那件团花补服,燕紫绡的那条桃红裙子胡乱搭在椅背上,在灯影下飘拂。 李善长仰天叹道:“百密一疏,想不到我李百室今日在此人面前栽了跟头!却如何见江东父老!” 三十六 截山径蓝面狼假道 过黄河朱亮祖施威 凌元标夫妇调虎离山、金蝉脱壳,眨眼间走得不知去向,施耐庵也十分惊愕。望着那空寂的内室,禁不住疑窦丛生:这凌元标既是梁山英雄后裔,一经点破行藏,便须幡然省悟,离却这腐臭腌臜的官场,撇开那愚忠愚孝的迷途,赓续祖宗烈烈雄风,随李善长同赴抗元义军大营,建功立业,此其时也!却为何执迷不悟,夤夜逃走?倘说他贪恋富贵,甘作桀纣鹰犬,又为何挂冠弃袍,一走了之?委实令人费解! 施耐庵正自猜疑,只听那蓝玉怒冲冲地说道:“百室先生,早知凌元标这厮如此惫赖,就该听俺一句话,凭俺这一指禅功夫,戳一戳将他点倒,一条绳儿缚到滁州大营,岂不省事?没的叫这狗官使猾,从手心里溜了,白白地费了三个月的心机!” 李善长摇摇头道:“小三子你也休将事情看得忒容易,在下瞧这凌元标是个心机极深沉的人,试想他一个‘叛逆’子孙,能在这鹰犬遍地、虎狼窥伺的元室官场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年县令,而且被皇室视为‘忠臣’,决非他改了个阿腾铁木儿的姓名便能办得到的。”说毕,他对施耐庵、蓝玉二人招招手,走到那一叠摆在墙角的箱笼旁,一把掀开盖子,说道: “耐庵兄、小三子你们来看!” 施、蓝二人走过去,朝那掀开盖子的箱笼中一看,只见里面满满地装着断砖碎瓦,一时摸不着头脑,望着李善长,等他发话。 李善长“啪”地阖上盖子,随即又指了指另外的几口箱笼,捺髯叹道:“唉唉,奇人哪奇人!不瞒你们二位说,三个月前当在下来到这长清县城时,第一眼见到这个貌似粗俗、迹近贪婪的七品县令,简直不敢相信此人便是要苦心查访的绝世奇人!当时,冒名在他手下做了个小吏,每日公堂议事,后庭闲叙,不见他有任何壮怀雄心、善行德政,一味地使些伎俩,搜罗浮财,聚敛银两,活脱脱便是一个贪赃枉法的昏官。渐渐地,在下察觉到他捞钱有个章程:便是尽情榨取富豪,不去难为贫贱,乡宦豪绅的馈赠贿赂,他更是来者不拒,几乎每两三日便有一宗银子的进帐!” 听到此处,蓝玉不觉叫道:“这狗官如此贪婪,岂不成了富埒王侯的大财主了么?” 李善长道:“其时,在下也心下惊讶:依此推算,他做官这多年,每年按千两银子的进帐,只怕早已家藏万贯!可是怪就怪在他搜罗了如此多的钱财,夫妻二人却十分清苦,素常日都是粗茶淡饭,用度简朴。在下还只道他是个拼命敛财的吝啬鬼,便想悄悄寻找他收藏财宝的秘密处所!”施耐庵听得入港,忙插口道:“百室兄差矣,依晚生看来,这凌元标聚敛钱财,必是另有他图!” 李善长抚髀叫道:“着啊!到底是老兄见地卓绝!凌元标收集钱财的确大有蹊跷!数日前,在下终于觑得个绝好机会,潜入这内室,到底发现了他的秘密!”说着,他梆梆地叩着那箱笼盖子说道:“当时,在下还以为找到了他的藏宝之所,及至看到里面竟是些破砖烂瓦,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仔细琢磨之下,在下才大彻大悟:这凌元标早已将搜得的钱财转移到了另一处更隐秘的地方!” 蓝玉听到此处,急忙叫道:“百室先生忒也糊涂,当时便应该寻迹追查,顺藤摸瓜,将赃物一古脑儿寻回来!” 李善长笑道:“好兄弟,凌元标这多年都未曾露出破绽,岂是你我仓促之间便能勘破他行迹的?其实,一看到这些箱笼,凌元标那些钱财的下落早被我置诸脑后,眼前这个人物哪里是什么贪官污吏、龌龊小人,分明是一个令人难以揣测的卧虎潜龙!” 蓝玉冷笑道:“百室先生未免夸大其辞,就凭这区区几箱碎砖烂瓦,便许了这官儿这般美誉,休讲他人,便是俺就不信!” 李善长正色言道:“小三子你只知在那疆场上跃马横戟,博一个鸣金奏凯,却哪里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休要看这小小一箱子断砖碎瓦,应在这凌元标身上,便有三桩无人可及的绝深绝险心机:第一,此人掩藏行迹,苟安官场,时时有败露之虞,日日有杀身之祸。素常英雄豪杰,身在草莽,便去行侠仗义,杀富济穷;混迹官场,便禁不住要露出那嫉恶如仇的面目,横眉傲骨,惩恶扬善,借衙门方寸之地行‘为民请命’之实,不几日便被视为异端,败露了行藏。然而这个凌元标潜伏污涃,却选择了一个‘昏瞆贪馋’的路数,不逞一时豪气,不务眼前虚名,顶着一个劣迹昭彰的污名秽誉,忍辱负重,蓄势待时,二十余年中瞒过了元廷无数耳目,其中道理,在于此人练达人生、洞悉世事,深知‘欲须白,点点墨’,勘破了官场三昧:当道者不忌贪官,只忌贰臣的用人之术,可见他眼力之卓绝!行事之深沉!”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频频点头慨叹:这些年经历了不少世事,眼见许多贪官污吏、禄蠹民贼稳居高位,飞黄腾达,而忠良贤达、血性豪侠之士则是命运蹭蹬、壮志难伸,常常扼腕长叹,恨天公无眼、世态浇漓。听了李善长这番话,心下顿时豁然。细想那些当道者设官施爵,不过为了培植走狗,统驭黎民,管他男盗女娼、贪赃枉法只要能维护独夫民贼一已之天下,便可富贵无穷!李善长这一句“不忌贪官,只忌贰臣”,道尽了仕途三昧!想到此,他不觉暗暗叹服凌元标的行事为人,对李善长问道:“善长兄快说说那凌元标的第二桩绝处!” 李善长点点头道:“若讲他这第二桩绝处,那更是出人意料。其实,凌元标混迹官场,绝不仅仅只为寻一个栖身之所,他心中蕴蓄着极大的图谋;他收集钱财,也决非贪图富贵。就从他节衣缩食、自甘淡泊的生计来看,这笔财富必有更紧要的用处!按说,以此人身负的绝世神技,无论驰骋草莽,抑或是占山为王,满可以做一个草头天子,他却甘愿在这区区小县栖身。从长远看来:就凭这一顶‘贪官’的帽子,他却收了两桩奇效:一是借庙躲雨,钻了元室官场‘越是贪官越放心’的空子,无风无险,藏踪隐迹;二来又收罗了浮财,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那无人窥测的宏图大举!” 讲到此处,李善长略一顿,续道:“至于这第三桩绝处,二位已然看得清楚明白。这凌元标十余年来,频频将获取的浮财悄悄转移,却在这内室深处藏上几口沉甸甸的箱笼,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试想,即或是有人看见这些箱笼,有谁会相信一个七品县令会在里面装上断砖碎瓦,将它们打开来瞧瞧呢?!” 听了这一番详尽剖析,施耐庵已钦服得五体投地。连那“小三子”蓝玉此时也早已心服口服,他一叠声叫道:“百室先生,听你这一说,俺倒再想见一见这古怪角儿,休要迟延,俺们赶紧去追他回来!” 李善长微微一笑,摇头叹道:“小三子休要再提这追赶二字,常言道: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豪杰相处,贵在知音。当年诸葛孔明欲降孟获,六擒六纵,不愿携手亦自无法。一个蛮族首领尚且如此,何况这凌元标非等闲人物。既然在下早已言明来意,点破行藏,他兀自不肯屈就,反而连夜避匿,那又何必勉强!临别之时,军中那位首领曾再三叮咛:网罗英杰,贵在人心!只要按此行事,我想这凌元标终有一日会投营效命的!” 蓝玉闻言唯唯而退。施耐庵接着问道:“善长兄,自古道‘仗节而行不辱使命’,年兄经历无数曲折,费了许多心机,好不容易于迷云幻雾中识破这凌元标的面目,就此叫他眼睁睁脱手飞去,自己却空手而回,难道就不怕军令切责、贻笑于人么?” 李善长呵呵笑道:“耐庵兄此言差矣!俺那首领若是单凭军威严令,我李百室岂肯死心塌地为他效命?又怎会有那么多的豪杰之士千里投奔?正因为此人虚怀若谷,与人倾心相许,不责小过,不疑大节,方才闯荡出如今轰轰烈烈的伟业。” 施耐庵听得入神,不觉问道:“闻君此言,滁州大营这位首领胸襟直可包容四海,不知他姓甚名谁?” 李善长眨了眨眼,脸露狡黠之色,摇摇头道:“君不闻:天机幽微,显露时玄黄失色,潜龙蛰伏,常赖那风景云从!休问,休问!”说到此处,他仰头凝视那星辰迷濛的曙色,仿佛又看到了正在不息运行的天地嬗变,徐徐言道:“耐庵兄,在下只能告诉你一点消息:此人胸襟才具,决非韩林儿、刘福通、徐寿辉、张士诚一班人物可比,试看十年后之江山,竟是谁家天下!” 此刻,东方晨曦微露,四处犬吠人喧。小小长清县中,芸芸众生哪里知道县衙内一夜之中发生了许多变故,照旧日出而作,为生计奔走劳碌,四周的长街小巷里又响起了小贩的叫卖之声。只有这空寂的县衙后庭内,三个人静静地兀立着,久久回味着李善长那深沉的慨叹。 还是李善长第一个警醒过来,他撩袍奔到施耐庵面前,神色庄重地说道:“耐庵兄,适才在下已经言道:此番千里北来,一半是为了这凌元标,另一半却是为了年兄!” 施耐庵微微一怔,忙问:“晚生冒昧闯了灯篷,乃是与足下不期而遇,百室先生此言何意?” 李善长笑道:“常言道:同船过渡,五百年修!你我今日在此聚首,虽是机缘凑巧,实乃天意使然!耐庵兄你哪里知道,就在去年颍州群雄大会之后,那位求贤若渴的首领便颁下令来,谁能寻访到耐庵居士下落,立时拜相封侯!只因在下在军中任了个都督府参议之职,这重责便落在我的肩上。半年来,在下于搜罗豪俊、筹集钱粮之际,事事留心,处处留意,悉心查访你的踪迹。可惜茫茫人海,浩浩乾坤,在下与年兄又素未谋面,一时却从何查起。亏得数日前青田刘伯温到了滁州大营,此人于年兄为人秉性了如指掌,立时设了一番计较,道是年兄酷嗜俗曲小调、廋词俚语,只要以此物撩拨,年兄必然技痒,恰好前不久从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的布告中得知济南府劫狱‘大盗’中有年兄在内,于是便撺掇那凌元标临街赛谜。哈哈,不想无巧不巧,金钩钓鱼,果然钓出了年兄这条鳌鱼!”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心下不觉恍然:长清县这一夜事故迭起、扑朔迷离,李善长方才这番叙说,才真正说出了原委。想到此处,他不觉沉吟蹀躞,暗暗忖道:既然那滁州大营首领颁下严令,这李善长四处搜寻,那一定是决意将自己罗致到麾下而甘心,今日睹面相逢,怎肯放自己脱身?不能脱身,又如何抢在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之前赶到梁山故垒,去寻觅那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 他正在忧虑,猛听蓝玉沉声低呼道:“不好,官兵围住县衙了!” 施耐庵浑身一抖,四周街巷的石板路上响起杂乱而急骤的马蹄声,夹杂着“叽哩哇啦”的呼喝叱咤,县衙围墙外面已然看得见长枪大戟的闪光! 李善长从容言道:“在此絮聒太久,必是有人报信给那董大鹏,率官兵又杀回来了!”说毕,束一束袍带,掣出腰间松纹古定剑,吩咐道:“小三子,小心护持施相公,一齐从后庭杀出城去!”说着,只见他袍襟一闪,早已当先奔出厅去。 施耐庵兀自怔怔站着,蓝玉一翻腕从袖内抖出一柄八棱紫金流星锤,朝兀自昏睡在墙角的衙役们踢了一脚,接着在施耐庵肩头拍了一记,吼一声:“施相公休发愣了,走吧!”一把拽起他的袍袖,随着李善长奔向后院。 施耐庵此刻惶惧无计,被那蓝玉一股大力拽着,懵懵懂懂地疾走。三个人脚下趱劲,立时奔到县衙后院墙边,蓝玉放开手,双掌聚得一股内力,朝那砖墙上只一拍,立时“豁喇喇”一阵大响,砖墙上塌了个缺口。三个人也顾不得灰土乱飞,一猫腰奔了出去。 县衙后院之外,乃是一条弯弯的僻巷,也不知是李善长掐算如神,抑或是董大鹏大意疏忽,巷子里竟不见一兵一卒。 三人鱼贯奔出了长巷,不移时便走入了一片荒郊。 此时,只见从归德至长清的大道上,人喊马嘶,刀枪如林,浩浩荡荡的蒙古铁骑一拨一拨涌进县城。长清至焦庙集、赵官镇的各处大道小径,已是三步一骑、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 施耐庵伏在草从中,望着这骇人情景,心里头直叫苦:看起来这一番大闹长清县,结结实实惹恼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这个“山东王”,便是那“三界无常”董大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也必不肯善罢干休!似此铁桶般的围困,却如何脱得此厄? 他一头想,一头朝李善长看去,只见那百室先生脸上毫无惊惶之色,依旧意态闲适,面对这恶狠狠的千军万马,稍稍瞥了一瞥,扭头对蓝玉问道:“小三子,瞧见那一队打青旗的人马了吆?” 蓝玉抬手往侧后山凹处一指,答道:“瞧见了,喏,在那边哩,要不要唤将来!” 李善长点点头。蓝玉便躬身趴起,撮唇作哨,“呜呜”地唤了两声。 这一叫不打紧,倒把个施耐庵吓了一跳:眼下四面皆敌,险象丛生,躲都来不及,却为何要发声引他过来,这李善长敢莫是疯了不成。 他正自惊魂未定,只听得耳畔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侧后山凹里那标人马早从山径上闪了出来,当先一员黑盔黑甲的战将一马立在岭坡上,横担着一杆大刀,仿佛在倾耳聆听。蓝玉见状,又“呜呜”地叫了两声。那员将领听得真切,立时约束住人马,单骑驰下岭来,看看来到施耐庵三人藏身之处,忽地翻身下马,轻声唤道:“百室先生何在,俺杨思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情景委实出人意料,施耐庵也不知李善长、蓝玉二人捣的什么鬼。自身顾命要紧,早悄悄掣出剑来,抬头看去,站在面前那员元将,形象煞是古怪:此人身长六尺以上,蜂腰乍臂,双手过膝,一张淡金长脸,脸颊上长着碗口大小一块蓝记,衬着两撇浓眉,一双豹睛。施耐庵立时打个愣瞪。 李善长闻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朝那元将点点头,低声笑道:“杨将军别来无恙。在下于长清县逗那董大鹏耍子,不想遇上这位耐庵居士,耽搁久了,被官兵困在此处,只好借重足下了!” 那元将点点头,也不言语,翻身上马,领着三人绕过山嘴,奔下了弯弯曲曲的山径。施耐庵眼见这蓝面大汉分明是元廷大将,竟然听任李善长这“叛逆”的指使,心下委实纳闷。此时,身处虎狼丛中,也顾不得细问,高一脚低一脚随着李善长疾走。约摸奔得五七里地面,耳旁早听得哗哗水响,急地,那元将勒住马头,将一杆大刀倒绰在鞍鞒上,朝着李善长抱拳说道:“此去黄河渡口,已非俺的管辖地界,只能送到此地,前程自有人接应。末将受命以来,一切顺遂。你我后会有期!”说毕,只见鞭梢一扬,蹄声“得得”,这蓝面将军眨眼间便转入山凹,失了踪影。 李善长也不管这蓝面将军,稍稍思忖一阵,领着施耐庵、蓝玉二人循着山径奔了下来,踅过一道黄土丘陵,眼前景物便已变得平阔敞亮,只见一派黄沙上摇曳着衰草芦丛,一直铺向天际,黄沙滩尽头,奔腾着浩浩荡荡的一条河流,那黄水奔涌咆哮之声,轰轰然震人耳鼓。展眼一瞧,只见远远的官道上密密麻麻摆着元兵长蛇阵,黄河渡口飘荡着官军战旗,这数十里之内唯一的咽喉要道,守得铁桶也似,休说是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过去。 李善长略略思忖得一阵,一挥手,引着蓝、施二人猫腰钻进了稀稀的芦丛,踩着那软软的黄沙,小心翼翼地朝着黄河边上摸去。还未走出百十步,猛听见官道上陡起一声厉喝:“兀那三个毛贼,待往哪里走?”紧接着便响起了马蹄踏在沙石上的“嚓嚓”之声。施耐庵回头看去,只见从官道上早奔出一彪人马,刀枪耀日,喊声不绝,沿着河岸追了上来。 此时,施耐庵等三人早唬得双腿发软,心中发慌,加之脚下那黄沙又软又滑,一步一陷,一阵狂奔,衣衫都湿透了。看看奔出一蓬芦丛,再翻过一道土堤,便能看到黄河之水了。就在这时,迎面响起一声暴喝:“三个不知死活的牛子,前有追兵,后有杀手,还不束手受缚么!” 这一声暴喝,不啻头顶上响了个炸雷,施耐庵直吓得浑身战战兢兢,抬头看去,面前的土堤上,赫然立着一人一骑,马上那人,头戴赤铜兜鍪,着一袭火焰色鱼鳞重铠,身披绛色团花战袍,横槊立马,威风凛凛。土堤后面,一字儿摆开百十名团丁乡勇,说话间便要栲栳圈围将上来。 施耐庵心里直叫苦。身后早又响起一阵呼喝“兀那将军,休要放走了这三个毛贼!”紧接河岸边那一队追兵已然临近,当先一名元将催马驰上土堤,指着施耐庵三人对那红盔红甲的大汉说道:“昨日有一伙毛贼闹了长清县城,其中有一名朝廷钦犯,董大鹏将爷有令,不得放走一个闲人!这三个毛贼行迹可疑,敢莫便是严令缉拿的那伙叛党。末将受命把守黄河渡口,请让末将拿了这三人回营交割。” 话犹未了,那红甲将军在马上呵呵大笑起来,笑毕,朝那元将鄙夷不屑地扫了一眼,说道:“什么董将爷姜将爷,什么有令无令!俺也是朝廷的六品团总,此处乃是俺的地盘,既是朝廷钦犯,许他拿得,俺也拿得?亏你还是个挂甲顶盔的武将,竟在俺面前放出这鸟屁来!” 那元将被红甲将军一顿好骂,闹了个愣不瞪,一来见他气壮如牛,官阶又确比自己高,二来怕争功伤了和气,一时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那红甲将军命手下人拥着三个“毛贼”奔下堤坡。 施耐庵、李善长、蓝玉三人被那一队乡勇押着,踉踉跄跄一阵猛跑,不移时便离了黄河堤岸,约莫走了十余里地,远远地看见一派山丘,长着密密层层的泡桐树林,那红甲将军策马驰进林边,喝散了一众团丁。蓦地,他勒马转过身来,随手将马缰绳在槊杆上一挽,脱手一掷,一杆长槊早稳稳地插在地上。接着,他仰头大笑一阵,火红战袍的袍襟一闪,早已踊身翻下鞍鞯,来到施耐庵等三人面前,对着李善长抱拳说道:“百室先生受惊了。末将受命接应,一步来迟,望乞恕罪则个!” 李善长先是一惊,接着仔细一看,不觉舒心大笑起来:“呵呵,该死该死,仓卒之间,竟未认出你这条大虫!却原来是亮祖将军!要不是你应变得当,在下已然落入虎口!不知亮祖将军在六安好好儿做着寨主,却怎地又到这山东地界,居然混得个六品顶戴?” 朱亮祖笑道:“多蒙百室先生指点,俺这‘铁槊将军’才弃暗投明,为滁州大营那主人甘效驱驰。可笑大都城里那蒙古皇帝老儿还只道俺是他的忠臣孽子,不停地加官晋爵,做了这济宁路左路团练使!”说毕,朝着林木深处一派庄院一指,说道:“此间便是末将驻扎之所,敢请列位进庄一叙。” 李善长摆摆手道:“不可,不可!亮祖将军的盛情,在下心领了,此刻凶险四伏,虎狼窥伺,还是及早离了这是非之地要紧!” 朱亮祖点点头道:“百室先生昨夜大闹长清县衙,劫了钦犯,走了县令,已然惊动了‘山东王’扩廓帖木儿,这长清至归德一线,早布下了天罗地网。适才末将吓退了那名元将,少时他必然要引来董大鹏这狡贼,这狗官心狠手辣,奸诈异常,只怕麻烦不少!为今之计,只好折返东路,再走张夏、党庄、肥城,渡齐河南下,方是良策。” 李善长道:“此计甚善,不过,眼下沿黄一线把守严密,却如何脱围东去?” 朱亮祖正欲答话,猛听见头顶上树枝“唰拉拉”一阵大响,黑影倏闪,鹰隼般跃下个人来。李善长、蓝玉、施耐庵定睛看去,不由得齐声惊呼起来 三十七 公孙玄设伏桐木岭 “赛关兴”刀劈夺魂关 只见迎面站着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汉子,头上扎两只丫丫叉叉的古怪鬏髻,身着件油腻斑斑的短褐,一张黑滋滋的团脸上透着机灵与刚猛。脚蹬一双踏倒山八搭麻鞋,两腿铁柱般钉在地上;他双臂抱肩,露出腰带上斜插着的一根团成一团的虬龙纽丝钢鞭。施耐庵一眼便认出:面前这少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在东台县武家庄园遇到的那个跑堂“酒保”、当年梁山泊双鞭呼延灼的七世裔孙,小小年纪便已在江湖成名的“虬龙鞭”呼延镇国! 他又想起了当日在那绿荫如盖的武家庄小酒馆内与这少年英雄一番生死相搏的情景,又忆起这“酒保”凭一条虬龙纽丝钢鞭将自己和宋碧云、金克才父女送过波涛汹涌的龙港大河那勃勃英姿,不由得心头一热,撩衣跨步便要奔上去相见。 谁知那呼延镇国只是略略瞟了施耐庵一眼,转头对李善长叉手唱了个大喏,说道:“奉滁州大营主将之命在此接应百室先生,请速登程!”说毕,一猫腰当先钻入了丛林。 李善长也不细问,回身对倚马而立的朱亮祖点点头道:“龙潭虎穴,亮祖将军处处小心!”说着,对施耐庵、蓝玉二人挥一挥袍袖,三个人立时循着呼延镇国奔去的方向疾走起来。 施耐庵一头走一头心内嘀咕:这呼延镇国在东台龙港河边潜踪多年,随那阮氏三杰等人沽酒为生,当日为了避祸,一把火烧了庄院,许多时没有音讯,如何便在此处冒了出来?明明是故人相见,他却为何仿佛路人? 想到此处,他不觉脚头趱劲,紧赶几步,走到呼延镇国身边,悄声问道:“呼延小哥一向可好!” 呼延镇国仿佛未曾听见,听了施耐庵这一句亲亲热热的问候,不理不答,昂着头,摆着双臂,蹭蹭地只顾埋头趱赶。施耐庵气喘吁吁地与他并肩走着,复又问道:“请问小哥,不知你那小搭档‘赛关兴’关猛兄弟可好?‘武氏三杰’与那‘板刀观音’孙十八娘现在何处?” 呼延镇国依旧不理不睬,木瞪瞪地只顾走路。 施耐庵捺住性子,赶上前扯住呼延镇国的衣襟,接着又问了一句:“当日在那龙港河边,你们不是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腔热血,难于轻抛!今日却如何又忽然在此处为人奔走?” 那呼延镇国唿哧唿哧地只顾走,半晌不答言,待到施耐庵说完,忽地回过头来,浓眉倒竖、双目暴睁,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来:“罗唣个鸟!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再要絮聒,俺一鞭子扯下你那长舌头来!” 施耐庵心里头益发纳闷,此时也不敢再问,只顾懵懵懂懂跟着呼延镇国一路疾奔。只见这泡桐林愈来愈密,头顶上枯叶簌簌有声,清晨的朝露冷然悄滴,时不时落到额头脖颈,凉飕飕的。 四个人奔着奔着,看看便要出了那桐木岭,前边便是南下党家庄的大道,蓝玉长舒一口大气说道:“唉唉!到底出了这长清县境,俺们今日鳌鱼脱却金钩了!” 说犹未了,只听见林隙间“哗啦啦”一阵大响,长刀灼灼,戈戟如林,刹那间冒出一彪人马,一字儿摆开,封住了南下的官道。 四个人哪里料到这里埋伏着一路官兵,立时浑身一震,一齐掣出腰间兵器。 只见那官兵队中响起一阵吆喝,立时从当中分出一条道路,居中一员将领大摇大摆地走出阵前,他晃着头上太极道冠,斜扎着一袭明黄道袍,右手擎着柄铁拂尘,左手微拈着尘帚上乌光闪闪的钢须,黄眉斜挂,豹眼圆睁,走到施耐庵等四人面前叉腿站住,嘻嘻怪笑一阵说道:“耐庵兄,久违了!一年前高邮湖边小店内咱家放了你一条生路,当时只缘你尚未获得那一宗绿林大秘,如今你已然得悉梁山一百零八名孽种之下落,咱家仿佛猫儿觅鼠般寻觅多时了!昨日长清县城灯篷下你我失之交臂,可可儿今天在此相逢!这也是你我的缘份!”说毕,他撇着黄眉又怪笑了一阵,转过头来,将那柄尘帚当胸直竖,双手合十,朝着李善长点了点头说道:“眼前敢莫便是百室先生么?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人物俊爽,今日睹面,真真是三生有幸,贫道稽首了!” 施耐庵、李善长见他嘻嘻哈哈,做张做致,不知这牛鼻子要弄甚玄虚,一时不便发作。谁知一旁早恼了那“小三子”蓝玉,只听他喑呜一声,托地跳到公孙玄面前,瞪目斥道:“好个打灵幡噇泡饭的贼道,休要在此弄鬼!快快闪开一条道,让俺几个走路!不然,小爷便叫你尸横在地!”说毕,一抖手中紫金流星锤,只听见铜链“唰啷啷”一阵响,眼前倏起一道紫电,挟着隐隐的风雷之声,直奔那公孙玄面门而来。 公孙玄一见,怪笑两声,一侧身一跨步,右手腕略翻一翻,那柄尘帚迎着紫金流星锤陡然扫来,只见尘帚上的钢须仿佛灵蛇吐信,倏然间根根笔立。电光石火之间,猛听得“哐啷”一声大响,接着林隙间迸出点点星光,交手两人各自叫了一声,一齐跳开。 蓝玉、公孙玄各自低头一看,紫金锤上疏疏落落啄出了一溜亮点;拂尘钢须却有几根被撞成了倒挂须钩。只听见公孙玄叫道:“哪里来的小牛子,瞧不出倒有几斤膂力!儿郎们,还不与俺拿下了!” 话音未落,元兵队里早呼呼跃出五六条蒙古大汉,长刀抖起满天飞雪,直裹向蓝玉身边。蓝玉也不示弱,大臂一挥,流星锤卷起一团紫云,平空划一道圆弧,立时与那一众元兵斗在一处。那蓝玉一柄紫金流星锤矫若灵蛇,使得性发,仿佛排山倒海,加之时不时觑空儿倏出左手,施展那一指禅功夫,长短相济,指东打西,煞是凶猛。这几名蒙古大汉却也剽悍异常,纵是蓝玉武艺超群,斗了十余回合,兀自占不到便宜。 李善长、施耐庵正看得心惊,公孙玄又在阵前叫道:“百室先生瞧见了么,今日想要走出这林子,只怕不那么便当!其实,咱家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咱家奉了扩廓平章大人钧命,捉拿朝廷钦犯!若是晓事的,留下这施相公,咱家又何必与你作冤家对头!倘若不允,不须咱家动手,就凭这百十个蒙古科尔沁壮士,便斗到猴年马月,咱家也与你奉陪到底!” 李善长听毕正要作答,只听得那呼延镇国暴雷般吼了一声:“贼道休走!”紧接着只见眼前陡起一阵狂风,呼延镇国身形未动,那一条虬龙鞭已然平空扫出,仿佛一条巨蟒,挟着嘶嘶怪啸,倏忽间早抽到公孙玄眼前。那道人哪里料道相距丈余,对方人未动而长鞭已击到眉尖,立时浑身毛竦,叫声不好,一缩头一耸肩,双腿平蹬,一个“铁板桥”斜窜而出。任他身手奇捷,矫若灵猫,也未能全然躲过这一鞭,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大响,那怪蟒般的长鞭已自擦着他胸膛扫过,将一袭明黄道袍撕开一道口子,离着开膛剖肚,只差在毫厘之间。那条纽丝钢鞭收势不住,挟风带吼,“呼呼”地平扫过去,砸在一棵大树之上,滴溜溜缠上数圈。呼延镇国使得兴起,吼一声,单臂一收,只听见“吱吱嘎嘎”一阵响,那缠着长鞭的大树根土迸裂,紧接着“轰隆”一声,被他拖倒在地上。 呼延镇国没等公孙玄回过神来,纵了一纵,冷古丁一鞭甩出,扫倒了正在围斗蓝玉的那几名蒙古大汉,回头大叫: “百室先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善长适才见呼延镇国露出这骇人的武艺,早惊得啧啧不已。听到他这声叫唤,立时醒悟,对施耐庵、蓝玉二人说一声:“有呼延将军在此,足以挡得十万追兵,快快随我离却这是非之地要紧!”说毕,引着施、蓝二人奔出林子,踏上南下的大道。 三个人也顾不得后边那呼喝喊杀之声,一路疾走。此时一出这片莽林,只见丘陵绵延,阡陌纵横,视野平阔,一览无余。三个人稍稍舒了口气,也不敢停留,好在一条官道平坦而笔直,比起在那黄沙滩上、泡桐林中,走得快了数倍,一路趱行,早走出二三十里地面。 看看便要走鸡鸣寨界口,脚下官道忽然变得狭窄,只见官道上横亘着一道两丈高的寨墙,墙上插满铁蒺藜,居中耸着一座巍巍的寨楼。一条黄土大道堪堪被那寨楼拦腰斩断。李善长手搭凉篷前后望一望,对施耐庵、蓝玉道:“哦,是了!此处便是有名的夺魂关,离鸡鸣寨五里。当年齐国左司马公孙穰苴大胜魏军,便是借了这一带的天险地势。当地人有言:‘锁住夺魂关,神仙白眼翻!’倘若那扩廓帖木儿在此埋下伏兵,休道咱们三个,便是千军万马也难过去!快走快走,出了夺魂关,闯过鸡鸣寨,便是齐河渡口了。” 话犹未了,猛听见前边一棒锣响,寨墙上呼啦啦站起一彪人马,一个个头顶毡盔,手擎长刀,仔细看去,那座高耸的寨楼却是用水桶粗细的巨木搭着飞檐,檐下镶着一块朱漆匾额,写着“齐鲁第一隘”字样。 李善长见状,连叫“不好”,那蓝玉胆大泼天,晃着手中流星锤,喝一声:“管他娘,闯吧!”当先便冲到了寨楼前。只见那寨楼乃是以大树为梁,寨楼下两根巨木撑着底座,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的寨门早已紧闭,寨门前布满了铁蒺藜。蓝玉刚刚闯到寨门前,寨楼上一阵乱箭飞蝗般攒射下来,将他迫退几步。 寨楼上高高飘扬着一杆旄旌,大纛下拥出一员将官,漆黑的撒须兜鍪,锃亮的镔铁重铠,手绰一杆丈八点钢蛇矛,正自睁着两只怪眼,朝李善长等三人哈哈大笑道:“下面来的可是红巾军流贼军师李善长么?都道你机谋百出、智计惊人,今儿可可地落入了陷阱。俺那平章大人料定你必走这夺魂关,早命俺在此静候,若知俺‘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的手段,俺劝你休再用那‘赛萧何’的绰号,早早受缚才是!” 李善长听了这番冷嘲热讽,兀自不气不怒,心下急骤地思谋着脱身之策,他眉头略皱一皱,立时计上心来:你这夺魂关把守严密,俺另辟蹊径,回头寻条路再走,未必你处处都有这天险不成?想到此处,他朝施耐庵、蓝玉二人点点头,正要返身退走。 只听得寨墙上那察罕帖木儿呵呵笑道:“百室先生忒也聪明,你待要退回长清县么?哈哈,哪里还有这等好事?回头瞧一瞧罢,今日你已成瓮中之鳖了也!” 李善长听他说得蹊跷,不觉回头看去,身后的官道上,远远围上来大队元兵把个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李善长不觉跌足叹道:“苦也,苦也,没存想我李善长聪明一世,今日葬身在这夺魂关!” 那蓝玉气咻咻地叫道:“百室先生休要凄苦,人生在世,活一百岁也是个死!有俺蓝玉在此,不赚他百十条性命,也休想割得俺这几颗好头颅去!”说毕,抖着紫金流星锤便又冲了上去。他才奔得数步,冷不防脚底一绊,一溜趔趄,几乎摔了个跟头。 这蓝玉性子暴躁,只道是路旁草根绊了腿脚,骂一声:“娘那鸟!俺今日晦气,连这草根儿也欺负起人来!”说毕,便狠狠地朝草丛里踢了一脚。不料那草根儿也煞古怪,蓝玉这一脚踢出,竟似踹进一道石缝,立时被紧紧夹住,急切间收不回来。 他正自惊讶,只听得“胡胡”一声闷笑,眼前那草丛里簌簌有声,竟陡地钻出个人来。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牛鼻短裤,上身穿着灰蒙蒙的棉布坎肩儿,腰间扎一根麻绳,头上也梳着两只羊角般的丫髻,长得墩墩实实、愣头愣脑。此人一钻出草丛,竟似满脸慵态,一边抖落头颈上的草屑灰泥,一边伸出两只胳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闷声闷气地说道:“唉呀呀,一场好睡,这草堆儿闷死俺了!”说着,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了李善长、施耐庵、蓝玉三人一阵,说道:“怎么,叫俺躲在这草丛里等了半日,等的便是你们这三人?唉哟,俺还道是等的千军万马哩!” 李善长见这草丛里竟冒出个人来,心中诧异,忙问道: “小哥尊姓大名,为何在此处等在下三人?” 施耐庵开头亦被这草丛里冒出的汉子吓了一跳,及至定睛一看,早叫了出来:“哦哦,这不是武家庄园的‘赛关兴’ 关猛兄弟么?你、你、你如何在这里?” 关猛听他道出自己姓名,不禁笑道:“嗯嗯,俺也记得你施相公!当日没在龙港河酒店将你灌醉,不存想今日却又要为你效力,罢了罢了,这也是不成冤家不聚头咧!”说毕,回头对寨墙上的察罕帖木儿叫道:“兀那鞑子官儿,这里是俺关猛的几个朋友,晓事的,快快开了寨门,放他们过去,若须留下买路钱,便找俺关猛要去。” 适才这一幕情景,寨墙上的察罕帖木儿亦自看得真切,眼鼻下草丛中忽地冒出个大活人,他也十分纳罕,忙对左右问道:“此人是何时藏在寨前的,你们这群瞎眼的囚囊,也不搜一搜!” 他身边一个随从答道:“禀大人,这小厮今早便出了寨门,俺只道是一个牧牛的童儿,哪曾想他却藏在这里!”察罕帖木儿听了,心中骂道:“一个牧牛童儿也来凑热闹,实在可恶,待会儿一并捉住,零刀碎剐便了。” 他正在嘀咕,那关猛又在寨墙下叫骂起来:“开寨门!开寨门!休要惹恼你家小爷!”察罕帖木儿一看,那小厮不知何时手里早绰出一杆青龙偃月大砍刀,大模大样地直奔寨门而来。 察罕心中恼怒,不觉大叫:“待俺亲自捉了这小贼囚!” 随着话音,只听见寨门“吱嘎嘎”一阵大响,那察罕帖木儿早一马驰了出来。他欺关猛身躯矮小,又是步战,一撒缰绳,乌骓马泼喇喇冲了过来。看看驰近关猛身边,察罕暴喝一声,手中沉甸甸的点钢蛇矛搅起一阵狂风,一招神龙探海,朝着关猛分心刺来,堪堪刺到胸口,那矛尖倏地一抖,一缕凛凛寒光竟自直搠向关猛的咽喉! 施耐庵当日在饮马川见识过“铁骑虎将”察罕这一招“大鹏倒啄如来”的绝招,眼见那关猛痴痴地站着,蛇矛矛尖立时便要穿喉而入,不觉惊呼起来:“关家小哥当心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只听见关猛喉咙里“胡胡”有声,不撤步、不闪避,双肩倏地一抬,那一杆青龙偃月大刀已然车轮般抡转,没待察罕帖木儿矛尖触着皮肉,大刀刀柄早磕上矛头,那察罕帖木儿猛觉得一股大刀沿着蛇矛撞上双臂,一杆长矛已自拿捏不住,口里叫一声“啊也”,跨下乌骓马早“咴咴”长嘶两声,蹭蹭蹭蹭倒退几步,紧接着后蹄一软,险险乎将察罕掀下马来。 此时,关猛手中那杆刀已泼风般直卷向惊魂未定的察罕帖木儿,搅得大道两旁沙石扑面,草屑纷飞,察罕见势不好,待要勒马退避,但哪里来得及。只见眼前一片白森森的刀光早切向头颅!察罕大叫“我命休也”,狠命一纵,弃了那乌ae*马,一个虎跳翻下马背,一溜烟滚进了寨门。可是,逃了人,那匹马儿却遭了殃,只听见“喀嚓”一声,那杆大刀凌空切下,竟将偌大一匹骏马斩成两截! 这一切都只在瞬息间发生,施耐庵当日在武家庄园只见过呼延镇国的绝世武功,未见识到这关猛的手段,此时一瞧,直惊得伸出舌头缩不回来。 那察罕帖木儿站在寨墙上大叫道:“放箭,放箭,休叫走了这小泼贼!”众元兵哪敢怠慢,立时挽强弓、拽硬弩,雕翎箭飞煌骤雨般射将下来。 李善长见此情景,待要唤回关猛,岂料那愣头汉子早已扑近了寨墙,青龙偃月刀被他抡得风雨不透,仿佛浑身上下罩起了一轮白光,只听得“咔嚓咔嚓”,那飞蝗般的箭雨一碰到那圈白光,纷纷失了威势,一时间只见关猛身前身后纷飞着断镞折羽,挟着一股狂飙,已自冲到了寨门之下。忽地,他双臂高举,抡圆了大刀,对李善长、施耐庵、蓝玉叫一声: “百室先生、耐庵相公,休要迟延,随俺来!” 说毕,平地响起一阵暴吼,紧接着白光一道晃过,没待众人回过神来,青龙偃月大刀早劈在寨楼下两根水桶粗细的巨木上。 霎时,震天撼地般一声巨响,两根巨木齐齐被大刀几下斩断,偌大个寨墙失了支撑,仿佛塌了半边天似地“豁喇喇”倾斜下来。一时间墙椽坼裂,尘土飞扬,人呼马叫,好端端一座寨楼竟被这关猛一杆大刀劈倒,那情境委实骇人。 李善长等三人也顾不得嗟讶,趁着官兵鬼哭狼嚎,在灰土砖石中挣命的机会,挥着兵器,拨开断木碎瓦,踏着人马尸身,随着那关猛,一溜烟奔出了夺魂关口。 一出夺魂关,地势忽地变得平坦,四个人脱却大难,慌慌如漏网之鱼,沿着官道直奔鸡鸣寨方向而来。此时,施耐庵与李善长居中,蓝玉押后,那关猛掮着杆青龙偃月大刀当先开路。经了适才这一番怵目惊心的场面,施耐庵心中兀自怦怦乱跳,止不住好奇心性,待要上前询问这关猛许多时日来的行止,又怕碰上呼延镇国那样撞木钟般的尴尬局面,一时不敢启齿,把许多话儿都咽进了肚里。 岂料这关猛走得几步,却停了下来,踮起脚朝身后望了望,大声说道:“瞧这些皇家鹰犬,俺这杆大刀只剁了两根木头,他们便如此狼狈,倘要剁到人身上,岂不是要塌天了么。”一头说,一头朝施耐庵招招手:“施相公,闷着头赶路,俺心里头快要憋出鸟来,过来,过来,俺倒是喜欢你那文诌诌的气度,快与俺叙话则个!” 一句话正中施耐庵的下怀,他紧赶几步,走到关猛身边,问道:“关家小哥,小小年纪,你真可谓惊世骇俗,豪气干云哪!” 关猛一头走,一头“嘿嘿”笑道:“见笑,见笑,施相公满腹文章,俺去年在龙港河边那武家酒店见识过,至今梦儿里兀自记着你哩。俺到底不懂:同是一样的话,施相公你说出来,呢呢喃喃、有腔有调,道理又透彻,听起来也好似唱曲儿似的;若是俺这嘴里吐出来,便似东岳庙倒了南墙,平地砸出个坑来,倘能脱胎换骨,俺真想拿这身武艺换相公你这份才学。” 施耐庵见他讲的热闹,顺势问道:“小哥与那呼延镇国亲兄弟也似,怎的一个话多,一个话少,这也奇了!” 关猛笑道:“休提那呆鸟!施相公你哪里知道,俺那呼延老弟一门心思全用在掇弄他那根放牛鞭儿上了,一旦入迷,吃不香,睡不甜,连上茅厕也比划鞭子的招式,浑把嘴里那根舌头给忘了!” 施耐庵点点头道:“用心一,泰山移,他那鞭子上的功夫委实了得!” 关猛道:“有甚稀罕!他那几斤蛮力谁家不会!施相公只怕今日又见识过他的手段罢,嘿嘿,没劲!没劲!” 施耐庵见说得渐渐入彀,续道:“正是,正是!晚生此前的确又遇见过呼延小哥,亏他一条鞭子骇退了元兵,救了晚生等三人性命。不过,不知你们二人如何从东台龙港河到了这长清县里?” 关猛听了嘻嘻乱笑,一头说道:“着啊!俺早知道施相公你要问起这来龙去脉。唉唉,这事儿说起来弯弯绕绕,话便长了!却说那一日——” 他正自讲得带劲,一旁走着的李善长猛地“吭吭”咳了两声。关猛掉头一看,只见那百室先生正自朝自己眨眼。他愣了愣,不觉一拍后脑勺,嚷道:“好你个施相公,东扯西拉、弯弯绕绕,竟是想套出俺肚里的蛔虫哩!没兴,没兴,险险乎叫俺忘了主子的军令!”说着,伸出手掌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对李善长眨眨眼道:“俺这张鸟嘴,兀的如此没遮拦!百室先生休恼,俺就此打住,就此打住!”说毕,将那杆青龙偃月刀换了个肩,闷着头,大踏步走了起来。 施耐庵亦不知他俩闹的什么鬼,心里头那疑团愈益结紧了,见那关猛做张做致的情景,一时间又开不得口,只得默默地埋头赶路。 此时天已晌午,一轮红日懒懒地挂在头上,却兀自挡不住料峭的春寒,几株枝叶萧疏的孤树和矮矮的丛莽点缀在官道两旁,仿佛给这亘古莽原添了几许生气。离了长清县境迤逦往南,已不见黄河沿岸那漫漫黄沙与茫茫碱滩,不仅这里那里绽出些早麦的青青芽儿,便是村落亦自渐渐密了。 四个人一路趱赶,早一气走下一二十里地来。李善长舒了口气,问关猛道:“关家兄弟,前边不远处便是党家庄了么?” 关猛点点头道:“约莫五七里地,便是党家庄。” 李善长伸手搭个遮阳,四面巡视一阵道:“嗯,这一线已是小明王韩林儿斥堠游弋的地界,谅那董大鹏再不敢来了。惭愧!今日到底逃出龙潭虎穴了。” 蓝玉听了,不觉叫道:“奔波了半日一夜,俺这肚里早饿出鸟来了!快找个客店打打尖儿罢。” 李善长点点头,用手朝前边一指,笑道:“兀那柳树林子里不是个酒店?” 众人抬头一看,官道左侧一片柳林里果然露着一檐茅屋屋角,屋角下隐隐飘着杆酒招儿,随着那穿林风在林隙间飘荡。 蓝玉直喜得抓耳挠腮,一把将那紫金流星锤揣在腰里,嚷道:“饥渴鬼难挨,一醉天地宽!没存想平空儿掉下间酒店,也是俺们几个造化。”说毕,风风火火,大踏步便奔进了柳林。 四个人走到那酒店跟前,施耐庵一眼瞧见茅檐下的泥墙上贴着一副对联,不觉吓了一跳,那上联写的是:“阎罗请下风流客”,下联是:“鬼母封成酒中仙”,横批曰:“醒世还魂”。他回头对李善长惴惴地问道:“善长兄,晚生瞧这对联,句句隐着凶险,字字藏着杀机,这酒店敢莫是家黑店?” 李善长笑道:“耐庵兄忒也多虑,想如今这生意人,哪一个不是炫奇斗怪,大言邀众,在这招牌上做文章、弄玄虚?不妨事,即或是家黑店,以我等手段亦自不怕他的!”一头说,一头撩袍甩袖,率先进了店堂。 那蓝玉性子急躁,一落坐便“咚咚”地拍着桌子叫道:“兀那店家,送上门的生意都不招揽,开了什么鸟店!晓事的走两个出来!” 话犹未了,廊下早应声走出个人来,只见他头戴一领灰蒙蒙的扁鱼巾,身着一件油腻腻的皂布褐,肩上斜搭着一方揩桌布,手里拿一根积年丝瓜筋,脸上堆着谦恭的微笑,牵动着黑油油的颊肉,他一头用双眼骨碌碌地打量着座上四人,一头说道:“赏脸,赏脸,四位客官用荤还是用素?” 蓝玉正欲回话,李善长急忙拦住,对那酒保瞥了一眼,问道:“你家店主何在?” 那酒保眨了眨眼道:“俺主人一早到党家庄集上牵汤猪去了,不碍事,俺这店里货色齐,有何吩咐,小的一体应承!” 李善长点了点头。蓝玉便抢过话头道:“休再啰唣!大碗酒,大块肉,拣好的尽管搬上来!” 酒保应声而去,不移时便将酒饭搬了出来,无非是村酿醇醪,四时鲜蔬,再加脍切牛羊肉,大盘的馒头。四个人早已饥肠辘辘,哪里禁得住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酒菜撩拨,立时斟酒举箸,埋首大嚼起来。 那酒保兀自嘻着一张黑油油的笑脸,叉着手,耸着肩,斜倚在门框上,不言不动,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四个人狼吞虎咽。 施耐庵稍稍喝了两巡酒,心里顿时觉得清洌滋润,于是便拿起一只馒头,掰开一半放进嘴里,谁知一口咬下,“嘁嚓”一响,一块硬梆梆的骨头片儿咯得牙龈生疼。他拿出一看,不禁毛发直竖:捏在手里的哪里是什么骨头片儿,分明是一块人指甲!他抖抖地站起来,措着酒保说道:“你、你这是家黑店!” 那酒保忽地耸身而起,瞋目叫道:“四个不知死活的牛子,吃了俺的蒙汗药酒,倒也,倒也!” 话音未落,施耐庵等四人立时觉着双眼发涩、天旋地转,早一齐瘫倒在地上 三十八 活敬德乡店卖人肉 李善长掷令论英雄 那黑脸酒保见四个人被蒙汗药酒麻翻在地,一把甩了手中的汗巾与丝瓜囊子。拍了拍双手,从墙上取下一卷麻绳,喜滋滋地走了过来,在施耐庵等四人身上踢了一脚,自言自语地笑道:“嘻嘻,俺这酒店门外写的清楚明白:‘阎罗请下风流客,鬼母封成酒中仙’,你们偏偏要闯这阿鼻地狱,也是活该倒灶!没的说,为了俺能发财,且休管你们遭瘟!”一头说,一头便要来搜四个人的褡裢行囊。 他刚俯下身来,四个人中忽地坐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李善长,另一个便是蓝玉,“小三子”“嘿嘿”两声怪笑,双肩一扭,早跃了起来,没等那酒保缓过神来,劈头便抓住了他头顶上的鬏髻,泼口骂道:“个钻烟筒喝潲水的夯货,也不瞧瞧你面前是做什么营生的角儿,倒想算计起俺们来,不要走,先吃俺一百拳!”说着,挥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便要打上酒保的胸口。 正在此时,猛听店门外有人叫道:“哪里来的些大胆泼贼,竟敢在此撩虎须,弟兄们,打了进去!” 随着叫声,大门外立时涌进六七条大汉,一色地扎着扁鱼巾,身穿皂布短褐,拿刀仗棒,横目怒目,居中那个汉子蜂腰乍臂,粗筋莽骨,暴睛环眼,宽腮磕额,颔下一部络腮胡须,钢针也似地奓散着,模样儿煞是凶恶。他前脚一跨进店堂,将手中一把枣木船桨“咚”地朝地上一戳,指着屋内四个人便嚷:“弟兄们,今日俺这店子发利市,还不快将这四个牛子抬下去剁——”他那“剁”字恰才说一半,忽地停住,眼睛里露出惊讶、惶愧之色,猛一把扔了船桨,蹬蹬蹬几步奔过来,脱口叫道:“啊唷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原来是百室先生!俺阮大武有失迎迓。”说着便唱了个大喏。 李善长呵呵笑道:“在下正诧怪哩!千里酒客临门,东家翁却避而不见,反倒弄出这恶作剧,阮大哥也忒会耍子了!”说着,指了指瘫在地上的施耐庵与关猛又道:“亏得在下见识过你这黑店里下蒙汗药的手段,偷偷将酒倒入袖内,可惜苦了施相公与这位小哥!” 阮大武低头一看,不觉惊叫起来:“啊唷,鬼使神差,怎么施相公也从淮南来到此处?”说着便抬起头来,对鹄立在一旁的伙计们吩咐道:“弟兄们,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拿解药来!”说毕,他走近李善长悄声问道:“百室先生,俺那主子临行吩咐在此接应,敢莫是施相公要投奔滁州大营?” 李善长略皱一皱眉,不置可否,捻着虬须问道:“尊夫人与贤昆仲如何不见?” 阮大武跌足叹道:“唉唉,休提休提!俺那两个兄弟生性急躁,加上俺那毛头星也似的浑家,三个人一听说要接应你们,哪里在酒店里呆得住,一大早便撺掇着俺北去长清道上,指望一刀一枪杀个痛快,没存想半路上错过,此刻,俺家那三条大虫不知在哪里寻人斗狠哩!” 话犹未了,只听见店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夹着一个妇人的大叫:“兀那天杀的阮大武,将姑奶奶诓到黄河沙滩上喝了半日西北风,自个儿却溜回来噇黄汤,姑奶奶今日与你没完!”随着那叫声,风风火火闯进三个人来,当先的乃是一个年约三十八九的中年妇人,头上梳一个歪歪的坠马髻子,髻子上胡乱包一方玄色绸帕,上身穿一件墨绿碎花绣袄,一条元青色湖绉裙子斜扎在腰间草黄色裙带之上,露出蜈蚣绊齐踝灯笼裤,手里倒绰着一杆宽刃厚背大板刀,遮莫也有四五十斤上下。紧随这妇人的是两个粗壮汉子,一个三十二三岁年纪,另一个不过三十毛边,一式系着玄色英雄巾,扎着紧身衣靠,都生得蜂腰猿臂,绷着鼓鼓的一身疙瘩肉。前者手里掿一柄五股钢叉,后者掂一根齐眉棍。三个人闹闹嚷嚷跨进店堂,一见屋内阵势,霎时都怔住了。 那妇人一杆大板刀扬在空中,半晌不得落下,瞪着双眼,一会儿瞧瞧阮大武,一会儿瞧瞧李善长,一会儿又瞧瞧施耐庵、关猛,嘴里呐呐地说道:“你、你、你,他、他、他,今日个敢莫是撞了鬼了!” 李善长含笑打了一拱,对那妇人说道:“在下李百室叩问十八娘妆安!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嫂未尽乡谊之礼,却一见面便要下‘板刀面’,你这‘板刀观音’未免不仗义了罢!” 孙十八娘听毕脸颊一红,讪讪地收了板刀,倒过刀柄在李善长肩窝里戳了一记,笑骂道:“俺把你这个使奸弄鬼割舌头烂牙根的冬烘先生!俺与中武、小武两个兄弟指望一刀一枪去那扩廓帖木儿狼窝里救你,你倒躲到俺家里趁风凉来了! 早知如此,还不知让官兵将你捉去上夹棍、骑木驴哩!”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了。此时,施耐庵,关猛喝了解药,已然翻身坐起。施耐庵一时昏昏糊糊,望着满屋的人,兀自诧异四顾。那关猛却早已一跃而起,一双豹睛四处搜寻,找着那下蒙汗药的黑脸酒保,立时怒叫如雷,挥着双拳便要扑过去拼命,嘴里头还夹驴带马地骂道:“好个瞎了眼的下三滥狗才,也不看看你家小爷是何等样人!敢往俺酒里下蛆,不要走,俺拧下你那颗驴头下酒!” 阮氏三杰见势不对,连忙七手八脚将他抱住,一叠连声劝道:“关家兄弟,关家兄弟!休要使牛性,坐下慢慢讲话!” 关猛多噇了几杯酒,药性兀自未尽,哪里听得住劝,挣扎着还要使横。孙十八娘一旁动了气,对阮氏三杰喝道:“你们三个闪开,待姑奶奶来替他醒酒!”说着,一挽裙子走近关猛身边,伸出右手抓住他的丫髻,轻声款语地问道:“关家兄弟,仔细瞧瞧,俺是何人?” 关猛听见这一声轻唤,怒气霎时泄了一半,他揉一揉眼睛,定睛瞧了孙十八娘一阵,不觉呐呐说道:“你、你是俺那嫂子!” 孙十八娘呵呵一笑,笑毕,陡地双目怪睁,骂道:“好个翻脸无情的小乞儿!在那滁州大营混得数月,便似坐了金銮宝殿,连祖宗姓氏亦自忘了。嫂子,嫂子!你要认得俺这嫂子,却怎的敢在这里撒野放泼?再要胡闹,看我不一根一根拔下你头上的奶毛来!” 这一顿教训,倒叫关猛酒意全消,他环顾了一阵,一见阮氏三杰齐齐在场,面前又正是恩重如山的义嫂,不觉倒金梁、倾玉柱,朝着孙十八娘拜了一拜,说道:“俺关猛一时酒后迷了本性,冲撞了大哥大嫂,万望恕罪则个!” 孙十八娘一见,不觉又疼又爱,连忙一把将他扶起,戳着他的鼻梁骨笑道:“别价、别价!俺开个玩笑,你这傻孩子倒认了真了!自从数月前你被这姓李的冬烘先生诓到滁州大营,俺这心里想的都要滴血哩,今日兄弟叔嫂们相聚,倒是出乎俺的意料!”说着,她朝那黑脸酒保一指,笑道:“都是你这愣头青,下蒙汗药也不看看是甚么样人!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关猛拍拍身上灰土,指着黑脸酒保问孙十八娘:“嫂子,这黑大汉到底是何等样人?怎的面生得紧!” 孙十八娘点点头道:“这是俺捡来的一个兄弟。半月前俺正当垆卖酒,这汉子没头没脑撞了来,俺见他腰间包袱鼓鼓囊囊,只道是官家富室收债催租的走卒,一包蒙汗药将他麻翻在地,指望发些利市。叵料打开包袱一看,倒把俺也吓了一跳,褡裢里哪里是什么金银宝贝?乃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说到此处,孙十八娘略顿一顿。众人亦自失惊,一齐望着那黑脸酒保。 孙十八娘又道:“俺心中诧怪,想要弄个端的,便将他灌醒。一问之下,方知老天有眼,可可儿将俺一个嫡嫡亲的兄弟送到眼前。你道他是何人?休看他傻大黑粗,却是当年梁山一条惊天动地的好汉的血裔——小尉迟孙新的六世远孙孙不害!” 众人一听,不觉又惊又喜,李善长、蓝玉、关猛一齐上前携手唱喏。 孙不害还礼不迭,对众人说道:“俺在登州好端端的作个农户,不料被劣绅陷害,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怒之下,手刃了仇人,指望南下投奔红巾军,不想天缘凑合,在这里遇见了血亲姐姐和阮家三位大哥!适才不知众位底细,胡乱在酒里下了蒙汗药,俺这里赔罪了!” 李善长笑道:“这便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登州孙不害,有名的‘活敬德’,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不是你那杯蒙汗药酒,只怕今日失之交臂!” 此时,施耐庵已然退了药性,拂一拂袍襟,叵耐那孙不害的手下得重了些,他兀自觉着胸中作恶,太阳穴儿发胀,晃晃悠悠地趔趄了几步,睁开发涩的眼睛四面瞧一瞧,叹道:“好一樽神仙佳酿,休夸他玉液琼浆,襄阳梦里,武陵源上,一枕阳台忆黄粱,醒来犹自口舌香。呜呼噫嘻,好酒哇好酒!” 众人见他那迷迷糊糊的样儿,竟做一堆儿乐了。孙十八娘忍住笑,走上前漫声唤道:“施相公这南柯大梦做得委实长了些,你瞧瞧俺可象那武陵源里的仙女么?” 施耐庵定睛一瞧,诧道:“怎么,你是孙、孙家大嫂?晚生何时又到了东台龙港河?” 孙十八娘哈哈笑道:“这穷酸还记得那龙港河哩!今非昔比,俺这买卖愈做愈大,早发了迹也!” 李善长怕她罗唣,插过来说道:“耐庵兄,众位英雄今日在此聚义,还不见识见识么?” 施耐庵揉一揉双眼,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展目一瞧,只见小小屋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人。除了李善长、蓝玉、孙十八娘、阮氏三杰、关猛和那黑脸酒保之外,又添了个手挽着纽丝虬龙鞭的呼延镇国。这么多人聚在一处,施耐庵不明所以,一双眼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半晌做声不得。 阮氏三杰早踅了过来,三个人暴雷般一齐唱了个大喏,说道:“施相公受惊了!不道许久不见面,见面便叫你喝了蒙汗药酒!”说着,对孙不害唤道:“贤弟还不过来与施相公赔罪!” 孙不害连忙过来打了个拱,说道:“俺孙不害有眼无珠,施相公莫怪!” 孙十八娘走过来笑道:“休摆这些‘周公之’了!自家兄弟,却只管累累赘赘地作甚!当日在龙港河边,施相公便嚷着要喝俺的蒙汗药酒,今日叫他尝尝滋味,没的便委屈了他!走走走,灶下早备好了烂熟的鹿筋蹄膀,席间还有正经事儿谈哩!”说毕,不由分说,一只手扯着施耐庵,另一只手拽着李善长,一把按到席上,赓即唤道:“手下的,快将酒肴搬了上来!” 廊下应声走出两个汉子,七手八脚,收拾残席,再整杯盘,立时间佳肴杂陈,早摆出一桌酒筵。施耐庵、李善长、蓝玉、孙不害、孙十八娘与阮氏三兄弟恰好八个人坐了正席,关猛、呼延镇国受不得拘束,早和几个厨子躲到灶下呼幺喝六地大嚼去了。 酒过三巡,孙十八娘忽然举杯站起,撩一撩腰间裙子,抬起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敞声说道:“今日这酒宴,一来庆贺众位兄弟聚义,二来为施相公压惊洗尘。不过,这酒店掌柜的乃是俺孙十八娘,酒席筵前,俺不管职位尊卑,辈份大小,今日别的事一概免谈,只谈一桩事情!瞧得起俺的,便干了这杯酒,瞧不起俺的,滚出这酒店!”说毕,“咕嘟”一声,脖儿一扬,立时干了杯中酒。 众人见她说得郑重,哪敢不依,齐齐举杯,喝了面前的酒,然后都屏息注目,等着孙十八娘发出话来。 孙十八娘杯底朝天,伸臂在席上划了一圈,那捏着空杯的手转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停住,她一双眸子灼灼地注视了施耐庵一阵,说道:“施相公,俺今日如此铺排,你道究竟为了何事?” 施耐庵茫然答道:“大嫂豪侠胸襟,磊落情怀,自然是为了恢宏江湖义气,晚生有幸躬逢盛会,叨陪末座,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哪里敢冒昧插言?” 孙十八娘摇摇头道:“嗨嗨!错了!今日俺与俺当家的,还有两个兄弟,从党家庄赶到黄河边上,又从黄河边上赶回这酒店,兴师动众,劳碌奔波,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你施相公!” 施耐庵摇头笑道:“大嫂言重了!想俺区区一介潦倒书生,怎敢劳动诸位大驾,大嫂这玩笑也未免开得过分了!” 孙十八娘听了这番话,黑红脸膛上眉目耸动,她一伸手,猛地抓住施耐庵的袍袖,腮帮抖得几抖,嘴唇一阵开阖,胸脯急骤起伏,瞧她那架势,仿佛立时便要扑了过来。 施耐庵当日在龙港河酒店里见识过这“板刀观音”的厉害,此时一瞧她那神情,直吓得心头撞鹿,一时又不敢挣脱她那手,呐呐说道:“大、大嫂,有、有话好说,休要……”一头说,一头凝神贯气,提防她一旦剁过大板刀来,便好抽身闪避。 谁知孙十八娘那架势摆了片刻,竟然慢慢松开抓住施耐庵袍袖的手,仰脖又干了第二杯酒,一屁股坐到凳上,叹道:“唉唉,俺那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俺休发这牛性,谁知俺又犯了这毛病!这些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话儿,俺一副直肠子哪里拎得清,当家的,还是你来说说吧!” 阮大武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道:“施相公,今日之事,尽管有许多委曲,总而言之,便是要请你与俺们同缸饮水,同灶吃饭,同做一个散淡神仙!” 施耐庵听毕一惊,忙忙执着阮大武的手问道:“阮大哥,想你们夫妇兄弟秉赋乃祖豪放不羁的血性,不惧官不惧法,天不管地不收,当日晚生在淮南龙港河边,曾劝你以浑身武艺投效白莲义军,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你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腔热血,不愿押给那些占山为寇、划地为王的草头天子、江湖霸王。怎么今日一见,你们夫妻二人口口声‘俺那主子’‘俺那主子’,难道你们已然更改初衷,寻到一座山头,于某人麾下甘效驱策么?” 阮大武点了点头叹道:“唉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俺夫妻兄弟这一身泼天武艺,终不然要售于识货的英主!当日在龙港河边,只因人世混沌,绿林凋残,天时未至!俺嘴里虽如此说话,可心里何日何时不在盼着作一番惊天动地事业!”讲到此处,这粗豪汉子忽地神采飞扬,叫道:“俗语道:天下大乱,必诞圣人!就在俺夫妇兄弟潜踪草莽、浪迹江湖之际,也是天缘凑合,到底遇上一个统驭六合、包揽四海的英雄,他那胸怀秉赋、行事为人,叫俺一见之下,便钦慕得五体投地,俺便将这颗大好头颅,将一家四口的身家性命一古脑儿押给了他!” 施耐庵听了阮大武这番话,不觉心中一动,他又记起在长清县衙里李善长讲起的那个“俊才”。他环顾了在座诸人一眼,只见深沉庄重如李善长,豪爽豁达如阮中武、阮小武,顽皮憨厚如关猛、呼延镇国,粗犷诙谐如孙十八娘,一听到阮大武谈到那个“统驭六合、包揽四海”的英雄,一个个屏息动容,面露肃敬之色。这几年遍历江湖,耳闻目睹过无数的大侠大杰,无论是那心机深邃的乌桥大营首领刘福通,牛栏岗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抑或是临河集大营的首领徐寿辉,几曾令人如此景仰,如此折服,如此闻而动容?这些时自己在江湖上踽踽独行,苍天却诞下了这样一位闻所未闻的英雄! 施耐庵正自慨叹,那孙十八娘早又按捺不住,只见她长身而起,一把搡开阮大武,说道:“瞧你这锯了嘴的葫芦,罗嗦了半日,还未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一边乘凉去吧!”说着,褰裙耸肩,一跳跳到板凳上,扬声唤道:“兀那钻墙打洞的瘦猴儿,此时不出来,更待何时!” 话犹未了。人丛中黑影一闪,一个瘦小精灵的汉子早无声无息地闪到面前。只见他高不过四尺,一身玄色紧身衣靠,裹一顶壮士巾,蹬一双八搭麻鞋,浅眉深目,鼠脸猴腮,一副瘦弱的身架,可一双眼里却闪着机警狡黠的熠熠目光,他仿佛清风一缕,飘到施耐庵面前,“唧唧”笑了一声,尖声唱了个大喏。说道:“施相公一向哪里发财?把俺‘灶上虱’想得好苦!” 施耐庵又惊又喜,一把攥住他的手叫道:“原来是时大哥! 济南府城一别,你如何又到了这里?” 时不济摇头叹道:“唉唉,莫提莫提!都怪这百室先生一张利嘴,说得俺这无法无天的偷儿也改了姓也!” 施耐庵道:“怎么,你也投效了滁州大营那个义军首领?” 时不济点点头道:“三日前这位百室先生不知怎的撞见了那‘吴铁口’大哥,一夜倾谈,便将吴大哥说的动了真情,答应与滁州那主子合纵连横,共抗元廷。吴大哥见俺无拘无束,便叫俺时不济南下淮泗,通报讯息。”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你见过滁州那位义军首领?” 时不济道:“见过,见过!” 施耐庵又问道:“此人果真是英武绝伦?” 时不济道:“不假,不假!” 施耐庵续道:“时大哥能否将滁州大营所见所闻略述一二?” 时不济眨眨眼睛,搔搔头皮,说道:“啊唷,这可难住俺了,俺时不济是哑巴算帐,口说不出,肚里有数!”说着,他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叫道:“这里活脱脱两个证人,何不叫他们作证!”说毕,转身唤道:“兀那两个游神野鬼,还不出来露脸么?” 随着话音,影壁后脚步“蹬蹬”,霎时走出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觉又是一惊:只见前面那人,身长六尺,紫黑面皮,豹睛虎额,颔下微须,着一领淡青排扣长袍,系一根坠伞银丝绦;后面那人金黄色容长脸庞,黄眉淡目,生得剽悍精壮,双手过膝,着一件深绿紧身衣靠,系一袭淡紫色英雄氅,脸颊上一块蓝记煞是打眼。尽管二人此时卸了盔甲,换了衣冠服饰。施耐庵一眼便认出:这便是昨夜在黄河边上见过的红甲将军朱亮祖和那位蓝脸大汉。 两个人走到时不济跟前,笑问道:“你这偷儿,唤俺二人出来有何见教?” 时不济道:“哼哼,俺把你们这两个藏头露尾的白日鼠!今日奉了主子将令,脱了那身老虎皮儿,来劝说施相公归顺滁州大营,你们却躲下灶下偷吃猫儿食!适才施相公动问:俺那滁州大营的首领到底是不是英武绝伦?俺倒要考考二位的口才!” 朱亮祖摇摇头道:“作难,作难!想俺朱亮祖奉了朝廷之命,在那安徽六安县作个团练副使,谁知百室先生一番游说,俺便到滁州与那主儿见上一面,鬼使神差,俺这心竟叫他给牢牢地牵走了。风云际会,其中自有天意,叫俺哪里说得出其中原委!还是请这位杨思将军来谈吧!” 那蓝面大汉摊摊手说道:“俺这只‘蓝面狼’半世以来,游窜草莽,四处奔突,原以为寂寞大野,再无英雄,不愿将这六尺之躯,混迹腌臜人世,指望遁入空山,仗三尺龙泉,引颈自刎,以满腔热血付与荒草流泉。叵料却偶然中遭际百室先生,一谈之下,仿佛醍醐灌顶,心头死水又起狂澜,槁木之灰复燃炬火。这些时奉了将令,于元军中混了个把总之职,暗中接应江湖义士,履行滁州大营所委重任,与俺那主子声气相求、如手应臂。这番际遇,全是前世份定,岂是言语可以表白?” 孙十八娘一听,气又上来,不觉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夯货,比俺妇道人家还不如!讲去讲来,又是那句鬼话:‘天意’,‘夙缘’,‘夙缘’,‘天意’!又不是夫妇姻缘,真真白白让你们叫俺一声‘大嫂’了!” 施耐庵见那二人言谈真诚,心中敬重不已,正欲往下倾听,忽见孙十八娘大咧咧地训斥他们,两个汉子不恼不怒,兀自讪讪而笑。他一时不解,忙道:“大嫂,两位壮士讲的真切,你如何责他们枉称了你一声‘大嫂’?” 阮大武在一旁呵呵笑道:“施相公你哪里知道,这两位兄弟却是大有来历:这位朱亮祖贤弟,表字定远,绰号人称‘赤眼豹’,五年前因走盐船欠了官家税钱,被有司衙门黥了面,抄了家,押往沙门岛,是俺夫妻在龙港河边杀了解差,将他救出,便与俺拜了个结义兄弟;这一位蓝脸汉子,记得当日在武家庄园与你提起过,乃是当年梁山泊一流好汉‘青面兽’杨志前辈的后代,江湖上有名的‘蓝面狼’杨思。龙港河分手之后,与朱亮祖兄弟一同投了滁州大营,不想今日兄弟们却又得在此厮见。”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下暗暗惊叹。眼见得这许多眼空四海、叱咤风云的英雄,一时都齐集在那位虎踞滁州大营的首领麾下,看来此人的确非比寻常。不过,这几位粗豪汉子说了半日,也未讲出个中道理,实在是令人心痒难搔! 他正自沉吟,忽听一阵“簌簌”的衣衫响过,那“百室先生”李善长早撩袍走到当厅,只见他脸色肃穆,双目精光射人,从从容容地环视众人一眼,捻须说道:“众位壮士,在下李百室奉命北上搜寻豪杰、网络英雄,经历险风恶浪,不想此刻竟与诸位在此聚会,实实出人意料!”说着,他转过头来,对施耐庵点头注目,续道:“本来,离开滁州大营之时,那位首领曾经谆谆嘱托:如今元失其鹿,群雄竞起曲逐之,孰兴孰灭,孰王孰寇,一切尚难逆料,不可妄泄天机,擅露他的行藏!不过,施相公一片至诚,为了将来借重耐庵兄一支巨笔,宣扬‘替天行道’的雄风伟业,在下便向你稍稍透露些许消息!”说着,他忽地仰首掀髯、立眉瞋目,对满屋人喝道:“众位众位!那枚‘军令牌’可曾带在身上?” 这一声喝不打紧,众人齐齐向李善长投来征询的目光。便是孙十八娘如此粗豪的角色,亦自收起那嘻笑怒骂的神态,叉手注目,竦然鹄立。 李善长喝毕,早已伸手解开袍襟,小心翼翼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贴身腰带上解下一块磨得锃亮的铜牌来。他双手平端在胸前,注目顶礼,口中念念有辞,稍顷,一弯腰,慎重其事地放在案头。 众人见了李善长这番举动,满屋里“窸窸窣窣”一阵衣衫响,接着便是一阵轻微的金属磕击的“叮当”之声,案头上霎时摆出了十二块铜牌来,黄澄澄、亮锃锃地排在一处,煞是醒目。 施耐庵望了望案头的铜牌,又环视了众人一眼,只见这些激扬踔厉、挥洒谈笑的豪客,此刻却一个个肃然笔立,虔诚地注视着案头上的铜牌,神情十分庄重。他心中说道:区区一块铜牌,长不足三寸,厚不过八分,竟使这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大虫如此悚然而又惕然,便是赤精子的番天印,只怕也没有此种魔力! 他心下惴惴,撩衣碎步走到案头,面对那满桌的“军令牌”,双手抚臂,俯首注目片刻,然后伸出右手,用两指轻轻地掂起一块,只见这三寸见方的铜牌上方镂着细密的云雷纹,云雷纹里簇拥着一条雕饰精巧的火龙,火龙下方镌着九个小字:“红巾军滁州营军令牌”,铜牌正中刻着持牌人的营伍姓名,姓名下面或深或浅刻着许多古怪的印记。 施耐庵心中纳罕,捧着那铜牌对李善长问道:“百室兄,此乃行伍军中记名腰牌,平常得紧,晚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还请明示一二!” 李善长也不答话,神情依然庄严肃穆,他俯下身来,双手接过施耐庵手中腰牌,手腕略动一动,立时将那铜牌翻转过来。 施耐庵定睛一看,只见那澄黄锃亮的铜牌背面,十二个隶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 “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霎时,施耐庵眉目耸动,深邃的眸子里渐渐绽射出一抹奇彩,一股热流悄悄从丹田蓦起,直涌上胸腔脑际,贯串九经百骸。那小小铜牌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将他的目光和心神紧紧吸住。尽管铜牌上的十二个小字镌刻得并不精细,每一个字都却似惊雷闪电,疾撞着他的心扉,将他久蕴胸臆的块垒豁然揭出:呵呵,“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多么浅易平白、彰明较著的词句!这些年来,自己苦苦追寻的不就是这样的乱世英雄,黎民百姓殷殷盼望的不就是这样的仁义之师么?比起当年梁山泊大寨那大而无当的“替天行道”的纲领,比起冲天大将军黄巢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呐喊,比起乌桥镇上的刘福通、牛栏岗上的张士诚,还有那临河集上见过的中原红巾军首领徐寿辉一流造反英雄,那见识的睿智卓绝又岂止深了一层两层!他久久兀立,默默地捧着那块尚带着体温的铜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诵着那十二个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滁州大营喑呜叱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此时,庄严的沉寂笼罩着店堂,众好汉默默地注视着沉入冥想的施耐庵,他那肃穆专注的神情仿佛也感染了这群粗豪豁达的英雄。良久,李善长慢慢走了过来,轻抚着施耐庵的肩膊问道:“耐庵兄,见了这铜牌上的十二字,不知作何感想?” 施耐庵兀自沉浸在冥想之中,一把攥住李善长的袍袖,也不去答他的问话,脱口便问道:“百室先生,这军令铜牌,滁州军中可是人手一块?” 李善长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凤阳揭竿举义之时,千千万万男女百姓投营效命,只有那些歃血盟誓、获取这块铜牌之人,方可算得滁州大营的将士!” 施耐庵又道:“倘若令不行、禁不止,这十二字箴言岂不是一句空话?” 李善长呵呵一笑,信手接过施耐庵手中铜牌,一抖手腕翻了过来,指着营伍姓名下面那深浅参差的刻痕,说道:“耐庵兄差矣!滁州大营军令森严、赏罚分明,满营男女将士,或是出谋划策、斩将搴旗,自有军令官呈报请赏。至于素常行迹,若照着这‘军令牌’上的训示做出了大小劳绩,则由随营弟兄们公议,有一桩便刻上一个印记,功大则痕深,功小则痕浅,积功十番,则可破格擢升,跨马游营。倘若违了这四句箴语,行伍间自有公断,轻则杖脊四十,赶出义军大营! 重则立时枭首,悬头四门!” 施耐庵听得入港,接着又问道:“这四句治军箴语,不知是何人想出?” 李善长尚未答话,那“小三子”蓝玉早一步抢过来,插口叫道:“嘿嘿,这十二个字还有俺这位百室先生的一份功劳哩!” 施耐庵一听,立时涌起一股对李善长的敬意,注目问道: “百室兄,请道其详!” 李善长掀髯叹道:“唉唉,此事说来话长。想我李百室仗恢宏之志,怀不羁之才,奔走江湖多年,指望遭际乱世明主,助成辅弼大业,谁知以满腹韬略游说各路义军首领,竟无一人将它赏识。可巧至正十四年在凤阳军中,正碰上那主子张榜招贤,我李百室便将胸中设想的治军之策写在纸条之上,贴于他营门外面,彼时那主子正在用饭,兵士将纸条呈入,他未等读完,立时掷箸吐哺,倒屣相迎,克日便封了我一个随营军师,并将我的治军方略与休宁人朱允升的筹战之策分别编成明白通畅的训令,即是:‘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与‘高筑墙,藏锋芒,广积粮,缓称王’这两道十二字箴言,号令全营,约束军旅,方才于群雄争锋、艰难困顿之中崛起。”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中叹道:好一个英明机警的豪杰!这位滁州大营的首领,深知义军兄弟生性粗豪,性格梗直,竟将那洋洋洒洒的治军方略化成可传可诵的箴言,注入将士心田,举世之上,哪一路义军首领可与比拟?想到此处,他不觉喃喃诵道:“不啻东海鹏鸟,端的天生骐骥。莫道乾坤有主,来日大业可期!”诵毕,他不觉双手抓住李善长的衣袖,一叠声叫道:“如此奇人,晚生便是粉身碎骨,也须见他一面!望百室先生早早代达愚衷!” 李善长尚未答话,忽听得店门外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串急骤的脚步声响过,店堂里“呼啦啦”又涌进一伙人来。 施耐庵正欲转身细看,只听得人丛里有人惊呼:“啊唷,你们瞧是谁来了也!”不等那呼声落音,众人早齐刷刷地匍伏在地上 三十九 党家庄奇杰礼士 群雄会书生献策 只见迎门摆开八条威风凛凛的壮汉,一式儿头扎红巾,身着锦袍,左边四人,手执着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边四人,都擎着银灿灿月牙板斧。居中簇拥着一位豪杰,身长不过六尺,腰阔不足一围,形貌生得煞是清奇古怪:头颅奇大,恰似倒竖的葫芦,一副阔额岐异突出,仿佛山阴道上平生的巉崖,微秃的脑门上依稀还显着两排剃度的疤痕,淡黄色面皮上镶着两撇浓眉,浓眉下掩着一双龙湫深潭般的细眼,笔立如削的鼻梁上耸着显目的龙准骨,两腮微缩,衬着那坚挺而奇长的下颌,令人瞧上一眼,那形貌便一辈子难以忘却。他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一双踏倒山八搭麻鞋,尽管形貌古怪,打扮朴陋,那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却蕴含着凛然的刚猛,两道目光熠熠逼人,顾盼生威,令人不敢仰视。 此人俯视了拜伏在地上的众好汉一眼,忽然扬颔笑道: “众位兄弟,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好汉齐声叫道:“都元帅驾临,小将们有失迎候!” 那人袍袖一拂,说道:“又不是行辕大帐,众位兄弟怎的如此拘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着,早一把扶起眼前的李善长,亲手掸掉他袍襟上的灰泥,嗔道:“这些兄弟粗疏,百室先生晓得小可的秉性,却怎的也这般懵懂?如此斤斤于尊卑上下,若耐庵先生在此,岂不要笑小可妄自尊大么?” 此时,满屋之中,只有施耐庵兀自坐在席上,眼见一众好汉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汉子顶礼膜拜,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正自心中诧怪,忽听得此人叫出自己的名号,顿时吃了一惊,不觉离席站起,对那突额人行了个拱,问道:“晚生与尊驾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不知晚生施耐庵的贱号,尊驾从何而知?” 那人听毕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两厢早有扎红巾的随从忙不迭地接过。这突额人立时露出贴身打扮:头戴一领镶着赭边的红巾,身着粗布紧身箭袖,系一条黄色生绢带子,腰悬三尺长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铜牌,与适才见到的那些军令牌一模一样。 李善长见此人宽了衣衫,厉声吩咐道:“左右侍卫,还不与都元帅设座升帐!” 众侍卫暴雷般应得一声,正要张罗,那突额人挥手叫声“罢了!”正一正衣冠,拂一拂袍袖,紧走几步,趋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倒金梁、推玉柱,施了个大礼,朗声说道:“耐庵先生,请受安徽凤阳牧牛儿一拜!” 施耐庵见他拜得至诚,不禁心头一热,托着他的双肘轻轻扶起,喃喃说道:“无功受拜,足下请起,足下请起!” 话犹未了,猛听得人丛中陡起一声暴喝:“兀那穷酸,研墨汁糊了你那双眼,竟敢如此托大,一口一个‘足下’,真真欺人太甚,待俺一指剜出你两颗眼珠子,也洗却今日之辱!”说话间,店堂里卷起一阵狂风,那“小三子”蓝玉跃得一跃,早欺到施耐庵身旁,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右手戟指而出,已然抠向施耐庵的眼睑! 施耐庵情知这蓝玉年少鲁莽,怕他作出冒失事来,正待挣扎退避。只见那突额汉子长身站起,浓眉耸动,细眼微眯,朝蓝玉瞟得一瞟,这鲁莽汉子仿佛遭了电击,立时浑身一凛,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站过一旁。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待发问。那突额汉子却挽住他的双手,走到桌旁,说道:“小可奔波数百里,今日得睹耐庵先生尊颜,真真是三生有幸!”说毕,一躬身又拜了下去。 施耐庵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他张目四顾,只见满屋子的好汉们瞅着突额汉子拜下去,一个个诚惶诚恐,忙不迭地一齐趴到地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出一声。施耐庵平生第一次见这阵势,急切间也顾不了许多思虑,疾退几步,掸了掸袍袖,一边连连回揖,一边却揽起了孙十八娘的衫袖,轻声问道:“大嫂,此公究竟是何来历,相烦赐告,休教这闷葫芦憋煞了晚生!” 孙十八娘伏在地上,一时也不敢起身,抿着嘴悄声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便是俺们刚结交的主子、适才百室先生说过的那个滁州大营的首领朱、朱——” 一个“朱”字尚未说完,只听见得那突额人早呵呵笑了起来:“耐庵先生休要听她胡吹,请坐、请坐,待俺们两个畅叙契阔。” 施耐庵听了孙十八娘一番话,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他不由得凝神注目,从头到脚地又把面前这突额人端详了一阵,只见他果然是行如风、立如松、拜如钟,微哂的脸上隐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机敏,谦恭从容的举止中藏着凛人的威猛。施耐庵瞧着瞧着,不觉心神悸动,扑地便朝那人还了个大礼,一头拜一头说道:“首领英名播于绿林,清誉遍及四海,真可谓头角峥嵘、万众归心,适才百室先生一番介绍,晚生早已魂牵梦萦。区区书生,忝受重礼,折煞,折煞!愧甚,愧甚!” 那突额汉子见状,连忙收了笑容,竟自“咚”地一声,朝着施耐庵面对面地跪到地上,抚肩说道:“耐庵先生请起!” 施耐庵道:“首领请起!” 突额汉子又道:“耐庵先生文章经济,吾之师长,理应先起!” 施耐庵道:“首领军中统帅,绿林巨擘,理应先起!” 突额汉子伸手朝满屋的好汉一指,说道:“耐庵先生不念小可一番至诚,也该看在这些兄弟们的面上,免了这谦让之苦罢!” 施耐庵听了此言,望一眼拜满一屋的好汉。情知他们并非为自己施礼,而是碍着眼前“主子”的面皮。心下忖道:面对这令人景慕的首领,自己若是先起,未免有些失礼,不过,长此僵持,却又苦了这许多义军好汉!两者相权取其轻,只好叫这首领受点委屈了。想毕,他对突额人说了声:“既如此,晚生失礼了!”说着,撩袍站起。 突额人呵呵笑道:“都道耐庵先生豪爽,浑不似衣冠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下不虚!”说着,他早踊身站起,挽手将施耐庵领到席间,二人分宾主坐下。众好汉也已纷纷站起,呼延镇国、关猛搬出些条凳,众人依齿序坐了。说话间,孙十八娘早风风火火地沏上两碗酽酽的云雾茶来。 施耐庵与那突额汉子对坐饮茶,总觉着局促不安,拱手问道:“首领英名如雷灌耳,晚生孤陋寡闻,不知首领能否赐告身世来历?” 突额汉子笑道:“什么首领、首领?都是这些兄弟姊妹们厚受,素常日帮小可吹喇叭、抬轿子,把个虚名张扬在外,其实,小可的名声,至今在绿林中还排不上榜儿。小可若把身世来历说出来,耐庵先生只怕要嫌腌臜哩!” 施耐庵忙道:“首领休要过谦,快讲快讲。” 突额汉子点点头道:“小可祖籍沛县,世代租田雇工为生。宋季金兵南下,蹂躏淮、泗,曾祖辈南徙泗州,兵荒马乱,难以谋生,只好再南迁濠州钟离县凤阳坝。小可自幼因衣食之累,卖与富室牧牛为生。年未弱冠,濠州一带大起瘟疫,村中人十停死了九停,小可的父母先后染疾而亡,小可自身也病入膏肓,浑身溃烂,四肢浮肿,全身毛发脱得精光,主人家怕沾了瘟疫,将小可抛到荒郊。谁知大难不死,却遇上了皇觉寺的火工僧人,可怜我奄奄一息,孤苦无依,将我背回寺中,细心调理疗治。有道是穷人娃子天照应,竟自渐渐痊愈,脱了此厄。此后使受了佛门八戒,剃度为僧,在寺内做些挑水劈柴的杂活。叵奈小可生性桀傲顽皮,镇日里拿刀弄杖、好勇斗狠,又喜噇酒啖肉,一时间竟把个皇觉寺闹得乌烟瘴气,住持师父一气之下,便将小可赶出寺院,靠一根讨饭棍四处乞讨游荡。至正十二年郭子兴大龙头起兵濠州,其时小可早已历练得些许武艺韬略,亦恨极了元朝的暴虐腐败,见此机会,撩拨得不安分的性儿陡起,便星夜赶回皇觉寺,联络得寺里素日武艺了得的师兄弟们,抄起刀杖一伙儿投到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拍案赞道:“难得,难得,首领腾飞于草莽之际,奋起于贫贱之中,丰、沛乃人杰地灵之区,首领直可比肩当年揭竿而起的汉高祖刘邦!” 突额汉子笑道:“不敢,不敢,能为天下杀一民贼足矣,岂敢作帝王之想!” 施耐庵道:“首领行事为人,足令天下豪俊风景云从、叱咤之间便可直捣黄龙、放马阴山,为何还仆仆奔走于草莽之中?” 突额汉子道:“哪里,哪里,小可才陋位卑,只不过在‘小明王’帐下忝居一介偏裨之职,做一个滁州军营的左都元帅,每日里行兵布阵、呼喝喊杀,为抗元义军做一个马前卒子罢了,他事岂敢与闻?” 施耐庵见他口紧,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晚生听说近日那滁州城下厮杀得昏天黑地,军情正自吃紧,首领既为一军之主,值此生死搏杀之际,竟抛下满营将士,北上齐鲁,那滁州坚城却怎的攻得下来?滁州离这肥城党家庄远隔数百里之遥,首领却如何来得如此迅疾?再说,今日这荒村野店群雄聚义,你又是如何知悉,而且仿佛早有密约,巧巧儿地便赶到了此处?” 突额人笑道:“耐庵先生哪里知道,数日前亏得百姓们内应义军,滁州城不攻自破,小可奉了‘小明王’韩林儿军令,挥师北上,攻涡阳、破濉溪、下丰沛、陷鱼台,大军扎在大义集。正巧昨日百室军师从长清派人报讯,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走了个凌元标,却邂逅了耐庵先生,小可一听之下,喜出望外,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夜驱驰四百余里,到底天公有眼,教小可一睹先生睿范!” 施耐庵叹道:“唉唉,这一路之上,众壮士都劝晚生报效首领麾下,晚生正自怦然心动,悬想殷殷,可巧睹面相逢。早知如此,晚生便南下滁州,何必又劳得首领专程北上,倘为区区一介寒儒,贻误了军机大事,晚生罪不可逭!” 突额人呵呵笑道:“耐庵先生,实话与你讲了罢,自从去年荥阳大会得知大名,小可便与各路兄弟发下密令,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先生,一定要请你与我见上一面。” 施耐庵听毕忖道:怪不得在那长清县里,百室先生窥破了自己的行藏,眼睁睁瞧着那“六目星官”凌元标逃走,不去追寻,却沿路布置下许多好汉,护送自己闯过龙潭虎穴,原来是这突额首领早已颁下这道密令! 他正自思忖,只听突额人又道:“刘皇叔三顾茅庐,李世民停驷候教,小可得耐庵先生如逢良师,岂肯教先生到滁州屈尊俯就一介牧牛儿么?” 施耐庵听了他这番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烘烘的激流:素常日一个义军首领,都把那攻城略地、建功立业看得泼天般重,而面前这突额人不仅派出许多好汉沿路接应,而且撂下了那千万人马,于军书傍午、生死搏杀之际亲自到此相迎,此情此意,比起姬昌之迎姜尚、刘备之访诸葛,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胸襟,直可揽岱宗而容沧海,当世群雄无人可与比肩矣!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一股冲动,忽地离席而起,振衣正冠,对那突额人行了个大礼,说道:“晚生何德何能,无功无绩,竟劳首领如此青睐有加,实实是惶愧无地。若需晚生效命之处,尽管吩咐,敢不肝脑涂地!” 突额人一见施耐庵动了真情,眼底立时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急忙扶起施耐庵,双手将他按坐在椅上,从容言道:“耐庵先生何出此言?休道无功无绩,小可能有今日,全仗当年在荥阳会上领受了先生那两句警世名言:振饬武备,收拾人心,笔剑双绝,踔厉军威!今日不揣冒昧,星夜晤面,乃是有一事求教。” 施耐庵忙道:“晚生不过吟得五七句子曰诗云,会得八九招‘快活剑’法,哪里有什么经天纬地之策、纵横捭阖之谋助首领恢宏大业?” 突额人听毕连连摇头微笑,他缓缓离座,倒背双手,在屋内慢慢踱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耐庵先生未免过谦!小可久闻先生秉赋豪侠风骨、胸怀不羁之才,两只慧眼洞察人世三昧,一柄长剑闯过五七座军州,可称名教中千古第一侠义书生;加之经通八索,学贯古今,散曲词章,早已出神入化,可将无上玄机、深邃哲理,融入口诵之曲,令芸芸众生口耳相传,铭心刻骨!古语云:‘饮一滴可见沧海,登一峰可知五岳’,先生的两句名言‘笔与剑双绝,唤醒举世人’便是明证!”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步来,注目凝视着端坐的施耐庵,一双眸子里依稀闪烁着隐约可见的晶莹泪光,微凸的下颔轻轻抖动,抱拳说道:“小可一介牧牛儿,自幼未读书史、大字识不得两篓,然而却有志除暴政于旦夕,救黎民于水火,怎奈天不垂怜,时不我予,强敌肆虐于前,虎狼窥伺于后,内则不受小明王韩林儿信任,外则遭陈友谅,张士诚排挤鲸吞,谋臣惴惴不安于位,战将悻悻聚而复散,帐前勇士不过二十员,麾下兄弟不足三万,长此以往,前途凶多吉少,一番抱负只怕早晚要化作泡影!今日小可不避风霜,不辞艰险,撇下满营将士前来求教,实指望先生能稍示前程,怎料道先生却嫌弃小可出身微贱,人物鄙陋。如此推三阻四、吞吞吐吐,罢罢罢,也只怪我少有自知之明,莽撞冒昧而来,耐庵先生,请从此一别。小可也再不敢来打扰了!”说毕,袍袖一拂,对在场众人喝道:“众位弟兄,打道回营!” 话犹未了,施耐庵早一步奔了过来,一个长揖到地,对突额人说道:“首领如此说话,叫晚生何地自容?既然如此看重区区一介书生,晚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突额人大喜过望,一转身将施耐庵又扶到座椅上,亲自收拾桌上残肴,扬头唤道:“拿酒来!” 只听得屋后应得一声,关猛、呼延镇国、孙不害、孙十八娘鱼贯而出,立时便搬来一席酒菜,只见满桌是黄河鲤鱼、砀山麂,杂以鹿筋狍蹄,山蔬海味,端的是水陆毕陈,色味俱佳。突额人招一招手,李善长、杨思、朱亮祖、时不济、蓝玉等人便一齐坐了拢来。 突额人端杯而起,对施耐庵注目说道:“耐庵先生身负绿林重托,小可不敢多有所求。只是心中有几桩疑虑难解之事,以求先生教诲。不过,小可还有些须苛求,那便是言谈之时,不必引经据典,亦不须口若悬河,只盼先生将那精辟卓越的道理,各各付之可诵之词、可唱之曲,不知先生可肯俯允?”施耐庵答道:“首领既然如此殷殷垂询,晚生敢不闻命!” 突额人点点头,伸手又满满地斟了杯酒,递到施耐庵面前,说道:“既如此,便请耐庵先生干了这杯酒,听在下一一道来。” 施耐庵见此情势,不便再谦让,一仰脖干了杯中酒。那突额人叫声“好”,赓即也一饮而尽,饮毕,忽然正色问道:“耐庵先生,想这元室入主中原以来,金戈铁马、文治武功,何等辉煌,本应享数百年繁荣昌盛的太平岁月,却为何转瞬之间,便落得分崩离析、风雨飘摇?” 施耐庵稍稍沉吟得一阵,眼前又蓦起这些年所遭际的种种丑恶世态,又记起了铁尔帖木儿、董大鹏、扩廓帖木儿一流的贪官暴吏,又仿佛听到黎民百姓在苛政淫虐下辗转的呻吟,立时,一股愤懑之情冲击着胸臆,他不觉脱口吟道: “狼奔豕突,狮啸虎吼,普天下遍枭鸟,满朝里尽沐猴。搜四海以飨独夫,视黎民全为家奴,奸佞处处逢时,忠直人人怀忧;贪馋的显赫,清廉的窜逐。慎之,慎之,须知滴石之水,可以襄陵,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阕吟毕,那突额人不觉悚然动容,他一边频频颔首,一边又斟满杯中酒,双手举到施耐庵面前,说道:“先生警世之言,敢不令人惕然警醒!请饮了这第二杯酒,小可再来请教。” 施耐庵饮毕酒,只听那突额人又问道:“艰难时世,扰攘乾坤,欲荡强虏于沙场,拯黎民于水火,不知先生以何言教我?” 施耐庵略加思索,立即吟道:“天下乐拒之千里,天下忧纳于胸襟。须知八战八克,更想七擒七纵;一身不爱,一心无懈,一诚不泯,一仁为重!文共武无二心,亲与疏视等同,自古云得道多助,其乐无穷!” 突额人听得不住点头,忙忙地又捧起第三杯酒,看着施耐庵一饮而尽,然后问道:“而今元失其鹿,群雄竞逐,面对官军坚甲利兵、长弓硬弩,欲将百万之师,挥戈直捣黄龙,选将之道,以何为上?” 施耐庵不假思索,脱口吟道:“虎贲赳赳,心怀耿耿,雄威一奋,天摇地震;受命时谋而后动,危难中甘为齑粉;营不扎青苗田,兵不入店肆门,嫉强敌如寇仇,视老弱如亲生; 亦智亦勇,亦勇亦仁,如此之将,可为干城!” 吟着,吟着,施耐庵不觉豪兴勃发,铿锵跌宕,摇头晃脑,浑忘了这半日一夜的奔波劳碌,一阕吟罢,双手支颐,两眼灼灼地凝望着突额汉子,等待他再发出问来,好将这许多年潜心思虑的经天纬地之策尽情倾吐。 谁知这突额人问得三问,竟自缄默无言。他沉吟片刻,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边在屋内转着圈子,一边喃喃念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得道多助,其乐无穷;亦勇亦仁,可为干城!!”念着念着,他倏地转过身来,瞠目久久地睇视着施耐庵的脸庞,那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异而钦服的奇彩,良久,方才长吁一声,以手加额,仰天叹道:“善哉,善哉,良言,良言!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得聆耐庵先生这三条奇策,吾愿足矣!” 店堂里一众好汉见这突额人的奇异举止,哪里还坐得住,一个个抖擞精神,振衣而起。适才施耐庵吟出的三阕俚曲,每一句每一字如金石掷地有声,他们早听得一清二楚,仔细咂摸之下,悟出个中涵义,一个个在心里头赞叹不止,碍着自己首领在面前,一时又哪里敢叫出声来?只好你对我点点头,我对你甩一甩大拇指,把一腔欣喜都噎在喉管里。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过,紧接着奔进一个头扎红巾的兵丁,风尘仆仆,大汗淋淋,疾步奔到突额人面前,喘吁吁地说道:“禀元帅,小的奉大义集留守总管徐达将军之命,特来报知火急军情:元帅离营不久,元朝中州都统领刘哈喇不花率领五万蒙古铁骑,从成武、巨野、定陶分三路进袭我军,徐总管请元帅速速回营!” 在场众人听到这消息,一个个大惊失色,齐齐把目光投向那突额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杀回老营。谁知突额人听了探子禀报,却不动声色,袍袖一挥,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知道了,你去罢!”挥走了报信的兵士,疾步奔到施耐庵面前,说道:“耐庵先生,多谢你一番教诲,令小可长了不少见识!眼下还有一事相求,这三阕歌谣词句精辟,含义深长,敢请先生为小可誊写在纸上,也好朝夕诵读,永志不忘!” 施耐庵心下惴惴,拱手答道:“信口胡诌,信手涂鸦,这有何难?不过,义军大营军情紧急,此刻只怕来不及了罢!” 突额人呵呵笑道:“今日相会,千古难逢!休讲他一个小小的刘哈喇不花,便是那兀良哈台、余廷心一干悍将亲自前来,他又能其奈我何?”说毕,对随从吩咐道:“左右,还不快备下纸笔!” 话音未落,早有两个汉子从柜台内取出文房四宝,那突额汉子亲手将墨汁磨得浓酽,施耐庵见他执著,也不推辞,左手挽起右腕袍袖,提起狼毫,饱饱地蘸得一笔,立时便要写下第一阕俚曲。 蓦地,店门外早又响起两声令人心悸的“报!报”的呼喝,紧接着一个义军探马狂风般地卷进屋来,见了那突额人,立时伏地叫道:“启禀都元帅,元军破了章风镇,渡过万福河,已然三面合围大义集,大营危在旦夕!” 这一声警报,把满屋好汉一齐惊呆了,就连那突额人也不觉浑身一震,双目定定地站在当地,半晌不发一言 四十 诵律条蓝将军割发 述因果黑酒保负荆 此刻,小小店堂里气氛紧张异常,众好汉悚然肃立,一齐注视着突额人脸庞上神情的变化。他们情知首领生性执拗,三阕手书的俚曲志在必得,不过,义军老营军情如火,危在旦夕,倘再迟延,大义集失守,局势将如何收拾?一时间搓手跌足,只是做声不得。 施耐庵此时也被这奇变吓住,手里抖抖地捏着那管狼毫笔,只是落不下去。 忽地,屋内轰轰然响起一阵震人耳鼓的大笑,笑声未落,只见那突额汉子早又倒背起双手,满脸堆着从容闲适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围着屋内踱了一圈,然后停下步来,脸色倏地一沉,指点着众人说道:“众位兄弟,众位兄弟!没存想一道紧急军情,竟把你们吓成这等模样!唉唉,忝为一军之主,真真叫小可惭愧无地!小可素日常常言道:义军将士合则为蛟龙,分则为猛虎,发号施令,出自首领一人,冲锋陷阵,尚须人人奋勇!想那大义集下有健儿数千,上有徐达、汤和诸将,倘若义军将士是孱头孬种,有我这首领在,大义集当破也就破了;若是义军将士个个争先杀敌,无我这首领在,义军大营照旧守得住!诸位,诸位,试想堂堂一支大军,安危系于一人,那还算得上什么抗元铁流?又岂能称得上仁义之师?!再说,枪林箭雨相处多年,小可也相信大义集的弟兄们守得住老营,无有这一点知人之明,小可又怎配作一军之主呢?” 这一席话说得胸有成竹,鞭辟入里,望着他那镇定从容的神态,满屋好汉一齐舒了口大气,那颗悬悬之心又落进了肚里。 见了这一幕情景,施耐庵不觉暗暗赞叹不已:这突额汉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比起细柳营中的周亚夫,空城拒敌的诸葛亮,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此,他乘兴抻纸挥毫,墨挽秋山,笔走龙蛇,只听得沙沙沙沙一阵骤响,立时便将那三阕曲词写到纸上。他侧头眯目,打量那字迹写得周正,便立起身来,将手书的俚曲奉给了突额汉子。 突额汉子接过来,默默诵读了一遍,叠成方胜,揣进怀内,朝着施耐庵唱了个大喏道:“有此墨宝,军务倥偬之际,小可时时如睹先生尊容,多谢了,多谢了!” 施耐庵连忙还了一揖,说道:“腐儒之谈,涂鸦之笔,不值首领谬奖!既然军情紧急,晚生多谢救助,此刻便要告辞了!”说毕,撩衣便起。 突额人伸手拦住,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缓缓说道:“耐庵先生且慢!小可尚有一桩未了之事,须得当众剖明!”说毕,转身面对众好汉,厉声喝道:“今日在这酒店之中,有人违了大营军令,执法不隔夜,这是诸位弟兄熟知的规矩,此刻本帅便要依律惩处!” 一见他这番疾言厉色的神态,满屋众人心下忐忑,面面相觑,也不知何人犯了军法,一个个噤若寒蝉。倒是那“小三子”蓝玉性子急躁,又仗着年纪幼小,一时忘了厉害,冒冒失失走上前一步禀道:“都元帅执法也不看个时辰,此刻义军老营正自杀得沸反盈天,何必在此斤斤计较?还是早些让俺回去会会那鞑子将军刘哈喇不花罢!” 话犹未了,突额人陡地暴睁双眼,怒声叱道:“好个蓝玉,犯了军法,还敢在此罗唣,你知罪么?” 这一声厉喝,倒把个“小三子”吓了一跳,他赶紧伏倒在地,呐呐地说道:“末将奉命接应百室先生和这位施相公,一路小心,不知身犯何罪?” 突额人道:“休要抵赖,先瞧瞧你那腰牌上十二字军令第三句写的什么?” 蓝玉早背得烂熟,脱口答道:“那第三句刻的是‘敬贤达’三字,那又与末将何干?” 突额人瞋目喝道:“适才本帅与耐庵先生乍一见面,你便仗着‘一指禅’的功夫,要伤害耐庵先生,倘若不是被本帅一个眼风制止,他的双眼岂不要被你抓瞎么?军令有言,‘敬贤达’者,凡是书生秀才、尊长名流,只要不是朝廷鹰犬,不管他亲义军抑或疏义军,一概不许恶言相加、侮辱伤害。耐庵先生学富五车,当今侠士,你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手加害,把义军法度置于何地!”说毕,他双目微闭,头颈后仰,沉声吩咐道:“左右,军法无情,按律当斩,拉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听了这一声令下,那蓝玉早唬得魂不附体,连连求告道: “都元帅息怒,末将还有话讲!” 突额人挥手拦住行刑兵士,扬颔问道:“你还有何辩白? 快快讲来!” 蓝玉伏地说道:“适才只怪末将生性鲁莽,几乎伤了施相公。不过,此事亦是事出有因,一介书生,竟敢大咧咧地将元帅一口一声叫什么‘足下’,俺想足下之物,无非鸡犬猫鼠之类,此人骂了元帅,乃是辱了俺满营将士,故尔一时性起,要与他拼命。” 一句话,逗得满屋人哄堂大笑,连施耐庵亦自忍俊不禁。只有那突额人依旧面色阴沉,倒背双手对随员喝道:“一句话不对便要伤人,如此凶恶成性,如何留得,还不快快执行军法!” 施耐庵一听不对路,连忙劝道:“小将军朴陋憨厚,一番至诚,也是为着爱主心切,俗语云:不知者不为罪,还请看在晚生薄面,赦免了他罢。” 众好汉见状,一齐伏在地上,异口同声恳求道:“蓝家兄弟年幼无知。还请元帅开恩则个!” 突额人沉吟半晌,叹道:“唉唉!有道是执法无情,难如登天!年幼无知,倘不是本帅在场,他那一指便要坏了义军名声!”说毕,他俯身扶起蓝玉,说道:“看在耐庵先生与众位兄弟面上,本帅今日且寄下你这颗头颅!不过,为了不叫你今后再行鲁莽,也须叫你留下个印记!”说着,伸手拔出腰间短剑,手腕一抖,“咔嚓”一声,立时将蓝玉头上乌黑的头发割下一绺来。他右手还剑入鞘,左手将那一绺黑发劈面掷向蓝玉,厉声叱道:“今日割发代首,来日再犯,定斩不饶!” 蓝玉早唬得冷汗淋淋,战战兢兢地捧着那绺头发站了起来,施耐庵走上一步,温语慰道:“小将军记住:所谓足下,乃是陌生人之间的寻常称谓,休要再生误会。” 蓝玉听毕,唯唯退入人丛,兀自怔怔发呆。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得突额人又厉声叫道:“左右,再把那违犯军令的物证拿来!”话音才落,早有兵士将一个小小纸包呈了上来,众人定睛看去,不觉吓了一跳:只见纸包内包着一只掰开一半的馒首,正是刚进店时施耐庵吃着了指甲的那只“人肉包子。”! 众人正自惴惴不安,只见那突额人面露肃杀之色,徐徐言道:“堂堂仁义之师,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衢大道之上,戕害生灵,贩卖人肉,真真是人间不齿,天理不容!”说毕,他陡地厉声大叫:“阮家兄弟,罪证俱在,你们还不出来领受军法么?” 阮氏三杰见了那只腌腌臜臜的“人肉包子”,正自暗暗吃惊,及至听到突额人指名道姓地要他们出来领受军法,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人懵懵懂懂,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伏地说道:“都元帅,这只‘人肉馒首’不知从何处捡来,俺们店中从来不曾做过此等点心!” 突额人厉声说道:“三位不必狡赖!实话告诉你们罢:适才重整酒宴之时,本帅于残汤剩酒之间亲手捡得这只包子,不是你们所做,难道它是从天上掉到这桌上不成?唉唉,自从你们兄弟投效义军以来,本帅看你们豪爽精细,又久经江湖历练,便命你们在这河南、山东、江苏交界之处开一爿酒肆,借以接应南北义军弟兄,打探敌军军情,为大营作个眼线。谁知你们野性难驯,陋习不改,竟作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真真有损红巾义军的脸面!想一想正在大义集浴血苦战的数千弟兄,面对大营森严军法,你们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一席话直说得阮氏三杰浑身发毛,百口莫辩。良久,阮中武方才声音抖抖地说道:“元帅,俺弟兄在此开酒店,数月来果真是一举一动,谨守法度,这件事还望明察!” 话犹未了,只见那呼延镇国朝阮大武俯下身来,悄声说道:“阮大哥,依俺看,这人肉馒头必是什么猫儿狗儿衔进店里来的!” 阮大武沉声叱道:“休胡说,看俺不掌你那没毛嘴!” 两人正自叽叽咕咕。只听得突额人厉声喝道:“军法载得明白:伤一命如伤吾弟兄,阮氏三人按律当出一人偿命!左右,看刀!” 这一句话道出,满厅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却又无法救得阮氏兄弟性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名大汉擎刀走出,不住地摇头叹息。施耐庵一时情急,转身朝突额人唱了个大喏,劝道:“首领且慢行刑!晚生有几句话说:想这阮氏三杰,晚生早在淮、泗一带便已相识,乃是朴直善良的好汉,顶天立地的英雄,决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拆白扯谎,这人肉包子之事,还望查实之后再作处置,以免误杀了好人!” 突额人沉吟片刻,决然将手一挥,对施耐庵道:“耐庵先生差矣!徇情枉法,何以立威?姑息迁延,何以服众?宁可错杀一人,也不敢损义军一丝仁义之名!耐庵先生,恕小可不敢闻命!”说毕,对两名行刑的大汉冷森森地瞟得一眼,说道:“阮家兄弟,何人主使,速速走出来受刑!” 阮氏三杰倒也不再辩白,三个人一齐长叹,都争着要引颈受刑,嘴里都说着一样的话语:“俺先走一步,来年今日,休要忘了替俺坟上烧一陌纸钱。” 三兄弟正自惨惨戚戚,猛可地人丛后响起一声暴叫:“兀那三个夯货,怎的如此没志气!”话音未落,人丛里早起了一阵骚动,只听得一阵呼喝:“众位赏光,闪开条路,待俺出来剖白!”随着话音,两个人拨开一条巷道,施施然走到当堂。 众人一看,几乎笑岔了气。 只见头前的孙十八娘发髻扯散,青丝纷披,额角上抹一把鲜红的猪血,后颈上挂着一把荆条,反穿着一领乌油油的皂布衫子,双手倒提着玄色生绢裙儿,“吧哒”着一双大脚,扭扭捏捏地走到堂前;她身后跟着的那条大汉,不是别人,却是那“活敬德”孙不害,只见他大赤着膊,露出胸前毵毵黑毛和一身黑油滋滋的疙瘩肉,肌肉鼓鼓的背脊上绑着一束皂角刺。 孙十八娘领着孙不害,走到突额人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都元帅,大头领,俺孙十八娘负荆请罪来了。” 突额人瞧了瞧这两人的古怪形容,亦自忍俊不禁,俯首问道:“大嫂妇道人家,如何弄出这等模样?为何要负荆请罪?” 孙十八娘嘻嘻笑道:“嘻嘻,大头领有所不知,那人肉馒头是俺与这娘舅兄弟合伙做的,他是胁从,俺,便是主谋!” 这句话说得轻巧自如,却把在场众人吓了一跳。阮大武只道他这毛头星浑家又发了傻劲,直急得双目冒火,在背后伸手扯着她那生绢裙子,悄声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泼货,顽笑也不看个时辰,休要胡闹,休要胡闹!” 孙十八娘回头啐了他一口,嗔道:“好汉作事好汉当,干你屁事!瞧刚才你那熊包样儿,没的又在俺面前要什么大丈夫脾气!” 两夫妇斗嘴未了,只听突额人凛然喝道:“孙十八娘敢作敢当,不愧英雄本色。既然违了律条,自当军法从事!左右,主使孙十八娘斩首示众,从犯孙不害杖脊四十大板!”话犹未了,孙十八娘双手乱摆,连声叫道:“休慌,休慌!且慢,且慢!俺有话说!”叫毕,她走上一步,从案头上拿起那只“人肉包子”,在众人面前幌得一幌,说道:“大头领所言不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人肉作馅的馒首!不过,这里头既未包着人的筋肉骨殖,也没包着人的五脏六腑,只包了这样的捞什子!”一头说,她一头用手在馒头里拨拉得一阵,立时又捻出一片人指甲来! 众人一见,都一齐圆睁双眼,紧盯着那白生生的人指甲。施耐庵先前就曾吃着了这个“人肉馒头”,此刻见孙十八娘又拣出一块指甲来,禁不住心头作恶。那突额人瞧着这一切,脸色益发变得阴沉,斜眯着双眼,双颚索索乱抖,瞧那样儿,保不定立时便要发作。 孙十八娘捻着那指甲,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唉唉!俺孙十八娘尽管枉担了一个‘板刀观音’的吓人名气,可是,有生以来,却是从未杀一个好人,也从来未曾做过什么伤大害理之事,这一人肉馒头’也是就做了这头一回,谁知偏巧就被你们撞见!其实,此事说起来倒颇有些缘故,大头领、施相公、众位弟兄,且悠着点儿性子,听俺慢慢道来。” 说到此处,她将那只馒头放到桌上,伸出两指戳着孙不害的额头眉心,说道:“此事起根发源,其实都应在他这没出息的夯货身上!说起俺这娘家兄弟,倒也是侠义人家出身,自幼不爱读书,尽喜欢拿枪使棒、好勇斗狠,休看他生得傻大黑粗、人物狼犺,却修得好妻命,十九岁时便由邻里说合得左近村里一个农户家的闺女,那小姐儿人物端的长得齐楚,细眉杏眼,瓜子脸儿,一笑两个小小酒涡,瞧一眼便叫人想捏上一把。两口儿成亲之后,如胶似漆,如鱼得水,恩爱缠绵,小日子过得煞是甜滋滋的令人艳羡。 “谁知俺这兄弟运气不济,命中犯了白虎煞,守着个美人胎子般的妇人,无端却闯下一桩泼天的祸事来!”说到此处,孙十八娘又伸手戳了孙不害的额头,嗔道:“木痴痴地趴着作甚!你自己的事,还是由你来讲!免得大头领怪俺嘴尖舌长、添油加醋!” 孙不害呐呐地说道:“俺拙嘴笨舌,还是姐姐你讲的好。” 孙十八娘叹道:“唉,娘家竟有这等不出台的角儿,真叫俺十八娘脸上无光!俺顺着往下讲罢。就在去年重阳节上,俺那弟媳在家里憋得慌了,缠着要男人带她去县城的东岳庙烧香还愿,俺兄弟拗不过,两口儿便收拾打扮,捉对儿逛进了县城,一进东岳庙,夫妻们对着东岳大帝烧了三炷香,喜滋滋一齐祷告菩萨早些赐个白胖娃儿。谁知无意中却惹着一尊恶神。 “那一日庙内有一个大户大家正作道场,这家主人乃是一个退职乡绅,登州城里有名的人面豺狼、色中饿鬼。无巧不巧,俺那弟媳可可儿便被他瞧在眼里,一时淫心大动,仗着有权有势,装着劝俺兄弟入席随喜,将他骗入后殿,然后招呼一班爪牙围住他媳妇儿动手动脚,欲行非礼。俺兄弟喝了两杯酒,不见媳妇踪迹,赶出来一头撞见,立时将那恶贼痛打了一顿,护着媳妇回到家里。 “只道是那恶绅挨了一顿打,便会收了痴心妄想,谁知此人一怒而去,贼心不死,发誓不仅要将美人弄到手,而且还要叫孙家家破人亡。也是活该俺这兄弟倒灶,那恶绅勾结乡里,明查暗访,得知俺祖上曾在梁山泊大寨入过伙,立时便栽赃诬陷,串通州里六案孔目,一纸状子告了俺兄弟‘盗匪余党,图谋叛逆’的罪名。星夜派兵围了屋宇,逢人便砍,遇人便杀。俺这兄弟睡梦中惊醒,亏得一身武艺,仓促中逃得一条性命。那恶绅趁着混乱,径直奔入内房,将俺那弟媳妇抢进了县城。 “一旦得知这次灭门大祸乃是由那恶绅而起,俺兄弟直气得五脏欲裂,争奈那恶绅府邸里禁卫森严,一时不敢上门寻仇,便隐在城郊荒坟中等待时机。直到年关将近,那恶绅只道俺兄弟畏罪远逃,防范渐渐懈弛了些,加之年节下诸事忙碌,浑把这事儿给忘了。就在除夕深夜三更之时,俺兄弟趁着夜黑摸入了恶绅的府弟,径直奔到上房,一把拿住了那齁齁大睡的恶贼,逼着他交出俺那蒙羞受苦的弟媳妇!那恶绅直吓得心胆皆裂,只得如实说道:‘好汉爷爷饶命,你那媳妇性子刚烈,掳进府里,抵死不从,三日前已被一个人贩子领走了。’俺兄弟一听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矻嚓’便将他剁下头来,连夜便投奔到了俺店里。 “尽管手刃了仇人,俺兄弟到店里之后,却是愁眉苦脸,郁郁不乐,镇日里不言不笑,渐渐地变得哑巴也似。细问之下,俺才知道,他心里惦着那媳妇儿的生死存亡,一时郁积在心里,排解不开。俗语道:心病无药救,瞧着他这怔忡恍惚的神态,俺也无法可想,只有朝朝暮暮,好言相劝的份儿。 “谁知无巧不巧,正值俺为兄弟的心病着急的时候,老天爷却把个对头送上门来。昨日有人传讯,说是要俺店内去几个人接应百室先生,俺当家的性急,带着中武,小武两个兄弟先走了一步,俺正待收拾收拾店铺到黄河边上去瞧瞧热闹,谁知就在此时,一个汉子踅进店门,一片声嚷着搬上好酒好肉,俺见有生意上门,自然不肯放过,立时将他招呼得服服贴贴。待此人喝得酩酊大醉,俺便将兄弟唤了过来,悄悄说道:‘兄弟你瞧,此人不似行商巨贾,那包袱却如何沉甸甸地,遮莫也有七八百两银子,瞧他那獐头鼠目、轻狂强横的模样,八成不是个正经角色!俺们在此开店,却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俺兄弟点点头,便解开了那人的包袱,将它摊在桌上,包袱里尽是黄灿灿、白亮亮的金银首饰,足足有一二百件,俺正在纳闷:这汉子行走江湖,不带金银,却带着这么多首饰,究竟作何营生?猛听得耳边‘哇呀’一声大叫,俺掉头看去,只见俺兄弟仿佛中了邪似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呆瞪瞪地立在桌旁,好似遭了雷击一般。 “俺正自惊诧,只见兄弟忽地扬起手来,手里捏着一对银凤钗儿,他对着凤钗放声哭喊道:‘俺那苦命的娘子呀!’哭毕,双目怒睁,抄起一把厨刀,一个虎步跳到那兀自酣睡的客人面前,将他兜胸一把提起,厉声喝道:‘狗贼,你把俺那娘子拐到何处去了?’那汉子吃这一喝,酒早醒了大半,见了俺兄弟那副模样,直吓得双腿打颤,浑身筛糠一般乱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俺见兄弟气得失了神智,怕他一时性急,吓坏了这人,反倒问不出个底细,便走上去劝道:‘客官,休怕!只要你好好儿讲出来龙去脉,俺们便不难为你。’那汉子见俺说得平和,立时缓过气来,面对明晃晃的厨刀,哪里敢撒谎,立时便将底细全兜了出来。 “原来此人便是登莱一带有名的泼皮无赖胡三省,五年前因赌博输了家业,跟着一个江洋大盗做起了人贩子买卖,专一拐卖良家妇女,送到塞外穷边、大青山下,牟取暴利,半月前刚刚走了一趟口外,卖了三十余名妇女,除了赚取人头银钱之外,还将所有妇女的首饰一齐剥下,充作私囊,俺兄弟的媳妇正是这次被拐卖到了口外,那一对银凤钗,正是她的陪嫁之物!” 孙十八娘说到此处,孙不害早“唏唏呼呼”地抽泣起来,佑大个六尺汉子,此刻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伤心惨目,在场的众豪杰见此情景,也自频频叹息唏嘘。 孙十八娘擤一擤鼻子,接着说道:“俺这兄弟捧着那对凤钗,怔了半晌,忽地暴吼一声,发狂也似地跳过来,一把提起那胡三省,牙齿磨得‘嗤嗤’作响,恨不得将那泼皮咬进嘴里,嚼个稀烂,一口唾沫吞下肚去!俺瞧着他那吓人的模样,恐他一时失了心智,做下莽撞事儿,急忙将他一把扯住劝道:‘兄弟,兄弟,此人拐卖妇女,端的可恶。不过眼下只见凤钗不见弟妇,休要弄死了此人,失了找人的线索!’俺兄弟听了此言,方才捺住怒气,扭着胡三省的领口喝道:‘狗贼,快说:你把俺那娘子拐到何处去了?若有半句诳语,俺便生生扭下你这颗头来!’” “那胡三省瞧着俺兄弟这模样,早吓得浑身筛糠般乱抖起来,抖抖索索地问明了俺那弟媳妇的衣饰形貌、年龄、举止,随即说道:‘好汉爷爷饶命,俺千不该万不该瞎眼拐卖了你那娘子,不过,也是好汉爷爷你前世积德,老天福星照命,你家娘子虽然流落异乡,却遭际了一个好人家。’说着,他便讲出了俺那弟媳的下落。 “原来,这胡三省拐带着一干妇女,辗转来到口外的昭乌达集市,正在寻觅买主,恰逢元廷徽政院使秃满迭儿奉了清河郡主之命,在大漠一带搜寻秀女,胡三省听到消息,立时将拐带的女子送进行辕,指望邀功受赏,秃满迭儿一番挑选,竟偏偏将俺那娇滴滴的弟媳选入秀女队里,却将人贩子胡三省一顿乱棍打出辕门,这泼皮一个子儿的赏银未得,只掠了俺弟媳头上这对银凤钗儿。 “听了这番原委,俺兄弟怒气兀自未熄,想着那落入蒙古贵人手中的结发妻子,不知会遭受何种凌辱,一时性起,举刀便要杀胡三省。那泼皮叩头哀告道:‘好汉爷爷,你那娘子进了清河郡主的府邸,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何等快乐逍遥,往后你只怕也会沾些荣耀!倘若你不愿意,俺便再与你寻将回来,只求饶俺这一回。’俺兄弟听到此处,益发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好贼子,要求荣华富贵,何不将你那姊姊妹妹送与朝廷!’眼错不见,那手中钢刀早剁向了胡三省的面门!“俺见此情形,立时劝道:‘好兄弟,既然弟妹尚在人世,从容寻她便了,可不敢随便杀人!’俺兄弟怒火攻心,哪里听得进人劝,一叠声吼道:‘今日不杀此贼,难消俺胸中恶气!今日不杀此贼,俺孙不害有何脸面再见世人!’说着,怒狮一般又举起刀来。 “眼看一场流血惨祸就要临头,俺见劝不住兄弟,正自着急,忽地触着腰间的军令铜牌,心中生了一计,立时瞠目喝道:‘孙不害,你还认不认俺这个姐姐?’这莽牛听这一喝,一时不明所以,举着那钢刀问道:‘俺路远迢迢前来投奔,怎敢不认姐姐?’俺道:‘既然认俺这个姐姐,姐姐投身的抗元大业你也愿意追随么?’俺兄弟道:‘抗元除暴,报仇雪恨,追随到底,万死不辞!’俺又道:‘那么,俺受的将令,你也受么?’俺兄弟点点头。俺便从腰间解下军令牌,将上面的律条讲了一遍,接着说道:‘既然你投奔到此处,便是义军中的一个弟兄,再不是撒马由缰的莽汉,理应遵从这军令牌上的十二字律条!此人拐卖妇女,罪孽不轻,可按律不当死罪,好兄弟,你若要作一个深明大义的义军勇士,便放下这钢刀,你若为报私仇而坏军规,一刀剁下他的头来,各人走路,俺也只当没有你这个兄弟!此时此刻,你自己决断罢!’ “听了俺这一席话,这莽汉怔怔地呆了半晌,手中那把钢刀兀自平举在半空里,晃晃悠悠,既不收回,又不斩下,许久许久,他长叹一声:‘情理之间,难煞俺了!没奈何,俺听姐姐的罢了!’叹毕,对胡三省啐了一口唾沫道:‘可惜便宜了这泼皮无赖!’立时收回刀来!” 听到此处,众好汉都齐齐舒了口气。那突额汉子森严的脸色也稍稍舒缓。只有施耐庵兀自记着那“人肉馒头”的事儿,急忙问道:“大嫂休卖关子,后事如何,快讲,快讲!” 孙十八娘喘口气道:“哎哟哟,俺这舌头都说得干了,以后的事,还是叫俺这莽汉兄弟讲罢。” 孙不害悄悄瞟了众人一眼,见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肃杀,心中也稍稍踏实了些,瓮声瓮气地说道:“后来的事儿简单撇脱,俺姊姊说:按大营规矩,胡三省应痛打四十军棍,枷号九日,其时俺姐姐急着到黄河岸边接应‘百室先生’,俺也耐不得如此麻烦,俺姊姊便想了个点子,命俺剁下胡三省两个手指,以示惩戒。” 阮大武听了此言,一耸身从地上爬起,点着孙不害的鼻子嚷道:“你这莽牛,惩戒便罢了,怎的又将那两个手指头弄进馒头馅儿里了呢?” 孙不害双眉一撇,也顾不得精赤的臂膊上还背着皂角刺,抱着头说道:“唉唉,都怪俺粗心大意。惩戒了胡三省之后,俺放他走了。不过俺想着俺那陷入虎口的苦命娘子,心下委实不甘,便将那两个手指甲包进一只馒头,指望将来夫妻见面,以此作个为她报仇的见证,倘若俺那妻子不幸丧生虎口,便将这只馒头作个供果,祭奠她的亡灵!谁存想百室先生他们撞进门来之时,俺只道来了官府鹰犬,忙乱之中不知怎的却将那只馒头混进蒸笼,又未曾做得记号,鬼使神差,又当作酒肴搬了出来,可可儿便被这心细的施相公吃了出来,也是合当有事,叫俺这愣头青今日当众出丑!” 孙不害这席话说得傻乎乎、直统统,逗得满屋人一齐呵呵笑了起来。只听那时不济“唧唧”乱笑,走上前来斜睨着孙不害说道:“瞧你这六尺汉子,也不长个心眼,等你们夫妻团圆,只怕你这只馒头都生蛆了!” 孙不害讪讪地摸着后颈窝,扭扭捏捏地咕哝道:“俺、俺只道多放些盐,蒸熟了,再到屋檐下晾晾干,臭不了哩!” 瞧着他那憨大模样,众好汉又是一阵大笑。施耐庵亦自忍俊不禁,“卟哧”笑了一声,走上前托起孙不害的双肘,说道:“这位大哥忒也迂阔,区区两个人指甲,何须效廉大将军辕门负荆?”说毕,便欲将他扶起。 孙十八娘立眉正色,拨开施耐庵的手道:“施相公,俺孙家的汉子不能给人留话柄,都元帅在此,还是听他老人家发落罢。” 施耐庵见她说的认真,回头凝视着那突额汉子。只见他蹙着眉、眯着眼,背翦着双手,在厅上缓缓踱着,仿佛眼前这宗事压根儿与他无干。他不由得心中嘀咕道:这孙不害一介村朴汉子,劈面撞见掠卖自己妻子的仇人,仅仅剁得两只手指甲,比起刘福通、张士诚手下那些好勇斗狠、打家劫舍的汉子,也算是心慈手善的了,如今低首下心、负荆请罪,你也该宽容赦罪,怎的便摆出这副寒眉冷面、不闻不问的架子? 未免忒也矫情了。 他正自嘀咕未了。只见站在那突额人侧首的李善长忽地轻咳了一声,孙十八娘听得逼真,连忙抬起头来朝他望去,只见李善长眨了眨眼,朝孙不害背上的皂角刺条努一努嘴,然后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摇了一摇。 这一番做张做致,众人看得明白,却又不知百室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孙十八娘亦自如坠五里雾中,搔着乱蓬蓬的鬓发,半晌悟不出所以然来。倒是时不济精灵,他“唧唧”笑得两声,轻飘飘地走出人丛,踅到孙不害面前,手腕略抖一抖,冷古丁一把抽下那黑汉脊背上的皂角刺条,喝一声:“你这乱军法的莽汉,俺今日代满营将士以正法纪!”说毕,将那根碗口来粗细的皂角刺条高高举起,一式“力劈华山”,朝着孙不害那精赤着的脊梁便挥了下来! 满屋好汉一见,齐齐惊呼起来。那叉叉丫丫张着长刺的皂角树枝一旦抽上光光的脊骨,怕要生生拉下半身肉来! 施耐庵浑身一凛,叫一声:“时大哥休要鲁莽!”便欲去夺那凌空击下的皂角刺条,却哪里来得及!只见眼前乌光一闪,紧接着响起“嗤嗤”、“噔噔噔噔”、“扑嗵”、“啊哈哈哈”一阵响声夹着笑声。几乎在同一瞬间,时不济手中那根皂角刺枝已然击到孙不害黑肉滋滋的脊梁上;那突额汉子腰身一扭,早转过身来,几步奔至近前;孙不害吃那一击,稳不住身形,偌大个身躯扑倒在地;而那神态闲适的李善长却早已捺须大笑起来。 望着这几人的怪异举止,施耐庵愣得一愣,低头一看,孙不害那筋肉鼓鼓的脊背上,只有十七八个分别连成一串的红点,心头立时舒了口气:这“灶上虱”做张做致,却原来手下留情,皂角刺条只在孙不害背上拂得一拂,丝毫未伤着皮肉!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自揩着额上沁出的冷汗,只听得那突额汉子走近一步,拍着时不济的肩膊说道:“时壮士古怪精灵,善察人意,委实令人敬佩!” 时不济连忙唱个大喏,“唧唧”笑道:“俺‘灶上虱’代行军法,僭越僭越!” 突额人经了这番变故,脸色早已舒缓,见了时不济那诙谐神态,不觉颔首道:“若非时壮士做得圆泛,这桩公案小可还颇费踌躇呢!只是你手下也太徇情了些!” 时不济听了,立时做了个鬼脸,将手中那根皂角刺枝条掂得一掂,“呼”地一声扔出大门,“唧唧”笑得几声,一溜烟钻进人丛。 孙十八娘陪着孙不害趴在地上,兀自不明所以。李善长连忙走上来,一手扶起一个,笑道:“二位已然解脱,还不拜谢都元帅赦罪之恩么?” 孙十八娘两眼滴溜溜乱转,半信半疑地问道:“怎么?这档子尴尬事儿就这般了结了?” 李善长道:“大营律令载得明白:无故寻衅斗狠,伤人筋骨发肤者,袒背杖脊四十军棍,因故致人轻伤依律减半,孙家兄弟面对仇家,不经大营许可,擅设私刑,剁人手指,可援此例,荆条代杖,以一抵十,故尔罚已当罪!” 那孙不害听毕,早一骨碌蹦了起来,叫道:“哎哟!我的娘,俺只道今日吃不了兜着走,没存想这身糙皮肉却未受苦! 早知如此,当日该将那人贩子胡三省多剁几只手指哩!” 孙十八娘兜头拍了他一掌,骂道:“个惹祸的村牛!今日倘不是百室先生放水,时家兄弟弄巧,你这身疙瘩肉只怕开得好酱油铺哩!还敢在此胡说么?” 孙不害伸了伸舌头,接过阮大武递过来的衣衫胡乱穿上,摇摇摆摆便要踅进人丛。 孙十八娘一见,疾忙一把将他扯住,叫声:“兄弟且慢!要想进那英雄队里,你还差一桩东西哩!”说着,转身对那突额汉子说道:“都元帅,休看俺这兄弟生性鲁莽,却是条实心实意的汉子,此番离乡背井,乃是要投奔抗元义军,看在俺的面上,你就收留了他罢!” 突额人听了此言,也不答话,眯起眼打量了孙不害一阵,忽然说道:“孙壮士,倘若小可便是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你敢打么?” 孙不害粗声说道:“敢!” 突额人点点头道:“好,你先砸我三拳!” 孙不害也点点头,立时揸拳撸袖,攥起醋缽儿大小的拳头,当胸便砸了他一捶。那突额人只道孙不害不敢使力,谁知这莽汉心眼憨实,一听说要把他当着元顺帝打,那一拳便攒足了十分劲力,挟风带吼,“呯”地便砸了个结实!突额汉子虽有防备,却哪里经得住他的莽力,霎时间“噔噔噔”倒退几步,胸口一阵作恶,半晌方才缓过气来。 众好汉一见,齐齐奔了过来,有的责怪连声,有的揸拳相问,孙十八娘一掌扇到孙不害脸上,怒吼道:“好夯货,吃南瓜胀懵了心眼!也不看看面前是谁,说打你便真的打了?! 伤了俺都元帅,看俺不剥了你那皮!” 众人正自嘈嚷,只见那突额人托着胸口,笑嘻嘻地早拨开众人走了过来,孙不害情知闯了大祸,正欲趴下请罪。谁知那人俯身将他扶起,赞一声:“有此实心壮士,何愁抗元大业不成?”说毕,一撩袍襟,从腰间摘下一块嵌丝镶金铜质军令牌,亲手系到了孙不害的腰带上。 众人一见,齐齐投过艳羡的目光。孙不害惶恐无地,连连推辞道:“俺、俺禁当不起!” 突额汉子也不答话,系完铜牌,转身便回到原位。孙不害望着他那背影,眼眶已然潮润,忽地扬声唤道:“众位乡亲,还不出来拜见义军首领么?” 话音未落,酒店后堂的灶房、柴屋内涌出一伙人来,只见一个个粗筋莽骨、面庞黧黑,穿着褴褛,全是庄户人打扮,这伙汉子一见突额人,便齐齐跪倒,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头领,请收留俺们为义军效力!” 突额汉子瞟了一眼面前这些庄户人,对孙不害问道:“孙壮士,他们……” 孙不害道:“禀都元帅,这些都是随俺从登州逃出来的乡亲,有的是逃荒,有的是躲债,有的是避仇,有的是得罪了官府豪绅,如今都愿投效到头领麾下。” 突额汉子点点头,对众难民问道:“投了义军,便须在虎狼窝里出没,在血海阵内拚杀,你们不反悔么?” 众庄户人齐声答道:“适才已见头领军纪森严,赏罚分明,仁义备至,能在头领麾下效力,至死不悔!” 突额汉子大喜,连忙扶起众人,一一问了姓名,李善长、蓝玉、杨思、时不济、朱亮祖、阮氏三杰一众好汉立时围了上来,大家拍肩击掌,谈笑甚洽。孙十八娘一见兄弟竟带来了如许多的汉子,更是喜得手舞足蹈,又是斟酒又是递茶,正忙到兴头上,冷不丁阮大武一掌掴到她背脊上,笑骂道:“好个疯魔婆娘,脸上兀自挂着彩,兴头甚的?”众人掉头一看,不觉笑得前仰后合:孙十八娘额头上那猪血尚未洗哩。 众人正自高兴,只听得远远地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紧接着那“赛关兴”关猛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一叠连声叫道:“启禀都元帅,大义集的探马到了,怕是那大营失守了!” 众人一听,齐齐吃了一惊,立时凛然立在当厅 四十一 朱元璋推诚赠令箭 张士信寻秘走肥城 关猛话音未落,那探马早奔进酒店,对着突额人拜道:“都元帅、大义集捷报!常大将军以悬羊击鼓之计,诱元兵劫了空营,伏兵齐起,阵斩蒙古铁骑五千余人,元将刘哈喇不花带伤夜遁,大营解围!” 众好汉听毕,齐齐舒了口长气。施耐庵不觉心中赞叹:好个神机妙算的义军统帅,真可谓运筹惟幄,决胜千里之外,此人雄韬伟略,直可比并萧、曹! 听了这大义集的捷报,突额汉子稍稍舒得一口气,旋即双眉陡地蹙紧,对李善长说道:“百室兄,速速打点,赶回大义集!”说毕,束衣整带,率着卫队大踏步走出门去。 李善长厉声叫道:“众位好汉,都元帅有令,星夜赶回大义集!”说毕,拔步便欲离去。 施耐庵心中纳闷,赶忙一把拉住他问道:“百室兄,慢走一步,晚生有一事不明,相烦赐告。” 李善长行色匆匆,驻足答道:“年兄何事动问?” 施耐庵道:“前此大营来报,元军重兵围困大义集,军情紧急,这位头领稳坐钓鱼台,果然传来捷报,对此公韬略,晚生委实无话可说。不过,此刻重围已解,敌酋已遁,这位首领却反而神色惶遽,星夜返营,个中奥秘,实实令人费解。 李善长听毕呵呵笑道:“哎呀,年兄!这军旅之事,波诡云谲,岂是常理可以窥测。好在俺李百室追随都元帅多年,深知他的神机妙算。兵法云:料敌机先,常胜之道。以在下揣测:此前都元帅处变不惊,乃是料定大义集以百战之师,固守鹿寨,元军仓卒集结,不知虚实,一逸一劳,必有捷报。然而元军劫营中伏,虽遭败衄,但却探清我军虚实,又知都元帅不在军中,必然大举反扑,于是虚实转换,强弱易势,如此则大营危矣,故尔都元帅要星夜驰回大义集!” 施耐庵听了这席话,只觉得句句鞭辟入里,又处处出人意料之外,不觉啧啧连声,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醒悟过来。他抬头一看,眼前早已人去屋空,偌大个酒店内,只剩下狼藉满地的残肴泥迹,除了茅草檐下那竿酒招迎风“簌簌”作响之外,这旷野上的酒店显得异样的孤寂。 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那一众义军壮士的音容笑貌依稀在目,施耐庵不觉有些惆怅,他回头巡视了一眼店堂,发现自己的伞囊正搁在桌上,便走了过去,提起伞囊,谁知“哐啷”一声,包裹里竟掉下件物事来。施耐庵不觉诧异:自己的行囊里分明素无此物,却是何人放入?他一时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那物事,却原来是一个赭黄缎帕的小小包袱,扎缚得甚是紧凑,打开一看,缎袱里叠着一张词笺,密密麻麻写着字,词笺下却是一枝雕羽铜镞、长约三寸的短箭。 施耐庵心下疑惑,便捧起那张词笺,一瞧上面字迹,顿时觉着十分熟悉,一时却又记不起是何人手笔。只见那词笺上写着四首《竹枝词》: “廿年燕月歌声,几点颊霜鬓影,忆否慷慨悲歌处,只余残阳断梗? 功名枕上三更,荣枯场头四并。人生茫茫如华筵,大梦今夕已醒。 休叹沐猴盈庭,嗟呼大厦将倾。莫耽万丈虹霓志,枉效阮籍泪倾。 江淮百万貔貅。滁宿一只麒麟。千秋勋业须臾间,且作当年信陵。” 施耐庵一头读着这词句,一头品味其中涵义:这一、二两阕,分明是蒹葭之恋,故人之思,其中又夹着对旧事的反省;第三阕却是痛言国是,慷慨悲歌;末一阕的“百万貔貅”自然指的是江淮一带蜂起的群雄,而这“一只麒麟”,敢莫便是说的那位滁州大营的义军首领?!至于后边两句,已是大声疾呼,劝人早作抉择,投营效命,去创建那绝世的勋业!这撰词之人,分明旧情依依、情思切切,他究竟是何方故人? 施耐庵一时不得要领,便又拿起那枝短箭,细细一瞧,只见那箭镞上镌刻着两行蝇头小字: “执此雕翎令箭,可以走遍天下。 青田居士引荐,他日迎候先生! 凤阳牧牛儿朱元璋再拜。” 施耐庵一看,心下不觉恍然,原来是刘伯温先生!他又瞧了瞧词笺上的字迹,只见银钩铁划,字字珠玑,果然是刘基的笔迹。看起来,伯温兄已然投到了抗元义军的名下。这四阕《竹枝词》分明是召唤自己早日去共襄大业,至于这赠令箭的朱元璋一定就是那个名满海内的滁州大营的义军首领!想着想看,他心中一亮:这朱元璋自称“凤阳牧牛儿”,而适才那突额大汉见面之时,也自称“凤阳牧牛儿”,敢莫他便是李善长所说的那条将要搅乱元室江山的“潜龙”?想到此处,适才酒店内那一幕幕奇境异遇又蓦上脑际,那突额汉子的神情丰彩、音容笑貌又在眼前浮现,他不觉心中叹道:唉唉,适才目睹这朱元璋行事为人,心中就在暗暗揣测,想不到他果然就是那滁州大营的统帅!这半日之内的所见所闻,比起这几年在江湖上所遭际的奇境异变,不知又要胜过几筹!这位义军首领一言一行,出人意表,超乎想象,与他盘桓半日,胜读一部英雄传奇!怪不得桀傲如阮氏三杰、狂放如杨思、孙不害一流英雄好汉,一时间风景云从。便是刘伯温、李善长一流眼空四海、睥睨六合的豪杰,也毅然甘心投效他的麾下。施耐庵不相信有什么“真龙天子”,但他此时觉得,倘若天下大乱,江山更迭,这位“凤阳牧牛儿”只怕多半就是十八座军州的主人! 想到此处,施耐庵心中暗暗懊悔,从长清县到这村野酒店,一路上听了许多关于这位滁州义军主帅的传闻,谁知睹面相逢,未能促膝长谈,都怪这朱元璋一口一声“小可”,全无一丝首领的派头,让人把他看成了一个寻常的绿林班头。 施耐庵一头跌足叹恨,一头又拿起朱元璋相赠的令箭,望着那上面的小字,点点头道:今日匆匆一晤,好在有这令箭在手,待去梁山寻得那桩大秘,他日以一部天下奇书,作为进见之礼。想毕,忙忙地裹好缎袱,藏入包裹之内,结扎好衣襟鞋带,拔步便要走出酒店。 忽然,门外树林之中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飘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三将军,这半日走得累了,恰好有这荒野村店,歇足打个尖罢!” 施耐庵听毕猛地一惊,疾忙猫腰奔到门旁,从门隙间朝外面望去:只见密匝匝的树林中漫着晨雾,却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 他正自惊诧,忽听树影下又一人说道:“且慢,此处乃四战之地,平白地开个酒店,只怕有些蹊跷,还是趱赶一程,到前边僻静处打个尖罢。”说毕,只听得树丛中“簌簌”一阵轻响,分明是来人已然离去。 施耐庵心中赞道:这几个人好精明!听那口气,必是身负着什么十分秘密的大事,一时好奇心起,他便踅出店门,轻手轻脚,循着那几个人的去向追了下去。 约摸走得三五里地面,却早来到一片河滩地,只见满目尽是密密的芦蒿,拥着一段黄土夯成的矮堤,却哪里有那几个人的身影? 施耐庵正自惊疑,耳旁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呵哈哈哈,世人扰扰攘攘,有谁知道俺们却在此处三分天下哩!” 这说话之人分明就在附近。施耐庵不觉吓了一跳,连忙伏下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土堤下的凹处,芦丛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头扎六棱英雄巾,身穿褐色蜈蚣绊短靠,一张容长焦黄面皮,淡眉虬髯,他的身边却是一个女子,一张粉脸上黛眉微蹙,头上裹着鲛绡帕子,身着窄袖紧身绛紫色薄绫袄儿,系着条银红色熟罗裙子。另外一人背着身子,只见他戴一顶逍遥巾,着一袭银青色博带宽袍,却一时瞧不清面目。 施耐庵仔细一瞧,心下不由得“矻噔”一响:他一眼便认出:身着短靠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星夜逃走的长清县令、“六目星官”凌元标,他身边那个妇人,却是他的浑家、“八臂罗刹”燕紫绡! 施耐庵只道这两人长清县一别,必然潜踪晦迹,杳如黄鹤,谁知却在此处不期而遇。想起当日李善长一番议论,这凌元标必然暗中筹划着什么泼天大的秘事!此时趁他们未曾发觉,正好听个端的。想到此,施耐庵便伏在芦丛之中,支起两只耳朵,屏息敛气,听他们说话。 只听那凌元标低声说道:“俺身负祖辈血仇,立志根除元室暴政,多少年呕心沥血,惨淡经营,方才有这一桩本钱。三将军既有诚意,何不将尊意详细道来!” 那宽袍大袖的人背身说道:“元标兄,俺大哥拥雄兵三十万,已占了元室半壁河山,乃今日群雄中第一魁首,指日便要北徇齐鲁,西巡赵、魏,夺取天下,如今就缺你那铁浮图大炮,如今专程命俺北上与你联络。家兄有言,只要你肯答应,立时封你做讨虏将军,黄河以北听凭节制,休道报祖宗血仇,将来一统天下,你便可裂土封王了!” 凌元标叹道:“唉唉,要讲裂土封王,凭俺这绝世奇技,如今有多少绿林魁首愿意倾心结纳!便是日前就有滁州朱元璋的军师李善长专门窥伺多日,险险乎被他窥破机密!俺只是觉得如今乱世纷纷,人心难测,故尔不敢以身轻许。试想,俺这铁浮图大炮一旦所托非人,岂不要使许多无辜生灵粉身碎骨?!” 施耐庵伏在芦丛之中,听了此言,心中暗道:怪不得此人身怀绝技,却要躲躲藏藏、行踪诡秘,却原来是个心地仁慈之人。 叹息未了,只听得那燕紫绡又开口说道:“元标,俺夫妻继承得祖辈技业,为何不静待时日,等那真命天子下世,再将它献出。此人一番花言巧语,叫俺们上当受骗,将来只怕悔之晚矣!” 凌元标叹口气道:“唉,娘子有所不知,俺又何曾不作如是想?怎奈如今世道大乱,俺好不容易混了个长清县令掩人耳目,指望潜踪晦迹,以待天时,却生生地叫人识破,如今偌大个世界,何处再有存身之地?是俺左思右想,只有高邮张士诚与俺祖上均为绿林一脉,家父凌凤翥当年被朝廷追捕,乃是‘吓天大将军’一条盐船将他救出,如今他已树帜东南,奄有江浙,倒也是条好汉,与其让这铁浮图的绝技将来落入匪人之手,贻害黎民,倒不如将它托付与张士诚,助抗元大业一臂之力。” 燕紫绡听毕默然。伏在一旁偷听的施耐庵心中稍稍明白:这凌元标深藏不露,此刻却找上了这“吓天大将军”的信使,却原来有这一段渊源!想到此处,他不觉又朝那宽袍汉子仔细瞧了几眼,心下不觉恍然:怪道身形打扮语音如此厮熟,敢情面前这人竟是当日在牛栏岗大营见过的张士信!此人心机深邃、机谋叵测,想不到凌元标那制炮的绝技竟然被他侦伺得如此清楚,而且眼看便要唾手而得! 施庵耐正自冥想,只听那燕紫绡又道:“元标,久闻那张士诚一介盐工,生性鲁莽灭裂,胸中又无什么恢宏壮志,不如再等一些时日,有那桩制炮的绝技,还怕寻不到真正的归宿么?” 只听张士信“卟哧”笑道:“大嫂却又说什么混话来!自古道:王侯将相本无种,俺大哥盖世枭雄,万人景仰,慢说那小小的滁州元帅朱元璋,便是刘福通、徐寿辉、韩林儿、方国珍、陈友谅一干绿林魁首,这几年迭遭挫败,兵马日蹙,哪里能与俺牛栏岗大营的气候相比。俺大哥虽出身盐贩,却是当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豪杰,从来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铮铮铁汉子,俺家与凌家世代恩义深重,岂肯糟蹋了你这铁浮图的绝技!” 燕紫绡还想劝止,那凌元标早虎地站了起来,低吼道:“娘子休要再罗唣了!吾意已决,铁浮图秘技献与‘吓天大将军’,俺夫妻两人亦一起投奔牛栏岗大营!三将军,你对这昊天朗日、莽莽大野,起个誓罢!” 张士信听毕,欣然而起,掉过头来。施耐庵这才看清,这仙风道骨的“三将军”依然是那般沉静飘逸,只见他满脸漾着抑止不住的喜色,长眉抖抖,向天祝道:“皇天后土、值日功曹在上,俺张士信兄弟愿接受世兄凌元标铁浮图大秘,助我抗元义军,推翻桀纣暴政,救生民于涂炭!决不以兵火凶器,残害黎庶,伤及善良,若有负誓言,死无葬身之地。信誓旦旦,神明鉴察!” 凌元标默默听毕他的祷祝,点点头,说一声:“三将军请随俺来!”说毕,举步欲走。 张士信诧道:“咦,元标兄,既然已蒙允诺,便须随我南下高邮牛栏岗,为何还要北去?” 凌元标笑道:“三将军你也忒性急了,想那铁浮图乃绝世无匹的威猛火器,制作之间,尚有许多图纸机括,这些异宝,俺怎肯随身携带!” 张士信一拍脑勺,叫道:“瞧俺又闹了桩笑话!原来元标兄是想带俺去取那些铁浮图的制作秘图么?” 凌元标点点头。张士信又问道:“不知那些玩意儿藏在何处?” 凌元标“嘘”了一声,抬头警觉地四面伫望一阵,低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只能天知、地知、你知、俺夫妻二人知!当心隔墙有耳!事不宜迟,快快随俺来罢!”说毕,三个人猫着腰,疾风般奔出了芦丛。 施耐庵听了这一番言语,不由得好奇之心大起,他瞧了瞧凌元标等三人走的方向,乃是济宁、青州一带,正好是自己北去梁山的方向,亦自不再犹豫,束了束鞋带,循着那三人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施耐庵远远地跟着凌元标等人一路疾奔,三人快,他也快,三人慢,他也慢,约摸走得五六个时辰,看看来到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施耐庵躲在一堵土墙后,看看凌元标、燕紫绡引着张士信进了一所宅院,他暗暗记下那宅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蓊郁的大柳树,一时不敢贸然闯入,便躲在那残墙阴里,歇息起来。 看看天色向晚,暮霭炊烟挟着山乡夜雾渐渐降临。施耐庵心里惦着那三个人的行迹,瞧得这小小山庄已是鸡犬不惊,立即跃出残墙,够奔那座宅院。他来到那房子的侧墙根下,攀着藤葛爬上墙头,却喜那院墙不甚高峻,轻轻儿便跃入院内。悄眼瞧去,只见东厢房内亮着灯火,他蹑手蹑脚踅到厢房墙影下,慢慢直起身来,正要朝窗内望去。 蓦地,他眼前一闪,只见屋脊上站起一个人影,在屋瓦上伫立片刻,旋即猫下腰来,纵一纵,无声无息,霎时便失了踪影。那身手的矫捷、轻功的超卓,委实骇人。施耐庵心中一凛,暗道: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起来跟踪凌元标夫妇的决不只自己一人! 他正自惊诧,忽听得厢房内有人说起话来:“元标兄,令堂大人与公子想必无人照料,被亲戚接走,此刻还是速速将那铁浮图的秘宝找出,以免惹出意外!”这是张士信的话音。 只听凌元标的声音在屋内响道:“三将军,老母幼子乃至亲骨肉,俺怎肯抛下他们,跟你前去牛栏岗大营?” 施耐庵一听心中诧异,这三个人分明是回来取铁浮图秘技图纸的,却怎的又丢了老母幼子呢?他一边想,一边贴墙站起,趴在窗口上朝屋内望去:只见屋内点着荧荧的蜡烛,张士信坐在小桌旁,显着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凌元标满脸愁色,正在烦闷踱步,那燕紫绡却倚在床棂上,嘤嘤啜泣。 只见张士信厉声问道:“元标兄,适才在路上你我二人已对天盟誓,难道你此刻又要毁诺么?” 凌元标驻足答道:“三将军休恼,君子一言,重如泰山,俺决不毁诺。只是老母幼子突然失踪,俺已派庄客到邻近亲戚家寻访,少待一时,便有消息。” 二人正自争执,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一阵轻风起处,灯影下倏地又添了一人,众人微微一惊,拾眼看去:只见来人头罩罗帕,身着桃色绣襦;长裙窄窄,锦带飘飘,亭亭立在当屋,却是娇小玲珑、娉娉婷婷的一个娟秀女子。 屋外的施耐庵一见,心中亦自一惊,心中忖道:好轻盈的步态,适才屋脊上掠过的黑影敢情便是这个女子? 他正在屋外赞叹,只听得屋内早响起两个人的惊呼:“绿绫妹妹,你如何来了?” 来的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凌元标的小姨子——燕紫绡的嫡亲妹妹燕绿绫,只见她略略整得一下鬓发,说道:“姊丈、姊姊,府上究竟出了何事?” 凌元标道:“愚兄告假归家,谁知母亲、儿子忽然失了踪影,实在蹊跷得紧。” 燕绿绫道:“适才府上家丁报讯,说是伯母、侄儿失踪,方才急急赶来,两个大活人白日走失,这也真真奇了!依小妹看来,恐怕是仇家所为!” 凌元标道:“愚兄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哪里来的仇家?” 燕紫绡听了他二人言语,心中益发伤惨,不觉又哽咽起来。 此时,厢房内众人凄然相对,庭院里寂静无声,只响起一阵夜鸟的“咕咕”之声。 忽地,站在厢房内的张士信也许是不愿打扰凌元标一家的心境,找了个托词走了出来。只见他出门之后,张目四顾,神形变得诡秘,循着院墙奔得几步,竟然也发出一阵“咕咕”的鸟鸣! 施耐庵见状心中惊疑,暗暗忖道:这张士信分明随着凌元标夫妇回家寻那制炮的秘宝,瞧他那发暗号的情形,分明暗中还有什么行迹诡秘之人与他呼应。 施耐庵心想:凌元标虽然生性狷介,却是个直心肠汉子,而张士信鬼鬼祟祟,却不可叫那铁浮图落入恶人之手。想到此,他屏息蹑足,沿着墙阴朝着张士信走出的方向悄悄挪去。恰才走得几步,只见庭院里倏起一阵狂风,紧接着黑影一闪,墙头树荫里早又大鸟般掠下一个人来。 施耐庵心中又是一惊:只道进院时看到的那屋脊上的黑影是燕绿绫,却不道竟是此人!他正在嗟讶,猛可地看见张士信早隐入院墙树影下,与那不速之客悄悄说起话来。 施耐庵尽量挪得近些,凝神静听他们的话语。争奈这两人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一时却听不分明,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张士信的声音:“……家兄已然应允……半月之内……铁浮图……见面礼……” 那黑影的声音:“人质已然得手……不在燕家……一网打尽……必在他们身上……” 施耐庵听得懵头懵脑,来人是何身份?这“半月之内”、“见面礼”是什么意思?他一边偷听,一边苦苦思忖。心中霍地一动:这两人说的“人质”,敢莫指的是凌元标家中失踪的一老一小?“一网打尽”也必然不是吉兆!看来今晚一场惨变在所不免! 他心下猜疑未了,只见那张士信早又走了回来,大步跨入东厢房,一进门便对凌元标夫妇说道:“元标兄,实指望今日携了那铁浮图的图样,你我同投牛栏岗大营,共襄大业,谁料府上突遭奇变,俺只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去,回营禀报家兄,静待时日,等候老兄莅临了。”说毕,收拾好自己的兵刃,便欲跨出屋门。他一只脚刚刚踏上门槛,猛古丁房门大开,呼啦啦涌入一群人来,当先一人劈胸一掌将张士信打了个趔趄,吼一声:“哪里走!你们这伙叛贼,速速纳下命来!” 此时施耐庵依然趴在小窗口,暗暗窥探着屋内景象,那伙人涌进屋内,他一眼便认出,当先两人,一个是银镜先生公孙玄,一个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余下四五个彪形大汉,一个个粗壮剽悍,太阳穴隆起,瞧那装束气度,都是元室一等一的御林侍卫。 那银镜先生趋前一步,一抖手中钢丝拂尘,指着凌元标的鼻梁嘿嘿冷笑道:“好一个朝廷命官,好一个阿腾铁木儿,却原来是十恶不赦的叛逆!你只道元宵之夜俺们被骗走,你便又可冒充长清县令,招摇撞骗,你打错了算盘!那日董大人走后,便留下俺暗中监视你这叛贼,事后你被那李善长窥破了行藏,指望一走了事,有俺银镜先生在此,岂有这等便宜之事!今日老老实实交出你那铁浮图的图样,不但不计旧帐,还要给你封赏!倘若敢道半个不字,俺便叫你姓凌的一家灭门绝户!” 凌元标见事机败露,神色惨淡,徐徐答道:“既然你们已知俺的底细,俺无话可说。不过,家中委实无有什么铁浮图的图样,叫俺拿什么交出来?!” 银镜先生冷冷笑道:“你这叛逆,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有不有铁浮图图样,俺立时便叫你见分晓!”说毕,他扬头叫道:“左右,把那两个人押进来!” 话犹未了,只听得门外一声呼喝,两个元兵立时押进两个人来,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婆婆,一个是五六岁的孩儿,正是凌元标的母亲和儿子。 凌元标一见,双目含泪,立时便要扑上去,察罕帖木儿长刀一横,怒目叱道:“休要找死!” 银镜先生笑道:“如今你的老母幼子落入俺手中,是死是活,全凭你一句话了!” 凌元标一见母亲和儿子落入官兵手中,霎时气沮神伤,他沉吟半晌,对公孙玄说道:“事已至此,俺只好说实话了,那铁浮图图样的确是在俺手里,不过,此刻却不在俺身上,乃是藏在岳家,请道长放了老母幼子,俺便领你们前去燕家庄上取那火炮图样。” 公孙玄双目一眯,冷森森笑道:“嘿嘿,你这狡贼,骗了朝廷十余年,今日又想重施这金蝉脱壳之计么?休再罗唣,快快交出铁浮图图样!” 凌元标左右为难,不觉恳求道:“兵家之争,何必累及老幼,放了他们,你我之间的公案,再行了结。” 公孙玄瞋目叱道:“休要胡说!再要迟延,俺便先杀了这一老一少,再将你们这几个男女叛贼一索儿捆了,滚钉板,下油锅。还怕你不说出那铁浮图的下落!” 一句话未了,早恼了站在一旁的燕绿绫,她身腰一扭,闪到面前,手里不知何时早多了一根紫金九节链,怒声喝道:“你这卖身投靠的朝廷走狗,今日狭路相逢,便是你死我活,赢得俺手中这铁链,那铁浮图便是你的!”说毕,手腕倏地一抖,那九节链早如金蛇吐信,搅起满屋寒风,直抽向公孙玄的面门! 公孙玄冷笑一声:“乡野毛丫头也来撩虎须!左右,与俺一齐拿下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公孙玄身后两个蒙古侍卫双双抢出,裹住燕绿绫斗了起来。 凌元标见状,一掣腰间短剑,虬髯根根猬立,大吼一声:“今日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娘子,三将军,抖擞精神,救了老母儿子,一齐投牛栏岗大营罢!” 燕紫绡、张士信应得一声,掣出兵器便要跃上,哪知他们快,有一人更快。藏在屋外的施耐庵早已按捺不住怒火,喑呜一声,挺着湛卢剑踊身跃入了屋内。霎时,凌元标敌住了公孙玄、燕紫绡斗住两个侍卫,张士信抵住察罕帖木儿,施耐庵一柄长剑杀了过来,将围斗燕绿绫的两个蒙古侍卫引开一个,霎时间,十一个人分成五拔,捉对儿厮拼起来,屋内施展不开,这五拨对手渐渐便杀出屋来。 五拨人翻翻滚滚,斗得十余回合,渐渐便判出了优劣:那燕绿绫一根紫金九节链使得矫若游龙,将那名蒙古侍卫斗得手忙脚乱,节节败退;凌元标一柄短剑着着绵密,闪电精芒,令人目不暇接,叵耐那公孙玄也不是省油灯,一柄钢丝拂尘如万爪金龙,挥洒之间,简直是神出鬼没,两个人堪堪斗了个平手;燕紫绡抵住两名蒙古侍卫,一柄绣鸾刀倒也使得精熟,怎料两个侍卫亦非庸手,两柄长刀使得虎虎生风,燕紫绡毕竟女人家,气力稍逊,加之两柄蒙古长刀裹住手脚,却一时腾不出手来使那腰间的弹弓,斗得香汗淋淋、娇喘吁吁,看看便要处在下风;施耐庵敌住那名蒙古侍卫,先头几招“快活剑”式,倒叫那侍卫吓了一跳,及至斗到涧深处,便觉着有些力不从心,左支右绌,只有那张士信一柄铁骨扇子,点、搠、劈、剜,招式诡异,不及十合,便将那察罕帖木儿偌大条汉子斗得眼花缭乱、怪吼连连。 五拨人正自苦苦撑持,猛听得圈子里一声怪叫,紧接着“轰隆”一声大响,仿佛坍了半堵墙,只见那察罕帖木儿额角上鲜血淋漓,显然结结实实着了一记铁扇,劈面倒了下去。 张士信面露哂笑,将那铁扇在手心里转得一转,朝凌元标叫道:“元标兄休慌,俺来助你一臂之力!”说毕,恍着铁扇便奔了过来。 凌元标正斗得吃紧,听了此言,心中哪能不喜,紧一紧手中短剑,直逼公孙玄眉心,指望张士信一到,双双擒了这恶道。谁知剑式未收,猛觉着胁下一麻,那条握剑的臂膀立时软软地垂了下来,短剑哐啷一声落到地上,他情知着了暗算,回头一看,只见那张士信手提铁扇,正自呵呵冷笑。凌元标怒目相向,张嘴骂了个“你——”字,顿时觉着公孙玄的钢丝拂尘重重击到肩头,霎时如万箭穿心,眼睛一懵,脑子里“嗡”地一声,软软地瘫到了地上。 那张士信一招神龙探海点倒了凌元标,也不肯收手,身形起处,一柄铁扇如怪蟒出洞,分袭燕绿绫、施耐庵肩井、脊椎大穴,两人酣斗之中,哪里防着背后偷袭,立时双双被点倒在地。燕紫绡正斗得骨软筋酥,见场上突起这意外之变,一时分神,手中绣鸾刀慢得一慢,那两个蒙古侍卫瞅得真切,双刀齐下,便要将她剁成两段! 只听得公孙玄叫道:“儿郎们,拿活的!”两个蒙古侍卫应得一声,刀式一变,二龙争珠,磕掉了燕紫绡手中绣鸾刀,燕紫绡待要去取腰间弹弓,却哪里来得及,只见张士信早绕到她身后。冷不丁一把扭住双臂,只一拧,便将她反翦擒了。燕紫绡挣挫不得,怒目叱道:“你、你这奸贼究竟是何人?” 张士信呵呵笑得两声,说出一番话来。顿时叫凌元标、燕紫绡、施耐庵等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四十二 小诸葛巧施连环计 燕紫绡勇护铁浮图 只见张士信呵呵笑道:“大嫂难道不知,俺是专程来此取你家那铁浮图图样的信使,牛栏岗大营三将军是也!” 燕紫绡怒道:“既是义军头领,为何使那暗算伎俩,助官兵擒了俺们夫妻?” 张士信一头缚着燕紫绡的双臂,一头说道:“大嫂怎的看那老皇历,半月前俺那兄长‘吓天大将军’已然受了朝廷招安,皇上钦赐尚方宝剑,敕封他为江浙总管!俺食君禄,报皇恩,乃是情理中事。大嫂何必大惊小怪?”说毕,将捆绑得结实的燕紫绡一把推开,又反翦了燕绿绫的双臂。燕绿绫猛力挣过头来,一口唾沫啐到张士信脸上,骂道:“好个朝秦暮楚的小人,不得好死!” 张士信不气不恼,抹一把脸庞,抽一根麻绳将燕绿绫也缚了个四马攒蹄,嘿嘿笑道:“顺势从权,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贼妮子懂个鸟!”说着,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此时,众侍卫已分别将凌元标、施耐庵缚了,张士信踅过来,对施耐庵冷冷笑道:“你这穷酸,当日在牛栏岗大营向你寻问那桩大秘,你却私自潜逃,今日自投罗网,还有何话讲?” 施耐庵冷冷地瞥他一眼,思忖一阵,竟自吟出几句俚曲来:“君子失时不失相,小人得志肚儿胀,昨日无钱去做贼,今日有奶便呼娘;真臭物,实荒唐,君不见街前骡子学马走,到底还是驴儿样!” 张士信一听,禁不住脸上一红,也不去理他,对众侍卫吼道:“还愣着做甚,先搜铁浮图,再问梁山事!儿郎们,挖地三尺,今日一定要找到那图样!”说毕,亲自率着一干蒙古侍卫,奔入厢房,穷搜细检起来。 此时,察罕帖木儿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抹一抹额上的鲜血,那伤口却只不过浅浅的一条红痕,压根儿未伤着皮肉。只见他抖着满腮浓髯,咧开一嘴黄牙,一脸怪笑地走了过来,对缚倒在地上的六个男女老少说道:“嘿嘿,瞧你们这六双眼都被张士信那蛮子给蒙了,你们道俺铁骑虎将那么轻易便会被人打倒的么?俺不施这苦肉计,你们却如何会上钩呢?”一头说,一头癫癫狂狂地踅到燕绿绫身旁,眼底闪着贼亮的目光,俯身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阵,一只长满黑毵毵汗毛的大手兜胸一把便提起了燕绿绫腰间的裙带。 燕紫销一见这元将在妹子身上要做手脚,厉声吼道:“丑虏!休要动俺妹子!” 察罕听了这一声娇叱,未曾听出其中的鄙夷与愤慨,却被那呖呖莺声吸引过来,绿森森的目光从燕紫绡头上打量到脚下:只见眼前这位少妇,云鬟纷披,双眉倒竖,一脸寒霜,满目怒意,略显苍白的娟秀脸庞上因怒气的冲激漾起两团红潮,益发显出一种风韵,双臂反缚,一根麻绳紧勒在肩窝里,衬得在绣襦下急骤起伏的胸脯显得益发圆凸,撩得这铁骑虎将性起,竟然松开了燕绿绫裙带,转过身来,一伸手便抓起了燕紫绡的长发,用力一扳,捏着她的双颊说道:“嘻嘻,俺这些年闯荡沙场,征剿乱党刁民,也曾见识过不少蛮子美人,只道黄花闺女值千金,没料到这里还藏着你这样尤物,瞧你这模样,倒比俺掳得的那些闺门小妞更有嚼头,嘿嘿,这也算俺的运气!”一边说,一边大臂一抄,抄到燕紫绡纤腰之下,燕紫绡此时疲累之余,双臂反缚,哪里挣挫得动,只得一边乱挣,一边不绝口地乱骂:“臭鞑子!放手!放手!” 此时,凌元标、燕绿绫均被张士信点中大穴,浑身瘫软,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望着察罕帖木儿胡作非为,休讲起来阻拦,便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令人激愤的情景,眼中冒火,流下泪来。只有施耐庵中伤较轻,他目睹着察罕对一个柔弱妇女横施强暴,早已怒眦欲裂,恨声骂道:“好个灭绝人性的丑虏,凌娘子已是做母亲的人了,当着人家丈夫强行非礼,你、你不怕遭五雷轰顶么?” 察罕胁下挟着燕紫绡软绵绵的躯体,哪里听得进去,对施耐庵叱一声:“唗,你这穷酸刁钻溜滑,今日也落入俺手,待俺事毕,再来细细地服侍你!”说毕,仿佛挟小鸡一般,将燕紫绡抱进了屋子。 此刻,施耐庵五内如焚,只恨自己无有六丁六甲的神力,挣脱身上的束缚、奔进去从察罕的魔爪中救出燕紫绡。从长清县误缚这妇人起,加上这一路的观察,他已然觉得凌元标夫妻确是不坠青云之志的英雄后代,只因回护祖上传下的铁浮图秘技,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度过了许多惨淡凄清的时日,谁知这善良夫妇却无端堕入了张士信精心设置的圈套之中,不仅那祖传奇技眼看就要落入敌酋之手,而且一个温柔端庄、娴静娟秀的贤妻良母也要惨遭蹂躏。苍天,苍天,你真真是有眼无珠了。 施耐庵一边慨叹,一边聆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起先,还听得见燕紫绡凄厉的呼号,赓即便没有了声息,看样子是被察罕堵住的嘴巴。可是,听着听着,那屋子竟然没有一丝儿响动,这一刻竟是如此寂静,仿佛比过了十年还长。 施耐庵正自诧异,猛觉着被点中的穴道仿佛被人拂了一下,忽地一热,双臂竟自松活了许多,他试着挣挫站起,浑身筋血却已通畅,不由得心中大喜,走到墙角,寻一块崚崚嶒嶒的垫墙石,磨断了手腕上的麻绳,顺手抄起地上的长剑,疾跃数步,吼一声:“狗贼子住手,晚生来也!”一蹴蹴开屋门,奔进去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小小的屋子里,横躺着两个人,一个在炕上,一个在地下。炕上那人长发委地,罗襦半掩,双臂反翦,两目紧闭,一条银红色八幅罗裙撒满了炕头,又流瀑般坠在地上。地下那人卷曲着一副狼犺身躯,浑身血污,仿佛一只刚刚宰杀的蛮牛,占满了半间屋子。施耐庵担心燕紫绡的安危,一步奔到炕头,低头仔细端详,只见她脸色沉静,神态安适,只是嘴里塞了一团从裙子上割下的薄绫,绣襦扯脱了两个扣拌,依然裙带未散、罗襦整洁。施耐庵稍稍舒一口气,从燕紫绡嘴里扯出那一团物事,先试了试她的鼻息,又望了望她裹在薄绸中的胸脯,只见双峰兀自微微耸动,他不觉大喜过望,轻轻地扶着燕紫绡的肩膊,将她翻过身来,解开紧缚在臂上的麻绳,轻声唤道:“大嫂,苏醒!苏醒!” 燕紫绡嘤咛一声,双目微微睁开,一见施耐庵站在面前,急忙一掩绣襦领口,余悸未消地叫道:“先生,是你——” 施耐庵点点头说道:“大嫂未曾被玷污么?” 燕紫绡双颊一红,低头答道:“嗯。” 施耐庵心头一舒,叫声惭愧,然后指着倒在血泊中的察罕帖木儿问道:“这强贼好好儿地,如何被人杀了?大嫂双臂被缚,悲极昏厥,想必无力杀贼,难道是鬼神所为么?” 燕紫绡理着鬓发裙带答道:“此事说来蹊跷,当时俺被这恶汉挟进房内,一时挣扎不得,便由他扔到炕上,俺抵死不从。又咬又叫,未曾叫得两声,只觉着一团软滑的绫子塞进嘴里,原来他割下一幅裙子堵了俺的口,然后撕扯俺的绸袄裙带,俺一时被他压住,半分动弹不得,加之嘴里塞了东西,口鼻憋闷、胸喉窒塞,软瘫瘫地眼看就要受辱。正在此时,俺只听屋瓦一响,昏瞀中仿佛窗口掠进一条黑影,紧接着听得压在俺身上的那恶贼一声惨叫,就从炕上摔了下去。” 施耐庵听毕忙问:“啊啊,大嫂真是吉人天相,不知可曾看清那人的形貌?” 燕紫绡摇摇头道:“唉唉,当时俺被这恶贼一番揉搓,无力动弹,一时又羞又恨,又气又急,当即便昏厥过去,哪里曾看得仔细?” 施耐庵听了这一番变故,不觉又惊又诧,他转身走到察罕帖木儿的尸身旁,仔细看去,只见这恶贼后颈、腰椎上插着四口木刀,黑血从伤口流出。施耐庵望了望地下的察罕,又望了望这小小的屋子,只见四壁空空,一窗微启,却哪里见那飞将军的踪迹? 施耐庵默立片刻,眼前又蓦起刚进宅院时在屋檐上飞渡的那个人影,他不觉心中一动:哦哦,原来那个飞檐走壁的侠客,既非燕绿绫,也非公孙玄,却为免却燕紫绡遭受凌辱平空降下的救星!此人来去无踪,神出鬼没,仿佛一直注视若这宅院里的一举一动,他到底是何等样人呢? 施耐庵正自猜测未定,屋外传来一阵呼喝喊杀之声,夹杂着兵刃磕响,此时,燕紫绡已然将衣裙扎缚得停当,两人不敢怠慢,也顾不得躺在地上的察罕帖木儿,疾步纵出屋门,展眼一看,不觉又吃了一惊:适才被张士信所擒的凌元标、燕绿绫二人已然不见,地下只散乱着数节被斩断的绳索。施、燕二人情知又是那破窗救人的奇侠所为,也不及细想,循着那传来厮杀之声的方向奔去。 两个人穿过庭院,绕过屋宇,只见宅院后面,竟然有一片旷场,旷场上长满了密密的荆棘篙草,草木之中已然掘开了一个大穴,一尊黑魆魆、亮锃锃的铁浮图大炮卧虎般雄踞穴底正中;大穴周围,一群人正分成六拨捉对儿厮杀,施耐庵注目一看,凌元标正抵住公孙玄;燕绿绫舞着紫金九节链,与一个身高体壮、雉盔绣裙的女子赌斗;其他对阵的八人,施耐庵只认出敌手中一个奇长精瘦的是董大鹏,一个黑面虎颔的是曾在牛栏岗大营见过的张士德,一个是挥洒铁扇的张士信,另外那人,却是一个面孔陌生的使银枪的白脸汉子。凌元标等人一边,不知何时又添了四个形貌古怪的汉子,当先一人黑袍黑裤,背心上背一副八卦图形,头上戴一顶玄色道冠,队上凹凹凸凸,纲针般的络腮胡须,正自大袖飘飘,仗一根桃木棍与董大鹏相持;另一个汉子黄巾黄袍,衣襟上画着一条青龙,脸色蜡黄,舞一杆五尺铁钩与张士信拼斗;第三人则是一条八尺大汉,着一身火赤赤的衣裤,赤炭般的一张红脸,衣衫上却画着一只朱雀,抡起一柄镏金铛,与张士德斗得正酣;剩下一人,却是个又瘦又矮、佝腰曲背的委琐汉子,穿一身白衣,肩背上绣一只白虎,一根烂银戟抖出点点寒芒,正与那使银枪的白脸汉子厮杀,这六对敌手舍死忘,生,呐喊拼斗,都想率先击倒对方,扑进大穴,攫走那尊令人垂涎的铁浮图大炮。然而十二个人武艺相埒,功力悉敌,堪堪都只打个平手,这一个刚刚逼退敌手,挪近了大穴,立即险象迭出,又不得不倾注全力去应付对手。十二个人翻翻滚滚,斗得异常惨烈,却无人能挪近大穴一步。 这一番景象,把个施耐庵看得呆了。他身旁的燕紫绡却早按捺不住,一声娇叱,锦裙飘飘,挺绣鸾刀便要跃入战圈,施耐庵见状不敢怠慢,仗着湛卢剑火步直奔土穴,便要去拽出那尊铁浮图大炮。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猛听得半空里响起一声暴喝:“穷酸慢些下手,俺来也!”喝声未落,只见一阵“呼呼”风响,一条大汉当面迎住。施、燕二人定睛一看,立时惊得伸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只见眼前铁塔般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尸横东厢房的察罕帖木儿! 只听察罕呵呵笑道:“好你们这两个狗男女,竟想趁乱抢这铁浮图,做的好秋梦哩!你们只道俺遭人暗算,一命归西,竟不知俺‘铁骑虎将’岂是浪得虚名?两柄涂了迷药的木刀便奈何得了俺的罗汉体、金钟罩么?”说毕,他扬起手中两柄木刀,吼一声,拗一拗,立时拗成四截,脱手一掷,冲着燕紫绡怪声笑道:“俏娘子,你我夙缘未了,怎肯撒手而去,今番俺却不叫煮熟的鸭子飞了哩!” 燕紫绡闻言大怒,适才所遭的蹂躏又蓦上心头,哪里忍耐得住,怒叱一声,绣鸾刀搅起一圈冷森森的寒芒,直取察罕咽喉。施耐庵情知燕紫绡敌不住察罕蛮力,怕她又陷毒手,撇了穴中大炮,挥剑扑上,燕、施二人双战察罕帖木儿,堪堪斗了个平手。 约摸又斗了二三十回合,双方兀自难分高下,董大鹏一方没料道对方冷古丁冒出这四个古里古怪的帮手,一时将精心安排的擒人夺炮的巧计搅得一塌糊涂,不觉焦躁万分,怒吼如雷。凌元标一边则眼见强敌围攻,虽然不知哪里钻出这四个好汉抵住了官兵,却巴不得早些杀退敌手,以免激斗之际,惊动朝廷大队人马,夺去了这传世之宝,亦自斗得五内生烟、四肢酸麻、怎奈一时占不到上风,空自急得血脉贲张。 正在此时,只听得半空里响起儿声“唧唧”乱叫,紧接着屋脊上又显出那个奇诡无比的人影,只见他腰胯略弓一弓,脱手一掷,将一团小小的物件掷了下来,赓即叫道:“燕家妹子,接好你的锦囊,还不施展你那‘八臂罗刹’的神弹功头,叫这些走狗奴才尝尝滋味么?” 燕紫绡正自惊疑,那件物事早已飞近,不偏不倚,正好接到手里。她仔细一看,正是此前在庭院中被张士信缚臂时搜走的神弹锦囊,不觉大喜,抬头见施耐庵正被察罕帖木儿逼得着着遇险,不假思索,拈出一把弹丸,手腕轻抖,只见十余道乌光电闪而出,挟着轻轻的“嘶嘶”之声,直射向激斗的战圈。 这“八臂罗刹”的手段果然名不虚传,弹丸乍出,察罕当先便着,额头上“呼”的一记,霎时鲜血迸溅,双目金星乱闪,“哐啷”一声弃了长刀,负痛而逃。紧接着,激斗的战圈之中,响起一片“咦呀!哎唷!”的痛叫,只见董大鹏与手下五员悍将满脸鲜血,一个个用手捂住了双目,拖着兵刃,跳出了圈子,霎时便逃得失了踪影。 施耐庵见此情景,不觉心花怒放,一把抢过燕紫绡手中的神弹锦囊,失声叫道:“噫嘻,神乎其技,玄乎其技,仿佛散花天女,诸邪齐避,依稀南海布露,百恶敛迹!凌家大嫂,百室先生一提你这‘八臂罗刹’之名,魂销色变,信哉,信哉!” 施耐庵正自大发感慨,一众好汉早已聚了拢来,凌元标当先奔至燕紫绡跟前,深情地睇视了爱妻一阵,轻轻理着她的鬓发问道:“娘子,只道你含恨九泉,不料复又相见,惭愧!” 燕紫绡泪湿双目,颤声答道:“若非一位好汉暗中相救,你我夫妻几乎作了两世人。”说着,她从地上拾起那破残的木刀,递给凌元标,又道:“便是这两口木刀,于妾身即将受辱之际,解救了灾厄。” 凌元标接过那半截木刀,只见刀刃上隐隐涂着一抹黑色的药粉,已然被凝血裹住。他心头一热,举起那木刀片回身叫道:“哪位英雄救了俺娘子,请现身相告,俺凌元标堂堂六尺之躯,当粉身相报!” 凌元标回过之后,场上众人鸦雀无声,他又问了两遍,依旧无人出头应答。燕紫绡见状,撩裙走两步,颤声说道:“哪位英雄救妾身免遭荼毒,不啻俺夫妻们再生父母,倘若瞧不起俺夫妇,不肯现身,便是视俺夫妻为不知恩义的小人,俺有何面目立身于人世?”说毕,一弯手臂,绣鸾刀已然切向了咽喉。 蓦地,只听得人丛中“唧唧”一笑,走出一个瘦猴般的人物来,一把夺下燕紫绡手中的绣鸾刀,耸了耸鼻子说道:“燕家妹子,何必如此焦躁!俗语云:施恩望报非君子,居功邀赏即小人,今日在场的皆是肩膀上扛得山、胳膊上走得马的好汉,即便是有人救了你,又怎肯出头认帐?俺教你一个办法,把这两柄烂木刀棒将回去,香花灯烛,日夜供奉,只当它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叫它享尽人间香火,岂不是好么!” 话音未了,只听得人丛中响起一声大叫:“兀那瘦猴,你是哪座山上的溜子,竟敢教人做这荒唐无稽之事!”说话间,那满脸蜡黄的古怪汉子已然走上前来,双手叉腰,怒视着瘦猴样的汉子。 瘦汉“唧唧”笑道:“哟,不是卖主不出头,想必尊驾便是燕家弟妹的那位救星罗?” 那汉子叱道:“休要胡说!” 瘦汉也不答话,只是往那汉子身边靠得一靠,复道:“真人面前休打诳语,俺遇过多少鬼精灵,没的看岔了眼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手腕一扬,冷古丁又变出了一把木刀,刀刃也是涂着黑粉,与先前那半把木刀一模一样! 在场众人齐齐失惊,那黄脸汉子更是惊诧莫名,他伸手往后腰一摸,立时脸色陡变,吼一声,一跳跳开数步,铁钩一横,瞋目叱道:“好偷儿,竟敢窃走俺的暗器,俺与你见个红黑!” 瘦汉一边“唧唧”笑着,一边双手乱摆,说道:“休慌、休慌!要斗狠,来日去斗那扩廓帖木儿,此刻,俺再不亮出身份,只怕这糊涂公案不得了结!”说着,他回头对并排站在一起的另外三个古怪人物问道:“敢请动问,四位好汉,可是从河北正定而来?” 那四个人一齐点头。瘦汉走上前一步,对那黑袍上画着八卦的怪脸汉子问道:“尊驾可是当年梁山泊混世魔王樊瑞后人——太行炼气士樊钟樊家仁兄?” 黑袍汉子听毕一惊,不觉脱口答道:“贫道贱号,足下从何而知?” 瘦汉“唧唧”一笑,也不答话,又走到那红脸汉子面前问道:“老兄这副尊容倒也不俗,不枉叫一个‘金铛天王’项鼎,比起乃祖‘八臂哪叱’项充的大名强得多了。” 没等那项鼎答言,瘦汉早又踅到那个衣衫上画着白虎的委琐汉子面前,“唧唧”笑道:“至于足下,想必便是梁山泊飞天大圣李袞前辈的血裔——有名的‘银戟太岁’李鼐李家贤弟了!” 说着,撇下那丈二和尚般呆呆立着的李鼐,转过身来,撇着眉、吊着眼、斜睨那黄脸病容的汉子说道:“唧唧,老弟,正定县四魔洞里,就数你这娃儿最不争气,练了七八年五禽功,还是一副痨病鬼样儿,当了四五年火功道人,却只使得一根扒柴捅灶的铁钩!唉唉,枉担了一个什么‘大罗神’鲍洪的虚名,倘若乃祖‘丧门神’鲍旭泉下有知,好不愧杀人也!” 听了这香揶揄,那黄脸汉子哪里忍耐得住,双目一瞪,摆一摆手中铁钩,对其余三人叫道:“樊大哥、项大哥、李家贤弟,这瘦鬼必是朝廷奸细,俺弟兄们潜藏多年,竟被他探出底细,不如合力将他除掉,以免将来惹出祸患!” 樊钟、项鼎、李鼐三人一听,点点头,各各掣动手中兵器,“噔噔噔噔”旋风一般跃了过来,立时将那瘦汉围在垓心。 瘦汉不惊不惧、不慌不忙,稳稳地站在地上,一边“唧唧”乱笑,一边说道:“唉唷唷,我说你们这四个不争气的蠢汉!说凭你们那三脚猫功夫,也不曾在哪里闯出个名儿,却在此地撒野逞能!至元五年鹿邑之战,你们四人在棒胡军中与元兵赌斗,被那元朝的荡寇总管庆童一杆枪杀得落荒而逃,这位‘大罗神’鲍洪鲍贤弟慌得连腰间的木质飞刀亦忘了使,这段公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如今你们要仗着这点儿武艺去投奔滁州红巾军大营,不去买几把香纸蜡烛,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却在这荒村之中,当着几个妇人书生卖弄能耐,那还有什么出息?” 樊钟到底年长几岁,听他说得蹊跷,心中一动,连忙挥挥手拦住项鼎、李鼐、鲍洪,拱一拱手问道:“请问壮士,俺弟兄们的姓名、来历你已然说得凿凿有据,不知足下又如何打探得如此详细?” 瘦汉也不回答,接着反问道:“你们四人果真是要去投那滁州大营?” 樊钟点点头道:“千真万确。” 瘦汉续道:“那么——你们也不打听打听,俺是何人?” 樊钟忙道:“适才只顾与那官兵争斗,一时失了动问。” 瘦汉问道:“既然你们要去投军,却为何不直奔滁州,偏在这里找官军赌斗?” 樊钟道:“俺弟兄们白衣投军,无有尺寸之功,只恐营中豪杰嗤笑。于是沿路打探,恰巧昨日路过青州之时,见那无常鬼般的元将率着一干朝廷鹰犬鬼鬼祟祟地直奔此地,俺们觉着其中大有名堂,于是暗中跟踪,不想却是为了这尊铁浮图大炮。俺们几个便指望杀了狗官,夺了大炮,带到滁州大营,以作进见之礼。” 瘦汉点点头道:“哦哦,原来如此,难得诸位一片苦心。” 樊钟问道:“听你之言,仿佛与滁州大营颇有瓜葛,还盼赐告姓名来历。” 瘦汉唧唧笑道:“你猜得不错!不过,樊大哥未免忒小觑了俺,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个趔趄,俺乃是滁州大营正印先锋、都元帅帐下八路接引使、名闻江湖的神偷‘灶上虱’时不济时大英雄!” 樊、鲍、项、李四人一听,不觉又惊又喜,一齐撇了手中兵器,冲着时不济倒头便拜,嘴里叫道:“原来是时大哥!想不到在此相遇,小弟们不识尊颜,多有冲撞,还望多多海涵!” 时不济见状,忙不迭地将四人一一扶起,笑道:“唧唧,休要如此,休要如此,当年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如今俺们梁山后代是越打越亲热,快请起来,俺这里还有一个故人等着把手叙旧哩!”说着,便走到施耐庵身旁,拱手唱了个大喏道:“施相公,真是山不转路转,刚刚离了那孙家嫂子的酒店,不想阴差阳错,又在此处相遇,你我缘份可是不浅!” 这一阵,施耐庵帮着凌元标夫妇,忙着将那土穴中的铁浮图大炮拖了上来,拆零装了箱子,刚刚事毕走了过来,瞧着时不济做张做致,与樊钟等四位好汉逗趣,心中正自发笑。此时一见时不济走过来寒暄,立时勾起了心中许多疑团,连忙执手问道:“时大哥,你不是与朱元璋元帅一众回了大义集么?却如何转眼又到了这里?” 时不济点点头道:“俺既是帐下八路接引使,岂可在大营中坐吃军粮,离店之后,都元帅便派了俺一桩紧要差使。” 施耐庵忙问:“却是什么样的差使?” 时不济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你道俺那都元帅朱元璋为何听了大义集捷报,却要急匆匆返回大营?” 施耐庵道:“据‘百室先生’所言,乃是未雨绸缪,防备刘哈剌不花再度进袭。” 时不济摇摇头道:“差矣、差矣!‘百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那刘哈剌不花劫营受挫,便要卷土重来,也须喘口气儿,都元帅何必急得那般模样,连夜便要回营?分明是另有重大的军情。” 施耐庵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插言,只是注目聆听。 时不济续道:“那一日刚出店门,都元帅便悄悄与俺说道:‘你说说,义军若是在大义集破了刘哈剌不花,过了昭阳湖,东下邳县、泗阳,何人最怕?’俺答道:‘自然是元顺帝那老儿’,你猜都元帅说甚的来?” 施耐庵道:“时大哥一语中的,朱元帅自然赞许不置。” 时不济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笑道:“施相公你又错了。都元帅不仅不赞俺讲的对路,反而骂俺糊涂,他说:‘本帅一旦东进,最怕的便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 施耐庵听毕大惑不解,忙道:“同是造反义军,滁州军节节取胜,应该高兴才是,怎的说他会怕起来呢?” 时不济道:“俺当时也不以为然,待到都元帅一番剖析,俺这茅塞便豁然开了。” 施耐庵忙问:“朱元帅讲了些什么?” 时不济道:“他道那张士诚盐贩出身,自幼患得患失,起事以来,借助天时人事,占了淮泗、两浙,不思进取,这些年竟关门作起皇帝梦来,手下一班骄兵悍将,也都去追逐荣华富贵,无心再去打仗。倘若滁州军一旦东下淮泗、两浙,此人一定会大起恐慌,害怕本帅占了他的地盘,抢了他的宝座!俺一听之下,不觉恍然,忙问道:‘他怕由他怕去,干俺滁州军何事?’都先帅皱着眉叹道:‘唉唉,人心难测,倘若此人铤而走险,降了蒙古朝廷,我军将腹背受敌,抗元伟业只怕从此多事了!’听到此处,俺方才明白都元帅为何要星夜回营的道理。说来也巧,刚刚走到半路,派到牛栏岗大营的探子便来报讯:张士诚半月前已与元廷暗通款曲,打算接受皇帝老儿御赐的江浙总管、一字并肩王的封号,投降了朝廷。” 施耐庵听了这席话,不觉击节叹道:“好一个无耻的张士诚!好一个洞察秋毫的朱元璋!” 时不济道:“施相公休要叹息,事儿还多呢!探子还说:为了与官军一齐偷袭大义集,张士诚记起这位曾经有恩于他的凌家贤弟,决意诓走他祖传的铁浮图大炮,已然派出他那二弟、三弟北上青州了。” 施耐庵一听,心下豁然,点点头道:“哦哦,怪不得时大哥到了此地,却原来也是为这铁浮图大炮。” 时不济道:“其实也不尽然,当时都元帅一并交给俺两桩差使,除了跟踪张士信兄弟之外,还有一桩,便是滁州大营数日前接到饮马川大集卢起凤大哥的荐书,说是‘正定四魔’克日投奔义军,都元帅怕他们走错了方向,命俺沿路接引,不想无缘凑合,可可儿两桩事一齐在此处了结。” 施耐庵听了也觉高兴。樊、鲍、项、李四人听到此外,连忙围上来,再次谢道:“时大哥冲冒艰险,接引俺弟兄投军,实实感谢不尽。” 时不济摆摆手,一把拉住鲍洪的袖子,将他拖到燕紫绡面前,说道:“燕家弟妹,休看这位鲍家兄弟形容不佳,他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说着,举起手中两柄木刀笑道:“莫要小觑了他这木头削的捞什子,这可是他的成名暗器,叫作‘兽炭锁骨刀’,脱手一掷,便是善于听风辨器的名家好手,亦自防备不得,一旦发出,虽不能致人死命,那刀刃上的黑粉有破血迷魂的奇效。弟妹在那小屋之中受难之时,俺正自从屋檐下破窗而入,他的飞刀已然从门外抢先掷出,倘若再慢一步,贤妹即或不被玷辱,只怕那察罕一时恼怒,也会一掌将你置于死地!” 燕紫绡一听,不觉肃容正色,裣衽谢道:“鲍家大哥救命之恩,俺夫妻没世难忘,请再受俺一拜!”说毕,褰裙扑地拜了四拜。慌得鲍洪连连叫道:“大嫂休如此,折杀俺了!折杀俺了!” 凌元标也走上前来,与鲍洪等人执手道谢。施耐庵则从时不济手中接过那柄木刀,仔细看去,只见它乃是上好的椆木削成,长不过四寸上下,刀刃圆浑,亦不见何等锋利,依稀沾着一层黑粉。他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许多情事,不觉心中暗暗惊异:这呆钝木刀,放在鲍洪手里,不仅能在须臾之间割断凌元标、燕绿绫臂上的绑绳,且在脱手一掷之际,锲入那察罕帖木儿的后颈、腰脊,此人手腕的力量和贯气入物的功夫,委实非常人可比! 正在此时,忽听得燕绿绫一声惊呼:“哎呀,不好了,伯母和侄儿不见了!” 这一声惊叫,把众人吓了一跳,这一阵只顾着与官兵争斗,竟把那一老一少忘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四处搜寻,却哪里见得他们二人的踪影? 凌元标、燕紫绡叫一声“苦也”,禁不住顿足大哭起来 四十三 投大营凌元标毁家 探小阁卢起凤骇目 燕绿绫见状,连忙上前劝道:“姐夫,姐姐,事已至此,哭在何益,不如到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细细搜寻,不定还能找到。” 施耐庵与“正定四魔”也一齐说道:“此言有理,俺们都去寻找伯母才是。”说着,五个人便要够奔前院。 不料时不济却上前拦住,大叫一声:“且慢,凌家伯母、公子无甚风险,众位休要瞎忙!” 众人听他这一喝,一齐怔住。施耐庵心中发急,不觉嗔道:“凌家伯母与侄儿才出虎口,又失踪影,人命大事,时大哥不可胡闹!” 时不济也不答理,双手抱胸,瘪着嘴唧唧笑道:“要找伯母侄儿,只须问俺灶上虱便是!” 凌元标、燕紫绡连忙抢上一步,问道:“时大哥,家母、犬子现在何处?” 时不济依旧唧唧乱笑,不慌不忙,朝凌元标夫妇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休慌休慌,伯母、侄儿安然无恙。不过,要俺讲出他们的去处,你们夫妻还得答应俺一件事。” 凌元标、燕紫绡齐声答道:“只要能找到母亲与孩儿,便是一百件事俺夫妻也答应。” 时不济道:“爽快!爽快!俺讲出之后,可不许反悔!” 凌元标道:“大丈夫言重如山,怎肯食言而肥?何况还有施相公和樊、鲍、项、李诸位英雄作证!” 时不济道:“那好!实告诉二位罢,俺此番追踪北上,还奉了都元帅之命,接应你们夫妇到滁州共聚大义。” 凌元标听毕一惊:“怎么,你是来说俺夫妻去投奔那朱元璋的?哎呀,此事非同小可,须容俺思忖思忖。” 时不济道:“怎么,讲明不反悔,凌老弟又翻案了?” 燕紫绡走过来抚着凌元标的肩背劝道:“元标,时大哥远道相迎,朱元璋亦是一路造反英雄,你我便投了他罢。” 施耐庵亦在一旁说道:“凌大哥,那朱元璋委实是当今少有的义军首领。比起张士诚兄弟,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哩!” 凌元标沉吟道:“你们哪里知道俺心中的难处?倘是俺仅有这六尺之躯,只要是一路造反队伍,随便葬身何处便也罢了,如今之所以这么多的大豪大杰、大奸大猾都注目于俺,其实是看中了俺身负的这铸炮奇技!俗话道,兵为凶器,火炮更是凶器之首,怎不叫俺诚惶诚恐、慎选去从?其实要说那张士诚乃俺家世交,又有恩于家父,只道投了他,多少放得下心,岂知就连这样可靠的造反首领,居心已是如此险恶!那朱元璋区区一介凤阳牧牛儿,与俺又无一面之缘,要俺去投他,怎叫人一时能作出决断?” 时不济道:“凌家老弟,你瞧瞧俺的行事为人,可算得个小小英雄?” 凌元标点点头道:“时大哥大名久著江湖,今日俺又亲睹了你急难好义的本色,自然是钦佩得紧!” 时不济又朝“正定四魔”一指,问道:“请问,这四位好汉又可算得忠义之士么?” 凌元标道:“四位大哥慷慨豪侠,不愧人中豪杰!”时不济道:“既如此,休讲俺时不济已然有滁州大营效力,便是这四位好汉亦自脱离了棒胡大营,去投奔都元帅帐下,难道他们都是明珠暗投么?” 燕紫绡听了这番言语,连忙对凌元标说道:“元标,时大哥言之有理!你也该想想:若非那朱元璋头领派了时大哥北上接应俺夫妻,又碰上樊大哥他们南下投营,为妻早已被察罕帖木儿那恶贼蹂躏而死,就连这铁浮图大炮亦已被董大鹏夺走!仅就知恩必报而言,你也应听时不济大哥之言。” 樊钟、鲍洪等人亦劝道:“凌家兄弟休要犹疑了,投身滁州大营乃是明智之举。” 凌元标沉吟片刻,决然说道:“罢罢罢!多蒙众位大哥启迪愚鲁,俺便投奔朱元璋麾下。不过,须等寻到老母、幼子、俺夫妇方才有心思效犬马之劳。” 时不济唧唧一笑,对凌氏夫妇说道:“既如此,俺便与你揭了底罢!”说着。朝着院外打个唿哨,只听得一阵“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响过,院门外又走入三个人来,领头那人身躯魁伟,短衫下衬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随后的却是两个头裹红巾的汉子,推着一架独轮车儿,“吱吱嘎嘎”,径自推到众人面前。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那领头的黑汉正是昨日在乡野酒店见过的“活敬德”孙不害,正欲上前问话,时不济早大声问道:“孙家贤弟,凌家伯母与侄儿可曾安置妥贴?” 孙不害咧开大嘴嘻嘻笑道:“时大哥问那一老一少么?嘿嘿,俺将他二人安顿在独轮车上,趁着你们斗的热闹,悄悄儿送出村外,已由四个义军儿郎前呼后拥,此刻只怕已快到大义集了!”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时不济转身对凌元标夫妇拱一拱手道:“二位休怪,俺奉了将令,先接伯母、侄儿,再请二位投军,先斩后奏,冒昧冒昧!” 凌元标见母亲、幼子有了着落,虽然心中颇怪时不济不早作商量,此时一块石头落入肚内,亦就无话可说,只好长叹一声,对燕紫绡吩咐道:“娘子,快快收拾,随时大哥一行投军去罢。” 时不济点点头,招呼众人将装着铁浮图大炮的大箱搬上独轮车,凌元标夫妇回屋匆匆收拾了一包细软,众人与施耐庵执手话别,便要上路。 忽地,只见队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凌元标的姨妹燕绿绫,一个却是黑脸大汉孙不害。这一男一女站在面前,压根儿没有动身的模样。 凌元标心中诧异,忙问燕绿绫道:“贤妹怎么了,难道不愿随俺夫妻一起去滁州大营投军么?” 燕绿绫道:“小妹日夜都想到义军营中去冲锋陷阵,杀几个官兵与先辈报仇。不过眼下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不能跟姐姐、姐夫南去投军。” 凌元标道:“贤妹有何种心事,不妨说出来,趁着时大哥及众英雄在此,一齐帮你了结,然后一齐南投滁州,岂不甚好?” 燕绿绫听了此言,不觉一阵红潮直漫双颊,低着头,忸忸怩怩地弄着裙带,半晌无言。 燕紫绡想了想,忽地附到妹子的耳畔悄声问道:“妹妹,你可是舍不得那朱家兄弟?” 燕绿绫羞涩地点点头。 时不济走过来说道:“你们这两个小妮子咕咕哝哝讲什么悄悄话,时候不早,少刻那董大鹏便要领人来了,还是快些作决断罢!” 燕紫绡回头对时不济说道:“时大哥,俺这妹子自幼与肥城县朱家庄一个后生青梅竹马,情好甚笃,上年已订下亲事,此人也是英雄后代,梁山泊神机军师朱武的血裔,名唤‘小云鹏’朱尚,近日因随一伙商贾到德州一带贩马,故此错过了今日相聚。既然妹子要等他,俺觉着也只好由她。俺这妹子自幼娇惯,倘若拂了她的意愿,也怕她将来呕气!” 时不济情知这小儿女间的情事,缠缠绵绵,疙里疙瘩,一时搅不清楚,只好叹口气道:“女大尚且不由娘,俺怎管得这种尴尬事!既然这女孩儿不去,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说毕,回头对孙不害问道:“孙家贤弟,你也跑出来搅和,难道你也要去寻浑家么?” 孙不害点点头道:“正是为了此事,俺才想迟几日去滁州。” 时不济诧道:“唧唧,今日个端的古怪,你们两个人,一个要等郎君,一个要寻浑家,只怕是商量好了来拆俺的台子!孙家贤弟,你也不想想:你那浑家早被人贩子卖到塞外大青山了,茫茫人海,迢迢万里,你却到哪里寻去?” 孙不害笑道:“时大哥有所不知,离了俺姐姐那酒店之后,都元帅便唤俺近前说道:‘孙家兄弟,近日曾得山东探报:元廷那位清河郡主已于半月前带着一帮‘秀女’到曲阜朝觐文宣王孔丘,不定你那失散的妻子也会陪伴而来,俺念你患难夫妻,伉俪情深,特准十日之限,前去寻访,寻得到寻不到都要早日回营’,都元帅已然恩准,时大哥你说俺去是不去呢?” 施耐庵听了此言,心中暗道:这朱元璋洞微察隐,体恤下情,戎马倥偬之中也不忘儿女情事,比起刘福通、徐寿辉一流只知呼喝叱咤的英雄,端的高出不只一筹。 那时不济听了孙不害这席话,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咳咳,还是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哪似你们这般根根绊绊!既如此,你们便与施相公作伴北行,好在肥城、梁山都在一条线上,也好送他一程。”说毕,朝凌元标夫妇、樊钟、鲍洪一众好汉叫道:“整饬行装兵刃,速速够奔大义集!” 众人不敢怠慢,立时起动。凌元标夫妇又执着燕绿绫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拳拳惜别。然后,紧随时不济一行押着那辆车儿奔出院门。 恰才奔得数步,燕绿绫忽然大叫:“姐姐、姐夫且住!还有一件泼天干系的事你们怎的便忘记了!” 众人听毕一惊,齐齐驻足伫望着追出门来的燕绿绫,只见她伸手插入裙腰,掏得一掏,竟掏出一本契约,双手递给凌元标,说道:“姐夫,这是你托小妹保存的契约帐本,今日原物归还。” 时不济诧道:“弃家造反,身家性命尚且不顾,你们还留着这房产地契作甚?” 凌元标笑道:“时大哥说哪里话来,俺夫妇岂是那等守财奴么?这本帐上寄托着俺凌元标一片苦心哪!自从俺决意作一个朝廷的逆子贰臣的那一天起,俺便点点滴滴积蓄银两,指望将来一旦投入抗元义师,用作铸制铁浮图大炮、弹丸的资本。为了不被官府查觉,俺早在两年前便寻了个掮客,与马鞍山矿房搭上线头,将积攒的钱帛一点点送到矿房老板手里,这里记着的,便是以钱定货的明细帐目,时大哥,休要小看这个小小帐本,上面已定下可铸百尊铁浮图大炮和十万弹丸的生铅、铸铁、硝磺呢!” 众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施耐庵更是啧啧连声,他不由得又记起了当日李善长在长清县后庭所讲的那一番话,心中登时豁然,这凌元标苦心孤诣,甘冒作一个“贪官”的丑名,穷年累月聚敛浮财,却原来竟筹划着如此宏大的图谋,此人心机之深,实在是令人叹服! 时不济听了这番话,也不禁连声叫好,冲着凌元标一抡大拇指赞道:“好兄弟,有你这百尊大炮,十万弹丸,那元室的金銮宝殿哪里禁得一轰?抗元大业指日可成矣!”说毕,喜孜孜一挥手,领着一众好汉大步登上了南去的征程。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燕绿绫、孙不害三人,目送时不济等人走远,方才收拾行装兵刃,匆匆走出院门,临出巷口,见地下骑着那四个蒙古侍卫的尸首,每个人背上都插着一把木刀,咽喉被人割断,方知适才在土穴旁争斗之时,这几个帮凶已然被鲍洪杀死。三个人慨叹一番,抱些农户家屋后的秫草,掩盖了尸身,然后趱着脚力,够奔肥城朱家庄而来。 约摸走得四十余里地面,早见一派伏牛般的丘岗下卧着一座村镇,一条阳关驿道沿着村边绕过山口,蜿蜒直伸向云蒸霞蔚的北方天际。此时已是傍午时分,家家屋顶上炊烟袅袅,四野传来此伏彼起的鸡鸣犬吠,一派安宁静谧的田园景色。 燕绿绫驻步转过身来,对施、孙二人悄声说道:“施相公,孙大哥,前边这座庄子,便是有名的肥城朱家庄了,你们看这景致,好不羡煞人也。”说话间,那神色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与眷恋。 施耐庵遥望着这一派田园风光,点点头道:“嗯,果然好个乱世桃园。”那孙不害却冲着燕绿绫笑嘻嘻地说了句:“燕家妹子好眼力,这等好去处出的后生必定个个是美男子!” 燕绿绫双颊一红,娇嗔地瞪了孙不害一眼,翠袖一扬,说一声:“二位快随俺去见朱家伯父罢!”长裙飘飘,率先奔进了村子。 三个人曲曲弯弯,转过几处竹林巷陌,来到一座青瓦粉墙的宅院前,只见门前踞着两只石头狮子,两扇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燕绿绫上前拍了拍兽头门环,里面却无有丝毫响动,心中犹疑,在门前怔得一怔,施耐庵、孙不害早走了上来,诧声说道:“奇怪,大白日闭着两扇门,敢莫是家中无人么?” 燕绿绫摇摇头道:“伯父退隐林下。年事已高。平日是不出门的,他家有个老苍头,老实忠厚,家中一草一木都守得牢牢的,决不会只留座空宅。” 孙不害生性急躁,耐不住性,早跨上一步,便要去撼那两扇大门,谁知他尚未用足三成力气,红漆大门“吱呀”一声便轻轻开了,几乎把他闹了个趔趄。 三个人惴惴地走进宅院,展目一看,不觉心中纳罕,庭院里墙漫苍苔,径埋荒草,窗棂廊柱上到处牵着蛛网,只剩下树叶摇风,珠帘弄影,却哪里见得到一点生人的气息? 燕绿绫心中益发诧异,仿佛觉出了一丝不祥之兆,急急地撩起长裙,奔入厅堂,沿路呼喊着:“朱老伯,朱老伯!”霎时便转入了回廓。 施耐庵、孙不害二人亦被这神秘气息压抑得心头怦怦乱跳,见燕绿绫只身奔进厅堂,哪里放得下心来,两人对视一眼,说声“快”,便一前一后也跟了进去。 施、孙二人登上阶砌,穿过花厅,转过回廊,起先,还隐约听得见燕绿绫那长裙的窸窣之声,奔过前厅,那声音倏地消失,二人展目一看,眼前却是一派小巧玲珑的花园,只见假山叠翠,花木扶疏,清泉溅玉,曲径通幽,却哪里有燕绿绫的影子? 施耐庵心中一沉,对孙不害悄声说道:“孙大哥,你看除了这小小一派庭园,宅院已到尽头,燕大姐却如何失了去向?”孙不害亦自惊疑,他想了想,指着花园说道:“且休管他,先去园子里瞧瞧,兴许她正在里面也未可知。”说着,两个人奔入园内,刚刚转过两座假山,猛听得孙不害叫了起来:“施相公,快来瞧瞧,这是什么人?” 施耐庵闻声奔近,顺着孙不害手指的方向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太湖石的夹缝里,塞着一个人,看年纪约摸六旬以上,扎一幅皂布幞头,穿一领皂布短褐,扎撒着一把花白短须,胸口上插一柄蒙古长刀,身下汪着的凝血沾湿了偌大一片草丛,看样子已被杀死多时。 施耐庵瞧了一眼,心中不觉惨然,连忙转过头去,低声说道:“看样子,此人便是燕大姐所说的朱家老苍头,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恶贼,连一个耄耋之人也不放过。” 孙不害折下一丛树枝,将那老苍头的尸体盖住,咬牙切齿地恨道:“这些畜牲,俺遇上定将他剁成肉酱!” 施耐庵又望了望这气氛诡异的空宅,双眉紧蹙地说道:“嗯,看来朱家已遭惨变,这座宅院凶多吉少,燕大姐只身出没,我们还是快些找到她,以免又遭不测!” 孙不害听了此言,亦自浑身起栗,他也不答话,轻轻掣出腰间朴刀,施耐庵也反手从背后拔出湛卢剑,两个人拉开距离,一前一后,沿着那小花园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 搜着搜着,忽然眼前一亮,蓊蓊郁郁的绿树丛里竟冷古丁显出一座小小的阁子,尽管高不过丈余,宽不过一寻,却是碧瓦金甍,雕梁画柱,一色朱漆亮槅子门半开半掩,施、孙二人恰才奔上台阶,那孙不害眼尖,忽地指着阁子内轻声叫道:“施相公,你瞧那是什么?” 施耐庵听他叫得古怪,急忙抬头顺着孙不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半开着门的阁子里,正中摆着一张髹漆八仙桌,两旁倚着两把太师椅,桌子上搭着一幅杏红镶金锦缎帐幔,软软地垂到地上,正自微微飘荡,施耐庵见那帐幔颜色鲜艳,仔细一瞧,心中却是“咯噔”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帐幔,不正是燕绿绫腰间的那条杏红绡金长裙么!他再走上一步看去,果然又看见桌上摆着燕绿绫的那把绣鸾刀和她的那个小小包裹! 孙不害也认出了这些东西,双眉一皱,对施耐庵道:“不好,燕家妹子必然在此遭了暗算!待俺进去为她报仇!” 施耐庵心中正在忖度形势:燕绿绫转眼之间失了踪影,却在此处出现了她的包裹裙子,她是被人害了,还是被人捉住?这些诡秘的人物又为何把这包裹裙子搁在这里?是一时疏忽,抑或是用作钓饵? 他正自思忖未了,孙不害早一阵风扑进了阁子,施耐庵急忙阻拦,却未将他拦住,眼睁睁望着他奔进这危机四伏的阁子,心里头暗暗叫声“苦也”,仗着剑登上了阶砌。 他一时间不敢造次,凝神仗剑,倚在槅子门旁窥测动静。说也奇怪,只见那孙不害扑进阁子之后,接下来便销声匿迹,施耐庵心中一凛,看来这间阁子里古怪不少,不仅燕绿绫已然是在此处遭了毒手,而且潜伏在此处的杀手正是用她的衣物引诱救援者,又把孙不害诱入陷阱。 此时,他心下十分焦躁。以燕绿绫、孙不害二人的功夫,亦自一去不回,自己莽撞而入,岂不是枉送性命?可是,眼睁睁看着两个男女英雄落难,袖手而去,也未免于心不忍。 他一时间举措难定,索性走下阶砌,循着花径找到一处流泉,捧一把凉浸浸的泉水浇到头上,指望醒一醒神思,再作道理。 一捧水刚浇上颈项,他蓦地觉着肩头上一沉,紧接一个声音在耳畔悄然响起:“施相公别来无恙!”施耐庵直吓得汗毛根根竖起,顾不得揩抹颈上的水滴,一耸身跳开两步,回身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只见面前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年约三十余岁,扎一身银青色夜行衣靠,足登软底快靴,容长脸宠,眉如雁翅,鼻似悬胆,颔下五绺美髯,手里挽一根银链;另一人乃是一位翩翩少年,白巾白袍,猿臂蜂腰,白皙清秀的脸上浓眉斜插双鬓,煞是精悍挺秀,手里却攥着柄寒芒森森的青钢剑。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年长的那个,正是在饮马川大寨见过的“镇河朔”卢起凤。一颗心登时落进肚里,奔过来一把抓在卢起凤的双臂说道:“啊!原来是卢大哥,如何也到了这里?” 卢起凤点点头说道:“此地凶险四伏,找个僻静处说话。”说毕,拉着施耐庵,又对那后生招招手,找到一座靠墙根的假山后面,然后指着那后生说道:“这位少年便是此宅的居停主人,朱老伯的公子‘小云鹏’朱尚,施相公快来见过。” 施耐庵问道:“朱大哥,好好儿一座宅子,如何变成凶险四伏的场所?令尊何在?老苍头被杀、燕绿绫失踪之事你可曾知晓?” 朱尚愤愤地说道:“唉唉,俺比你早半日进了宅院,一切都已知晓。此事说来话长……”说着,他叠起两个指头,满脸露着惨戚之色,说出一番话来: “先祖神机军师朱武辅佐宋公明创建梁山大业之后,见朝廷背信弃义,绿林凋残,便将一家人迁回少华山祖籍,本想靠耕耘负贩,作一个林泉下的富家翁。谁知元世祖末年浡泥国谋叛,骚挠南粤,家父朱子奇竟以‘独军户’被征入南征军,家父只道是驱除外寇,保境安民,亦自竭尽全力,立下汗马功劳,事后被朝廷封了个河南行省参政,糊里糊涂在元朝做了三十年闲官。”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中暗道:怪不得经营起偌大个宅院,却原来是官宦人家。 朱尚续道:“到了顺帝至正五年,朝廷益发荒淫腐败,内侍佞人哈麻用事,厉行高压,排挤忠良,屠戮汉人,脱脱丞相欲除奸邪,见家父为人忠勇,便引为臂膀,兴庆宫之变,哈麻奸党被杀,又才过了数年太平日子,家父见朝事日非,前途叵测,便辞了官诰,归隐到了林下。谁知刚刚过得半年,家父因痛惜祖母病逝,忽然将全家搬到了这肥城朱家庄,十余年来,家父潜踪晦迹,不问世事。待俺长成之后,又谆谆告诫俺不要再求功名。于是,俺便以贩马为业,奔走山东、河北一带,寻些蝇头之利。 “数日前俺刚刚行至河北枣强、衡水一带,忽听得人说近日奸相伯颜用事,已向顺帝上了一道摺子,说是‘兴庆宫之变’中掺了谋反之人,要查实重处,俺想那伯颜乃是当年哈麻一伙。此番定是借故为奸党报仇。家父既是参与之人,又是倍受猜忌的汉人,这一回恐有风险。于是俺星夜从北路赶回,亲眼目睹宅院里发生的惨变。” 施耐庵问道:“令尊戎马半生,老成持重,对凶险必加防备,却如何中了奸计呢?再说,朝廷既然以捉拿乱党的罪名加害,理应大张旗鼓,派兵抄杀,却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呢?” 朱尚叹道:“唉,俺也正为此事纳闷!昨日俺匆匆赶回家门,见大门紧闭,正欲破门而入,谁知墙角处走出了卢大哥,将俺一把拦住,若不然,俺莽莽撞撞地闯进宅院,说不定也会落入陷阱!” 施耐庵一听,转向卢起凤问道:“那么,卢大哥知道这中间的奥秘了?” 卢起凤叹道:“说起这事委实蹊跷。俺与这朱家贤弟也是半年前在蓟州马场上相识的,后来也曾到这朱家庄来盘桓过数日,朱老伯见是梁山一脉,自然相叙甚洽。不料数日前饮马川豪杰得报:说是元朝冢妇清河郡主不日率一干‘秀女’到曲阜朝觐孔圣人,吴铁口大哥便定计设伏,想在兖州道上劫了朝廷贡物,吓一吓那顺帝老儿,也为山寨聚些钱粮。” 施耐庵道:“这探报莫不是滁州元帅朱元璋手下斥堠给你们通报的么?” 卢起凤点点头道:“正是。这些时饮马川与朱元璋早已互通声气。吴大哥定计之后,便派俺先行到济、兖一路率先打探。前日俺刚刚走到平阴县,忽然迎面碰上了清河郡主的朝圣队伍,于是便悄悄跟随,直奔南路而来。” 施耐庵不觉诧道:“这也奇了,他们却如何未曾去了曲阜,却到了这朱家庄?” 卢起凤道:“唉唉,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俺远远跟着,来到这个庄上,只道他们穿庄而过,继续南下,谁知这伙人竟直奔这座宅院,进院之后,也就再没有出来。” 施耐庵诧道:“怪哉!到曲阜朝觐,不走德州、济南的官道,却走了这肥城、平阴?不去拜文宣王,却进了这朱家宅院?” 卢起凤道:“施相公问的好!当时俺目睹这咄咄怪事,心中更是纳罕。因为形格势禁、孤掌难鸣,不敢贸然闯入,找了个村店细细琢磨了一番。俺久闻江湖间传言,元廷那清河郡主不仅武艺非凡,而且心机智计狡黠难测,在齐鲁满地烽烟之际南来山东,说是朝觐孔圣,不带那翰林院的文人墨客,却又带了些‘秀女’。此次行动,必有重大图谋!想到此处,俺不敢耽搁,迅即花二十两纹银雇了个信差,往饮马川大寨传了讯息。随即回转朱宅,没存想可可儿便在门口遇见了朱家贤弟,方才从他口中得知朝廷要暗害朱老伯的内情。如今还是及早探明形势,打点救人要紧!” 施耐庵点点头,又把适才在那阁子里经历的情形学说了一遍。朱尚想了想,不觉轻轻叫了起来:“不好,他们必是掉进那间秘窟里去了!” 施、卢二人忙问道:“却又作怪,堂堂皇皇的个宅子里哪来什么秘窟?” 朱尚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些年家父见朝野糜烂,大变将作,常常深夜走进这后花园内,挥舞剑器,感叹唏嘘。忽然有一夜,他喝得醉了,指着花园对俺说道:‘孩儿,好好守着这片园子,将来好恢宏梁山未竟之业!’俺要再问,他却不说了。俺心下纳罕,后来我又打听,方才知道:在这小花园底下,掘着一间暗室,将那出口却掩藏得十分隐秘,除了家父与管家贾二外,便再无人知道。听施相公所说的情形,燕家妹妹、孙壮士八成便是堕入了那间秘窟,看来那暗室已被清河郡主一帮人占住。” 卢起凤道:“贤弟是说,那阁子里可能有秘窟的出口?” 朱尚道:“正是!” 卢起凤叩着额头思忖了一阵,然后对施、朱二人附耳低语了一阵。然后,三人悄步奔到了那小阁子前面。 卢起凤与施耐庵躲在阶砌旁,朱尚立时从假山上用力扳下一块太湖石,叫一声“俺来也”,隔着门将太湖石往阁子里一掷。 霎时,只听得那阁子里“轰通”一声大响,接着三人一齐跃入了阁子,定睛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阁子正中的八仙桌上依旧堆着燕绿绫那条杏红长裙,紧贴槅子门后吊下来一张极大的铜丝绳网,网子里罩着那块太湖石,网子中伸出无数钢爪,已将那块石头紧紧抓牢,铜丝网两旁紧贴墙角卧着两个黑衣人的尸体,瞧那模样象是在倏忽之间被卢起凤的无影飞链击中倒地。此刻,只见被网住的石头旁的地板正“轧轧”轻响,露出了黑魆魆的一个洞口。 施耐庵见状已然明白:原来这阁子里安着机关,伏着杀手,只要有人扑入,先是铜丝网网住,钢爪抓牢,然后由两个杀手将网中俘虏送入地穴之中。如此阴险的机关,怪不得燕绿绫、孙不害二人仓促间着了道儿。 他正自咨嗟未了,只听卢起凤轻声叫道:“休得耽搁,快下去救人!”说着,身影一闪,早钻入了洞口。 施、朱二人紧随其后,略略下得几步,洞内忽见宽敞,脚下的木梯也变成了较宽的石阶。又下了数十级,猛听得前面黑暗处传来人声。卢起凤轻嘘一声,三人立时贴壁站住。 只听得前边脚步声中夹着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两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今日个俺们发利市,才捉了一个南蛮妞儿和一个黑大汉,怎的上边又有响动?只怕又捉住一个。”“俺郡主这引鱼上钩的计策奇妙得紧,还怕不捉他十个八个的!” 卢起凤等三人正凝神听得入港,猛听得那脚步声忽然停住,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咦,铜丝网响了好一阵,拿住的人怎么还未放下来?” 卢起凤一听,身形倏起,手腕一抖,前面早响起两声闷叫,接着“砰砰”两声,仿佛有人倒地。施耐庵、朱尚亦即疾步奔下,来到卢起凤近前,却只见已然到了一块平地。此时,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朦胧中瞧得地下卧着两个蒙古女卒的尸体,卢起凤也顾不得许多,领着施耐庵、朱尚往前疾进。三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猛见前面隐隐显出一扇小门,从门缝里射出荧荧的灯光,卢起凤疾跃几步,奔到门前,眯目从门缝往里一看,不觉“啊”地惊呼一声。 施耐庵、朱尚听他叫得蹊跷,情知有异,急忙奔了过来,搭在卢起凤肩头一看,也都惊呆了 四十四 俏郡主设饵诱英雄 吴铁口驰援败扩廓 三个人从门缝往里望去,只见门里却是十分宽敞的一座厅堂,四壁墙上挂着锦幛,压根儿看不出是一间地下秘室。厅内燃着明晃晃的灯烛,两厢鹄立着二十四个貂帽绣裙蒙古打扮的女子,一式地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居中高坐着一个妇人,只见她雉尾斜插,珠冠耀目,着一件洋红锦袄,外罩黄金锁子甲,腰系一条金丝团花波斯绸长裙,面如银盘,眉如远山,一只鹰勾鼻子,两撇厚厚的嘴唇,神态粗犷中显着威猛。她的座旁一边站着一名元将。左边那人,身高马大,一脸卷毛胡须,右边那人,长脸猿臂,孔武有力,两人都一式地顶着毡盔,战袍里露出裹甲。 施耐庵等三人心中暗忖:正中那个蒙古贵妇八成是那什么清河郡主,周围的这些女子,大概就是她带来“朝圣”的秀女。至于那两名元将,却只有卢起凤一人识得:左边那人,乃是曾在蓟州八里桥秋操时见过的元廷“怯薛”都指挥使卜颜帖木儿——所谓“怯薛”,乃是蒙语大内宿卫之意;右边那人,却是在盐城一役中屠戮过红巾军将士的元室悍将余廷心。一见这情景,卢起凤心中暗暗吃惊:这清河郡主借“朝觐”之名,竟把这两个杀人魔王也带到了山东,看来必有极不寻常的举动。 卢起凤正自暗暗心惊,忽听得屋内那清河郡主说起话来,只见她戟指指着余廷心说道:“余将军,你曾在伯颜丞相面前夸过海口,说是只要俺一旦占了这朱家大宅,不出三日,齐鲁一带的梁山泊叛贼余党便会一一自投罗网,如今两日已过,除去捉了朱子奇老儿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小蟊贼外,再无一个叛贼上钩。咱家可耐不得这麻烦,你瞧瞧,俺拼着一个金枝玉叶之身,带了卜颜将军,兴师动众,跑到这荒僻山村,若是失机废事,岂不坏了一世英名么?” 余廷心听了此言,惴惴地答道:“郡主殿下放心,俺定下的这条计策,经过周密侦伺,精心布置。据扩廓大人手下密报:这朱子奇乃是梁山泊叛党余孽中辈份最高之人,一旦捉了他,那些把义气看得比性命还重的绿林贼党必然要舍命来救。如今朱家的那个儿子朱尚早已与饮马川盗魁吴铁口相识,吴铁口不只网罗了齐鲁所有梁山余孽,而且与滁州朱元璋等贼酋互通声气,一传十,十传百,还怕那梁山泊贼党后裔不一个个自投罗网。只要一进这宅院,凭着假山下那具老苍头的尸体,加上阁子里的诱饵,任他手段再高,也逃不过俺设下的那秘密机关!郡主休要急躁,好戏还在后边哩,你只管等着拿人便了!” 那清河郡主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道:“哼哼,你这条计,实在并不高明。要是那些蛮子们不肯来,岂不要砸锅么?其实俺早已未雨绸缪,定了另一条妙计,比起你这主意来,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余廷心道:“郡主妙计何在?” 清河郡主扬颔一笑,忽然一指着默立在两厢的二十四名女子说道:“俺妙计便在她们身上。” 余廷心、卜颜帖木儿齐齐一惊,忙问:“郡主休要耍笑了!这些娇滴滴的妇道人家,牵牵绊绊,一路上不知添了多少麻烦,要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俺们早想禀明郡主,将她们扔到荒野里哩,怎的却说妙计在她们身上?” 清河郡主鄙夷地说道:“你们道俺带了这些秀女,仅仅是为了伪装曲阜朝圣、掩人耳目,却不知俺另有奇策!”说毕,她褰裙站起,窸窸窣窣走下位来,扭扭捏捏踅到那秀女队前,伸出手一一扳起她们的面孔,略略端详得一阵,续道:“这些女孩儿,都是俺严密侦伺、细细挑选,从各地觅得的颇有来历的人物,她们每一个人都与梁山叛党余孽大有瓜葛!” 一句话不打紧,倒把伏在门外的卢起凤等人吓了一跳,开初只道这些秀女不过是寻常女子,却不料都是与梁山英雄后代有关系的人物,也不知她们如何便落到这清河郡主手里?刻下会遭到什么厄运? 三个正在担心。只见屋内的清河郡主又道:“这二十四个妞儿,有的是梁山余孽的妻室儿女,有的是他们的姑嫂姊妹,有的则是五服内亲,大都是宿迁、鹿邑、盐城、翠屏山之役中掳得,也有的是从没入官妓和落入人贩子手里的妇女中选出,俺这次南来,便是想将她们放回苏、鲁老家,那些贼党见失散多日的亲眷回来,必然忍不住要来相会,俺便设下埋伏,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顺藤摸瓜,以一当十,还怕不把那梁山余孽除个尽净么!” 一席话说出,把个卜颜帖木儿直喜得抓耳挠腮,连声赞道:“郡王殿下此计,真真是鬼神莫测!”门外施耐庵等三人听毕,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头齐齐叫道:哎呀!好险,若非今日闯到此处,这清河郡主毒计得逞,那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他们心中亦自纳闷:这些女子既是梁山英雄后代的亲眷,尽管娇弱困顿,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该如此低首下心、服服贴贴,陪着这帮元室爪牙无声无息地走到山东,甘心情愿替他们施行狡计! 三人惊疑未了,清河郡主手腕一翻,早从那秀女中拽出一个人来,对卜颜帖木儿、余廷心笑道:“二位将军请看:这便是在翠屏山捉得的叛党林景之妻、林中莺之母林徐氏!”余廷心犹自不信,厉声问那秀女:“郡主所言,可是真的?” 那“秀女”冷然兀立,不发一言。余廷心正欲拔剑相逼,只听清河郡主呵呵笑道:“余将军也忒糊涂,如此贼妇,俺岂能疏忽大意,不脱束缚,她又如何回答于你?”说毕,走上一步,伸手一把掀开那“秀女”的貂帽,扯下她紧裹在身上的猩红斗篷,立时露出了这个妇人的身躯面庞。 只见她三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秀丽的脸上双眉紧蹙,沾满泪痕,薄薄的绣袄上隐隐显着条条鞭痕血迹,下身系着的石榴长裙上补丁迭着补丁,沾满汗渍泥淖,沉沉地拖在地上,双臂反翦缚在背上,仔细瞧去,才能看清勒在肩窝里的麻绳,她颈项里飘飘洒洒围着一幅鲛绡汗巾,直掩住下半截脸庞,仔细一看,才能看出那汗巾的一头竟然满满地堵在她嘴里。 伏在门外的施耐庵一看,心中已是大悟:怪不得这些女子听凭摆布,原来这清河郡主在她们身上施了障眼法,厚厚的毡帽盖在头颈,遮住了堵口的汗巾,紧裹在身上的斗篷笼住了身躯,也掩藏了她们被缚住的双臂,如此严密的伪装,寻常人如何识得他破?施耐庵又仔细瞧了瞧默立在厅内那余下的二十三名“秀女”,果然都是一样地塞了口,缚了臂,哪里挣得脱叫得出?此时,他已然认出:当日在张秋镇上遇见的林中莺,与站在厅内的那个妇人,眉目身姿、神态气质煞是相似。心中不觉慨叹:当年翠屏山一役,林中莺的父母被俘之后,都以为与那些在张秋镇河滩上被戮的冤魂一道含恨泉壤,却谁知这林徐氏未曾死去,竟落到了豺狼手里,看起来必是那扩廓帖木儿之流在临刑之时耍了手腕,来设这金钩钓鱼的狡计。 这时,屋内的余廷心早一把扯出堵在林徐氏嘴里的汗巾,厉声喝问道:“你这贼妇,果然是翠屏山贼首林景的浑家么?” 林徐氏头一偏,眉一撇,紧闭嘴唇,不肯作答。 余廷心见她这鄙夷的神态,不觉恼羞成怒,“铮”地一声拔刀出鞘,叹道:“贱妇人,竟敢藐视俺朝廷大将!识相的,今日便出去招降你那女儿及其同党效命朝廷,不然,俺便将你乱刀剁死!” 卜颜帖木儿也圆瞪双目,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兜胸一把抓住林徐氏,喝道:“你这叛贼的婆娘!再不答话,便叫你粉身碎骨?” 忽地,那林徐氏轻声说道:“要俺答话,须应允俺一件事儿!” 清河郡主一听,曳着长裙走过来,一把拨开卜颜帖木儿,笑容可掬地问道:“你要俺答应什么事儿?” 林徐氏望着清河郡主说道:“自从俺这些姊妹妯娌们被俘以来,本以为身为绿林眷属,必被处以极刑,谁知被郡主收留,不仅免了屠戮之祸,每日还得以温饱,实是感恩不浅。俺们已暗中商量妥当:只要郡主差遣,万死不辞,倘有尺寸之功,也好报答郡主庇荫之德。” 清河郡主眼珠儿转了几转,半信半疑地问道:“往日你们在俺帐下,不言不笑,今日为何又如此听话?敢莫是想骗俺么?” 林徐氏诚惶诚恐地说道:“郡主说哪里话来?妾身有几颗头颅,敢诓骗殿下?往日里只因思恋家乡,又恐遭那些兵丁的污辱,故尔愁眉苦脸。如今已然亲眼目睹朝廷百万铁骑、兵强将勇,俺夫婿们那造反的事儿八成儿无有好下场。可怜俺妇人家怎禁得每日担惊受怕、捆绑吊打,因此便决然幡然悔悟,作一个太平百姓、朝廷顺民。” 清河郡主听毕微微点头。那余廷心却上前劝道:“郡主,这妇人花言巧语,休要中了她的圈套!” 清河郡主手掌一摆,不去理他,却对林徐氏问道:“俺相信你一片忠心。你适才要俺答允的是甚么事儿?” 林徐氏道:“郡主,俺姊妹妯娌们此番南来,除了饮食漱洗大小解,一直缚着臂堵着嘴,女儿家怎禁得长日如此?再说,要俺们去招降夫婿儿女,也须放开手,整整面容、理理衣裙,方能走得出门去。还望郡主行个方便,先为她们解了束缚罢。” 余廷心一听,瞋目叱道:“好个如意算盘!你们想放了绑缚,伺机逃走么?” 清河郡主笑道:“余将军休要多虑,这秘室上有绝妙机关,下有卜颜将军与你我在此,休讲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便是三头六臂的叛党魔君,插翅也难逃出去!”说着,俯下身来,给林徐氏解了臂上的绑缚。卜颜帖木儿、余廷心不敢违拗,七手八脚,扳过那些妇女的身躯,一一解了绑缚,扯了口中汗巾。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林徐氏厉声叫道:“姊妹们,虎口绵羊,拚也是死,不拚也是死,逃得一个算一个呀!”叫声未毕,她一纵身,一头撞在那清河郡主的胸脯之上,那蒙古贵妇哪曾防备,立时被撞了个趔趄。 那二十余个被俘的妇女刚刚被解开绑缚,听到这一声喝,顾不得双臂酸麻,口鼻气促,早把憋在胸中的悲苦屈辱一古脑儿倾在眼前的三个仇敌身上,她们咬牙切齿,如疯似狂,扑到清河郡主、卜颜帖木儿、余廷心身上,连捶带踹、又咬又抓。此时变起仓促,清河郡主被林徐氏一撞撞乱了阵脚,一时使不出招式,那林徐氏率着五六个女人一顿乱抓乱打,登时被抓乱了鬓发,扯破裙子;卜颜帖木儿自恃艺高力大,压根儿未曾防备,被七八个妇女拳脚交下,脸颊上早着了一记,登时鲜血淋漓,急切间待要去拔兵刃,却被她们裹住手脚,哪里来得及!倒是余廷心早有警觉,掣刀一纵,避过了十几只恶狠狠抓上双眼的手爪,饶是如此,背上的战袍亦自扯了个窟窿。 施耐庵、卢起凤、朱尚三人想从室内人的对话中听清楚许多事情的原委,故尔一时未曾发作,此刻见屋内大变陡起,哪里还按捺得住,只听得朱尚一声怒喝,挺剑便要破门杀入。 正在此时,猛听得林徐氏在屋内叫道:“姊妹们,休要挤在这里!快快逃出洞口!”一头说,一头用身体拦住了余廷心等三个恶贼的去路。此时,屋内情势早已逆转,清河郡主稳住身形,飞腿踢倒了两名女俘,卜颜帖木儿暴吼如雷,挥拳击伤了三四个对手,余廷心舞着寒森森的长刀,已然一刀刺穿了一个女子的胸膛。众妇女听了林徐氏这声吼,已然明白她的用意,纷纷冲向屋门,一时挤挤嘈嘈,倒把卢起凤等三人堵在门外。 三个人正自焦躁,只见屋内情势更加惨烈,余廷心、卜颜帖木儿二人舞着兵器,见人便搠、遇人便砍,又有五六个女子被杀倒在地。亏得林徐氏自幼学得几招武艺,左闪右拦,凭一双肉掌拦在前面,才阻滞了三个仇敌的屠戮。 这时,清河郡主已然大发雌威,长臂一晃,早将两个“秀女”的双手反翦拧住,她怒声叫道:“两个蠢驴,杀了人质,俺找谁要叛党去?快快住手,与俺拿活的!”说着,捞起两个女俘腰间的裙子顺手一缠,一脚踹倒在地,身形一闪,早又捉住了两个“秀女”!余廷心、卜颜帖木儿闻声,立时还刀入鞘,连拧带搂,霎时便满屋缚起人来。 卢起凤见状,吼一声:“姊妹们,俺们来也!”吼声未毕,纵入屋内,“无影飞链”后发先至,冷电一道,早袭上余廷心的面门! 黑影中跃出三个救星,众“秀女”不觉大喜,立时让出一条路来,施耐庵、朱尚两人持剑立时杀进了屋内。 余廷心正在缚着一个女子,倏见一道白光直奔眉心,听风辨器,情知来了劲敌,一撒手中麻绳,托地耸身后跃,却哪里来得及,“嗤”的一声,左耳轮早钻了个血洞。一声“不好”尚未叫出,那边清河郡主、卜颜帖木儿也早与施耐庵、朱尚交起手来。 清河郡主一边招架,一边暗暗吃惊:阁子里分明安着机关,这几个人如何潜入秘室的?想到此,她不觉厉声喝道:“卜颜将军、余将军,大敌当前,休要管那些妇人,她们走不了的!”叫毕,率着两个帮手,抖擞精神,与施耐庵厮拼起来。 众“秀女”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又惊又怕,呆瞪瞪地挤在一旁,竟然忘了逃走。三对敌手翻翻滚滚,斗不及十合,清河郡主早试出施耐庵手头上功夫有限,大叫一声:“卜颜将军,你去捉人,这两个都交与俺了!”说毕,舞着日月双刀,接住了朱尚、施耐庵两股长剑。 约摸又斗得几个回合,施、朱二人双战清河郡主,灯昏屋窄,两人展不开剑式,犹自处在下风,卢起凤一根无影飞链虽然厉害,碍着屋里挤着许多受难姊妹,一时施展不开,竟被余廷心着着制了机先。 三个人边打边退,渐渐退出暗室,退过了甬道,退上阶梯,直退到了那间阁子之内。 一到了宽敞明亮处所,卢起凤那无影飞链便显出威力,他身如飘蓬,眼似掣电,手腕恰似奔泉惊鸿,瞧不见那银链如何挥洒,却漫天皆是凛人的寒芒,余廷心虽然身手矫捷、久经恶阵,却哪里见过这等手段,立时吓得胆战心惊。有道是:技高一着,缚手缚脚,余廷心心中一寒,手下已然迟滞,霎时间便变得手忙脚乱、险象丛生。 清河郡主独斗朱尚、施耐庵,此时也渐渐吃紧。朱尚那柄青钢剑自幼得乃父精心传授,使出来套路精纯、招式奇诡,已令清河郡主暗暗心惊,加之此时施耐庵也从日月双刀的重压下喘过气来,神闲气定,福至心灵,竟从容使出那几招“快活剑式”,足踏圭步,剑走偏锋,只见一缕森森精芒,鬼魅般直在对手眉头、胁下、咽喉、丹田上下倏动,直把个清河郡主斗得冷汗浸浸。施耐庵使得性发,瞅了个空子,得便处长剑一转,喝一声“着”,那湛卢宝剑霜刃一抖,早刺中那清河郡主肩窝。她闷哼一声,待要去看那伤口,手中双刀慢得一慢,朱尚那柄剑已然搠到心窝,这女豪强心中一凛,叫声不好,长发一摆,头颈疾仰,腰腹一挺,只听得“呼呼”一阵风响,她竟在电光石火之际吸胸曲膝,一个“倒挂金钩”,拔地倒跃出丈余之遥。朱尚那柄剑来势何等迅疾,他见对手这一闪避的身影煞是惊人,嘴里喝一声“好”,手中剑已然变刺为削,直划向清河郡主曲起的腰腹,这一招以变制变果然奏效,饶是清河郡主腾挪迅捷,那青钢剑“嗤啦”一声,早在她锁子甲上划开一道长口,顺势往下一带,堪堪儿便划断了那系在腰间勒甲丝绦。清河郡主避过这夺命一剑,喘息未定,忽听得膝下“沙啷啷”一声大响,那一副护裆重铠和两片护膝黄金锁子甲已然落地,紧接着腰间一松,那条金丝团花波斯绸长裙“窸溜溜”褪到了腿弯,露出了膝裤绑腿,她正自狼狈,猛见施耐庵、朱尚两柄长剑如怪蟒出林,双双攻到,待要走避,岂料那条裙子软绵绵、滑溜溜地裹住了腿弯,哪里动得了分毫?就在这生死俄顷之际,她忽然颤声叫道: “儿郎们快来救俺!” 此时,那边的余廷心早已只辨得遮拦架隔,自身已是“泥佛过江”,哪里顾得上救人!朱尚剑尖直指清河郡主眉心骂道:“好个鞑子婆娘,休要白日作梦了,快快纳下命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豁喇喇”一声大响,小庭园的后墙忽地塌了半边,土尘沙雾之中,随着一阵“哇呀呀”的喊杀,竖起了无数寒芒森森的长刀,紧接“噔噔噔噔”,一群壮汉杀进了小阁,当先一将,乌袍乌铠,面如重枣,使一杆镔铁大戟,正是威镇齐鲁的“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只见他喝声“郡主休慌,俺王保保来也!”话音未落,长戟早到,“哐啷”一声,磕开了朱、施二人长剑,双臂一抡,一杆大戟“虎虎”生风,直逼得施耐庵、朱尚胸窒气促。 随扩廓抢入阁子的那十余个元将,乃是平章大帐里的悍将,名震江湖的“十三太保”,个个是元廷的沙场凶神,一见余廷心节节败退,哪里忍得住,暴雷般一声怒喝,刀、枪、剑、戟、勾、挝、锤、矛一齐恶狠狠朝卢起凤兜头罩下,那声势煞是吓人。 这一来,场上形势霎时陡转,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一杆大戟重有九十一斤,加之他两臂力能扛鼎,二十余年锤炼,将招式早磨砺得炉火纯青,交上手来,不及十合,早将朱尚、施耐庵逼得气喘吁吁、两臂酸麻,看看便要败下阵来。这边卢起凤的形势更是险恶,一根银链苦斗十三太保,早已顾此失彼、捉襟见肘,那十三般兵器只在夺命处倏上倏下,饶是他武功超卓,此时十余员悍将层层围裹,已然铁桶也似,休说取胜,便是逃命亦自万万不能。 此时,清河郡主已然从容系好了腰间长裙,扎好了铠甲,满脸露出肃杀站在一旁,厉声喝道:“儿郎们,眼前三个毛贼,一个是胸藏梁山大秘的施耐庵,那两人俺爱他们一身好武艺,与俺活活擒了!” 卢起凤在圈子里听了这一声喝,不觉嗄声叫道:“施相公、朱家贤弟,狠命杀贼,宁死不辱!”说话间略一分神,胯股间早着了一枪,双腿一软,立时便要跌倒在地。 就在此时,只听得围斗的十三太保之中,响起一阵“哎呀”、“咦哟”的怪叫,紧接着便有几个人弃了手中兵刃,捂着面颊跳出了圈子,没等战圈里的众人回过神来,只听得前院响起一阵喊杀之声,“嗖嗖嗖嗖”,一群夭矫轻捷的人影扑上阁子。当先一个方巾葛袍的先生,一挥手中铁尺,神态闲适地叫道:“弟兄们,俺饮马川好汉全伙在此,休教走了一个朝廷鹰犬!” 卢起凤死里逃生,抬头一看,不觉以手加额,叫声“惭愧”,只见来的正是那饮马川大寨的吴铁口,率着晁景龙、朱一鸣、雷振塘、柴林、石惊天、吕俊、郭云、史啸风、王抟九、穆龙、穆虎、解明、解亮、邹无恙、邹去疾、黄振、宣德、郝登、韩涵、彭澎二十条好汉,威风凛凛地杀入战圈;廊柱边两个女孩儿,一个白衣白裙,一个红衣红裙,却与那清河郡主斗到一处;八仙桌上又亭亭立着一个面容清丽、茜裙飘飘的女子,一把长剑斜挽在肘弯里,正自抖动手腕,寒星点点,出手如电,“流萤短箭”早又打中了五六个元将。 这一众元将哪里敌得住倏然出现的二十余条大虫,不及片刻,十九已然中伤,战圈中只听得余廷心一声大叫:“啊哟哟,风紧,扯乎!”倒拖长刀率先落荒而逃,扩廓见阵脚挫动,哪里还敢恋战,虚晃一戟,护着清河郡主败下了小阁,十三太保早杀得骨软筋稣,巴不得有这一声,怪叫连连,纷纷跳出战圈,尾随扩廓等人一溜烟逃了下去。众好汉哪里肯放,挥舞着兵刃一阵猛追,直到后院豁口,那一队元将早从树影中牵出马来,忙不迭跨镫扬鞭,立时跑得没了影儿。 卢起凤对众人说道:“众位兄弟,有道是穷寇勿追,这‘山东王’乃是有备而来,此处又是他的辖地。咱们还是到暗室中去救人要紧。”说着,又将暗室中的种种情景述说了一遍。 话犹未了,只听得那林中莺早呜呜哭出声来,她撩起红绫裙带揩一揩泪水,怒声叫道:“想不到俺母亲竟遭了此种屈辱!待俺去将那卜颜帖木儿千刀万剐,以雪胸中之愤!”说毕,一扬手中绣鸾刀,当先奔回了阁子。 众英雄听了这番述说,一个个直气得血脉贲张,有几个在翠屏山一役失了亲眷的好汉更是急不可耐,怒吼一声,大步流星扑向了那个暗穴。 卢起凤不敢怠慢,一纵身跃到众人前边,抚着林中莺的肩头说道:“这暗道诡秘,侄女休得莽撞,随俺小心下去。”这时,朱尚也已疾步跟了上来,悄声说道:“家父与俺那绿绫妹子只怕也在暗室中,还是俺来带路。”说话间,众人一个接一个,踏阶梯,穿甬道,不消多时,早已走到了暗室门边。 卢起凤抬头看去,不觉吃惊,只见那暗室的门已然紧闭,里面静静地一片死寂,听不到丝毫气息响动,他从门缝眯眼往里瞧,黑洞洞地哪里看得见一人一物?心中十分诧怪,急切间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了屋门。 这时,早有人递上一个“火明子”。卢起凤一敲举到头顶一看,不觉怔住:屋内空空荡荡,哪里有一个活人?他心中诧道:适才那些妇女和监视她们的卜颜帖木儿哪里去了,这暗室里无窗无隙,他们敢莫是钻了地洞? 他正自惊疑,猛地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凑着火明子的光亮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卧在地上的人体,他心中一凛,再往前照,仿佛又是一个。此时,他忽然记起屋内曾点着的灯烛,按照记忆,寻到那几处灯烛架子,一一点燃了煌煌的灯烛,立时,暗室里豁然大亮。 众人涌进一看:只见地上横躺竖卧着六具尸体,四个是二十上下的黄花女儿,两个是三十余岁的妇人,都是披散长发、鲜血淋漓,胸口、咽喉的伤口呈兀自汩汩流着血,有一妇人的小腹上还插着一柄长刀。她们一式地穿着鞭痕累累的薄绫袄儿,沾满泥渍的褴褛长裙拖在血泊之中,令人惨不忍睹。 在场众人,只有卢起凤、施耐庵、朱尚亲眼目睹了先前这些女子与清河郡主一伙拼死搏斗的惨烈场面,此刻见了这些惨死的妇女,记起她们是当时夺路而逃之时被杀殒命的,不觉潸然泪下。那些刚到的好汉见此情境,一个个牙齿咬得“格格”乱响。 吴铁口强压怒火,走上前说道:“逝者已矣,还是找那些活人要紧。” 众人含泪点头。此时,卢起凤细细搜寻,忽然一把扯开四面墙上的锦幛,然后挨墙敲着四壁。蓦地,他忽然叫道:“众位兄弟,奥秘已然找到!”说着,将那块湿漉漉的土墙度量得精确,双掌凝力,“嗨”地吼一声,一掌击在墙上,说也奇怪,只听得“吱嘎嘎”一声响,那墙竟开出一扇门来。 众人不觉又惊又喜。卢起凤接过火明子一照,只见里面又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他想了想,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这几个殉难姊妹,就相烦你照看了。”说毕,叫一声:“吴大哥,那卜颜帖木儿必然藏在这里边,请众位兄弟随俺来!”一边说,一边猫腰钻进了甬道。 此刻,暗室里只剩下施耐庵一个活人,他倚着土墙慢慢地回过头来,只见这暗屋之中烛影明灭,寒气凛人,挂在四壁上的锦幛轻轻飘动,幻化着黑魆魆的浓重影子,衬着横陈在血泊里的那几具尸体,益发显得阴森可怖。自从踏入江湖以来,他第一次目睹这样惨烈的情境,往日那一腔悲愤豪侠之气已然化为烟云,变成了一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冷峻。幼时在心头幻织的那些英雄业绩,以及在书肆会馆、勾栏瓦舍听到的造反英雄那些讲史传奇,与眼前的实境相较,已然显得十分空泛而苍白。造反,造反,岂是振臂一呼、啸聚草泽、慷慨悲歌、喑呜叱咤便可大功告成?而是要以自己的血、旁人的血,甚至妻室儿女、亲生父母的血来一点一滴铸成!当日在乌桥大营看到的那些浴血的白莲、红裙,唤起的只是蒙胧的悲壮怀抱,此刻,六个无辜女子的尸身触手可及,刺鼻的血腥扑面而来,面前的这一切,已然使施耐庵品味到了“造反”二字苦涩而深邃的内涵。 想到此处,压抑在他胸口的恐惧与孤独之感倏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庄严而义不容辞的使命感。他望着躺在地下的这些在蒙古长刀下坦然赴义、临死不皱眉头的弱女子,忽然觉着作为一个生者,此刻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倒卧在地上的六个妇女,发髻散乱,双目不瞑,薄薄的绫袄已在搏斗中撕扯得零乱,有的已袒露出白玉般的肌肤,褴褛的长裙浴着血污,难看地裹在她们腿上。施耐庵心想:这些娴睁温良的女子,生时高风亮节、玉洁冰清,慷慨赴义之后,也应该让她端端正正,仪容整饬,以飨后世万代血食,安泉下英灵。想毕,他也顾不得腌臜,捺一捺袖口,掖一掖袍襟,走到那几个死难妇女的尸身前,俯下身来,轻轻地为她们合上了眼睑,理顺了鬓发;牵起零乱的衣领袄襟,掩盖好裸露的肌肤;小心地扎缚好裙带,理顺裙裾,然后用她们颈间的鲛绡汗巾,一一揩干净那胸口、喉头刀口上的血渍,待他走到最后一个死者跟前,心中不觉又一阵发紧:只见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妇,尽管纷披的长发遮住了面目,依然看得出她生前的秀媚,娇小的身躯由于伤痛可怜地蜷曲在一大滩血泊里,她双腿微弓,一条缀着补丁的梅花绛裙褪了上来,软滑滑地堆在髋骨上,下端直拖到血泊之中,仍旧滴沥着鲜血。一柄蒙古长刀插在她的胸脯上,那闪着凛人寒芒的刀刃在薄薄的绫子小袄上切开了黑魆魆一道深深的伤口。那长刀刀刃不偏不倚,楔入了她那圆凸在绫袄里的静静耸起的左乳,恰恰搠穿了她的心房! 施耐庵不忍再睹这怵目的情景,他微微俯首闭目,胸中冲激着激愤的思绪,一种沉重的遐想油然蓦上脑际:嗟乎,一柄罪恶的长刀,如此残忍惨杀的是一个平平凡几的母性,那沾血的刀刃深深楔入的挺然耸立的部位,仿佛还饱含着甜润的乳汁,倘若它不被刺穿,此时或许正在哺育着一个造反英雄的后代。他仿佛觉得,那个嗜血的朝廷鹰犬对这个无辜女子的致命一击,有着比杀一个女子更其凶险的意味,意味着反叛者与暴虐朝廷之间的殊死搏杀,远不只是一代人之间的拼争,或许要世世代代绵延下去。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觉肃然,立时睁开眼睛、俯下身去,轻轻放平了那少妇的双腿,从血泊中挽起绛色长裙,拧一拧滴沥的血水,双手平牵着裙裾,顺着膝盖一直盖到她的脚下。然后,他理了理那女子的长发,便要去拔那柄深深插进她胸口的长刀。 忽然,他身后倏地“咯噔”一声轻响,施耐庵浑身一凛,伸起腰转身一看,暗室里依然是四壁空空,阒寂无声,丝毫没有什么异样。他心中诧怪:这一声轻响分明听得十分真切,却如何又无动静?他略略忖度一阵,心中陡然一动:这间暗室奇诡难测,这一怪声莫非预示着什么变故?此刻,一众好汉已不在此,自己孤身一人,千万大意不得!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去拔出那少妇胸口上的长刀,轻轻拔剑在手,屏住气息,蹑手蹑脚踅到墙角暗影之中,凝神注视着屋内的动静。 约摸过得片刻,只听得一阵怪声又“嘶嘶嚓嚓”地响起,在空寂的暗室里响得异样地令人可怖。响声未了,只听得“哐当”一响,地面上翻起一片石板,立时显出黑魆魆一个大洞来。 施耐庵注目一看,惊讶得差点叫了起来 四十五 施耐庵仗剑擒恶仆 孙不害饮血悼亡妻 没存想那块石板乃是活动的,翻转之后,露出的洞口约摸三尺见方。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洞口早爬出一个人来。 施耐庵借着烛光一瞧,只见他年约三十上下,头戴博士帽,身披蜀锦袍,白净脸庞,一双眼睛却骨碌碌冒着贼光。这汉子爬出之后,用手背揉了揉眼皮,仔细地打量了空荡荡的暗室一阵,不觉舒了口气,旋即蹲到洞口,朝里面叫道:“快些出来透透气儿!”一头说,一头伸进手,一把拖出个妖妖娆娆的妇人来。 这妇人裹着一幅洋红绉纱头帕,鬓边插着黄烘烘的钗环,脸上搽着浓浓的脂粉,描着弯弯的柳眉,穿一件闪金缎面小夹袄,系一条嵌丝绣凤胭脂红绫长裙子,妖妖娆娆、扭扭捏捏踅到那汉子身边,抻了抻裙子嗔道:“好杀才,把老娘诓进那地窖子憋了半日,如今却如何出得去?” 那汉子笑道:“你我二人在那老贼坯眼皮下做了这些时露水夫妻,成日间提心掉胆,今日俺们两个不仅要争个名正言顺,立时还有一桩泼天的富贵哩!” 那妇人又道:“哼哼,为了那几个贼男女,你却杀了个朝廷命官,俺还担心那清河郡主要生生剥了你那皮哩!” 那汉子嗤鼻笑道:“好一个发长智短的妇人!俺的妙计自有好处,娘子只管跟着俺享福便了!”说着,挽起那妇人的长袖,走到那几个死难女子的尸身旁,指着她们说道:“瞧瞧,算你有福气,碰上俺这个‘智多星’,不然,就凭你与那老贼坯三年同床共枕的份上,早晚也须象这些贼妇一般吃上一刀!” 施耐庵藏在暗影里,听着这两个男女絮絮聒聒,开初倒是糊里糊涂,不知他们是善是恶,一时拿不定如何举动。此时,一听到那汉子指着殉难妇女们骂“贼妇”,立刻明白不是好人。心中一怒,冷不丁叱咤一声:“两个狗男女哪里走!”一挥长剑跳了出来。 两个男女吃这一喝,猛然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一柄冷嗖嗖的剑刃已然锁到那汉子喉头。那妇人一声惊叫,提起长裙却待要逃,施耐庵伸脚一绊,早“咕咚”栽倒在地上。 施耐庵立目喝道:“你们是何人,藏在此处待要作甚?” 那汉子缓过气来,眼珠骨碌碌一转,见是一个文弱书生,立时换了个笑脸,涎涎地说道:“啊唷唷!俺道是杀人魔君来了,却不道是个秀才公!俺们是朱府的下人,适才见官军杀人,怕枉送了性命,方才躲进这地窖子里的!还请好汉饶命!”一头说,一头便朝着施耐庵拜了下去。施耐庵正待再问,不料,那汉子倏地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膀子,一边朝那妇人大叫:“俺那小娘子,还不快帮俺收拾这穷酸么?”说时迟,那时快,说话间那汉子早一耸腰脊,倏地伸出左腿,直踢施耐庵下裆!那妇人见状,胆也大了,一骨碌翻身爬起,“呼呼啦啦”曳着长裙,伸出尖尖的十爪金龙,直抓向施耐庵的双目。 这两个男女只道施耐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指望腹背齐下,立时便倒。他们哪知施耐庵那几招“快活剑式”,斗强敌虽嫌不足,对付他们却是绰绰有余。他大叫一声“来得好”,身形倏转,足下圭步飘游如风,霎时闪过那一腿两爪,手中剑按周天划个弧圈,怪蟒般早刺向那汉子眉心! 那汉子见偷袭失风,待要撤身奔那屋门,施耐庵那柄湛卢剑何等迅疾,“嗤”地一声早戳上胯股,只听得那汉子一声惨叫,右腿洞穿,“扑通”倒在地上。那妇人却待要走,施耐庵反手一捞,早捞住她的裙带,收腕一扯,立时牵羊般扯了过来,紧接着肘弯一撞,撞中了她的气海穴,这妇人闷哼一声,立时昏晕,软蛇般瘫到地上。 施耐庵一柄剑在那汉子袍襟上蹭上蹭下,揩干了刃上血迹,厉声问道:“好奸贼,再不说实话,这柄剑叫你身上再添几处透明窟窿!” 那汉子此时哪敢再使诈,一边忍着腿上剧痛,一边抖抖地答道:“这个妇人,乃是俺家员外朱子奇的续弦夫人黄秀英;俺是朱府的管家贾二。只因俺贪恋她的姿色,两年前便做了一路。不料一月前俺们在小花园亭子里行那话儿,可可地被员外撞见,受了一顿责打。是俺气不忿,悄悄与秀英娘子商量,要将员外陷害,以遂俺两人之愿。” 施耐庵怒道:“好个无耻之徒,你们是如何陷害朱老英雄的?” 那汉子道:“俺员外祖上乃是梁山泊大寨的好汉,朝廷眼中的寇仇。这些年只因阖家东徒,俺员外不仅于朝廷有功,而且处处言行谨慎,加之急流勇退,躬耕林下,所以一直未曾败露。于是,俺为了报责打之仇,将此事悄悄儿报与了济南府平章衙署,指望除却这老儿,夺了这宅子,与黄秀英共享富贵。”说到此,那贾二“哎哟”两声,忽然住了口。 施耐庵厉声喝道:“那后来呢?” 贾二哭丧着脸说道:“后来,官兵和好汉们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俺一时害怕,便拉着黄秀英下了这暗室下的地窖,指望打完之后,便爬出去远走高飞。” 施耐庵手腕一紧,剑尖勒入贾二的咽喉,瞋目问道:“你讲的是实话?” 贾二答道:“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施耐庵见问不出所以然,又恐迁延时辰,再生变故,于是收回长剑,待要去探那个洞穴,走了两步,忽又记起当日受秦梅娘诓骗之事,顺手从血泊里拾起一根麻绳,将贾二和昏晕的黄秀英拖到一处,背靠背捆了个结实。然后,踅到那洞口,先用剑尖探了探深浅,接着便伸双腿滑了下去。 那洞穴却不甚深,人一下来,脚便站到实地,施耐庵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扇小木门,轻轻一推之下,那扇门忽然“吱呀”开了。 门内悬者几盏明晃晃的明角风灯,照见一处方圆十余丈的大石洞,石洞四面摆着刀枪架子,插着十八般兵器。正面的三根撑柱上用铁链缚着三个人,居中那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头戴软角逸士巾,身着鱼白万字锦袍,浓眉阔颡,颔下一部雪白的长须;左边一人葛巾短褐,面如涂炭,铁链子紧紧地勒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右边缚着的却是一个少年女子,头罩银红罗帕,身着桃红色薄绫绣襦,下身裙子已被解下,只剩下一条短短的轻罗中衣,一根铁链拦腰缚在柱上。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人,正是闯入阁子被擒的“活敬德”孙不害,右边的女子,却是进宅后便已失踪的燕绿绫。正中那个老者施耐庵未曾见过,他心中略略一默,立即猜出八成便是这宅子的主人——朱尚的父亲朱子奇。 一见这三人还好好儿活着,施耐庵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他正欲奔过去为他们释博,忽听得左近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掉头一看,这石窟旁边却还有一个洞口,那窸窣之声正是从旁洞里传来。施耐庵只道里头藏着敌手,一挺长剑喝道:“宵小贼子,还不快走出来!”喝声已了,那旁洞里无人应答,只是那“窸窣”之声益发响得骤了,其中还依稀夹着“唔唔嗯嗯”的呻吟之声。 施耐庵悄步走近,只见那洞口上竟挂着一幅绣帘,他伸长剑一把撩起,刚刚跨入一步,立时又大叫一声,托地跳了出来。 只见迎面耸立着黑塔般一名元将,毡盔兜鍪,紫袍铁铠,卷毛须根根直竖,一双暴睛正紧盯着自己。施耐庵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在暗室中屠戮绿林眷属的卜颜帖木儿!顿时一股愤火从胸中燃起,吼一声,挺剑便直刺卜颜的胸口。 那元将却也作怪,既不答言,又不还手,施耐庵长剑刚刚触到袍铠,只见偌大个身躯倏地晃得一晃,紧接着直僵僵地扑面倒了。 施耐庵怕他使诈,走过去踢了一脚,却是硬梆梆的,依然无声无息。施耐庵心中诧怪,俯下身板过他的脸来一看,不觉愣住:只见这元将脸色发绀、双睛突出,口鼻流出黑血,已是死去多时!他正自惊疑,只听那“窸窸窣窣”之声已然又响,一时顾不得去推测卜颜帖木儿的死因,撩开门帘走进洞内。 比起外面那石窟,这个旁洞却又是一番景象,只见四壁糊着亮绿色薄绸,墙角还摆着些衣架、箱笼和梳妆台子。施耐庵就着烛光一看,这秘窟不足丈来见方的地面上,叠罗汉般躺着一堆人,正是先前在暗室中见过的那些被官兵俘获的妇女。此刻,十七八个女子早又被堵了嘴,缚了背,横七竖八人叠人扔在地上,被压在下边的人已然无了声息,只剩得躺在上边的几个女子尚在挣扎呻吟。 施耐庵明白那“窸窣”之声便是由她们所发。眼见得这秘窟中气息污浊,这些娇弱女子受缚多时,嘴里又塞着物事,这一阵挤压憋闷,只怕有性命之忧。想到此,他不觉心中一紧,一步奔近,急忙将上边的几个女子扶坐到墙边,然后小心翼翼将压在下边的那些女子一一分开,然后一一为她们扯出口中之物,解了臂上绑缚。只有最下边的两个女子由于重压,已然口鼻渗血,昏晕不醒,施耐庵使出当年从叔父施元德处学得的几手推拿功夫,在那两人气海、风府、命门等大穴上揉得一揉,两个女子气息如缕、眉目耸动,长呻一声,立时悠悠醒转。 众妇女绑缚解除,喘息方定,整整鬓发,理了理揉搓得皱巴巴的裙袄,围着施耐庵扑地便拜:“多谢壮士搭救,倘再迟来片刻,小女子们只怕都命归黄泉了。” 施耐庵摆一摆双手,对众女子说道:“休要如此,这石窟之中憋闷得紧,可不是说话的处所,速随俺出去,外面还有人须救哩!” 说毕,一转身出了那秘窟。众妇女互相搀扶着,也陆续跟了出来。 外面的石室里,三个人缚在柱子上,头颈低垂,双目紧闭,只剩得鼻息一缕,细如游丝。施耐庵不敢怠慢,先解下居中的老者,接着再解了孙不害、燕绿绫的绑缚。只见三个人已然昏晕多时,肩胯上血迹斑斑,显出被拷打的伤痕。 众妇女一见,早有几个人赶过来,将三个昏死的人左右扶掖住,一齐随施耐庵鱼贯出了石窟门。好在那洞口仅有一人左右深浅,你推推我,我拉一拉你,不消半个时辰,二十二个人已然爬了上来,进入了上面的暗室。 施耐庵最后一个爬出洞口,他刚一站稳,就只见一众妇女又哭又骂、连吼带叫,一齐向缚倒在地上的贾二扑去,立时,雨点般的卷头唾沫兜头盖脸洒到他的身上,吓得那贾二杀猪也似叫了起来。 施耐庵情知这些女子饱尝艰辛,此前必然受过贾二的欺凌,心中愤怒压抑难禁,亦在情理之中,不过倘若一顿狂揍,将他打死,却去哪里问清许多事情的原委?想到此,他上前一步,便欲制止那些如疯似狂的妇女。 蓦地,只听得身后“啊也”一声长吁,他赶紧回头一看,只见那老者已然欠伸一阵,双眼睁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两眼朝暗室之中睃巡一遍,仿佛对面前的情境感到十分诧怪,不觉问道:“呵呵,俺却如何到了这里?你们是何等样人?”一边问,那眼睛已然瞧见兀自昏晕不醒的燕绿绫,神色益发惊诧,喃喃说道:“咦,这不是燕家侄女么,却如何昏倒在此处?” 施耐庵走过来唱了个大喏,问道:“请问老伯可是朱子奇朱老英雄么?” 那老者打量了施耐庵一阵,点点头道:“正是老朽。请问足下又是何人?却如何闯进了俺这宅子?” 施耐庵报了姓名来历,又把半日来的种种变故简要叙说一遍。朱子奇脸上的神色时而惊诧、时而疑虑,时而悲愤,时而恼怒,待到听见施耐庵说到贾二被擒之时,这老儿倏地须发戟张,怒眦欲裂,一双喷着火的眸子满屋搜寻,嘴里暴雷一般地吼道:“那小淫贼在何处?俺要将他千刀万剐,方雪心头之恨!” 施耐庵见他年事已高,怕一时愤极伤肝,忙将他扶坐在正中的那把交椅上,说道:“朱老伯稍安勿躁,今日之事,曲折诡异,尚有许多情节不明,贾二那贼已然重伤被缚,自然听凭处置。不过,还请老伯将种种情事剖明一二,以释心中疑团。” 朱子奇点点头叹道:“唉唉,老夫一世谨慎,不想今日遭此惨变,这都是姑息养奸、蓄虎贻患所致!”叹毕,他便扳起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唉,既然足下乃是绿林一脉,又与犬子朱尚相熟,俺也不相瞒了,只好把原委细细道来。先祖乃梁山泊大寨神机军师朱武,宋公明被害之后,先祖一气之下,与那樊瑞、公孙先生一道弃了官诰,打算回到蓟州,重招旧部,再聚山林,继承梁山未竟之业。三个英雄走到这肥城伏牛山下,那公孙先生忽然指着绵延的山峦说道:‘咦,此处山形地脉,大有藏龙卧虎之象,他年若举义旗,却是个好去处!’俺先祖与樊大英雄一向敬慕公孙先生,听了此言,立时便深信不疑,于是,三个英雄便在这山麓下结茅为屋,一住便是三年。” 施耐庵听到此处,心中忖道:自幼在勾栏瓦舍听讲“宣和遗事”,都道公孙胜、樊瑞、朱武等人在宋江死后,弃官入山修行,一齐做了全真道人,却不道他们竟还有这桩公案! 朱子奇续道:“迄后二百余年,梁山兄弟天各一方,加之年年战乱,互相间已然无有往来。至正五年,俺便辞官归隐到少华山祖籍,本待作一个林下隐逸,以终天年,谁知一件竟想不到的事情,又勾起了俺心中的旧愿。” “一天夜晚,俺那八旬老母忽然病重,弥留之际,把俺唤到床前,喘喘地说道:‘我的儿,为娘有一桩泼天大秘要传与你!’说着,执住俺的手,摒退室内众人,悄声说道:‘当年你的先祖与公孙先生、樊大英雄隐居肥城伏牛山,指望借那地势,重振替天行道大业,于是便在那山麓下边暗暗掘了一个屯兵洞,后来金兵陷了汴梁、蒙古铁骑接着南下,三个先辈存身不住,先后离了那块地面,只将那屯兵洞的位置画了张草图,由你那先祖保存,代代单传,便是至亲骨肉,亦不泄露。过了十余年,元人入主中原,厉行高压,你的一位曾祖怕被朝廷搜走谋叛的证物,便将那图纸一把火焚了,单将地舆方位牢牢记在心里,只到临死,方才说与下一辈得知。” “听了此言,俺不觉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既有这屯兵洞,列祖列宗却如何不借以招集散亡,伺机起事呢?’俺母亲叹道:‘唉唉,近百年来,蒙古皇室十分强大,梁山兄弟又五零四散,揭竿造反,谈何容易,故尔你先祖谆谆告诫:天时不至,群雄未起,休要轻易泄露屯兵洞机密。’俺点点头,心中已然明白,便对母亲说道:‘母亲的意思是说:如今元朝大厦将倾,绿林大业天时已至,要俺去寻那秘密的洞窟,招集散失的梁山后代,重振抗暴大业!’母亲微微颔首,紧接着便将屯兵洞的地舆方位告诉了俺,说完之后,赓即瞑目而逝。” “一旦知道了这先祖的遗教和屯兵洞的大秘,俺已是急不可耐,巴不得早些找到那秘密的洞府。葬了母亲之后,便携着阖家老小搬到这伏牛山下。为了从容寻觅那洞口,俺依着母亲口述的方位买下了地皮,在上头兴建了偌大一个宅子,一住便是十年。每日深夜,俺便趁着寂静,在宅子里仔细查找洞口,谁知三千六百余个夜晚,寻寻觅觅,俺已然熬得头白如霜,依然找不到那屯兵的洞府!” “正自失望之际,忽然有一天得了消息。五个月前俺那管家贾二督率工匠修造后园鱼池,忽然挖到了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俺一听这信儿,赶紧奔去一看,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这不是那屯兵洞的出口又是什么?俺怕泄了机密,当即命人将它盖了。待到天黑,便与贾二一起悄悄地下到洞内,探明了洞内的一切。事后,为了掩人耳目,俺命贾二率人在那洞口上盖起一间阁子,并嘱咐贾二千万保守秘密。”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问道:“据令郎朱尚言道:这洞穴的秘密你连他都不曾明告,却如此信赖贾二这宵小无耻之人,其间却是什么缘故?” 朱子奇叹道:“唉唉,人心难测哪!俺未将洞窟大秘告诉小儿,乃是担心他年轻浮躁、阅历尚浅,想待他过了而立之年再慎重托付这先祖留下的遗业。至于这贾二奸贼,却是与俺家有两代的因缘,他的父亲贾祥曾跟随俺征过浡泥国,枪林箭雨,出生入死,救过俺的性命,临死把这小贼托付与俺,加之他精明干练、善察人意,俺便一时信了他,不料却铸成了今日的大祸!” 正说得入港,忽听得洞壁上那道门里一阵嘈嚷,紧接着“呼啦啦”涌出一伙人来。施耐庵回头一看,却原来是吴铁口、卢起凤、朱尚和饮马川一众好汉。众人一见朱子奇、孙不害、燕绿绫等人以及一众被擒妇女都在,不觉欢呼起来。朱尚头一个奔过来,扑到朱子奇身边,父子俩悲喜交集,抱头痛哭。 卢起凤走到施耐庵面前笑道:“施相公,你是如何救出这些人的?那卜颜帖木儿现在何处?” 施耐庵掐着指头,又把下秘窟的种种经过述说了一遍。雷振塘、史啸风两个巴掌一齐拍到了施耐庵肩上,呵呵笑道:“怪不得俺们在那假甬道里白白兜了半日圈子,却不道被相公你抢了头功。” 吴铁口面色凝重,走过来对朱子奇问道:“朱老伯,若非卢大哥派人送信,朱武老前辈留下的这屯兵洞几乎成了清河郡主、扩廓帖木儿捉拿绿林兄弟的无底洞!既然数月前便找出了洞口,老伯也该给饮马川大寨送个信儿才是!”朱子奇诧道:“怎么,贤侄一直未收到俺送去的讯息么?” 吴铁口点点头道:“唉唉,若是收到讯息,也不致于酿出今日惨祸!” 朱子奇沉吟一阵,忽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目光熠熠,长须抖抖,一步步走到贾二身边,将他一把提起,瞋目问道:“你这狗贼!俺问你,数月前俺教你送往饮马川的信柬,你都送到哪里去了?” 贾二抖抖地说道:“俺、俺、俺送到济南府平章衙署去了!” 朱子奇怒不可遏,抡起巨掌,“啪”地扇了他一记,怒吼道:“俺抚你如骨肉,养你胜亲生,你这狗贼却无端勾引这不要脸的婆娘。俺只道一旦责罚,也就罢了,谁知你竟然丧心病狂,将绿林大秘出卖给官府,真真是狗彘不食、豺狼不如了!”说毕,两指一叉,叉住了贾二的喉结,只听朱子奇指结戛戛作响,眼见得两指一吐劲,贾二便要立时毙命。 吴铁口上前劝住朱子奇:“老伯莫急,俺有话问他!”说着,转头问道:“贾二,清河郡主如何来的朱家庄?扩廓帖木儿如何设下埋伏?朱老伯如何被你擒住?孙家贤弟、燕家妹子如何中了机关?卜颜帖木儿如何死的?这些被俘的妇女又是何人缚进了地窖?速速招来,不得有半点隐瞒,惹怒了这二十余条大虫,一人一指头,你便成了肉酱!” 贾二腿上剑创已是疼痛难禁,再看一看周围这些怒目疾视的豪杰,三魂早已失了两魂,浑身抖抖如发了疟子,颤颤地答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贾二早在两年前便与那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有过瓜葛。当时扩廓荣膺钦命,走马济南,方圆数百里的达官显宦、首户巨绅都派人到省府致贺洗尘,朱子奇因曾与扩廓同朝共事,为了虚应故事,免遭猜忌,亦派贾二到平章衙门晋见。数日盘桓,心机深邃的扩廓帖木儿一眼便看中了这个应对巧黠的年轻管家,竟在满堂衮冕之中与他执手叙谈,说是:此郎秀外慧中,将来必成大器,可惜埋没在乡野之中!贾二蒙了这番奖掖,不觉感激涕零。后来他与黄秀英奸情败露,受了朱子奇一番痛责,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心生毒计,黄秀英恋奸情热,亦撺掇着落井下石。此时,恰好大都城内传出流言,朝廷要追查“兴庆宫之变”余党,贾二眼看朱子奇前途险恶,终于昧了天良,星夜将朱宅暗藏屯兵洞的机密通报给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扩廓大喜之余,飞马将信息禀报朝廷,朝廷克日便下了密旨:钦命清河郡主为齐鲁宣慰大使,假曲阜朝觐之名,到肥城搜剿梁山乱党余孽,捉拿叛贼朱子奇满门。扩廓得讯,不觉由喜转忧,他见朝廷不将剿贼之事交给自己这个封疆大吏,却另派一个女贵胄插手其事,怕那清河郡主将这泼天大的功劳抢了去,一面派人知会贾二伺机行事,一面奉朝命率军星夜到朱家庄接应“宣慰大使”。指望乘乱也拿几个叛贼邀功请赏。 贾二受命之后,哪敢怠慢?眉头一皱,便生狡计:他估摸这番大举,只须拿住朱子奇,功劳便有了一半。于是教黄秀英借枕席之亲,骗朱子奇喝下了蒙汗药酒,一索儿绑了。正欲押解到济南府时,不巧清河郡主一彪人马已然闯进门来,情急之下,贾二记起那屯兵洞内有两层暗室,立即与黄秀英搬着昏迷的朱子奇藏入了最下层的秘窟,盖严了石板,蛰伏不出。 待到清河郡主按图索骥,找到秘室,把一众被掳妇女放入暗室,贾二便倾耳聆听上面的动静,事后清河郡主设饵“钓鱼”,以及众女子解缚后与元将的惨烈搏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施耐庵、卢起凤、朱尚倏然杀入,贾二伏在底洞,竟然吓得心惊胆战,深怕清河郡主一旦战败,被朱公子从底下秘窟里搜出了朱子奇,自己性命难保。谁知上面两拨人斗着斗着,竟然出了秘室,只剩下一个卜颜帖木儿看押着那些被俘的女眷。 此时,贾二在底洞里仿佛听得上面一派哭喊叫骂,却已无兵刃搏击之声,心中诧异,挪开石板一看:只见那元将卜颜帖木儿正堵在出口,连踢带打,连拧带点,一边施展点穴功夫击倒围攻的女俘,一边捆缚着已然拧住双臂的女子。贾二素来欺软怕硬,一见有机可乘,心中立时生了一计,登时爬出洞口,从背后偷袭上去,扭住那些妇女,见一个缚一个,把阵势搅得大乱。那些女子常年饥寒、饱受蹂躏,加之此前一番拼斗,早已精疲力尽,面对一个蛮力骇人的卜颜帖木儿已是在竭力撑持,却哪里禁得又冒出贾二这个生力军,此人虽无甚武艺,却是年轻力壮,对付这些虚弱已极的妇女,倒是如虎搏羊,不移时便与卜颜一起,把十七八个女子重新缚住。接着便哄那元将道:如今饮马川草寇已然杀到,一时胜负未分,幸好底下尚有一间秘窟,不如将这些女俘藏进底洞,等朝廷大军一到,再将擒得的贼党与家眷押出来请功。 那卜颜帖木儿一介莽夫,哪里识得贾二心机?闻言大喜,便与贾二一起,将十八位被俘女眷一个个放入下边的秘窟,那卜颜又将此前在小阁里擒住的孙不害、燕绿绫从墙角锦帐后拖了出来,一起放入了秘窟。贾二见那些女俘已是奄奄一息,便一堆儿扔进偏洞,请卜颜看守。自己则将朱子奇、孙不害、燕绿绫三条大虫缚在柱上,尽情折磨得昏死过去。然后,将预先备下的毒酒哄得卜颜一口喝下,一代元廷悍将登时了帐。 此刻,贾二苦心设下的狡计已然全盘奏效:不仅朱子奇落到了自己手里,还拿住了孙不害、燕绿绫两个贼党,连清河郡主带来的这些叛逆家眷亦全伙被缚。只待上面斗得两败俱伤。自己便押着这些贼党到济南平章府囊括全部功劳! 朱子奇听到此处,夺一把长剑直指贾二的眉心,厉声问道:“小阁上的暗道出口本无那些险恶的机关,那铜网钢爪想必也是你偷偷安上的罗?” 贾二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俺贾二哪有这等本事!俺在下面那秘窟里听得一清二楚,那些机关乃是清河郡主亲手所设,与小人无干!” 他的话犹未了,猛听得暴雷般响起一声大喝,白袍一闪,那朱尚早一步跳过来,说一声“这等丧心病狂的奸夫淫妇,还与他罗唣则甚?”猿臂疾挥,寒光一道从贾二眼前划过,这恶贼立时被斩成两段,紧接着剑尖一转,在那黄秀英颈脖间只一绕,那淫妇一颗油头也便剁了下来。众好汉刀剑齐举,正要将这奸夫淫妇零刀碎剐,却只听得人丛中有人喝道:“且慢!” 只见施耐庵大袖摆摆地踅过来,对众好汉说道:“诸位好汉既已受滁州大营约束,可记得那十二字的军令么?” 石惊天、史啸风、雷振塘、穆氏兄弟齐声吼道:“如此恶贼,倘不碎剐了,岂不便宜了他们?” 吴铁口走上一步,对众好汉点了点头道:“施相公言之有理,既已投效仁义之师,自然要遵大营法绳!往日那逞性抖狠、以血还血的野性是该收敛些了!” 穆氏兄弟收刀笑道:“吴大哥所言极是!其实这两人已然身亡,便再斩他们一万刀,他们也不觉着疼,何必负一个残忍之名!” 众人正自说话,只见那边厢林中莺早抱住浑身伤口的林徐氏呜呜哭成一团。这妮子包扎好母亲流血的刀创,一边理着她的鬓发哭道:“母亲,孩儿只道黄泉之下相聚,不想今日在此重逢,也不知母亲这些时受了多少凌辱,又是如何脱得今日危难的?” 林徐氏惨声说道:“咳咳,阶下之囚,那景况提它作甚。便是今日俺已自分必死,亏得当年从你父亲那里学得几手腾挪功夫,方才于搏杀之中脱得性命,这也是上天护佑,你那父亲英灵不泯啊!”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落下泪来。此时,晁景龙已然从一众被掳妇女认出了当日翠屏山殉难英雄的家眷:其中有当年梁山英雄“美髯公”朱仝六世裔孙朱丰之妻梁氏及妻妹秀琼,“没羽箭”张清裔孙张豹之妻宋氏及两姨云娘、杏娘,“铁面孔目”裴宣后裔裴兰田之妻霍氏,“锦豹子”杨林后人杨孝直之妻郑氏及小姑碧君,“小霸王”周通后人周延禄之妻王氏及二女娟儿、婉儿。“出云鹏”黄振等人也从中认出了盐城、鹿邑之役被俘的绿林义士眷属:其中有白莲教河南总坛赵均用麾下梁山后裔“小吕蒙”孔文之妻张氏,妻妹淑贞,“彻地手”宋海两女宋丽蓉、宋秀蓉,“摸天手”杜山之妹玉娘、美娘、锦娘。众人说起那些死难壮士的忠勇,不觉又涕泗横流,感慨唏嘘。 那些烈士眷属揩干热泪,又一一指认出被余廷心等人惨杀的几名女子的生世来历。计有当年梁山英雄“打虎将”李忠后人李豹之女霓裳、云裳,“笑面虎”朱富后人朱行武之妹朱丽娘、朱倩娘,“催命判官”李立后人李南山之女红菱。剩下一位殉难女子,正是胸口上兀自插着带血长刀的那个少妇,一时却无人知道她的姓名来历。此刻,众人围在那女子尸身旁,望着深深插在她胸脯上的那柄凶恶的长刀,只顾得咨嗟叹息、潸然泪下,却无人忍心将它拔出,这些久经沙场的壮士,不是胆怯,而是深知金刃一旦插入心房,猝然拔出,那一腔热血便会喷溅奔流。 蓦地,那边厢忽地响起一声嗄哑的悲呼:“我那苦命的娘子!俺来也!”叫声未了,只见一个黑塔也似的大汉疯虎般地扑了过来。众人一看,却原来是昏晕中的孙不害已经醒转,他一眼便认出胸插长刀,躺在血泊中的女子,正是自己失散许久的浑家。他走到妻子的尸身前,双肩抖抖、双目定定,嘴里喃喃有声,痴痴地立得半晌,忽然长号一声,一把拔出了插在浑家胸乳上的长刀!暴吼一声,只一拗,便将那长刀折成两段,也顾不得双手沾满凝血,扑跪下来,伸双臂紧紧搂住妻子娇俏的身躯,一埋首,便将脸庞压住了妻子圆凸的胸脯上那坼裂的伤口,霎时,从这个青春少妇心房里奔涌而出的鲜血喷泉般地流出,沿着丝丝缕缕濡湿了她那满是鞭痕的薄绫小袄,也染红孙不害的脸颊、鬓角…… 四十六 朱子奇愤填屯兵洞 施耐庵误走回龙岭 目睹这一幕摧肝裂胆的惨景,直令在场的这些铁石心肠的汉子们一齐唏嘘叹息起来。施耐庵、柴林二人不忍再看,默默地扶起孙不害,几个妇女脱下外罩衣裙,盖在那死者身上。 孙不害双颚抖抖,须发戟张,抹一把脸上的血迹,忽然“铮”地拔出腰间朴刀,大吼一声:“众位兄弟姊妹,有血性的跟俺杀进济南府,去提那扩廓帖木儿、余廷心的人头!” 朱子奇、宋碧云、燕绿绫、石啸天、雷振塘等人立时应道:“着啊,此时不报血仇,更待何时!” 卢起凤点点头,对吴铁口道:“吴大哥,三军用命,一鼓作气,再而衰。不如趁那扩廓帖木儿新败之际,乘势杀奔济南省城,如今西有韩林儿、徐寿辉,北有王士诚、李喜喜,南有朱元璋、刘福通,一方起八方应,说不定齐鲁之地指日可定。” 吴铁口仰头眯目,依旧是那一副潇洒闲适的神情。只有施耐庵隐隐从他那微蹙的双眉和拈着颔髯轻轻抖动的手指看出,此刻,这个“智多星”正在筹划着一桩极大的决策。 稍顷,吴铁口忽然对卢起凤问道:“卢世兄,那清河郡主心机深邃,膺了朝廷密令专程来到山东,为何一见你们三人杀入密室,既不去寻那朱老伯,又不重兵看守这些被俘的妇女,却要追出暗道,与你和施相公缠斗?” 卢起凤一时尚未思虑及此,默然未答。 吴铁口又道:“那扩廓帖木儿号称元室第一帅才,手下雄兵百万、上将如云,却为何只带得十三太保前来朱家庄?而且稍稍受挫,旋即仓皇逃遁?” 这一问倒叫众人一齐怔住,扩廓帖木儿韬略不凡,竟然一触即溃,委实叫人大起猜疑。 吴铁口又转身对晁景龙等人问道:“众位兄弟想必已然知道,这些时日与绿林义士苦苦周旋的那几个元室鹰犬,比如董大鹏、察罕帖木儿、公孙玄等人,朱家庄一战却未露面,其中难道不是大有文章么?” 众好汉听到此处,不觉频频点头。施耐庵见他剖析得鞭辟入里,正欲发问,谁知吴铁口忽然转过头来,对施耐庵说道:“据探路的兄弟所报讯息,施相公离了济南府之后,曾先后在长清县和鸡鸣寨以南的村店遭遇过董大鹏、公孙玄及察罕帖木儿等人。施相公,个中奥妙,你难道还不了然么?” 这一句问得十分突兀,施耐庵忙道:“吴大哥窥情度势,洞若观火,其中奥妙,还请明示一二!” 吴铁口点点头道:“这情势已然明白,扩廓帖木儿欲擒故纵,另有图谋:既然已经掌握那梁山故垒藏有一百零八位梁山英雄后代的大秘,施相公你已然进入他这‘山东王’的辖境,这桩绿林大秘,他是志在必得!” 一语提醒了众人,大家不由得齐齐“啊”地叫出声来。 晁景龙掀髯叫道:“既然如此,俺们便集全军护送施相公前往梁山,抢先取了那幅白绢!” 吴铁口摇摇头道:“此计未尝不可。不过,如今元军势大,孰胜孰负尚在未定之天,而且亦恐梁山故垒与那白绢会在激斗中玉石俱焚。如今俺们在暗处,元军在明处,施相公一人便于活动,若用智取,内外呼应,相机行事,大事可成!”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觉一齐拊掌赞同。吴铁口回过头来,俯视着已被衣裙盖好的被戮女子的尸体,眼眶里忽然泪光晶莹,他默默祝道:“众位姊妹,只怪俺吴铁口无能,致令纤纤弱质陷入官府缧绁,一缕香魂欲归无主。从今往后,但愿英灵不泯,庇佑绿林抗元大业早日成就!”祝毕,他转身对众妇女抱拳唱了个大喏,说道:“众位大嫂大姐、侄媳侄女,若蒙不弃,请随俺回那饮马川大寨,休养生息!” 众妇女一齐裣衽答道:“吴大哥一番盛情,敢不愧领?上山之后,埋锅造饭,浆洗缝补,俺们当尽力而为。协助义军兄弟杀贼除暴,为死去的夫婿兄弟报仇。” 吴铁口点点头,又走到朱子奇面前说道:“朱老伯,乃祖留下的这道屯兵洞,本应为绿林义士助一臂之力,谁料竟成了屠戮义士的刑场。如今秘室已然不秘,留着它反会被官兵利用,不如忍痛割爱,将它填了吧!” 朱子奇回想这秘密给他留下的惨痛,不觉长吁一声,叹道:“不想列祖列宗传下的这道秘窟,今日毁于一旦!嗟乎,但愿祖宗在天之灵,休要降罪于俺罢!” 吴铁口见诸事了结,立时分拨人马。林中莺、燕衔梅、燕绿绫三人搀扶受伤的妇女,领众眷属率先出了暗室,晁景龙率饮马川众好汉负责填平秘窟,朱子奇、朱尚、孙不害等人将六名殉难女子的尸体搬出暗道,在小花园花荫下择地掩埋。 众人闻风而动,霎时间只听得秘窟内轰隆一声,十余条大汉刀斧齐下,剁断了秘窟的撑柱;紧接着又爬出地面,“嗨嗬”一声,那间阁子立时“豁喇喇”坍了下来,砖石土泥“簌簌”地倾入暗道,不消片刻,便将那暗室、甬道填平了。 这时,宋碧云走上前来,对吴铁口裣衽说道:“吴大哥,小女子自盐城一役被掳到济南,多亏众位相救,此恩决不敢忘。不过,离开刘大龙头大营已逾半月,如今诸事已了,小女子还须回营复命。倘领得刘大龙头军令,小女子当再赴山东,与董大鹏一流狡贼周旋!” 吴铁口默默颔首。 宋碧云接着转过身来,红裙飘飘,双目灼灼,走到施耐庵面前。她那清丽的脸庞依然冷艳如铁,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仍旧凝聚着不嗔不喜、无怨无怒的奇彩,只有白皙的手指揉搓着裙带,看得出她心中的思绪在奔涌。稍顷,她从袖内摸出十支流萤短箭,默默地递给施耐庵,她眼波流盼,忽然定在施耐庵的脸上,久久凝视,满腹的嘱托却只变成了一句话:“施相公,你我天各一方,十支短箭作个纪念罢。一切——都拜托你了!” 施耐庵已然从她那双眸子里读到了她未曾诉出的千言万语,不觉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铁口走过来,对宋碧云道:“宋大姐,俺正愁你一人南下,无人作伴,现有燕绿绫与孙不害二人都思念姊姊,朱尚贤弟亦愿与朱老伯一起去投奔滁州大营,有他们四人相陪,俺也就放下心了!” 此时,晁景龙等一众好汉已然做完毁弃秘窟的善后事宜,六位殉难妇女的葬事亦已完竣。吴铁口“叱咤”一声,率着众人奔出了朱家大宅。到了村口,吴铁口又命卢起凤、吕俊、郭云三人护送施耐庵出肥城县境。 四个人迤逦行来,约摸走得四五个时辰,早已进入平阴县境,沿路变得村落稀疏、四野荒凉,估摸着已然脱出官兵搜索的区域,施耐庵便停下步来,与卢起凤等人互相道声“珍重”,于路口洒泪而别。 此时,天色渐渐大明,四野荒村犬吠稀落,鸡鸣唤曙,幽、燕南袭的凛冽朔风卷地而来,挟着黄河故道的莽莽黄沙,直搅得周天寒彻。施耐庵略略喘息一阵。他知道,昨夜朱家庄这一场鏖战,官府必然早有戒备,此去梁山故垒,一路上雄关险道,早已是处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有依旧恢复一个读书士子的本来面目,扮成斯文一派,才好临机应变,混过那无数的龙潭虎穴。 施耐庵避开官道通衢,拣着那荒僻小路,一路趱赶,看看走出了三四十里地。他心中暗暗掐算,象这样的行程,此去梁山故垒,比走大路的扩廓帖木儿大约要少走一两日,只要沿途顺利,抢在那官军之前取出白绢的把握倒是极大的。 他正自暗暗欣慰,背后山径上忽地响起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仿佛翻盏撒钹般响得煞是震耳。渐渐驰得较近,隐约可闻一阵叽哩哇啦的呼喝之声。 施耐庵心下一愣:怎么,自己只顾埋头赶路,背后竟然跟着一队蒙古铁骑,好险! 马蹄声愈响愈近,施耐庵也顾不得荆棘牵衣,一猫腰,钻进路旁一丛榛莽,屏息凝神,紧盯着看看驰到眼前的元兵。眨眼之间,十余名蒙古铁骑风驰电掣般卷了过来,领头的是一个身躯魁梧的什夫长,一边舞鞭吆喝,一边与并辔而骑的那名汉人打扮的人“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他们后面是十余名毡盔裘甲,扎缚精悍的科尔沁铁骑兵丁,一个个面色严冷,仿佛负着极紧急的军务。这队骑者刚刚驰过施耐庵隐身的灌木丛,一句话飘入了他的耳鼓:“长官,再走五十里便是肥城,到了那边大营,你们就可交割差使了。” 藏在丛莽内的施耐庵只道这是扩廓派来追赶自己的人马,早已暗暗拔剑出鞘,只待他们一搜入丛莽,便挺身一搏。及至这句话飘入耳内,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儿立时落进肚里,握着湛卢剑柄的手指也稍稍松活,望着从眼前疾驰而过的蒙古铁骑,暗暗舒了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队出公差的兵士返回军营。 思忖片刻,那队元兵早已奔近了前边那道谷口,施耐庵振衣而起,拔步便要钻出丛莽。 就在此时,猛地听见那谷口上暴雷也似响起一声呐喊: “兀那臭驴儿们,还不给俺黑爷爷站下!” 这一声呐喊,恰似头顶上崩了半边山峦,直震得耳门“唿唿”直响,施耐庵吓了一跳,双脚不由得停住,寻声望去。前边那座谷口上不知何时踅出一头奓角黄牛,牛背上倒骑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乱蓬蓬长着刺猬般的一部浓须,头上胡乱套着顶草笠,也不知戴了多少年月,歪歪扭扭、龇牙咧嘴般地露着破洞;身上斜裹着一袭皱皱巴巴邋里邋遢的破棉袍,腰里挽着一根草绳,敞着怀,露出疙疙瘩瘩黑炭般的大块胸脯肉,衬着那抹漆般的一张阔脸,益发显出煞神般的气势。 不待元兵回过神来,黑大汉又吆喝了一声:“你们耳朵里塞了屎蛋还是怎的,俺黑爷爷这厢讨买路钱哩!” 听了这一声吆喝,那领队的什夫长方才醒悟过来。立时,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十余名蒙古铁骑停止了奔驰,黑压压挤在狭窄的山道上。 什夫长看清挡在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村野牧竖,不觉举鞭怒斥道:“你这村夫作死了!还不跟咱家滚开!” 那牧人听毕,锅底般的脸上双眉皱紧,一掀那顶破草签,“噌”地跃下牛背,双臂叉在胸前,歪着头颈斜睨着什夫长:“嗬嗬,真真是驴嘴里打哈欠,好大的骚气!你说说,你们是何方来的神道?倘若吓得住俺,俺便‘滚’了开去;倘若是扎架子装钟馗,不讲别的,就冲你适才这‘滚开’二字,俺便不与你干休!” 什夫长粗通汉语,这黑大汉古里古怪一席话他听不大明白,只好回头与那向导打扮的汉人“叽哩咕噜”讲了几句,那汉人点点头,气汹汹催马上前,对黑大汉喝道:“兀那村夫,这是大元皇帝驾下山东行省骁骑营什夫长大人,率铁骑路经此地,有敢骚扰挡道者,一律格杀勿论,瞧你这穷掉了裤裆的模样,我劝你还是滚回去煨灶门,不然——” 他“不然”二字刚刚出口,猛觉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在眼前一幌,紧接着喉头一紧,一口气缓不过来,从马背跌翻在地上。 什夫长一惊,俯身望去,不觉又气恼又好笑,只见那“向导”脖子上不知何时竟套上了一顶破草笠,他两眼翻白,双手死命撕扯着草笠上的丝丝缕缕,嘴里杀猪般地嚎叫:“暗器,暗器!长官救命哪!” 瞧着这场面,众元兵也乐了,一个个在马背上直笑得前仰后合。什夫长豹眼环睁,回头对黑大汉吼道:“鸟汉,再不滚开,咱家可要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那黑大汉浅浅一笑,说道:“有这等本事,你这驴儿便试试。” 什夫长也不答话,撮唇作哨,“胡胡”一声,霎时马蹄声骤起,早有四名骑兵扬鞭催马直向谷口冲了上去。 躲在丛莽内的施耐庵此刻却是又惊又急。他只道这队元兵一出谷口,自己便可趱赶路程,叵料半路上钻出这个黑汉,把元兵阻在谷口,自己困在这灌木丛中,动弹不得。此时,见那四匹烈马驰向谷口,看看便要凌空踏上那黑大汉的身驱,吓得他早将急于赶路的心思抛进爪哇国里,差一点叫出了声来。 四名蒙古铁骑人马掠风声中夹着“呀呀”喊杀与霍霍刀光。值此生死相搏之际,那黑大汉不慌不忙,一只手揪住那匹黄牛的尾巴,另一只手扳住牛角,倒拔葱般地送得一送,嘴里叫得一声:“臭驴儿们,去吧!”那匹蠢呆呆的奓角黄牛竟似通了灵性,腰腹一扭,掉过头来,大瞪着红红的双眼,肩肉勃起,鼻翼怒张,一阵“咻咻”的鼻息响过,两只锐角早已触着了率先奔上谷口的那名元兵的马腹! 霎时,只听得“咴——昂昂昂”一阵劣马的暴烈嘶鸣,紧接着便是“哎呀呀”、“唿隆隆”、“哗哗哗”一叠声音此伏彼起,冲上谷口的四骑元兵连人带马溜坡滚石般地从谷口上摔了下来,倒在谷口前的山坡上,兀自“哇呀呀”地嚎叫。 什夫长气得浑身发抖,他望了望叉腰站在谷口上“嗤嗤”乱笑的黑大汉,又望了望周围的地势。只见这山径两旁全是嶙峋乱石、莽莽荆棘,眼下,这黑脸汉子挡在面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硬冲既然吃了苦头,只好来软的了。 想到此处,什夫长下马扶起那汉人向导,一把扯下套在他颈上的那顶破草笠,附在耳边“叽哩咕噜”地讲了一阵。那向导点点头,一边哼哼唧唧地揉着颈项,一边朝站在谷口上的黑大汉叫道:“那位大哥,既是缺银子花,俺这位长官讲了,只要放弟兄们过了这谷口,十两八两尽给便了!” 黑大汉这会儿却上了劲儿,呵呵笑道:“你家黑爷爷适才给你们这些臭驴儿们一点面子,你们要逞凶抖狠,这阵仗一拉开,俺便不收买路钱了!” 那向导忙问:“大哥不收买路钱,那是想要何物?”黑大汉双目暴睁,骂道:“你这不要祖宗不要面皮的奴才! 俺要你们哪一匹臭驴给俺磕了响头,方才放你们过这道谷口!” 那向导回身朝什夫长咕哝几句,什夫长骂了一声,旋即叹了口气,朝那向导背上搡了一把,喝声:“你上去,先磕头!” 那向导扭捏一阵,只好期期艾艾地走上谷口,朝着黑大汉“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便欲站起。 黑大汉一声怒喝:“慢着,磕个头便想了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俺这生意向来是论百论千做的,看在这山口上不平坦,磕一百个响头让你走!” 那向导一听吓了一跳,正欲分辩,黑大汉手臂一扬,他立时觉着一股骇人的巨力压着头颈直栽向地面,慌忙中急忙双臂前伸,打算双手着地,免得撞个头破血流。哪知他快,黑大汉比他更快,就在他双掌即将触地之时,黑大汉左脚一勾,他的两臂仿佛被人凭空攥起,只听“砰”的一声,额头早磕到地上。 这一下磕得委实不轻,额上立时耸起一个血疙瘩,脑子“嗡嗡”直响。他哼哼唧唧抬起头来正要告饶,一触到黑大汉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浑身一哆嗦,哪里还敢讲价钱,俯下身去,“砰砰碰碰”地磕起头来。 此时,伏在丛莽中的施耐庵却再也耐不住了,这帮为虎作伥的朝廷鹰犬确该受罚,可眼下身负重托,似这般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下去,岂不要耽误大半日行程?! 施耐庵默忖一阵,忽地记起行囊里宋碧云赠给自己的十支“流萤箭”。于身,他轻手轻脚解开行囊,从里面摸出一支短箭,心里叫一声:“如意子休要误我!”朝着谷口上那匹悠然兀立的奓角黄牛脱手掷去。 此刻,那黑大汉双手抱肩,兀自眯着双眼看那“砰砰”磕头的“向导”,嘴里得意洋洋地“一五、一十”地数着。忽听得耳畔“哞”地响起一声牛鸣,身后的老黄牛仿佛着魔一般踢踢踏踏地撂起蹶子,大吼一声,挣脱了黑大汉手中的牛缰绳,发狂般地奔进了丛莽。 这一下变起仓猝,黑大汉再顾不得去数磕头的数目,冲着元兵们骂声:“便宜了你们这群臭驴儿!”转身连连高叫着“黄牛兄弟,等等俺,等等俺!”撩开大步疾疾地追了下去,霎时便失了踪影。 黑大汉走了许久,什夫长方才回过神来,嘴里骂了声“村牛”,马鞭一挥,率着一队元兵奔上谷口。大道上立时卷起一股黄尘,直卷向肥城方向而去。 施耐庵叫声“惭愧”,忙忙地从路畔丛莽中钻了出来,拍打干净身上的草泥枯叶,大步奔上了谷口。他看看天时,早已是傍午时分,好在这谷日前耽搁得不久,天黑之前尚可趱赶三四十里路程,他认准了方向,拣着朝西的小路飞也似地走了起来。 这冬末春初季节,日短夜长,行不得三五个时辰,天色早已沉沉地暗了下来。施耐庵急于要赶回在谷口被耽误的时辰,只顾埋头赶路,渐渐觉得肚也饥了,腿也酸了,他估摸着这一阵猛赶,至少也走下了三四十里路程,天色既已向晚,也该寻个宿头打个尖了。 他手搭凉篷展目四望,想瞧瞧这左近有无村镇店家、寺观栈铺。哪晓得不看则已,一看心里头“咯噔”一跳,口里一叠连声叫着“苦也”!只见脚下踏着的依旧是一条荒凉山径,山径两旁依旧是莽莽荆棘,前边不远处隐隐现着一道谷口,谷口前还留着马踏人践的一派狼藉,分明是日间那个黑壮汉子作弄元兵的地方;原来,转了半日,竟然围着这几座山岗兜了个大圈子,“鬼打墙”般地又兜回了原处! 施耐庵不觉连连跌足:今日撞了晦气,先遇上元兵路过,接着又是黑大汉挡道,平白地耽误了这许多时辰,再加上兜了这半日圈子,真个是船迟更遇打头风!为今之计,只好不吃不睡,连夜赶路,才能补回耽搁的时辰。 他咬咬牙,忍住饥疲,待要大步登程,那刚刚跨出的一只脚却又停住,他猛然省悟:此处道路生疏,曲弯盘旋,似这般莽莽撞撞乱走,再要糊里糊涂地兜回原处,岂不是白费气力! 暮色四合的旷野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踏歌之声,那歌声舒舒徐徐,悠悠扬扬,煞是悦耳。只听那歌声唱道: “麻绳儿是相识,扁担儿是知己。一年三百六十回,不曾闲一日。担头上讨些儿剩,酒店里买一场醉,肩头上去几层皮!挑得满山青与绿,挑得朱门火不熄,却哪望挑得回柴和米?” 施耐庵心中一喜,正愁没个问路的,可可儿便走出个人来,思忖未毕,山径上早已晃晃悠悠走下一个汉子,尽管暮色苍茫,那身姿倒也看得清楚。只见这人头戴破毡笠,身着短褴衣,蜂腰乍膀,体形精干,一路哼着那几句歌儿,趔趔趄趄地直朝着施耐庵晃了过来。 施耐庵见他衣着尽管陈旧,却还齐楚,心里的戒备早消了一半。待那人走到跟前,便跨上一步,唱了个大诺道:“大哥,晚生远方游子,走到贵乡迷了路径,望指点则个!” 那人闻声停了哼唱,抬头打量施耐庵一阵,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打个大大的哈欠,点点头道:“哦哦,原来又是个迷路的!请问这位相公,你要到何处去?” 施耐庵道:“晚生此去郓城投亲,不知该如何走法?” 那汉子“咕嘟嘟”打了个酒嗝,说道:“郓城?好地方!这些路俺倒是熟的,随俺走一程吧!”说毕,拢一拢肩头的扁担麻绳,也不看施耐庵一眼,径直走了起来,口里又哼出一首歌谣: “羊肠路天宽地窄,名利场斧劈刀裁,有胆的登坛拜将,无福的惹祸招灾。大梦醒时悔已迟,旧人去了新人来,走不完的弯弯道,走到头来方觉呆!” 施耐庵随在这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听着他那些古里古怪的歌儿,心下敲开了小鼓,瞧这汉子似醉非醉,言语中颇含机敏,只怕不是寻常的山野村夫! 此时,夜色已然愈来愈浓,道路也似乎愈走愈崎岖,好在那人路径极熟,又不时哼几句悠扬婉转的歌儿,两个人不一会又走了一二十里地面。 忽然,前边不远处隐隐显出黑魆魆一座村寨,浓密的树丛之中闪出几星灯火。施耐庵正要发问,那人忽然转过身来,“嗤嗤”冷笑两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凑到嘴边,只听得“呢呢哪哪”一串清冽的啸音破空而起,霎时,黑暗中“呼呼呼呼”跃出一群人来,把施耐庵围在垓心。 那人卸下肩上的扁担,轻轻一拍,扁担忽然断成两截,他信手一拔,“铮”地掣出一把朴刀,走上两步,扬颔笑道: “相公,有兴致与俺走三十回合么?” 这一番变故大出意料,施耐庵浑身一凛,右手旋即抓住腰间的剑柄,望了望眼前这人,又望了望围在四周的那些豪客,不由得放开了手,朝那人打了个拱,说道:“大哥,晚生黉门秀士,与你无怨无仇,何必相斗?” 那人嗤地笑了一声,说道:“黉门秀士?好一副可怜稀稀的模样,瞒天瞒地还瞒得过俺‘金笛樵子’么?!你这官府探子还要罗嗦,斗得过俺手中这把朴刀,俺便放你走!” 施耐庵摊了摊手,又道:“大哥休要耍笑了,晚生确是游学士子,哪是甚么官府探子!” “金笛樵子”叹口气道:“唉唉,看来不还你个清白,你倒是鸭婆死了嘴壳硬!”一头说,一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一抖手腕掷到施耐庵的脚前。 施耐庵俯身拾起一看,不觉怔住,捏在手上的竟是一支“流萤箭”,那箭头上还粘着凝血!“金笛樵子”呵呵笑道:“没存想区区官府走卒,倒还使得一手好暗器。日间你欺俺‘黑牛’兄弟粗鲁,箭伤奓角黄牛,放走元兵,俺在一旁早已瞧得一清二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施耐庵手拿短剑,一时无言可答。这时,猛听得黑暗之中暴雷般响起一声呐喊:“那杀千刀的直娘贼在哪里?!叫他吃俺黑爷爷一百板斧再走!” 喊声未落,一阵“呼呼”风响,“噔”地一声跃进个人来。施耐庵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日间大闹盘谷道口的黑壮汉子。只见他,大袒着肩膊,锅底般的脸膛上虎眼怒睁,腰间别着两把铁板斧,两腿直跺得脚下的地面山响,“哇呀呀”地乱叫着,作势便要扑过来。 施耐庵连连摇手,说道:“大哥休要鲁莽,晚生慢慢与你说清楚!” 那黑汉子哪里肯听,双手车轮般抡起板斧,身形倏动,夹着一股热风,着地卷将过来。 施耐庵见状大惊,他一边闪避着黑大汉那泼风般的板斧,一边朝后退却。他知道此时万万不可拔剑相斗,只好一叠声叫道:“大哥慢来,大哥慢来!” 那黑大汉发了牛性,两把生铁板斧抡得虎虎生风,尽朝着施耐庵的顶门、咽喉、胸腹直上直下一个劲儿猛剁乱砍。百儿八十斤的板斧,这大汉使将起来,却似捏着两个轻飘飘的拨浪鼓儿,浑不当回事。 施耐庵闪避得三几个回合,早已气喘吁吁。眼看板斧马上要剁到身上,他吓得大叫一声,收腹猫腰,猛地跃出了圈子。 就在他双脚落地的一刹那,猛觉着脚下一虚,紧接着一股大力向后猛拽,身子一歪,重心失控,“扑通”一跤摔倒地上。 没等他的身躯落地,早有几名大汉拥了上来,将他用绳子缚住。 那黑大汉气势汹汹地舞着两把板斧扑了上来,一个“黑虎掏心”直剁向施耐庵的胸口。 猛听得暗影中响起一声深沉而威严的喝斥:“黑牛,住手!”话声未落,一个神态庄重的老者从人从中踱了出来,径直走到施耐庵面前。 黑大汉满心不情愿地收回板斧,瞟了老者一眼,嘟嘟哝哝地站过一旁。 施耐庵凝目聚神,打量着眼前这位老者。只见他年约五十开外,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五绺长髯在胸前微拂,穿一袭月白团花长袍,腰系一根撒须逸士带,一派乡宦气派,心下顿时舒泰了许多。他正要对这老者解释误会,只见老者大袖一挥,吩咐道:“以义会友,以礼待仇,俺回龙庄的规矩你们又忘了么?还不快快松绑!” 几名大汉闻言而动,七手八脚解开了绑绳。施耐庵活动一下手臂,对老者深深唱了个大喏:“谢老丈脱缚之恩,晚生这厢有礼了。” 老者也不理会,一捺长髯,叫道:“夜黑风冷,随我到庄内花厅叙话。”说毕,率先朝那闪着灯影的房舍走去。 一众大汉拥着施耐庵进了庄子,曲曲弯弯走了许久,方才走到一座十分宽敞的厅堂。 这厅堂里布置得十分雅致,看不到一件刀枪剑戟,中堂上却悬着岳武穆手书的《前出师表》,两侧廊柱上都是名人墨迹,有辛稼轩的词章,亦有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摘句,俨然一副书香门第派头,其中却隐着一种凛凛的正气。那老者走上正座,挥手说了声:“众位兄弟依齿序而坐。”便径自坐上太师椅,对施耐庵道:“请问这位年兄,可知道这回龙庄的来历?” 施耐庵拱手答道:“老丈,晚生千里投亲,对此一无所知,连这‘回龙庄’三字也是第一回听到,哪里知道什么来历?” 老者点点头道:“也难怪,回龙庄与世隔绝,多少年来人迹罕至,年兄不走通衢大道,竟然闯进庄来,个中必有深意,那么,就请年兄叙叙自己的来历。” 施耐庵心有苦衷,哪里肯冒昧相告,嗫嚅得半晌,说道: “老丈,晚生委实是寻常读书人,哪有什么来历。” 他一句话未说完,只听得旁边响起一声怒喝:“兀那使黑手的直娘贼,再敢使诈,俺便一斧劈了你!” 老者朝那黑大汉轻轻地摇了摇头,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年兄,俺这回龙庄自营建以来,接纳过许多过客,不过,敢闯这庄子的,历来非友即仇。是友是仇,不过是各为其主,俺都以礼相迎、以礼相送。倘若是不知是非的懵懂小人,俺可不敢让他坏了俺回龙庄的名头!” 说毕,仰头唤道:“来呀!”廊下应声走出两个汉子,拱手禀道:“庄主,弟子听命。” 老者冷冷说道:“照规矩,将此人送到垦殖园,罚他做十年农活,待他学得耕耘稼穑,再放他出去,也叫世人知道,此人不枉到俺这回龙庄内走了一遭!” 施耐庵听了,心中“咯噔”一跳:乖乖,这一罚就是十年,待到出去,岂不成了白头老翁,还取什么白绢,助什么抗元大业?! 想到此处,他不觉脱口叫了声:“吴铁口吴仁兄,早知有今日,何不与你同回饮马川!” 说也奇怪,这一声冒叫刚一脱口,只见那老者腰背一耸,“呼”地站了起来。适才那一副雍容矜持之态早已抛上九霄云外,代之而起是满脸的惊诧之色。他呐呐地问道:“什么?你说的什么?” 施耐庵危迫之际发乎于情,冒冒失失唤了一声“吴铁口”,没想到这老者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稍稍沉思,便缓缓地说道:“老丈,晚生是在唤一位朋友的名讳。” 老者又道:“年兄,那吴铁口是你的什么人?” 施耐庵道:“不过是撮土为香拜了八拜的结义大哥。” 施耐庵愈是说得轻描淡写,那老者愈是情急,只见他大步奔下座位,一挥袍袖遣开押着施耐庵的两名大汉,双目紧盯着施耐庵,神态郑重地问道:“年兄可是姓施?” 施耐庵点了点头。 老者又紧追一句:“可是从江南来?” 施耐庵又点了点头。 老者复问道:“可是两日前离的朱家庄?” 施耐庵点点头,心里惊诧万分。这老丈对自己的行踪,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老者接着问道:“此行便是要去那梁山泊故垒,取一宗武林大秘密?” 施耐庵益发惊诧,呐呐地答道:“老、老丈,晚生此去梁山——” 没等他说完,那老者又问了一句:“年兄,你说你是施家兄弟,有何为证?” 施耐庵想了想,信手从腰间拔出那柄湛卢宝剑,二指轻弹了一记,说道:“老丈,这是晚生家传的湛卢剑。” 老者一见眼前的宝剑,双目立时瞪得滚圆,嘴角蠕蠕颤动,双手捧剑,凝神睇视了半晌,嘴里喃喃地说道:“是的,是的,是的!”叫毕,陡地双臂箕张,两眼呆滞,湛卢宝剑“哐啷”一声落下,他一个倒马镫坐倒在地上。 施耐庵不明所以,见老者气急倒地,连忙抢了上去,又是揉胸口,又是掐人中,众豪侠也纷纷围了过来,那黑大汉更是急得三尸神暴跳,“哇哇”直嚷,嘴里夹三带四地骂着:“气死了大哥,管他甚么鸟相公,俺黑爷爷砍他成几段!” 不到一盏茶的时辰,老人长叹一声,咯出一口浓痰,悠悠醒转,他环视众人一阵,唤道:“李家兄弟,焦家兄弟,你们过来。” 人丛中应声走出两个汉子,一个白皙魁梧,一个脸色蜡黄。两人对老者唱个大喏,说:“大哥有何事动问?” 老者问道:“你们日间在官道上放走的到底是何人?” 那姓李的白脸汉子忙答:“他说他姓施名耐庵,奉了吴铁口大哥之命去梁山泊有紧急军情大事。” 施耐庵一听,不由得气往上冲,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姓李汉子的手问道:“这个冒名顶替的贼子是什么模样?” 姓李的汉子答道:“也是南边口音,不过却长得十分古怪,瘦骨伶仃,其长无比。” 那姓焦的黄脸汉子插了一句:“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哑,碜人得紧!” 施耐庵一听,心下不觉一震:“董大鹏!”立时疑团大起:“自己在朱家庄上单人出走,这董大鹏何由得知?竟然冒名顶替混过了回龙庄!要是被这个恶贼抢先取走了藏在梁山故垒的白绢,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此处,施耐庵不觉大急,慌忙问道:“那贼子走了几个时辰?” 姓李的汉子沉思一会道:“只怕已走出三五十里地了。” 施耐庵一听,不觉大惊失色。三五十里地已是半日的路程,再不能有一刻的耽误了! 想到这,他抽身拔步便要奔下厅去。 刚刚跨出一步,只听那老者急急地叫了一声:“年兄,慢着!”赓即掀髯而起,走下座椅,大步走到施耐庵面前,抓着他的手说道:“年兄,你不知道,俺这回龙庄乃是绿林义士的一个秘密据点,多年来,为了抵御官军的进犯,俺苦心经营了无数迷途秘道,若不是俺庄上的弟兄,便是十天半月也休想走得出庄子!”说完,转身对众人叫道:“哪位弟兄陪施家年兄走一遭?” 话音才落,便听得一声大叫:“俺陪这位相公到梁山泊去耍子!”随着叫声,那黑大汉双肩一抗,早挤到施耐庵跟前,朝着他唱了个肥喏,粗声粗气地嚷道:“施相公,俺黑牛两膀有千斤力气,可保你一路平安!” 人丛中飘来“金笛樵子”一句揶揄:“好个涎皮赖脸的,‘直娘贼’地骂了无数遍,如今倒求起人家来了!” “黑牛”听了,一张锅底般的脸竟然羞得通红,朝“金笛樵子”呸了一口,说道:“哼,人家施相公满肚子文章,哪象你们这些村野汉子鼠肚鸡肠?”说着,转脸嘻笑着对施耐庵作了个长揖,说道:“施相公,俺黑牛说的可是?” 望着这黑大汉满脸憨态,施耐庵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路上有这个趣人作伴,倒也是桩快事,他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大哥!” 说毕,他朝着老者打了一拱,说道:“老丈,多谢指点!”又朝一众好汉唱个喏道:“后会有期!”携着黑大汉的手便急急地奔出了花厅 四十七 张五嫂漫开骡马店 李黑牛大闹觅儿铺 施耐庵和黑大汉一阵趱赶,待到天明时分,十来里地就过去了。 一路上,那黑大汉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竟诉出了一段叫施耐庵十分吃惊的公案。 原来,这回龙庄乃是当年梁山泊好汉扑天雕李应在登州任上买下的别庄,宋江等一众义士遭朝廷暗害后,这一处庄园便渐渐成了幸存英雄们歇脚聚会的秘密处所。待到南宋末年,张邦昌在中原降金,李应的后代们见规复无望,便纷纷隐居到了回龙庄上,至正初年,不知哪个仇家到官府告密,引得官军星夜围了庄子,奸淫掳掠,将花团锦簇的一座庄园洗成白地。当时,正在颍川一带习武的李应第六世远孙“金翅大鹏”李显闻讯之后,千里奔波,赶回回龙庄,怀着一腔敌忾,卧薪尝胆,苦苦经营,终于将一个寻常庄园营造成铁壁也似的一座寨堡。同时,李显又暗中派出人手,寻访梁山后代,久而久之,先后便有当年梁山泊好汉没面目焦挺的后人“黄面鼠”焦霸、青眼龙李云的后代“小银貂”李春、石将军石勇的后人“钻地虎”右通、通臂猿侯健的后人“花颈鹿”侯杰、白面郎君郑天寿的后人“赤眉狸”郑玄、九尾龟陶宗旺的后人“过山蟒”陶宜、花项虎龚旺的后人“赛咬金”龚洪、中箭虎丁得孙的后人“出云雁”丁彪、黑旋风李逵的后人李黑牛等十一人到庄上聚义,并与远在鲁南的“吴铁口”接上了关系,每日里操练庄客、打造器械,只待时机一到,便要杀出回龙岭,去与群雄争天下。 就在群雄聚义饮马川,商量攻打济南省城,营救被俘的梁山后代之时,李显便派了一名精悍的庄客打探消息。待到千佛山聚义、施耐庵单人西行之际,老谋深算的“吴铁口”早料到一路上风波险恶,须要给回龙庄通个讯息,他待施耐庵前脚走,后脚便遣回李显派去的庄客,把施耐庵的行踪用快马抄捷径提早告诉了“金翅大鹏”李显。谁知这中间又生了长清县、朱家庄等处波折,此刻,竟然凭空冒出了个董大鹏,借施耐庵名头抢先混过了回龙岭。 施耐庵听完这些情况,不由得暗暗慨叹:要不是“吴铁口”照应,自己只怕连个回龙庄也过不了,谈什么取出绿林大秘! 施耐庵沉思一阵,忽然问道:“李大哥,这回龙庄还有一位英雄,你如何不讲讲他的来历?” 李黑牛道:“相公指的何人?” 施耐庵道:“便是那个作得一手好歌儿的‘金笛樵子’。” 黑大汉啐了一口道:“哼,他算什么英雄,惯常便会扭扭捏捏地作娘儿们情态,叫人一看便起鸡皮疙瘩。此人名唤乐龟年,他祖上便是当年梁山泊上的‘铁叫子’乐和。” 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疲累。那李黑牛脚头甚健,两只登着八搭麻鞋的大脚“叭哒叭哒”走得如车轱辘一般,施耐庵自幼生在平川,头一回走这北方的崎岖山路,加之连日趱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一想到那幅白绢,一想起此时正与那扩廓帖木儿和董大鹏比脚力、争时辰,心里头哪里敢想到个“歇”字,咬咬牙拼命趱赶。 一路无话,天黑时分赶到东阿县境内的觅儿铺。这是一个傍山的小集镇,除开一家骡马大店,只有三五户经营山货土产的小货栈,除了逢年过节稍稍热闹之外,其它日子都是冷冷清清的。 施耐庵拖着两条走得酸麻的腿,随着李黑牛一瘸一拐踅进镇子,望着那几栋稀稀落落的房舍和镇后那黑黝黝的大山,他暗暗思忖:似这样冷落荒僻的小镇,多半不会有衙门公人和巡查的元兵,乐得歇上一宿,饱餐一顿,蓄养好气力,明日再趱赶路程。 两个人来到骡马大店门前,这客栈造得十分简陋,两根树干顶着一片筋筋条条的破草席,便是客栈的正门;院墙非砖非石,只是一溜东倒西歪的紫荆条拦腰扎一根粗草绳,大门的破席下悬着一只灯笼,写着大大的一个“张”字。 施、李二人也顾不得仔细端详,径直走进客栈,没等施耐庵开口,那李黑牛早扯着嗓门儿咋呼开了:“兀那店家,休要搂着婆娘赖热炕了,快快起来开‘财’门,送钱的贵客到了!” 这一声喊毕,客栈里却毫无动静,只有院子里大小牲口嚼草的声音“嘁嘁嚓嚓”地响个不停。 李黑牛等得不耐烦,又叫了一声:“兀那鸟老板,臭屎塞了耳门是怎的,还不快起来招揽生意?” 李黑牛嘴里骂着,手里抡起板斧,就向一根门柱劈去。蓦地,“吱呀”一响,一道灯光射了出来,正门开处,身影一闪,一个人叉手跨出来。 施耐庵抬头一看,只见灯影下立着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妇人,荆钗布裙,头上倒梳着一个“坠马髻”,双臂交叉在胸前,一张晒得黑红的脸上堆着笑意,轻声说道:“何方贵客,竟然如此性急?” 李黑牛正欲发话,施耐庵深怕这愣头青嘴里又冒出粗话来,连忙摆手制止了他,旋即趋前一步,对那妇人唱了个喏,说道:“晚生主仆二人只因贪赶了些路程,投宿来迟,这位小哥性子太急,万望海涵。” 那妇人笑了笑,说道:“客官便是俺的衣食父母,哪里争什么来迟来早。”说着,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曹家兄弟、薛家兄弟,快请这位相公进店歇息。” 话犹未了,店堂内立时走出两个汉子,一个身躯臃肿,另一个体态精悍,两人奔到院内,朝施耐庵唱个大喏,引着他便要进屋。 李黑牛一见,一把将板斧插进怀中,大叫起来:“兀那婆娘,怎地不来招呼俺?” 那妇人笑道:“大哥毁了俺的店面,俺不找你讨赔偿已然便宜了你。再来招呼你,俺这颜面往哪里搁?” 施耐庵见状不妙,连忙说道:“大嫂,俺这兄弟生性鲁莽,念在俺的面上,就许他住一宿吧。店面之事,晚生加倍赔偿便是了。” 那妇人依旧浅浅一笑,说道:“客官,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两根木柱值几何,算了,算了!”她叹了口气又道:“好吧,看在客官面上,就让这位兄弟在马槽里睡一夜罢!” 一句话未了,早把李黑牛气得“嗷嗷”乱叫,敞声嚷道:“兀那婆娘,俺李黑牛自来不与妇人讲话,要打要杀,唤你家老公出来!” 施耐庵见他又发了牛性子,连忙喝道:“黑牛兄弟,休要闹了!” 李黑牛哪里肯听,那一句“睡马槽”早把他气了个七窍生烟,只见他双脚在地上乱跺,乱嚷道:“直娘贼、赔老婆卖家当的背时老板,快跟你家黑爷爷出来,再不出来,俺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店!” 这几句话骂得实在不中听,那妇人眉峰微皱,返身道:“薛家兄弟,多日未曾与人放对,俺知道你手又痒了,既然有货上门,你与这位兄弟会一会吧!” 那精壮汉子应一声,“唰唰”几把脱了上身衣服,露出刺在胸背上的花绣和那块块隆起的筋肉。只听“唿”地一声,那汉子早跃到李黑牛面前,抱拳说道:“好汉请了,俺‘秃尾豹’薛琦前来讨教,望大哥手下留情。” 李黑牛见来人体魄强健、招式严密,哪里敢托大,说了声“休客气,休客气”,撇了腰间板斧,攥起醋钵般大小的两个拳头,“呼呼”便砸向薛琦的脑门。 两人走了三五回合,那薛琦的拳脚只在李黑牛的腰脊、胁下、腿裆下掣动,堪堪触及衣裳便又缩回。李黑牛则“呼呼”地抡着巨拳,横揣直砸,却无一拳沾着薛琦的身子,这一来却将李黑牛撩发了性子,“哇哇”地发着喊,横身直进,使一个“铁牛撞山”的笨招,拚着挨那两拳,一把抓住了薛琦的腰带,“嗨”地一声,竟然将薛琦凌空抓了起来。 满院人一声惊呼。施耐庵不觉失声叫道:“黑牛兄弟休要伤人!” 叫声未落,只听见“轰隆”一声,脚下仿佛塌了一块地面,早有人摔倒在地。施耐庵低头一看,不觉大奇,只见那薛琦稳稳当当地站在当院,摔在地下的却是李黑牛! 施耐庵正在诧怪,只见那李黑牛摸着尾椎骨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双目喷火,冷不丁一声大喊,又扑向薛琦。就在这眨眼之间,也不知那薛琦用了什么手段,只听“轰隆”一响,李黑牛早又被他一跤放翻在地上。 这一跤比方才跌的更重,李黑牛哼哼半晌,才爬将起来,作势又要扑向薛琦。 只听那妇人叫道:“好了好了!俺这薛家兄弟的‘抄手跌’天下无敌,便是斗到明年,你也讨不了便宜去!这两个‘屁股墩’也够赔俺的门柱子了,曹家兄弟,收拾客房,让这两位客官早些安歇罢。”说毕,一扭身进了屋。 那李黑牛兀自“咻咻”斗气,施耐庵好说歹说,方才将他劝进屋内。不移时,那姓曹的汉子打来洗脚水,两个人美美地泡了半晌,接着用过晚饭,无非是山蔬野味、粗食糙饭,好在饿了半日,两人吃得倒也对味。吃完饭身体困倦,倒头便睡下了。 约莫睡到二更天气,一阵嘈杂声把施耐庵吵醒。他一翻身爬起,从板壁缝里觑得一眼,不禁吓了一大跳。 只见满院里灯笼火把,照见黑压压的一队元兵,挤满了整个骡马大店,林立的蒙古长刀在闪烁的火焰中熠熠吐着寒光。一匹踢雪乌骓马上高坐着一名虬髯豹睛的元将,双手横担着一柄丈八钢挝。施耐庵一看,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者正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就在这时,那妇人已走到正厅门口,对察罕福了一福,问道:“将军深夜到此,小店偏窄,可容不下这么多的总爷。” 察罕冷冷地说道:“咱家自有公务,不需住店,你可曾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今日路过此地?” 施耐庵闻言吓了一跳,轻轻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 只听那妇人不慌不忙地答道:“读书人!见过见过,傍黑时分进了小妇人的客栈。” 这一句话不打紧,倒叫施耐庵暗暗叫起苦来,这妇人要是说出自己的行藏,面对这千军万马,却如何走得出去? 只听那妇人继续说道:“唉唉,这穷秀才能耐不大,臭名堂却不少,他进店之后,嫌俺这店子里马尿味太重,转身便又走了。” 这时,房内的施耐庵才悄悄舒了口气。 只听察罕厉声问道:“你这妇人敢莫是骗咱家?” 那妇人笑道:“俺哪有这种胆量?” 察罕又道:“你敢让咱家搜一搜么?” 妇人道:“只要将军不嫌这小店龌龊,尽搜无妨!” 察罕抬眼环视了客栈一遭,不觉皱了皱眉,又狞视着妇人问道:“你可瞧见那人朝哪个方向走了?” 妇人道:“冲西南方向走的,只怕是要去东平梁山。” 察罕点点头,脸色也稍稍舒展,接着又问了一句:“他走了多久?” 妇人道:“只怕有三四个时辰。” 察罕听毕,双眉一扬,对妇人厉声说道:“咱家这匹乌ae*马不要多久便可驰到东平,倘若追不到那书生,咱家回头与你算帐!” 说完,鞭梢一指,叫声:“儿郎们,随咱家来!”率着大队元兵奔出了客栈,一阵“哒哒”的蹄声响过,霎时便驶入了沉沉的夜幕里。 这一幕施耐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立时大生感激。他正欲出门道谢,只见那妇人扭过头来轻声唤道:“施相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施耐庵听了一愣:“莫非这妇人也是吴铁口一条线上的人?” 想到此,他一耸身爬出被子,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裳,奔到厅前,对着那妇人长揖到地,说道:“谢大嫂救助之恩,晚生这厢有礼了!” 那妇人连连谦让,说道:“施相公少礼。你身负紧要使命,还是早些启程罢!” 施耐庵道:“大嫂僻处深山,怎么知道晚生姓氏,又如何晓得晚生身负紧要使命?” 妇人摇摇头说道:“相公休要问了,眼下那董大鹏早已过了东平府,察罕帖木儿发觉上当立时便要返回,再要迟延,只怕想走也走不了!” 施耐庵听毕,连忙答道:“多谢大嫂指教,晚生即刻便走!” 说毕,返身便要回屋收拾行李。 那妇人忽然拦住他道:“且慢,此去梁山泊,一路上尽是生死鬼门,龙潭虎穴,以相公之力只怕难以去得!” 施耐庵忙问:“那将如何是好?” 妇人食指叩额,略略思忖一阵,说道:“此去东平府,一路上若遇上个脚力甚健的人,相公尽管请他相助,这一趟差使十停便成功了八停。”正在这时,只见那姓曹的矮胖汉子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叫道:“张五嫂,不好,那察罕帖木儿又回来了,你瞧!”说着,朝窗外一指。 施耐庵、张五嫂抬头一看,只见前边山峦上一溜长蛇似的火光,看样子离客店也只是个把时辰的路程。 张五嫂大叫一声:“施相公,还不快走!” 施耐庵问道:“你们……” 张五嫂“呼”地转过身来,猛一跺脚,怒叫一声:“快走!” 施耐庵哪敢再问,疾步跨入客房,心中恨道:“这个李黑牛,火急燎眉,他竟还在齁齁大睡,真是个浑人!”一头想一头走到床前,猛一把撩开棉被。 展眼一看,倒把施耐庵闹懵了,被窝里空空如也,那李黑牛不知何时早已不见! 他只道是李黑牛晚间吃得太多,此时上茅厕方便去了,稍等片刻,便要回来。等着等着,施耐庵心下发毛,抬头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墙上的两把板斧已然不见!哪有上茅厕带板斧的道理?这事儿蹊跷! 情急之中,施耐庵不觉大叫起来:“黑牛、黑牛!” 张五嫂等人闻声走入,问明情由,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这浑人的去向。 此刻,远远的火把长蛇阵已越来越近,张五嫂当机立断,对施耐庵道:“施相公,休要为这愣头青误了大事,你一个人先走,待俺慢慢地寻他便了!” 施耐庵道:“这不成,李显大哥将黑牛郑重相托,倘若有了闪失,叫晚生如何见回龙庄群雄?” 张五嫂亦自着急,她叩着额角想了想,猛地心头一动,一把抓住施耐庵的手,低低地叫了一声:“施相公,快随俺来!” 施耐庵也不知她要作甚,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穿过客栈后院,又爬过一道山坡,渐渐地听得见一阵呼喝之声。 二人寻声望去:前边一派草地上,两个黑影正自怒吼连连,拼死相搏。只见一条黑大汉正从地上气咻咻爬起,直奔对手,那精瘦汉子不知使了个什么怪招,抄胁一搂,“轰隆”,一声又将他摔倒在地! 张五嫂大叫一声:“薛家贤弟,快快住手!”疾步与施耐庵奔了过去。只见那李黑牛倒在草地上,精赤的上身满是泥土,兀自岔着口乱骂。一旁站着那薛琦,拍拍双手,指着地上的李黑牛笑道:“五嫂,俺们耍子哩!这狼犺大汉要报昨晚一跌之仇。从半夜斗到此时,少说也叫停放翻了七八十个跟头,可他还不肯歇手!” 施耐庵、张五嫂听了,方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不觉好笑。 只见那李黑牛躺在地上一边哼哼,一边指着薛琦叫道:“兀那下三滥的贼坯,来来来,俺黑爷爷再与你走一百合!”说着,一挺身便爬了起来,直奔薛琦的下三路。 施耐庵连忙一把拉住,厉声叫道:“黑牛,休要闹了,再闹,便要误大事了!” 李黑牛双目血红,哪里听得进一言半语,一个出溜挣脱了胳膊,便要奔那薛琦。 此时,远远地早已响彻了元兵铁骑的喊杀声,长蛇般的火把阵已然栲栳圈朝着小客栈围了过来。施耐庵急怒攻心,一把抓住了李黑牛的肩头,“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李黑牛摸摸面颊,双目直直地瞪了施耐庵一阵,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旋即双膝着地,仰头对施耐庵道:“打吧!相公!俺黑牛一辈子没向人低过头,服过输,今日栽在这姓薛的手里,俺还拿什么脸去见回龙庄的好汉?去见李显李大哥?” 施耐庵见李黑牛脾气如此刚烈,倒后悔不该打了他一记耳光,心下不忍,便换了好言劝道:“黑牛兄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必如此与人斗气?快快起来赶路,少刻便走不脱了!” 李黑牛道:“俺不走,俺不走,拾不回这脸面,俺宁肯死在他手里。” 这时,张五嫂也在一旁劝诫着薛琦:“薛家兄弟,古人云: 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与这黑牛兄弟斤斤计较?” 薛琦点头:“是,是。” 张五嫂又道:“有本事留着将来在疆场上使,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认真。” 薛琦又道:“是,是。” 谁知他第二个“是”字未说完,腰间忽地被人抱住,待要挣挫,哪里挣挫得脱?只听背后一声“嗨”,立时便被放翻在地上。 李黑牛一招得手,直喜得又蹦又叫,指着躺在地上的薛琦笑道:“狗啃屎,马卧槽,一跤放翻薛草包,哈哈,俺赢了,你输了!”那一股子高兴劲,仿佛大年三十放爆竹的孩童。薛琦躺在地上,满面羞惭地指着李黑牛骂道:“好个浑人,行奸使诈,算哪门子好汉!” 张五嫂忙道:“好了,好了,施相公,行囊俺已带来,你们二人就从这后山走吧!”说着,将行囊一把塞进施、李二人手里,又在李黑牛背上搡了一把,道声:“去吧!”带着薛琦便奔向那闪着火光的骡马大店。 施耐庵携着李黑牛的手,跌跌撞撞,奔下后山,寻着那西去梁山的小路,大步奔了起来,紧赶慢赶,待到午牌时分,早已走到东阿县境内的第二个宿头马庄驿。 一进街口,那李黑牛便捂着肚子哼唧起来。施耐庵只道他冒夜寒凉了肠胃,正要给他捏捏关元、气海,谁知他连连摇手道:“别价,别价,俺要喝酒!” 施耐庵一听,不觉又好笑又气恼,如此紧急之时,这浑人偏偏在节骨眼上做起光来,休说此时赶路正紧,便是有功夫,这镇子上戒备森严,官府正缉拿他俩,又怎敢冒昧闯进街上的酒馆、饭铺?想到此,他劝道:“黑牛兄弟,耐着些,过了这镇子,咱们寻个僻静之处,买两壶村酿美酒,好好儿痛饮一回。” 李黑牛哪里肯依,捂着肚皮蹲在地上,嘴唇吧哒吧哒地咂着,哼哼唧唧地嚷道:“没有酒,俺这双腿便不听话了。施相公,这马庄驿上纯阳楼的酒最好,随俺去喝几杯。” 施耐庵道:“休要闹了,再闹,真的要误大事!” 李黑牛头颈一犟,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不做声了。遇到这种又浑又赖的人物,施耐庵简直哭笑不得,无奈说道:“好好好,既如此你便好好儿在这里呆着,待我去到街前买一壶酒与你解馋便是。” 李黑牛听了此言,喜得蹦了起来,咂巴咂巴嘴唇嚷道: “好个亲亲的施相公!可要买那纯阳楼的好酒啊!” 施耐庵点点头,从行囊内掏出套寻常庄户人的衣服,匆匆换过,揣上几串铜钱,出了巷口。 这偌大个集镇,此时竟是冷冷清清,行人稀落。施耐庵将头上的范阳笠拉下来,低低地压在眉眼上,慢慢地踅到街头,一边斜睨着两旁店铺的招牌字号,寻那卖酒的“纯阳楼”。 约莫行得五七十步远近,一座刻柱雕檐的楼宇耸在眼前,楼檐下果然悬着块鎏金匾额,上书“齐鲁第一楼”,匾额下斜斜地伸出一竿布招,写着“纯阳酒家”四个大字。 施耐庵也顾不得品评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低着头走到柜台前,左右望了望,没见可疑的人物,便将半吊钱一股脑儿搁到柜台上,说了声:“上等好酒,连壶买,不须找零。” 这酒店的掌柜近日来正愁着生意冷落,猛见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心中自然高兴,连忙拣上等的醇醪满满斟了一壶,连那瓷壶一起递给了施耐庵。 施耐庵接过那壶酒,忙忙地将酒壶揣入怀内,朝柜台上的老板拱一拱手,转身便要出门。 谁知他前脚恰才跨过门槛,猛然觉得两臂一紧,接着便是一阵酸麻,他心叫“不好”,待要挣扎,哪里挣扎得脱? 只听背后一个人“呵呵”大笑道:“俺是六耳猕猴,土行孙也休想从俺‘追风校尉’眼前溜过!你这区区一个穷酸,还想瞒天过海么?” 施耐庵扭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军官打扮的汉子,一张国字黄脸,三绺稀疏长髯,细眉细眼,刁长的身形,显得十分麻利精悍。他朝施耐庵冷笑了笑,从他怀中搜出那壶美酒,拔开盖儿,嗅了一嗅,咂咂嘴唇,赞声“好酒”,“咕嘟嘟”灌了一大口,仰头叫道:“将这穷酸押回牢城营!” 施耐庵心中懊丧,自己糊里糊涂中了埋伏,进门之时也该仔细瞧瞧犄角旮旯,如今陷了缧绁,那去梁山泊取白绢的事儿成了泡影,下一步还不知甚么样的折辱在等着自己!唉唉,都是那该死的李黑牛,都是为了他这壶酒! 施耐庵一边叹恨,一边在众衙役的推搡下踉跄而行。 猛听得街口上暴雷般响起一阵怒喊:“直娘贼,还俺的酒来!” 众衙役尚未回过神来,街面上一团黑影夹着狂风着地卷了过来,一个黑大汉浑身脱膊,抡着两把板斧,没头没脑地剁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影一闪,那军官模样的瘦汉子凌空一跃,早迎着李黑牛的来势立了个门户,厉声斥道:“何方匹夫,休要在俺的辖区撒野!” 李黑牛一腔饥火正无处发泄,见这军官挡在面前,双臂登时抡圆,两柄板斧泼风般剁了过来。 那军官闪得几闪,不觉激得性起,叫一声:“抬过俺的瓜锤来!”立时便有两个衙役奉上一柄鎏铜的八瓣瓜锤,那军官接过来,掂得一掂,迎着李黑牛的板斧便砸! 斧锤相交,只听得“当啷”一声,那军官挡不住黑牛神力,虎口震麻,瓜锤险乎脱手。他叫声不好,疾退了两步,不觉脱口赞了声:“好气力!” 那李黑牛一招得手,呵呵大笑道:“乖儿子,尝到你黑爷爷的厉害了吧!识相的,放了俺相公,还了俺那壶老酒,磕一百个响头,俺放你们这伙鸟人回去!” 那军官笑道:“这秀才是朝廷的钦犯,这壶酒是俺抓人得的利市,有种的,与俺斗三百个回合,俺便一起还你。”李黑牛晃了晃手中的板斧,叫道:“说诳的,今生做乌龟,来世当王八!” 军官闻言大怒,一晃瓜锤扑了上去,与那李黑牛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衙役也不敢再逗留,押着施耐庵便离了那街口。李黑牛只去斗那军官,也顾不得施耐庵。一行人迤逦行来,也不知过了几道街巷,翻了几道岭坡,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一个围着高墙深壕的所在。 这里,便是济州府辖下的牢城营。宋代以前,各州关押囚犯的牢城营,一向都设在治所的城廓附近。元人入主中原以后,民族压迫深重,造反的人也甚多,牢狱之中人满为患,朝廷为了防止关押在囹圄之中的囚犯们变成出柙之虎,骚扰通都大邑,便将这各州府的牢城营迁到偏远集镇,这济州牢城营便也设在马庄驿左近。 施耐庵被衙役们押进牢城营,暂寄在签押房内,暗暗为那李黑牛担心,心下想道:黑牛兄弟生性鲁莽,有勇无谋,孤身一人在马庄驿那龙潭虎穴里与人争斗,只怕是凶多吉少!三百个回合此时不知道是否斗完,谁胜谁负,是死是伤,委实叫人揪心! 大约过了两三个时辰,便有狱卒前来提审,跨进牢城营的大门,只见正厅上斧钺刑杖排列得十分整齐,再看正中坐位上端坐着的那个人,不觉惊得呆了。 这官儿不是别人,正是在马庄驿街上见过的那个黄脸黄须的军官!施耐庵暗暗纳罕:自己离开马庄驿时,此人正在与李黑牛赌斗,凭着李黑牛的手段,这军官三百回合之内收拾不下;再说,便是三百回合斗败了黑牛兄弟,马庄驿离牢城营少说也有二十里地,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怪事。 施耐庵正自百思莫解,只听堂上响起一声呵斥:“这穷酸还不跟俺跪下!” 施耐庵冷冷兀立,说道:“晚生无罪,为何要胡乱跪下!” 座上那军官又喝道:“好个大胆的穷酸!俺问你,你可是姓张名学孟?” 施耐庵一听,不由得心中一动:好个糊涂官儿,抓来葫芦顶了瓢,却原来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细。 那官儿也不等施耐庵回答,朝他丢个眼色,径直往下问道:“去年皇上来菏泽看牡丹,你竟敢偷吃大内的御酒,你可知罪?” 施耐庵越听越糊涂,站在厅上,只是冷笑。 那官儿道:“本该责打你四十杀威棒,只是你尚未经官判罪,暂且记下。”说着,吩咐道:“左右,将这穷酸押进单身号子,严加看管。”说毕,起身退堂。 这一夜,施耐庵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了那藏在梁山之阴的白绢,想起宋碧云、朱元璋等人的嘱托,心中十分烦闷,不觉披衣坐起。双脚刚要落地,猛见牢房门口人影一闪,接着锁孔里“咔咔”响了一阵,牢门房开了一条缝,轻手轻脚地走进一个人来。 施耐庵正欲发问,只见那人几步奔到床前,“噗”地纳头便拜,口中说道:“施相公,日间多有得罪,万望海涵!”施耐庵连忙双手扶起,睹面一看,不觉惊道:“你?” 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纯阳楼前捉了自己,在街上与李黑牛赌斗,后来又在牢城营里执掌公堂的黄脸军官! 施耐庵见状冷冷问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黄脸军官道:“施相公,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借个方便的处所讲话。” 说着,他便引着施耐庵出了牢房,回身落了锁。然后领着他曲曲弯弯地走了许久,来到一座黑魆魆的土山前。那军官走近几步,轻轻地拍了拍掌,只听得“吱嘎”一声,那土山上竟然开了扇门,门内隐隐露出灯光。 黄脸军官朝门内一指,说了声:“施相公,请——” 施耐庵见他鬼鬼祟祟,心里头好似揣着个兔子,怦怦乱跳,此时身不由己,只好钻进了那扇门。门内紧接着便是一溜砖砌的石阶,施耐庵循阶而下,走完台阶,转过一根撑柱,抬眼一望,不觉又惊叫起来,窑洞深处站着两个人。左边那个英俊后生却是红巾军首领刘福通的掌坛总管潘一雄,亭亭玉立在右边的那个红巾红裙的女子,分明是白莲教飞凤旗旗首宋碧云! 这一场面实在出乎意外,施耐庵一时竟恍惚若梦,他望望面前这两个人,又望望立在身后的那个黄脸军官,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倒是宋碧云先发了话。她趋前一步,朝施耐庵施了一礼,笑道:“施相公,别来无恙。” 这一声把施耐庵唤醒过来,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宋碧云等,不觉狂喜地叫道:“潘总管,宋旗首,你们怎么来了?” 宋碧云笑道:“朱家庄一别,小女子刚刚走到济州,便遇到乌桥镇刘大龙头的信使,命俺滞留山东,协助施相公去梁山故垒取那白绢,昨夜已先到了戴大哥这里,不期此刻相会!” 潘一雄也奔过来,抓着施耐庵的手嚷道:“施相公,近日可好?” 一句话勾起施耐庵的心事,想起离开朱家庄后的种种经历,不由得热泪满腮,呐呐地说道:“惭愧!费了许多周折,尚未走到梁山,晚生有负众望!” 那黄脸军官插上来说道:“众位有话慢慢叙谈,请到这边来。” 说着,领着众人转过两个巷道,只见一个深深的穹庐下早已摆好了酒菜,黄脸军官招呼众人坐下后,从怀中掏出那壶从纯阳楼斟来的佳酿,说道:“施相公,休怪俺鲁莽,纯阳楼前抢来的这壶酒,正好为众位接风,只可惜那黑兄弟没有口福!” 说毕,与众人斟满杯,朗声说道:“为重振梁山雄风,为抗元大业,干了这一杯!” 众人一饮而尽,施耐庵望着那黄脸军官说道:“足下行迹奇异,不知如何称呼?” 宋碧云听了,不觉莞尔一笑,说道:“这便是名震山东的‘追风校尉’戴逵戴大哥,当年梁山泊大寨‘神行太保’戴宗老英雄的后人!” 施耐庵一听,不觉肃然起敬,忙忙地斟了一杯酒,递到戴逵手中,说道:“晚生有眼不识泰山,敬此一杯,以表微衷。”他看着戴逵喝完酒,续道:“戴大哥,今日幸会,倒有许多哑谜难解,可否请指点迷津?” 戴逵笑道:“不知施相公有哪几桩不解之事?” 施耐庵道:“戴大哥身为英雄后裔,不知缘何却成了朝廷的典狱军官?这是一;晚生与你素昧平生,你却如何对俺来历行踪了如指掌?这是二;晚生好好儿地赶往梁山,你却为何要在纯阳楼前设下埋伏,将晚生拿到此处?这是三;在马庄驿街头你言明与黑牛兄弟赌斗三百回合,如何却先期回了牢城营?这是四;宋旗首远在济南,潘总管远在乌桥,如何倏忽间来到了济州?这是五。这五点疑窦,实在叫人费尽猜详,请戴大哥一一剖析明白。” 戴逵听毕,又干了一杯酒,揩了嘴唇,掐着两根指头,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说起俺的身世,那也是一言难尽!自从俺那远祖戴宗跟随梁山泊宋江举义失败之后,儿孙们恨朝廷背信弃义,发誓要与那些昏君奸臣们做对到底。可是,当时宋室江山风雨飘摇、绿林义师偃旗息鼓,想找个报仇雪恨的时机,可哪里寻得到?” 说到此处,他顿得一顿,干了一杯酒,又说道:“忽然有一天,俺那常年在外经商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就是俺的五世祖戴戡从燕山以北回到家里,十分神秘地告诉家人一个消息,说是大漠上兴起一支民族,励兵精武,行仁布义,要作赵宋朝廷的对头,俺这戴氏门人要想报仇,应该投奔这股人马,借他们之手,斩尽奸佞。当时大家报仇之心太切,也不问青红皂白,便有两三人投奔到了元兵的帐下。那戴戡先辈凭着一身武艺,竟然博得个七品校尉的头衔。” 说到此处,只见那潘一雄怒冲冲拍案而起,叫道:“你的这些祖辈真真糊涂,竟然弃了衣冠风俗,去认贼作父?!” 戴逵长叹一声,说道:“的确是如此。不过,当时在元人军中,俺的那些祖辈没有残杀一个无辜百姓,只是杀了几个平素劣迹昭彰的贪官污吏,猾胥劣绅。待到元人一统天下,坐了龙庭,他们目睹蒙古贵戚们飞扬跋扈、搜刮聚敛、欺压汉人的情景,方才大悟,知道走错了路子,当了为虎作伥的卑劣小人。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日,那是一个风雨如磐的暗夜,俺父亲突然从任所赶回家乡,召齐了戴家一门四十余口,齐齐跪在祖庙前,披发袒肉,对着祖宗神位惨声叫道:‘列祖列宗神灵在上,不肖子孙鬼迷心窍,为元人暴政效力了六十余年,九死难赎其罪。今日齐集满门,沥血谢罪!’说着,他便剁下十个指头,将鲜血一滴滴滴到神位前的地上,接着双臂向天,厉声呼喊道:‘上天有灵,请以雷霆击死俺吧!以血以肉,教训后人,以免再蹈覆辙!’” 说到此处,戴逵脸色凝然,冷泪沾襟,早已沉浸在当日的情景之中。施耐庵、宋碧云等人听到伤心处,一个个毛发竦立,耸然动容。 窑洞里又响起戴逵那冷峻的叙说: “也不知是俺父亲的精诚感动了上苍,还是纯粹出于偶然,就在他呼喊将完未完之际,黑沉沉的天穹忽然掠过一道吓人的闪电,接着便是‘豁喇喇——唿隆隆’,响了一声巨雷,直震得脚下的地面摇摇而动,屋梁嘎嘎作响。紧接着一团火球从屋顶如飞坠下,霎时间烧着了神龛,点燃了幕幛,把满屋映得通明透亮!众人正在惊惧万分之时,猛听得有人大叫:‘快救人,快救人哪!’大家定神一看,只见俺父亲早已七窍流血,尸横就地,那身躯竟然被雷电烧得黑炭也似!” 听到此处,众人屏息凝神,窑洞里静得连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那戴逵接着讲道:“从那以后,戴氏门人一把火烧了那个神祠,又新建了祖庙,发誓再不到朝廷作官。谁知到俺长到十七岁时,有一天,燕都的吏部大堂又派人来到俺家,送来了七品校尉的官服。原来,俺祖上挣下的不是寻常的功名,乃是世袭罔替的骁骑营校尉。那个钦使走了之后,俺面对着案头的官服,真是左右为难。穿上吧,俺便成了违背祖训的不肖子孙,为虎作伥的官府走卒,不穿吧,说不定立时便要招来杀身灭门的大祸,真真叫人进退两难哪!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思虑,俺终于拿定主意,宁可灭门绝户,也不做上负祖宗神灵、下愧子孙后代的事情。那天,俺吩咐庄客们打点好细软,烧了田契,然后秉着一枝蜡烛走进房内,抓起那叠官服便要送到烛火上去。” 潘一雄听到这里,不觉一拍大腿,叫道:“着啊!一把火烧了那捞什子,岂不爽快?” 施耐庵却问道:“那么,大哥怎么又做起这官来了呢?” 戴逵点了点头,说道:“唉,当时俺又何曾不是想一把火烧个干净,一了百了啊?谁知事有凑巧,就在俺举烛之时,猛听门外有人唱着歌儿,那歌词竟与俺当时的心境暗暗吻合。只听那人唱道:‘雷打了,火燃了,想了了不了,不了却能了,若将青山倒,何处把柴找?’俺心中一动,连忙出去一看,原来是个相面先生,俺见他言语机警,相貌清奇,便将他请进室内,借他之口卜个吉凶,谁知他一进门说出一番话来,倒把俺吓了一跳。 “这相面先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下闻名的大豪杰、梁山后代‘吴铁口’大哥,他听了俺一番诉说,接着便条分缕析,说出一番道理,叫俺茅塞顿开!” 施耐庵听到这里,若有所悟,轻声问道:“哦,这么说来,敢莫是‘吴铁口’吴仁兄劝你留下了那套官服。” 潘一雄插口道:“俺不信,吴大哥当世大侠,会劝人到朝廷做官!” 宋碧云道:“休吵休吵,还是听戴大哥把情由讲出来。” 戴逵又点了点头,说道:“施相公猜得不错,正是吴大哥劝俺留下了这套官服,他说:‘如今元廷失道,义士蜂起,不日便有一番惊天动地的巨变发生,如今绿林义士处境艰难,既要明枪明刀的与官府放对,又须要藏在暗处摸清朝廷的动向,你有一桩世袭罔替的功名,正是掩护身份的绝好依凭,既是打探官府内情的手段,又能为落难的绿林好汉提供一个庇护之处。要紧的不是在穿不穿一套官服,而是在于所作所为到底是行侠仗义还是助纣为虐。’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叫人心舒目明,从那一日起,俺便穿起了这身七品校尉官服,当上了这济州牢城营的节级,作了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室的徐庶。” 听了这番话,施耐庵方才释然。 戴逵斟了一杯酒,仰脖而尽,然后说道:“其实说起来不少人都已知道,俺祖上那位大英雄自幼得异人传授,学得一桩十分奇异的神行之术,作起法来,一日一夜可行千里之遥。历来俺戴氏门中将它视为祖传秘技,不肯轻易示人。俺自幼得父亲悉心指点,尽得其中奥妙。” 施耐庵道:“戴大哥的神行之术,与晚生的来历有何关系呢?” 戴逵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俺自与‘吴铁口’大哥相识以来,时常秘密联络。好在马庄驿到张秋镇不过四百余里路程,俺走发了性子,一日一夜便可走一个来回。那日饮马川人马大闹朱家庄,俺得了信后,便连夜奔去探讯。待俺赶到肥城县境,战事已毕。吴大哥便嘱咐俺,说有一位江南来的施耐庵相公,已然西去梁山故垒,身负重大使命,恐怕一路上风波险恶,要俺得便处多多相助,不想今日又经了许多曲折,可可地在马庄驿上相逢。当时,街上早已布下重兵,俺带着八名衙役远远地尾随着你,指望护送你出那龙潭虎穴,谁知那黑大汉撒泼骗赖吵喝酒,俺情急之下,只好以假作真,装着捉拿人犯,将你带回这牢城营里。在此地,俺戴逵便是说一不二的无冕皇帝,谁也休想动你施相公一根毫毛!” 施耐庵听毕,不觉恍然,连忙起身说道:“如此说来,戴大哥为晚生的安危费尽苦心了。请受晚生一拜!”说着深深一揖。 戴逵连忙扶起,道:“施相公休要折杀俺!”说毕,他又指着宋碧云、潘一雄道:“至于这两位英雄也都是为那宗武林绝密来的。” 施耐庵闻言,回眼看看宋碧云。宋碧云微微颔首。 戴逵接口说道:“如今元顺帝宫廷内乱,奸臣当道;黄河底下早挖出造反铜人,看来天道已变,时机已到。因此,各路绿林首领在荥阳聚会时秘密约定举事,恢复中原,至于那幅标明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对举事成败委实至关重要,今日正好商议取绢之计。” 正说间,蓦地,窑洞外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接着,一声暴雷般的吼叫在头顶上炸响:“哈哈,饶你逃到天边去,也逃不脱俺的手心!” 四十八 走马庄戏斗“神足” 渡水泊巧逢“龙女” 这一声怒叫来得如此突兀,窑洞内的四个人吃了一惊,戴逵“噗”地一口吹灭了烛火,四人刷地贴壁而立,一齐拔出兵刃。 黑暗中,只听得窑洞中“咚咚咚”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接着隐约走过来一个巨大的身影,一阵“咻咻”的喘息响过之后,又响起暴雷般一声大吼:“兀那孱头孬种,休藏休躲,不与俺斗完三百回合,便是走到天边俺也要把你揪回来!” 吼声未毕,施耐庵禁不住“扑哧”一笑。 那人蓦地停住脚步,厉声喝问:“是谁?” 施耐庵答道:“黑牛兄弟,快收起你的板斧,过来讲话。” 那大汉闻言怔得一怔,忽地撇下手中的板斧,大张双臂朝着说话的地方扑了过来,嘴里嚷道:“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俺李黑牛对不住你,俺不该嘴馋想灌那猫尿,你把俺黑牛吓死了!” 说话间,戴逵早又点亮了火烛,那李黑牛痴痴地打量了三个人一阵,忽地奔过去,一把揪住戴逵的领口,挥起醋钵大小的拳头,骂道:“直娘贼,没脸没皮忘祖忘宗丢人现眼的官府走狗,你敢捉俺施相公,俺今日饶不了你!”一头说,那拳头当脸便要砸下。 施耐庵急忙喝道:“黑牛,休要鲁莽!这是当世大英雄,晚生的救命恩人戴大哥!” 李黑牛道:“什么大英雄,这官府奴才抢了俺那好酒,你还袒护他?” 施耐庵走过来拉开李黑牛,把事情起始根由复述了一遍,李黑牛方才消了气。戴逵摇摇头,笑指席面上那壶酒对李黑牛道:“好兄弟,这酒还跟你留着呢,不够俺再叫人去纯阳楼抱两坛来。” 李黑牛嗅嗅酒香,咂巴咂巴嘴唇,硬是将一口涎水咽进肚里,摇摇头道:“俺不喝,俺从今日起戒酒。” 施耐庵忙问:“黑牛兄弟,这是为何?” 李黑牛道:“今日为这口黄汤,差点叫相公你掉了脑袋,俺再敢贪杯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一齐笑了。施耐庵连忙斟满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说道:“不该喝酒时你要喝,该喝时你又做神做鬼,你这匹黑牛,可真正算得上一匹犟牛了!拿去,这杯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李黑牛“嗤”地一笑,瞟了一眼施耐庵,接过酒,一仰脖子“咕嘟”吞下肚去。 忽然他记起一事,一把扯开衣襟,从屁股后头解下一个黑布口袋,举到众人面前,说道:“瞧俺这榆木脑袋,差点儿忘了这桩大事!”说着,“咚”地一声将那口袋掷到地上。 戴逵俯身解开一看,里面竟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众人吓了一跳。施耐庵忙问:“黑牛兄弟,你又胡乱杀人了?” 李黑牛笑道:“施相公也忒小瞧人!俺李黑牛人虽浑,可这两柄板斧上都长着眼睛!” 施耐庵道:“那——这个人……” 李黑牛道:“今日午间,这位戴大哥走后,俺担心相公你的下落,便胡闯乱走地四处寻找。刚刚走到马庄驿南边的官道上,只见远远地来了一名元兵,那模样儿煞是古怪,一人牵了两匹马,胯下还骑着一匹,毡盔上插着两根长长的鸟羽毛,风风火火地跑得十分急促。” 众人一听,一齐惊呼了一声:“飞雁驿马!” 李黑牛道:“俺也不管是飞雁还是麻雀,反正是官府的走狗,正好一肚子鸟气没处撒,一板斧便将他剁下头来!” 施耐庵道:“唉唉,你这莽牛,没问个事情来由,平白无故杀了个人,有什么用处?” 李黑牛“嘻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颗蜡丸,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俺李黑牛可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哩。瞧,这便是从那元兵身上搜出的一件小玩意儿。” 施耐庵一见,连忙从李黑牛手中接过蜡丸,掰开一看,里面裹着一张小小的纸卷儿。施耐庵凑近烛台,一字一字地读道: “梁山已围,秘密已得,速速增兵,以防闪失!董” 这纸卷上字虽不多,却似寒天倾下一桶雪水,将众人浇得透心凉。 施耐庵失声叫道:“完了,完了,那宗绝世大秘密完了!” 潘一雄脸色沮丧,叹道:“唉唉,紧赶慢赶,到底来迟了一步!” 宋碧云双手抖索着从施耐庵手中抓过那张纸,仿佛压根儿就不相信这是真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秀眉倒竖,樱唇抖抖,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定定地倒在地上。 潘一雄一见,急忙奔过来,将宋碧去扶起,惨声呼叫: “碧云!你快快醒转!快快醒转哪!” 看着这一景象,施耐庵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丧,没想到一番苦心,如今却是如此结局。看到众人呆痴痴的,黑牛焦躁起来,一把操起地上的板斧,怒吼道:“几个臭驴儿便把你们吓成这样,待俺黑牛赶到梁山泊,两把板斧杀他个七出七进,抢了那鸟白绢。”说毕,挥着板斧便要奔出窑洞。 戴逵叫声:“黑大哥且慢走,俺有话说!”说着转身对众人道:“黑牛大哥一句话提醒俺,事已至此,何不将计就计!” 施耐庵问道:“戴大哥有何妙计?” 戴逵道:“既然这蜡丸尚未送到朝廷,何不另写一个纸卷儿塞进蜡丸,就说那幅白绢已然被白莲教刘大龙头盗回淮南,引那扩廓帖木儿撤了梁山之围,俺们便乘虚而入,取走那宗绝世大秘。” 施耐庵不觉拊掌赞道:“果然妙计。不过,这一趟差使非同小可,不知何人愿到燕京走一趟?” 戴逵道:“俺自幼曾随父亲在塞外贩过马,懂得几句蒙古话,这趟差使就给了俺吧!” 施耐庵道:“如此甚妙。戴大哥临走之前,还须派人与吴大哥、刘大龙头和朱大龙头送信,要他们火速派人来梁山接应!你这追风神腿的功夫,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场!” 李黑牛笑道:“如此说来,戴大哥这官儿不想做了?” 戴逵道:“寄人篱下,含垢忍辱,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戴逵能为抗元大业效犬马之劳,也可以无愧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了。” 此时,宋碧云早已苏醒过来,她理理散乱的鬓发,束好腰间的短裙,“铮”地一声拔出长剑,朗声叫道:“施相公,小女子今生今世若夺不回那白绢,斩不了董大鹏那贼子,誓不为人!”说毕,振衣而起,唤一声:“施相公,一雄,时机紧迫,快随我前去梁山!” 施耐庵拔步欲走,衣襟忽被李黑牛一把拉住,只见他圆睁怪眼,气咻咻地说道:“施相公,你竟然不管俺李黑牛了么?” 施耐庵道:“在回龙庄上不是说你将晚生领上去梁山的大道,便可回去向李显大哥缴令,如今有宋旗首、潘总管同行,就不烦劳你了。” 李黑牛一听,不觉“哇哇”大叫起来,朝着施耐庵扑地跪倒,哀求道:“施相公,求求你带俺去梁山走一遭,俺性子虽急,却大小是个帮手。” 施耐庵道:“擅自带你上梁山,将来李显大哥责问起来,晚生如何交待?” 李黑牛苦苦求告:“施相公,俺李黑牛一辈子没求过人,这一回你可得依了俺!李大哥那边,将来问起来,俺就说、俺就说一路凶险,不送你上梁山,俺李黑牛不放心!” 施耐庵思忖半晌,左右为难。 李黑牛一把拖住他的双腿嚷道:“好施相公,亲亲施相公,求求你,就带俺走一趟吧,错过了这次机会,俺就赶不上这般好厮杀了。” 施耐庵见他出于至诚,再不忍心拒绝,便回身将他扶起,说道:“既如此,你须答应晚生两件事,方可同上梁山。” 黑牛道:“便是一千件一万件,俺都答应。” 施耐庵道:“这一,大事不成,不许撒泼骗赖讨酒喝。” 李黑牛道:“要是俺再犯这毛病,你便一剑割了俺这舌头。” 施耐庵又道:“第二,没有晚生的讯号,不许胡乱抽斧头杀人。” 李黑牛道:“俺在家听李大哥的,在外便听施相公的,这一件俺也办得到!” 施耐庵回头对潘一雄、宋碧云道:“二位可是亲耳听见的,这位兄弟何时犯了禁条,便何时请他走路!” 说毕,四人朝戴逵唱个喏,道声保重,大踏步奔了出去。 不表戴逵自去依计行事。且说施耐庵、宋碧云、潘一雄、李黑牛四人离了马庄驿牢城营,星夜直奔西南梁山方向,一路上免不了昼伏夜行,风餐露宿。好在李黑牛对此地路径极熟,尽管也曾经过了几处险关要隘,遭逢过几回盘查刁难,倒也有惊无险,四个人看看走到梁山泊附近。 这一日拂晓时分,四个人正自埋头趱行,忽听得宋碧云低声叫道:“瞧,敢莫是元兵又在奸淫烧杀!”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前面村庄一片大火,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大火之中隐隐传来哭喊之声,听起来十分惨厉。李黑牛吼一声:“直娘的臭驴儿们,待俺去剁他个痛快!” 施耐庵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悄声喝道:“当心,有人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着脚步声渐来渐近,宋碧云打个唿哨,四个人急忙钻进路畔的草丛,凝神注视着来路。 不多时,前边路口浩浩荡荡走出大队人来。走在路中间的是驮着包裹箱笼、锅瓢碗盏的骡马大车,上面坐着哭哭啼啼的老弱妇孺,大车两旁则是一队被绳索拴了手臂的青壮男子,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元人铁骑高擎长刀,挥舞马鞭一路驱赶。 铁骑过后,长枪大戟的侍卫们簇拥着两个元将奔了过来。左边那人身着荡寇将军的三品戎装,一张马脸,两撇吊眼眉,三绺黄焦焦的鼠须,蟒袍下的那双腿直僵僵地戳在马镫上;右边那名元将身形强健,豹睛环眼,虬髯翻鼻。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前者便是当年在镇江金山寺一击未中,后来被刘福通打折了两条腿的铁尔帖木儿,后者便是那“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两名元将走到四个人躲藏的草丛附近,忽然勒住马缰,只听那铁尔帖木儿对押解众百姓的兵丁喝道:“儿郎们,小心看管这些刁民,走了一个,咱家拿你们是问!” 那察罕帖木儿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铁尔兄,几个穷百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铁尔帖木儿仰起脖子,拈着鼠须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此所谓:竭泽而渔,不愁不得龙种!大军正在梁山之上寻找那绝世大秘,举国的盗魁魔头不日便要云集此处,留下这些刁民,一旦里应外合,岂不要坏了大事!”说着,对随从吩咐道:“传咱家将令,从明日起,非我骁骑营官兵,凡有走近梁山泊十里之内者,格杀勿论!” 说毕,一挥马鞭,驰了过去。 那察罕帖木儿“嗤”地又哼了一声,骂道:“一个小小的荡寇将军,逞什么能。”说完,策马追了上去。 待到人马过完,施耐庵不觉忧心忡忡,说道:“如今元兵将梁山十里方圆围得铁桶一般,连百姓都驱赶得净尽,如何才能上得了梁山?” 宋碧云道:“依小女子之见,只能扮成元兵,方能混进水泊。” 众人点头称是。李黑牛拍了拍板斧,说道:“施相公,这件功劳便交给李黑牛了!” 施耐庵心想:这李黑牛下手又快,交给他也无甚妨碍。于是点了点头。李黑牛立即跃出草丛,朝着亮着火光的方向悄悄摸去。 约莫一盏茶时分,李黑牛挟着一堆元兵的衣甲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嘴里连叫:“痛快,今日个俺的斧头发利市,恰才进得村口便遇着几个巡查的臭驴儿,就这般‘刷——嚓’一阵响,登时了帐,俺拣新的剥下这四副衣甲,开开荤罢。” 四个人忙忙地换上元兵衣甲。只有宋碧云身躯娇小,她干脆连本身的外盖衣衫裙子一笼统套了进去,将发髻塞进毡盔,俨然象个身躯瘦弱的羸兵。四人换毕衣甲,装作巡查的元兵,大摇大摆地进了前边的村子。 一进村口,只见满目瓦砾,遍地尸骸,烧焦了的废墟上扎满了元兵的营寨。四个人也顾不得去哀怜那些惨遭屠戮的百性,借着一身元兵衣甲的掩护,匆匆穿过村子,来到了梁山泊的岸边。 施耐庵展目一看,只见这梁山泊地势果然十分雄奇,百十里水泊环绕着一座险峻的高山,水泊上港汊纵横,烟波浩渺,密密的芦苇林笼着薄薄的晨雾,好似蓬莱岛上的仙山琼阁。施耐庵一边遥望,一边暗暗感叹:如此雄峻的处所,怪不得当年宋江等一众英雄作出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可惜如今只剩下荒山残垒、折戟沉沙供人凭吊了。 施耐庵正自感叹,猛听得李黑牛大叫一声:“糟糕!” 施耐庵回眸一看,只见李黑牛指着沙滩上一堆烟火余烬说道:“这些臭驴儿们好毒!把沿湖的船都烧了,俺们如何上得了梁山!”再一看,地上烧剩的果然是一片船的残骸。再回头一看,偌大个湖上看不见一只扁舟。施耐庵心下大急,心想,这五十里宽阔水面,倘若没有船只,却如何能过得去?赤手空拳,便是浪里白条再世,也游不到对岸去。若过不了这湖,这一趟岂不是白走了! 施耐庵正自焦躁,只听宋碧云道:“依小女子之见,还是分头沿湖找一找,不信偌大的湖泊里就寻不出一条船来!” 施耐庵点点头,四个人分成两拨,一拨由施耐庵、李黑牛向西找;一拨由宋碧云、潘一雄向东找,约好在水泊南端的蓼儿洼聚齐。 且说施耐庵领着李黑牛迤逦行来,一路上只见东一处,西一处尽是烧残了的船舶骨架,哪里见得到一条船的影子?李黑牛一头躺倒在沙丘上,哼哼唧唧地不肯再走了。 施耐庵心里发急,劝道:“黑牛兄弟,船只尚未寻到,怎么能歇得下呢?” 黑牛道:“似这般无头苍蝇般地寻去,何时才能寻得到船只?” 施耐庵道:“再找找,兴许能找到。” 李黑牛笑道:“好施相公,俺与你约法三章,只定下不喝酒、不乱杀人,可没有叫俺走冤枉路啊!”一头说,一头犹自“嘻嘻”怪笑。笑着笑着,蓦地从那沙丘上蹦了起来,嘴里连声叫道:“咦,却又作怪,这沙丘如何竟是活的?” 施耐庵正与他呕气,只道这黑牛又在捣鬼,背着脸不去理会。李黑牛兀自紧紧盯着那沙丘,嘴里不住地乱嚷:“咦,奇怪,奇怪,这沙丘果真成了精了!” 施耐庵听出他的叫嚷声中满含惊惧,浑不似在胡闹,不觉回头一看,只见面前那座长长的小沙丘上沙粒“簌簌”直落,整个沙丘果真象只其大无比的甲虫,微微向前蠕动。 这一景象,把施耐庵也吓得呆了,他一边注视着那会动的沙丘,一边拖着李黑牛连连后退。李黑牛退着退着,忍不住“铮”地拔出板斧,嘴里嘟嘟哝哝地嚷道:“何方神灵,哪路妖怪,俺李黑牛平生怜贫惜弱,没做下什么亏心之事,休要吓唬俺!再过来,休怪俺手下无情了!” 他正自嚷得起劲,忽听得施耐庵叫声“慢”,接着便走近那蠕蠕而动的沙丘,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喜极大叫:“黑牛,船,船!” 李黑牛一听,忙收起板斧,走过来定睛一看,只见那沙丘脊背上果然露出了一块漆水斑驳的木板,随着沙粒纷纷坠落。不多时,那沙丘竟变成了一条倒扣在地上的小船。 李黑牛摸摸脑勺,呐呐地说道:“船也不该成精么,不成精它怎么会自己动?” 施耐庵道:“先别管它,来,帮一把。”说着,扣住船帮,与李黑牛一左一右,“嗨嗬”一声,登时将那只倒扣的渔船翻了过来。 霎时,两个人眼睛一花,只见船里头蓦地站起一个人来:两只鸭蛋大小的抓髻,一张圆溜溜、红扑扑的脸庞,一件桃红大襟小袄,一条薄薄的生绢围裙,一条打着补丁的大脚渔婆裤,一双可怜巴巴的赤脚。原来扣在船底下的,竟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十五六岁渔家少女!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待看到两个身着元兵衣甲的汉子站在面前,“妈呀”一声大叫,扭头便跑。 施耐庵连忙唤道:“小大姐,休要害怕!” 那渔家女听得怔了一怔,李黑牛连忙走拢去说道:“小大姐,莫跑、莫跑,俺有话与你说。” 那渔女睁圆一双晶亮的眸子,上下打量着李黑牛,娇声说道:“你们是——官兵?” 李黑牛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甲,又望了望渔家女,结结巴巴地说道:“俺们是——哦哦,俺们不是——”他愈是着急,便愈是说不明白,一时又怕吓着了这小姑娘,脸上强装出笑容,但龇牙咧嘴怪吓人的。 渔家女一见,撒腿便又要逃跑。施耐庵急忙赶了过来,和颜悦色地说道:“小大姐,晚生不是官兵,是汉人,想找你借条船过湖,你愿意么?” 渔家女见这个人面目斯文,语言和善,胆子稍稍大了些,一双眸子骨碌碌地打量着对方,又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官兵?”施耐庵点点头。那渔家女又娇声回问:“你是说要找俺借这船过湖?” 施耐庵点点头。 渔家女头一偏,两个圆圆抓髻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说道:“不成,俺爹临走时说过,天王老子地王爷也休想借走这条船!” 施耐庵耐住性子,又问道:“你爹?你爹叫什么名字,作什么营生的?” 渔家女小嘴一翘:“俺不告诉你!” 施耐庵正欲再问,李黑牛早已按捺不住,走过来说道:“休跟这黄毛丫头罗唣!既然找着了船,俺们扛走不就结了?!”说着,一把扯脱上身衣服,赤着膊,一只膀子抄到小船底下,另一只胳臂倒弯过肩头,骑马蹬站定,运一运劲,“嗨”地一声,偌大条木船立时被他扛到了肩上。 渔家女一见,娇声叫道:“休要扛走俺家的船!” 李黑牛扛着船一头走,一头嚷道:“这妮子休小气,用完了俺再给你扛回来!” 渔家女跺脚大叫:“放下,再走一步,俺可要叫你吃苦头了。” 李黑牛压根没把这女孩儿放在心上,扛着船只顾走,还未跨出三步,只听得那女孩儿口里叫了声“着”,李黑牛猛觉着右腿肚上挨了一记,霎时一阵疼痛直钻心肺,腿子一软,气力一散,叫一声“啊哟”,“轰”地一声撂下船,坐倒在地。他翘起右腿一看,只见腿肚上插着一根长约半尺的芦苇秆子,那尾巴上的芦花须子兀自晃动。 李黑牛一咬牙将芦秆拔出,只见芦秆前边斜斜地削了一刀,上面兀自滴着血。他气呼呼一把扔在地上,咕咕哝哝地骂道:“背时,遇上个使黑枪的小遭瘟!” 那渔家女“咯咯”地笑了一阵,忽然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对施耐庵说道:“俺有句话要问你,答对了,这借船的事好商量。” 施耐庵见她松了口,便郑重答道:“小大姐,有话请问。” 渔家女双目微眯,歪过头凑到施耐庵耳旁,悄声问道: “你们知道当今最大的英雄是谁?”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刘福通?” 渔家女摇摇头道:“不对!” 施耐庵又道:“韩林儿?” 渔家女又摇了摇头。 施耐庵道:“敢莫是饮马川的吴铁口?!” 渔家女子巴掌“噼噼啪啪”一阵响,说了声:“猜对了!” 站起身来,对施、李二人招招手道:“随俺来。” 施耐庵道:“小大姐,你不是讲好,猜中了便借船的么?” 渔家女笑道:“船听俺的,俺听俺爹爹的,只要找到俺爹爹,这船不就借成了么?” 施耐庵心想,既然到了这一步,只好再走一遭,招呼一声:“黑牛”,三个人便七手八脚将那船儿翻了过来,堆上砂子,俨然伪装成了个小沙丘。然后随着那女孩儿向湖岸上走去。 翻过湖堤,便是一座小小的渔村,到处是烧焦了的断垣残壁,不闻鸡犬之声。看来那渔家女还不知自己的家园遭了大难,瞪大了一双眸子,嘴里喃喃地说道:“咦!俺这村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说着,满腹惊疑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一幢茅草屋前,急急地推开大门,刚刚唤得一声“爹”,立时便住了口,望着屋内的情形,仿佛雷殛般地呆住了。 只见满屋窗门桌椅砸得稀烂,院子里净是摔碎了的坛坛罐罐,东一滩西一滩的血迹,煞是叫人伤心惨目。 渔家女呆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奔了进去,一叠连声地惨呼着:“爹!哥哥!嫂嫂!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 惨呼之声令人心酸泪下,施耐庵赶紧奔过去,抚着那女孩儿的肩背劝慰,李黑牛早已热泪满腮,近前劝道:“小大姐休伤心,俺与你寻你爹爹、兄嫂去!”话音未落,忽听得空中一声怒叫:“狗鞑子!杀了俺的人,毁了俺的家,还想骗俺的船么?!” 这声吼恰似空山虎啸,来得既突兀又凄厉,施耐庵、李黑牛还来不及站定,场院中的那株老槐树上鹰隼般地掠下一个人来,只见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古铜色的脸上须发戟张,双目血红,眉头、膝盖上沾满血污,嘴里“唿唿”地吼着,发疯般地扑向施耐庵、李黑牛两人。 两个人见了这老者可怖的形象,早吓得毛发直竖,见他来势极快,哪里来得及出手抵敌?同时叫声“啊唷”,一齐跃起闪避,施耐庵学过“快活剑法”,脚步轻灵,一跃便避了开去,那李黑牛身躯狼犺,躲闪略迟,老者一只利爪“嗤”地抓破了他肩头的布衫,挟着劲风,“嗤嚓”一声竟自抓向墙上的木柱,那余势未衰,竟将那木柱抓出碗口大的两个窟窿! 那女孩儿在一旁大叫:“爹爹休要伤人!” 老者仿佛已失了神志,对这叫喊浑不理会,一击未中,就势抓起墙上鱼叉,圆睁着喷火的双眼,对着李黑牛当胸便刺! 此时,李黑牛早已掣出腰间板斧,一跃闪过渔叉,叫道: “老头儿休要乱来,俺李黑牛也不是省油灯哩!” 老者杀得性起,挺鱼叉便追李黑牛。李黑牛正待抡开双斧迎敌。施耐庵见这场面难以收拾,忽然灵机一动,大喝一声:“吴铁口有令在此,还不住手!” 说也怪,那老者一听这声喝叫,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立时收住鱼叉,双目怔怔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施耐庵忙道:“我们是奉吴大哥将令,来梁山泊打探军情的饮马川义士!” 那老者听毕,撇了鱼叉,对着施耐庵纳头便拜,口中说道:“二位壮士休怪,小老儿家遭大难,一时气急,把你们当成了元兵。”说着,忙忙地吩咐那女孩儿:“到厨下找找,倘有酒菜,尽数拿来!” 施耐庵忙道:“不必了,请问老丈尊姓?” 老者道:“俺姓李名海,祖上是当年梁山大寨上的一位英雄——‘混江龙’李俊。” 施耐庵不觉肃然起敬,重新施礼道:“原来是李老英雄,失敬了。晚生不才,祖上也曾叨陪梁山末座,这位大哥便是当年‘黑旋风’李逵的后人。” 李海闻言大喜,老泪纵横地叫道:“不想大难之中,得遇二位英雄,老朽死也瞑目了。” 正说着,那女孩儿端来半碗酒一碟小虾。李海提议,便以这滴酒寸虾为盟,结为生死之交。施、李二人欣然应命。于是,三人撮土为香,刺血入碗,一人一口喝了个净尽,相对拜了八拜。 施耐庵指着站在一旁的女孩儿道:“李大哥有福气,养了这一位花骨朵般的女儿!” 李海笑道:“俺这女孩儿不成器,自幼喜欢使枪弄棒,俺给她取了个诨号,叫做‘搅海龙女’李金凤。”说着,招呼那女孩过来,朝施、李二人甜甜地叫了声“大叔”,磕了几个头。她一站起来便急急地问道:“爹爹,俺那哥哥嫂嫂哪里去了?” 李海一听此言,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双目注满了老泪: “都叫元兵给……给杀害了!”接着讲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李氏祖籍太湖,自从混江龙李俊跟随宋江南征北剿,揭竿举义之后,阖家都搬入了梁山泊义军水寨。宋江被鸩屈死,李俊一气之下弃官远飏海外,重做那杀富济贫、打家劫舍的勾当,临走时留恋梁山义气,便嘱咐一个结义兄弟悄悄将最小的儿子李恢带到梁山泊附近的渔村中寄养,要他常瞻水泊风物,不忘父辈业绩。李氏的这支血裔绵绵不绝,传至李海这一代,已是第六世裔孙了。近几日来,李海见素常冷清的水泊梁山忽然来了大队元兵,他饱经世事,知道官军只要一到这湖边,便要征船过湖。这一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趁着天还未亮,便将藏在芦丛中的小船拖到岸上,正欲埋进沙里,忽然又想到那心肝儿似的闺女,为了躲开元兵的糟蹋,他又将女儿藏进船里,又将船伪装成沙丘,待到一切弄妥贴,元兵大队人马早将村子围得铁桶也似,他哪里敢冒昧进村,藏在半人深的芦苇荡里,直等到元兵撤去,方才赶回家门。一进屋,只见屋门口倒着儿子的尸体,身上被长刀剁得没有一块好肉,看起来是与元兵搏斗时被杀。厢房内横卧着媳妇的尸体,浑身被剥得赤条条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把蒙古短剑!李海忍痛掩埋了儿子儿媳的尸体,刚要返回湖滩去找回李金凤,可巧她带着施耐庵、李黑牛走进门来,李海见二个身上元兵的服色,只道是他们掳了自己的女儿。怒火满腔,窜下老槐树,便要拚命。 听完这一切,施耐庵、李黑牛也不觉扼腕愤叹。那李金凤早已呜呜地痛哭起来,连声叫道,“俺那可怜的哥嫂!俺李金凤不报这血海深仇,还有何面目见世人!” 施耐庵劝道:“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推翻元室暴政,才能救百姓于水火!”于是,便将借船上山之事述说了一遍。 李海闻言,霍然而起,怒叫道:“为报家国之仇,便是舍却性命也无妨,何况一条小船?!”说着,一把扛起墙角的双桨,率着众人奔向湖岸 四十九 夺银令欣遇奶母 闯梁山智斩“霸都” 却说宋碧云、潘一雄二人在湖岸边与施耐庵、李黑牛分手之后,迤逦向东行来,约莫走了七八里地面,连块船板都未找到。看看走到离对岸金沙滩不远的地方,忽听得附近一个渡口上响起人声。 两人一惊,旋即藏进左近一片芦丛,注目凝视。只见那渡口上站满了元兵,一个个顶盔贯甲,气象森严。埠头上刚刚靠拢一条船,随着一声呼喝,霎时从船内走出一队人来,领头的是一群虎彪彪的内廷侍卫,紧接着上岸的是八名持着宫灯团扇的侍女,最后,船帘一掀,一个衣饰华丽、妖妖娆娆的女子婀婀娜娜地跨上岸来。只见她头戴玉凤紫云毡盔,斜插着色彩斑斓的两根雉尾,上身穿一袭团花紫缎紧身小袄,外罩着锁子黄金甲,胸前高顶着两面护心镜,腰间系一条二寸宽的白玉带,鱼鳞护膝甲里掩映着一条拖地销金大红绒裙,一看那服饰气度,便知道必是蒙古皇室颇有身份的女眷;那一身略带俗气的戎装打扮,又使人觉得这是一个谙熟弯弓驰马的女人。宋碧云心中一惊,这不是朱家庄会过的清河郡主么? 她怎么也到了梁山? 那女子一上岸来,在场的兵将们一齐躬身致敬,她却不理不睬,款款走上湖岸。回头从一个侍女手中接过一块小小的银牌,晃得一晃,那只船便掉过头来,箭也似的离岸而去。宋碧云将这情景看在眼里,不觉心中一动,悄声对潘一雄说道:“这个蒙古贵妇手上的银牌非同小可,要想弄到船,只怕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潘一雄点点头。 只见那妇人上岸之后,钻进歇在岸边的一乘绿呢大轿,在内廷侍卫和执扇侍女们的簇拥下如飞而去。 宋碧云一见,忙向潘一雄丢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远远地尾随那队人马跟踪前进。 约莫走了三五里地,早进了一座极大的村庄,宋碧云和潘一雄眼看着那队人走入了一家高门大户,两人便悄悄商议一阵。完毕,潘一雄装作巡查的元兵在那所宅院外面望风,宋碧云便整整衣甲,大摇大摆地踱进那所宅院。 头一道门,宋碧云仗着那身元兵衣甲,竟然从容混了进去。到了第二道门,则已然全是锦衣貂盔的内廷侍卫把守,她却毫不客气地被挡了驾。 宋碧云走到一边,慢慢踱着步,双眼盯住这第二道门。不一会,终于看出了门道:若是男子,便是元兵自己人都不让入内;若是女子,不分蒙汉,稍稍询问,便都一概放入。 宋碧云看出了眉目,便悄悄踅出门外,寻了个僻静处所,卸下了那身元兵衣甲,解下头上红巾,藏在一处墙隙之间,霎时间变成一个娇小婀娜的村姑,款款地走进了那家宅院。到了二门前,把门的内廷侍卫问道:“可是给郡主献寿纳福的妇女?” 宋碧云含糊答了声“是”,那侍卫也不再盘问,一扬手将她放了进去。一进二门,只见迎面便是一座朱檐彤柱、雕栏砌玉的敞厅。厅内香炉紫烟,幢幡宝盖,布置得十分华丽。敞厅廊下铺着火红猩猩毡的拜垫,一群戎装侍女执着伞扇,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刚上岸的那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妇人,高坐在廊檐下的一把檀木交椅上面。敞厅前面的庭院里,鱼贯走出一群穿得花花绿绿的蒙汉妇女,捧着花红锦缎,金银珠宝,毕恭毕敬地趋前进献。 宋碧云略略沉吟片刻,一把摘下发髻上的那朵紫金打就的簪花,双手捧着,插进那群献寿的妇女群中,一步步走近那个蒙古贵妇。此刻,她心中“怦怦”直跳,时机难得,只要长剑一指……这样想着,一只手早已悄悄伸向腰际,立时便要掣出藏在红裙里面的宝剑。 忽然,她伸向腰际的那只手倏地被人抓住,宋碧云不觉一凛,扭头看去。只见紧随在身后的是一个黑红脸膛的中年妇人,一只手托着一只盛着缎匹的漆盘,另一只手却轻轻搭在自己正待拔剑的那只手上,轻轻捏了两捏,眼睛里瞟过一道几乎令人难以觉察的责备的神情。 宋碧云正在纳闷,一个戎装侍女早已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朵金花,催促道:“献奉已毕,迅速退到两厢。下一个。” 宋碧云无奈,只得随着一名侍女走入一间十分阴暗的房间。她举目一看,只见这房间里挤满了妇人女子,或坐或站,或愁或喜。瞧她们的身姿服饰,不是豪绅乡宦的内室女眷,便是渔霸土财家的小姐千金。她心中有事,也无心与这些妇人女子搭言,只是怔怔地思谋对策。 过了半个时辰,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几个人来,领头的是两名戎装的蒙古侍女,后面跟着一个荆钗布裙的汉族妇人。宋碧云瞟眼看去,不觉微微一惊。这妇人正是刚才的那个黑红脸膛的中年女子。 只见一个蒙古侍女在那中年妇人耳边“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那妇人点点头,立即走到房间中央,一双眼睛在满屋妇女的脸上扫来扫去,看到宋碧云,眼睛一亮,朝她招了招手。宋碧云也不知她们到底耍的什么把戏,懵懵懂懂地跟着那黑红脸膛的中年妇人来到了后面的厨房。 一进厨房,中年妇人立即反手关紧房门,奔过来一把攥住宋碧云的双手,一双眼滴溜溜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嗔怪地说道:“大妹子,你可真是吃了豹子胆!” 宋碧云摇摇头道:“大嫂讲的什么,小女子不明白。” 中年妇人笑道:“甭装了!亏得那些蒙古女子眼生!”她说着,扯了扯宋碧云系在腰间的红裙,又道:“要是认出你这身南国女子的打扮,你这小命儿只怕早就完了。” 宋碧云听了此言,霎时又惊又愧,她不好意思地双手在裙子上擦来擦去,对那中年妇人说道:“多亏大嫂指点。不知大嫂为何要阻止俺刺杀那清河郡主?” 中年妇人浓眉一抡,笑道:“大妹子,这龙潭虎穴之中,也不问问俺的来历?” 宋碧云见这妇人相貌粗犷,那言语却句句锋锐,哪里敢有半点小觑之意,不觉深施一礼,说道:“大嫂一身豪气,满腹智计,必是绿林前辈无疑,小女子一见便已折服,还望多多指点。” 中年妇人莞尔笑道:“这小妮子!俺索性告诉你:休道今日俺张五嫂救了你,便是你这条小命儿,也是俺捡来的!” 宋碧云闻言失惊,她仔细地凝视了张五嫂一阵,问道: “难道,你,你便是当年将俺奶大的张五嫂?” 张五嫂笑道:“人都道:放开奶头忘了娘,你这孩子还记得俺?” 宋碧云“嘤”的一声扑进张五嫂温馨的怀抱,颤声说道:“记得,记得,俺爹爹、俺养父常说:当年在滇南军中,后来在寿春山里,是你,让自己的孩儿饿着,用那奶汁把俺一天天养大成人,这如山恩义,小女子粉身难报!”说着说着,她抬起头来,抹一把泪眼,问道:“奶娘,想不到二十余年之后,竟在此处相逢。那——当年躺在摇篮里饿得哇哇哭叫的小弟弟如今在哪里?” 张五嫂叹口气,只低声说了两个字:“死了。” 宋碧云听了,不觉心碎肠断,双手撕揉着衣裙,恨道: “这都是小女子的罪过。” 张五嫂抬起头来,爽朗地笑道:“这孩子,走了一个小羊倌,养活了一位女英雄,这买卖不是挺合算的么?几天前,俺从‘吴铁口’处得到音讯,说有一位绿林女杰要来,俺本想在那觅儿铺骡马店里等你们,亏得察罕帖木儿那厮一把火,将俺也赶到这水泊边上来了,今日要不是你后颈窝上的那颗朱砂痣,俺只怕要与你当面错过!” 说着,她便详细地讲述了那清河郡主的真正来历和她到梁山故垒的缘由。 原来,那位荣宠无比的清河郡主不是寻常角色,此人姓博尔济氏,名吉巴图佳,乃是元顺帝淑懿太妃博尔济氏的胞妹。此女生有异禀,长成之后,果然文韬武略,件件精通。至正初年,这位巾帼怪杰忽生奇想,竟然女扮男装随军西征畏兀儿,斩将搴旗,立下殊勋,被一军将士称为“女霸都”(“霸都”,蒙语“勇士”之意)。一时名霸朝野,顺帝也不敢怠慢,立时封她作了个清河郡主,许她带刀出入内廷。群雄大闹济南城的警报一到京,她见立威扬名的机会又到,讨了个宣慰大使的头衔,带着手下的八十名女儿兵星夜直赴山东,在肥城朱家庄设网钓鱼之计被吴铁口挫败之后,又率众来到梁山故垒,将一座财主的大院作为“女霸都”的“斡耳朵”(蒙语“元帅大帐篷”之意),为了扬威慑众,她又发出号令,命一周遭百里内的妇女为她纳福献寿,其实献寿是假,她的本意却是从这些人中选出颇有姿色的女子,每日送往梁山上,充作守护梁山的那些官兵的“随营彩女”。几天来,她这一番恩威并用,不仅那些寻常官兵,便是堂堂的山东行省平章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之流,也都对她心悦诚服,甘心效命。 听到此处,宋碧云道:“好一个蛇蝎心肠的番婆!她到梁山泊来又是为了何事?” 张五嫂答道:“还不是为那宗武林大秘。这‘女霸都’武功超群,寻常百十人近身不得。在那敞厅之中,虎狼成群,可不能如此鲁莽!” 宋碧云忙将想诓船过湖的事情说了一遍,张五嫂想了想,说道:“有门!这‘女霸都’每日都要将那些‘随军彩女’送上梁山,顺便巡查军务,少刻便又要出发,不如你混入彩女队中,过了那泊子,再找机会逃脱。” 宋碧云点点头。正说间,忽听房门“吱嘎”一响,两个人闯进来厉声喝道:“好哇,‘吴铁口’的探子竟敢混进监军大帐,哪里走?!” 两个妇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厨头打扮的汉子。 张五嫂嗔道:“挨刀鬼,还不快过来见礼,这便是俺与你们讲起过的宋靖国前辈的孤女宋碧云。”那胖汉打了个拱:“果然英雄,俺是‘操刀鬼’曹正的后人‘八臂灶王’曹协。”那瘦汉唱个喏道:“俺,‘病大虫’薛永后人‘秃尾豹’薛琦。”说完,转身对张五嫂道:“大嫂,适才见个兵丁古古怪怪,聚谈之后,方知是白莲教刘大龙头派来的人,现已带到门外。” 宋碧云忙道:“这便是小女子那伴当潘大哥。” 张五嫂道:“还不快请进来!” 话犹未了,潘一雄早已推门而入,张五嫂道:“宋家妹子少刻过湖,俺厨下正少个帮手,就委屈这位好汉跟俺添柴下米罢。” 说毕,便领着宋碧云踅入柴草间里,帮她拢了拢头上发髻,解下了腰间裙子,又脱下自己脚上那双千层底的鞋子,换下宋碧云的薄底快靴,待到把这女子打扮得俨然同山东妇女一般模样,才又将她送回原先关着的那间房子。 不多时,走进来一队戎装的蒙古侍女,将关在屋内的妇女们唤了出来。那清河郡主站在台阶上,挨个儿审视一遍。不移时,便选好了二十余名妇女,令士兵带到渡口。 宋碧云夹在这队“彩女”中间,见那些妇人女子一个个喜形于色、得意洋洋,只道清河郡主选中了她们,此刻便是去享受富贵荣华,不觉暗暗好笑:这些渔霸乡宦的贵妇千金,只知趋炎附势,哪晓得等着她们的却是难忍的屈辱。 及至船儿驶到湖心,官舱内忽地传出清河郡主一声厉喝: “将这些女子绑了,免得上岸罗唣。” 话音未落,守在大舱内的戎装蒙古侍女们便动起手来。这些自幼娇生惯养的富家闺秀哪曾见过这般阵势,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扭捏挣扎,不消多时,二十余人悉数被反翦双臂缚倒在大舱里。 宋碧云也不反抗,任那蒙古侍女扭过胳膊,拴了手腕。不过在受缚之时,悄悄儿在绳头里伸进了一个指头,让那绑绳的死结变了活结。她想:只要一上岸,瞅个空子,一把扯开绑绳,便可逃它个无影无踪。 谁知船拢金沙滩,倒把宋碧云吓了一跳。只见滩头上旄旌大纛迎风猎猎,长刀大戟密密如林,黑压压地满是元兵,前后列了数十个方阵。前边是长枪手、挠钩手、藤牌手,后边清一色的科尔沁铁骑兵。方阵前面排立着三员大将,居中那白盔白甲、吊眉斜眼、悬着一双假腿的便是荡寇将军铁尔帖木儿;右边那黑盔黑甲,形如黑塔的蒙古悍将便是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左边立着一员汉将,身着绛色战袍,倒绰长戟,这便是在朱家庄屠戮过女俘的三品骑都尉“小韩信”余廷心。 面对这种情形,宋碧云哪敢动弹,只是悄悄地躲在“彩女”丛里,凝神注视着岸上的动态。 只听得滩头上响起十余声雷鸣般的号炮,接着清河郡主昂然弃船登岸,双脚恰才落地,一阵“哒哒”马蹄声响,三员骁将策马一齐围了上来,暴雷般叫道:“卑职参见霸都!” 清河郡主问道:“梁山上可有异动?” 铁尔帖木儿道:“禀郡主,梁山一切如常。不过,今日飞雁驿马送来朝廷紧急公文。”说着,奉上一封密帖,又道:“近日海内大乱,河南陈州胡闰儿率众叛乱,数十万人破了许州,已然建国称尊,自封李老君天子;陕西白不信、李喜喜已经占了商州;福建李志已经攻下两府八县,近日正围攻漳州。目下朝野震动,皇上大怒,已命扩廓大人撤回济南,严守藩篱。” 清河郡主道:“那白绢也不寻了?” 余廷心道:“郡主,朝廷已得密报,那白绢早已不在这梁山之上。” 清河郡主面色倏变,急急问道:“怎么,白绢已然被盗贼们窃走?” 余廷心道:“正是,据扩廓大人密使所言,这消息乃是来自梁山上可靠的眼线。” 清河郡主蛾眉一扬,眼里忽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道声:“哦,知道了!”说毕,扬臂挥鞭,厉声叫道:“众将士听令,全军开拔,星夜驰回济南省府!” 号令未落,只听得梁山金沙滩头霎时炮声连响,凄厉的筚篥刁斗之声此起彼落。旄旌挥处,沿岸的芦荡中早撑出数百只船儿。不多时,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弃岸登船,撤出了梁山。 宋碧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不觉大喜过望:看来扩廓果然中了戴逵的“移花接木”之计,元兵一走,那绝世大秘就容易到手了。 她正自瞑想,一群蒙古女兵拥了上来,给她们一人眼睛蒙了一块黑布,牵着绳头领上岸来。 宋碧云一时不明底细,只得糊里糊涂地跟着走,只觉着脚下的道路十分崎岖险峻,忽而倚着断崖在陡峭的羊肠小径上行走,忽而又登上数百级石阶。也不知曲曲弯弯地走了多久,蒙在眼上的黑布方才解开,倏地被人一把搡进一间屋子里。 宋碧云睁眼一看:只见这间屋子乃是依着山崖凿成,四壁上冷泉沥沥,苔迹斑斑,屋子中央几座石桌石凳早已腿断面裂,变成一摊碎石,石檐下蒙蒙胧胧斜竖着一块石匾,依稀可辨三个镌刻的大字:“断金亭”。 宋碧云心下一惊,原来已到了梁山的绝顶。当年远祖宋江为了聚宴凯旋而归的结义兄弟,特地在这山巅上建造了这座石亭,一来是为了奖赏攻州陷府的壮士,二来是让大伙居高临下观赏百十里水泊和八百里梁山的雄奇景致。想不到当年梁山前辈大碗酒、大块肉畅怀痛饮的地方,如今竟成了元人囚禁人犯的密室!想到这,宋碧云心中不觉惨然。 她正在浩叹,忽听得屋门的铁槛“哐啷”一响,走进来一个女子。只见她头上梳着蒙古妇女的发髻,戴着束发毡盔,上身穿一件镶边胡绫小袄,外罩牛皮软甲,下身系一条暗紫色曳地波斯绸长裙,腰间斜挎着一柄蒙古长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涂着蒙古女子常用的油膏,一进铁槛,冷冷喝了一声:“兀那妇人,随俺到郡主帐下听点!” 宋碧云心想:正愁在这铁笼之中无法逃脱,此时岂非天赐良机。想毕,她装着娇弱无力的样子,婀婀娜娜随着那蒙古侍女出了断金亭。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得数十级石阶,又绕过几间破败的屋宇,看看来到一处旷野。宋碧云手指略扯一扯,扯开了缚住双臂的绳头,悄悄掣出藏在裙腰里的宝剑,手腕一抖,倏地一缕青光,直点向那蒙古女兵的咽喉。 这一下变起仓促,那蒙古女兵“呀”地惊叫一声,双肩忽地高扬,就在宋碧云剑尖看看触及肌肤的刹那,头颈陡地后仰,腰腹一挺,只听得一阵衣裙掠风之声,倏地一个“倒插虎”,跃开数步。接着只听得“铮”地一声金铁交鸣,这个蒙古女子倒是会家不忙,早在纵跃之际拔出腰间长刀,磕开了宋碧云流星掣电般的一剑! 暗夜荒山之中,两个女子也不搭话,默默斗了二十余合,宋碧云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她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区区一个女兵便如此了得,那清河郡主还不知何等厉害。 此时身处龙潭虎穴,宋碧云愈斗愈焦躁,她见一时战不下这女侍卫,疾攻一剑,撤身便走。那女侍卫哪里肯依,一撩长裙,长刀“呼呼”卷一阵怪风,大步流星赶了上来,眼看欺近身后,忽见宋碧云衫袖轻抖,喝声:“着!”霎时,只见点点冷芒,“流萤箭”激射而出。 那女侍卫叫声“不好”,疾擎长刀舞出一圈刀花,凭空一个燕子掠水,从斜刺里跃出两丈开外,饶是她躲得快,随风鼓荡的长裙裙裾上早被两支短箭“嗤喇喇”穿出了破洞。 宋碧云正欲乘势挺剑进击,蓦地,只见那蒙古侍女横刀当胸,双目微露惊诧,轻声叫道:“女壮士慢来!你莫非是花九叔义女宋碧云么?” 宋碧云闻言一愣,疾忙收回长剑,冷冷问道: “是便怎样?不是又便如何?” 那蒙古女子注目睇视一阵,缓缓地收刀入鞘,走近两步说道:“大姐可曾听说当年东平府扈家庄的‘一丈青’扈三娘?” 宋碧云依然冷冷地答道:“扈三娘娘家后裔早在二十年前被捕到塞外,一门灭绝,你说他们作甚?” 那蒙古女子闻言怔怔地立了半晌,忽地双手捂着脸,“嘤嘤”啜泣起来。少顷,倏地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木然的表情,呐呐地说道:“先辈之仇,妾身之羞,倾黄河之水难濯万一!”说着,一扭头,指着荒林蔓草中一条隐约可辨的小路,背身说道:“你走吧,这条小路直通后山潜龙洞,出洞便是蓼儿洼了。” 宋碧云闻言大喜,说一声:“多谢大姐搭救!”拔步便要离去。蓦地,她心中一动,驻足问道:“大姐难道与那扈家有何瓜葛?” 那女子憔悴的脸上依旧木然,毫无表情,冷冷地一挥手道:“不要问了,快走!俺还有几位落难的梁山后代要去搭救!” 说毕,转身便走。 宋碧云连忙抢上一步,扯住了她的袄袖问道:“怎么,又有梁山后代落入虎口?” 那女子道:“正是,其中还有一位读书的秀才!” 宋碧云闻言大惊,忙道:“难道是施相公?” 那妇人道:“他与你何干?” 宋碧云哪里还忍得住,不觉掣剑叫道:“施相公现在何处,快快引我去救他!” 那妇人闻言,斜睨了宋碧云一眼,也不答话,转身便走。宋碧云见这妇人古怪,也无心去问她,仗着剑疾步紧跟。两个人看看走近一处屋宇,那妇人伸手朝一处廊柱暗影努一努嘴,叫宋碧云斜身藏下,然后嘴里“叽哩咕噜”唤了一声,廊檐下倏地转出一个戎装革带的蒙古侍卫来。那妇人待她走近,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另一只手略动一动,只听得一声闷闷的娇啼,那蒙古侍卫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那妇人呼吸之间,早提着那蒙古侍卫的腰带走到廊柱下,做了个换装的手势。宋碧云哪敢怠慢,忙忙地脱下那蒙古女侍卫的服装,胡乱裹在身上,霎时便俨然成了一名威武的蒙古女侍卫。 那妇人待宋碧云收拾妥贴,仍旧不言不语,领着她穿廊过厅,一众男女侍卫见了她,仿佛十分尊敬,一式地点头示意,躬身让道,哪敢阻拦。 两个人曲曲折折走过一条阴气森森的甬道,来到一间禁卫森严的密室门前。那女子跟守卫的元兵咕噜几句,元兵们便忙不迭地开锁启门,将她们二人放了进去。 一进密室,宋碧云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室内重镣锁着两条大汉,一个便是李黑牛,另一位乃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精壮老者。 李黑牛一见宋碧云,初时还只当是蒙古女侍卫,及待一认出面目,张口便嚷了起来:啊哟,宋大姐姐,你怎么来了!”宋碧云急忙使了个眼色,低声问道:“这位老者是何人?”李黑牛道:“这便是李海李大哥,梁山好汉李俊的后人。” 宋碧云朝李海点点头,忙对李黑牛问道:“施相公现在何处?” 李黑牛道:“唉呀,提起来臊死俺了,昨日与这位李大哥借了条船,悄悄儿上了后山,一上岸便迷失了道路,恰好遇上个漂亮妇人,说是被元兵抓上山的彩女,逃到后山躲避。俺们便一时信了,谁知一头走进了虎狼窝。眼下,施相公与李大哥的女儿正在什么郡主‘霸都’那骚婆娘的帐内受罪哩!” 正说着,只见那妇人嘴里“咕噜噜”叫了一声,立时“噔噔”一阵脚步响,两名蒙古大汉走到铁槛门前,蓦地只见青光一道,长刀凌空斜劈出一道弧线,两名元兵立时倒毙在地。 宋碧云、李黑牛二人正在惊讶,只见那妇人慢慢地在两具尸身上擦干长刀上的血迹,从一个尸身上搜出开镣的钥匙,走过来不慌不忙地开了李黑牛、李海的脚镣手铐,然后冷冷地站了起来。忽然“嗤”地割下一条裙带,递给宋碧云,又双臂反剪到背后,对宋碧云道:“快,把俺绑上。” 宋碧云愣了片刻,不由得扑地跪倒,说道:“大姐,既然是绿林同道,怎能留下你一人受苦?” 那妇人双目怒睁,叱道:“休要作儿女情态!快!” 宋碧云望着她那正气凛然的面庞,含泪说道:“大姐于梁山后代之恩,没世不忘!”说着,轻轻地将妇人双臂缚了。李黑牛、李海二人换上元兵的衣甲,朝那妇人投过一瞥崇敬的目光,旋风般地奔了出去。 三个人走出那长长的甬道,只见栋宇巍峨,厅堂栉比。宋碧云也顾不得细看这当年梁山义军营造的雄峻三关,一边悄步疾行,一边仔细聆听。此刻元兵大队人马早已退下山去,到处都是马草鸡骨,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宋碧云一头走,心里一头纳闷:元兵奉朝廷紧急军令急赴济南,那清河郡主为何还要滞留在山上?可可儿就捉了施相公? 她正自想着心思,忽听得李黑牛低头叫道:“宋大姐、李大哥,你们看!” 二人抬头一看,只见迎面矗立着一座龙脊飞檐的大殿宇,尽管壁泥斑驳,墙垣颓败,依然奇丽无比,屋檐下高悬着一块大匾,写着三个篆书大字:“忠义堂。” 李黑牛悄声说道:“昨日俺与施相公便是在此处着的道儿,那骚婆娘必然在这间厅内。” 宋碧云点点头,率先借着廊柱的掩护,悄步踅进大厅,只见满厅狼藉着铺草马粪,臭烘烘地令人掩鼻。转过厅后,忽听得地底下隐隐传出呼喝叫骂之声,三个人正自惊疑,猛见青光一闪,四柄长刀夹着劲风劈头剁了过来。 三个人何等身手,略避一避,没等宋碧云出剑、李海挥掌,李黑牛两柄板斧早划出两道黑圈,四颗元兵的人头已剁将下来。三人将四具尸体拖到隐蔽之处,循着这四个元兵出来的方向寻去,发现那厅壁上竟开了一扇小门。三人进了这道暗门,宋碧云方才发现,门内竟有一道长长的石级,年深月久,石级上早已苔湿溜滑,几难举步。三个人扶着石壁,一步步踅将下来。 约莫走了百余级,眼前猛然一亮,只见下边别有洞天。石级尽头是一溜几间秘室,中间一间花厅。此时花厅上锦簇花团,灯烛辉煌,排列着数十名虎彪彪的蒙古侍卫,正中坐着两人,一个是铁尔帖木儿,另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正是那清河郡主。大厅正中的木柱上此时正绑着两个人,两名脱膊大汉正在挥鞭施着酷刑。 宋碧云定睛一看,不觉气得杏眼圆睁。木柱上吊着的,一个是“搅海龙女”李金凤,一个便是施耐庵。两个人身上鲜血淋漓,紧闭着双目,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宋碧云禁不住血冲脑门,右臂一动便要拔剑跃出。那李海连忙一把按住,悄声道:“大姐休莽撞,那女鞑子身手不凡,便是这铁尔帖木儿也十分棘手,昨日俺们四个斗他一个,兀自被他擒了去,须别作商议才好!” 这时,传来了清河郡主的说话声:“儿郎们休打了,留着活口,本郡主好回朝请功。” 两个大汉闻声住了手。只听得那清河郡主又问道:“铁尔大人,青云其其格去捉那女叛党,怎么还没回来?” 铁尔帖木儿道:“这山道崎岖,女人家走得慢,或许耽搁了,郡主也太难为这漂亮娘们了。” 清河郡主抿嘴一笑:“呵呵,铁尔大人瞧中本郡主的贴身女侍卫了?” 铁尔帖木儿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 正说话间,只听得石阶上有人大叫:“禀郡主,不好了,叛党缚了你那贴身女侍卫青云其其格,劫了囚室了!”接着“噔噔噔”奔下两个蒙古侍卫,手里还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子。 宋碧云三人闻声一凛,一猫腰藏进石阶旁的崖隙之中,等那二人奔过,方才伸出头来凝神细看。只见那两名元兵扶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囚室里放走自己的那个古怪妇人。 清河郡主见状早已耸身站起,两个元兵在她耳畔叽哩咕噜说得一阵,“女霸都”双眉一拧,走到那妇人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笑两声,忽然“啪啪”两记耳光打到她脸上。那妇人慢慢睁开双眼,既不皱眉,也不流泪,木然地看着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忽地一把抓起那妇人头上的长发,瞪目问道:“青云其其格哪青云其其格,本郡主教了你那么多的武艺,你却为何被几个蟊贼所擒?” 那妇人冷然木立,也不答话,只是摆了摆头。 清河郡主冷冷笑道:“本郡主今日要你陪铁尔将军过夜,以罚你贻误军机之罪,你肯么?” 那妇人木然地摆了摆头。 清河郡主凤眼暴睁,一把抽出长刀架在那妇人颈项上,厉声道:“肯便活,不肯便死。” 那妇人昂头僵立,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清河郡主忽然弃刀大笑:“哈哈,好个刚烈女子,好个忠心奴才,本郡主没有看错人!” 她说毕笑了笑,对众人吩咐道:“儿郎们,将这两个囚犯锁进最里面的密室,铁尔将军就在这左侧房歇息,本郡主今夜便睡在这厅内,看哪些叛党敢来撩虎须!” 说完,众侍卫从木柱上解下施耐庵与李金凤,拖进最内边的密室,铁尔帖木儿与众人依次安歇。几名侍女抬过一张檀木雕花床,拉拢床上的锦幔,那“女霸都”一头钻进去,少顷便无声息。 宋碧云三人伏在暗处,慑于两个元将的武功,不敢轻易举动。 忽地,只见那侍立在“女霸都”帐边的青云其其格双眼朝三人藏身之处一瞟。宋碧云会意,轻轻在崖壁上搔了两记。青云其其格若有所闻,朝三人藏身之处点了点头,径自朝着铁尔帖木儿寝处的房间走去。只见她憔悴而娟丽的脸上忽地泛起一道红潮,一边走,一边解着袄襟裙带,想起平日铁尔帖木儿色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睛,她感到非常厌恶。但她还是向前走。 宋碧云只觉得浑身血涌,轻叱一声,一掣长剑跃到厅中,疾纵之际,左手一抖,霎时一丛寒星直射向清河郡主酣睡的帐幔。紧接着右手长剑挥出,两个女侍卫饮刃倒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跃进帐幔之时,两团黑影早已奔到床前,李黑牛一飞腿撩开锦幔,双臂挥圆,聚平生之力剁到清河郡主身上。李海的双掌也兜头拍下。只听得“哧”、“噗噗噗”、“扑隆通”一阵怪响,那清河郡主连被褥带衣裙一齐剁得血肉横飞。 那李海犹自怒气难平,一把抓起“女霸都”的长发,“啐”道:“今日报了俺儿子、儿媳之仇!” 宋碧云叫道:“休要耽搁,快救那妇人。”说着,仗剑疾奔铁尔帖木儿的卧室。 却说那铁尔帖木儿刚刚解衣就寝,忽听得房门一响,一个娟丽无比的女子忽然走了进来。只见她罗裙衿解,长发纷披在秀肩之上,露着嫣红薄绫胸衣和软软的波斯绸长裙,腰间轻绡拂风,裙裾款摇,微笑着径自朝自己走了过来。他一时竟恍然如梦,及至认出乃是自己垂涎已久的“女霸都’贴身侍女青云其其格时,禁不住骨头都酥了,嘴里嘿嘿乱笑,瘸着腿便要扑上前来。那青云其其格笑着摆摆手,做了个害羞的手势,款步走到帐后,立时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响。正在此时,外厅早响起叱咤暗鸣、呼喝喊杀之声。铁尔帖木儿愣得片刻,立时大呼上当,及待摸床头的衣甲兵刃,却哪里寻去。倏地,只见罗帐撩处,那青云其其格拿着铁尔帖木儿的纯钢长刀,一闪身便跃到房前,一把扣上房门,堵住了去路。她那衣服不仅未脱,反而衣甲鲜明,结束严整,一刹时变得英气凛凛。 铁尔帖木儿听着厅内的喊杀之声,望望眼前这弱女子,不禁又气又急,一抡双掌便扑了上去。他那双怪掌曾得过九华山空性和尚传授,一旦挥起,掌下有千钧之力,直逼得青云其其格气壅胸窒。不过,此时她长刀在手,钦尔帖木儿不敢碰那兵刃,急切间早走五七个回合。铁尔帖木儿见战不下这个女子,急怒之下,木腿一蹬,只听得“嗤嗤嗤”一叠声响,一蓬奔星般的铁莲子早打中了青云其其格的身躯。只听得一阵呻吟响过,她“哐啷”撇下长刀,软软地倚门倒下。 铁尔帖木儿怪吼一声,一只木脚在地上一杵,早已纵到门前,一手拾起地下长刀,另一只手抓住青云其其格肩头往开一撩,便要抢出门。 他那一撩劲道骇人,直拽得那扇石门吱嘎乱响,可是那青云其其格的身子只摆得几摆,却又紧紧抵在门上。铁尔帖木儿低头一看,不觉又惊又怒,只见这女子胡绫小袄上满是鲜血,人已半晕,整个身躯竟然不知何时被她用一根勒甲皮带紧紧地捆在门栓之上。 铁尔帖木儿怒叫一声,准备夺门而出。挥起长刀便劈,待要将她一斩两段,就在长刀泼风般劈近青云其其格身躯之时,猛听得一声怒吼,接着那扇石门“哗啦”一声被人撞开。铁尔帖木儿正待抵敌,突地眼前金星乱冒,额上早着了两枚“流萤箭”。他疾跃而起,正欲避开那大山般剁到面门前的板斧,哪知脚下一紧,一双木腿早被半晕的青云其其格套进了勒甲绦里,他脚下失空,心中一慌,虽是他武艺高强,此时也难逃一劫,只听得“哇呀”、“嗤”、“扑隆通”一阵响,肩窝里先着一剑,接着便被板斧剁倒在地。 宋碧云一把扶起青云其其格,只见她面色惨白,浑身血污,艰难地说道:“休、休要管俺,快去、快去救施相公!快去,快去找那白绢!” 宋碧云热泪盈眶地说道:“好大姐,我们怎能丢下你不管?” 那青云其其格忽地怒目圆睁,叱道:“俺大节未完,大仇未报,休要说了,再说,俺一头便碰死在这墙上。”说着,喘吁吁地站起来,作势便要往墙上撞去。 宋碧云见状,只好深施一礼,说声:“大姐珍重!”一纵身奔向那间囚着施耐庵和李金凤的密室,找到二人,忙忙地砸开了镣铐。 施耐庵道声“惭愧”,与宋碧云互叙了别后的情状,一听到那青云其其格舍身取义的事,他不觉连声叫道:“好一个大义撼天的奇女子,晚生不信元营中有这等人物,快引晚生去一瞻风采。”说毕,五个人疾忙奔到铁尔帖木儿那间卧室,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哪里还有青云其其格的影子? 施耐庵不觉浩叹。还是李黑牛性急,忙道:“施相公,还不快去寻那白绢?” 施耐庵点点头,正要发话,忽听得李金凤大叫一声:“看,那是什么?”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霎时一齐怔住 五十 施耐庵魂惊绝世秘 宋碧云血溅天王坟 施耐庵听了那渔家女儿一声喊叫,循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壁上写着一行殷红的大字:“毒蛇在穴,猛兽在山,勿懈勿情,早取白绢。”五个人一看心下明白:此处无有别人,必是那青云其其格用鲜血写成。 施耐庵不觉惕然,忙将藏在心中那埋宝之所讲出。李海听毕,想了想,不觉抚掌笑道:“哈哈,什么绝世大秘,原来却藏在如此平常的所在!” 宋碧云忙问:“李大哥知道这地方?” 李海道:“俺祖辈便靠这梁山泊吃饭,一草一木、一石一泉俺都清楚!这‘梁山之阴,蓼儿洼之北’,便是指的忠义堂后天王坟一带山坡,那里早年葬着晁天王晁盖的骸骨,如今早已垒土成山。” 施耐庵忙问:“那天王坟一带可有三棵老树?” 李海道:“有,有,天王坟左侧便有三株老松,乃是当年俺那远祖为纪念晁天王所植,如今枝干冲天,只怕也有一百八九十岁年纪了。” 见说,施耐庵朝大家一挥手,众人跟着李海奔出了暗道,转过忠义堂、聚义厅诸多殿宇房廊,攀过几堵断崖,往山下一望,只见蓊蓊郁郁长着一片黑松林,松林中隐隐露出个坟头般的小山丘,李海说一声:“天王坟到了。” 那李黑牛扯开衣襟嚷道:“嘿嘿,那个青云其其格也太多事,这逛梁山好似赶集一般,快活得紧,哪有什么毒蛇猛兽?” 施耐庵低声喝道:“黑牛,休要高声,事关机密,还是小心为好。” 正说间,猛听得山崖草丛中“唿唿”轻响一阵,一条黑影倏然窜出! 五个人齐齐一愣,只见李黑牛嘴里嘟哝着,抡着板斧走过去,“嚓嚓嚓嚓”排头剁了一阵,不移时拖着匹剁断头的死獾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嚷道:“直娘贼,一头遭瘟的獾子,倒把俺吓了一跳!” 李海忙道:“休要耽搁,快随俺来。” 五个人一头钻入黑松林。李海惯走山路,早奔到前边,远远地叫了起来:“施相公快来,三株老松找到了。” 众人疾忙奔过去一看,那小山包前面的松林中,鹤立鸡群般矗立着三株枝干壮实的百年古松,每一株都已长得粗逾两围,荫蔽半亩。三株古松之下的山崖上,果然黑魆魆地露着一溜石洞。 五个人又惊又喜,一齐奔过去,五双眼睛从右数到左,又从左数到右,数来数去,山崖上却只有六个洞穴,偏偏就数不出第七个石洞来! 李海问道:“施相公、宋旗首,敢莫是你们记错了那箭柄上的秘诀?” 施耐庵摇摇头道:“晚生不才,这几个字是记得准的!” 李黑牛道:“嘿嘿,俺知道了,定是那刻字的人多刻了一笔。” 施耐庵嗔道:“却又信口胡扯,那宋靖国、花九叔、金克木三位前辈将此大秘视为性命,岂肯随意乱来?” 五个人一时束手无策,彷徨思虑。那李黑牛抡着柄板斧在山崖上乱敲,恨不得立时敲出那第七个洞穴来。他敲得累了,一头坐倒在一株老松之下,叹道:“唉,这真叫做上了玉皇顶,却失了庙宇门,这该死的山上干么不多长出个崖洞来!”正说着,忽觉得屁股下一虚,还未叫得出一声“啊呀”,只听得一阵衰草枯藤“唰啦啦”响过,偌大个汉子竟然合身儿坠进一个黑古隆冬的大洞之中。 众人不由得惊叫一声,倒是李金凤口快,指着那李黑牛坠入的树洞说道:“快来看,兀那不是第七个洞穴么?” 施耐庵睇视一阵,只见那古松根部果然隐隐显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适才因荒草掩盖,未曾发觉。他不觉以手加额,笑道:“这些英雄前辈果然棋高一着,原来这第七个洞穴却‘长’在树根上!” 那李金凤孩子家性急,踊身便要跃入。忽听李海喝道:“体得莽撞!”说完,一把接过宋碧云手中长剑,“唰唰唰”斩下数根古藤,稍稍扭结,编成一根长长的巨绳,然后将一头缠上树干,一头交给李金凤,说道:“凤儿,抓紧藤条下去,可得小心在意!” 李金凤应声“是”,抓住藤条,“嗤溜”一声滑进洞里。接着,施耐庵、李海、宋碧云依次攀着藤绳缓缓坠入洞内。 且说那李黑牛一个屁股墩坠入树洞,只觉得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耳畔呼呼风响,“噗咚”一声早坠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猛觉得腚后疼痛,他哼哼着爬起来一看,只见眼前一片漆黑,气闷得紧,自顾走入将去。又过了一道门,忽见当面竖着一座极大的神龛,神龛顶上的帐帘上写着“梁山寨主晁天王神位”九个大字。神龛前的香炉里早已烟消火熄,却兀自立着一个签筒。李黑牛一时兴起,抱着签筒“咣当”一摇,那签筒里竟然蹦出一支竹签来,李黑牛跟着李显学得几个字,认得上面写着:“白绢在右侧石室中。”他心中一喜,攥着那支竹签急急地奔入了右侧那道小门。一进门,只见眼前黑得多了,两边都是石壁,仅容得下一个人的身体,哪里有什么石室?李黑牛心想,既然进来,索性走到底,看看还有何种稀奇古怪,便“噔噔噔”一直走了下去。 再说施耐庵等四人进了石室,一见那壁上神像,早认得塑的是当年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的真容。四个人各自寻到自己的祖先,拜得八拜。那李金凤发现案上的签筒,奔过去唰啷一响,抽出根签来,却是写着“白绢在左侧石室中”,女孩儿不觉惊喜,叫道:“爹爹,快随俺去寻白绢!”说着,扯住李海的衣服便奔进了左侧的小门。 施耐庵正欲跟进,回头一看,只见宋碧云兀自伏在宋江的塑像前,哭得泪人儿也似。施耐庵见她那娇怯无邪的模样,一时又记起她那可悲可叹的身世,禁不住眼圈儿也红了。走过去劝道:“宋旗首,休要伤惨了,还是取那白绢要紧!” 宋碧云点点头,拭泪站起来,走过去便摇那签筒,只听“哐啷”一声,蹦出一支签来,上面写着“白绢在右侧石室”。 她仗剑便要走入。 施耐庵也摇了一签,却又写着“白绢在左侧石室”。他想了想,忽然叫道:“宋旗首且慢!”他走到宋碧云跟前,拿过两支竹签说道:“你看,这竹签上忽而指左,忽而指右,未必还有几幅白绢不成?依晚生之见,这抽签之事,纯属机遇偶然,只怕当不得真!” 宋碧云一听,望着那两根竹签发了阵呆,叹道:“那…… 这白绢又如何寻法?” 施耐庵也不言语,定了定神,倒背双手在石室中踱起方步来。一边踱着,他一边凝神环视这石室中的一石一隙,几乎丝毫不漏。这石室之中,除了那密密的塑像与晁盖的神龛之外,便是冷泉呜咽,苔壁凝寒,哪里有一丝一毫暗示白绢藏处的痕迹。 看来看去,施耐庵双目又回到那只签筒上,他走过去,抱起签筒,里里外外仔细打量了一阵,面前是一只光溜溜的竹筒,并无点滴破绽。他想了想,手腕翻转,“哗啦”一声将满筒竹签悉数倾到石桌上。蓦地,签筒底上一行小字赫然映入眼帘,却是两句对仗极工的联语:“辨善恶察世态以观四海; 别忠奸识时务且揽六合。” 施耐庵不觉大喜,捧着签筒叫了起来:“宋旗首你看,这乃是为晁老前辈神主撰的一幅挽联,寓意精辟,对仗工整,真真抒尽了晁天王的怀抱,对了,还有当年梁山前辈们的凌云豪气与坦荡胸怀!啧啧啧,委实是绝妙好辞,绝妙好辞!” 宋碧云听得木头木脑,见他又发了书呆子气,忙道:“施相公,且慢一唱三叹,快说说这联语与那白绢藏处有何关系?” 施耐庵不觉哈哈大笑。笑毕,说道:“有,有,有哇!请看!这联语上虽然处处颂扬晁老前辈的英雄襟怀,可处处都离不开一个字。此乃作文的上上诀窍:谓之以物写意,借物寓情!” 宋碧云心下又急又气,忙道:“施相公休要掉书袋了,快说说,那是个甚么字?” 施耐庵酸气大发,依旧摇头晃脑地吟道:“啊啊,‘辨善恶察世态以观四海’,好极!‘别忠奸识时务且揽六合’,更妙!宋旗首,你看这‘辨’、‘察’、‘观’、‘别’、‘识’、‘揽’六个字,都应在人身一件何物之上?” 宋碧云一时大悟,不觉轻声叫了起来:“啊哟,莫不都应在一个‘眼’字上面!” 施耐庵拊掌叫道:“着啊!好一个典雅无比的哑谜!”说着,他喜孜孜地拉着宋碧云奔到石室中央,指着满室的神像说道:“你看看晁天王那双眼,再看看那一百零八座神像的那些眼!” 宋碧云展眼看去,不觉大奇:只见那一百零九尊神像的眼睛竟然一式地望着一处:那便是石室顶端一根微微下垂的钟乳石! 宋碧云惊喜交加,腰肢轻扭,长裙翻飞,一纵身跃起,长剑倏地轻点,那钟乳石哗然而坠。只听得神龛上“轰隆隆”一声巨响,晁天王的塑像忽地转过身去,那背后竟赫然露出一扇小门。宋碧云也不待与施耐庵招呼,疾步跃上神龛,一猫腰钻了进去。她伸手一摸,只觉得那小石窟仅可容得一人,四壁上滑溜溜尽是苔藓。蓦地,她的手指触着机括,只听得“唰拉拉”一阵轻响,迎面罩着的一道锦帘豁然拉开。她抬眼一看,不觉惊喜得心都“怦怦”地跳了起来:只见正壁上嵌着一排祖母绿宝石,荧荧的幽光映衬着高悬的一幅白绢,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宋碧云念道:“万世豪杰存照:藏貔貅聊资俊才,隐雄风以待乱世。梁山泊一百零八名血裔第一名宋靖国携女碧云现存滇南;第二名卢杰携男起凤隐于大名;……” 刚刚读完两句,宋碧云早激动得浑身颤抖,双目溢泪,匍伏祝道:“不肖女宋碧云今日得祖宗大秘,立誓再振梁山雄风,望列位祖宗庇佑!”祝毕,轻舒十指,取下那幅白绢,一猫腰退出了那间小石窟。她刚刚跃下神龛,只听得“轰隆”一声,那尊晁天王塑像早又辘辘转过身来,严严地封住了洞口。 施耐庵一见宋碧云抖抖的双手上捧着的那幅白绢,不觉浑身血涌,一时竟然怔住。少倾,狂喜地奔过来,伸手便接那幅白绢。 就在此时,空寂的石室之中忽然响起一阵隐隐的“嗤嗤”之声,细如蚊蚋。宋碧云浑身一凛,叫声“不好”,疾伸手掌拍在施耐庵肩头,一把团住那幅白绢,电光石火之际,早已拔出剑来! 宋碧云快,那暗器来得更快。施耐庵尚未回过神来,已被宋碧云一掌击得踉跄几步。饶是如此,那肩上早已猛地一麻,一枚短箭钻进了胛窝。 紧接着,一阵狂风起处,石室中央早站着两条大汉:一个身材奇长,削骨耸肩,形如鬼魅;另一个人身着缁衣,头戴太乙黄冠。施耐庵一见,不觉一凛:死对头狭路相逢,这董大鹏和“银镜先生”缘何也寻到此处? 只见那董大鹏哑哑怪笑,耸着吱嘎作响的骨架,无常鬼般走了过来。说道:“碧云娘子,久违了!没想到今日在这秘窟中夫妻相见罢!” 宋碧云一边仗剑封住要害,一边后退,心中暗暗吃惊。董大鹏见宋碧云冷眼怒视,哑哑笑道:“俺董大鹏为了那幅白绢,数日来潜踪隐迹,深藏不露,几乎拨开了这梁山上每一丛草木,翻遍了每一块石头,正愁没处找那绝世大秘。不想娘子竟然将俺引进这秘窟,又帮俺找出这幅白绢,一桩泼天大的富贵竟自唾手而得!娘子,何不带着这绝世大秘,与俺一起到朝堂上去做那一品夫人!”说着,一步步蹭了过来。 宋碧云手腕一抖,舞开剑圈封住门户,怒叱道:“奸贼,这白绢乃我梁山后代秘藏至宝,你这丧尽天良的官府奴才休想染指!” 董大鹏哑哑一笑:“梁山后代?哈哈,俺们正好有份!”他指着那黄冠道士说道:“你知道这位道长是谁?他也是梁山血裔‘入云龙’公孙胜的六世嫡孙——‘银镜先生’公孙玄!” 宋碧云闻言一惊,不禁上下打量了那公孙玄一阵,心中叹道:想不到当年功高盖世的梁山英雄公孙胜,竟遗下如此不肖子孙,这世事实在难测! 只以那公孙玄拂尘一甩,说道:“六根清净,七欲俱灭,俺公孙玄只知识去就,顺人世,随潮流,二位道友何必执迷不悟,自堕沉沦?” 施耐庵正欲怒斥,哪知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响起一阵“哑哑”怪吼,只见那董大鹏趁着宋碧云分神之机,纵身疾跃过来,倏地平伸出枯柴般的巨爪,堪堪抓到宋碧云手上捏着的那团白绢!宋碧云仓促之间撤身不及,疾转右腕,长剑一偏,一缕寒芒直切向那只魔爪!董大鹏长指头此时早触着那软滑的绢幅,哪里肯甘心缩手,只听得“铮铮铮”、“唰啦”几声轻响,剑刃疾翻,早切下了董大鹏左手中指、食指。同时,急切间,为了不让他攫去白绢,宋碧云五指一弹,将那幅白绢撒手弹出数步之遥。 这几招变起仓猝,四个人略略愣得一愣,霎时一齐踊身而进,去抢那幅白绢,董大鹏奔得两步,早被宋碧云挺剑封住去路,只好抽出短柄狼牙棒,兜头猛击。施耐庵见形势危迫,早拔出湛卢宝剑挡住了公孙玄,四个人捉对儿厮拚起来。 董大鹏与宋碧云武功相当,但身长力猛,招式奇诡,照理略占上风。但此刻两指被削,左臂护疼,一时竟战不下宋碧云。而施耐庵这一边斗约十余回合,早已分出胜负。只见施耐庵剑招迟缓,已然抵敌不住公孙玄那柄铁拂尘的强劲招式,肩窝处的箭伤又频频作痛,只觉冷汗津津,双臂乏力,渐渐守不住门户。 那“银镜先生”见施耐庵脚步散乱,气喘吁吁,不觉恶心顿生,铁拂尘一抖,数千根钢须撒出满天紫电,直袭向施耐庵胸腹。施耐庵此时气力不加,待要挺剑去格,谁知那拂尘却从斜刺里一转,拂向他的面门。施耐庵在高邮湖畔早领教过这道士铁拂尘的威力,情知这千缕钢丝一旦扫上面门,脸上立时便成冒血的蜂巢。急切之间,仰身后跃,脑袋刚刚避过拂尘,不料后脑勺“扑通”一声猛撞到石壁上,只觉得满眼金星乱冒,脑子里“嗡”的一响,霎时便失了知觉。 这一边宋碧云与董大鹏正斗到酣处,忽听得扑通一声,只见施耐庵昏倒在石壁前。那公孙玄一招得手,早睁着两只怪眼,踊身便奔那落在地下的白绢!宋碧云的心陡地往下一沉,也顾不得董大鹏那柄虎虎生风的狼牙短棒正在顶门上下猛砸,左手一抖,一丛短箭奔星般射向公孙玄。那道士正自洋洋得意抓向那绢幅,万万不曾料到激斗的二人中竟然射出暗器,霎时眉心、胸口数处中箭,怪叫一声,“砰”然倒在地上。此时,宋碧云神志一分,剑招上露出破绽。董大鹏那根狼牙短棒何等厉害,早瞅着那稍纵即逝的间隙,游龙般捣了过来。宋碧云回撤不及,架格不能,猛觉一股巨力砸上左肩,一阵剧痛袭上心来,霎时间腔血翻涌,喉头一甜,哇地喷出口血来。昏瞀之中,她脑际忽地闪过董大鹏那狰狞的鬼脸,手中长剑竟朝着董大鹏脱手掷出。 董大鹏一击而中,不觉大喜,抹一把宋碧云喷到脸上的鲜血,耸身疾跃,便去抓那地上的白绢。蓦地,他觉得一股冷风“嗤嗤”袭上后背,待要闪避,哪里来得及!猛觉得背上一疼,一柄长剑竟自夹着雷霆般威势,从他后背捅入,直透前胸! 董大鹏哪里料到宋碧云重伤昏瞀之际,脱手掷出的那一剑迷迷糊糊使出了“流萤箭”的手法,董大鹏自恃武功精深,大意之中,竟自着了道儿! 此刻,喧呼激斗的石室里忽然变得阒寂可怖,四个人身带重伤,一齐倒在血泊之中,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只有重伤昏迷中的沉重喘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石室尽头响起了一阵“蹬蹬”的脚步声。少顷,一个英俊挺拔、衣饰鲜艳的青年汉子走进了这间充满血腥味的石室。一双俊眼睃巡一阵,忽然熠熠地发出惊喜的光采。原来是地上的那幅白绢吸引了他的视线。他长舒一口气,疾步朝那白绢走了过去,一弯腰便要拾起。 蓦地,空寂的石室中忽然响起一声十分清晰的呼唤:“一雄!” 这一声呼唤尽管微弱,却是那样凄凉而惨厉。那青年汉子浑身一震,汗毛森森竦立,不觉抽回手来,转过头一看,不觉愣住,那一张俊气的脸上登时掠过一丝隐约可察的神色,既有欣喜又有惊恐,既似冷漠又似爱怜,他呐呐地唤道:“啊,碧云!” 宋碧云惨白的脸上露出惊喜莫名的神情,她娇喘吁吁,想要勉力撑起身子,可是身上的剧痛使得她呻吟一声,又瘫倒在血泊里。她声音抖抖地唤道:“一雄,你过来,过来扶扶我。” 潘一雄点点头,慢慢地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望着她那苍白俏丽的面容,又望望她那被狼牙棒抓碎的胡绫小袄和拖在血泊之中的波斯绸长裙,他痴痴地呆望着,半晌不作声。 宋碧云喘喘地问道:“一雄,你好吗?” 潘一雄点点头道:“俺好。” 宋碧云正欲再说,一阵钻心的剧痛袭上来,她闭目喘息一阵,忽地睁开眼睛,目光射向地上的那幅白绢,急促地说道:“一雄,快,快去收取那幅白绢,那是关系抗元大业的紧要大秘啊!” 潘一雄点头道:“放心吧,俺会收好它的。” 宋碧云微微一笑,忽然双目里闪射出温柔而甜润的光泽。潘一雄与她相处数年,第一次从她那冷艳的眸子里看到这种光泽,不觉心旌摇曳,呐呐问道:“碧云,你要作甚?” 宋碧云眼波流盼,喘喘地说道:“一雄,扶我起来,扶高些,再扶高些。” 潘一雄心中怦怦乱跳,抱住她的肩头,缓缓地扶了起来。待到半坐之时,宋碧云娇弱无力,忽地身躯一侧,斜倚进潘一雄怀中,她仰起头来,深情眷眷地说道:“一雄,这许多年,你对我一往情深,照顾备至,小女子何尝不知?可是大仇未报,心愿未了,我怎肯轻许于人!今天,今天这白绢已然取到,奸贼已遭了惩罚,小女子纵死也可瞑目于九泉了。明日,你便将这绝世大秘带到乌桥,亲手交与刘大龙头,克日召集梁山后代,伐无道于天下,然后将这姓董的奸贼挖腹剖心,血祭我那惨死的养父养母!”说到此处,她忽然颊上又漾起红潮,娇羞地说道:“一雄,此时此刻,你要索回数年痴情,就在俺额头上——” 话犹未了,只见潘一雄浑身微微颤抖,一双眼里幻化着各种神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猛地,他浑身一热,双臂一紧,搂着宋碧云娇俏的腰肢,急促地说道:“碧云,俺潘一雄自出娘胎,就遇上了你这世上唯一刚烈、艳丽绝顶的女子,俺敬你,慕你,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总盼着有一日能了却宿愿,同偕伉俪。如今,时候到了,只要你答应俺一件事,俺们便可成为举世之上无人可比的美满夫妻了!” 宋碧云微笑道:“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言语不能讲,快说,小女子听着哩!” 潘一雄嗫嚅半晌,说道:“碧云,俺有桩心事一直未曾告诉你,八年前,俺便受了那清河郡主的指派,到淮南义军中作了官军的眼线!” 宋碧云仿佛被毒蛇螯了一口,脸色倏地一变,厉声问道: “怎么,你,你也是官府走卒。” 潘一雄道:“是的,俺早封了朝廷的千夫长,这些时,为了这幅白绢,为了你,俺不知受了多少苦处。” 宋碧云仿佛遭了雷击,咬牙切齿地恨了一声,尽力一把推开潘一雄,双目喷火地问道:“这么说,在乌桥镇唆使刘大龙头杀施相公的是你?” 潘一雄道:“那是朝廷有命,不许绿林义士招揽文人,笔剑两道一起造反,朝廷江山可虑呀!” 宋碧云又道:“那、那通风报信要在东台县捉拿小女子,在张秋镇围攻吴大哥、泄漏军机招致义军萧县大败,还有暗通白绢秘藏之处的,都是你这狗贼了?” 潘一雄叫道:“碧云,这、这一切都是为你,为了俺们今后能够长享富贵啊!” 宋碧云急怒攻心,一阵昏晕,“噗”地一口鲜血喷到潘一雄脸上,立时又瘫倒在血泊之中。 潘一雄一抹脸上的鲜血,俊俏的脸庞霎时变得异样的狰狞,他走过去捡起地上那幅白绢,拎在手上抖了抖,冷冷笑道:“碧云,这幅白绢,俺不想献给刘福通那老魔头,却偏要献给清河郡主,你恨么?” 宋碧云此时早气得娇喘不继,哪里恨得出声。 潘一雄缓缓地收绢入怀,走到董大鹏身边,望了望他那尚在喘息的身躯,拔剑说道:“碧云,这董大鹏俺怎舍得拿去寿春祭奠两个贱民,俺要提他这颗人头去朝廷领赏,就说他得了白绢,忽生叛心,碧云,你恨么?”说着,一剑便割下董大鹏的头来。 宋碧云直气得浑身血都凝住了。潘一雄做完这一切,忽然“嘿嘿”狞笑着解开衣扣,说道:“宋碧云,你不过一枝败柳残花,俺潘一雄好端端送你一场富贵,你却不识抬举!哼哼!告诉你吧,俺今日却是色宝双收。既要富贵又要你!”说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宋碧云一听,不禁又气又恨又怒又急,咬着牙欲待挣扎,谁知挣扎未起,那一阵剧疼猛地袭了上来,她长吟一声,又晕了过去。 潘一雄走到她身边,望了望她那娇俏的身躯和冷艳的面容,不觉色心大动,忙俯下身去,先解开了她那蒙古女侍卫的勒甲皮绦,扯开紧裹在她上身的胡绫小袄的扣绊,解下她下身外盖的波斯绸长裙,正欲去扯她贴身的亵衣,猛听得身后响起一声怒喝:“狗贼住手!”紧接着一团热烘烘的物事撞到他背上。潘一雄一腔兴致尚未消灭,哪里防得着这一猝变,一时竟被撞得凌空飞起,待要收脚,哪里来得及!一个狗啃屎,无巧不巧,那颗头颅可可儿直撞到晁天王神龛前的石香炉柄上,只听得“哇呀”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一阵纷洒的血雨,一个俊俏后生登时化作南柯一梦! 那件热烘烘的物事不是别物,却是施耐庵这个大活人。原来,施耐庵后脑被撞,昏晕许久,耳畔模糊听得人声,迷惘中睁眼一看,猛地看见一双大手正攫向躺在血泊中宋碧云那裹在薄绸亵衣下微微起伏的胸脯。他情急之中,也不管那是何人,聚毕生之气力全身跃起,直撞向那条汉子,不想却在紧急之中使宋碧云免遭了一场蹂躏。 这一撞,施耐庵头脑立时清醒了许多。他定睛一看,只见躺在神龛下的,竟然是那红巾帮的掌坛总管潘一雄,心下不觉纳罕。一见他怀中露出白白的一角,施耐庵扯出来一看,竟是那幅白绢!他便小心地纳入袖内。见宋碧云兀自晕躺在地上,不忍心看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连忙给她扣上胡绫小袄的袄襟,束好长裙裙带和软甲,抱起她娇俏的身躯,望了望室内三具尸体,对神龛上的众神象默默祝道:“众位先辈,今日污了庙堂,改日再塑金身,晚生去也。” 说毕,托着宋碧云便走出了石室 五十一 李黑牛威镇锁龙口 扈慧娘魂归蓼儿洼 施耐庵恰才走得两步,猛听得洞口上一阵“簌簌”骤响,接着“咚咚”地跳下无数人来,他浑身一凛,连忙放下宋碧云,拔剑闪到暗处。 只见一群人执着兵刃蜂拥奔进石室,领头的却是白袍秀髯的“玉面狐”卢起凤,后面跟着十余个男女豪杰,有回龙庄群雄、饮马川六杰、张五嫂和薛、曹二壮士以及张秋镇上见过的两个娇憨少女林中莺和燕衔梅。 见到施耐庵,卢起凤正要发话,那雷振塘、石惊天两个急性子早奔了过来,嚷道:“好个施相公,俺们一顿好找!那白绢可曾到手?” 施耐庵忙将宋碧云托付张五嫂和燕、林二女,从怀中掏出那幅白绢迎风一晃,一众好汉顿时雷鸣般欢呼起来。卢起凤走过来说道:“吴大哥算得极准!有天下英雄暗助,何愁白绢不得。不过此刻施相公休要耽搁,快随俺们一道出洞!” 话犹未了,只听得刷拉一响,那根藤绳齐头被人斩断,落进了石室。众人一惊,又听得头顶上响起轰雷般的叫喊:“下面的贼寇听了,这洞口已被朝廷大军围了,火弩军正对着地洞,快快交出白绢!否则,将你们一齐焚为齑粉!” 施耐庵一怔,问道:“卢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卢起凤道:“施相公有所不知,吴大哥从颍川大会回到饮马川,得悉那清河郡主上了梁山,情知必有异谋,立时便派了各路人马赶到山下,准备接应你们,谁知那婆娘果然使了个‘反客为主’之计,趁昨夜天黑,又将撤下山去的万余人马召集上山来,妄想夺走这幅白绢,亏得弟兄们拚死抵挡,才挨过这一日一夜。如今官兵火弩军封了洞口,藤绳又被割断,此洞口已然走不出去,还是另寻出口吧!” 施耐庵暗暗心惊,突然记起李黑牛、李海父女进了左右石室,此刻尚未回来,想必这两边有出洞之路。想到此处,道:“卢大哥,这石室左右别有通道,你率着饮马川六杰、回龙庄群雄从右侧去寻洞口;晚生与张五嫂等三位及燕、林两个侄女和宋旗首从左侧出洞,不知尊意如何?” 卢起凤道:“如此甚好!”说毕,一挥手,率着十几位英雄奔入了右侧石室。 施耐庵也不怠慢,让三名女将扶着宋碧云,率众奔进左侧的甬道。走着走着,只见这甬道初时尚宽,接着便愈走愈暗,愈走愈窄。约摸走得数十丈远近,忽见前边隐隐透入一线天光,照着甬道内一扇石门。石门内外,竟然横躺竖卧着四五具元兵尸体。走近一看,那身上的伤痕,不是被芦杆箭所伤,便是被巨掌击毙。再走数十丈,又是此种情景。施耐庵心下明白:必是在石室格斗之际,元兵已寻着这边入口攻了进来,幸喜李海父女一路扫荡,方始保得自己和宋碧云夺取了白绢。 趁着洞外李海父女与元兵打斗之际,七个人鱼贯攀出了洞口。那幸存的几名元兵,早吓得跑了个无影无踪!众人出得洞来,一齐舒了口长气,鱼贯下山。刚刚走得一程,忽听得黑松林里喊杀声又起,浩浩荡荡涌出一彪人来,几个人正待拔出兵器抵敌,只见那李金凤嘴里高叫着“黑牛大叔”,连蹦带跳地奔了过去。 众人定睛一看,当先那条大汉,须发戟张,满身血污,精赤着上身,提着两柄板斧直卷过来,后面跟着的却是饮马川六杰和回龙庄群雄、卢起凤一众好汉。那李黑牛奔到施耐庵跟前,笑道:“施相公,多谢你交俺这桩好差使,这一日俺在那甬道之中从头杀到尾,连那掌弩的官兵,眼不见便被俺排头剁倒,俺这双板斧可大大的发了利市。” 正说着,忽见草丛中又钻出石惊天,只见他气吁吁地说道:“卢大哥,众位弟兄!扩廓帖木儿已被吴大哥的人马挡在金沙滩头。吴大哥有令,众位速速穿过前边朱武栈道,从锁龙口直奔蓼儿洼,过了蓼儿洼,便是直通鲁南的大道!” 卢起凤一听,一扬手中银链,率着众人直奔山下的栈道。一路上果然不见元兵一人一骑,只有聒耳的松涛漫坡轰响。不一会,远远看见一道险峻无比的关隘,门楼上镌着七个大字:“揽天绝地锁龙口”。卢起凤拭目一看,见关上关下寂无声息,只有一座雄关孤零零地映着衰草斜阳。他朝众人点点头,率先奔近了关口。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筚篥声陡起,关楼上倏地竖起了一杆旄旌,当先一员白袍元将,竟是那“小韩信”余廷心。只见他长戟一举,一排弓弩手挟着长箭硬弓登上了女墙。 卢起凤前后一看,这栈道一边依着百尺断崖,一边临着万丈深渊。只容得一人一骑的栈道上密密地挤着二十四位好汉。元兵一旦放箭,一个人也休想逃脱!他心叫不好,厉声喝道:“快闯关!”说着,右臂一扬,银链无声飞出,只听得关楼上一声惨叫,那余廷心捂着肩膀倒了下去。同时,响起他的厉声呼喝:“儿郎们,速速下闸、放箭!” 话音未落,只听得关楼下一阵骇人的“轧轧”声响起,一座金钉铁铸的闸门轰轰隆隆地坠了下来。施耐庵一见,不觉跌足长叹:“苦也,不想今日葬身此处!” 他正自嗟叹,猛听得身旁响起一声怒吼:“直娘贼,休要猖狂!”吼声未落,只见一道黑风起处,那李黑牛早飞身跃到关门里,伸出两只筋骨粗壮的巨臂,“嗨”一声托起那个千斤铁闸! 卢起凤见状,率先冲过了关门。接着只听得关楼上弓弦、雕翎破空之声一时大起。李黑牛一边奋力托着巨闸,一边吼道:“快,快过闸!”众人猛跃疾奔,二十余个壮士刚刚奔过关门,身后的栈道上早被密密麻麻射成了箭林一般。众好汉见李黑牛额上冷汗淋淋,双腿索索发抖,欲待回身援手,李黑牛瞠目大吼道:“找死!快走!!” 施耐庵一众含泪刚刚转过山嘴,早听后背“轰隆”一阵巨响,施耐庵眼泪夺眶而出,回头遥望那山背后的关楼,一时心疼如绞。卢起凤擦干眼泪道:“快快下山要紧!”说毕,拽着施耐庵便走。 看看早已走到山脚,远远只见芦丛啸风,波光粼粼,蓼儿洼已然在望。众人不觉长舒了一口大气,攒紧脚步,奔向湖岸。 蓦地,山脚下那漫坡的长草忽地动了起来,霎时,戈戟如林,长刀耀目,黑压压地站起了数百人马,居中簇拥着一员女将,只见她雉尾斜插,毡盔高顶,一身银色锁子甲,衬着那银丝饰边的胡绫小袄和销金锦绣绒长裙,煞是英武雄壮。 施耐庵一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那“女霸都”早被杀死在忠义堂下的秘室里,此刻又从何处冒出一个吉巴图佳?仔细看去,只见那女将身后高竖着大纛伞扇,几名贴身侍女手上提着宫灯,上面都一式写着“清河郡主博尔济氏”八个字,施耐庵一时如逢鬼魅,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那清河郡主扬鞭立马,高声笑道:“兀那众位好汉请了,朱家庄一别,不想今日在此巧遇,这也是前世的缘份!”说着,一扬鞭梢,指着施耐庵、李海道:“那两位壮士想必心下还在犯疑。本郡主索性给你们个明白,昨日二位所杀的乃是本郡主帐下一名贴身侍女,本郡主托庇康健。”说毕,她朗声一笑,又道:“诸位好汉,既然本郡主能算计到你们何时何地杀人,又料准了你们必从这蓼儿洼逃走,便是棋高一着!与本郡主争斗,那是自寻死路。快,交出白绢,本郡主放你们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石惊天怒叫起来:“兀那婆娘休要贫嘴,再不让路,俺们便要开杀戒了。” 清河郡主呵呵一笑:“怎么,要与本郡主做对!”说着,朝着身后一个持扇的女侍卫道:“白云其其格,与本郡主走一阵!”话音未落,只见长裙翻飞,那白云其其格早走马出阵。这边阵上双双冲出两个黑壮大汉,一个是雷振塘,一个是石惊天,舞着兵刃着地卷将过来。二人尚未来到那女将马前,只见她右手长刀俯着斜划一圈,霎时卷起一阵狂风,左手宫扇平空一扫。雷、石二人恰才挡过长刀,猛觉得肩上一凉,接着惊呼一声,两个人捂着带血的肩背逃出了战圈。 那白云其其格娇笑两声,正待走入阵内,只见这边人丛中早跃出四个人来,当先便是那“金翅大鹏”李显,身后是回龙庄上的石通、龚洪、侯杰三条好汉。四人掣出兵器,裹着那女将厮杀起来。那白云其其格只斗得数合,早已气力不支,瞅个空子,回马便走。石通、龚洪哪里肯放,拍马便追。那白云其其格略一回头,轻拍腰间皮囊,只听得“嗤嗤”连响,石、龚二人双双中箭,一跤摔倒。亏得陶宜、焦霸、郑玄三人一齐抢出,才将两人拖了回阵。 见状,好汉队里恼了张五嫂,只见她款款走出,指着白云其其格骂道:“骚妮子,敢与你家姑奶奶会阵么?!” 那白云其其格鞭马即出,一挥长刀斩向张五嫂顶门,张五嫂不紧不慢,手腕一抖,九折铁尺倏地直奔白云的胸腹。两个女子一来一往,斗了五十余合,白云气力不支,正欲回阵,张五嫂奋勇挥动铁尺,将那女侍卫打下马来,然后趁势疾跃,眨眼间早跃到那清河郡主跟前,一支铁尺卷起狂风,直扫向那女霸都的眉心。清河郡主冷笑两声,也不拔兵刃,闪得数合,于绝险处倏地探出双掌,竟然一把捞住了铁尺,猛一发力将手肘一拐,张五嫂呻吟一声,口里早喷出血来。“女霸都”趁势一把将张五嫂捉到马鞍上,反翦了她的双臂。张五嫂惨声叫道:“卢大哥休要管俺,快快冲阵哪!”喊声未歇,清河郡主双掌发力,“呼”地一声,张五嫂身子凌空飞起,喷了一口鲜血,摔在地上,瞑目而逝。 众好汉一见张五嫂阵亡,不觉被那“女霸都”的蛮力惊得呆了。忽地,只见阵中走出三个少年女子,一个红衫红裙,一个白衫白裙,一个渔家女儿打扮,正是燕衔梅、林中莺、李金凤,三人面带泪痕,疾奔而出,呜呜咽咽地骂道:“兀那番婆,还俺张五嫂的命来!” 清河郡主一见,仰头又唤道:“众位其其格,哪一个去会这三个丫头?” 这边阵上众好汉齐齐一惊,正欲出阵助战。蓦地,只听得对方响起一声娇喝:“待俺青云其其格来走一阵!”话音未毕,只见那清河郡主的大纛下早转出一个戎装女侍卫,跃马驰出。刚刚驰到那“女霸都”跟前,突然只见寒光一闪,一把钢刀直刺向清河郡主的胸膛。“女霸都”哪里防得,措手不及,那柄长刀立时从前胸贯入,直透后背。清河郡主怒吼一声,竟然一把拔出长刀,回手一击,搠入了那女子的后腰。 众元兵见主将阵亡,立时大乱。这时猛听得蓼儿洼芦荡里响起一阵呐喊,霎时荡出来十数只船来,当先跳上岸的那个小僮儿打扮的壮士,嘴里“胡胡”乱叫,一扬手,纽丝长鞭夹着雷电,“哗啦”一声扫倒了那杆大纛。跟在他后面的七八条好汉和一个长大妇人饿虎般卷入阵内。卢起凤一见,大叫一声,率着二十几条大虫杀了过去。霎时间风卷残云,元兵不消一刻便扫荡净尽。众人一齐围到那青云其其格面前。看到众位好汉,青云其其格苍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突然想起什么,用抖抖的双手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梳妆盒子,递给了施耐庵,喘喘地说道:“施相公,今日亲手杀了那女霸都,俺大仇已报。其实,俺不是什么青云其其格,俺是当年梁山女杰一丈青扈三娘的第六世内侄女,俺叫扈慧娘!”说毕,指着那梳妆盒子道:“俺十年前被送进元宫,不知遭了多少屈辱与践踏,可是俺却营救了十余位梁山后代!” 众人听毕,齐齐一惊。施耐庵打开梳妆盒子,只见里面装着一方红罗帕子,上面密密写着小字,果然都是梁山后代的名讳。只见她呐呐说道:“俺对、对得起祖姑英灵!俺这张不清不白、不干不净的臭皮囊,也该、也该早膏荒、荒、荒野了——”说着,身腰后仰,那柄长刀竟然刺破长裙,穿腹而出,只听得她长呻一声,溘然而逝。 施耐庵手握罗帕,默默地穿出人丛,走到蓼儿洼水际滩头,听着梁山那边隐隐传来的喊杀之声,望着面前的衰草斜阳,不觉怅然良久。 卢起凤等人见施耐庵捧着那一方罗帕呆呆发怔,急忙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十余行蝇头小楷写着如下字迹: “丙辰年四月于喀喇沁流囚营救梁山后人萧文渊、蒋士藻、安百川赴颍川红巾营;戊午年九月于土默特流囚营救孟成武、陈济、杨锋赴蕲水大营;庚申年一月于探马赤军中救李霆、杜鸣皋赴河南赵均用大营;辛酉年五月救杨嵩、皇甫荣、白宣文、段克敏于卢龙竭石山,飘海赴方国珍大营。” 卢起凤读毕,不觉又惊又喜,以手加额,对施耐庵叫道:“呵呵,想不到这许多失散多年的梁山英雄后代,竟然一一写了下落,真真是苍天庇佑忠良之后!” 这时,一众好汉早围了过来,施耐庵一看,却是滁州大营派来的生力军,当日在长清县村店里会过的阮氏三杰、孙十八娘、关猛、呼延镇国、孙不害、杨思等人。故人重逢,不觉又是一番感叹。卢起凤此时捏着那罗帕,也来不及与众英雄一一见礼,他走到扈慧娘尸身旁,阖上她的双眼,拔出插在她后腰上的蒙古长刀,扯一幅裙子裹了创口,然后将她抱到沙滩上。众人一齐上前,七手八脚掘了个墓穴,将扈慧娘放进了圹洞。 卢起凤俯首说道:“扈家妹子,你一人在那虎穴狼丛之中,含垢忍辱、苦心孤诣,救出了十余位梁山英雄后代,胜俺堂堂七尺男儿多矣!但愿上天之灵,安享人间血食。”说毕,他转过头来,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扈家妹子嵚崎壮烈,于梁山一脉有永世不灭之功,俺一张拙嘴笨舌,不足以颂英魂,还是借你的大才,替她做一道诔文罢。” 施耐庵心绪翻腾,听了此言,默默走上一步,望着躺在沙穴中那个女子秀丽而安详的面庞,罗帕上那些名字又蓦上脑际,尽管只是区区十几行小字,可是,要在元室鹰犬的严密侦伺之下,在刀剑斧钺之中,于喀喇沁、土默特部落的漠漠风沙中,于森严壁垒的“探马赤军”里救出十余位“叛贼”子孙,不知要付出多少伤痛屈辱,需要何等惊人的大智大勇!此刻,那些惊心摄魂的情节已然随着扈慧娘之死变成了永无人知的秘密,但是她用血与泪铸成的丰碑已然立在绿林义士们心里。 想到此,他心中一股钦敬、悲惋、怜惜之情早已抑制不住,面对着扈慧娘的遗容,不觉情思泉涌,脱口便吟出一阕《婵媛词》来: “泰岳苍苍,易水茫茫,青鸾陨落,天地感伤。赤县鼎沸,迄无贲育;血雨丛中,有女慧娘。蒲柳林里,生就嬝婷弱质,流徙途中,长成芙蓉模样。牵裙绕膝,饱聆祖辈血泪,对镜匀鬓,却见遍地豺狼。恨不能脱却巾帼,效须眉鏖战疆场,浑忘却罗帷锦衾,作娇态以娱爷娘。且夫桀纣宫中,严诏乍降,燕蓟道上,缧绁成行;纤纤弱女,哀哀就道,荦荦少妇,依依辞郎。叹八尺长绫,缚红裙于马上,九州芳菲,洒清泪于蛮荒。杏林艳蕊,殒泥淖以含垢,鸦青婵娟,徒辗转而神伤。大漠雪拥,望河洛而饮泣,绣裳春寒,听胡笳而断肠!忽见罡风起于萍末,猎猎潜入毡帐,妙手游弋刀丛,隐隐顿起苍黄!翻云覆雨,凭诸轻颦浅笑,扶危济困,却赖眉剑舌枪;翠袖拂处,斩金锁放出貔貅,红裙曳来,强欢笑戏弄豺狼。 阶下楚囚,好男儿欲遁无路,苦海求涯,弱女子视比寻常。一旦脱却金钩,井底蛟又入大海,此日得偿夙志,笼中鸟意无彷徨。染污罗衫,早随朔风归去,沾腥绣裙,已伴风沙远飏。从容赴义,自古男儿犹惧,挺身就戮,此刻裙钗气壮。临死一搏,歼渠魁于马上,香魂乍杳,连天火已燃滁、黄!嗟乎,彼婵彼媛,既美既洁,彼娉彼婷,且烈且刚,长留英灵,耀此赤帜,昊天罔极,永世其昌。呜呼噫嘻,来兮来兮,来格来馨,伏维尚飨!” 施耐庵这番吟诵,发乎至情,起自肺腑,形诸色,诉诸言,端的一字一泪,字字凄怆,众好汉默默俯首,不觉感叹唏嘘,情不能已。 此情此景,忽然勾起孙不害心中惨痛,当日惨死在朱家庄暗室里的爱妻那令人心碎的情境又蓦上心头。他掉头一看,躺在血泊中的清河郡主忽然撞入眼帘,霎时间一股冲天怒火蓬然而起,只见他虎吼一声,奔过去劈胸一把抓起了那“女霸都”的身子,一刀便要剜进心房,蓦地,腰间“呛啷”一响,原来是军令铜牌撞着了刀鞘,他倏地又记起铜牌上那“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十二字戒律和当日在首领面前负荆请罪的情形,那高高举起的朴刀便慢慢落了下来,手臂一松,便要将那“女霸都”扔回地上。 蓦地,只听得暴雷也似一声大吼,平空卷起一阵狂风,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扑了上来,紧接着只见两道寒光闪处,“矻嚓矻嚓”、“噗噗噗噗”一阵骤响,那清河郡主立时被剁成数截。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个浑身灰仆仆的黑大汉,满脸糊满尘泥,看不见形容须眉,只剩下两只怪眼眨巴眨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梁山半腰锁龙口奋勇托闸的李黑牛! 施耐庵一见他还活着,不觉奔上来抱着他叫道:“黑牛兄弟,那千斤巨闸盖顶而下,你、你却还未丧生么?” 李黑牛搓着两只血淋淋的板斧,抹一把脸笑道:“施相公也忒操心!须知俺六岁上算过一命,说是俺那老祖宗‘黑旋风’神灵护佑,今世有八十年寿命!这不,那铁闸阖下来,没压住俺胳膊腿,偏偏压烂了俺一只草鞋后跟!”说毕,又转头端详了孙不害一阵,说道:“这位大哥,都道俺黑牛脸儿黑,谁知今日却寻见个更黑的!唉哟,可惜你手儿太软,不然咱两个却好配成一对!”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卢起凤走过来挥挥手叫道:“众位兄弟,如今梁山上残敌已除,那幅白绢亦已到手,还须早早打点过湖回寨,耽搁得迟,那‘山东王’扩廓帖木儿一旦率大军前来,只怕就麻烦了!” 众好汉一听,不敢怠慢,又匆匆将张五嫂葬在扈慧娘旁边的沙滩上,扶着中伤的雷振塘、石惊天、龚洪、石通等人,上了芦苇丛中的小船。阮氏三杰、孙十八娘、呼延镇国、关猛领头,卢起凤、晁景龙居中,施耐庵与林中莺、燕衔梅、李金凤三个女将,将伤重昏迷的宋碧云扶进船舱,李海操起铁架,与李黑牛、李显、乐龟年等人断后。只听得桨声咿呀,那一队船儿箭也似地直奔对岸。 不消一个时辰,众好汉已然弃船登岸,在芦丛中稍事歇息,打起精神,沿着东平府至汶上、邹、滕的大道,朝饮马川方向疾奔而来。 众人走得十二三里地面,只见沿路情景十分古怪,大道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田垅里无有耕夫牧竖,时届晌午,村墟庄寨不闻一声鸡啼狗吠,亦见不到一缕炊烟,施耐庵心中纳罕,赶上前对卢起凤附耳言道:“卢大哥你看,这沿路一片死寂,只怕是不祥之兆!” 卢起凤点点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休管他,趱赶路程要紧!”说毕,撩袍甩步,径自趱赶。 约摸又走得五七里地,只见官道前边一箭之地忽地扬起一片黄尘,紧接着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愈响愈近,不移时,黄尘中忽然显出一队蒙古铁骑的身影和闪烁着寒光的长刀。卢起凤一抖银链,叫道:“众位弟兄们小心了!”叫毕,一马当先,扎住了阵脚。 看看那一队元兵已然驰近,众好汉一个个屏息凝神,准备迎敌。忽然,只见那队蒙古铁骑堪堪驰到二三十步远近,马队里响起一声唿哨,那些骑者略停一停,旋即兜转马头,鞭梢影里,一阵疾驰,早已奔得没了影儿。 众好汉正自心中惊疑,卢起凤却已扬声大叫:“此去饮马川,生死一条路,便是刀山也须踏过去!休要迟疑,快走,快走!”说毕,率着众人又疾走起来。 未曾走出五里,前边又迎出一队元兵,这一回比上一回人马又多了数倍,卢起凤也不管他,率着众好汉冲得一冲,那队元兵立时四散。如此这般,打打停停,看看已然将要走出东平县境。 蓦地,卢起凤骤然停下步来,脸上忽然漫起一层阴云,只见他双目灼灼,双肩微抖,怔得一怔,不觉跌足叫道:“苦也! 不想俺中了扩廓老贼的奸计了!” 施耐庵、晁景龙一齐奔过来,急切地问道:“卢大哥,你这是何故?” 卢起凤指着前边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施耐庵手搭凉篷,展眼一看,只见前边一马平川,一条阳关大道直通天际,大道两边闪着粼粼波光,一边是运河,一边却是汶水,依稀可以看见两水之间,平平地横亘着一道低低的山峦。眼前无惊无险,一派坦途,这“镇河朔”却如何悚然动容? 施耐庵正欲发问,晁景龙已然问道:“前面并无险境,卢大哥为何面露惧色?” 卢起凤指着那道山峦道:“晁大哥,前日从饮马川奔袭梁山之时,你曾见对这座山么?” 晁景龙仔细遥望一阵,那脸色也渐渐变了,他喃喃地说道:“哦哦,前日来时果然不见此山,今日却如何冒出它来,却又作怪!” 卢起凤沉声说道:“晁大哥,施相公,不是平地长出架山来,那是朝廷大军严阵以待。你们看,两边皆是滔滔大河,中间一道铁壁,扩廓帖木儿真是煞费苦心了!” 施、晁二人听毕,浑身陡地一凛,齐齐叫道:“这扩廓帖木儿绝地设伏,以逸待劳,咱们却如何冲得过去!” 卢起凤叹道:“起先见那两拨元兵,俺只道是官军沿途袭扰,沮我军心。谁知却是扩廓老贼诱敌的游骑,事已至此,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只好拼死一搏了。” 三个人正自焦躁,猛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卢大哥、晁寨主休急,俺有妙计在此!” 五十二 束进退小挫猎鹰手 施水火大破铁翎阵 卢起凤等人听了这一声叫,急忙回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只见站在身后竟是李黑牛,他“咣咣”地拍着两把板斧,袒着黑毛毵毵的胸脯,笑呵呵的说道:“卢大哥、晁寨主,在梁山泊金沙滩上,俺这两把板斧只杀得个半死的鸟郡主,尚未发过利市,这一回,既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只消俺排头儿吹将去,还怕回不了那饮马川么?” 施耐庵听他一味胡说,嗔道:“黑牛兄弟,大敌当前,休得又胡搅蛮缠!” 卢起凤也不去理他,立时转身对围到身边的众位好汉说道:“众位兄弟姊妹,扩廓已在前面设下重围,此番必有一场恶战,且休慌乱,听俺吩咐!”说毕,与晁景龙悄悄附耳一阵,复道:“全体人马分为两队,第一队,俺与饮马川六杰、阮氏兄弟、关猛、呼延镇国居中,李显大哥率回龙庄七雄作右翼,李海大哥领杨思、孙不害、薛琦及林、燕、李三位侄女为左翼。黑牛兄弟与孙家大嫂、施相公掩护宋旗首为后队,只听俺一声令下,一鼓作气冲过敌阵!” 话犹未了,李黑牛早蹦了起来,敞开叫道:“卢大哥,你们都去冲锋陷阵,偏教俺守着两个女子、一个秀才,俺心中有气!” 卢起凤厉声斥道:“军令如山,休要啰唣!”说毕,当先率着晁景龙等十一条好汉杀奔那黑魆魆的敌阵。李黑牛心中不忿,犹自一头走,一头咕咕哝哝,施耐庵情知卢起凤如此分拨,一来是担心李黑牛在敌阵前胡冲乱撞,怕有闪失,二来也是压压他的锐气,一旦情势危迫,好教他出一番大力,不觉暗暗叹服这“玉面狐”的智计。 二十九条好汉护着个宋碧云看看来到元兵阵前,只见那座绵延在旷野上的“长山”渐渐地变成一道人与马、旗与刀排成的方阵。约摸离那方阵一箭之地,卢起凤勒住部伍,展目一看,心中立时往下一沉:只见那方阵一共列为四层,居前的是大约五百名白衣白甲、长身猿臂的长枪手,每隔三步排列一人,一式的右手虎头金枪、左手兽面藤牌,正中立着一员骁将,毡盔铁铠,面如金箔,手掂一杆丈二点钢枪,背后认军旗上大书着“胶莱路总管骁骑尉答失八里”;长枪阵后面紧接着是一列河西矮马,矮马上坐着大约一千名青衣青甲、身形剽悍的弓弩手,一个个斜挎箭囊,张弓如满月,正似引弦待发,居中一员大将,豹睛燕颔、长臂蜂腰,一部卷毛赤须,却是西域胡将,身后青旗上写着“钦点畏吾儿猎鹰将军乌拉策凌”十三个大字。施耐庵一瞧见这人,心中陡地一惊,幼时曾听叔父施元德讲过:当年成吉思汗第三子合罕皇帝窝阁台大汗西征花喇子模,顺道灭了畏吾儿国,该国国主一把火焚死了所有的皇族男女,悲壮殉国,他麾下的一支精锐部队“猎鹰军”不知下落。据说这“猎鹰军”人人都是弓马谙熟的箭手,寻常驰马射那夭矫掠空的大鹰,无不应弦而落,当时听了这故事,也曾为这支精兵未能替畏吾儿挡住蒙古大军而惋叹不置,谁知他们却已投降元朝,此刻竟来到山东,充当残杀百姓的鹰犬。 众人再往后一看,只见“猎鹰军”背后雁翅儿摆开三千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骑着的都是浓眉阔颡的彪形大汉,一个个膀阔腰圆,身如铁塔,一式的镔铁重铠、黑衣黑甲,左手高擎长刀,右手挽着巨弩,腰间皮囊插着的雕翎长箭,比起那“猎鹰军”又长了一倍,居中一匹黄骠马上坐着一员大将,背后大纛上写着“钦点正三品讨虏将军德州副元帅也先迭木儿”。这一队铁骑背后乃是一带土堤,土堤上列着五千名金盔金甲的蒙古科尔沁劲旅、居中一杆旄旌猎猎招展,上书“世袭男爵正一品凤陵侯领山东行省平章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却不见扩廓的人影。 众好汉见这阵势,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见卢起凤凝视着众人说道:“今日狭路相逢,扩廓帖木儿已是竭尽全力。眼下敌有备而我无备,还须先乱他阵脚!”说着,对李海吩咐道:“看来元兵第一队最弱,扩廓老贼是想以齐王赛马之术先耗我元气,俺可不上他的当。就请李海大哥领兄弟们冲突一阵,先打乱他的前军!” 李海说声“得令”,率着杨、孙、曹、薛、林、燕六位男女英雄和女儿李金凤,“叱咤”一声,立时朝元军前队长枪手扑了上去。 那胶莱总管答失八里见对阵走出来的竟一群老弱妇女,禁不住呵呵笑道:“扩廓大人把这伙草寇夸得英雄盖世,却不道竟是这样些人物,倒也叫俺好笑!”说犹未了,猛见眼前黑风一道,一柄撕风挟电的铁桨早已劈到头顶,答失八里浑身一震,撤一步,一摆点钢枪便迎了上去,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响,枪桨相交,绽出火花。答失八里不觉“啊呀”一声,虎口一震,双臂一麻,一杆长枪险些磕飞!这一来是李海常年弄潮扳桨,两膀有五七百斤气力,加之答失八里一时小觑了对手,故尔交手第一招,他便落了下风。 李海堪堪与答失八里交上手,这一边杨思、孙不害、曹协、薛琦已然杀入敌丛,那“蓝面狼”一杆朴刀在京杭道上堪称一流,“活敬德”孙不害心怀杀妻之恨,一柄铜鞭亦自威势骇人,薛琦那一根杆棒,使出来夭矫灵便,曹协舞一根铁棍,亦自武艺不弱,四个人一阵劈、砸、挥、扫,元兵早倒下一片,另一边三个女将更是骁勇,李金凤一杆梨花枪泼风般着地疾卷,燕衔梅两把绣鸾刀寒芒翻飞,林中莺左手执刀,右手丈二白绫“灵蛇吐信”,当先一排元兵长枪手尚未举枪迎敌,额头上早已鲜血迸溅。 答失八里接招失风,不敢轻敌,打起精神与李海斗在一处。这元将到底久在戎行,武艺其实不弱,使得性发,一杆点钢枪亦似怪蟒出林,敌住李海那柄铁桨,倒是旗鼓相当。两个人斗得十余合,答失八里猛听得身边一片惨叫呼号三声,他瞟眼一扫,只见激斗之中,五百名长枪手十停折了七停,长枪队阵势已然大乱,七条大虫在阵中追奔逐此,仿佛猛虎驱羊般赶杀着长枪手。答失八里一见大势不好,待要撤身跳出战圈,李海那柄铁桨却哪里容得他喘息?这元将心里一慌,手头上稍稍一慢,早被李海一铁桨磕开长枪,喝一声“趴下”,铁桨挟着雷霆之势,拦腰一扫!只听得那元将“哇呀”一声惨叫,立时腰脊断裂,喷一口鲜血,栽倒在地上。 李海见一桨扫倒元将,心中大喜,正欲补一桨结果他的性命,以报子、媳惨死之仇。谁知,背后倏地响起卢起凤一声大叫:“李大哥快撤!” 李海不知何故,收桨抬头,略略怔得一怔,霎时间只见满空中飞蝗万道,元军阵后那一队“猎鹰军”早放出箭来。那漫天箭雨挟着“嗤嗤”的破风之声,仿佛长着眼睛,直奔战场上八个人的后心!李海直惊得汗毛森森直竖,反腕抡动铁桨,脚下攒一股劲,耸身疾跃,便要奔回阵来。这时,他只听得箭雨洒在身后铁桨上的“铮铮”之声骤然响起,亏得卢起凤提醒得及时,李海一杆铁桨又抡得风雨不透,磕落了追身而来的箭雨,方才逃得性命。饶是如此,他那裤腿上亦自被射了两个大洞。 此时,杨思等七人抽身较早,亦已返回本阵。李海叫声“好险”,正要去抹那额头上的冷汗,猛听得脑后“嗤嗤”有声,就在同时,对阵响起一声大笑:“呵呵,老贼看箭!”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一支青镞小箭已然追到李海后颈窝,施耐庵吓得失声大叫:“阿呀!李大哥性命休矣!”众人也一时吓住,却哪里救助得及? 就在这呼吸之间,猛听得“铮”地一声轻响,卢起凤手腕轻抖,瞧不见那“无影飞链”如何击出,就在那追身箭堪堪离着李海后颈二寸之际,仿佛被一道巨力一拍,轻轻地坠到地上。 众好汉惊魂未定,只听得对阵那“猎鹰军”主将乌拉策凌怒叫道:“好贼子,竟敢破俺的追魂神箭!儿郎们,撒网捕鹰者!”喝声未毕,只见那一千名“猎鹰军”早已策动马匹,卷起一阵黄尘,方阵立时变成弧形,从两翼合围上来! 施耐庵见状大骇,他心中忖道:适才这队“猎鹰军”立马遥射,小试牛刀,李海等人便险险乎丧了性命。尤其乌拉策凌后来那一支“追魂箭”,出手之怪、控弦之准,委实骇人听闻。如今两翼合围,包抄攒射,这一干好汉却如何逃生? 施耐庵思忖未了,“猎鹰军”已然栲栳圈裹了上来,那些河西矮马短短的四蹄,奔驰转动却煞是灵便,加之训练有素,转瞬之间,每隔五步一匹,仿佛列队操练的战士,将弧形阵势幻化成为一圈铁桶也似的圆阵。只见骑在马上的那些畏吾儿箭手喑呜一声,双臂齐举,彤弓铁矢,早已控弦待发。 这时,二十九位好汉中除了几个莽撞之人外,大都心中了然:此情此境,一旦敌人万箭齐发,稍有疏虞,二十九位英雄连同受伤的宋碧云立时便会被密密的箭雨射死。 此时,猛听得两军主将几乎在同时间大叫起来。敌阵上的乌拉策凌大吼“儿郎们开弓放箭!”而卢起凤却喝了声“众位好汉快抢藤牌!”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周围马上一片拽弦之声、彤弓嗡嗡震动之声、箭矢脱弦之声、矢镞破空之声响得疾骤,而战圈内则陡起一阵衣衫破空的“簌簌”声,兵刃出鞘的“铮铮”声,紧接着二十九位好汉早跃到那些被杀的元军长枪手身旁,抢过了二十九面兽头藤牌,背对背、肩靠肩倚在一处,将受伤的宋碧云护在垓心。 霎时间,那飞蝗般的箭雨挟着狂风,矢镞上寒光映着夕阳,闪闪烁烁,上千支攒射之箭仿佛七月流火,兜头直扑向二十九名好汉,只见得那兽面藤牌上“篷篷篷篷”一阵骤响,霎时间便插满了密密的箭矢。那些“猎鹰手”端的好手段,射出的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数十支箭同时攒射一人,上三路直射眉心、脑穴、双眼、咽喉,下三路径奔丹田、气海、膝盖、脚踝,饶是众好汉身手矫捷、久经恶战,许多人亦自弄得捉襟见肘、手忙脚乱。龚洪、曹协二人手中藤牌稍稍慢得一慢,头上英雄巾立时便被射落,便是焦霸、乐龟年如此武艺,一时间早弄得气喘吁吁,略一疏神,双双肩头上早着了一箭,亏得闪避迅疾,幸好只划破层油皮。 正在危殆之际,猛听得藤牌阵中响起一声大喝:“什么狗屁猎鹰手,几支鸡毛烂箭替俺搔痒痒么,不要走,俺来也!”话犹未了,只见两团旋风,一青一黄,倏地卷出,卢起凤瞟眼一看,却是“山间鹿”柴林与“秃尾豹”薛琦两位好汉,前者手挺一柄五股钢叉,后者执一根铜头杆棒,两个人举着兽面藤牌,精灵便捷的身躯藏在藤牌后面,仿佛钻在壳里的蜗牛,冒着那密密的箭雨,两道狂风着地便滚向敌阵。 施耐庵也瞧见了这情景,心中大惊:这两个冒失鬼,漫天箭雨,躲之唯恐不及,干嘛要去送死? 他嗟叹未了,那两团旋风早卷到“猎鹰军”阵前,柴林、薛琦两人仿佛心有灵犀,竟一齐奔了那敌军主将乌拉策凌!此时,乌拉策凌正自得意洋洋,他只道以“猎鹰军”的神技,一阵攒射,不消片时,这二十几个露贼顷刻便会人人变成蜂窝一般。即便都是武艺骇人的绿林悍贼,也只能勉强撑持得一阵,哪里会有还手之力?两个好汉眨眼间便双双卷到了他的马前,他一时却哪里回得过神来?还只道是狂风卷来两团沙尘,不觉呵呵笑道:“这些蟊贼,人还未死,冤魂儿便来索命了么?”一头说,一头扬鞭一挥,便要去挥散那两团烟尘。 蓦地,只听得“喀嚓”一声,那一团青光之中忽然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五股钢叉,只一磕便磕断了那根马鞭,那威猛之势犹自不能遏止,竟自挟着狂风,直搠向乌拉策凌的咽喉!乌拉策凌浑身一凛,一时间弄不懂乱箭之中如何冒出这猝然临身的强敌,“啊也”一声惊呼,一手举起大瓜锤去挡那钢叉,另一只手一勒马缰,便要矬身避过这致命的一击。 有道是:出敌不意,无往而不利。薛琦、柴林二人于绝险之际猝然出击,敌酋已自乱了方寸,加之二人自幼在山林中练得一副矫若灵猿的身手,饶是乌拉策凌久经大阵,却哪里脱得此厄?他那瓜锤尚未举起,薛琦的杆棒已然扫上马蹄。那西域矮马哪里当得一条游龙般的杆棒神力,“咔嚓”一声,前蹄早折,只听得“轰隆”一阵大响,乌拉策凌骨碌碌滚下马来,柴林手腕一转,五股钢叉搠进他的腹部,薛琦复一棒,登时结果了性命!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那一众“猎鹰手”起先见藤牌阵内倏地奔出两人,待要去攒射阻遏,仓卒间来不及转弓换箭,及至发觉主将受困,又不敢盲目出箭,怕误伤了自己的首领。恶战之际,哪容得有须臾的犹疑!就在“猎鹰手”们举棋未决之时,卢起凤一声大喝:“众位好汉,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白袍一闪,掠起一阵清风,眨眼间便跃出数丈,一根“无影飞链”平空一扫,早将七八个“猎鹰手”扫下马来。 余下的二十八位好汉,除李黑牛、施耐庵照护着宋碧云外,一齐舞着藤牌,十八般兵器搅起漫天寒风,直杀进“猎鹰军”人丛之中。 此时,众官兵一来见主将阵亡,心下早虚,二来这些“猎鹰手”们惯于两军对阵,取箭射人,猝逢这一伙娴于近搏的绿林好汉,却哪里是对手,一时间人马相挤、敌我混杂,手中的神箭失了效用。二十六条大虫撞入敌阵,施展出手头的看家功夫,见人杀人,见马斩马,尤其是卢起凤一根银链、杨思一杆朴刀、呼延镇国一条“虬龙鞭”、关猛一杆青龙偃月大刀,恰似乌龙搅海、猛虎下山,众官兵当之则死、遇之则亡,不消片时,一千名“猎鹰军”便被冲得个七零八落。只听得这败残军中有人高叫道:“儿郎们,那扩廓帖木儿骗咱们来山东拿蟊贼抢金银,却不料遇上这些猛虎!休再与他当炮灰了,快快回俺们的畏兀儿去喝马奶吧!” 这些“猎鹰手”们听这一喝,立时抛下满地尸首,呼哨一声,纷纷抽身逃出战阵。霎时间,只见鞭梢扬处,黄尘滚滚,侥幸逃得性命的七八百名畏兀儿“猎鹰手”一阵疾驰,沿着去西域的方向刹时便奔得没了影儿。 卢起凤等一众好汉见敌军溃散,也不去追奔逐北。立时聚了拢来,清点人数,幸好无人伤亡,不觉舒了口气。倒是那薛琦执着一根铜头杆棒,不无遗憾地说道:“唉唉,俺只道这些‘猎鹰手’是甚么三头六臂的天兵天将,谁知这根杆棒尚未使开一招半式,便似丧了魂魄,逃回老窝里去了,兀的不教人扫兴!” 谁知他一句话不打紧,却撩起李黑牛胸中的闷气,只见他双斧一磕,双足一顿,瞪着双牛眼嚷道:“你这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角色,不是卢大哥偏心,怎教你逞了这能去!倒是俺黑牛晦气,指望这两只板斧开开斋儿,却在此蹲坑儿耍子!” 卢起凤笑着瞪了他一眼,正欲发话,猛听得耳边响起一阵怪声,仿佛夏日骤起的隐隐雷霆,又似江海怒潮虎虎奔腾,周围的气息也似乎凛然凝结。他心中一震,猛抬头一看,不觉浑身竦然。 只见第三队元军队前已然陡起一片乌云,正自风驰电掣般奔腾而来,那雷霆之声正是从这一片乌云中发出,而且愈响愈骤,愈响愈近。那乌云远远地冲激着一股令人股栗的寒气,今方圆百丈之内一切生机已然窒息。 卢起凤满脸惧色,脱口叫道:“不好,‘铁翎阵’!!”叫毕,袍袖一挥,双手往下一按,众好汉见镇静的卢起凤都面露恐惧,情知大难临头,一齐伏在地上。 施耐庵当日在张秋镇河边,就曾亲身领教过元军“铁翎阵”的厉害,见李黑牛兀自气嘟嘟蹲在地上,伸手便将他扯倒在地上,两个人拖着昏晕未醒的宋碧云,着地滚得几步,躲到了一匹西域矮马的尸身后。 这时,那一堵乌云呼吸之间已然临头,只见那一片黑压压的暗影,竟是无数钢镞雕翎结成的方阵,挟着震人耳鼓的喑哑怪啸,以摧枯拉朽之势疾冲而来,箭阵之前数丈内寒气凛人,飞沙走石。霎时间,那箭阵呜呜咽咽直扫过布满人马尸身的战场,只听得一片“唿唿隆隆”、“嗤嗤喇喇”、“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满空中灰石乱舞、兵刃翻飞、血肉如雨,只剩得黑糊糊的一片,仿佛变成了森罗地狱。 施耐庵伏在死马的尸体后面,听着那滚雷般归过头顶的铁翎箭阵,心中“卜卜”乱跳。这情景不过一瞬,他心里直觉得过了一劫。在这极度的恐惧之中,他仿佛觉着魂灵儿已然离了躯壳,连那箭阵带起沙石血肉纷纷落在头上身上亦已无有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施耐庵忽然觉着耳根一松,那窒人气息的寒气与惨厉的尖啸已然消歇,他懵懵懂懂地抬头一看,不觉吓得呆了: 只见战场上一片骇人的情景,土丘已然犁平,草丛树枝仿佛被一支大手齐齐斩断,暴露在旷野上的人马尸体被削掉了肌肉,只剩下一堆堆的白骨,这毁灭一切生灵的“铁翎阵”掠过之后,大地仿佛被揭走一层皮,只剩下一派死寂。 施耐庵低头一看,面前的那匹死马上半截躯体早已片肉无存,朝前的一边,森森支立的白骨上钉着无数雕翎长箭,他瞧着这一切,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回头看去,只见李黑牛一头钻进了一匹死马的肚皮下,兀自不言不动,他身后的一个土凹里,平躺着受伤的宋碧云,似乎安然无恙。施耐庵舒了口气,展眼一看,只见一众好汉已然先后从马尸、土坎、地凹中冒出头来。这些绿林英雄久经阵仗,多年与元兵交手,早练出躲避“铁翎阵”的智计,也亏得那“猎鹰手”弃下了这百余匹死马,救了众好汉的性命。 施耐庵正自高兴,只见卢起凤满脸阴云,厉声叫道:“众位弟兄,此番侥幸躲得一阵,眼见元军的铁翎阵便要刮地而来,这些死马土坑已然抵挡不住,还是先退避一箭之地,再作区处!” 众好汉回想适才那一幕骇人的情景,犹自心中发寒,听了此言,自然不敢犹疑,立时倒拖兵刃,纵跳腾跃,便要逃出那战场。 忽地,那元军第三队里猛地起了一阵喧哗,紧接着旄旌乱舞,长刀闪闪,竟然不战自乱起来。卢起凤心中诧异,驻足回头一看,不觉大喜。 只见大汶河岸边的莽林里一片呐喊,竟然杀出来一彪人马,当先七员大将,雄威凛凛,手执长枪大戟,早已杀入敌阵。数千头裹红巾的义军战士,个个生龙活虎,已然贴身近战,与蒙古铁骑作对儿厮杀起来。人马中飘着七杆大旗,分别大书:“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黄”、“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宣”、“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郝”、“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单”、“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魏”、“红巾军饮马川大营偏将韩”、“红巾军饮马川大营偏将彭”。卢起凤一见,知是饮马川接应的人马到了,不觉叫道:“众位弟兄,饮马川的救兵已然杀入了敌阵,俺们去助一臂之力!”说毕,当先疾跃,率着一众好汉返身杀了回来。 那也先迭木儿率领的元兵铁骑,只顾对付前面的一众好汉,哪里防得斜刺里杀出一支奇兵,一时方阵转动不灵,那七条大虫来的又十分凶猛,立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出云鹏”黄振一杆大刀,重有八十二斤,排头剁来,元兵的长刀纷纷脱手,只顾得逃命要紧;宣德、郝登双斧单枪,练得炉火纯青,百十人不是对手,两个人并马冲杀,元兵早倒了一片;单泽世、魏焚海双戟齐举,端的有万夫不挡之勇,立时将元兵方阵冲开一个缺口;便是韩涵、彭澎那两杆枪,亦自威猛无比。这一阵猝然突袭,直杀得三千名蒙古铁骑丢盔卸甲、四面奔窜。 这一边,卢起凤等二十余只大虫不肯示弱,一阵疾跃,从另一侧冲入敌阵,一时间鞭、锏、刀、斧、银链、铜锤,着地狂卷。长兵器专打马上元兵,短兵刃只认着马蹄儿乱剁,这队元兵空有万石开弓之力,那“铁翎阵”早已施展不出,一时间嗷嗷乱叫,马倒人亡,偌大个铁骑方阵立时便乱了阵脚。 那领头的元将也先迭木儿正自惶急无措,猛听得后阵响起一声怒喝:“兀那呆鸟,快快收队,以长克短、以远克近!” 也先迭木儿一听,心中早已领悟,立时便在马背上唿哨一声。只见那数千名蒙古铁骑齐齐勒马回头,铁蹄卷起一股黄尘,返身疾奔,立时便退出一箭之地。 众好汉欲待追击,只见那黄振横担大刀鞭马走了过来,对卢起凤拱拱手道:“卢大哥,那蒙古马儿脚头快,不要追了!” 卢起凤厉声说道:“官军不战而退,必有狡计,看来是要脱却近战,以长制短。倘那铁翎阵又摆成,你我如何逃生?” 话犹未了,只听得身后两声呵呵大笑,紧接着单泽世、魏焚海缓辔走出,一齐对卢起凤说道:“卢大哥如何长官军志气,灭俺自己威风,有俺二人在此,怕他铁翎阵作甚?”说毕,朝背后一指,笑道:“吴铁口大哥料事如神,早知今日有此恶战!特命俺二个显一显身手,扩廓帖木儿的‘铁翎阵’,也横行得够了,今日此地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卢起凤回头一看,只见两杆认军旗下,列着两队兵卒。一队人马全身黑色衣甲,胸前绣一条青龙,每人腰间都斜吊着一只乌黑锃亮的铁葫芦;另一队人马却是青一色的火红衣甲,胸前绣着喷火的赤乌,每个人腰系通红的板带,板带别着两根铁管。卢起凤瞧毕,不觉以手加额,笑道:“嗨嗨,俺倒忘了你们这两支‘乌龙军’、‘赤鸦军’,有此劲旅,大事济矣!” “出云鹏”黄振在一旁叫道:“卢大哥,未雨绸缪,制敌机先,休教那也先迭木儿抢了先手!还是让单、魏二位兄弟早早迎敌才是!” 卢起凤点点头,正要分拨人马。猛听得好汉队中有人叫道:“不好,那‘铁翎阵’又来也!”众人一惊,抬眼看去,只见元军阵前又陡起一道乌黑的云阵,那一股骇人的雷霆破空之声已然又在耳鼓震响。众好汉想起适才那令人丧胆亡魂的情景,不觉一齐骇然变色。 只听得那单、魏二将一阵呵呵冷笑,双戟一举,不仅不曾退避,反而领着那两队装束奇异的士卒迎着排山倒海般压来的“铁翎阵”疾奔而去。 转瞬之间,只听得那骇人之声愈响愈近,众好汉心下惴惴,眼看那一黑一红两队人马已然快要撞上那道箭阵,立时间便要粉身碎骨! 就在那无数支呼啸的箭镞堪堪临身之际,只听得魏焚海一声厉喝,那队赤衣兵齐齐在腰间一拍,霎时间只见平地升腾起一股冲天烈焰,轰轰烈烈、耀人眼目,那火焰之中翻腾着千百条火龙,仿佛条条长着眼睛,缭转升腾,直迎上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阵,翻卷焚燎,百丈之内火气蒸腾、奇热难耐。这一番情景,煞是好看;只见赤焰卷入乌云,乌云搅着赤焰,翻翻滚滚,委实叫人眼花缭乱。 其实这番奇景持续只有短短的一盏茶时间,那些雕翎长箭遇上这冲天烈焰,霎时便失了威势。那些雕翎羽毛,遇火便着,木质箭杆,岂耐焚燎?顷刻之间,骄横不可一世的“铁翎阵”早已化为烟云,只剩得无数烧得赤红的铁镞骤雨残叶般地纷纷坠地。 那单、魏二将哪里容得敌手缓过气来,乘着半空里那些烧剩的断羽残箭尚未落完,早已“叱咤”一声,率着两队人马直撞到元兵阵前。 元军主将也先迭木儿哪里料到苦苦经营多年的“铁翎阵”眨眼之间便冰消瓦解,不觉大怒,正欲发出号令,再放第三轮箭阵。岂料单、魏二将已然冲到阵前。也先迭木儿一声怒喝:“儿郎们,休要放走这两队毛贼!”众元兵闻声倏动,长刀霍动,催动坐骑,便要围裹上来。 只听得单泽世呵呵笑道:“好个不识羞的鞑子,尝了魏大哥的红烧,俺再教你尝尝清燉罢!”说毕,单戟一指,对众军士喝声“疾”,只听得一众兵卒手腕一沉,腰间黑葫芦“啪啪”骤响,霎时间数百条白光疾射而出,那白光带着蒸腾的烟雾,挟着“虎虎”之声,直奔向大队的蒙古铁骑。众元兵也不知这白光是何种物事,慌乱之中,只顾举刀去挡,谁知那白光却似无形无影,无遮无挡,奋力格去,却是落在空处。紧接着只听得元军阵上响起一片“哇哩哇啦”的惨厉呼声,那些铁塔也似的蒙古大汉一齐双脚乱蹬,双手乱抓,一个个好似醉了酒般地倒下马来。 施耐庵远远地望着这情景,心中又惊又喜,急忙向卢起凤问道:“卢大哥,单将军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竟然如此厉害?” 卢起凤叠起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倒把施耐庵惊得目瞪口呆 五十三 十三太保喋血沙场 四大天王力困群雄 只见卢起凤仰头笑道:“施相公有所不知,单家贤弟这桩绝技,乃是继承了乃祖梁山‘圣水将军’单廷珪的真传,祖祖辈辈又作了些创见。黑葫芦里哪里装的是什么神药,乃是分两层装着垩石与泉水,对敌之时,一旦按动机括,那垩石一遇泉水,立时变得沸沸滚烫,胜似开锅之水,然后激喷而出,休讲血肉之躯,便是那活毛猪亦自要烫得烂熟!那些元兵今日可尝了苦头!” 施耐庵听毕恍然。他抬头看去,只见那“小共工”单泽世率着数百名“葫芦兵”正自大施神技,众兵士葫芦里的石灰热水一气猛扫,三千名蒙古铁骑几乎人人带伤、个个呼痛,只见满地翻滚着蒙古大汉,一个个眼肿腮红、满头燎泡,有的烧烂了头脸,有的烫瘸了腿脚,有的浇坏了胳膊,眼看这三千“铁翎军”横行半世,今日化为南柯一梦! 那也先迭木儿也被“圣水”烧得鼻青脸肿,望着手下的儿郎们一个个在地上呻唤滚爬,不觉放声大哭,也管不得体恤士卒、救死扶伤,只顾逃自己的性命,催着匹瘸马慌不迭地逃回了后阵。 那晁景龙一看这情势,不觉扬声叫道:“众位兄弟,那元兵‘铁翎阵’已破,扩廓老贼口袋里再无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了!快随俺冲过去!” 众好汉折腾了半日,早憋得心中发毛,听了这声喊,立时纷纷掣出兵器。那黄振、宣德、郝登、韩涵、彭澎五将乃是率的马军,当先便杀奔敌阵,余下二十九条好汉疾步跟上。众人与单泽世、魏焚海的“铁管兵”、“葫芦兵”汇在一处,朝着那列在土堤上的扩廓中军猛虎般地扑了过来! 约摸离得一箭之地,忽听得元军阵中陡鸣一声筚篥,紧接“呜呜哇哇”一阵胡笳之声大响,当先一排蒙古铁骑雁翅儿摆开,居中阵门开处,战旗猎猎,早拥出一队威风凛凛的元将来。 只见正中那匹红鬃烈马上,坐着一员赤金兜鍪、赭黄战袍的老将,两撇卧蚕眉,一双铜铃般的暴眼,颔下一部银须,横担着一杆鎏金七环泼风刀,正是当今元廷第一员统帅、“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他的左右两侧,分列着四员骁将,左边上首一人,马脸疏髯,斜眉吊眼,头戴冲天黄铜毡盔,身着明黄战袍,绰一杆赤缨雪刃霹雳枪;下首一人,虎睛翻鼻,卷发红须,肩上扛一柄水磨镇铁宣花斧;右边上首一人,身长丈二,腰阔十围,国字阔脸上虬髯根根如戟,倒提着一杆丈八蛇矛;下首那人,头如笆斗,脸如锅底,着一身黑衣黑甲,挺一杆翻江搅海点钢挝,形容煞是威猛。这四员骁将,正是扩廓帐下名震遐迩的“四大天王”:“镇海黄龙”完颜帖木儿、“卷毛狮王”巴彦帖木儿、“撑天鬼王”托托帖木儿与“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 紧接着“四大天王”肩下,又分列着十三员猛将,一个个耀武扬威、摩拳擦掌,仿佛伺食饿虎,只要一声令下,立时便要猛扑过来。这便是当日在肥城朱家庄露过面的“十三太保”。 这十八员正偏元将身后,整整齐齐列着一万名蒙古铁骑,铁骑方阵垓心之中,高高竖着一杆十丈大纛,大纛影里隐隐显着一座牛皮大帐,在那如林的旄旌和密密的刀枪丛里,这座大帐仿佛一座黑魆魆的城堡。 瞧着元军这般阵势,饶是卢起凤、晁景龙、黄振一流久经恶战的绿林老手,亦自啧啧称奇,暗暗心惊。 蓦地,猛听得对阵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笑毕,只听那扩廓帖木儿一抬左臂,鞭梢指着众好汉说道:“众位绿林英杰请了!俺王保保久慕众位大名,本欲一登宝寨,把手俟教,怎奈身膺王命,忝为一省封疆重臣,不敢以私废公,坏了朝廷章程!”说到此处,他忽地收敛了笑容,厉声说道:“幸而缘份不浅,今日在此幸会,俺本欲放诸位一条生路,怎奈那一幅白绢乃是俺扩廓必得之物。倘若诸位愿意成全俺这桩功劳,交出白绢,本爵愿为诸位报功请赏;倘若诸位不肯,俺也不敢唐突冲撞,只须与本爵赌一桩小小的胜负便了!” 这一边好汉队中有人高叫道:“兀那狗官,有何赌赛,快快讲来!” 扩廓依旧大咧咧地笑道:“诸位稍安勿躁!今日为迎众位豪杰过境,本爵特意在此摆下一座‘铁笼金锁阵’,诸位只要破得本爵这个阵图,本爵香花灯烛,一路将诸位直送上饮马川!倘若诸位无此手段,嘿嘿——那就休怪本爵各为其主了!” 话犹未了,只见好汉队中早奔出两人,一个是“舍命童子”石惊天,一个是“没毛大虫”雷振塘,两个莽汉两柄朴刀,着地便卷到阵前,指着扩廓骂道:“好个不要脸鞑子!吹大气不怕凉了你那门牙!有种的吃俺三百朴刀便说话!” 扩廓帖木儿兀自不恼,对左右问道:“儿郎们,谁去会一会这两个贼汉!”话声未落,只见左队中奔出一骑元将,红袍铜铠,赤兔毡盔,拈一杆鬼头大刀,怒喝一声,催马直取石、雷二将。 来者正是扩廓帐下“十三太保”中的第三条好汉哈喇不花,只见他冲到战圈之中,一杆大刀黑影幢幢、乌光闪闪,武艺委实不弱。石惊天、雷振塘两柄朴刀,一左一右,翻飞腾挪,只在那元将马前马后剁、搠、劈、斩,三个人斗得十余合,只听得一声暴吼,石惊天瞅个空子,兜腰一刀,竟将那哈喇不花斩作两段。 石、雷二将一招得手,正要抽身回阵,猛听得元军阵中又响起大叫:“兀那毛贼,两个斗一个算什么好汉?不要走,俺们来也!”叫声中,只听得“泼喇喇”一阵马蹄响,两员元将早已双双抢到阵前,却是“十三太保”中的第一、第二条好汉秃鲁不花与苏辛不花。 石惊天、雷振塘闻言大怒,正欲回身接战,好汉队中早响起一声大喝:“丑虏休要不服!石大哥、雷大哥稍歇,看俺来一个战他两个!”随着话音,只听得一阵狂风卷地而来,那“活敬德”孙不害早跃到阵前,一根水磨钢鞭如搅海蛟龙,与那两个“太保”杀到一处。 秃鲁不花名排“十三太保”之首,两柄寒泉长刀劲力骇人,加之他颇得扩廓帖木儿钟爱,曾经亲授了他不少精湛招式,一旦舞动,端的是绵密厚重、奇诡狠辣;苏辛不花一柄混铁铛,重逾五十斤,磕砸之间,颇有泰山压顶之势,三个人各展所能,走马灯儿斗得煞是惨烈。霎时间只辨得三团黑影翻翻滚,双鞭双刀、一柄铁铛,乒乒乓乓,搅起漫天愁云惨雾。这一番好杀,直看得两军阵上一齐喝起采来。 三个人斗得四五十回合,猛听得战圈中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血光迸溅,三将之中早已有人中伤倒地。双方阵上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是苏辛不花前胸中了一鞭,口中喷血,已然倒撞下马来。那秃鲁不花气力不加,一见伙伴被伤,哪里还有心恋战!虚晃一刀,鞭马抽身便欲逃回本阵。孙不害那双鞭何等厉害,没待秃鲁不花奔出十步,耸一耸腰脊,吼一声,一鞭击在马股上,那马儿负痛,一阵狂跳竟将秃鲁不花颠下马来,孙不害大步赶上,兜头一鞭,眼见得这个太保又不能活了。 元军阵上见此情景,一个个不觉失色,扩廓一见爱将身亡,心中悲苦,那斯文架子已然端不住了,只听他厉声喝道:“儿郎们,一齐都上,将这帮蟊贼零刀碎剐,与俺秃鲁太保报仇!” 主帅一声令下,众元将哪敢怠慢,霎时间马蹄滚滚、兵刃呼呼,立时便有十骑大将飞出阵来,当先的是剩下的十名“太保”,紧接着他们杀到的便是那完颜帖木儿、巴彦帖木儿、托托帖木儿、察罕帖木儿四位“天王”。 卢起凤一见众元将一齐杀出,不觉厉声叫道:“众位好汉,休教孙家贤弟有了闪失,快快上前,敌住那一干元将!” 众好汉不待喝声停息,早已纷纷杀到战圈之中。只见卢起凤一根银链夭矫灵动,敌住了元军中领头的“镇海黄龙”完颜帖木儿;李显一杆金背大砍刀盘花盖顶,接住那“卷毛狮王”巴彦帖木儿厮杀;黄振一杆泼风刀如搅海乌龙,挡住了“撑天鬼王”托托帖木儿的丈八蛇矛;晁景龙一柄开山大斧,与“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一边更其热闹,只见韩涵、彭澎双枪并举,早截住“四太保”鄂伦不花厮杀;宣德、郝登双斧单枪,敌住了元阵“五太保”术赤不花;单泽世、魏焚海两杆长戟,裹住了“六太保”海都不花;关猛、呼延镇国一人舞着纽丝钢鞭、一人担着青龙偃月大刀,直杀得“七太保”亦黑不花冷汗津津;薛琦、乐龟年纵跳腾挪,斗得那“八太保”迷失不花手忙脚乱;石通、焦霸、曹协、郑玄四条大虫,把个“九太保”阿合不花裹在垓心;柴林、杨思双战“十太保”桑哥不花,已是步步占了上风;孙十八娘、孙不害姐弟两人把个“十一太保”迷楞不花直杀得气喘吁吁;阮氏三杰却是以三斗二,三柄鱼叉搅起三圈寒芒,把“十二太保”、“十三太保”默渥不花与蒙哥不花直杀得两臂酸麻。 元兵阵上,扩廓帖木儿沉着脸,注视着这一场混战;好汉队里,施耐庵、李黑牛护持着受伤的宋碧云,李海、石惊天、雷振塘、史啸风守着左翼,朱一鸣、林中莺、燕衔梅、李金凤守着右翼,十位好汉手执兵刃,双目炯炯,紧紧盯着战阵后的大队元军,一旦敌军扑来,便要挺身敌住。 这一边四对骁将果然是棋逢对手,斗了个旗鼓相当,战够二十余个回合,兀自分不出胜负。不过,另一边还未斗及十合,早有三对敌手判了高下。呼延镇国一声大喝,虬龙纽丝鞭击碎了“七太保”亦黑不花的天灵盖;紧接一声惨叫,石通等四将群刃交下,“九太保”阿合不花立时成了肉酱;赓即宣德双斧一挥,“五太保”术赤不花栽落马下。余下的七位“太保”却待要逃,却哪里来得及!只听得一声暴喝,孙十八娘一板刀剁倒了“十一太保”迷楞不花;几乎在同时,阮家兄弟三叉齐下,“十二太保”默渥不花与“十三太保”蒙哥不花双双躺倒,随后杨思奋起神威,一朴刀搠死桑哥不花;韩、彭、单、魏、薛、乐六将手头上紧一紧,“四太保”鄂伦不花、“六太保”海都不花、“八太保”迷失不花一齐呜呼哀哉。 那扩廓帖木儿立马站在阵前,亲眼看见自己苦心栽培的十三太保丧于一旦,直气得两眼发花,他定了定神志,厉声叫道:“儿郎们,快快鸣金收兵!”霎时间,元军阵上便响起了收兵的锣声。 此时,那“四大天王”正与卢起凤、李显、黄振、晁景龙四将舍命相持,“镇海黄龙”完颜帖木儿和“撑天鬼王”托托帖木儿单斗卢起凤、黄振,已自显得吃力,一见“十三太保”那边失机,心中早已发慌,巴不得快些逃命。此时骤闻阵后鸣金,不觉大喜,各各虚晃一招,催马跑回本阵。 卢起凤一见敌将败走,立时大叫:“弟兄们,机不可失,乘胜破了扩廓的阵势!”叫毕,与李显、黄振、晁景龙三人当先便杀了过去。 杨思、孙不害等三十余位好汉哪里等得及这一声号令,一个个抖擞精神,舞着兵刃,猛虎驱羊般直扑元军大阵。众好汉约摸奔得五七十步,猛听得敌阵中一声凄厉的胡笳骤然响起,那奔逃的四名元将已然与扩廓帖木儿一齐消失了踪影。面前早已铁墙般竖起了无数面藤牌,把个营盘挡得风雨不透。 众好汉正自惊诧,只听得敌阵中响起扩廓帖木儿的话音:“众位好汉,咱们有言在先,打开俺这‘铁笼金锁阵’,便送各位回饮马川!如今阵图已在面前,还请诸位好汉履约守信!” 卢起凤听了此言,止住了众好汉,默默地审视了敌营一阵,对众人说道:“这扩廓帖木儿心机叵测,既然摆出这阵图,其中必然有些蹊跷,依俺之见,还是先派一人入内探一探底细,再作打算!” 雷振塘闻言叫道:“卢大哥忒也胆怯,那几个天王太保俺们均已会过,扩廓只有这等家底!只怕是虚声恫吓,好乘机开溜,休管它什么鸟阵图,俺们一阵风杀进去捉了扩廓老贼便了!” 黄振亦道:“事已至此,打不打这阵图,亦须过去,不如合众人之力,闯他一阵!” 卢起凤想了想道:“既如此,便先烦黄大哥与韩、彭二将进去打个头阵,若是无甚厉害,俺们便一齐杀入,倘若有差池,也好救援!” 黄振点点头,喝一声,绰着大刀,与韩涵、彭澎二将率着二百名兵士,催马走到阵前,厉声叫道:“扩廓老贼,快快开营,俺们破阵来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又一声筚篥鸣响,那护营的藤牌军发一声喊,立时便闪出条道来。黄振等三人也不犹豫,舞着兵器,刹时便奔入了阵内。 三个人刚刚入得阵来,便只见门旗影里,倏地转出一员大将,红须卷发,虎眼翻鼻,骑一匹追风宝马,扛一柄宣花大斧,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卷毛狮王”巴彦帖木儿。 这元将一见黄振,不觉呵呵笑道:“你这贼将好大狗胆,竟敢来闯俺平章大帐的阵图,不要走,快快纳下命来!” 黄振闻言大怒,大刀一举,兜头斩向那巴彦帖木儿,两个人一来一往,斗了约摸五七个回合,巴彦帖木儿气力不加,呐声喊,勒转马头便逃。黄振哪里肯放,加一鞭,衔尾便追。 起先,还只见那元将的明黄战袍在前面飘动,转过两道门旗,蓦地却失了踪影。黄振勒马绰刀,正自惊疑,猛听得耳边一棒鼓响,紧接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呜呜”之声此起彼伏,那些三角皂雕门旗“哗啦啦”一卷,左右两侧立时竖起了两道铁墙,亮锃锃耀人眼目。 黄振定睛看去,这两堵铁墙竟然蠕蠕而动,发出“轧轧”的声音,渐渐的合围过来。忽然,铁墙开处,显出两队金盔金甲的大汉,一个个手擎长刀,坐下高头大马。人、马都披着铸铜金扣牛皮软甲,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两队金甲武士仿佛听着号令,驱着马,“轧轧轧轧”,如铁钳般逼了过来。 黄振一见,舞大刀认着那些金甲武士排头便斩。那些武士亦不示弱,长刀纷纷裹了过来,只见刀影霍霍,寒光阵阵,黄振那把泼风大砍刀磕开了十余把长刀,刀锋一转,直剁向欺身较近的几个金甲武士的肩背!霎时,只听得“哐啷”一声大响,刀光掠处,几个金甲武士在马上晃得一晃,却未见血颡迸溅,尸横黄沙。黄振于出手之际,亦觉得情形有些异样,泼风刀不似斩上血肉之躯,倒象是剁上了铁石一般!他心中一惊,仔细望一眼面前的这些金甲武士,猛然悟出乃是那副密密扣身的牛皮重铠作怪,不觉怒发心底,双臂一挽,泼风大刀凌空划一道闪电,认着当先的两名武士盖顶劈下,堪堪劈到敌手头顶半尺之际,他双腕一翻,泼风大刀忽地倒过头来,刀刃变为刀背,直剁向金甲武士的腰脊。就在此时,“出云鹏”黄振大喝一声,奋起神威,一刀背将两个金甲武士耸下马来。他见一招得手,大刀如蛟龙入海,要抡转刀背,朝一众武士排头扫去,杀开一条血路。 蓦地,只听得阵中又一阵胡笳怪鸣,那些金甲武士仿佛有人牵着,齐刷刷并马而退。黄振也不管他,催马疾上,一杆大刀平举,径直冲过阵去。没待他奔到阵前,倏忽之间那些金甲武士齐齐呐喊一声,都从马背上擎起一叠黄锃锃的物事,抖一抖,霎时变成一面黄铜衬底的牛皮大盾,那面大盾一旦撑开,足足有一丈二尺上下的高度。黄振久经大阵,仗着浑身武艺,亦不去理会那些奇怪的大盾,坐下马早已冲到阵前,照着迎面的一排武士便抡动大刀,拦腰斩下。 却也作怪,黄振顿时觉得一杆大刀滑不留手,虎口隐隐发麻。心中一凛,抬头看去,只见那两队金甲武士早已隐入大盾之后,两厢登时又竖起了两堵铁墙! 黄振心中焦躁,催动战马,舞大刀直冲那两堵铁墙,谁知他冲一冲,那铁墙便退一退,他退一退,两堵铁墙又逼了上来。待要杀开一条血路,大刀又破不了那皮盾。黄振一时着急,便要回身去寻韩、彭二将与手下兵士。他回头一瞧,只见来路已被又一堵铁墙截断,附近隐隐传来喊杀之声,黄振心下明白:韩、彭二将已然被这些金甲武士困在阵内,无法互相救应。面对这四面牛皮大盾竖起的铁墙,杀又杀不退,走又走不了,饶是黄振艺高胆大,心下兀自慌了。 此刻,站在阵外的卢起凤等人见黄振、韩涵、彭澎一众兵将杀入阵内,半晌不见出来。元军大营兀自森严壁垒,旌旗猎猎,那方阵之内却是黄尘滚滚、胡笳乱鸣,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卢起凤情知不好,返身大叫:“众位豪杰,黄大哥必是陷在阵内,咱们一齐都上,冲乱他这阵图,救他们要紧!” 一声喝毕,晁景龙等三十条好汉闻声倏动,李显、宣德、郝登、单泽世、魏焚海五将策马舞枪冲入敌阵;阮氏三杰、孙不害、杨思等人纵身疾跃,仿佛一股狂风,直卷向元军方阵的旗门;孙十八娘率着林中莺、燕衔梅、李金凤三个女孩子,照着敌阵前的藤牌军排头杀去。 那藤牌军也不阻拦,唿哨一声,让出一条通道,放这一群大虫蜂拥杀入。众人一进得阵来,也顾不得眼前的这些元兵前卫,只认着那响起喊杀之声的方向冲杀而来。看看便要杀入大阵垓心,蓦地,猛听得数棒鼓响,一时间阵内胡笳乱鸣,皂雕旗“簌簌”翻卷,一周遭又“轧轧轧轧”转出无数金甲武士,几十道铜衬牛皮大盾“砌”成的铁墙团团滚动,立时便将杀入阵中的三十一位好汉截断开来,三人一处,两人一伙,哪里还照应得过来。 众好汉也不知这是什么阵势,擎动手中兵刃,只认着那铁墙乱剁,却哪里动得了分毫?一时间怒吼如雷,左冲右突,可是,他们冲到哪里,那一堵堵“铁墙”便围到哪里,直杀得这一众好汉热汗淋淋,骨软筋酥,兀自冲突不出。 卢起凤心中愤怒,一条“无影飞链”“簌簌”掣动,只觑着那些牛皮大盾乱舞,可是,饶是他身手超卓,一根银链碰上大盾排成的铁墙,只打得“篷篷”乱响,却哪打得条出路来!他一时情急,对身后的单、魏二将叫道:“单家贤弟、魏家贤弟,这扩廓老贼的怪阵扎手,快用水、火破他的阵图!” 被困在另一圈铁墙之中的单、魏二将听了这一声呼喝,立时双戟一举,齐齐喝一声“疾”,手下的“葫芦兵”一拍腰间葫芦、“铁管兵”一抖手中铁管,霎时间只见烈焰熊熊、热雾腾腾,无数道火苗、水柱直奔四周“铁墙”! 单、魏二将挺着双戟,只等元兵阵势一乱,便要冲开一条血路,去救助被困的众位好汉。谁知那一阵水、火交击之中,元军阵中既未响起惨厉的呼喝,也未闻痛楚的呻吟,只见那四堵“铁墙”进退整肃,烈焰、滚水袭来之际,早已退出三五十步。那“葫芦兵”喷出的烈焰去势较弱,撞上大盾,只燎得盾牌“滋滋”乱响,至于那些滚汤,浇到盾面之上,仿佛以水沃石,更其失了威势。 单、魏二将正自惊疑,猛听得头顶上响起一阵大笑,只见不远处那座壁垒似的毡帐顶上开出一扇门来,扩廓帖木儿衣饰整饬、盔甲鲜明,正立在毡帐顶上,手中鞭梢戟指着卢起凤和单、魏二将喝道:“卢大英雄,单、魏二位将军请了。俺王保保为了你们这几十条大虫,苦心经营十年之久,方才练成了这道‘铁笼金锁阵’,休说你们这啸聚山林的草寇,便是诸葛孔明再世,也休想破得俺这奇阵,识时务的,快快束手受缚罢!” 卢起凤远远地瞧着扩廓那骄横神态,不觉怒不可遏,厉声叫道:“单、魏二位贤弟,快快放出水、火,烧死这个老贼!” 单泽世、魏焚海闻声倏动,双戟一指扩廓帖木儿,嘴里喝声“疾”,手下众兵士早又放出那烈焰滚汤,轰轰哗哗,直奔那座毡帐。 扩廓帖木儿呵呵一笑,袍襟一闪,早躲入帐内,那扇门也“砰”地一声阖上。这一阵水、火夹攻端的厉害,只见那腾腾烈焰浓雾早轰轰烈烈裹住了毡帐,直烧得热气漫天、金蛇狂舞。 待得那一阵烈焰、滚汤过后,只见那座毡帐外层的毡围早已烧得筋筋片片,里层却露出黄锃锃的铜墙来。单泽世、魏焚海正自惊疑,欲待喝令“葫芦兵”、“铁管兵”再放水火攻那座大帐。忽然,大帐顶上的门又开了,扩廓帖木儿巍巍站起,指着单、魏二将哈哈大笑道:“单将军、魏将军,你们那水、火神技,今日遇了克星!须知俺这座大帐,乃是熟铜铸成,你们连那些牛皮大盾都奈何不得,却怎生奈何得俺这座铁城!依俺看来,你们那铁管中的硝磺与葫芦中的垩水只怕也快用尽,还是不要白费气力了罢!” 单、魏二将听他这一番话,不觉气沮,一时间无名火起,指挥着那一干“葫芦兵”、“铁管兵”挥动兵刃,朝着面前的铁墙乱剁起来。 且说施耐庵、李黑牛二人护持着受伤的宋碧云,远远地立在阵外,眼看着卢起凤与众好汉挥兵杀入敌军营垒。一时间只见那“铁笼金锁阵”内黄尘滚滚,喊杀连天,既不见众位绿林英雄呼喝叱咤的身影,也不见敌军队伍转换挪移的迹象,远远的只闻得敌阵中胡笳乱鸣、皂雕旗狂舞,一派黄光在征尘影里迸射闪烁,仿佛预示着什么不祥的征兆。 李黑牛看得心中发毛,不觉叫道:“施相公,你看看这些鸟汉们杀到那阵里去,半晌儿不肯出来!八成是有什么古怪玩意勾了他们的魂儿,似这般延挨,却如何回得饮马川大寨?来来来,相烦你一人照应着这宋旗首,待俺两把板斧杀进去,破了这鸟阵,催卢大哥他们早些登程。” 施耐庵嗔道:“你这莽牛又胡闹了!宋旗首伤重不能行动,晚生身上藏着的这幅白绢乃是张五嫂、扈慧娘他们舍了性命方才夺得的宝物,怎敢撇下了去履险地?再说,有卢大哥他们一干猛将在阵内,偏不成便少了你这能人!” 两个人正自斗嘴未了,猛听得“豁刺刺”一阵马蹄声骤响,接着便是“哇呀呀”的冲天喊杀之声在耳边震响,施耐庵抬头一看,立时吓得呆了。 只见面前五步之内,倏忽间已然围上来数十名蒙古铁骑,一个个手执藤牌,高擎长刀,已然将三个人裹得滴水不漏。后面的大队元兵,正自源源而来。 李黑牛见状,早已怒吼一声,掣出了腰间板斧。施耐庵情知一场恶斗已是在所难免,束一束袍带,“铮”地拔出了腰间三尺湛卢。 两个人一左一右护住宋碧云,正欲上前拼斗。猛然间,敌阵上皂雕旗一闪,走出一员黄脸赤须的元将,手提金背大刀,坐下黄骠马,正是那“铁翎军”军主也先帖木儿。只见他刀尖指着施耐庵,拈须笑道:“俺把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蟊贼!破了俺的‘铁翎阵’,破得了平章大人的‘铁笼金锁阵’么?此刻,卢起凤、晁景龙那一干贼汉早已困在阵内,立时便要束手就擒!你这穷酸,快快交出那桩武林大秘,本帅念在你斯文一脉,放你一条生路!” 施耐庵听毕亦不答话,长剑一挥,对李黑牛叫道:“黑牛兄弟,快快背上宋旗首冲出重围,晚生来敌住这个元将!” 李黑牛一听,两把板斧磕得“梆梆”乱响,顿足叫道:“施相公,背了妇人便沾一世晦气,俺死也不作这事!憋了这半日,你也该让俺这板斧发一发利市!”叫毕,伸臂一推,将施耐庵推到宋碧云身旁,不管三七二十一,“哇呀呀”一阵大吼,两把板斧抡得车轮儿也似,泼风般着地便卷到那也先帖木儿马前。霎时,大刀双斧,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乒乒乓乓”杀了起来。 施耐庵怀中揣着那幅白绢,一时也顾不得再与李黑牛争执,抄腰一把将宋碧云驮到背上,右手一抖,湛卢剑洒一圈寒芒,立时剁倒两名元兵,杀开一条血路,直向左近一片丛林疾奔。 看看来到丛林边上,施耐庵见身后元兵并未追赶,不觉轻舒了一口长气,心中忖道:“好个黑牛,两把板斧竟然抵住了那也先帖木儿一队元兵!倘非他拼死搏杀,自己怎得脱身? 他正自冥想未了,猛听得丛林内一声胡笳呜呜响起,接着头顶上霹雳般一声大喝:“穷酸哪里走,俺在此等着你哩!” 施耐庵抬眼一看,不禁惊得眼都直了 五十四 百炮齐鸣恶阵化烟云 四海归宗英雄明世系 施耐庵定睛瞧去,只见密林里齐崭崭摆开一队蒙古铁骑,当先一将,乌盔乌甲,脸如涂炭,倒提着一杆点钢挝,坐下一匹踢雪乌骓马,虬髯戟竖、豹眼环睁,鞭梢戟指着施耐庵呵呵笑道:“施相公,你我今次已是第三回相逢,倒也是前世有缘!不过,这段孽缘也该了结了!你的人头与那幅白绢俺一齐都要,快快纳上命来!” 施耐庵认出来将正是老冤家察罕帖木儿,眼见情势危迫,也无暇与他打话。一抖湛卢剑,便要冲出重围。察罕帖木儿忽地沉下脸来,对众元兵喝一声“儿郎们,休要动手,今日俺要亲手宰了这个穷酸!”一夹马腹,点钢挝如乌龙摆尾,平空疾扫,直搅得树木枝叶“簌簌”乱响,激起一股逼人的寒气,泰山压顶般朝着施耐庵的顶门砸了下来。 施耐庵情急之间,哪里知道厉害?见那点钢挝兜头砸下,长剑挽一朵剑花,使一招“坐怀不乱”的险招,剑刃平推,便要迎头卸去那钢挝的来势。只听得“哐啷”一声,剑挝相交,施耐庵猛觉着一股巨力压上剑尖,紧接着一阵凛人的寒气冲人欲倒,手腕一麻,长剑拿捏不住,几乎飞出手去。他心中一凛,叫声“啊呀”,好不容易抓紧了手中长剑,咬一咬牙,待要使出那“快活剑”中的招式,哪知背上背着个宋碧云,踏不出圭步,挪不动身形,眼看那察罕帖木儿马头一转,丈八点钢挝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已然拦腰砸了过来! 施耐庵待要举剑去格,哪知臂膀发软,一柄长剑已然使不成招式,心中一慌、双眼一黑,不觉仰天叹道:“嗟呼,不想我施耐庵葬身此处!”叹毕,只等着那驱雷掣电般的钢挝砸到身上,一腔忧愤化作南柯一梦。 忽然,他耳畔猛听得“哇呀呀”一声惨叫,紧接着“轰隆隆”、“呼呼呼呼”、“乒乒乓乓”一串大声骤然响起。施耐庵心中诧异,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一杆点钢挝赫然落在面前草丛之中,那察罕帖木儿正捂着鲜血淋漓的右肩,骑在匹乌骓马上滴溜溜乱转,元兵队中,不知何时已然钻出七八条好汉,各各挥动手中兵器,正与众元兵斗得热闹。当先那人,头上歪不叽叽裹着幅邋里邋遢的头巾,身着一件油腻褴褛的短褐衫,趿拉着一双破布鞋,菜黄面皮、吊眉斜眼,舞着一柄铁钩,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插花盖顶、枯树盘根,将那察罕帖木儿直逼得手忙脚乱,哇哇大叫。看起来这元将右肩上早着了一记,这委琐瘦汉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洋河集上会过一程的徐文俊。他的两边,各有三位英雄,左手是老将朱子奇、少年将军朱尚与“灶上虱”时不济;右手乃是一男两女,厮役打扮的那个年轻汉子正是滁州大营帐下的“小三子”蓝玉,乌云斜挽,绣裙飘飘的那位少女却是燕绿绫,红纱包头,锦带轻飏,站在高阜上正用弹弓打人的妇人正是那“八臂罗刹”燕紫绡。只见七条大虫挚动兵器,徐文俊一根铁钩如奔星掣电,朱子奇那杆金背大刀威风凛凛,朱尚一柄青钢剑似流云飞瀑,蓝玉那柄八棱紫金锤使得性发,亚赛漫天滚雷,燕绿绫两柄绣鸾刀翻飞游弋,恰似天雨散花,燕紫绡的银弓神弹浑如夏日飞雹,直认着敌手的眉心乱打,至于那时不济,则似嬉戏的怪猿,在树枝间飘忽腾挪,五只利爪倏忽便抓向蒙古大汉的咽喉,端的是出手如电。那一队元兵哪里禁得住这番冲击,立时便似雨打残花,一阵唿哨,随着那察罕帖木儿落荒而逃。 施耐庵心中大喜,也顾不得与众好汉一一见礼,立时将背上的宋碧云交给了燕紫绡姊妹照料,奔上来一把抓住朱子奇、徐文俊的手叫道:“卢起凤大哥与一干好汉已被困在扩廓的阵内,众位快快去救助则个!” 徐文俊笑道:“施相公,听说那扩廓的什么鸟阵图十分古怪,既然卢大哥那般好身手兀自困住,俺们这点三脚猫功夫又如何破得了那‘铁笼金锁阵’?既然如今白绢大秘已然在手,何必在此耽搁时辰,俺们只走去休!” 施耐庵不料他说出这等话来,跌足叹道:“唉唉,三十四条好汉便如此葬身敌阵,岂不叫人叹恨终天!” 他正自伤心,不料一旁转出“灶上虱”时不济,只听他唧唧笑道:“施相公,休听这叫花子胡柴乱嚼,有道是不是真仙不下神,俺们今日走得屁股眼儿冒烟,便是冲着扩廓帖木儿这鸟阵来的!” 施耐庵又惊又喜,忙道:“如此说来,时大哥能破得了那‘铁笼金锁阵’?” 徐文俊对时不济扮个齮虎,笑道:“这夜老鼠只有偷鸡摸狗的能耐,破阵?嘿嘿,他哪能?今日那正角儿在边后哩!” 话犹未了,只听得密林之中一阵马蹄响,树影里早走出一队红巾抹额的兵士来,当先四条好汉,正中那位角巾青袍,削面秀髯的先生,正是齐鲁义军第一位头领——“算破天”吴铁口,左边两人,一个头裹英雄巾,身穿宝蓝色团花英雄氅,一个黄锦包头,鹅黄英雄大氅,两个人都绰着方天画戟,却似一对少年兄弟,正是张秋镇上显过神威的“小忽雷”吕俊与“武潘安”郭云。右边一位英雄,虎脸虬髯,古铜面皮,头裹六角壮士巾,身着赭色湖绉夹袍,脚登一双踏倒山软底快靴,手里未执兵刃,却拿着一只划着周天三百六十刻度的铜盘。施耐庵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在长清县做过假“县令”的“六目星官”凌元标。 施耐庵见了这四人,不觉以手加额,叫了起来:“哎呀呀,有吴仁兄亲自押阵,今日大事成矣!” 吴铁口略略寒暄已毕,从容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几年前朝廷大军便是仗着这‘铁笼金锁阵’血洗了翠屏山义军大寨,惨杀了无数兄弟姊妹,今日此时,便是它的末日到了!” 施耐庵还只道吴铁口是远道驰援,不想他已然知道扩廓已在此处摆下了“铁笼金锁阵”,不觉脱口问道:“吴仁兄身在饮马川,竟然洞察数百里外动静,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 吴铁口笑道:“哪里有如此活神仙?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亏得马庄驿的‘追风校尉’戴逵贤弟常常通风报讯,俺对这些时梁山争夺白绢之战胸中了然。五日前戴贤弟忽然来报,说是扩廓老贼率着‘四大天王’、‘十三太保’出了省城,却又未奔梁山故垒。俺心中已然纳闷,接着自济南城中又探得扩廓驻扎在大明湖畔的一万名‘金甲军’忽然失踪,俺掐指一算,便知扩廓老贼必在半路设伏,欲以‘铁笼金锁阵’一举捉拿众位上山的好汉,然后夺走那幅白绢。于是,俺便命戴贤弟千里传讯,请来了一位大大的英雄!”说着,他朝凌元标点点头,续道:“今日便要教那扩廓老贼的‘铁笼金锁阵’灰飞烟灭!” 凌元标听毕,也不絮聒,返身对众军士叫道:“铁浮图预备!” 话犹未了,那些红巾战士立即从树丛内牵出百十匹马来,只见马背上沉甸甸地驮着乌黑锃亮炮筒、铁轮,众军士七手八脚卸了下来,一阵“叮叮哐哐”的响声过后,眼前的高阜上霎时雄踞起一百尊“铁浮图”大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敌营。 施耐庵望了望指挥若定的凌元标,又望了望那些卧虎般蹲在地上的大炮,不禁想起当日在长清县斗谜射覆的情景,心中不觉好笑。 只听凌元标问道:“吴大哥,发炮攻营罢!” 吴铁口大袖一摆,依旧是一派潇洒闲适的神态,从容说道:“凌贤弟休急。俺想以卢大哥等人身手,一时间也不致被擒。不过,众英雄已在阵内,胡乱发炮,万一伤了俺那些兄弟可不是耍子。适才俺已在高阜上看够多时,料想元军那些金甲武士也无甚能耐,怪就怪在卢大哥一众好汉在阵中杀到何处,那些金甲军便围到何处。依俺忖度,这蹊跷多半便是着落在那座黄铜大帐身上!只要破了那座大帐,这‘铁笼金锁阵’便瞎了双眼!” 凌元标听他一番剖析,已自心领神会,也不答话,撩袍转身,亲自推过两尊“铁浮图”大炮,然后转动手掌上那只铜盘,待测得精确,立时摆动炮口,直指敌阵中那座黄灿灿的中军大帐,厉喝一声:“小的们,发炮!” 喝声未毕,只见两个兵士擎着火捻,一俯身点燃引信,一阵“嗞嗞嗞”轻响过后,紧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两声巨响,震得脚下土地“簌簌”乱抖,人人耳鼓生疼。 霎时,只见两颗弹丸曳着火红的长尾,长虹般划过战场。赓即又是两声巨响,敌阵中那座堡垒般的中军大帐上爆起两团火焰,紧接着便裹进了骇人的浓烟烈火。 吴铁口一见敌军大帐一发即中,大袖一挥,叫道:“众位好汉,快快与俺冲营破阵!”说毕,率着众好汉疾奔敌营。 施耐庵见宋碧云已有燕紫绡姊妹二人照应,一挥长剑随着众人奔了上去。恰才奔得数步,他忽地心中一沉,一把抓住吴铁口惶惶然叫道:“吴大哥,不好了,晚生只顾高兴,竟把个黑牛兄弟忘了!这条莽牛也不知胡闯到哪里去了?”话音未落,时不济早走上来笑道:“唧唧,施相公休担心,那使双斧的黑大汉适才见俺们杀出,早一溜烟杀入元军大阵里去也!” 施耐庵一听,一时也顾不得去担心李黑牛的死活,随着众好汉叱咤呼喝,一窝蜂杀入了那“铁笼金锁阵”。 吴铁口所料不差,此刻,元军阵中早已一片混乱。开初,那一万名金甲战士,全凭着扩廓帖木儿在中军大帐指挥,卢起凤等人冲杀到东,那牛皮大盾结成的“铁墙”便围裹到东,众人冲突到西,那“铁墙”又围裹到西。扩廓帖木儿命“四大天王”分管东、西、南、北四面,大帐高踞垓心,阵内纤毫尽收眼底,全凭着大帐内二十四支胡笳传出指令。卢起凤一干好汉在明处,扩廓在暗处,自然入阵之后,处处受制。凌元标两发弹丸,丝毫不差地命中了扩廓大帐,那“铁浮图”大炮何等厉害?饶是那中军大帐外层裹了黄铜,却哪里抵得住弹丸爆发的烈火巨力,立时便炸了个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霎时间,浓烟烈火吞噬了破碎的大帐,二十四名胡笳手一齐殒命。“四大天王”个个带伤,哪里还顾得什么“铁笼金锁阵”,拥着个主帅扩廓帖木儿慌不迭地冲出了熊熊的烈火。 此时,卢起凤一众三十四员好汉,在阵中困已多时,左冲右突,兀自冲不破那些牛皮大盾结成的“铁墙”,一个个早杀得冷汗淋淋、骨软筋酥。正在心中发慌之际,猛听得阵中两声巨响,接着燃起浓烟烈火,众人心中惊诧,没待他们醒过神来,忽见满营中“呜呜哇哇”地发起喊来,耳边那不时乱鸣的胡笳之声却已消歇,眼前这牛皮盾结成的“铁墙”也东倒西歪,忽忽乱动起来。卢起凤情知有变,奋起神威,厉声高叫:“营中众位英雄:扩廓老贼阵势破矣,快快与俺杀出阵去!” 众好汉已自目睹阵内剧变,听了卢起凤这声大喝,一个个精神抖擞,舞动手中兵器,猛冲眼前的牛皮大盾,却也作怪,先时这“铁墙”固若金汤,仿佛长着眼睛,杀到哪里便裹到哪里。此时一冲之下,便似无头苍蝇,只知团团乱转。那些金甲武士哪里禁得这三十余条大虫一阵猛冲,立时处处露了破绽,众好汉寻瑕抵隙,群刃交下,霎时将“铁墙”冲开几道缺口,一路呼喝,登时便杀出阵来。 卢起凤一众三十四条好汉匆匆奔到阵门,迎头遇上杀入阵来的吴铁口、朱子奇、朱尚、时不济、吕俊、郭云、施耐庵、蓝玉、徐文俊九条好汉,众人一见,不觉惊喜交集,略略问候一阵,那孙不害、雷振塘、史啸风三人立即大叫道:“吴大哥,俺们合成一队,再杀进阵去,碎剐了扩廓那老贼!” 吴铁口笑道:“不必,不必!天下一物降一物,这‘铁笼金锁阵’自有克星!适才那两炮你们已然瞧见,待会儿众炮齐发,更有好戏可看!俺正要来接应你们出阵,好叫凌贤弟的铁浮图发威哩!” 众人一听,不觉欢呼雀跃。只见吴铁口朝着站在林边的凌元标一挥手,叫道:“凌家贤弟,发炮!” 话犹未了,忽听得施耐庵,李显大叫:“且慢、且慢,俺那黑牛兄弟尚未出来!” 众人听毕一齐惊得呆了。说时迟,那时快,后阵中早已众炮齐发,只听得“轰隆轰隆”一片声响,满天曳光乱舞,紧接着元军阵中到处炸开耀目的闪光,霎时间无数根火柱烟云蓬然而起,人喊马嘶,闹成一片。 众人眼看着偌大座“铁笼金锁阵”霎时便要化成灰烬,一个个喜笑颜开,只有那乐龟年、石通二人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呜呜,俺那可怜的黑牛贤弟,平日里叮叮当当没少嗑牙打嘴,如今你、你、你——” 一个“你”字尚未哭完,猛听得一声大吼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个满身烟垢劫灰的大汉从浓烟滚滚的元军大营中冒了出来,众人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一眨眼便走失了踪影的李黑牛。 卢起凤一见他这模样,气往上冲,厉声喝道:“好个莽牛,不遵军令,四处胡撞,当心回去打你八十大棍!” 李黑牛一抹黑乎乎的阔脸,兀自嘻嘻笑道:“休急,休急!俺可将功抵罪,瞧瞧,俺这手里是什么?”说着,左手从背后伸出,众人一看,不觉吓了一跳。 只见他手里提着的竟是血淋淋一颗人头,仔细瞧去:只见那人头一张马脸、两撇吊眉,形象委实凶恶可怖,不是别人,正是扩廓帐下“四大天王”之首完颜帖木儿的头颅! 晁景龙一见李黑牛竟斩得完颜帖木儿的首级,惊喜问道:“好兄弟,如今扩廓帐下‘四大天王’三缺一,他那‘铁笼金锁阵’只怕再练不成了!你如何便斩了这员猛将?” 李黑牛笑呵呵地说道:“休提休提,俺正杀的痛快,不料一阵霹雳火差点儿落到俺头上。俺正要走出阵来,猛见从大帐后转出五个鸟汉来,俺认得其中一个是扩廓老贼,待要去拿他,不料这个马脸贼汉一马撞了过来,俺乘着烟雾迷眼,一斧头剁断了他那马蹄,复一斧便剁下了这颗驴头!”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李黑牛一眼瞧见了仗剑立在一旁的施耐庵,忽然浓眉一皱、虎眼倏睁,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叫道:“啊唷唷施相公,你把那个宋旗首弄到哪里去了? 俺们快去寻她,倘若丢了,俺这牛头可真的保不住了!” 施耐庵笑道:“黑牛兄弟,倘等你此刻记起这事儿来,宋旗首只怕早已落入敌手了!”说毕,朝身后林边一指,只见燕氏姊妹正在与宋碧云裹伤上药,李黑牛一见,不觉咧开大嘴,在施耐庵胸口拍了一掌,说道:“施相公,你真是俺的好搭档,下一回,俺还是跟着你!” 众人正自说笑,只见敌阵中那人喊马嘶、鬼哭狼嚎之声已然渐渐消歇,一阵猛烈的炮火轰击之后,那一座威风凛凛、森严壁垒的铁骑方阵早已冰消瓦解,只剩下满地的人马尸首,一个个焦头烂额、浑身乌黑,满地抛撒着破旗烂盾、断枪残戟,侥幸逃脱炮火的元兵早已随着主帅扩廓帖木儿仓皇远遁,只有那无数的牛皮大盾还袅袅地冒着黑烟,散放着刺鼻的焦臭。 施耐庵瞧着这一派凄凉惨烈的情境,心中叹道:朝廷无道,致使这许多生灵枉充炮灰,悲夫!若有后世文人至此,或许会做出又一篇令人击节吁嗟的《吊古战场文》。 众好汉面对这劫后残阵,回想起适才的遭遇,一个个也自默然。只听孙不害走上前问道:“卢大哥,怎不乘胜追击,一举擒了扩廓那老狗?” 卢起凤摇摇头道:“此番破阵,多亏了凌家贤弟的铁浮图大炮,扩廓虽败,那一万名金甲铁骑尚十存七八,此去济南,沿途必有重兵接应,要擒这‘山东王’,谈何容易?” 卢起凤话犹未了,只见吴铁口站上高阜,从容说道:“卢大哥说得极是!今日汶河口一战,扩廓军已受重创,这老贼必不甘心,惨烈的搏杀指日可期。如今梁山故垒的白绢大秘已然到手,又喜得回龙庄七雄、滁州大营的一众好汉、蕲水大营的徐将军以及乌桥大营的宋旗首一同相聚,实在是难得的幸事。俺吴铁口与晁寨主愿请众位到饮马川大寨欢聚数日,不知诸位英雄意下如何?” 众好汉心中大喜,不觉齐齐应声“好极”。吴铁口撩袍掀髯,扬声叫道:“既如此,众位兄弟姊妹听俺分拨:请卢大哥、黄大哥、晁贤弟率饮马川六杰、回龙庄七雄、李海大哥父女、黑牛贤弟为前队;凌家贤弟及其浮图兵,单、魏二位将军及水、火两军,吕、郭二位贤侄,林、燕二位侄女,燕紫绡姊妹,朱老英雄父子,宋旗首、施相公与俺为中军;阮氏三雄,孙家大嫂,徐文俊将军,宣、郝二位贤弟,韩、彭二将军,杨思贤弟、薛琦贤弟、呼延镇国、关猛二位贤弟、蓝玉将军为后队;时家贤弟为诸路传信使者。请诸位整饬行装,即刻登程!” 话犹未了,众英雄精神抖擞,拔寨都起,一时间人如虎马如龙,“葫芦兵”、“铁管兵”意气昂扬,“浮图军”雄威凛凛,四十八位好汉分作三队,浩浩荡荡,踏碎了齐鲁大地的春寒,迤逦向饮马川进发。 一路无话。不及半日,大队人马便进了饮马川。只见一马平川上戈戟耀日、旌旗如林,留守在山寨上的郁岳、王抟九、孔文、孔武、杜山、宋海、穆龙、穆虎、解明、解亮、邹无忌、邹去疾等十二员头领早已列队迎下山来。众好汉在山前下马,一路金鼓唢呐,直拥入聚义厅内。山寨里早已得了捷报,厨房内伙头军杀猪宰羊、剥鹿烹獐,不移时便摆开连桌筵席,众好汉大块肉、大碗酒,一边开怀痛饮,一边促膝畅谈。有的知交故旧,有的是累世通家,有的是初次相逢,有的是患难知己,一时间大厅里欢声笑语,鼓掌击节,气氛煞是热烈。谈起这许多年的痛楚蹭蹬,风尘际遇,这些嵚崎磊落的汉子们也禁不住扼腕唏嘘。 花厅一侧,另设了三桌筵席,孙十八娘居首,燕紫绡、燕绿绫、李金凤、林中莺、燕衔梅以及从朱家庄地穴中救出的十八位女眷分齿序落座,其中“小吕蒙”孔文之妻张氏、妻妹淑贞已与他见过,“彻地手”宋海亦与两个女儿丽蓉、秀蓉团聚,“摸天手”杜山的三个妹子玉娘、美娘、锦娘也已会过兄长,此时一齐陪着在翠屏山阵亡的好汉眷属:朱丰之妻梁氏姊妹,张豹之妻宋氏姊妹,裴兰田之妻霍氏,杨孝直之妻郑氏姑嫂,周延禄之妻王氏及二女娟儿、婉儿,轮番把盏,众遗孀念及亡夫生前恩爱勇烈,不觉又心痛如绞、呜咽啜泣。女眷们又各各劝慰了一番。 酒过三巡,吴铁口见众人连日征战疲累,已然不胜酒力,便命手下撤了酒肴,将一众好汉分拨到各房安歇,好在这些时寨中积草囤粮,颇修了不少廨舍,倒也宽宽绰绰,不嫌拥挤。 待到分拨已毕,施耐庵便走到吴铁口面前,从怀中贴身处摸出那幅写着梁山一百零八位英雄后代下落的白绢,珍重地捧了过去,说道:“吴仁兄,此乃梁山至宝、绿林大秘,今日终于从血火之中夺回,晚生一路上代为保存,此刻完璧归赵。” 吴铁口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幅已被鲜血染得殷红点点的白绢,双眉耸动,脸色肃穆,默默地走到大厅正中的供桌前,双手抖抖地将白绢举过头顶,忽然腰脊一弯,登时跪在地上,他两眼凝视着高悬在厅堂正中的那块写着“与民更始”四个大字的匾额,喃喃地祝道:“诸位列祖列宗英灵在上,不肖晚辈为复兴梁山大业,赓续‘替天行道’遗志,保存烈士遗孽,披肝沥胆,半世寻觅,终于将这桩大秘从梁山故垒求回,这都是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众位梁山英雄后代浴血奋战所致。但愿从今以后,大业振兴,英雄永传后世,不负诸位先辈遗愿。” 瞧着这番情景,施耐庵不觉肃然动容,跟着默默顶礼一阵。吴铁口祝毕站起,也不展看那白绢上写着的秘密,轻轻地将它叠好,纳入袖内。 施耐庵诧道:“仁兄呕心沥血、梦寐以求的便是能一睹这白绢上的大秘,此时夙愿倾刻可了,却如何又藏入袖内?” 吴铁口摇摇头道:“这幅白绢尽管事关绿林大业,然而它却是当年宋靖国前辈所留,物有所归,俺吴铁口怎能妄动。一切还须听凭宋旗首处置!”说毕,一挽施耐庵的袍袖说道: “走,咱们这便去找她。” 两个人来到后寨廨宇,找到宋碧云的寝处,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只见宋碧云身着件梅红薄绫小袄,正拥着条锦被倚在床头,两个女卒正自收拾着水盆药罐,一个青巾阔袍的老者正在小几旁捣药炙艾。宋碧云此时已然神清气爽,除了脸色依然苍白外,浑不似一路上那昏瞀不醒的模样。 施耐庵心中诧异,忙对吴铁口问道:“这也奇了,宋旗首重伤之后,又加颠沛流离,却如何好的这般快捷?” 吴铁口笑道:“这便叫妙手回春!施相公你看,俺这里有位再世的华陀哩!”说着,对那青袍老者唤道:“安家老哥,快来见见施相公!” 那老者揩揩手走过来,与施耐庵见礼已毕,说道:“施相公,小老儿安百川久仰大名了!” 施耐庵听毕又惊又喜,双眼仔细打量了这老者一阵,只见他年过六甸,依然童颜鹤发、气舒神爽,不觉赞道:“难怪宋旗首顷刻间便起死回生,却原来遇上了安侍诏!江湖上传言你老医道通神,可以活死人而肉白骨,‘赛扁鹊’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真是三生有幸!” 吴铁口道:“百川先生乃当年梁山泊大寨神医安道全的后人,此前在颍川大营效力,只因棒胡、毛贵等人不能容人,半月前投奔俺饮马川大寨,宋旗首正好遇上他,岂不是好运气么!” 三个人说笑着来到宋碧云床前,问知她伤情已然大好,各各高兴了一番。接着,吴铁口便从袖内掏出那幅白绢,双手捧给宋碧云。说道:“宋家妹子,令尊宋靖国前辈以毕生心血藏下的这幅白绢,幸而安然无恙,此时特来交割,还请查验区处。” 宋碧云挣起身来,一双秀眉忽然高扬,两只冷峻而秀丽的眸子里奇彩游弋,清丽苍白的双颊上蓦起一抹红潮,她挽一挽翠袖,将双手在红锦被上揩了一揩,轻轻地、轻轻地接过那白绢,定定地凝视了许久,也不知是喜是悲,双目中冷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蓦地,她猛一把将白绢贴到脸颊上,秀削的双肩在薄绫小袄里索索乱抖,霎时便泣不成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宋碧云慢慢地抬起头来,掠一把披散到额际的秀发,忽然耸身坐起,一把将那白绢又递向吴铁口,颤声说道:“吴大哥!俺先祖宋公明创建梁山大业,乃是为了替天行道、驱除奸佞;俺父亲留下这幅白绢,并非图一己之私利,乃是为了阐扬祖辈英雄抱负,根除暴虐,救民于水火。这梁山大业既非我宋家之物,亦是众好汉拼死搏杀方才夺得,小女子何德何能,敢担此千钧重托?吴大哥既为梁山后代众望所归的首领,自当由你处置,小女子敢不闻命!” 吴铁口见她说得真诚,便接过了那幅白绢,说道:“既然贤妹如此嘱托,俺吴铁口便尽力而为了!其实,自从知道白绢已然夺回之时,俺已经筹划了处置办法,正好施相公也在此,俺说出来,你们看是否妥贴?” 宋、施二人齐道:“吴大哥思虑缜密,必有良策。” 吴铁口道:“依俺所见,这白绢之上,必是注明一百单八位梁山英雄前辈后人的下落。为今之计,先从白绢上查明众位好汉的去处,然后分头知会,请他们克日来饮马川相聚,同投滁州朱元璋大营,恢宏抗元大业!” 宋、施二人一齐称好。吴铁口随即便展开白绢,只见那白绢约有四尺见方,用朱笔写着如下字迹: “万世豪杰存照:藏貔貅聊资俊才,隐雄风以待乱世。梁山一百零八名血裔: 第一名宋靖国携女碧云现存滇南; 第二名卢杰携男起凤隐于大名; 第三名晁毅携男景龙匿于鲁东翠屏山; 第四名吴钺携男铁口隐于张秋; 第五名公孙曜携男玄入华山紫云洞; 第六名关超流于卢龙; 第七名呼延立隐于蓟县; 第八名林纪隐于胶东; 第九名秦敢携女梅娘隐于广南; 第十名柴安携男林隐于淄川; 第十一名花九隐于滇南; 第十二名李曾携男显隐于鲁西; 第十三名朱照携男丰隐于胶东; 第十四名杨收携男思仕于汴州; 第十五名索隆携男元亨隐于淮南; 第十六名戴戟携男逵仕于济州; 第十七名李景隐于鲁西; 第十八名史亮携男啸风隐于胶州; 第十九名穆宽携男龙隐于宿州; 第二十名雷凌携男振塘隐于鲁西; 第二十一名李海隐于鲁西; 第二十二名阮鹤携男大武隐于燕州; 第二十三名石奔携男惊天隐于鲁西; 第二十四名解雄携男明隐于胶州; 第二十五名解蒙携男亮隐于胶州; 第二十六名燕翎隐于翠屏山; 第二十七名朱子奇隐于华阴; 第二十八名黄杰携男振隐于金陵; 第二十九名孙斌携女十八娘隐于燕州; 第三十名宣诚携男德仕于蓟州; 第三十一名郝信携男登仕于卢龙; 第三十二名韩刚携男涵仕于庐州; 第三十三名彭烈携男澎仕于庐州; 第三十四名单柏携男泽世居于大都; 第三十五名魏芷携男焚海居于大都; 第三十六名肖庄携男文渊隐于颍州; 第三十七名裴龙携男兰田隐于胶州; 第三十八名杨锦携男孝直隐于翠屏山; 第三十九名凌松携男放隐于济州; 第四十名蒋峻携男士藻隐于德安; 第四十一名吕嘉隐于张秋; 第四十二名郭清隐于张秋; 第四十三名安适携男百川隐于汴州; 第四十四名皇甫琼携男荣隐于汴州; 第四十五名王洋携男擎天隐于海州; 第四十六名扈雷携女慧娘流于大青山; 第四十七名鲍正携男洪隐于砀山; 第四十八名樊衮携男钟入“四魔洞”; 第四十九名项翼携男鼎入“四魔洞”; 第五十名李纳携男鼐入“四魔洞”; 第五十一名孔升携男文隐于和州; 第五十二名孔旭携男武隐于和州; 第五十三名金克木隐于东台; 第五十四名孟贲携男成武隐于许州; 第五十五名侯厉携男杰隐于鲁西; 第五十六名陈舜携男济隐于许州; 第五十七名杨静携男锋隐于商州; 第五十八名郑方携男玄隐于鲁西; 第五十九名陶睦携男宜隐于鲁西; 第六十名乐韵携男龟年隐于鲁西; 第六十一名龚铁携男洪隐于鲁西; 第六十二名丁犁携男彪隐于宿州; 第六十三名穆菊携男虎隐于宿州; 第六十四名曹希携男协隐于鲁西; 第六十五名宋鹗携男海隐于宿州; 第六十六名杜鸣皋携男山隐于宿州; 第六十七名薛仕携男琦隐于鲁西; 第六十八名周继携男延禄隐于翠屏山; 第六十九名李化携男豹隐于汴州; 第七十名杜梁携男鸣皋隐于汴州; 第七十一名朱恺携男一鸣隐于青州; 第七十二名焦志携男霸隐于济州; 第七十三名石磊携男通隐于鲁西; 第七十四名孙镇携男不害隐于登州; 第七十五名王敏携男抟九隐于济州; 第七十六名郁胜携男岳隐于青州; 第七十七名白震携男宣义隐于霸州; 第七十八名时晦携男不济隐于淮州; 第七十九名段灵携男克敏隐于云州; 第八十名张劭隐于湖州; 第八十一名张励隐于海州; 第八十二名邓浩隐于闽州; 第八十三名欧燕隐于鄂州; 第八十四名张康隐于襄南; 第八十五名邹谦携男无恙隐于沂州; 第八十六名邹谡携男去疾隐于沂州; 第八十七名宋靖边隐于楚州; 第八十八名蔡涣隐于太平; 第八十九名蔡涟隐于六安; 第九十名朱恒隐于胶州; 第九十一名李南山隐于莱州; 第九十二名李春隐于广州; 第九十三名李明隐于湘州; 第九十四名张傲隐于龙州; 第九十五名童渊隐于徐州; 第九十六名童浩隐于徐州; 第九十七名施元德隐于苏州; 第九十八名汤擒虎隐于泉州; 第九十九名燕紫绡隐于济州; 第一百名徐文俊隐于蕲州; 第一百一名张荫隐于蔡州; 第一百二名张蓝隐于蔡州; 第一百三名董祈携男大鹏隐于扬州; 第一百四名刘玠隐于淮南; 第一百五名马坚隐于韶州; 第一百六名顾菡隐于彰德州; 第一百七名阮鹗携男中武隐于幽州; 第一百八名阮鸾携男小武隐于燕州; 梁山不肖遗孽宋靖国录于伪元仁宗延祐五年。” 施耐庵、吴铁口、宋碧云三人看完这白绢上写着的长长名册,不由得感慨万端。悠悠二百余年,时世纷繁,沧海桑田,特别是宋高宗南渡、元人入主中原以来,暴政高压、绿林凋残。然而梁山一脉,却似山火中的野草、磐石下的潜流,一代复一代悄悄地延续了下来。而且用一种任何人也难以察觉的秘密办法,把散匿在天涯海角的英雄子孙联成一气!而宋靖国又在血与火的凶险搏杀中,把它传到这一代梁山后代的手中,其间耗费的心血,经历的磨劫,的确令人难以想象! 吴铁口虔敬捧着那白绢,语调沉静地说道:“这些年,俺吴铁口也在苦苦搜求,想把梁山后代聚到一处,共图抗元大业。今日见了宋靖国前辈遗下的这幅白绢,方才知道世上更有苦心之人!”说着,他指点着白绢上的那些名字,细细剖析起来: “依俺看来,这白绢上一百单八名英雄,牵涉到当年梁山大寨中一百零六位前辈,即除开鲁智深、武松二位方外之士外所有的头领。其中七十三位已记至第五代裔孙,三十五人却是第六代传人。由于这白绢上的名册乃是宋靖国前辈三十年前所录,故尔如今年纪在三十岁以下者均未载入,其中有关猛、呼延镇国、燕衔梅、林中莺、李黑牛、李金凤、朱尚、吕俊、郭云、金小凤、燕绿绫等人。据俺这十余年悉心查访,到此时为止,这白绢上一百零八名梁山后裔中已然查实、相聚或互通音讯者为九十六人,其中惠州一役阵亡的七人,翠屏山一役战死的朱丰、张豹、裴兰田、周延禄、杨孝直五人,共计十二位英雄已然绝嗣;另有三人投靠朝廷作了鹰犬,即公孙玄、秦梅娘、董大鹏;余下的便是今日在山寨聚义的六十位好汉,再加已在滁州大营的樊钟、鲍洪、项鼎、李鼐四人,‘吓天大将军’张士诚营中的索元亨贤弟、乌桥大营里的王擎天、金克木二位好汉、洋河集童氏双杰以及经扈慧娘救助现在颍川、蕲水等义军大营的十一位英雄,外加新到饮马川大寨的安百川先生,共计八十一位梁山后裔,恰恰凑成个九九之数。想来这也是天意使然!” 施耐庵听了他这一番归纳剖析,心中亦已条理清晰,头绪井然。宋碧云则倚在床头,一边听他叙说,一边搬起十个手指,计算着人数,她眼里饱噙着晶莹的泪水,神色变幻,每听到一位梁山后代的名字,脸上便掠过一丝喜悦的笑容,听到那些惨遭屠戮的好汉姓氏,鼻翼便徐徐抽动,一旦听到董大鹏、公孙玄等叛徒的名讳,那眼底便燃起愤火!不待吴铁口说完,她便急切地问道:“吴大哥,白绢上尚有十二位梁山后人未曾联络,也不知他们的生死存亡,还须早些与他们通个讯息才好!” 吴铁口笑道:“贤妹不必担心!白绢上所记的余下十二人,俺已默出:其中张劭、张励二位必是当年梁山张顺、张横前辈之后,宋靖国前辈则极可能是宋清宋大英雄的嫡传后裔,张康、刘玠则无疑是当年梁山前辈张清、刘唐的血嗣。张荫、张蓝隐于蔡州,当是当年‘菜园子’张青的两个远孙,李明、张傲、朱恒三人来历尚待查实,想来亦与当年梁山上的某位李姓、张姓、朱姓人物大有瓜葛,至于马坚,极可能是当年‘铁笛仙’马麟一支嫡派,而那顾菡,则多半是一位巾帼英雄,依俺揣度,说不定就是当年梁山大寨‘母大虫’顾大嫂娘家子孙!” 施、宋二人听了他这番揣测之言,尽管一时难以证实,但是他们素知吴铁口思虑缜密,卜算精当,自然深信不疑。宋碧云拭泪叹道:“果然又是足足一百单八位兄弟姊妹,这也是先祖英灵庇佑!” 吴铁口点点头又道:“既然一切已然明瞭,俺胸中筹划了如下计策:克日指派卢起凤大哥、朱子奇前辈、晁大哥、徐文俊贤弟、李显大哥、李海前辈、曹协贤弟、薛琦贤弟八人分赴湖州、海州、楚州、襄南、蔡州、淮南、韶州、彰德寻访那十二位英雄,倘若健在人世,约定七月十五日齐集滁州大营相会;另遣凌元标、杨思、戴逵等人分赴蕲水、河南、洋河、牛栏岗各营,知会四魔、二童、索元亨等人及经扈慧娘救助投军的十一位好汉伺机到滁州会合。至于宋家贤妹,据近日探报,得知乌桥大营的刘大龙头已然与朱元帅联军抗元,你与王擎天、金氏父女即日便可在滁州大营相逢。眼下,唯有这一幅白绢,乃是宋家贤妹祖传之物,俺不敢妄加处置,还请贤妹定夺。” 宋碧云听毕,慢慢从吴铁口手中接过白绢,深情摩娑一阵,然后说道:“既然吴大哥吩咐,俺便只好妄作拙断了。依小女子之见,这祖传大秘乃是绝世至宝,为免再酿起江湖间的猜忌残杀,俺与吴大哥各自默诵十遍,将它点滴铭记心底。如今一百零八位梁山后裔已然有了下落,区区白绢,已成流水黄花!记得数年前小女子曾与施相公相约,欲借他满腹大才、一支巨笔,将梁山英雄业绩书之竹帛,昭示万代,为古往今来的‘草寇盗贼’们立传,为千万披肝沥胆、埋没蒿莱的造反英雄翻案。今日白绢到手,夙愿未了,千秋功罪,尚待评说。俺意欲将这幅白绢赠予施相公,请他以这百八勇士、带血绫罗作为蓝本,去描摹俺梁山一脉的胸襟情态,讴歌俺草莽英雄‘替天行道,与民更始’的丰功伟业,以唤醒举世黎民、海内志士,携手并肩,共创那无强梁、无暴虐、无欺诈、无奸佞、无有饥寒血泪、无有血影刀光的清平世界!” 宋碧云这番话说得淋漓酣畅、铿锵激越,施、吴二人不觉竦然动容。吴铁口点头赞道:“贤妹苦心衷肠,远见卓识,胜俺吴铁口多矣!既如此,俺便命时家贤弟、朱尚贤弟、燕绿绫三位男女英雄护送施相公,即日启程,返回兴化白驹场,去撰写那古往今来的第一部奇书!” 宋碧云点点头,郑重地将那幅白绢递给了施耐庵,她那清丽冷艳的脸庞上漫起一股庄严深沉的奇彩,一双秀眉冷峻的眸子里注满了期待与嘱托,罗襦下的双峰急骤起伏,良久,良久,只轻轻地然而又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一句话:“施相公,一切、一切都拜托给你了!” 五十五 张士信片纸易降旗 朱元璋优礼承重诺 次日,施耐庵便辞别了吴铁口与一众好汉,与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下了饮马川大寨,晁景龙早已在山下道口备下了四匹快马,四个人与晁景龙一行洒泪别过,翻身上马,迤逦往兴化白驹场进发。 此时已至暮春,愈往南行,景色愈是鲜妍。沿路春山寥廓,春水澄澈,鸟语花香,麦青豆紫。四个人一路观赏景物,一路谈讲说笑,好在马匹足力劲健,沿途又无甚阻碍,不及三日,早到了泗阳县境的碌碡镇。自至正末年以来,元军不敌红巾义师,早已龟缩到淮阴、宿迁几座孤城之内,泗阳一带数百里无有蒙古铁骑的踪迹。施耐庵一众见镇内一切如常,看看天色已晚,便在一家“悦来客栈”宿了下来。 这一夜,朱尚、燕绿绫二人在院内寻了处花荫,叽叽切切,亲亲热热地叙着话,施耐庵心中有事,早早漱洗已毕,秉烛展笺,一边回忆这些时的所见所闻,一边作着记述。只有那“灶上虱”时不济生成副猴儿性情,摇摇摆摆,逛上街巷,也不知又钻到哪处犄角旮旯寻趣事儿去了。 约摸三更时分,一阵困倦袭来,施耐庵支撑不住,打个欠伸,正欲伏案假寐。忽听得屋门“吱嘎”一声轻响,紧接着两道黑影倏然闪入,施耐庵心中一动,抬眼看去,只见灯影下已然站着两个大汉,一个身着皂巾青袍,黑脸虎须,另一个羽扇纶巾,柳髯拂胸。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牛栏岗大营帐下的张士德、张士信两位首领。 施耐庵心下一惊:这两个魔头却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骤然来到这里?他正欲发问,只见张氏兄弟一抖袍袖,笑嘻嘻地唱个大喏,一齐说道:“施相公别来无恙!俺大哥得了探报,得知你要荣归故里,特命俺二人前来迎迓,不想你却到得如此迅疾,未曾远候,乞谅乞谅!” 施耐庵冷冷说道:“当日牛栏岗一番盛情,晚生至今难忘。 如今恩义已绝,何必如此多礼?” 张士信走上一步,笑道:“施相公说哪里话来?当日因秦梅娘那贱人从中捣鬼,事情颇多委曲,何必再谈?今日此来,乃是想请你到牛栏岗大营享一宗泼天大的富贵!” 施耐庵冷笑道:“晚生一介寒儒,无尺寸之功,何来富贵可言?” 张士德在一旁叫道:“休要装了!听说那一幅白绢已然落入你手,快快交出,俺大哥已允封你作一个国师,倘若有半个不字,你便休想活命!” 张士信瞋目叱道:“二哥不要胡说!施相公与俺兄弟均为苏北同乡,俗语道‘亲不亲,故乡人’,只要他应允同去牛栏岗大营,一切好说!” 施耐庵返身鄙夷地说道:“三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兄弟三人降了蒙古朝廷,‘吓天大将军’已然官封一字并肩王,金马玉堂享用不尽,要那幅白绢,难道是想出卖梁山后代,再向主子请赏么?” 张士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赓即笑道:“岂敢,岂敢?俺兄弟降元,委实是出于不得已!只要施相公交出那幅白绢,俺大哥将齐集一百零八名英雄,重反元朝,再举义旗,共创汉室江山!” 施耐庵冷冷笑道:“哼哼,反复小人,难以相信!” 张士德怒目圆睁,一把掣出朴刀,大喝一声:“臭穷酸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交白绢,俺便要抢了!”说毕,挺刀便扑了上来。 施耐庵正欲拔剑相迎,猛听得两声怒喝:“绿林叛贼敢在此撒野么?”紧接着两团人影倏然跃入,只听“哐啷”一声,双刀单剑早磕开了张士德的朴刀。 张士德手腕一麻,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双少年男女,男的一身白袍,银冠束发,手执青钢剑;那少女杏红罗衫,浅绿绣裙,挺着一双绣鸾刀,双双怒目而立。张士德见冷古丁杀出两个凶狠的帮手,心中早怯,不觉大叫道:“高、袁二将还不来助俺么?” 话音未落,只见窗门大开,立时跳进两条大汉,青一色八角英雄巾,千绊夜行服,来的正是张士诚麾下两员悍将高峻、袁泰。两人进屋之后,各各舞动手中朴刀,直奔朱尚、燕绿绫,张士德一见同伙到了,挺着朴刀又剁向施耐庵。三个人斗得十余回合,朱尚、燕绿绫与高、袁二人堪堪杀了个平手,施耐庵一柄剑却抵不住张士德一杆朴刀,略略走一走神,被张士德卖个破绽,放那柄湛卢剑搠到胁下,吸胸矬步,闪一个空子,施耐庵一脚踏空,张士德大喝一声,一转刀杆,将施耐庵齐肩一磕,立时磕倒在地。 张士德一招得势,进一步,抡圆朴刀,吼一声:“穷酸看刀!”兜头便要斩下。 张士信在一旁见了,慌忙叫道:“二哥休要鲁莽!” 一声叫犹自未了,只听得屋外响起一阵呵呵大笑,紧接着“噔噔噔噔”涌进一群人来。张士德心中一惊,一柄刀举在半空,回头看去:只见屋内又添了七个不速之客,中间两人方巾锦袍,气度儒雅,仿佛书吏打扮;左边乃是三位形容奇异的怪客,皂袍上缀着青龙、白虎、朱雀,右边两人,却是威风凛凛、军官打扮的大汉。只见中间一位文士大袖摆摆,从容走到屋子中央,厉声叫道:“都是绿林一脉,何须煮豆燃箕?天大的事体都可以平心而论,刀枪相见,也未免少些义气!” 这番话说得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不仅张士德收回了朴刀,便是那边的高峻、袁泰也跳出了战圈。张士信正自猜测来人身份,只见施耐庵早已从地上爬起,惊喜地奔了过来,握着那两个文士的手叫道:“原来是青田兄、顾仁兄,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此地来了?” 站在屋子中央的刘伯温笑道:“奉了都元帅将令,特与鲍洪、李鼐、项鼎、戴逵、朱亮祖五位将军前来迎迓你这大名鼎鼎的耐庵居士!” 施耐庵一听,忙问顾逖:“怎么,仁兄也投了滁州大营?” 顾逖点点头道:“正是!那日世兄走后,张大龙头见俺一介文士,无甚用场,亦将俺放出牛栏岗大营。正在俺穷愁潦倒之时,遇到青田先生,便投了义军,现在滁州大营执掌文书信牍!今日听说世兄荣归,也趁兴前来相会。” 二人正自叙话,那站在一旁的张士信早不耐烦,见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不敢斗狠,便笑嘻嘻地上前对刘伯温一众唱了个大喏,说道:“原来是滁州大营首席军师、名传遐迩的刘青田先生,失敬、失敬!听说滁、宿一带战事正紧,青田先生不在大营行兵布阵,却不远数百里、兴师动众到这泗阳地界,想必有极要紧的公干?” 刘伯温莞尔笑道:“正是正是!专程迎候耐庵先生。” 张士信摇一摇羽扇,冷冷笑道:“施相公一介穷书生,何劳足下如此眷顾?依俺看来,只怕迎迓他是假,要夺走他身上那桩武林大秘是真!” 张士信、高峻、袁泰一齐呵呵笑道:“哈哈哈哈,将军一针见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刘伯温听毕,大袖一摆,扬眉说道:“哼哼,那也不见得!” 张士信走近一步,疾视着刘伯温说道:“江湖上讲究个无欺无诈,伯温先生乃德高望重的绿林泰斗。倘若此话当真,你敢当着这满屋英雄打个赌么?” 刘伯温从容说道:“俺刘伯温堂堂六尺须眉丈夫,休言当众打赌,便是发个四海招纸亦且不惧!不过,三将军既是牛栏岗大营有头面的掌盘人物,俺也想请你答应一个条件:那便是遵约、守诺,出言无悔!不知意下如何?” 张士信一心逼着刘伯温让出那朝思暮想的白绢,听了此言不觉大喜,一横手中羽扇说道:“只要青田先生不悔前言,俺张士信一例照办,若有失言,便如此扇!”说毕,扬手一磕,“咔嚓”一声,手中羽扇立时断成两截。 刘伯温点点头,执着施耐庵的手说道:“耐庵兄,请把那白绢拿出来。” 施耐庵一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诧万分地注视着刘伯温,呐呐地说道:“青田兄,你莫不是疯了!这白绢乃是绿林至宝,举世瞩目的大秘,关系江湖上无数英雄的存亡、抗元大业的兴衰,如何能交给张士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 刘伯温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耐庵兄,你我二人弱冠相识,十余年同甘共苦、肝胆相照,为受难黎民抛洒过多少热泪,为抗元大业切磋过多少抱负,便是你走入江湖,也有俺一番激励鞭策,你应该相信,俺刘伯温决不会做出有损绿林大业的勾当。正是为了早日推翻暴元,俺才请你交出那幅白绢!而且,错过今日机会,你我将会追悔莫及!” 施耐庵注视着刘伯温那谦和的面容,这位指引自己投身绿林大业良师益友,此刻还是这般坦诚、真挚。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期待殷殷,令人不忍拂逆。然而,要把这关系抗元大业的白绢交给早已不齿于江湖的张氏兄弟,的确是桩难事!施耐庵一时间心情矛盾、踌躇难决。 只见戴逵等五人一齐走了过来劝道:“施相公,刘军师一番言语大有深意,你还是听他的话罢!” 施耐庵见这五人话里有话,心中猛地一动:莫不是这刘伯温又有何锦囊妙计,既然吴铁口已投奔滁州大营,白绢上的秘密迟早会让他知道,交给这位值得信赖的至交,谅必无甚差池。想毕,他便伸手从胸前贴身之处掏出那幅白绢,郑重地捧给了刘伯温。 刘伯温接过白绢,也不去拆看,忽然对顾逖招一招手,说道:“顾年兄,你那一手好字,此刻派个用场,相烦到后面寻个僻静处,将这白绢誊录一份。” 此时,在场众人一见那万人瞩目的白绢在眼前显现,一个个凝神注目。尤其是张氏兄弟,伸颈踮足、瞪目张口,两只眼睁得乌眼鸡也似,恨不得奔上去一把抢了过来,和着涎水立时吞下肚去。不过,看见对手兵刃在握,虎视眈眈,哪里敢动毫分,只好眼睁睁望着顾逖捧着那幅白绢走进了里屋。 刘伯温看着顾逖走入,返身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你已亲眼瞧见那幅白绢,少刻顾年兄便可誊录完毕。此刻俺便与你说出那个条件!” 张士信道:“青田先生请讲!只要能得到那幅白绢,俺愿上天去摘星星!” 刘伯温忽然正色说道:“三将军,你们兄弟投降元廷,甘作篱下走狗,那日子过得如何?” 张士信叹道:“休提休提!数月前家兄只为处境穷蹙,钱粮匮乏,便听了朝廷的甜言蜜语,受了招安。叵料一旦易帜,朝廷不仅未曾践诺,增拨枪械钱粮,反而收编俺军中数万人马,侵吞了俺七八座州县,那些蒙古官儿,见了俺兄弟,一个个颐指气使,背地里口口声声骂作南蛮,直到如今,俺们才明白上了大当!” 刘伯温又道:“降元之后,你们兄弟在江湖上名声怎样?” 张士信正欲答话,那张士德早气咻咻地插了上来叫道:“唉,莫谈莫谈!自打受了招安,俺们祖宗八代都被人骂得生烟冒火,什么‘叛徒’、‘奴才’、‘走狗’、‘软骨头’、‘稀屎蛋’!嗨,闹得俺这绿林豪杰再不敢在江湖行走,真教人气炸肚皮!” 刘伯温点点头,沉声说道:“既如此,俺今日有一言相劝,贤昆仲既然明白善恶,就该迷途知返,重举义旗,再反朝廷,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若然答应俺的忠言,俺宁肯以绝世大秘——白绢相赠!” 张士德听毕大喜,脱口叫道:“俺肯俺肯,作并肩王、草头王都是一样,这买卖做得!” 张士信听了此言,不觉皱眉蹙额、沉吟不语,倒背双手在屋内踱了几圈。猛地,他回过头来,对刘伯温道:“青田先生,此事俺无异议,只是去从大计,还须由家兄决断!” 张士德瞋目叫道:“三弟休要弄玄虚了,谁不知你是牛栏岗大营真正的主儿,大哥敢不听你的?依俺的,赶快答应了罢,免得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张士信又沉吟一阵,忽然一挥袍袖,决然叫道:“青田先生,吾意已决,只要得到白绢,五日后再竖义旗!” 刘伯温赞声好,立时从袖内摸出一张纸,对张士信说道:“三将军,非是俺刘伯温心中猜疑,只因贤昆仲多有反复。为慎重起见,请在此留字为据!”说着,便把那张纸铺到了案上。 张士信已无退路,走上前,掭笔蘸墨,写下八个大字: “矢志抗元,永不再降。” 众人一看,不觉一齐鼓起掌来。刘伯温击一声掌,顾逖便走了出来,将那两幅一模一样的白绢递给刘伯温。刘伯温把两幅白绢都与张士信对了一遍,然后将一幅交给施耐庵,另一幅交给张士信,郑重说道:“三将军,绿林一脉,惺惺相惜,但愿贤昆仲保持节操,莫遗千秋骂名!” 张士信接了那幅白绢,仔细揣进怀中,对满屋人抱拳说道:“多谢,多谢,众位英雄,后会有期!”说毕,率着张士德、高峻、袁泰三人喜孜孜地奔了出去。 满屋的好汉见一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竟在顷刻之间泄于他人,不知往后江湖之上将会孕育出何种后果,一个个惴惴地怔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稍顷,只见施耐庵满脸疑云,执着刘伯温的手问道:“青田兄,此事委实叫人忧心忡忡!” 刘伯温道:“耐庵兄一向豁达,此刻却怎地如此戚戚?” 施耐庵道:“晚生以为:张氏兄弟脾性毛躁,一向首鼠两端,虽为绿林一脉,总觉他格调卑下。如今青田兄举手之间便将那绿林大秘厚赠与他们,倘若明日他便献与元廷,岂不要血流成河?即或是他履行诺言,永不降元,然而一旦他为了网罗梁山后代,大动干戈,岂不要引起红巾义军之间龃龉摩擦,甚而互相残杀,以致削弱抗元的力量?” 刘伯温摇摇头笑道:“耐庵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张氏兄弟,俺心中早有定论,尽管他们心地褊狭、人品庸俗,然而究其出身却是苦寒之家,饱尝过暴政高压、重利盘剥、异族欺凌之苦,对朝廷积仇弥深,加之又是在忍无可忍中揭竿而起,内心早已互为敌国。数月前因迫于滁州军与方国珍两面进逼,不得已穷蹙求降,乃是想借朝廷之力共保江浙,度过难关,心中久蓄再叛之意。如今见朝廷猜忌,群雄不齿,揭竿再举,已是不日可期之事!今日送他这幅白绢,不过是以速其决,以坚其志,早日变绿林之敌为义军之友,早建抗元大业。至于那白绢上的梁山英雄后代,如今十有八九已投奔滁州大营麾下,张士诚空有一幅白绢,却又与谁人争去?剩下的十几位英雄,想必都是气慨恢宏之士,自知择主而仕,谅以张氏兄弟的名声,俺可以保证,决无一人会投奔他帐下!倘若他兄弟真有此能耐,足以证明绿林之中已然又多了一支仁义之师,岂不是义军的造化?” 刘伯温这一席话剖析入理,无懈可击,施耐庵听毕不住地点头赞许。便是朱尚、燕绿绫二人,也不觉啧啧称奇。从心底里佩服这青田先生的心机深邃、思虑缜密。 施耐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欲上前与樊、项、李等五人一叙契阔。猛地,只听得屋顶上一声大叫:“众位好汉,大难临头了,快快离开此屋,快快离开此屋!” 众人一听,齐齐怔住,施耐庵听出那叫声乃是由时不济所发,而且声调中充满了恐惧。他情知有异,叫一声:“快走快走!”催着众人“呼啦啦”一涌而出。刚刚立定,只见屋顶上夜鸟般飞下个小巧精悍的人儿来,众人一看:正是那“灶上虱”时不济,只见他神色紧张,眼含惊惶,一扯众人的衫袖大叫道:“快走快走,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众人也不知个中情由,见他说的认真,不由地跟着他疾奔而去,刚刚过得一条街巷,猛觉着背后一亮,仿佛平空陡扯起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只听得“嗤嗤嗤嗤”、“呼喇喇”、“哔哔啪啪”一片声大起,众人回头一看,一个个禁不住吓出身冷汗。 只见适才栖身的那间悦来客栈,早已被浓烟烈火吞没,天空中那火蛇般的曳光兀自雨点般地直扑已然将成废墟的客栈,延烧的大火,已然波及附近房屋、树丛,烈烈轰轰,烧得煞是凄惨! 时不济抹去额上汗滴,吁了口气道:“好险,再迟一步,俺们都成了黑炭!”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时不济唧唧一笑:“施相公,俺说句话你莫怪,这走江湖的凶险,你还没摸着边儿!你揣着幅白绢千里南归,朝廷眼线何等厉害,难道就坐视不管?宿店之后,俺便上了屋脊侦伺动静,忽见那店家鬼鬼祟祟出了镇子。俺悄悄尾随他走了十余里,见他进了泗阳城,不多时却领了一队官兵直奔碌碡镇。到了镇外坟地,他们嘁嘁喳喳地商议,俺却听见一句:‘用火弩烧死他们!’于是也顾不得再耽搁,赶紧回来报讯。幸好逃了此难!” 众人听了他这番叙说,望着身后那熊熊大火,一齐嗟叹: “惭愧!倘非时大哥警觉,今日难逃一劫!” 刘伯温挥挥手道:“罢了。那些元兵只怕自以为得计,回去请功邀赏了。俺们也正好趁这把大火照亮,快些南下罢!” 说毕,大袖一挥,率了众人登程进发。 众人一路趱行,大约又走了三四日,已然过了淮安府地界,看看来至宝应县境,忽地,一条大道却分出岔来,左右两边的路口上各竖着一块路碑,上面分别刻着“往西,滁州”,“往东,淮南”。 施耐庵勒住马头,对刘伯温及樊、项、李、戴、朱五将拱一拱手,说道:“青田兄,众位将军,从此往东便是去兴化的方向,晚生在此揖别了。” 刘伯温微笑说道:“耐庵兄且慢告辞,请随俺再走一程,前边还有一人要见你!” 施耐庵诧道:“又是何人相邀?” 刘伯温脸露狡黠,笑道:“不须多问,见面时耐庵兄便知道了!” 施耐庵见他说得诡谲,想了想,只好拨转马头,招呼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一同扬鞭催马,随着刘伯温一行奔了向西的大道。 遮莫行得三四十里地面,远远地已然看得见白马湖上的波光帆影,刘伯温忽然驻马停蹄,鞭梢指着左近树林里一座寺庙说道:“耐庵兄,就是此处。请诸位好汉下马!” 众人闻言下了马,将缰绳系在树上,随着刘伯温一步步走入密林深处,只见面前一座大庙,端的是泥金朱壁、碧瓦飞檐、气概煞是雄峻,山门上嵌一块匾额,上写“敕建报国禅林”六个大字。施耐庵也无心观赏寺院景致,只惦着那将要会面的奇人,大踏步随着刘伯温走入了山门。 到了大雄宝殿之前,刘伯温忽然止住其他九位好汉。只携着施耐庵的手缓缓步入大殿。过了天王阁、放生池,刘伯温一推殿门,施耐庵展眼朝殿内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殿内一溜站着八个人,居中那位汉子,头戴鎏金冲天冠,身着赭黄团花长袍,突额广颡,龙准猿颔,正是滁州大营统帅朱元璋;他身边站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仪容端庄,眉目如画,着一身凤冠霞帔;余下六人,乃是三位盔袍鲜明的将军和三位气度不凡的弱冠少年。那朱元璋一见施耐庵进殿,急忙迎了上来,呵呵笑道:“哎呀呀,耐庵先生远行辛苦,凤阳牧牛儿迎迓来迟,海涵,海涵!” 施耐庵自那日在党家庄酒店目睹了这朱元璋的威仪风范,这些时想念殷切,此时一见,更觉他气概卓绝,一股敬仰之心油然而起,疾趋几步,说声:“朱元帅军旅倥偬,竟为晚生一人专程迎候,区区书生,何以克当!”说毕,倒头便拜。 朱元璋慌忙一把扶住,叫声:“左右,看座!”只听得两廊一声应答,立时便有几个侍从掇上来十把交椅。朱元璋一把先将施耐庵扶坐在椅上,然后指着那中年妇人对他说道: “这是拙荆马氏,特来瞻仰先生睿范!” 那马夫人曳着裙裾款款走过来,对施耐庵福了一福,施耐庵正待还礼。只听朱元璋厉声喝道:“三个孺子,还不来拜见施相公!” 喝声未毕,只见那三个弱冠少年慌忙走过来,对施耐庵拜了四拜。朱元璋指着他们笑道:“耐庵先生,这是犬子允炆、高煦、高炽,特来拜见先生!” 这番礼数委实优渥,倒弄得施耐庵如坐针毡,他一边还礼不迭,一边便要站起。只听朱元璋又叫道:“三位大将军,也来与施相公见一礼罢!” 一旁那三员雄威凛凛的大将闻声即动,一齐走过来,双手抱拳,对施耐庵唱了个大喏。朱元璋指着他们说道:“这便是俺滁州大营的三根台柱:大将军徐达、汤和、常遇春,今日也特来相会。” 这一阵接踵而来的礼数,倒把个施耐庵闹得如入五里雾中,一时间举止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忽然,那朱元璋挥一挥手,喝声:“你们下去罢!”那马氏、朱允炆、朱高煦、朱高炽、徐达、汤和、常遇春七人立时走入了后殿。 施耐庵正欲发话,只见朱元璋已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执手说道:“耐庵先生,自那日党家庄一别,在下真是梦魂牵萦,怎奈军务倥偬,不能朝夕聆教,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今日专程在此一晤,乃是有一桩大事相求!” 施耐庵答道:“大元帅如此重礼,令晚生受之有愧,不知有何嘱托,晚生倘是力所能及,自当尽心竭力!” 朱元璋点点头道:“耐庵先生不愧豪侠书生!在下所求之事,在他人或许是强人所难,于先生则是唾手可期!” 施耐庵略忖一忖,不觉恍然,忙问道:“元帅所言,莫非是指的那幅记载着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么?” 朱元璋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此前,伯温先生按在下意愿,将白绢送与张士诚兄弟之事,耐庵先生谅必已然知晓罢!” 施耐庵听毕一惊:想不到碌碡镇赠绢之举,刘伯温却是受命而为!这朱元璋的恢宏气度,委实令人难以窥其项背!他不觉脱口问道:“如此大秘,授之于人,作为逐鹿江山的一军之主,元帅不觉得可惜么?” 朱元璋道:“举义擎旗,为民更始,自古在德不在势,在智不在勇,在政不在人,在神不在形。梁山一脉,贵在侠义慷慨,矢志不磨,倘无此等精神,区区百八之数,于百万貔貅征战逐鹿之际,又岂能扭转乾坤,囊括六合?在下以为:那幅白绢可贵之处,不在记着的一百单八个英雄,而在于它那丝丝缕缕之中,饱蘸着绿林志士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血性,蕴含着造反勇士嵚崎磊落、万劫不挠的神髓!因此,在下为着五日后两浙重竖义旗,宁肯将那白绢拱手送与张士诚,然而,有一桩更重要的至宝却不敢再让与他人!那便是耐庵先生将要撰写的那一部奇书,那一部阐扬江湖英雄业绩、讴歌绿林豪气、为千万造反‘贼寇’立传翻案的奇书!” 施耐庵听毕,不觉竦然动容,离座说道:“朱元帅如此厚望,只怕晚生一支拙笔,难以毕此大功!”说毕,他记起怀中当日朱元璋在党家庄酒店留的雕翎令箭,忙从行囊中找了出来,双手奉给朱元璋,说道:“受此馈赠,神明护佑,晚生得竟寻觅梁山白绢之功,今日特来璧还!” 朱元璋接过令箭,正色说道:“耐庵先生休要过谦!依在下所见:如今江湖绿林之中,无人悟得出这侠义精髓,文人墨客之中,却又无一人敢将满腹文章付诸绿林!耐庵先生两句名言‘笔与剑两绝,唤醒举世人’,足以证明你是当世之中,唯一能担此重负的人!耐庵先生,在下今日率妻、儿、宿将,专程在此相约:你那一部千古奇书一旦写出,在下香车宝马,千里相迎,以便藏之重台,供于庙堂,昭示万代,激励后人! 耐庵先生,万望不要失约!” 朱元璋这番话说得披肝沥胆、字字千钧,施耐庵不觉心血翻腾、豪情勃发,抱拳说道:“朱元帅以肺腑相托,晚生敢不闻命。你我今日在此定约。十年为期,元帅早逐暴元,晚生写出那一部奇书,下次重逢,各践重诺!” 朱元璋撩袍而起,字字铿锵地说道:“在下愿以大山大湖为证,十年为期,再践重诺!” 他那深沉的话语,仿佛隐隐滚雷,久久在殿堂中轰响,袅袅余音,绕梁不绝 大结局 金陵城书生续旧梦 紫垣宫新主断前缘 大约十年后的一个夏夜,位于兴化白驹场附近一个名叫施家桥的村庄里,此刻早已万籁俱寂,只有村西头一座瓦屋的小小窗口还露着灯光。 施耐庵圈点完《水浒传》中的一行文字,捶着酸痛的腰脊,正欲站起身来。忽然,书房门“吱嘎”一响,一个五十余岁的黄脸汉子疾步闪进来。施耐庵回头一看,不觉惊喜地叫了起来:“戴大哥!” 戴逵急忙上前,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施耐庵又一把将戴逵按坐在椅子上,问道:“你这个‘追风校尉’不在义军大营中走马传信,却怎地到了这穷乡僻壤?这十年晚生不问世事,闭门著述,天下事已然充耳不闻,快说说,如今抗元大业局势如何?” 戴逵听了这一问,立时神彩飞扬,掀髯笑道:“哎呀呀!施相公果然成了世外闲人。如今这赤县神州,早已天翻地覆,你却点滴不闻。待俺与你说说罢,十年之中,红巾义军早已席卷海内,元室朝廷百万铁骑已然扫荡净尽,大江两岸,黄河南北,直至大都附近全是义军地盘,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只剩得区区一隅,可怜巴巴地龟缩在宫廷之内,不日便要出奔塞北,天下之事大局已定,抗元大业已然指日告成!” 施耐庵抚案叹道:“唉唉,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戴大哥,不知各路义军如今情形如何?” 戴逵笑道:“嗨嗨,今日格局,更是十年前难以想象的了。数年之间,陕晋燕蓟各路义军先后为元军攻灭,齐鲁豫鄂几路造反大军亦起变,赵均用、白不信、棒胡、彭莹玉等人先后故去,数十万义军万流归宗,齐集到了颍川大营,‘小明王’韩林儿死后,朱元帅晋封‘吴国公’,率军先后取江、浙、皖、赣百座州县,龙凤三年攻克金陵,受群雄拥戴,加冕称王,大会诸路首领,挥师百万,北取豫陕,东下江浙,真个是威震宇内,囊括六合,重振河山,已是翘首可待了!” 施耐庵不觉大喜,击节叫道:“啊啊,朱元璋人中之龙,果然不出所料!还有刘福通、张士诚,徐寿辉一干义军首领如今境况如何?” 戴逵叹道:“唉,十年之中,这三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都已不在人世了!数年前,刘福通大头领以乌桥养精蓄锐之众三路北伐,直达陕甘、燕蓟。龙凤三年攻下汴梁,嗣因后援不继,诸路失利,便与韩林儿同归滁州大营,去年病死在瓜州;张士诚那年与刘伯温划押为证,不久果然又举义旗,北略济宁滁州、南征金华绍兴,一时南面称尊。谁知此公秉性不改,势大之后,竟然又犯老毛病,屡屡蚕食义军疆土、惨杀绿林英雄,指望割据一方,前年被滁州军攻破老窠苏州,吴王朱元璋将他请到金陵,他羞于见人,竟然自缢而亡;至于徐寿辉大首领,则是数年前被九江首领陈友谅所杀!” 施耐庵不觉惋叹道:“嗟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些人音容笑貌历历犹在目前,想不到均已作古!” 他正自慨叹,不料戴逵叉手而起,笑吟吟地问道:“施相公,你知道俺今日赶到这白驹场,所为何事?” 施耐庵茫然摇头。戴逵又道:“你可知今夕何夕?” 施耐庵道:“四月初八。” 戴逵击掌叫道:“着啊!十年前,先生在那泗阳县报国寺内,曾与人千金一诺,你难道忘却了不曾?” 施耐庵俯首一想,不觉叫道:“啊唷!晚生记起来了,在那日,晚生曾与朱元璋相约,他完成抗元伟业,我写出这一部奇书!不料时光流逝得如此迅疾,还有七日,便是践约之期了!” 戴逵点点头道:“正是正是!俺这次东来,正是专程来请先生到金陵去践约的!要知道,先生你这一支大笔,颂扬梁山一脉的如山豪气,激励血性男儿投身推翻暴政的大业,不仅仅是吴王朱元璋,还有千千万万的抗元英雄,都盼着早日读到你这一部千古奇书哩!”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忽然慢慢地俯下头来,心底翻卷着一股热流,眼底闪烁着一缕奇彩,他深情地扫视了一遍满满堆在案头的《水浒传》手稿,轻轻地揉搓着双手,仿佛又涌起了无限的情思。蓦地,他一把抓起狼毫,展开又一页素笺,墨舞龙蛇,笔绽春山,一口气写下了三百六十字的《水浒收尾词》: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显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鲁,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认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有诗证曰: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说时豪气侵肌 冷,讲处英雄透胆寒。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上梁山。堂前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写毕,施耐庵抚案而起,他捶了捶佝偻的腰脊,掠一掠斑白的鬓发,嗄声吟道:“嗟乎,魂游八极,为山九仞,一腔块垒,今日铸成。已矣已矣!满纸荒唐言,付与有心人!”吟毕,他忽然掷笔大笑:“戴大哥,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明日一早咱们便同赴金陵,去践那十年前之约!” 次日清晨,施耐庵便备了两匹快马,与戴逵登程前往石头城。此时,婶母与季氏夫人早已先后故去,只有学生罗贯中牵马直送出施家桥镇口。 两个人一路无话,穿江都,过仪征,不及三日早进了金陵城。二人先在玄武门外找了间馆驿住下,那戴逵便径直去吴王府通报。施耐庵用了些膳食,到街上走了一转,但见市廛冷落,处处是兵弁营伍,无甚可看。便又踅回馆驿,披阅那一叠《水浒传》手稿。 直至傍晚时分,才见那戴逵走入馆驿。施耐庵连忙问道: “戴大哥,可曾见着那小吴王朱元璋?” 戴逵道:“休提起!俺到王府晋见吴王,侍从们道是他昨日便去燕子矶观江潮了。俺便又赶到燕子矶,远远地见吴王与青田先生站在矶头,那中军官却挡驾不允俺通报!” 施耐庵急道:“你难道没有说起晚生的来意?” 戴逵道:“这是自然要禀报的,可是那中军官进去之后,出来回话:说是吴王今日概不会客!” 施耐庵听毕微微一怔,心下忖道:“千金一诺,难道这朱元璋忘却了么?” 戴逵道:“休管他!今日晚间,施相公先将这书稿交俺递进王府去,看看他是何说话?”说毕,七手八脚地叠好书稿,装入箧内,朝门外招招手,唤入一个店小二,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一担儿挑起走了。 约莫二更时分,戴逵兴冲冲地返回馆驿,一进门便叫道:“施相公,这下好了,你那书递进去了。” 施耐庵忙问道:“可曾见到那朱元璋?” 戴逵道:“小吴王未曾见到,书稿却是俺亲手交给左丞相青田先生的,有他代转,保准无虞!” 施耐庵听了也自欢喜。次日,戴逵便陪着施耐庵逛了逛金陵城里的名胜,什么紫金山、栖霞岭、玄武湖、燕子矶,春色妍媚,山川焕彩,一连六七日,倒也不甚寂寞。待到第八日上,施耐庵心中却不踏实起来。他又记起十年前在长清县村店和泗阳报国寺内的情景,当日那朱元璋慷慨激昂、期待殷殷、执礼谦恭,此时却如何一连七八日不见一面、不闻一词?便是寻常故人相访,亦不应如此冷淡。 这一日,两人刚刚回到馆驿,只见屋内站着个青衣小帽的先生,施耐庵正自惊疑,那人倏地转过身来叫道:“耐庵兄,难道不识故人了么?” 施耐庵定睛瞧去,不觉又惊又喜:“啊哟,原来是青田先生,这几日你把晚生盼得好苦!”说着,执手问道:“听说先生运筹帷幄,促成吴王大业,不知近日可又荣升?”刘伯温摇摇头答道:“耐庵兄,此刻不是谈这些事的时候!来来来,进里屋详叙罢!”说着,与施、戴二人走进了里屋。 施耐庵见他青衣小帽,悄然来访,心中已然起疑,听了他这句话,益发疑窦丛生。一坐下便欲发问,没等他开口,只见刘伯温脸色一沉,说道:“耐庵兄,你闯下杀身大祸了!” 施耐庵不觉一惊,笑问道:“青田兄休耍子了,晚生前来践十年之约,又闯下什么祸来?” 刘伯温满脸愁云,续道:“耐庵兄,你真不该来送书?” 施耐庵道:“这么说,朱元璋看到那部《水浒传》了?” 刘伯温点点头道:“看了。吴王在紫垣宫冲冲大怒,刻下已颁下旨来,要拿问你这个为‘叛逆’、‘妖党’张目的人哩!” 施耐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脑子里轰轰乱响,呐呐地问道:“青田兄,你、你说,那朱元璋在紫垣宫内把绿林英雄称为‘叛贼’、‘妖党’?” 刘伯温叹了口气,也不答话,从袖内掏出一张告示,递给施耐庵,说道:“耐庵兄,你瞧一瞧这个罢。” 施耐庵痴痴瞪瞪,抖开那告示,只见上面写道: “奉天承运吴王旨曰:上天垂象,八荒生辉,迩来我君臣协力,三军用命,暴元瓦解,群贼逃遁,九州庆隆运之兴,四海享太平之幸。兹有红巾叛贼啸聚林莽,图犯上以作乱,白莲妖党流窜山野,竟猖狂以割据。希有司严加盘查,军旅悉力歼剿。敢有倡言造反,白日煽惑者,一体格杀勿论! 龙凤十三年三月。” 施耐庵读着读着,猛地双眼一黑,跌坐到椅上。 戴逵怒叫道:“这个凤阳牧牛儿一阔脸就变,实在可恨!” 施耐庵悠悠醒转,仰天叹道:“呜呼!世上难道竟有此等假面君子、背义小人?” 刘青田亦叹道:“耐庵兄,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人非昨日人!成者为王败者贼,千古至理,耐庵兄何必伤惨!”说毕,他焦急地劝道:“耐庵兄,吴王已命左御史胡惟庸克日捉你下天牢,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你还须早作打算!”说着,回头唤得一声,屋角里早走出那个店小二,忙不迭地将两箧书稿搬了出来。刘伯温又道:“你的这部奇书在下费了许多心机,已然要了出来,愿耐庵兄将他藏之深山,以待后世。在下已在紫金山梅花坞道口备下马匹行仪,那胡屠夫少刻便到,你还是早些逃走的好!”说毕,起身打了一拱,叹道:“至于我刘青田,去意已决。伴君如伴虎,不日也要急流勇退了!” 说毕,道声“珍重”,悄然出了屋门。 施耐庵默默地坐着,他没有注意刘伯温如何离去,那脑海里又蓦起当年朱元璋那恢宏豪迈、谦恭和蔼的音容笑貌,当年回响在泗阳报国寺大殿的那如金石掷地有声的语音:“耐庵先生,你那部千古奇书一旦写出,在下香车宝马,千里相迎,以便藏之重台,供于庙堂,昭示万代,激励后人!”又在耳畔轰轰作响。他猛然觉着:这个朱元璋当年在党家庄酒店铜牌立威,割发代首,负荆请罪等一幕幕情景,全然是在作伪!呜乎!韩信胯下受辱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人兮,人兮,实在难以揣测!”霎时,朱元璋的面容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他觉得,这个人那突额角长下巴的形貌,竟是如此鄙陋!想到此,他猛地站起,抚着那些书稿叫道:“不,不,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 戴逵亦道:“施相公,俺也不信人会长出两副肚肠!俺这就进王府,亲口问问他去?” 正说着,一阵狂风起处,一个人影倏地跃入,施耐庵一惊,后退数步,不觉惊得睁大了双眼。 只见烛影之下,斗室之中,立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束发的红绡上沾满烟尘,腰间扎着的那朵白莲早已散乱,茜色红裙上沾着凝血,一张冷艳无比的脸庞上显着冷峻与愤懑,双眼中闪射着灼灼如炬的逼人目光。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忽地一头拜倒在施耐庵面前,惨声叫道:“施相公,完结了,一切都完结了!” 施耐庵愣得一愣。那女子惨然问道:“怎么,施相公也不认得俺燕衔梅了么?” 施耐庵又是一惊。面前这个冷峻的女子,哪里有一丝一毫十余年前张秋镇上那娇憨模样!他不觉问道:“燕家侄女,你不是跟着吴铁口大哥在安丰大营么,怎么变得如此模样?吴大哥呢?” 燕衔梅忽地双眉一竖,双目喷出了怒火,说道:“死了!吴大叔死了,卢大叔死了,在安丰大营的八十位梁山英雄的后代全都死了!就连俺林中莺前辈也被他们杀了!” 施耐庵大惊失声,忙问:“谁,谁杀的!” 燕衔梅恨道:“都是那个堂堂的吴国公朱元璋设下的奸谋!” 施耐庵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住燕衔梅的手,瞋目问道:“什么,你是你——凶手是朱元璋?” 燕衔梅道:“是他,是他!是他囚禁了大宋国主韩林儿,是他害死了红巾军大龙头刘福通,是他下令把白莲教定为‘妖军’、‘叛党’,是他招降纳叛,把那些卖身求荣的贪官污吏、元人走狗都封了高官!” 施耐庵连连摇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不会的,朱元璋——一个为抗元义师冲锋陷阵的猛士,一个久经战阵的红巾军领袖,他,他决计不会作出这样的事来!不会的,不会的!” 施耐庵话音未落,小小的书房里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会的,一切都是他干的!”这一个声音尽管十分微弱,但却来的如此突兀,又是如此的凄惋而惨厉,满屋人不觉毛骨竦然。 施耐庵赶忙抢出,定神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已然斑白的长发纷披着,一身沾满血污和尘泥的衫裙早已辨认不出颜色,惨白瘦削的脸庞上颧骨微凸,满面的风霜和皱纹尚未掩尽往日的艳丽,那双深深陷下的眸子里却早已褪尽了最后的一丝柔情,仿佛变成两个贮满愤怨之泉的深潭。她幽灵般地走到烛影之下,从怀里掏出一把带血的短剑,“呛啷”一声掷向案头。荧荧的烛光之下,那剑柄上分明刻着“小吴王朱元璋手擎”八个小字。 那妇人惨然哭道:“施相公,勿须怀疑了!三日前,我和吴大哥、林家侄女儿一起被骗到滁州,亲眼看到他们把吴大哥装进麻袋沉入瓜洲,亲眼看见梁山后代们一个个惨死在屠刀之下,亲耳听到那朱元璋说道:‘要杀得一个不剩,不要留下这些浑身反骨的梁山余孽,将来扰了朱家天下!’小女子亲眼看到,那些兵丁如何在尸堆一个个翻捡,在还有一丝气息的兄弟姊妹们身上再搠上一刀!” 三个人竦然聆听,默默兀立,久久不则一声。蓦地,施耐庵须发戟张,双目怒睁,疾步奔到案头,一把抓起那叠《水浒传》的手稿,狂笑道:“啊啊,完结了,完结了!可惜这一部旷世奇书!刘福通死了,他读不着了;梁山后代们都死了,他们也看不见了;那个朱元璋正做着皇帝梦,他更不要看了!呜呼,奇书啊奇书,茫茫宇内,你将归于何处!”说罢,他猛一把抓起案上烛台,便要去烧那手稿。 忽然,那妇人劈手夺了烛台,已然黯淡的双眸里倏地闪射出一种奇彩,凝视着狂怒的施耐庵,喘吁吁地说道:“施相公,你知道小女子为何临死之前还要赶来?小女子此来,就是想最后说一句:这本奇书,一定要、一定要传给世人!不是、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是为着有一个无欺诈、无强权、无血泪的清平世界,为了举世之人亲如兄弟,肝胆相照,同享安乐!施相公,你答应么?” 施耐庵凝望着她那双眸子,依稀又看到了十余年前那个严冷而充满信任的面影,他重重地点点头。 那妇人长笑一声,蓦地抓起案头的短剑,一弯手肘,将它深深地插进了胸脯。 三个人一时惊醒,戴逵和燕衔梅急忙扑到那渐渐冷却的躯体上,惨声呼唤:“宋旗首!” 此刻,施耐庵却无声无泪,望一眼安然逝去的宋碧云,毅然走到案头,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那手稿封面的《水浒传》三字书题前面添上了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忠义——” 写完之后,他双目又灼灼地绽射出奇彩,清癯的脸颊上凝聚着执著的追求,铁样的双颚微微颤抖,慢慢转过身来,略一沉吟,旋即撩衣大步奔到墙边,臂悬斗杓,笔走龙蛇,在那雪白的粉壁上题下了一首七律: 紫垣宫中夜正长,瓜洲渚头骨未凉, 十年一觉英雄梦,化作碧血染大江。 凤阳牧竖今非昔,绿林豪客慨亦慷, 王、贼自古同冰炭,再铸笔剑续华章! 题毕,他朝戴逵、燕衔梅点点头,两人担起那装得满满的书箧,随着施耐庵悄然走出了馆驿,直奔通往淮、泗的大道。 身后,钟山龙盘,石城虎踞,滔滔大江奔涌过燕子矶头,正发出愤激而沉重的呜咽……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九八七年八月 赤壁—张家界—沙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