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知更鸟》 第一章 我哥哥杰姆快满十三岁的时候,肘关节被扭断过。后来伤好了,他也不再担心今后玩不了橄榄球了,就不大为自己的伤感到不自然了。他的左臂比右臂稍短,站立或行走时,左手的手背与身体成直角,大拇指和大腿平行。这些,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只要能传球,能踢球就行了。 长大到可以回顾往事时,我们有时谈起那次事故的起因。我始终认为事情是从尤厄尔家开始的,但是杰姆(他比我大四岁)说起因还远在以前。他说,迪尔来到我们这里的那个夏天,事情就开始了——在那个夏天,他第一次怂恿我们设法把布•拉德利从他家里引出来。 我说,如果他要看得远些,就真得从安德鲁•杰克逊算起。假如杰克逊将军没有把克里克人沿克里克河赶走的话,西蒙•芬奇就不会划着小船沿着亚拉巴马河到这儿来。他没来的话,我们现在会在哪儿呢?当时,我们早已大到不该再用拳头来解决争吵了。于是,我们去问爸爸阿迪克斯。爸爸说我们俩各有各的道理。 作为南方人,哈斯汀斯战役的任何一方都没有我们的祖先参加,这总使家族中有一些人感到不光彩。我们只有西蒙•芬奇这样一个祖先——一个来自康沃耳的爱捕捉毛皮兽的药剂师。他的虔诚仅次于他的吝啬。在当时的英国,自称卫理公会教徒的人,常常遭到那些更自由的教友的迫害,对此,西蒙十分恼怒。因为他自认为是卫理公会的教徒,他沿途做工,横渡大西洋来到费城。然后又迁徙到牙买加,再到莫比尔,最后沿着圣•斯蒂芬斯河北上。他牢记约翰•韦斯利的训诫,做生意时,时刻注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靠行医发了大财。尽管有钱,但他并不快活,担心会被诱惑去做有损于上帝荣誉的事,比如穿戴价钱昂贵的衣饰。后来,他忘记了他老师所说的不应该占有奴隶的格言,买了三个奴隶,依靠他们在圣•斯蒂芬斯以东约四十英里的亚拉巴马河岸上建立了家业。他只回过圣•斯蒂芬斯一次,在那里娶了妻子,生了一大串女儿。西蒙死时年纪很大,留下了一大笔遗产。 家里的男人惯常留在西蒙建立的家园——芬奇庄园上,靠植棉为生。这个地方能自给自足。尽管比不上周围的其它庄园,芬奇庄园还是能生产维持生活的各种必需品,只有冰制食品、面粉、衣料等要用船从莫比尔运来。 要是西蒙没死的话,尽管无可奈何,也一定会无比愤怒地看待南方和北方之问的那场动乱,因为他的后代在动乱中失去了除土地以外的所有财产。不过,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这时,我父亲——阿迪克斯•芬奇——离家去蒙哥马利攻读法律,他弟弟去波士顿学医。他们的妹妹亚历山德拉是留在庄园上的芬奇家唯一的后裔。她嫁给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这人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河边的吊床上,猜想着安置在河里的钓钩是否全部钩上了鱼。 我父亲取得律师资格后,回到梅科姆镇,当起律师来。梅科姆镇坐落在芬奇庄园以东二十英里左右的地方,是梅科姆县的县政府所在地。阿迪克斯的事务所设在法院里。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只衣帽架,一个痰盂,一个棋盘和一部爱护得很好的亚拉巴马法典。他的头两个当事人是在梅科姆县监狱处死的最后两个人。阿迪克斯曾劝他们承认犯了误杀罪,好接受州立法院的宽大处理,保住性命。但他们是哈弗福特家族的人,在梅科姆县,这个家族是笨驴的同义词。这两个人误以为梅科姆县最有名的铁匠非法扣留了他们的一匹母马,就把他杀了。他们莽撞得竟敢当着三个人的面行凶,还坚持他们自己没有任何罪,说铁匠是他妈的自作自受。他们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答辩。他们矢口否认犯了谋杀罪。所以,阿迪克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被处死。也许就是从这件事开始,我父亲对实施刑法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在梅科姆镇度过的头五年中,我父亲极端俭朴。在以后的好几年里,他用攒下的钱资助他的弟弟上学。约翰•黑尔•芬奇比我父亲小十岁。在种植棉花不合算的时候,他开始学医。等杰克叔叔能够自立以后,阿迪克斯当律师,收入还可以。他热爱梅科姆镇。他生在梅科姆,长在梅科姆,了解当地人,当地人也了解他,并且,由于西蒙•芬奇的产业,阿迪克斯几乎与小镇上的每家都有血缘或姻亲关系。 梅科姆是个古老的市镇。我在刚了解它时,它已经破败不堪了。一到雨天,街道就成了红色的泥塘。人行道上,野草丛生。法院歪歪斜斜地立在广场上。不知为什么,那时天气热一些。夏天,黑毛狗是要活受罪的。广场上有几棵常青橡树,在闷热的树荫里,拴在一种叫胡佛大车上的瘦骨嶙峋的骡子不停地摆动尾巴,驱赶着叮在身上的苍蝇。男人们笔挺的衣领到上午九点就蔫巴了。女人们在中午以前得洗个澡,三点钟午睡后又得洗一个,可是到太阳落山时,又变得像是带有汗迹和爽身粉混合而成的糖霜的糕点了。 那时,人们行动缓慢。悠悠荡荡地走过广场,拖着步子在附近的商店进进出出,干什么都慢条斯理的。每天本来是二十四小时,但那时的二十四小时好像长一些。人们用不着匆匆忙忙,因为没地方可去,没东西可买,也没钱买东西。在梅科姆县界以外,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对有些人来说,那仿佛是个乐观时期:有人在那不久以前告诉梅科姆县的人,害怕的本身是最可怕的,除此之外,没什么是可怕的。 我们住的那条街是镇上的主要居民区。我们家共有四口人:阿迪克斯,杰姆,我,加上我们的厨子卡尔珀尼亚。我和杰姆都很喜欢父亲。他和我们一起玩耍,读书给我们听。对待我们既随和又公正。 卡尔珀尼亚却有些不一样。她干干瘦瘦的,既近视又斜视。手像块床板一样宽,但比床板还硬上一倍。她总把我赶出厨房,问我为什么不像杰姆那样听话,虽然她明明知道杰姆比我大。我不想回家时,她偏偏要叫我回去。我们之间的冲突大得惊人,而且老是一方取胜。卡尔珀尼亚总占上风,主要是因为阿迪克斯老站在她一边。从杰姆出世起,卡尔珀尼亚就和我们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总能感到她的专横。 我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没感到失去了母亲。母亲来自蒙哥马利的格雷厄姆家族,阿迪克斯第一次被选入州的立法机构时碰上了她。当时,阿迪克斯已到了中年,母亲比他小十五岁。杰姆是他们结婚后第一年生下的。四年后生了我。又过了两年,母亲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人家说这个病是她家遗传下来的。我并不想念她,但我知道杰姆非常想念她,对她记忆犹新。有时,玩着玩着,他突然长叹起来,然后走开,躲着我,呆在车库后一个人玩。碰上这种情况,我从不去打扰他。 我快到六岁、杰姆快到十岁时,我们夏天玩耍的最大区域(我们不敢走远,卡尔珀尼亚可能随时叫我们)是从我家北面第二家亨利•拉斐特•杜博新太太的房子到南面第三家拉德利家的房子。我们从没想过要超出这个范围。拉德利家住着个无人知晓的人物。只要把他描述一番,我们就会吓得一连好几天老老实实。而杜博斯太太却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那年夏天,迪尔来到我们这里度暑假。 一天清晨,我和杰姆正在后院准备开始一天的玩耍,突然听到邻居雷切尔•哈弗福特小姐家的甘蓝地里有什么响动。我们走到铁丝栅栏旁,想看看是不是有条小狗崽——雷切尔小姐的狗当时要生崽了。出乎意料之外,我们看到的却是个小孩,坐在那儿望着我们。他坐着不比身旁的甘蓝高多少。我们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直到他开口说话。 “你们好。” “你好。”杰姆和颜悦色地回答道。 “我叫查尔斯•贝克•哈里斯,”他说,“我认识字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说。 “我原以为你们想知道我认不认得字。你们有什么要读的我可以读给你们听……” “你多大了?”杰姆问,“四岁半吗?” “快七岁了。” “嘿,这么大了,当然能识字啊。”杰姆将大拇指朝我一扬说,“那边的斯各特一生下来就识字,现在还没上学呢。你都快七岁了,看上去这么小。” “我个子小,可年纪大。”他说。 杰姆把头发向后拂了拂,好看得更清楚些。“干吗不过来,查尔斯•贝克•哈里斯?”他说,“天啊,多么怪的名字啊!” “和你的名字一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雷切尔姑妈说,你叫杰里米•阿迪克斯•芬奇。” 杰姆皱起眉头。“我这么大了,当然可以取这样的名字。”他说,“你的名字比你这个人的身体还要长,我断定要长一英尺。” “大家都叫我迪尔。”迪尔说着,身子使劲在栅栏下朝这边钻。 “从上边过来好些,别从底下钻。”我说,“你是哪里人?” 迪尔是密西西比州梅里迪安县人,正在这里和他姑妈雷切尔小姐一道过夏天。从现在起,每年夏天都将在这里度过。他家原来也在梅科姆县。他妈妈在梅里迪安给一个摄影师干活,曾经拿迪尔的照片参加过一次儿童比美竞赛,得了五美元的奖金。她把钱给了迪尔,迪尔用这笔钱看了二十场电影。 “我们这儿没有电影,除了有时候在法院里放些关于耶稣的片子,”杰姆说,“看过什么好电影吗?” 迪尔看过《德拉卡拉》。听他这么一说,杰姆开始以敬佩的目光端详着他。“给我们讲讲这个电影。” 迪尔是个很有趣的孩子。他身穿蓝色的亚麻布短裤。短裤扣在他的衬衣上。雪一样白的头发像鸭绒一样竖在他头上。他比我大一岁,但我比他高得多。他给我们讲这个古老的故事时,两只蓝眼睛忽明忽暗。他笑得突然,又笑得畅快,时时抹着额头中央伸出来的一绺不听话的头发。 迪尔讲完《德拉卡拉》后,杰姆说听起来电影比有趣一些。我问迪尔他爸爸在哪儿: “你还没提到过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死了吗?” “不……” “既然没死,你就当然有个爸爸呀,是不是?” 迪尔脸红了。杰姆要我住嘴。这是个信号,暗示经过审查,可以跟迪尔交朋友了。从那以后,整个夏天我们都过得十分愉快。十分愉快的含义是:不断改进建在后院两棵巨大的苦楝树之间的树上小屋;追跑嬉闹;把我们节目单上根据奥利弗•奥普蒂克、维克托•阿普尔顿和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作品改编的戏从头到尾地演一遍。在演戏方面,有了迪尔我们真幸运。他扮演了原来硬要我扮演的角色,《人猿泰山》中的猿人,《罗弗家的男孩》中的酸苹果树先生,《托姆•斯威夫特》中的达门先生。这样,我们渐渐发现迪尔年龄虽小,但可以算个像默林那样的预言家和魔术家了。他脑子里装满了古怪的计划、离奇的渴望和荒诞的幻想。 但是,到了八月底,我们的全部节目反反复复演了无数次,已经枯燥无味了。就是在这个时候,迪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设法把布•拉德利从他家引出来。 拉德利家的房子强烈地吸引着迪尔。我们一再警告、解释都无济于事。这所房子吸引着他就像月亮吸引着海水一样。不过,最多只把他吸引到拐角处的电杆下。这里离拉德利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他常常站在那儿,紧紧搂着那根粗大的电杆,出神地凝望,内心充满了好奇。 我家旁边是个急拐弯,拉德利家的房子就插在这个拐弯里。朝南走,你正好面对他家的走廊。人行道沿着他家的地界转了个弯。房子不高,很久以前,墙壁是白颜色,有纵深的前廊和绿色的百叶窗。不过,现在墙壁的颜色早已黯淡成和院子里的石板地一样的蓝灰色了。由于长期的风吹雨打,屋顶板在前廊的屋檐上耷拉着,几棵橡树遮住了阳光。一根木桩的残余部分没精打采地守卫着前院——一个从没有人打扫过的“干净的”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 房子里住着个阴险恶毒的幽灵似的人物。人们说他活着,可我和杰姆从没见过他。人们还说月亮西沉后,他就会出来,在别人的窗子外向室内窥视。如果一次寒潮后杜鹃花冻死了,那一定是沾染了他呼出的毒气。梅科姆镇上的任何小偷小摸事件都被人认为是他干的。有一向这个镇上夜间接二连三地出事,搅得全镇鸡犬不宁:人们喂养的家禽和其他爱畜常常被人弄得缺肢断腿。尽管后来发现罪犯是神经失常的艾第——这个人最后跳进巴克•埃迪河湾中淹死了,可是人们的眼睛还是老瞅着拉德利的房子,不愿放弃最初的怀疑。在黑夜,连黑人都不愿从拉德利家的房前经过,他们常常绕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吹口哨壮胆。梅科姆学校的球场与拉德利家的地界毗邻。拉德利家有个养鸡的院子,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上的核桃常常掉进学校校园里,但这些核桃总在那儿,没有哪个孩子会去碰一碰:拉德利家的核桃会要你的命。棒球掉进他家的院子就等于丢失了,没有谁敢去问。 这所房子的不幸在我和杰姆出世以前就开始了。其实,那时在整个镇上,拉德利家的人不管到哪儿都会受欢迎。但他们从不与外界接触,这在梅科姆镇的人看来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怪癖。镇上的主要消遣活动是上教堂做礼拜,可是他们不去,只在家里做礼拜。拉德利太太难得在上午十时左右横过马路到对面的邻居家里和大家一道喝喝咖啡,休息休息,当然也从不参加任何宗教团体。拉德利先生每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步行到镇上去,十二点又很快回来。有时拿回一个棕色的纸袋,邻居们揣测里边一定装着这家人吃的和用的东西。我从不知道老拉德刺先生靠什么谋生——杰姆说他“买棉花”,这是无所事事的委婉语。可是,就人们的记忆所及,拉德利先生和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一直住在那儿。 另一件与梅科姆镇的习惯格格不入的事情是,拉德利家的门和百叶窗在星期日总是关着的。在这个镇上,一般人只在家里有病人或者寒冷的冬天才把门窗关上。每周的七天里,这里的人总是在星期日下午进行正式的相互拜访:妇女穿上紧身胸衣,男人穿上外衣,孩子们穿上鞋子。但是要在星期日下午爬上拉德利家的台阶叫一声“你好”,这却是左右邻居们从没做过的。他家没有纱门。有一次我问阿迪克斯他们以前是不是有过纱门,阿迪克斯说有过,不过是在我出生以前。 根据街坊中流传的说法,拉德利的小儿子十多岁的时候曾跟由萨勒姆来的一些坎宁安家族的人混在一起。这些人属于住在这个县的北部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很大的氏族。他们结成一伙,组成了一个梅科姆镇还是第一次见过的帮会一类的团体。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全镇的议论,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三个布道坛的公开警告。他们在理发店周围闲逛,星期日开着车子去阿波兹维尔看电影,他们去本县河边上的赌窟——“露珠小店和钓鱼营地”参加跳舞——他们还喝自制的威士忌烈酒。镇上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告诉拉德利先生他的儿子结交了一些狐群狗党。 一天晚上,这伙人一时心血来潮,开着一辆借来的小汽车在广场上倒来倒去。梅科姆镇的老法院差役康纳先生企图逮捕他们,但他们拒捕,后来把康纳先生锁在法院的厕所里。镇上的人认为不惩办一下这帮人不行了。康纳先生说,他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决心承担责任,决不让他们逍遥法外。因此这些青年人被带到法官面前,罪名是破坏秩序,扰乱治安,聚众斗殴,在女人面前或女人能听到的地方使用下流的语言。法官问康纳先生为什么控告里包括最后一条罪状,康纳先生回答说,他们叫骂的声音那么大,他敢肯定,镇上的每个女人都听到了。法官决定把他们送往州立工艺劳作学校——有时候,青年人被送到那儿纯粹是为了供给他们饭菜和舒适的住房,那儿根本不是监狱,呆在那儿一点也不丢脸。但是拉德利先生的看法完全相反。如果法官释放亚瑟的话,拉德利先生愿意保证亚瑟不再惹麻烦。法官知道拉德利先生会恪守诺言,便很高兴地把亚瑟放了。 其他青年人到了工艺劳作学校后,接受了州内第一流的中等教育。其中一个最后在奥伯恩半工半读完成了工程学校的学业。从这以后,每周其他几天也和星期日一样,拉德利家总是门户紧闭。拉德利的小儿子有十五年没有露面。 但是有一天(这一天在杰姆的记忆中已经淡薄),好几个人听到了布•拉德利的声音,并且还看见了他。但杰姆没赶上。他说,阿迪克斯从来不大谈拉德利家里的事:每当杰姆问他时,阿迪克斯的唯一答复就是要他别管别人的事,拉德利家的事留给他们自己去管,他们有这个权利。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杰姆说阿迪克斯摇着头,嘴里说;“嗯,嗯,嗯。” 杰姆的大部分消息都是从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那儿得来的。她是邻近的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说,这事的前前后后她都知道。据她说,有一天布•拉德利正坐在客厅里,从《梅科姆论坛报》上剪下一些消息,准备贴到剪贴本上,他父亲进来了。他父亲在他身边走过时,他用剪刀捅进他父亲的大腿,然后拔出来,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又继续去干他自己的事。 拉德利太太尖叫着冲到街上,说亚瑟要把全家人都杀掉。但是司法官赶来时,发现布正坐在那儿剪他的论坛报。那时他三十三岁。 斯蒂芬尼说,当时有人建议,把布送到塔斯卡卢萨精神病院去过几个月可能会有好处。可是,老拉德利说,他们家的人是不会去精神病院的,因为布并没有疯,只是有时容易激动罢了。他承认把布关起来是可以的,但又坚持布不应该受到指控:他不是罪犯。县司法官不忍把他和黑人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于是把布关在县法院的地下室。 布是怎样从地下室放出来,又怎样回到家里,杰姆已记不清楚了。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说,镇上的官员告诉拉德利先生说,如果不把布带回去,布会在发霉的潮湿中死掉。再说,县里也不能老是白白地养着他。 谁也不知道拉德利先生使用了什么恫吓手段使得布不再露面。杰姆猜想拉德利先生大部分时间都用链条把他拴在床上。阿迪克斯否定了这种猜想,认为不是那么回事,说还有其他办法能使人变成幽灵。 我清晰地记得拉德利太太偶尔打开前门,走到前廊边上,用水浇她的美人蕉。但是每天我和杰姆都能看到拉德利先生进城又回来。他很瘦,脸上皮肤很粗,双目无神,甚至不反射什么光线。他的颧骨很高,嘴很大,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说他诚实正直,只有上帝的话才是他唯一的法则。我们相信这位小姐的话,因为拉德利先生的姿势总是笔直笔直的。 他从不跟我们说话。每当他从身边走过时,我们总是低着头,看着地面说:“早上好,先生。”而他总是咳嗽一声作为回答。拉德利先生的大儿子住在彭萨科拉,每年圣诞节回家一趟。他是人们看到的出入这所房子的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一。从拉德利先生把亚瑟带回家那天起,人们就说连这所房子都死掉了。 有一天,阿迪克斯对我们说,要是我们在院子里喧闹,他就要打我们的屁股,并且授权卡尔珀尼亚,他不在时,只要听到我们吵闹,就代替他行使权力。原来是拉德利先生快要死了。 他并没有很快死去。锯木架在拉德利家的两端堵塞了道路,人行道上铺了麦秆,来往的车辆全都改道走后街。雷纳兹先生每次来看病人时都把车子停在我家门前,然后步行到拉德利家去。有好几天,我和杰姆只能蹑手蹑脚地在院子里走动。最后,锯木架搬走了。当拉德利先生从我家门前最后一次经过时,我们都站在前廊上观看。 “瞧,上帝创造的这个最卑鄙的人离开了人世。”卡尔珀尼亚喃喃自语道,并且若有所思地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我们吃惊地看看她,因为卡尔珀尼亚很少谈论白人。 左邻右舍的人都以为拉德利先生入土后,布就会出来了。但他们猜错了:布的哥哥从彭萨科拉回来了,取代了拉德利先生。他跟他父亲的唯一差别是年龄。杰姆说内森•拉德利也“买棉花”。不过,我们向他道早安时,他会回我们的话。有时,我们见他从镇上回来,手里拿本杂志。 拉德利家的事,我们告诉迪尔的越多,他就越想知道,抱着拐角处的电杆站得也就越久,想得也就越多。 “真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说,“好像就要把脑袋伸出来似的。” 杰姆说:“他会出来的,真的,在漆黑漆黑的时候。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说,一次她半夜醒来,看见布在窗外直愣愣地望着她……布的脑袋像个骷髅。迪尔,难道你晚上就没醒过,没听到过他的声音吗?他这样走路……”杰姆在石子地上拖着脚走。“你知道雷切尔小姐为什么晚上把门锁得那么严实吗?好几个早上,我看到后院有他的脚印。有天晚上,我听见他抓搔我家后面的纱门,可是等阿迪克斯赶到时,他已经走了。” “不知他是个什么样儿?”迪尔问。 杰姆把布作了一番听来颇有道理的描绘:从他的脚印看,布大概有六英尺半高;他抓松鼠吃、抓猫吃,这就是他手上有血迹的原因——要是你生吃小动物,就永远也洗不掉手上的血迹。他脸上有条锯齿形的长长的伤疤;牙齿是黄色的,并且被虫蛀坏了;两眼向外鼓,还老流口水。 “想办法把他逗出来,”迪尔说,“我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儿。” 杰姆说如果迪尔想找死的话,只须走上去敲敲那扇前门。 我们第一次进攻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迪尔说杰姆不敢超过拉德利家的大门,并且拿一本《灰色的幽灵》对两本《托姆•斯威夫特》与杰姆打赌。杰姆长这么大,打赌时从没示过弱。 杰姆思索了整整三天。我猜想,他爱荣誉胜过爱自己的脑袋,因为迪尔轻而易举地把他说服了。“你害怕了。”迪尔头一天说。“不是害怕,只是尊重他,”杰姆回答说。第二天,迪尔说,“你太胆小了,连用大脚趾挨一下他家前院的地面都不敢。”杰姆说他不这样看,自上学以来,哪天上学放学不经过拉德利家。 “每次都是跑过去的。”我说。 第三天,迪尔终于降服了他。他告诉杰姆说,梅里迪安的人绝不像梅科姆镇上的人这样没有勇气,还说他从没见过像梅科姆镇上这样胆小如鼠的人。 这几句话就足够了。杰姆昂首挺胸地走到拐弯处,站在那儿,倚在电杆上,盯着歪歪斜斜地吊在自制的合叶上的大门。 “我希望你仔细考虑过了,他会把我们三个人都杀掉的,迪尔•哈里斯。”我们走上去时,杰姆说,“要是他用大拇指把你的眼睛抠出来,可别怪我。记住,这是你挑起来的。” “你还害怕哪。”迪尔耐着性子嘀咕道。 杰姆想一劳永逸地让迪尔知道,他对什么都无所畏惧,他说:“问题是我老想不出个办法既能把他引出来,又不让他抓住我们。”另外,他说他还有个小妹妹要考虑呢。 他这么一说,我知道他害怕了。每次我赌他从屋顶上跳下去,他也说要考虑小妹妹。“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呢?”他问。后来,他跳了,平安无事,他的责任心也就不翼而飞了。可现在,面对拉德利家,他的责任心又来了。 “你想打了赌又开溜吗?”迪尔问,“如果你真想开溜……” “迪尔,你得想到这些事。让我想一会儿……这有点儿像逗乌龟把头伸出来一样……” “怎么逗?”迪尔问。 “在他身子下划一根火柴。” 我警告杰姆说,如果他放火烧拉德利家的房子,我要告诉阿迪克斯。 迪尔说在乌龟身子下划火柴太可恶了。 “并不可恶,只是逗引它——并不是把它扔进火里。”杰姆咆哮起来。 “你怎么知道火柴不会伤着它?” “乌龟感觉不到,真傻!”杰姆说。 “你当过乌龟吗?” “天啊,迪尔!现在让我想一想……我想我们能吓他一下……” 杰姆站着想了那么久,迪尔最后作了小小的让步:“我不说你想开溜了,如果你走上去,摸一下那栋房子,我就给你那本《灰色的幽灵》。” 杰姆顿时眉开眼笑:“摸一下房子,就这些?” 迪尔点点头。 “一言为定啊!我可不愿意回来后又听你提别的要求。” “一言为定,就这么多。”迪尔说,“要是他看见你在院子里,也许会追出来,那么我和斯各特就跳到他身上,把他按倒,然后告诉他我们不打算伤害他。” 我们离开拐角,穿过拉德利家房前的街道,停在大门边。 “喂,再往前走,”迪尔说,“我和斯各特就在你身后。” “我就走,别催我。”杰姆说。 他走到拉德利家地界的角上,然后又退回来,观察着眼前的简单地形,又是皱眉头,又是搔脑袋,似乎在想怎样进去最好。 我讥笑起他来了。 杰姆猛地推开大门,飞快地跑到房子侧面,用手掌摸了一下墙,又掉头跑回来,从我们身边冲过去,也没等一下看看他的袭击是否奏效。迪尔和我紧紧跟上,平安无事地回到我家的前廊,三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着。这时,我们才回头看了一眼。 那栋房子依然如故,还是那样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可是,朝街上看去时,我们相信我们看到了一扇百叶窗动了一下,微微地动了一下,动得几乎看不出来,整座房子就寂静无声了。 ----------------------------------- 第二章 迪尔九月初离开我们,回到梅里迪安去。我们乘早上五点钟的公共汽车去送他。少了他,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直到后来想起再过一个星期就要上学了,心情才好转。上学是我的最大愿望。冬天,我在树上的小屋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用杰姆给我的放大两倍的望远镜看着校园里一群一群的小学生,学习他们的游戏,在玩捉迷藏游戏的一圈圈蠕动的人群中注视我哥哥杰姆的红上衣,暗自分担他们的不幸,也分享他们小小的胜利。我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啊! 上学的第一天,杰姆还算赏脸,把我带到学校。这本来是家长的事,但阿迪克斯说杰姆会欢喜带我去找我的教室的。我想,为这事爸爸可能给了他钱,因为走过拉德利家附近的拐角时,我听见杰姆的口袋里有从没听到过的丁当丁当的钱响。快到学校了,我们放慢脚步,杰姆一再叮嘱我,在学校里别去打扰他,别去要他再演一段《人猿泰山和蚂蚁人》,别谈论他在家里的情况使他丢脸,课间或午间休息时,也别像尾巴一样老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让我跟一年级的学生去玩,而他跟五年级的学生在一起。一句话,不让我缠着他。 “你是说我们以后不能一起玩了吗?”我问。 “在家我们和以前一样,”他说,“但你会明白——学校不一样。” 学校的确大不一样。第一个上午还没完,我们的老师卡罗琳•费希尔小姐就把我拖到教室的前面,用尺打我的手心,然后罚我站壁角,一直站到中午。 卡罗琳小姐不过二十一岁,金棕色的头发,粉红色的面颊,指甲上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她脚上穿着一双高跟浅口无带皮鞋,身上穿着有红白条纹的连衣裙,看起来闻起来都像一根有红白条纹的薄荷棒糖。她住在街对面,和我们家斜对门。她住的是楼上的前房,莫迪•阿特金森小姐住在楼下。莫迪小姐介绍我们与她认识时,杰姆给她迷住了,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 卡罗琳小姐把她的姓名用印刷体写在黑板上,然后告诉我们:“这几个字的意思是我是卡罗琳•费希尔小姐。我是亚拉巴马州北部温斯顿县人。”全班都担心地小声议论起来,怕她也有那个地方的人所特有的怪癖(亚拉巴马于1861年1月11日退出合众国时,温斯顿县退出了亚拉巴马州,梅科姆县的每个小孩都知道这件事)。北亚拉巴马有很多大酒商,拖拉机厂,钢铁公司,共和党人,教授以及其他没有什么背景的人。 上课一开始,卡罗琳小姐给我们读了个有关猫的故事。这群猫相互之问交谈了很久,它们都穿着精巧的小衣服,住在炉灶下面的一间暖和的房子里。她读到猫大妈去杂货店定购巧克力麦芽老鼠时,全班同学像一桶长在葡萄上的虫似地蠕动起来。这些身穿褴楼的斜纹粗布衬衣或面粉口袋布裙子的一年级学生,大部分在会走路时就开始喂猪、摘棉花,对唤起想象力的文学作品毫无接受能力。而卡罗琳小姐对这点一无所知。读完故事后她说:“啊,多好的故事!” 然后,她走到黑板前把字母表的大写字母用印刷体大个大个地写在黑板上,转过身来问大家:“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吗?” 谁都知道。不过前一年的一年级的大部分学生是不知道的。 我想她叫我回答是因为知道我的名字。我朗读字母表时,她的眉宇间出现了一条皱纹。让我读完《我的第一本读物》的大部分和摘自《莫比尔纪事报》的股票市场的行情后,她发现我识字,就用厌恶的眼色望着我。卡罗琳小姐叫我告诉爸爸不要再教我了,否则会影响我读书。 “教我?”我吃惊地说,“他什么都没教过我,卡罗琳小姐。阿迪克斯没时间教我。”卡罗琳小姐笑着直摇头,我又说了句:“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每天晚上那么累,光坐在房里看书。” “他没教,那又是谁教你的?”她和蔼地问,“总有谁教过你,你不可能生下来就会读《莫比尔纪事报》。” “杰姆说我生下来就会。他读过一本书,书里说我是布尔芬奇,而不是芬奇。杰姆说我的真名叫琼•路易斯•布尔芬奇,还说我生下来时被人掉包了,其实我是……” 看得出,卡罗琳小姐以为我在撒谎。“不要想入非非了,亲爱的,”她说,“告诉你爸爸不要再教你了。正式学习以前,最好不要学些不正规的东西。告诉他,我从这儿接手,要把不正规的东西纠正过来……” “小姐?” “你爸爸不懂教学方法。你可以坐下了。” 我咕哝着说对不起,然后坐下,开始考虑我到底有什么罪过。我从没有专门学过识字,但有时候的确私自抱着报纸读个不停。我常常上教堂做礼拜——是在那儿学会的吗?我记不起我有过不会读赞美诗的时候。既然被迫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识字的能力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地获得的,好像不用学习就能不往后看而把连衫裤系好一样,不用学习就能把鞋带打两个蝴蝶结一样。我记不清阿迪克斯移动的手指所指的一行行句子是怎样分为一个个单词的。在我的记忆中,每天晚上我都注意地看着这些字,耳朵听着当天的新闻,如“提案将被通过成为法律”啦,某某人的日记啦,等等。一句话,每天晚上趴在爸爸的膝上,他读什么我听什么。要不是担心会忘记所听到的词句,我从不爱自己读书。人之所以要呼吸是不得已,我读书也是这样。 我知道我触怒了卡罗琳小姐,就不再没事找事了。我扭过头,盯着窗外直到下课。在院子里,杰姆把我从一年级的小伙伴中找出去,问我怎么样。我把情况告诉了他。 “可以不上学的话,真想离开这里了。杰姆,那该死的小姐硬说阿迪克斯教我读过书,还叫我要他别再教了……” “别急,斯各特,”杰姆安慰我说,“我们老师说卡罗琳小姐正在引进一种新的教学法,她在大学学的,很快就会在每个年级推广。根据这个方法,很多知识不用从书本上学。譬如,想学有关奶牛的知识,你就去挤一次奶,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杰姆。可我不想学奶牛知识,我……” “当然得学,你必须了解一些奶牛知识,在梅科姆县生活,少不了奶牛。” 我问杰姆他脑瓜子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是想告诉你这是他们教一年级学生的新方法,你真难对付。这种新方法叫做‘杜威十进分类法’。” 杰姆说的话我从来没怀疑过,现在也没有怀疑的必要。杜威教学法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卡罗琳小姐在课堂上朝我们挥舞卡片,上面写着“这个”、“猫”、“老鼠”、“男人”、“你”等等。好像不要我们作什么回答,全班默默地接受这些印象主义的新启示。我不耐烦了,便给迪尔写信。正写着,卡罗琳小姐发现了。她叫我告诉爸爸别再教我了。“而且,”她说,“一年级学生不学写作,只学写字。你们要到三年级才练习写作。” 这就要怪卡尔珀尼亚了。遇上雨天,她总让我抄写点什么。这样,我就不会给她找麻烦,把她舞得晕头转向的。她一笔一划地把字母表写在一张小桌子上端,从一头写到另一头,然后在下边抄一节《圣经》。我的任务是各抄一遍。抄好后,她满意就奖给我半块带有糖和黄油的三明治面包。她在教我的过程中从不掺杂任何感情:我很难得让她满意,她也很少奖赏我。 “回家吃午饭的同学举起手来。”卡罗琳小姐说。这句话打断了我对卡尔珀尼亚的又一种怨恨。 镇上的学生都举了手,她把我们打量了一遍。 “带了午饭的同学把饭盒放在桌上。” 饭盒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金属盒把阳光反射到天花板上,不停地跳动。卡罗琳小姐在过道上走了几趟,不时打开盒子看看,盒里的饭菜她看后满意就点点头,否则就皱起眉头。她在沃尔特•坎宁安的桌旁停了下来。“你的午饭呢?”她问。 一年级的学生都能从沃尔特•坎宁安的脸色看出他肚里有钩虫。他没穿鞋,光着两脚,这就告诉我们他的钩虫病是从哪儿来的。光着脚在牲口栏前的地坪上或在猪猡常打滚的洼地里走,就会染上钩虫病。要是沃尔特有鞋子的话,上学的第一天肯定会穿来,然后脱掉,直到隆冬时再穿上。那天,他倒是穿了一件干净衬衣,一条补得挺整齐的背带裤。 “你早上忘记带午饭了吗?”卡罗琳小姐问。沃尔特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我看见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肌肉在抽搐。 “你今天早上忘记了吗?”她问。沃尔特下巴上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 “是的,小姐。”他最后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卡罗琳小姐回到讲桌旁,打开钱包。“这是两角五分钱,”她对沃尔特说,“今天去镇上吃午饭。你可以到明天再把钱还给我。” 沃尔特摇了摇头。“不,谢谢小姐。”他轻轻地、慢腾腾地说了句。 卡罗琳小姐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听着,沃尔特,过来拿钱。” 沃尔特再次摇了摇头。 沃尔特第三次摇头时,有的同学低声说:“斯各特,你去跟她讲讲。” 我回过头,看到镇上的大部分学生和乘公共汽车上学的所有的学生都在望着我。我和卡罗琳小姐已经交谈过两次了,大家都望着我,天真地认为熟悉了的人才能互相理解。 为了替沃尔特解围,我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嗯……卡罗琳小姐。” “什么事,琼•路易斯?” “卡罗琳小姐,他是坎宁安家的。” 我坐下来。 “什么,琼•路易斯?” 我想我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对其他人来说,这已够明白的了。沃尔特坐着,一个劲地埋着头。他不是忘记了午饭,而是没有午饭。今天没有,明天不会有,后天也不会有。他长到这么大,恐怕还没有一次见过三个两角五分的硬币。 我又说了一遍:“沃尔特是坎宁安家的,卡罗琳小姐。”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琼•路易斯。” “好的,小姐,过一段时间你就会了解这个镇上所有的人。坎宁安家的人从不接受他们无法偿还的东西——不要教堂的救济物,也不要政府发放的救济款。从不用任何人的任何东西。自己有什么就用什么,就吃什么。他们的东西并不多,但就靠那些东西凑合着过日子。” 我对坎宁安家族的特殊知识是去年冬天学到的。沃尔特的爸爸是阿迪克斯的当事人之一。一天晚上,他和爸爸就限定继承权问题在我家谈了很久,临走时,坎宁安先生说:“芬奇先生,我不知什么时候才有钱付您酬劳。” “这件事您尽可以不放在心上,沃尔特。”阿迪克斯说。 我问杰姆什么是限定继承权,他把它描绘成把尾巴夹在缝隙中的窘境,我问阿迪克斯,坎宁安先生会不会付钱给我们。 “不会付现钱,”阿迪克斯说,“但是,在今年年内,我们会得到报酬的,等着瞧吧。” 我们一直在等着瞧。一天早上,我和杰姆在后院发现一搁干柴。后来,在屋后的台阶上出现了一袋山核桃。圣诞节时,又来了一箱菝葜和圣诞节装饰用的冬青类树枝。今年春天,我们发现一袋萝卜菜时,阿迪克斯说坎宁安家给我们的东西已经超过了应该付的钱。 “他为啥这样付欠款?”我问。 “因为这是他能付欠款的唯一方式,他没有钱。” “我们也穷吗,阿迪克斯?” 阿迪克斯点点头。“我们确实也穷。” 杰姆的鼻子皱起来。“我们跟坎宁安家一样穷吗?” “不完全一样。坎宁安家的人都住在乡下,他们是农民,经济危机对他们打击更大。” 阿迪克斯说,医生和律师之所以穷是因为农民穷。梅科姆县是以农业为主的县,医生、牙医、律师很难收到现金。限定继承权只是坎宁安先生苦恼的一部分。那些没有限定继承人的土地全部被用来当抵押物,得来的一点点钱又全都付了利息。如果开口的话,坎宁安先生本来可以在工程规划署找个工作做做,可是他一走,土地就要荒了,于是他宁愿挨饿种地,自由一些。阿迪克斯说坎宁安先生属于那种性情固执的人。 因为没有钱,坎宁安家的人干脆有什么就给什么。阿迪克斯说:“你们知道吗,雷纳兹医生的收费方式也一样。接生一次,他向农户要一蒲式耳土豆。斯各特小姐,要是你用心听的话,我就告诉你什么是限定继承权。有时,杰姆的定义下得还比较准确。” 要是我把这些话早讲给卡罗琳小姐听的话,我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卡罗琳小姐随后也就不会丢面子了。可是我不能像阿迪克斯一样地解释清楚,所以我说:“您这是在为难他,卡罗琳小姐。沃尔特家没有两角五分钱还给您,而您又不能用干柴。” 卡罗琳小姐站在那儿像根木棍一样,一动也不动。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到讲桌前。“琼•路易斯,今天上午你已终让我够受的了,”她说,“一开始你就处处捣蛋,我亲爱的。伸出手来!” 我还以为她要朝我手里吐唾沫呢,因为梅科姆镇上的人伸手都是为了这个:这是个由来已久的签定口头合同的方法。我不明白我们做了什么交易,迷惑不解地把眼睛转向全班同学,想寻找答案,可他们也同样迷惑不解地望着我。卡罗琳小姐拿起尺,很快地在我手心上打了五六下,然后,罚我站壁角。最后,大家弄明白是卡罗琳小姐打了我一顿时,全班顿时哄堂大笑。 卡罗琳小姐又用同样的下场威胁大家,全班又大笑起来。直等到布朗特小姐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时才一个个闭上嘴巴,收敛起笑容。布朗特小姐是一位还不了解新教学方法秘密的土生土长的梅科姆县人,她两手叉腰,出现在教室门口,大声喝道:“要是再听到这个教室里有声音,我就把里边的人统统烧死。卡罗琳小姐,你这儿太吵闹了,六年级学生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讲金字塔。” 我在墙角站的时间不长,下课铃解救了我。卡罗琳小姐望着学生一个一个走出去吃午饭。我是最后一个出去的,看见她朝椅子上坐下去,头伏在胳膊上。要是她对我好一点儿的话,我也许会同情她。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呢。 ----------------------------------- 第三章 在学校的院子里我抓住沃尔特•坎宁安来开心。我正抓着他的脑袋在泥土里擦他的鼻子时,杰姆过来了,叫我住手。“你比他大,”他说。(名著阅读.MZHU8.) “他差不多跟你一样大呢,”我说,“都怪他,我一开头就倒霉。” “放开他,斯各特,这是为了什么?” “他没吃午饭。”我说,然后把我卷入他的吃饭问题的经过告诉了杰姆。 沃尔特站起来,在一旁悄悄地听着我俩说话,拳头半握着,好像准备我俩的拳头一起朝他打去似的。我跺着脚想把他赶走,杰姆伸手拦住我。他仔细打量了沃尔特一番。“你爸爸沃尔特•坎宁安先生是萨勒姆地方的人吧?”他问。沃尔特点点头。 沃尔特看上去好像是吃鱼食长大的。眼睛和迪尔•哈里斯的一样蓝,水汪汪的,眼眶通红。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鼻尖有点潮乎乎的红色。他用手摸着背带裤的背带,神情紧张地把上面的金属钩拨个不停。 杰姆突然朝他笑了笑:“走,跟我们回去吃午饭,沃尔特,”他说,“跟你在一起我们很高兴。” 沃尔特脸上露出了喜色,但马上又消逝了。 杰姆说:“我们的爸爸是你爸爸的朋友。斯各特只是一时发火——她不会再打你了。” “我才不下保证呢,”我说。杰姆用我的保证送人情,我挺恼火。但宝贵的中午时间在一分一分地过去。“好吧,沃尔特,我以后不把你按在地上了。你爱吃利马豆吗?我家的卡尔做得可好吃呢。” 沃尔特站着没动,咬着嘴唇。我和杰姆干脆不劝他了。可等我们一块走到拉德利家门前时,沃尔特突然喊了一声:“嘿,我来了。” 沃尔特赶上我们,杰姆跟他愉快地说个不停。“那儿住着个鬼,”他兴致勃勃地说,手指着拉德利家的房子,“听说过他没有,沃尔特?” “好像听说过。我第一年来上学时,吃了他家树上掉下来的核桃,差点儿死掉。大人们说他把核桃涂上毒药,然后扔到学校校园里。” 有我和沃尔特在身边,杰姆现在好像不太怕布•拉德利似的。真的,他开始吹起牛来:“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到房子边上。”他对沃尔特说。 “谁要是到过房子边上一次,就不应该每次一到这儿仍然撒腿就跑。”我抬起头对着天上的云彩说。 “谁跑了?请问你这个不受人欢迎的小姐。” “是你,没人陪着你时你就跑。” 到了我家房前的台阶时,沃尔特已经忘记他是坎宁安家的人了。杰姆跑进厨房,告诉卡尔珀尼亚多准备个盘子,说我们有个小伙伴。阿迪克斯和沃尔特打了招呼,然后跟他谈起地里的庄稼——他们说的事,我和杰姆都听不懂。 “芬奇先生,我老上不了二年级,就是因为每年春天都得离开学校,帮爸爸劈柴。现在家里请了一个人,他个子高大得很。” “你们付给他一蒲式耳土豆吗?”我问,但阿迪克斯对我摇了摇头。 沃尔特一边往盘子里堆菜,一边像个大人似的跟阿迪克斯谈个不停。我和杰姆感到不可理解。阿迪克斯正在谈农业问题时,沃尔特突然插话,问家里有没有糖蜜。阿迪克斯喊了卡尔珀尼亚一声,她把糖蜜罐拿来了。她站在一旁等着沃尔特自己舀糖。沃尔特拿起罐子往下就倒,蔬菜上倒完了又往肉上倒,大方得很。要不是我问他怎么搞的,恐怕还会倒进他的牛奶杯里。 他把罐子放下时,桌上的银茶托咣地响了一声,他立刻把手放在膝头上,然后低下了脑袋。 阿迪克斯又朝我摇了摇头。“他把饭菜都用糖蜜泡起来了,”我反驳说,“他弄得到处都是。” 这时,卡尔珀尼亚喊我到厨房去。 她气势汹汹,每逢这种情况,她的语法就不讲究了。心情平静时,她的语法不比梅科姆县的任何人差。阿迪克斯说,卡尔珀尼亚比大多数黑人都多受了些教育。 她斜着眼睛望着我时,两眼周围的皱纹更深了。“有些人家的吃法跟我们不一样,”她气呼呼地说,“没人叫你在吃饭时对他们的吃法表示不满。人家是你的客人,他即使要把桌布吃掉,你也让他吃好了,听见了没有?” “他不是客人,卡尔,他只不过是个坎宁安家的人……” “你给我住嘴,不管他是谁,只要进了这扇门,就是你的客人。告诉你,别让我再听见你责怪人家怎么样怎么样,好像你自己多高贵,多了不起似的。你们家的人可能比坎宁安家的人强一点,但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可以侮辱人家——如果你不适宜在桌上吃饭的话,你可以坐在这儿,在厨房吃!” 卡尔珀尼亚重重地拍了我一下,打发我出门到餐室里去。我把盘子端出来,在厨房把饭吃完。也好,免受再和他们在一起的折磨。我嘀嘀咕咕地对卡尔珀尼亚说,等着瞧吧,我要报复:哪一天她不注意时,我就跑出去,跑到巴克•埃迪河湾投水自杀,那时她就要后悔了。另外,我还说,因为她,今天我已经倒霉了,她教过我写字,都怪她。“你给我住嘴!”她说。 杰姆和沃尔特比我早回学校:我一个人留在后边的话,就得飞快地跑过拉德利家的房子,可我要在阿迪克斯面前告卡尔珀尼娅的状,说她不公平。这样,留下来还是值得的。“不管怎么说,她更喜欢杰姆些。”我最后说,并且建议阿迪克斯立即把她解雇。 “你想过没有,杰姆没你一半淘气。”阿迪克斯的口气很坚决,“我没有撵走她的想法,现在没有,永远也不会有。没有她,我们连一天都没法过,你想过没有?想想她为你做了多少事,要听她的话,听见了吗?” 我回到了学校,越想越恨卡尔珀尼亚。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我的怨恨。一抬头,看到卡罗琳小姐站在教室中间,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很明显,她已从上午的疲倦中恢复过来,又来上课了。 “是活的!”她尖叫一声。 全班的男同学一起冲上去帮助她。天啊,我想着,她一定是被一只老鼠吓成这样。对小动物最有耐心的名叫小查克•利特尔的同学问:“往哪儿跑了,卡罗琳小姐,告诉我们它跑到哪儿去了,快说呀!狄西……”他回过头对一个男同学喊了一声,“狄西,关上门就可以抓住了。快说,小姐,它往哪儿跑了?” 卡罗琳小姐颤抖的手指既没指地板也没指课桌,却指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大块头学生。小查克•利特尔的脸皱了起来,很斯文地说:“您说的是他,老师?是啊,他是活着。他怎么吓着你了?” 卡罗琳小姐声嘶力竭地说,“我正好从他身边走过,看见那东西从他头发里爬出来……从他头发里爬出来的……” 小查克•利特尔咧嘴笑起来。“虱子有什么可怕的,老师。您从来没见过?别害怕,现在回到讲桌去,继续教我们吧。” 小查克•利特尔是学生中又一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饭的,可他是个天生的有教养的人。他用手托着卡罗琳小姐的肘部把她领到教室前面。“别害怕了,老师,”他说,“虱子没什么可怕的。我给您倒杯冷开水来压压惊。” 虱子的主人对自己引起的这场风波毫不感兴趣。他在头顶上摸着,找到了他的那个客人,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它掐死。 卡罗琳小姐又惊讶又好奇地看着整个过程。小查克•利特尔用一个纸杯子端来一杯冷开水,她很感激地把水喝了。最后,总算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她柔和地问。 那男孩子眨了眨眼:“谁,我?”卡罗琳小姐点点头。 “伯利斯•尤厄尔。” 卡罗琳小姐查了查她的花名册。“这儿有个尤厄尔,只有姓,没有名……请把你的名字拼写出来。” “不会。在家里他们叫我伯科斯。” “好吧,伯利斯,”卡罗琳小姐说,“我想,今天下午你回去算了。我要你回去把头发洗一洗。” 她从桌上拿起一本厚书,翻到要找的页码,读了一会儿。“这儿有个特效偏方……伯利斯,我让你回去用碱性肥皂洗洗头发。洗完后用煤油把头皮治疗一下。” “为什么,老师?” “去掉……呃……虱子。听着,伯利斯,其他孩子也会染上虱子的,可你并不想让他们都有虱子,对吗?” 那男孩子站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脏的人。他的脖子是深灰色,手背是铁锈色,指甲前面的很长一节是黑色的,脸上只有拳头大的一块干净点。他望着卡罗琳小姐。上午很可能没有谁注意他,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卡罗琳小姐在表演。 “伯利斯,”卡罗琳小姐说,“明天来校以前请洗个澡。” 那男孩子粗鲁地笑起来。“用不着你打发我回去,小姐,我正要走呢。今年,我在学校的时间已经过完了。” 卡罗琳小姐迷惑不解地望着:“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男孩没有回答,只是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班上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同学回答说:“他是尤厄尔家的孩子,小姐。”我不知道这个解释会不会跟我的解释一样不起作用。卡罗琳小姐看上去好像愿意听似的。“学校有很多这样的人,每年开学的第一天他们来报个到,以后就不来了。那位监管逃学的太太把他们弄来。她威胁他们,说要不来就带他们去见司法官。可她也放弃了把他们留在学校里的打算。她认为只要把他们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开学的第一天把他们弄到学校来,她就算执行了规章制度。从明天起,您尽管给他们打缺席就是了……” “可是他们的父母是怎么看的?”卡罗琳小姐问,语气中流露出真正的关切。 “他们没有妈妈,”有人回答说,“他们最爱打架。” 听到这些,伯利斯•尤厄尔洋洋得意,滔滔不绝地说:“一年级的第一天我已来过三次了,要是今年我表现好的话,我想他们会让我进二年级的……” 卡罗琳小姐打断他的话说:“请坐下,伯利斯。”她一插话,我知道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邪男孩给老师一点面子的态度变成了气愤。 “小姐,你试试,看能让我坐下不。” 小查克•利特尔站起来。“老师,让他走,”他说,“他是个老油条,油得要命。他可能要闹事,这儿有些很小的孩子呢。” 他是男孩中很矮小的。伯利斯•尤厄尔转过身看着他时,小查克•利特尔立即把手放进口袋。“小心点儿,伯利斯,”他说,“我宁肯宰了你也不愿看你一眼。回家去。” 伯利斯好像对这样一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小孩也感到害怕。卡罗琳小姐趁他犹豫不决时说:“伯利斯,回去吧。不然的话我去喊校长来。”她说,“不管怎么说,我得把这件事向上面汇报。” 那男孩又哼了哼,没精打采地朝门边走去。 觉得安全了,他回过头大叫起来:“汇报去吧!见鬼去吧!流鼻涕的肮脏女老师从来拿我没办法!你赶不走我。小姐,你记住,你赶不走我!”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肯定那女老师在哭,才拖着步子离开这幢房子。 我们立刻围到她桌边,用各种方法安慰她。他是个大坏蛋……他真坏……您不是教这样的学生的……卡罗琳小姐,位是梅科姆县的败类……老师,别怕,给我们讲一段故事吧!上午您讲的那个猫的故事可好听啦…… 卡罗琳小姐笑了,她擤了擤鼻子,然后说,“亲爱的孩子们,谢谢你们。”她叫我们回到座位上,她自己打开书,读了一段很长的关于一只住在大厅里的蟾蜍的故事。 那一天,我第四次经过拉德利家时(其中有两次是飞快跑过去的),我变得跟那座房子一样忧郁了。要是以后在学校的日子都像第一天有那么多小插曲的话,学校生活也还好玩,但一想到九个月不能看书写字,我就想逃跑。 太阳快落山时,我要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我和杰姆两人在人行道上争先恐后地跑着去接阿迪克斯下班时,我跑不过他。一看见阿迪克斯在远处的邮局门口的拐弯处就跑去接他,这是我们的习惯。阿迪克斯好像忘记了我中午的不礼貌的行为。他一个劲地打听学校的情况,我只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他也没追问得那么详细。 卡尔珀尼亚看出来我这一天过得不痛快。她让我看她做晚饭。“闭上眼睛张开嘴,我要让你吃一惊。”她说。 她很少做香脆面包,说她没时间。可今天我俩都上学去了,她也轻松多了。她知道我爱吃香脆面包。 “我今天怪想你的,”她说,“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了,两点钟我就打开了收音机。” “为什么?只要不下雨,我和杰姆总是不在家呀。” “知道,”她说,“可是你俩总有一个一喊就到。我不知道每天花多少时间跟在你们后边喊你们。好吧,”她说着从小靠椅上站起来,“我想我们有足够时间做一盘香脆面包吃。你走开,让我把晚饭摆在桌上。” 卡尔珀尼亚弯腰吻了我。我边走边想,她这是怎么了。她想跟我言归于好,对了,是这样。她一直对我太苛刻了。她终于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承认有时太暴躁了。她知道自己不对,但又固执,不愿说出来。我这一天尽犯过错,这时感到疲倦了。 晚饭后,阿迪克斯手拿报纸坐下来,然后喊道:“斯各特,准备读报吧?”我简直再也无法忍受,一下冲到前廊上。阿迪克斯跟着我出来了。 “什么事不高兴,斯各特?” 我说我不太舒服,还说要是他没意见的话,我不愿意再上学了。 阿迪克斯在悬椅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伸手在表袋里摸了一摸。他说上学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说完后他耐心而慈祥地等待我回答。我想进一步强调我的态度:“你从来没有上过学,干得也挺好,所以,我也要留在家里。你可以教我,就像爷爷教你和杰克叔叔那样。” “不行,我不能教你。”阿迪克斯说,“我得挣钱维持生活,另外,如果我把你留在家里,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的……今晚上吃点药,明天上学去。” “我没病,真的。” “我猜你也没有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当天的不幸一点儿一点儿地告诉了他。“她说你教给我的都错了,所以,我们不能再读报了,永远不能了。请您别把我送回去了。” 阿迪克斯站起来,走到前廊的尽头。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紫藤树,又走了回来。 “首先,”他说,“要是你稍为灵活一点,斯各特,你和所有的人都能搞好关系。要了解一个人,就必须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否则,你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是吗?” “除非你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立场上。” 阿迪克斯说我今天学了不少东西,卡罗琳小姐也学了不少。比方说,她学会了不要把东西给坎宁安家的人。但是,如果我和沃尔特站在她的立场上,我们就会发现她犯的是一个诚实的错误。我们不应该要求她一天之内把梅科姆的风俗习惯都学会,她不知道时,我们不能责怪她。 “我不会让步的,”我说,“我不知道不能在她面前读书,她却怪我……爸爸,告诉你,我不一定非上学不可!”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伯利斯•尤厄尔,记得吗?他只在第一天去报个到。那位监管逃学的太太认为只要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她就执行了法律。” “你不能那样做,斯各特。”阿迪克斯说,“在特殊情况下,法律可以稍微灵活一点儿。就你这种情况说,法律不容违反。所以,学一定要上!” “他可以不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上不可。” “那就听着。” 阿迪克斯说尤厄尔家连续三代都是梅科姆的败类。就他所知,他们家没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干过一天活。他说,等过圣诞节他处理圣诞树时会带我去看看他们住在哪儿,是怎样生活的。他们也是人,但像动物一样生活。“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上学,只要他们有半点儿想要接受教育的心思,就可以上学。”阿迪克斯说,“用强制手段要人上学的方法是有的,但是强迫像尤厄尔家这样的人去一个新环境是愚蠢的……” “如果我明天不去上学,你就要强迫我去罗。” “我们把话说到这里,”阿迪克斯冷冰冰地说,“你,斯各特•芬奇小姐属于一般正常的人,必须遵守法律。”他说尤厄尔家族是由尤厄尔家的人组成的一群特殊的人。在某些情况下,正常的人在法律上允许给他们一定的特权,方法很简单,就是对尤厄尔家的人的一些行为视而不见。他们可以不上学,这是他们的特权之一。另一个特权是伯利斯的爸爸,鲍勃•尤厄尔,可以不分季节地打猎,设陷阱。 “阿迪克斯,那可不好。”我说。在梅科姆县,打猎不分季节,根据法律应判轻罪,在一般人当中,这是可处死刑的重罪。 “是的,这是违法的,”爸爸说,“这当然不好,但是,一个人用救济金买威士忌酒,他的孩子们却饿得哇哇直叫,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这里有哪个土地所有者会舍不得让那位爸爸打几只他能打到的小猎物给孩子们吃。” “尤厄尔先生不该那么做……” “当然不应该,可是他恶习难改,你要对他的孩子们发泄你的不满吗?” “不,爸爸。”我喃喃地说,并且最后表示:“可是如果我上学的话,我们不能一起读书了……” “这使你很恼火,是吗?” “是的,爸爸。” 他低头看我时,我看见他脸上出现了那种预示着有个新主意的表情。 “你知道什么叫妥协吗?” “让法律灵活一点儿。” “不是,妥协就是双方都让步后达成的协议。就这么办吧,”他说,“如果你答应上学,每天晚上我们就像以前一样,继续在一起读书。这个协议怎么样?” “行,爸爸。” “我们这就算说定了,平常那套手续就免了吧。”阿迪克斯看见我准备往手心吐唾沫时这么说。 我打开前面的纱门时阿迪克斯说:“斯各特,顺便说一句,在学校里你最好别提我们达成的协议。” “为什么不能提?” “我怕我们的活动会受到那些更有学问的权威人士的指责。” 我和杰姆习惯了父亲的遗嘱般的措辞,所以,有不懂的地方我们随时可以打断他的谈话,请他解释。 “什么?” “我从没上过学,”他说,“我觉得如果你告诉卡罗琳小姐我们每天晚上一起读书,她会找我的麻烦,我不愿意她找我的麻烦。” 那天晚上,阿迪克斯一直逗得我们笑个不停。他很严肃地读了一篇专栏故事,说的是一个没什么明白理由就去坐在旗杆上的人。这给杰姆下一个星期六高高地坐在树上的小屋里提供了理由。他从早饭后一直坐到太阳落山。要不是阿迪克斯切断了他的“供给线”的话,可能还要在那儿过夜。我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替他跑腿,给他送文学读物,送吃的送喝的。我正要给他送毯子过夜时,阿迪克斯对我说如果我不理他,杰姆就会下来的。阿迪克斯说对了。 ----------------------------------- 第四章 后来在学校的日子跟第一天一样不顺心。的确,那是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的教学计划,这计划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教学单元。在这个单元里,亚拉巴马州好心好意地花费了几英里长的手工纸和彩色蜡笔,想教我在小组中做手工,但毫无结果。杰姆说的杜威十进法在我上学的第一年年底已在全校铺开。所以,我没有机会把它与其他教学方法相比较,只能观察周围的人:阿迪克斯和我叔叔在家接受教育,他们什么都知道——起码,这个不知道的那个知道。并且我还注意到,爸爸在州立法机构工作多年,每次当选,无人反对。我们老师认为,当一个标准公民所必不可少的那些条条框框他可不知道。杰姆既受益于新方法,也领教过惩罚制,看起来,无论单独学习或在小组中,他学得都比较好。但是杰姆这个例子不太好:没有谁发明的教学方法能够使他不读书。至于我,除了从《时代》杂志上以及在家里自己看书学来的知识外一无所知。随着梅科姆县单调的教学方法的进展,我得到的唯一印象是我的某种东西被骗走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反正我不相信州政府为我打算的就是让我在这儿受十二年折磨。 时间在慢慢流逝。每天我比杰姆早三十分钟放学,他不到三点不能离校。我尽快地跑过拉德利家,一口气跑到我家前廊的安全地带才停下来。一天下午,我跑过时突然看见什么东西,这东西强烈地吸引了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周围仔细张望了一番,又返回去。 拉德利家的地界边缘上有两棵常青橡树,树根延伸到人行道上,使路面拱起来。其中一棵树上有个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在比我的眼睛略高的树节孔里粘着一些锡箔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踮起脚,匆匆朝周围扫视了一遍,把手伸进小洞,意外地掏出了两块不带包装纸的口香糖。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立刻把它放进嘴里,可是又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我跑回家,在前廊上仔细查看了我的这件战利品。这糖看上去挺新鲜。我闻了闻,气味也正常;用舌头舔一下,等了一会儿,我并没有死,于是把它塞进嘴里。 杰姆回来后问我从哪儿弄来的口香糖,我告诉他是捡到的。 “斯各特,别吃捡来的东西。” “不是在地上,是在树上拾的。” 杰姆咆哮起来。 “是真的,”我说,“是粘在那边的树上的,从学校过来的那棵。” “快吐出来!” 我吐了,糖味没有了。我说:“我嚼了一个下午,没死也没病。” 杰姆跺着脚,说;“你不知道你不该碰那棵树吗?碰了,你就会没命。” “你还摸过那栋房子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快去漱口,听见没有?” “不,会把糖味漱掉的。” “不去我就告诉卡尔珀尼亚。” 因为不愿意与卡尔珀尼亚发生纠纷,我照杰姆的要求做了。因为某种原因,我在学校的第一年使我和她的关系有了很大变化:卡尔珀尼亚原来专横,不公正,喜欢干涉我的事。现在也常常对我不满意,但顶多是温和地抱怨几句。我有时候也尽力不去惹她。 夏天就要来了,我和杰姆急不可待。夏天是我们最好的季节:夏天意味着睡在装着纱窗的后廊上的帆布床上,或者睡在树上的小屋里;夏天有很多好吃的;夏天,在阳光照耀下风景秀丽,色彩斑斓。但最主要的是,夏天意味着我们会跟迪尔一起玩。 学期的最后一天,学校很早就放学了。杰姆和我一起回家。“我想,迪尔这家伙明天就会来。”我说。 “可能要到后天,”杰姆说,“密西西比州放假要晚一天。” 来到拉德利家的橡树前,我伸手指着我找到口香糖的树节洞——我指过近百次了——想让杰姆相信我是在那儿找到的,突然发现自己在指着另一张锡箔纸。 “我看见了,斯各特,我看见了……” 杰姆朝周围看了看,伸手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发光的小纸包放进口袋。我们跑回家,在前廊上,我们仔细检查了得到的这个小盒子。这是用包口香糖的锡箔纸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样子像装结婚戒指的小盒,用紫红色的丝绒装饰着,带有一个精巧的小搭扣。杰姆轻轻打开搭扣,里面是两枚擦得光亮的面值一便士的硬币,一上一下叠放着。杰姆反复看了看。 “印第安人头像,”他说,“1906,这个是1900。真的是很久以前的旧币。” “1900,”我重复了一句,“那么说……” “先别做声,我正在思考。” “杰姆,你认为那是谁藏东西的地方吗?” “不,除了我们,别人一般不从那儿经过,除非是大人的……” “大人不会有藏东西的地方。你看我们应该把钱留下吗,杰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斯各特。我们退给谁呢?我敢肯定别人不从那儿经过——塞西尔走后街,从镇上绕个圈回家。” 塞西尔•雅各布住在我们这条街的尽头,他家的隔壁是邮政局。为了避开拉德利家和亨利•拉斐特•杜博斯太太,他每天上学多走一英里路。杜博斯太太和我们同住一条街,中间只隔两家。邻居们都认为她是最坏的女人。没有阿迪克斯陪着,杰姆从不愿意从她家门前经过。 “杰姆,我们怎么办?” 找不到失主,谁捡的就归谁所有。偶尔摘一朵山茶花;夏天,从莫迪•阿特金森的奶牛身上挤点奶;有时,偷吃点别人的葡萄,这些做法都不超出本地的常理,可是钱却不同。 “我有个主意,”杰姆说,“我们先拿着,开学后再去打听看是谁的。可能是某个乘公共汽车上学的同学的——可能是急着回家忘记拿了。我知道这钱肯定总是某个人的。看这钱表面多光滑,肯定是谁积攒下的。” “是的,可是为什么有的人把口香糖这样放起来呢?你知道,糖会化的。” “我不知遭,斯各特。这些钱对某个人是重要的……” “为什么?” “看,印第安人头像——是印第安人传下来的。这钱有真正的魔力,会给人带来好运气的。这跟你意外地找到炸鸡不一样,而是像长寿、健康一样,像通过了六周一次的考试一样……对某个人来说,确实有真正的价值。我要把钱放在箱子里。” 杰姆在回到自己房间以前,对着拉德利家看了好长时间,好像又在思考着什么。 两天后,迪尔神气十足地来了;他一个人乘火车从梅里迪安来到梅科姆车站(这是一种礼节上的称呼——梅科姆车站在艾博特县),在那儿,雷切尔小姐雇了梅科姆县唯一的出租汽车去接他;他在餐车吃的午饭,在圣•路易斯湾看见一对连体双胞胎下火车。他不顾我们的威胁,坚持要讲他的故事。他已丢掉了那讨厌的用扣子扣到衬衣上的蓝短裤,换了一条真正的短裤,还系上了皮带。他好像胖了点,但和以前一样矮。他还说看见了他爸爸。迪尔的爸爸比我们的爸爸高,有黑胡子(尖尖的)。他是莱思铁路公司的经理。 “我帮着火车司机干了一会儿。”迪尔打着呵欠说。 “鬼晓得你帮着干了,迪尔!别说了。”杰姆说,“我们今天演什么戏?” “演托姆、山姆,迪克。”迪尔说,“我们到前院去吧。”迪尔要演《罗弗家的男孩》是因为里面有三个了不起的人物。很明显,他不愿意总演同一类角色。 “我讨厌这些角色,”我说。我不愿演托姆•罗弗,他在一次演电影时突然失去了记忆力,从剧本上消失了。直到最后才在阿拉斯加发现了他。 “你给我们编一个吧,杰姆。”我说。 “我不愿意编了。” 刚放假几天,我们这也讨厌,那也不愿,我不知道整个夏天怎么过。 我们来到前院,迪尔远望着拉德利家灰暗的房子。“我……闻……到一股死人味。”他说。我叫他别瞎说,他回答说,“真的闻到了。” “你是说人快死的时候你能闻出来?” “不!我是说可以闻一闻一个人,然后说他是不是快要死了。这是一个老太婆教给我的。”迪尔靠过来闻了闻我。“琼•路易斯,你三天后会死。” “迪尔,再不住嘴我就打瘸你的腿。我说话算话。” “住嘴!”杰姆起来,“看样子你相信‘热气’。” “看样子你不信罗。”我说。 “什么是‘热气’?”迪尔问。 “晚上你走在无人的路上,经过一个热地方,这你经历过吗?”杰姆问迪尔。“‘热气’就是不能上天堂的人,他只能在路上徘徊,要是你从他身边走过,死后你会跟他一样。晚上你会四处游荡去吸别人的气……” “有办法能避免从他身边走过吗?” “你避免不了,”杰姆说,“有时候路上到处都是。但是,如果你不得不从边上走过,你就说,‘光明的守护神,我活得比死还难过;别挡我的路,别吸我的气。’这样,他就不会缠你了。” “别听他胡扯,迪尔。”我说,“卡尔珀尼亚说那是黑人们说的。” 杰姆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说,“喂,到底玩点什么不?” “我们滚轮胎吧。”我提议说。 杰姆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我个子太大了。” “你可以推嘛。” 我跑到后院,从楼板和地面之间的空隙处拖出个旧轮胎,然后滚到前院。“我先坐进去。”我说。 迪尔说应该让他先坐,他才玩。 最后由杰姆决定,让我先坐,让迪尔多坐一次。我蜷缩身子钻进车胎的内圈。 直到后来我才想起,因为我反驳了杰姆说的“热气”,触怒了他。他正耐心地等待机会“奖赏”我呢。他真的这样干了。他使出全身力气在人行道上猛滚轮胎。地面、天空、房屋,还有人行道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调色板。我的耳朵嗡嗡地响,胸口闷得透不过气,两手夹在胸脯和双膝之间,无法伸出来阻止滚动。我只能希望杰姆跑过轮胎,或者轮胎撞到人行道上的什么东西后停下来。我听见他在后边跑着,叫着。 轮胎撞在砾石上,滑到路的另一侧,碰上障碍物,像扔软木头似的把我抛到路面上。我躺在水泥地上,头晕,目眩,恶心。我摇摇头,拍拍耳朵,直到平静下来才听到杰姆的喊声:“斯各特,离开那儿,快点!” 我抬起头看到眼前就是拉德利家的台阶时,身上的血都凝固了。 “快点,斯各特,别躺在那儿!”杰姆叫喊善,“能起来吗?” 身上的血流动了,我战战兢兢地爬起来。 “拿起轮胎,”杰姆叫着,“把轮胎带过来!你还有知觉没有?” 能走了,我双膝颤抖,竭尽全力朝他们飞速跑去。 “为什么不把轮胎带过来?”杰姆尖叫着。 “你怎么不去拿?”我高声地说。 杰姆不说话了。 “去,轮胎在进大门不远的地方,怕什么,你还摸过一次房子呢,不记得啦?” 杰姆愤怒地望着我,但他没法拒绝,便从人行道上跑过去,踏着大门旁的积水走过去,然后冲进大门拿回轮胎。 “看见了吗?”杰姆得意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发誓,有时候你的行动女孩子气太重,简直叫人受不了。” 这中间还有别的事他不知道呢,可我决定不告诉他。 卡尔珀尼亚出现在前门口,她喊道:“回来喝柠檬水!都给我进来,不然你们会活活晒死的!”我们在夏天的上午常喝柠檬水。 卡尔珀尼亚在前廊上摆上一个罐子、三只玻璃杯,然后干她的事去了。杰姆不满意我,这我并不担心,柠檬水会恢复他的好性子的。 杰姆喝下第二杯后拍拍胸脯。“我们有东西演了,”他宣布说,“演点新东西,演点别的。” “什么?”迪尔问。 “布•拉德利。” 杰姆的想法有时是容易被人识破的:他的这个主意是想让我知道什么样的拉德利他都不怕,这样他就好让他那无不畏惧的英雄气概和我的怯懦形成鲜明的对比。 “布•拉德利?怎么演?”迪尔问。 杰姆说,“斯各特,你可以演拉德利太太……” “哎呀呀,我决不干。我不认为……” “有啥关系?”迪尔问,“还害怕?” “等我们晚上睡觉时他会出来的……”我说。 杰姆嘘了一声。“斯各特,他怎么知道我们干什么?再说,我不相信他还在那儿。几年前他就死了,他们把他塞进了烟囱。” 迪尔说:“杰姆,咱俩演。斯各特害怕就让她看好了。” 我敢肯定布•拉德利在房子里边,可我无法证实。还是少说为佳,要不,他会说我也相信“热气”了。对于那种现象,我在白天是不理会的。 杰姆把角色分派如下:我是拉德利太太,我要做的就是出来打扫走廊;迪尔是老拉德利先生,他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杰姆打招呼时他只咳嗽一声;杰姆自己当然是布•拉德利,他被关在前面的台阶下,不时嚎哭尖叫。 随着夏天一天天过去,我们的节目一天天进步。我们反复修改加工,增补对话和情节,直到后来变成了一个短剧。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每天再加上些新东西。 迪尔真是演反面角色的好料:他演什么像什么,如果对某个反面角色的要求是很高的身材的话,他演出来就好像他很高大似的。他演得最差的也是好戏。哥特式他演得最差。我很勉强地扮演这个剧里出现的各种女角色。我认为这出戏没有《人猿泰山》有意思。整整一个夏天,我一边演一边总是心神不安。尽管杰姆保证布•拉德利已死,说我不会出事,因为白天有他和卡尔珀尼亚,晚上有阿迪克斯在家。 杰姆真是天生的英雄。 这是一出由街谈巷议和左邻右舍的传说一点点拼凑而成的有悲伤情调的短剧:拉德利太太原来很漂亮,后来与拉德利先生结了婚,失去了财产。她还失去了很多牙齿,头发也少了,右手的食指也没有了(这是迪尔的独创:有天晚上,布找不到猫和松鼠吃,就把她的手指咬掉了)——她大部分时间坐在客厅里哭个不停,而布却慢慢地把房间里的家具一点点地削坏了。 我们三个都同时扮演那些尽惹麻烦的青年人;为了换换口味,我扮演了遗嘱法官;迪尔把杰姆领回去,把他塞到台阶底下,用扫帚打他几下。按照需要,杰姆以市政官员或者镇上各种人的身分出现。有时他装扮成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在梅科姆县,对拉德利家的情况她比谁都知道得多。 要演布的那个大场面时,杰姆偷偷溜进房间,趁卡尔珀尼亚转身时从缝纫机的抽屉里偷出剪刀,然后坐在悬椅上剪报纸。接着迪尔从他身边走过,朝他咳嗽一声,杰姆假装用剪刀朝迪尔的大腿猛刺。从我站的地方看去,他们演得像真的一样。 内森•拉德利先生每天从我们身边走过到镇上去时,我们都站着不动,也不做声,直到看不见他。然后我们就会猜想,要是他猜到我们在干啥,他会对我们怎么样。只要看见哪个邻居,我们的活动立刻停止。有一次,我看见莫迪•阿特金森小姐在街对面盯着我们,手里拿着的树篱剪刀停在半空中。 一天,我们在紧张地演着《一个人的家庭》第二卷第二十五章时,没注意阿迪克斯正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我们,手拿一份卷着的杂志拍打着膝盖。头顶上的太阳告诉我们时间已是正午。 “你们在玩什么?”他问。 “没什么。”杰姆说。 杰姆故意掩饰,说明我们的游戏是个秘密,所以我在一边没做声。 “那么你们用剪刀干什么?为什么撕报纸?如果是今天的报纸,我就要打人了。” “没什么。” “没什么?”阿迪克斯问。 “没什么,爸爸。” “把剪刀给我,”阿迪克斯说,“这不是好玩的。你们的游戏是不是碰巧和拉德利家有关?” “没有,爸爸。”杰姆红着脸说。 “我希望没有。”他说,然后进屋去了。 “杰姆……” “别说话,他在客厅,能听见我们说话。” 来到院子里,说话安全了。迪尔问杰姆能不能再演。 “我不知道,阿迪克斯没说我们不能……” “杰姆,”我说,“我想阿迪克斯无论如何知道了。” “不,他不知道。要是知道他会讲的。” 我没那么肯定,可杰姆说我这样太女孩子气了。女孩子就是想得太多,难怪很多人恨她们这一点。还说要是我还像女孩子那样的话,最好走开,找别人玩去。 “好吧,那你就继续演吧。”我说,“你会明白的。” 阿迪克斯回来了是我不想再演这个戏的第二个原因。第一个原囚是那天我滚进拉德利家前院。尽管头晕耳鸣,在杰姆的叫喊声中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声音那么低,我知道不是从人行道上传来的,是房子里面有人在笑。 ----------------------------------- 第五章 我唠叨不停,杰姆终于让步了。我就知道他会让步的。我们放慢了节目的速度,我这才松了口气。但是他坚持认为阿迪克斯并没说我们不能演,因此我们可以演。即使阿迪克斯说了我们不能演,杰姆已经想好了应付的办法——只需把人物的姓名改一下,别人就没什么可责备我们的了。 迪尔衷心拥护这个行动计划。他变得越来越讨厌了,老跟在杰姆屁股后边转。夏天开始时他曾经提出要和我结婚,说完就忘了。他把我当作他的财产,说他永远只爱我一个人,可又把我抛下不管。我狠狠打过他两次,没用,他反而跟杰姆跟得更紧了。他们整天呆在树上的小屋里挖空心思,制定计划,只是在需要第三者时才把我叫上去。好一段时间我对他们敬而远之,不参加他们的那些越来越愚蠢的计划。为了免遭太女孩子气的指责,那个夏天剩下的傍晚我干脆和莫迪•阿特金森小姐一起,天天坐在她的前廊上。 只要我们不动莫迪小姐的杜鹃花,杰姆和我就可以在她的院子里任意玩耍。但是我们和她的接触并没有明确规定下来。在杰姆和迪尔没有把我从他们的计划中排除之前,她不过是邻近的一位小姐,仅仅是比较平易近人罢了。 我们和她心照不宣的协定是,我们可以在她的草坪上玩;可以吃她的葡萄,但不能跳到葡萄架上去;可以在她屋后的空旷地上自由活动。这些条件慷慨得很,我们很少跟她讲什么话,小心翼翼地维护我们关系中的微妙的平衡。可是杰姆和迪尔的所作所为迫使我与莫迪小姐更接近了。 莫迪小姐恨死了她的屋子:呆在屋里就是浪费时间。她是个寡妇,像变色龙一般,白天戴顶旧草帽,穿件男式工作服在花园里忙碌。五点钟洗过澡后她出现在前廊上,却打扮得花枝招展,街上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 她热爱生长在大地上的每一样东西,连草她都喜欢。只有一种草例外。要是她在院子里看见一片莎草叶,接着而来的便是像马恩河地区的第二次会战:她会操起喷雾器朝小草扑去,把农药喷在草的根部。她说那农药有剧毒,如果我们不站远一点,我们都会被毒死。 “您为什么不把草拔出来?”目睹她对这高不足三英寸的小草大动干戈,发起长时间的进攻后,我问道。 “拔出来,孩子,拔出来?”她掐下小草萎软了的嫩芽,用大拇指使劲推挤那小小的茎杆,很小很小的草籽掉了出来。“为什么?一蔸莎草会毁掉整个园子。你看,一到秋天这些东西干了,风一吹就会传遍整个梅科姆县!”从莫迪小姐的面部表情来看,这就像《圣经•旧约》里描写的瘟疫一样。 在梅科姆镇上,她说话算是干脆的。她直呼我们的名字,笑时嘴里透出两个夹在上颚犬牙上的金牙。当我表示赞赏并且希望我也能有几颗金牙时她说:“看这里。”她舌头一动,吐出假牙,这个友好的动作加深了我们的友谊。 杰姆和迪尔的活动停下来时,莫迪小姐对他们也很好。她有一种过去没让我们知道过的本领,给了我们很大好处。在附近的邻居中,她的蛋糕做得最好。和我们交了朋友后,她每次做蛋糕都做一个大的,三个小的,然后隔着街喊:“杰姆•芬奇,斯各特•芬奇,查尔斯•贝克•哈里斯,过来!”我们从没有白跑过。 夏天,傍晚的时间又长又宁静。莫迪小姐和我常常默默地坐在她的前廊上,看着太阳落山时天空由黄色变成粉红色,看着燕子在附近低飞,最后消失在学校屋顶的后面。 “莫迪小姐,”有天晚上我问道,“你说布•拉德利还活着吗?” “他叫亚瑟,还活着。”她一边说一边坐在很大的橡木椅子里慢慢地摇着。“你闻到我的含羞草的香味吗?今天晚上的气味真好,像天使的呼吸一样。” “闻到了,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孩子?” “布……亚瑟先生还活着?” “多么可怕的问题。我认为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琼•路易斯,我知道他还活着是因为我没看见谁抬他出去。” “可能是他死了,他们把他塞进了烟囱。” “你哪来这么个想法?” “杰姆是这样认为的。” “咝——咝——咝,他越来越像杰克•芬奇了。” 莫迪小姐从小就认识阿迪克斯的弟弟杰克•芬奇。因为年龄相似,他们在芬奇庄园上一起长大。莫迪小姐是附近一个土地所有者弗兰克•布福德医生的女儿。布福德医生的职业是行医,可他对地里长着的东西入迷,所以一生清贫。杰克•芬奇叔叔的爱好只是在窗槛花箱方面,在纳什维尔一直挺富裕。每逢圣诞节我们便能见到他。每次,他隔着街大喊,要莫迪小姐嫁给他。莫迪小姐也会喊着回答:“再大声一点,杰克•芬奇,让邮局的人也能听见,我还没听到你喊什么呢!”杰姆和我认为这是向女子求婚的一种奇怪方式。杰克叔叔本来就是个古怪的人。他说他只不过想惹她发火罢了。但是他试了四十年都没成功。他还说莫迪小姐最不愿和他这种人结婚,但最愿拿他开心。对莫迪小姐来说,最好的防御办法就是勇猛的攻击。这些我们心里都明白。 “亚瑟•拉德利只是呆在家里,没别的什么。”莫迪小姐说,“如果你不愿意出来,你不也会呆在家里吗?” “是的,小姐,可我愿意出来,他为什么不愿意出来?” 莫迪小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关于他的事你和我一样清楚。” “可我从来没听说过是为什么,没有谁告诉过我。” 莫迪小姐装好了假牙说:“你知道老拉德利先生是个在礼拜前行洗脚礼的浸礼会教徒……” “你也是的,是吗?” “我没那样保守,我只不过是个浸礼会教徒。” “你们不都相信在做礼拜前该举行洗脚礼吗?” “我们是洗脚的,只是在家里的澡盆里。” “可是我们不能跟你们一起吃圣餐……” 很明显,莫迪小姐觉得给原始的浸礼会教堂的浸礼池下定义比给只限于一部分人能参加的圣餐下定义容易一些,于是她说。“行洗脚礼的浸礼会教徒认为享乐就是罪恶。有一个星期六,他们中的一些人从林子里走出来经过这里时,告诉我说,我和我的花草都要下地狱,你听说过吗?” “你的花草也要下地狱吗?” “是的,姑娘。花草将和我一同被烧毁。他们认为我在外边的时间太长,在室内读《圣经》的时间太少。” 一想到莫迪小姐在基督教新教徒的各种地狱中会承受煎熬的情景,我们对布道坛上所宣传的福音就越来越不相信了。莫迪小姐嘴尖舌利,这是真的,她不像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那样常为左邻右舍做些好事,可是,稍有头脑的人都信不过斯蒂芬尼小姐,而我和杰姆对莫迪小姐却相当信任。她从不告我们的状;从不像猫追老鼠似的追赶我们;从不过问我们的活动;她是我们的朋友。这样通情达理的人竟要遭受永久的折磨,实在不可理解。 “太不合理了,莫迪小姐。您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妇女。” 莫迪小姐露齿一笑。“谢谢你,姑娘。问题是那些礼拜前行洗脚礼的浸礼会教徒认为女人本身就是罪恶。他们按照字面上的意义理解《圣经》,你知道吗?” “亚瑟就是为这个呆在家里,为了躲开女人吗?” “我不清楚。” “我实在想不通。如果亚瑟想进天堂的话,他起码会走到前廊上。阿迪克斯说上帝爱世人,就像你爱你自己一样。” 莫迪小姐停止了摇椅子,她的声音变得坚定了:“你太小了,还不懂。但是,有时候,某个人手中的《圣经》比……噢,比你父亲手中的……威士忌洒瓶还要糟糕。” 我大吃一惊。“阿迪克斯不喝威士忌酒,”我说,“他一辈子一口酒都没喝过……不,他喝过,他说他喝过一次,但他并不喜欢。” 莫迪小姐大笑起来。“我并没谈论你爸爸,”她说,“我的意思是即使阿迪克斯喝得酩酊大醉,也不会像那些最清醒的人那样凶暴。总有那么些人,他们时刻为来生的事情烦恼,却从没有学习过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你可以朝街上看一看,看看结果。” “你认为那些事是真的吗?那些关于布……亚瑟先生的事?” “什么事?” 我告诉了她。 “那些事有四分之三是黑人说的,四分之一是斯蒂芬尼•克劳福德说的。”莫迪小姐严肃地说,“斯蒂芬尼•克劳福德甚至告诉我说,有天晚上她半夜醒来,看见亚瑟透过窗子看着她。我问她,‘你怎么办,斯蒂芬尼,你在床上移到另一边给他让地方吗?’这句话问得她一时哑口无言。” 我相信这一点。莫迪小姐的声音是足以使别人不再多说什么的。 “不是那样的,孩子。”她说,“那是座不幸的房子。我还记得孩提时代的亚瑟•拉德利。不管别人说他干了什么,他总是彬彬有礼地跟我说话。他说话确实很有礼貌。” “你认为他疯了吗?” 莫迪小姐摇摇头。“即使原来不疯现在也疯了。有些人的事情我们永远不会真正知道的。在关闭着的大门后面的房间里所发生的事情,那些秘密……” “阿迪克斯在院子里不做的事,在房间里也不对杰姆和我做。”我觉得为爸爸辩解是我的责任。 “多懂事的孩子。我刚才在解一个线头,并没想到你爸爸,现在既然想到了,我要说阿迪克斯在家和在公共场所一个样。你愿意带点新做的磅饼回去吗?” 我最爱吃这种饼子。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发现杰姆和迪尔在后院谈得正起劲儿。像平时一样,等我走近时他们叫我走开。 “就不,这个院子有你的份也有我的份,杰姆•芬奇。和你一样,我也有权利在这儿玩。” 迪尔和杰姆很快地咬了一下耳朵,然后警告我:“要是不愿走开就得按我们的要求办。” “哎呀,”我说,“这是谁一下子变得这么趾高气扬的?” “要是你不保证按我们的要求办,什么都不告诉你。”迪尔说。 “看架势你好像一晚上长了十英寸似的!好吧,干什么?” 杰姆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要送给布•拉德利一个纸条。” “怎么给?”我极力想抑制心中不由自主的恐惧。虽然莫迪小姐说布•拉德利没什么可怕,可她年纪大,又是舒适地躺在前廊上,而我们可不一样。 杰姆的办法是把纸条放在钓鱼竿的末端,然后把它插进百叶窗。要是有人走过,迪尔就摇铃。 迪尔举起右手。这是我妈妈使用过的银质餐铃。 “我要绕到房子侧面,”杰姆说,“昨天,我隔着街道看见百叶窗上有一块叶板松了,我想我们起码可以把纸条贴在窗台上。” “杰姆……” “既然你卷入了这件事,就别想退出了。你只有坚持到底,不受人欢迎的小姐。” “可以,当然可以,可我不想当望风的。杰姆,有人……” “你必须望风。你要望着空地的后面,迪尔望着房子的前面和街上,有人来他就摇铃,明白了吗?” “好吧。你写了些什么给他?” 迪尔说:“我们很有礼貌地请他在什么时候出来一下,告诉我们他在那儿干什么……我们说不会伤害他,还要给他买冰淇淋。” “你们俩都疯了,他会杀了我们的。” 迪尔说;“是我的主意。我想要是他出来和我们坐一会儿,他会觉得好一些的。”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觉得不好?” “好吧,要是你被关了一百年,除了吃猫,没别的可吃,你会怎么样?我想他的胡子已经长到这儿了……” “跟你爸爸的一样?” “我爸爸没胡子,他……”迪尔不说下去了,好像在回忆。 “哈哈,露馅了,”我说,“你说你下火车前看见了你爸爸有黑胡子……” “如果你觉得无所谓的话,他是去年夏天刮了胡子的。对了,我有信为证……他还寄给我两块钱呢。” “说下去……我看他还送了你骑警服吧!我们从来没见过,对吧?伙计,你老是光凭嘴讲……” …… 迪尔•哈里斯尽挑我没听说过的大事情吹牛。比如,他坐过十七次邮政飞机,到过诺瓦斯科夏,看过大象,他爷爷是陆军准将乔•惠勒,还把他的剑留给他。 “都住嘴!”杰姆说,然后很快钻进楼板和地面之间的空隙处拿出一根黄竹竿。“你们看从人行道上伸过去够长了吗?” “谁要是去过并且还摸过那栋房子,就不该用钓竿,”我说,“你为什么不走过去敲敲前边的门呢?” “这个不同,”杰姆说,“我要告诉你多少次才成?” 迪尔从口袋里掏出张纸递给杰姆。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地朝房子走去。迪尔在前面拐弯处的电杆旁停下来,杰姆和我慢慢地顺着与房子侧面平行的人行道走下去。我从杰姆身边再往前走,站在我能看见的有人拐弯的地方。 “平安无事,”我说,“没有一个人。” 杰姆朝人行道上的迪尔看了看,迪尔点点头。 杰姆把纸条贴在钓竿头上,把钓竿伸出去,穿过院子,然后朝选好的窗子推去。钓竿短了几英寸,不够长,杰姆的身子使劲向前倾。我看着他用钓竿向前捅了很久,我就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来到他身边。 “纸条还在竿子上,”他小声说,“即使脱开竿子也不能弄到窗子上去。回到街上去,斯各特。” 我回到原地,在拐弯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大道。偶尔回过头看看杰姆,他正耐心地企图把纸条弄到窗台上。纸条不时飘到地上,杰姆又一次次把它捅上去。我突然想起即使布•拉德利先生收到了纸条他也看不清上面的字了。我正往街上望着,突然铃响了。 我耸起肩膀转过身去,我以为会看见布•拉德利和他那沾满血污的獠牙。可定睛一看,却看到迪尔在阿迪克斯面前拼命摇铃。 杰姆吓得面无人色,我不忍心对他说我早就叫他别这么干。他拖着钓鱼竿一步一步地挪了回来。 阿迪克斯说:“别摇铃了。” 迪尔抓住铃舌。在随即而来的沉默中,我真希望他把铃再摇起来。阿迪克斯把帽子向后推了推,双手叉着腰,“杰姆,你们在干什么?” “什么都没干,爸爸。” “我不希望你这样回答。告诉我。” “我……我们想送点东西给拉德利先生。” “你们想给他什么?” “就不过一封信。” “给我看看。” 杰姆递过一张弄脏了的纸。阿迪克斯接过去看起来。“你们为什么要拉德利先生出来?” 迪尔说:“我们想他会愿意和我们一起玩的……”阿迪克斯看他一眼,他不讲了。 “孩子,”他对杰姆说,“你听我说,而且只说这一次:不要去打扰那个人。这话你们另外两个也要记住。” 拉德利先生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他想出来就会出来的。要是他愿意呆在这个屋子里,他就有这个权利。那些好打听别人事情的孩子(这是指我们这些小孩的委婉的说法)不要管他。如果我们晚上在自己房间里,阿迪克斯不敲门就闯进来,我们会怎么想。事实上,我们对拉德利先生的做法和这是一个道理。在我们看来拉德利先生的做法的确看起来反常,但在他自己看来却不是反常的。再说,难道我们没有想过,要和别人打交道,有礼貌的方法是通过前门,而不是通过房子侧面的窗子!最后,他还说除非被邀请,否则我们不要到这儿来。我们不要再玩他看见我们玩过的这种愚蠢的游戏了,不要嘲笑这条街或是这个镇上的任何人了…… “我们并没有跟他开玩笑,我们没有嘲笑他。”杰姆说,“我们只不过……” “你们是那么干的,不是吗?” “跟他开玩笑?” “不,”阿迪克斯说,“你们把他的经历排成戏来启发街坊。” 杰姆好像有些激动。“我也没说过我们是那样做的,我没说过。” 阿迪克斯冷冷一笑。“你刚才就告诉了我。”他说,“你们马上停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几个都听着。” 杰姆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想当个律师,是吗?”阿迪克斯装得很严肃的样子。 杰姆觉得跟他磨嘴皮子没意思,不再做声了。爸爸走进屋子取出上午上班忘记带去的卷宗时,杰姆终于明白他上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律师的当。他等在离前面台阶很远的地方望着阿迪克斯离开家里朝镇上走去。等阿迪克斯走远了,听不见他的声音时,杰姆朝他喊起来;“我以前想过要当律师,现在可不一定了!” ----------------------------------- 第六章 “可以。”这是爸爸对杰姆的请求的答复。杰姆先问爸爸我们可不可以去雷切尔小姐的鱼塘边上和迪尔坐一会儿,因为这是迪尔在梅科姆县的最后一个晚上。“代我向他告别,明年夏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一道矮墙把雷切尔小姐的院子和我们家的车道隔开,我们从墙上翻过去。杰姆学鹑鸟吹了声口哨,迪尔在黑暗中回了暗号。 “没一丝风。”杰姆说,“看那边。” 他朝东边指去。一轮明月正从莫迪小姐家的核桃树后冉冉上升。 “月亮一照,显得更热。”他说。 “今晚上月亮里有十字架吗?”迪尔问,头也没抬。他正在用报纸和绳子卷支烟。 “没有,只有那位太太。别点燃那玩意儿,迪尔,那难闻的烟味会把镇子这一头都熏臭的。” 在梅科姆镇,人们说月亮里有位太太,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发。 “我们会想你的。”我说,“我想我们最好注意艾弗里先生。” 艾弗里先生住在街对面,和亨利•拉斐特•杜博斯太太隔街相望。艾弗里先生每个星期日去教堂捐献时,总要在捐款盘里换些零钱。除了干这个外,他每天晚上坐在走廊上,一直坐到九点钟,然后打起喷嚏来。一天晚上,我们十分荣幸地看到了他的表演。那次表演看上去是最后一次,因为被我们注意以后,他再没表演过。那天晚上,杰姆和我正要离开雷切尔小姐前面的台阶,迪尔突然拦住我们:“天啊,看那边。”他指着街对面。开始,除了葡萄树遮盖的前廊外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可仔细一看,我们发现一道水弧从树叶上落下来,在街灯的昏暗光线中发出劈劈啪啪的溅水声。看上去从水源到地面之间有十英尺高。杰姆说艾弗里先生没尿准,迪尔说他一定是一天喝了一加仑。接着,他俩开始比赛,看谁尿得远,尿得猛,这使我感到又被抛下不管了,因为我在这个领域没有天赋。 迪尔伸伸懒腰,打个呵欠,然后随便说了句:“我有个好主意,咱们去散散步吧。” 他的话使我感到可疑。梅科姆镇上没有人光是为了散步而出去的。 “去哪儿,迪尔?” 他的脑袋往南边一歪。 杰姆说:“好吧。”我说不愿意去时,他很亲切地说:“你不一定要跟着去,小天使。” “你不一定要去。记得……” 杰姆不爱谈论过去的失败:看来,他从阿迪克斯身上学来的唯一东西是盘问别人的艺术。“斯各特,我们不去干什么,只走到路灯那儿就回来。” 我们默默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听着人们在走廊的悬椅上压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听着住在街道两旁的成年人夜间轻轻的谈话声。偶尔可以听到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的笑声。 “怎么样?”迪尔问。 “好吧。”杰姆说,“你怎么不回家,斯各特?” “你们要干什么?” 原来,迪尔和杰姆要从那块松了一块叶板的百叶窗那儿向室内窥视,试试能不能看见拉德利,要是我不愿意跟他们去,可以立刻回家,但要守口如瓶,就这些。 “可你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天晚上?” 因为晚上没人能看见他们,因为阿迪克斯在全神看书,听不到外面的动静,还因为,如果布•拉德利把他们杀了,他们将要失去的是新的学期而不是假期。另外,从外面朝一间黑屋子里看,晚上比白天看得更清楚一些。杰姆问我懂不懂。 “杰姆,请你……” “斯各特,我最后一次告诉你,要么闭上嘴,要么回家去——哎呀!你越来越像个丫头了。”一间 他这么一说,我没别的办法,只好跟他们一道去。我们觉得最好从拉德利家房子后面的很高的铁丝网下面钻过去,那样被人看见的可能性小一些。 铁丝网围着一个很大的园子和一个窄狭的木厕所。 杰姆掀起铁丝网的底部,示意要迪尔钻过去。我跟在迪尔后面,然后,替杰姆掀起铁丝网。杰姆勉强钻过来。“别弄出声响,”他小声说,“不管怎么样,别走到甘蓝地里去,否则死人也会被惊醒的。” 因为要注意这一点,我的速度可能是一分钟一步。看到远远走在前面的杰姆在月光下向我招手时,我加快了速度。我们来到一道门前,这道门将园子与后院隔开。杰姆碰碰门,门咯吱咯吱响起来。“往上面吐唾沫。”迪尔小声说。 “杰姆,你把我们带进了这种困境,出去可不容易啊。”我咕哝着。 “嘘!往上面吐唾沫,斯各特。” 我们一个个都吐得口里发干,然后杰姆轻轻推开门,把门从门墩儿上抬起,抽出来靠在一旁的栅栏上。我们进了后院。 拉德利家的后面不如前面逗人喜欢:破烂不堪的走廊的长度与房子一样宽;有两扇门,两门之间有两扇窗,窗里一片漆黑;代替大圆柱的是一根二英寸厚四英寸宽的粗糙的木材,支撑着屋顶的一端;走廊上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古老的富兰克林式的炉灶——炉灶上方有一面帽架上的镜子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令人不寒而栗。 “啊!”杰姆低声叫了一声,提起脚来。 “怎么了?” “鸡。”他轻声说。 前面杰姆轻轻的一声叫证明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不要碰上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我们弯着腰摸到房子侧面,然后朝有一块松了的叶板的窗子移近。窗台比杰姆高几英寸。 “我们用手把你撑上去。”他对迪尔说,“不过,等一等。”杰姆抓住自己的左腕,然后抓住我的右腕,我也抓住自己的左腕和杰姆的右腕。我们蹲下来,迪尔坐上我们的手架。我们把他抬起来,他抓住了窗台。 “快点,”杰姆轻声说,“我们坚持不住了。” 迪尔拍一下我的肩膀,于是我们把他放了下来。 “看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见。有窗帘。但是里边较远的地方有一道微弱的光。” “我们要离开这里,”杰姆说,“我们再回到后边去。嘘。”我正要说话,他先发出了警告。 “我们去试试后边的窗户。” “不,迪尔。”我说。 迪尔停下来,让杰姆走在前面。杰姆踏上楼梯的最底下一级时,楼梯咯吱一下响起来。他停下来不敢再动。然后,一点点移上去。楼梯不响了。杰姆连跨两级踏上走廊,身子也跟了上去,然后踉踉跄跄地好一阵才站稳。他弯下双膝,徐徐爬到窗下,抬起头向室内望去。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黑影。这是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的影子。开始,我以为是树,但是当时没有风,树干是不能走动的。整个后廊沐浴在月光之中,那影子从走廊那一端朝杰姆走来。 接着迪尔也看见了。他吓得用手蒙住了脸。 黑影从杰姆身边走过时杰姆也看见了。他用胳膊盖住脑袋,吓呆了。 又走过一英尺左右后黑影停住了。胳膊从侧面伸出来又放下,站着不动了。然后转过身,从杰姆身边走回去,沿着走廊走到房子侧面,像出来时一样又消失了。 杰姆跳下走廊,飞也似的朝我们跑来。他猛地推开门,从我和迪尔之间冲过去,嘘的一声把我俩赶进沙沙作响的甘蓝地中。在甘蓝地里刚跑了一半,我就被绊倒了。这时,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迪尔和杰姆在我身边向前猛冲。杰姆抽噎地说:“学校那边的栅栏……快,斯各特。” 杰姆掀起铁丝网,迪尔和我滚过去。我们朝学校院子里那棵孤独的橡树刚跑了一半路,突然发觉杰姆没跟上来。我们跑回去,看到杰姆正在铁丝网下挣扎着把被挂住的长裤往下脱。他穿着短裤跑到橡树下。 躲在树后安全了,我们全都站在那儿发呆。但是,杰姆的脑瓜子还是停不下来:“我们得回去,他们会找我们的。” 我们穿过学校的院子,钻过栅栏来到我家后面的迪尔牧场。翻过我家屋后的栅栏,我们来到后面的台阶。杰姆这才让我们停下来休息。 呼吸正常后,我们三个装得和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到前院。我们朝街道上一看,只见拉德利家门前围了一群人。 “我们最好到那儿去,”杰姆说,“要是我们不露面,他们会觉得奇怪的。” 内森•拉德利先生站在大门口,猎枪挎在胳膊上,枪上装子弹的部位张开着。阿迪克斯站在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身旁。雷切尔小姐和艾弗里先生也在一边。他们谁都没看见我们来了。 我们灵活地钻到莫迪小姐身旁,她回头看了看。“你们几个从哪儿来?没听到这儿乱哄哄的声音吗?” “怎么了?”杰姆问。 “拉德利先生朝着在他家甘蓝地里的一个黑人开了一枪。” “哎呀,打中他了吗?” “没有,”斯蒂芬尼说,“是朝天上开的,可把他吓坏了。他说,谁要是在附近看见一个穿白衣的黑鬼,那就是他。他说另一枝枪管已装好子弹,只要再听到菜地里有声音,这回不会再朝天上开了,管他是狗,是黑鬼,还是……杰姆•芬奇?” “小姐?”杰姆问。 阿迪克斯说话了:“你的裤子呢,孩子?” “裤子?” “是的。” 没说的了。在大庭广众之中他只穿着短裤。我叹了口气。 “噢……芬奇先生?” 在耀眼的街灯下我看得出迪尔又在打鬼主意: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胖胖的脸变得更圆了。 “怎么回事,迪尔?”阿迪克斯问。 “噢……我赢了他的裤子。”他含含糊糊地说。 “赢了他的,怎么赢的?” 迪尔摸着后脑勺,然后手又移到前面,在前额上摸来摸去。 “我们刚才在鱼塘边上玩扑克赌的,输一盘脱一件衣服。” 我和杰姆放心了。邻居们好像也满意了:他们都惊呆了。可是,什么是输一盘脱一件衣服呢? 我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雷切尔小姐像上等的救火车上的报警器似的突然嚎叫起来:“耶稣保佑。迪尔•哈里斯!在鱼塘边上赌博,看我把你撕碎不,老兄!” 阿迪克斯救了迪尔,这才使他幸免肢解。“等一等,雷切尔小姐,”他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他们玩那玩意儿。你们都玩扑克牌吗?” 杰姆接过迪尔的谎话:“不是的,爸爸,玩的是火柴。” 我真佩服我哥哥。火柴是危险的,可是扑克牌是致命的。 “杰姆,斯各特,”阿迪克斯说,“我不愿再听到以任何方式提到扑克牌。杰姆,去迪尔家把裤子拿来。你们自己把问题解决吧。” “别怕,迪尔,”我们走上人行道时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爸爸会说服她的。你这个家伙反应真快。听……你们听见没有?” 我们停下来,听见阿迪克斯说:“……不要紧的,他们总要经历这个阶段的,雷切尔小姐……” 迪尔放心了,可杰姆和我却麻烦了。第二天上午杰姆总得穿裤子。 “把我的借给你,”我们走到雷切尔小姐屋前的台阶上时,迪尔说。杰姆说谢谢他的好意,可他穿不进迪尔的裤子。我们说了再见后迪尔进去了。显然他还记得他已和我订了婚,因为他跑出来当着杰姆的面很快地吻了我。“来信,听见了吗?”他在我们身后大喊了一声。 即使杰姆的裤子好好地穿在身上,我们也不会睡好的。我睡在后廊的帆布床上,在寂静的夜晚听到的每一声响动都放大了三倍;砾石路上每一阵脚步声都是拉德利在寻找报复机会,夜间路过的黑人的笑声都是松了绑的拉德利在追踪我们,昆虫撞击纱窗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就是精神不正常的拉德利在甩手指把纱窗的纱一根根扯断;苦楝树似乎也有了生命,不怀好意地在附近徘徊。我昏昏沉沉,睡一阵醒一阵,直到后来听到杰姆小声说话。 “你这小小的三眼鬼,睡着了吗?” “你发疯了吧?” “嘘,阿迪克斯房里的灯关掉了。” 在渐暗的月色里,我看见杰姆的脚一抬,踏到地上。 “我去找裤子。”他说。 我坐起来。“不行,我不让你去。” 他正在急忙穿衬衣,“不去不行。” “你去我就喊醒阿迪克斯。” “你喊我就要你的命。” 我把他拽到床边坐下来想跟他讲清理由:“明天早上内森先生发现裤子后,他知道是你丢的,顶多不过是拿给阿迪克斯看。再糟也就是这么回事。回床上去吧。” “这点我知道,”杰姆说,“就是因为这点我才要去。” 我左右为难了。他一个人回到那个地方……我想起斯蒂芬尼小姐的话:内森先生的另一枝枪管已装好子弹,再听到声响就开枪,管他是黑鬼,是狗……这一点杰姆比我清楚。 我不顾一切地劝阻:“告诉你,杰姆,不值得,挨揍是会痛的,但痛过后就没事了。你这一去,脑袋就没了,杰姆,请求你……” 他喘了口气。“我……是这样,斯各特,”他小声说,“从我记事以来,阿迪克斯从没打过我,我想这样保持下去。” 这倒挺有道理。阿迪克斯好像隔一天就要威胁我们一次。“你是说他从没抓住过你的把柄吧。” “大概是。可是……我只不过想保持下去,斯各特。今晚我们不该干那件事。” 我想那一次是杰姆和我第一次开始有分歧了。有时我不理解他,但这种迷惑不解总是一下就过去了。这次我实在不理解。“请你,”我哀求道,“再想一下……你一个人在那个鬼地方……” “住嘴!” “他肯定不会再也不跟你讲话或对你做出别的什么……我要去喊醒他,杰姆,我发誓要……” 杰姆一把抓住我睡衣的衣领死死地扭着。我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我被勒得透不过气来。 “不,你不能去。你会弄出声响的。” 一切劝阻都是白搭。我打开后门栓,推开门,望着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台阶。一定是午夜两点了。月亮已开始西沉,窗户投在地上的方格影子渐渐模糊,最后几乎消失了。杰姆的白衬衣的下摆忽上忽下,就像个小鬼跳着逃避即将到来的清晨似的。我的两肋淌下汗珠,微风吹来,我感到凉快。 他走的是原路,过了迪尔牧场,穿过学校大院,绕到栅栏前,我想——至少他是朝那个方向去的。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所以还不是担心的时候。我等了一会儿,到了开始担心的时候了。我静静地听着,等待着拉德利先生的枪响。这时,我觉得听到了后面栅栏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只是我的一种梦想。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阿迪克斯咳嗽。我屏住气息。有时,我们晚上去厕所时看见他还在看书。他说晚上他常常起来看我们,然后看看书再睡觉。我等着他开灯,瞪大眼睛等待着房里突然雪亮。灯没亮,我松了口气。 夜间爬出来的大蚯蚓已经回洞了,但风一吹,成熟的苦楝树子就像敲鼓似的落在房顶上。远处传来的狗叫声使黑夜显得更加寂静。 他回来了,朝我跑来。白衬衣闪现在后面的栅栏上,然后显得越来越大。他踏上后台阶,进来后随手插上门栓,然后在他床上坐下来。他手里提着裤子,半天没说话。躺下后,我听见他的床颤动了一下。他很快平静下来,再没听见他动过。 ----------------------------------- 第七章 整整一个星期杰姆都闷闷不乐,他一句话也不说。按照阿迪克斯对我说过的那样,我极力设身处地从他所处的位置考虑问题:要是我一个人清早两点钟去拉德利家那儿,第二天下午一定要为我举行葬礼的。所以我不去打扰杰姆,随他怎么样。 开学了。二年级和一年级一样没味,甚至更差——老师们还是向你挥舞卡片,一不让你读,二不让你写。卡罗琳小姐在隔壁教室上课的情况如何,听到那里面爆发的笑声就可想而知。然而一年级考试不及格的总是原来那些人,这一来,纪律要好一点。二年级唯一的好处就是我和杰姆放学一样晚了,所以我们常常三点钟一起回家。 一天下午,我们穿过学校的院子正朝家走着,杰姆突然说:“我有件事没告诉你。” 这是几天来他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我鼓励他说下去:“什么事?” “关于那天晚上。” “你从没跟我谈过那天晚上的事。”我说。 杰姆手一挥打断我的话,好像挥着扇子把蚋蚊赶走似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回去拿裤子时——我原来脱裤子时裤子乱作一团,根本取不下来。等我回去时……”杰姆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我回去时,裤子叠好了,放在栅栏上……好像在等着我似的。” “在栅栏上……” “还有别的呢……”杰姆用平稳的声音说,“到家再给你看。裤子缝好了,不像出自女人之手,跟我缝的差不多,针脚弯弯曲曲的,差不多像……” “有人知道你要回去取裤子。” 杰姆哆嗦了一下。“好像有人能看出我的思想……好像有人知道我要干什么。别人不会知道我要干什么,除非他认识我,你说是吗,斯各特?” 杰姆的问题带有请求我帮他解答的口气。我安慰他说:“别人不知道你要干什么,除非和你一起住在这栋房子里,就连我有时候都不知道。” 我们正路过我们每天经过的那棵树。树节孔里有匝麻线。 “别拿,杰姆,”我说,“这是别人藏东西的地方。” “我才不信呢,斯各特。” “是的,本来就是。像沃尔特•坎宁安这样的人每次下课都来这里藏东西——我们就这样走过来拿走他的可不行。听我说,我们把线团留在这儿等一两天,要是没人拿的话我们再拿,这样好吗?” “好吧,可能你说得对。”杰姆说,“这儿一定是某个小孩的地方——把东西藏起来,怕大孩子拿去。你注意了吗,每次我们发现东西都是开学以后。” “是的,”我说,“可是夏天我们从不路过这儿。” 我们回家去了。第二天早上,线团留在那儿原封没动。到第三天还没人动时,线团进了杰姆的口袋。从那以后,在树节孔里发现的任何东西都被看作是我们的财产了。 二年级实在没味。但杰姆告诉我年龄越大,上学越有意思。他说他也是这样开始的,还说要到六年级才真正学习有价值的东西。六年级好像一开始就使他高兴:他经过了使我迷惑不解的简短的“埃及阶段”——他花了很大工夫学习走得平稳一些。手脚总是一前一后。他说埃及人就是这样走路的。我说这样走路又怎么样,没看见他们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杰姆说他们比美国人取得的成就多得多,他们发明了手纸并用香料使尸体永不腐烂。杰姆问我要是没有他们的发明,我们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吗?阿迪克斯说过,删去些形容词,剩下的就是事实。 亚拉巴马南部的四个季节没有明显的界线。夏季很快进入秋季,而秋天之后,有时并没有冬天而是转入寿命只有几天时间的春天,然后又混进夏天。那年的秋天持续了很久,气候温暖,几乎没凉到要穿甲克衫。十月的一天下午,天气不冷不热,杰姆和我正在我们常走的路上匆匆走着,突然那树节洞又把我们吸引住了。这次,有样白色的东西在里边。 杰姆这次让我去拿:我抽出来两个用肥皂雕的小小的人像。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是女孩,穿着一件很粗糙的衣服。我尖叫一声,把人像扔到地上,可一下又想起世上并没有什么不祥之物。 杰姆立刻把人像捡起来。“你怎么了?”他叫起来,然后擦去人像上的红色灰尘。“雕得真好,”他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 他把人像递给我。这是两个几乎挑不出毛病的小孩像。男孩穿着短裤,一堆乱蓬蓬的头发一直垂到眉毛上。我抬头看看杰姆,他那直愣愣的棕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下耷拉着。我在这以前从没注意过他的头发。 杰姆的目光从那女娃娃身上移到我脸上。女娃娃前额留着刘海,而我正好也留着刘海。 “这是我们俩。”他说。 “你看是谁雕的?” “这附近有我们认识的会雕刻的人投有?”他问。 “艾弗里先生。” “艾弗里先生干的正是这个,我说的是雕刻。” 艾弗里先生平均每个星期削一根柴火棍,最后磨成牙签放进嘴里嚼起来。 “还有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的情人。”我说。 “他雕得倒不错,可他住在乡下。他哪有时间来注意我们呢?” “可能是他坐在走廊上看我们而不是看斯蒂芬尼小姐。我要是他的话也会这样做。” 杰姆瞪着眼望了我那么久,我问他怎么了,可他的回答只是“没什么,斯各特”。到家后,他把人像放进他的箱子。 不到两个星期,我们发现了一整包口香糖,我们当然老实不客气地饱了口福。拉德利家的每样东西都是毒药,这个说法杰姆已丢到脑后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树节洞里又出现一个失去光泽的奖章。杰姆拿给阿迪克斯看,阿迪克斯说这是个拼写比赛的奖章。我们出生以前,梅科姆县的学校组织过拼写比赛,获胜者都得了奖章。阿迪克斯说一定是谁丢的,问我们在周围打听了没有,我正要说在哪儿捡的,杰姆用脚跟踢了踢我。杰姆问阿迪克斯记不记得谁得过这种奖章,阿迪克斯说不记得。 又过了四天,我们的最大的战利品出现了。这回是个怀表,已经不能走了,挂在一个带把小铝刀的链子上。 “你看这是白金的吗,杰姆?” “不知道。我要绐阿迪克斯看看。” 阿迪克斯说如果是新的,表、小刀、链子三件合起来大概值十美元。“你们在学校和谁交换的吗?”他问。 “不,不是的,爸爸。”杰姆掏出爷爷用过的怀表,这是阿迪克斯让他带的,每星期一次,条件是他要小心。每逢带表的日子,杰姆走起路来小心翼翼。“阿迪克斯,要是你没意见,我想要这一个,说不定我能修好。” 爷爷的表变旧了,而且戴了它成了一天的负担,杰姆不再感到有必要每隔五分钟看一次时间了。 他把表好好地修理了一下,只剩下一个弹簧和两个小零件没去理会,但表却还是不走。“嗐,”他叹了口气,“永远也走不了了。斯各特……” “啊?” “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给送我们这些东西的人写封信?” “当然应该,杰姆,我们可以感谢他们……怎么了?” 杰姆抱着耳朵直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斯各特……”他朝客厅看去。“我很想告诉阿迪克斯……不,还是不告诉的好。” “我替你告诉他。” “不,别告诉他。斯各特?” “什——么?” 整个晚上,他都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似的。他脸上一阵兴奋,向我靠过来,但马上又改变主意。这次他又变回去不想说了:“噢,没什么。” “过来,我们写封信。”我把信纸和铅笔推到他面前。 “好吧。亲爱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是男的?我断定是莫迪小姐——我一直认为是她。” “啊……莫迪小姐不能嚼口香糖……”杰姆咧嘴笑起来。“你知道,有时候她很会说话。有一次我请她吃口香糖,她说不,谢谢……口香糖粘在她的硬腭上,使她说不出话来。”杰姆说得很小心。 “她这话不是说得好吗?” “说得真好,有时候她可会说话啦。但她不会有带表链子的表。” “亲爱的先生,”杰姆写道,“我们十分喜欢那……不,十分喜欢您为我们放在树上的每一样东西。杰里米•阿迪克斯•芬奇谨启。” “杰姆,你那样签名,他不会知道你是谁的。” 杰姆擦去他的名字,然后写上“杰姆•芬奇”。我在下面签上“琼•路易斯•芬奇(斯各特)”。杰姆把纸条装进信封。 第二天早晨上学时,他跑在我前面,到树跟前时他停下来抬头向上看,这时我正好看到他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 “斯各特!” 我朝他跑去。 有人把我们的树洞用水泥堵塞了。 “别哭,斯各特……先别哭,别着急……”在上学的路上他不停地这样安慰我。 回到家里吃饭时,杰姆囫囵吞下几口就跑到走廊,站在台阶上。我跟着他出来。“还没走过这里。”他说。 第二天杰姆又守望着,这回可没有白费力气。 “您好,内森先生,”他说。 “早上好,杰姆,斯各特。”拉德利先生说着走过去。 “拉德利先生。”杰姆说。 拉德利先生回过头。 “拉德利先生,嗯……是您用水泥把那边那棵树上的洞堵上的吗?” “是的,是我堵的一间。” “您为什么要堵上,先生?” “那树要死了。树生了病就用水泥堵上,这你应该知道的,杰姆。” 直到傍晚,杰姆才再谈到这件事。我们走过那棵树时,杰姆若有所思地在水泥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又陷入了沉思。他好像要生气了,所以我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像平时一样,阿迪克斯下班回家时,我们出去接他。上了台阶后,杰姆问他:“阿迪克斯,请你看看那边那棵树。” “什么树,孩子?” “拉德利家前面的拐角上靠学校那边那棵。” “怎么了?” “那棵树快死了吗?” “没有啊,孩子,我看不像。看树上的叶子绿油油的,叶子没脱落,也没褐色的斑点……” “连病都没有吗?” “那棵树和你一样棒,杰姆。为什么问这个?” “内森先生说树快死了。” “那么可能是这样。我相信内森先生对他家的树比我们更了解。” 阿迪克斯把我们留在走廊上,自己走开了。杰姆靠着一根柱子,肩膀在上面擦来擦去。 “你痒吗,杰姆?”我非常有礼貌地问他。他没回答。“进去吧,杰姆。”我说。 “等一会儿。”他站在那儿一直到天黑,我也陪着他。我们进去时,我发现他哭过。脸上流过泪的地方不很干净,可我觉得奇怪,怎么没听见他哭。 ----------------------------------- 第八章 那一年一反常态,秋天变成了冬天,连梅科姆县最有经验的预言家们都不了解其中的原因。有两个星期天气冷得出奇。阿迪克斯说,从1885年以来,天气从没有像那两周那么冷过。艾弗里先生说,埃及的罗塞塔碑上写着,要是小孩不听父母的话,抽烟或者斗殴的话,四季就会变化。杰姆和我心情沉重,感到内疚,因为气候反常和我们有关,使得邻居们不愉快,我们自己也不舒服。 老拉德利太太那年冬天死了。她的死没引起人们注意——除了她给美人蕉浇水的时间外,左邻右舍们很少看见她。杰姆和我认为布•拉德利终于把她弄死了,但是,阿迪克斯从拉德利家回来时说,她是因年老而死的。这使我们感到扫兴。 “问他。”杰姆小声说。 “你问,你是老大。” “就是因为你小才应该你问。” “阿迪克斯,”我说,“你看见亚瑟先生了吗?” 阿迪克斯往一旁挪动一下正在看的报纸,脸色很严峻地看着我们说:“没看见。” 杰姆叫我别再问了。他说阿迪克斯对我们和拉德利家的人还很敏感,再追问他没好处。杰姆总觉得阿迪克斯知道今年夏天那个晚上我们的活动并不仅仅局限于玩输一盘脱一件衣服的扑克牌游戏。杰姆这个想法没有很可靠的根据,他说,这只不过是偶尔的想法罢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朝窗外一看,差点没被吓死。我大叫起来。 阿迪克斯的脸刚刮了一半就从盥洗室跑过来。 “世界末日来临了,阿迪克斯!快想点办法吧!”我把他拖到窗前指着窗外说。 “不,不是的,”他说,“这是下雪。” 杰姆问阿迪克斯是否会持续下去。杰姆也没见过雪,但他知道雪是什么。阿迪克斯说他和杰姆一样对雪了解得也不多。“但我想,如果天气像这样有雨意的话,最后会下雨的。” 电话铃响了,阿迪克斯离开饭桌接电话去了。他回来时说:“是尤拉•梅打来的。我传达她的原话:‘因为这是1885年以来梅科姆县第一次下雪,今天学生不上学。’” 尤拉•梅是梅科姆县的主要电话接线员。她的职责是向大家传达通知,发结婚邀请,报救火警报,如果雷纳兹医生不在,她还要负责下达急救指示。 阿迪克斯最后喊我们快点吃饭,看着桌上的盘子,别盯着窗外。杰姆接着问:“你知道怎样堆雪人吗?” “我一窍不通。”阿迪克斯说,“我不想叫你俩失望,但我怀疑这些雪恐怕连滚个雪球都不够。” 卡尔珀尼亚进来了,她说她想雪应该开始积起来了。我们跑到后院时,地上已经薄薄地盖了一层湿雪。 “我们不应该在雪上乱走,”杰姆说,“看,每走一步都糟蹋了一些雪。” 我回头看看身后留下的软糊糊的脚印。杰姆说要是我们等一等,等再下一会儿雪的话,我们可以把雪刮起来堆个雪人。我吐了一下舌头,一大块雪片落在舌头上,舌头感到发烫。 “杰姆,是热的。” “不,不是的,因为雪太冷,反倒觉得烫人。别吃了,斯各特,你又在糟蹋它。让雪落在地上。” “我还想在上面走走。” “我看这样,我们可以到莫迪小姐的院子里去走走。” 杰姆单足跳过前院,我顺着他的脚印跟着跳出去。我们来到莫迪小姐屋前的人行道上时,艾弗里先生走上前来跟我们搭讪。他的脸色粉红,皮带底下的肚子圆鼓鼓的。 “看看你们干的什么好事!”他说,“自从南部联军在阿波马托克斯投降以来,梅科姆县没下过雪。是你们这些淘气的小家伙使得天气变成这样的。” 我不知道艾弗里先生是否知道今年夏天我们是怎样满怀信心地盼望他重复那个表演的。我想如果这天气是对我们的报应的话,这种报应也有好的一面。我当然知道艾弗里先生是从哪儿弄来的气象资料:直接从罗塞塔石碑上得来的。 “杰姆•芬奇,杰姆•芬奇!” “莫迪小姐在喊你,杰姆。” “你俩只能在院子中间玩玩,走廊附近的雪底下埋着海石竹,注意别踩着了!” “知道了,小姐。”杰姆喊着,“真带劲儿,奠迪小姐,您说是吗?” “带劲个屁!要是今晚上结冰,我的杜鹃花就全完蛋了!” 莫迪小姐的旧太阳帽上的雪花结晶闪闪发光。她正在一些不太高的花草旁弯着腰用粗麻布袋捆绑着花草。杰姆问把花草包起来干什么。 “保温。”她说。 “花草怎么能保温,它们没有血液循环。”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杰姆•芬奇。我就知道如果今晚上冰冻的话,这些花草会冻死,所以,要把它们包起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姐。莫迪小姐?” “什么事,老兄?” “我和斯各特可以借用一些你的雪吗?” “天啊,全拿去!楼板底下有个装桃子用的旧篮子,用它装雪拖走吧。”莫迪小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杰姆•芬奇,你们要用我的雪干什么?” “你会知道的。”杰姆说。随后我们尽最大的力量把莫迪小姐院子里的雪运到我们家的院子,弄得到处是泥,到处是水。 “下一步怎么办,杰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杰姆说,“现在你拿着篮子去后院把雪都收集起来运到前院。注意,回来时顺着踩过的脚印走。”他提醒我说。 “我们用雪堆个小娃娃吗,杰姆?” “不,一个真正的雪人。现在得使劲干了。” 杰姆跑到后院,找出把锄头,然后在柴火堆后飞快地挖起来,边挖边把挖到的一些虫都放在一边。他跑进屋里,出来时带了个装脏衣服用的大篮子。他把土装进篮子,然后运到前院。 等我们有了五篮土两篮雪时,杰姆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你不觉得这会搞得有些乱七八糟吗?”我问。 “暂时看上去一塌糊涂,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说。 杰姆用铲子铲了一堆土,把土堆在一起拍紧,加一铲土,再加一铲,直到堆出个躯干。 “杰姆,我从没听说过有黑人雪人。”我说。 “过一会儿就不黑了。”他哼了一声。 杰姆从后院找来些桃树枝,他把这些树枝编织起来,编成骨架准备往上盖。 “他看起来像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两手叉着腰,”我说,“身子很胖,两个胳膊很细。” “我会把胳膊加粗的。”杰姆往泥人身上泼些水,然后又加些土。他仔细对泥人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又在腰下加上个大肚子。杰姆朝我瞥了一眼,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艾弗里先生的体型有点像个雪人,你看是吗?” 杰姆铲了些雪,开始往上糊。他让我只动后面,把正面留给他。艾弗里先生渐渐地变白了。 杰姆用些小木条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这些加上去后,“艾弗里先生”看上去怒气冲冲的。杰姆最后用一根柴火棍当拐杖,画龙点睛地完成了这个人物形象。杰姆往后退几步,仔细打量着他的创作。 “真带劲儿,杰姆,”我说,“看上去他好像要跟你说话似的。” “真的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等不及阿迪克斯回来吃晚饭了。我们打电话告诉他有一样使他吃惊的东西。爸爸在前院看到后院时,看上去似乎感到很意外,说我们干得很出色。“我原来不知道你们打算怎样做,”他对杰姆说,“但是,从现在起,我再不会担心你会怎么样了。孩子,你总是会打主意的。” 听了阿迪克斯的赞扬,杰姆的耳朵根都红了。但见阿迪克斯朝后退去时,他突然仰起头向上看去。阿迪克斯斜着眼看了一会儿雪人。他微微一笑,然后大笑起来。“孩子,我不知道你将来会当什么……是工程师、律师或者是画家。在这个前院你可以说是犯了侮辱他人罪。我们得给这位先生伪装伪装。” 阿迪克斯建议杰姆把他创作的人物的肚子削去一点,用一把扫帚代替柴火棍,再给他加一条围裙。 杰姆解释说如果照他那样办,会把雪人弄得黑糊糊的,那样就不成其为雪人了。 “我不管你们怎么办,反正得改一改,”阿迪克斯说,“你们随意丑化邻居是不行的。” “不是丑化,”杰姆说,“看上去碰巧跟他一样。” “艾弗里先生不一定这样看。” “我有个好主意!”杰姆说。他跑过街道,消失在莫迪小姐的后院。不一会儿他得意洋洋地回来了。杰姆把莫迪小姐的太阳帽扣在雪人头上,把树篱剪刀塞进胳膊的打弯处。阿迪克斯说这倒不错。 莫迪小姐打开前门来到走廊上。她隔着街望着我们。突然,她笑起来。“杰姆•芬奇,”她叫着,“你这个小淘气,把我的太阳帽送回来!” 杰姆抬头看看阿迪克斯,爸爸摇摇头。“她觉着好玩,”他说,“实际上她很喜欢你的杰作。” 阿迪克斯走到莫迪小姐房前的人行道上,在那儿和莫迪小姐用手比划着热烈地谈起来。我们只听到其中的一句,“…他们在那院子里堆了一个地道的阴阳人!阿迪克斯,你可管不了他们了。” 下午雪停了,气温下降。到天黑时,艾弗里先生那最可怕的预言应验了:卡尔珀尼亚把屋里所有的壁炉都点着了,可我们仍然觉得冷。那天晚上阿迪克斯回来时,他说我们要挨冻了。他问卡尔珀尼亚是否想留下来和我们过夜,卡尔珀尼亚抬头看看高高的天花板,又看看长长的窗子,说她认为她家会暖和一些。阿迪克斯开车送她回去了。 我睡觉前,阿迪克斯往我房间里的炉子又添了些煤。他说温度计上的温度是华氏十六度,这是他知道的最冷的天气。他还说外面我们堆的雪人都冻硬了。 我觉得睡了还没多久就有人把我推醒了。阿迪克斯的大衣盖在我身上。“就天亮了吗?” “宝贝儿,起来。” 阿迪克斯拿着我的浴衣和外套,“先穿上浴衣。”他说。 杰姆站在阿迪克斯身旁,头发乱蓬蓬的,他一只手用大衣裹着脖子,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好像站不稳似的。他看上去穿得太多了。 “快点,乖孩子。”阿迪克斯说,“给你鞋袜。” 我迷迷糊糊地穿上鞋袜。“天亮了吗?” “不,一点钟刚过。快点。” 我终于明白出事了。“怎么回事?” 到这时他用不着告诉我了。正如下雨时小鸟知道往哪儿去一样,我们这条街出事时我也知道。像塔夫绸摆动时的轻柔声和沉闷急促的脚步声使我不寒而栗。 “谁家出事了?” “莫迪小姐家,乖孩子。”阿迪克斯轻声地说。 在前门我看到大火从莫迪小姐家餐室的窗口向外喷射。好像要证实我所看见的是真的似的,镇上的火警警报器刺耳地尖叫起来,接着便反反复复地叫个不停。 “火烧得很厉害,是吗?”杰姆伤心地问。 “我想是的。”阿迪克斯说,“你俩听着,下楼去站在拉德利家房前,离火远一点,听见了吗?注意风是往哪个方向刮的。” “阿迪克斯,你看我们要把家具搬出去吗?”杰姆问。 “还用不着,孩子。按我说的办,快跑吧。看好斯各特,你听见吗?别把她丢了。” 说着阿迪克斯把我们朝拉德利家的前门推出去。我们站着观看挤满了人和车子的街道。烈火无声地吞噬着莫迪小姐的房子。“他们为什么不快点,为什么不快点……”杰姆喃喃地说。 我们明白了为什么。那辆旧的救火车水箱冻住了,发动不起来,正由一群人从镇上推过来。当那些人把水管套在消防龙头上时,水管被冲爆了,水向上直射,水管丁当一声落在地上。 “天啊,杰姆……” 杰姆伸出手搂住我。“别叫,斯各特,”他说,“还没到担心的时候,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梅科姆镇上所有的男子,身上穿得五花八门的,有的穿着外衣,有的穿着内衣,他们都在从莫迪小姐家往外搬家具,搬出来都放在街对面的一块空地上。我看见阿迪克斯背着莫迪小姐的笨重的橡木摇椅,我觉得他抢救她最珍惜的东西,是明智的。 有时候我们听到喊声。这时,艾弗里先生的面孔在楼上的窗口出现了。他把床垫从窗口推下街来,然后扔下家具,直到有人喊他:“快从那儿下来,迪克!楼梯要塌了!快离开那儿,艾弗里先生!” 艾弗里先生开始从窗口向外爬。 “斯各特,他被卡住了……”杰姆急促地说,“哎呀,天啊……” 艾弗里先生给死死地卡住了。我把头埋在杰姆的胳膊下不敢抬头看,直到杰姆喊:“出来了,斯各特!他没事!” 我抬起头,看见艾弗里先生正穿过楼上的走廊。他一抬脚跨过栏杆,顺着柱子往下滑,突然,他手一松摔了下来,大叫一声掉在莫迪小姐家的灌木丛中。 接着我看到人们开始从莫迪小姐的房子往后退,人们朝我们移过来。他们不再抢救家具了。火已上了二楼,火舌正向屋顶舔去。黑黢黢的窗框映衬着鲜艳的橘色火球。 “杰姆,看上去像个大南瓜。” “斯各特,看!” 我们家和雷切尔小姐家的房子上浓烟滚滚而过,就像蒸腾大雾滚过河岸。人们开始朝这边拽水管。在我们身后,从阿波兹维尔开来的救火车呼啸着开过拐弯处,停在我家屋前。 “那本书……”我说。 “什么?”杰姆问。 “那本《托姆•斯威夫特》,那不是我的,是迪尔的……” “别急,斯各特,还没到急的时候。”杰姆说。他用手一指,“看那边。” 阿迪克斯站在一群人中,两手揣在口袋里,好像在看足球赛似的。莫迪小姐站在他身旁。 “看那边,他都没着急。”杰姆说。 “他怎么不到屋顶上去?” “他年纪大了,那样做会摔死的。” “你看,我们应该要他把我们的东西搬出来吗?” “我们别去打扰他,他知道什么时候动手。”杰姆说。 从阿波兹维尔来的救火车开始往我家的房上喷水。有个人站在屋顶上指挥着哪儿最需要水。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阴阳人变黑,然后垮掉了。莫迪小姐的太阳帽还扣在那堆土上,可我没看见那把剪刀。在我们这几家之间的热浪中,救火的人早就脱去了外衣和浴衣,他们忙碌着,睡衣塞进裤腰里,可我站在那儿却渐渐地感到冷得发抖。杰姆想帮我暖和暖和,可他的手不大起作用。我推开他的胳膊,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搂住肩膀。我跳了一会儿,脚才有了知觉。 又来了辆救火车,停在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门前。有水管,可是没有消防龙头了。救火的人企图用手提灭火器灭掉房子上的火。 莫迪小姐的铁皮屋顶止住了火苗。随着一阵呼啸,房子倒塌了。满地都是火苗,随后便是一阵阵毯子的扑打声。人们在邻近的房顶上拍打火星和烧着了的一块块的木头。 一直到天亮,人们才渐渐离去,先是一个个走开,后来是成群地离去。他们把梅科姆的救火车推回镇上,从阿波兹维尔来的车回去了,第三辆车留了下来。第二天,我们才知道这辆车是从六十英里以外的克拉克渡口开来的。 我和杰姆走到街对面。莫迪小姐呆呆地看着院子里还在冒烟的黑洞。阿迪克斯向我们摇摇头,意思是莫迪小姐现在不想说话。他搂着我俩的肩膀,穿过街道,把我俩领回家。他说莫迪小姐暂时会和斯蒂芬尼小姐住在一块儿。 “谁要热巧克力吗?”爸爸问。当爸爸在厨房的炉子里生起一炉火时,我打了个冷颤。 喝可可茶时,我发现阿迪克斯在看着我,先是好奇地看着,后来变得严肃起来。“我想我告诉了你和杰姆,要你们站在那儿别动。” “是啊,我们是没动。我们站在……” “那么这是谁的毯子?” “毯子?” “是的,小姐,毯子。这不是我们家的。” 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披在身上的一条棕色的羊毛毯子,像印第安女人似的。 “阿迪克斯,我不知道,爸爸……我……” 我朝杰姆看去,希望他能解答,但杰姆比我还迷惑不解。他说他不知道毯子怎么到我身上来的,说我们是按阿迪克斯的要求办的。我们站在拉德利家的大门口,离大家远远的,我们站在那儿一步都没动……杰姆住了口。 “内森先生当时在火场上。”他含糊不清地又说起来,“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他当时正在拖床垫……阿迪克斯,我发誓……” “行了,孩子,”阿迪克斯稍微笑了笑,“看来梅科姆镇上的人今晚上都出来了,只是出来的方式不同。杰姆,我想食品室里有些包装纸,去拿来,我们……” “阿迪克斯,不,爸爸!” 杰姆好像发疯了似的。他把我们的秘密一古脑儿全都倒了出来。他不怕受处分,也完全把我置之度外。他一点都没保留,什么树洞啦,裤子啦,全都说了。 “……内森先生把树洞里塞进水泥是为了不让我们再找到东西……我想,正如大伙说的那样,他有些古怪,但我向上帝发誓,他从没伤过我们,从没害过我们。那天晚上他本来可以把我打死,可相反,他却帮我补了裤子……他真的从没害过我们,阿迪克斯。” 阿迪克斯说:“好了,孩子。”他说得那样和气,我这才松了口气。很明显,他根本没听杰姆在说什么,因为阿迪克斯只说了句:“你说得对,这件事和毯子的事只有我们知道就行了。可能有一天,斯各特可以向他表示谢意,谢他把毯子披在她肩上。” “谢谢谁?”我问。 “布•拉德利。你光顾看火去了,他把毯子披在你身上,你都没注意。” 我的五脏六腑顿时像变成了一滩水似的。杰姆拿着毯子朝我走过来时,我差点呕出来。他说,“布•拉德利……溜出房间……转过弯……偷偷走过来,这样走的。” 阿迪克斯冷冷地说:“不要因为这个而洋洋得意,再去干那些自以为荣耀的事,杰里米。” 杰姆不高兴了。“我又不会去惹他。”我注意到他眼里刚刚出现的进行新的冒险的光芒消失了。“想一想,斯各特,”他说,“当时你只要转过身,就看见他了。” 卡尔珀尼亚中午才把我们喊醒。阿迪克斯已经说了,我们那天用不着上学,一晚上没睡觉,上学也学不了什么。卡尔珀尼亚叫我们把前院打扫干净。 莫迫小姐的太阳帽外面冻了一层薄薄的冰,就像琥珀中的一只苍蝇似的。我们不得不在土堆里挖找她的剪刀,我们看见她在后院,呆呆地凝视着她那冰冻了的被烧焦的杜鹃花。 “我们马上把您的东西还给您,莫迪小姐,”杰姆说,“我们真为您难过。” 莫迪小姐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常见的笑容。“一直想要个小点的房子。想一想,院子再大一点,我就有更多的地方种杜鹃花了。” “您并不伤心,莫迪小姐?”我惊讶地问了句。阿迪克斯说她的房子几乎是她所拥有的一切。 “伤心,孩子?哎呀,我恨透了那间旧牛棚,我想过不知多少次了,自己点把火把它烧掉吧;要不是担心他们会拘留我的话,我早就动手了。” “可是……” “别为我担心,琼•路易斯•芬奇。有些办法你还不知道。我呀,我要建一栋小房子,找几个房客……对了,我要有一个亚拉巴马最高级的院子。等我动起手来,贝林格雷思那些院子就会显得太渺小了。” 杰姆和我互相看了看。“火是怎么着起来的,莫迪小姐?”他问。 “我不知道,杰姆。可能是厨房里的烟道引起的。昨晚上我把栽在盆里的花放在那儿,生了一炉火。琼•路易斯小姐,听说昨晚上你们碰到一位没预料到的伙伴。” “您怎么知道的?” “阿迪克斯早上到镇上去的时候告诉我的。告诉你们实话,我要是跟你们在一块儿就好了。要是我在的话,一定会感觉到并转过身去的。” 莫迫小姐使我莫名其妙。她的大部分财产都已化为灰烬,她那可爱的院子已变为废墟,可她对杰姆和我的活动还这么感兴趣,她还是这么活泼热情。 她一定看出我有些迷惑不解。她说:“昨天晚上我唯一的担心是这场火引起的混乱和危险。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可能被烧掉。艾弗里先生得在床上躺一个星期——他年纪太大了,不能干那样的事。我跟他这么讲了。等我手头的事一做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又不在旁边看着时,我要给他做个‘莱恩’饼。三十年来,那个斯蒂芬尼一直想学会我的制作方法,要是她以为我和她住在一起就会告诉她这个方法,那她就想错了。” 我想,即使莫迪小姐改变主意,把制作方法告诉她,斯蒂芬尼小姐也是学不会的。莫迪小姐有一次做这种饼子时让我看见了:除了其他配料外,这个方法需要一大杯糖。 这一天十分寂静。空气又寒冷又清新。法院大钟在报时前发出的丁当声和乐曲声都能听清楚。莫迪小姐的鼻子的颜色是我从没见过的。我问了问她。 “从早上六点钟起我就在外边,”她说,“我现在一定冻伤了。”她举起手,手掌上布满了细细的线条,那是棕色的脏东西和凝固的血浆构成的。 “您把手弄成这样,”杰姆说,“您为什么不叫个黑人?”又说,“为什么不找我和斯各特?我们可以帮忙的。”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并没有要做出牺牲的口气。 莫迪小姐说:“谢谢你,孩子。可你们那边有你们自己的事。”她朝我家院子一指。 “您是说那个阴阳人吗?”我问,“那没有什么!我们一下就可以把它堆起来。” 莫迪小姐的目光低下来盯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突然,她抱着脑袋大叫起来。我们离开她时,她还在抿着嘴轻声地笑。 杰姆说不知道她怎么了——莫迪小姐就是那么个人。 ----------------------------------- 第九章 “你可以把那句话收回去,小子。” 我给塞西尔•雅各布的这个命令标志着杰姆和我开始了一段不愉快的日子。我已经握紧拳头,就要打出去了。阿迪克斯警告过我,要是再听说我和别人打架,就要打我的屁股。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该再干那些小孩子们干的事,还说我越快学会克制自己,就越会使大家都少点麻烦。可是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些嘱咐。 是塞西尔•雅各布使我忘记的。前天他在学校公开宣布斯各特•芬奇的爸爸为黑鬼们辩护。我否认了这点,但我告诉了杰姆。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杰姆说,“问阿迪克斯,他会告诉你的。” “你为黑鬼们辩护吗,阿迪克斯?”那天晚上我问他。 “当然啦。不要叫黑鬼,斯各特,那样叫是粗鄙的。” “学校里都是这么叫的。” “但从现在起,这么叫的人中就可以少你一个。” “如果你不想让我这样叫,为什么还要送我上学呢?” 爸爸很和蔼地看着我,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尽管我们已经相互妥协,可是从我第一天尝到上学的滋味起,我一直在变换手法,争取不上学。九月份一开始就使我情绪一阵阵低落,头也昏,胃也有点痛。我甚至还出五分钱的镍币,让雷切尔小姐家厨师的儿子同意我用脑袋磨擦他的脑袋。他有一块很大的金钱癣,但我并没传染上。 但是,我还为另一件事担心。“所有的律师都为黑……黑人辩护吗,阿迪克斯?” “当然,都这样做,斯各特。” “那为什么塞西尔说你为黑鬼辩护呢?他说起来好像你在干违法的事似的。” 阿迪克斯叹了口气。“我只不过是为一个黑人辩护罢了——他叫汤姆•鲁宾逊,住在镇上的垃圾场那边那间小屋里。他是卡尔珀尼亚那个教会组织中的成员之一,卡尔珀尼亚很了解他们家,她说他们是安分守己的人。斯各特,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我能告诉你的是,最近镇上有些议论,说我不该出力为黑人辩护。这是个特殊的案子——夏季开庭期以前不会审判的。约翰•泰勒挺好,同意延期审判……” “要是不该为他辩护,为什么你还这样做呢?” “有几点理由,”阿迪克斯说,“主要理由是,假如我不这样做,在镇上我将抬不起头,在立法机关就不能代表这个县,我甚至不能要求你或者杰姆别再做某种事了。” “你是说要是你不为那个人辩护,我和杰姆就可以不听你的话了吗?” “大概是这样。” “为什么?” “因为我再不能要求你们听我的话了。斯各特,这种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每一个律师在他的一生中总要办一个影响到他本人的案子。我想,这个就是我的案子。在学校你可能会听到一些关于这件事的不堪入耳的议论,但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为我做一件事:这就是抬起头来,放下拳头。不管谁对你说什么,也不要生气,换个方法,用你的脑袋和别人斗……你的脑袋尽管在学习上不大灵,在这方面还是个好脑袋。” “阿迪克斯,我们会赢吗?” “不,乖孩子。” “那为什么……” “道理很简单,我们不能因为一百年前失败过就不再争取胜利了。”阿迪克斯说。 “你说话有点像堂哥艾克•芬奇。”我说。艾克•芬奇是梅科姆县活下来的唯一的南部联盟的老兵。他留着胡德将军式的胡子,对此他总吹个不停。每年阿迪克斯要带杰姆和我至少去他家玩一次,而每次我都得和他亲嘴,简直太可怕了。我和杰姆总是恭恭敬敬地听阿迪克斯和艾克重新讲述战争时的故事。“跟你说,阿迪克斯,”艾克常常说,“我们败就败在密苏里妥协案,但是,如果我要再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我会像以前一样,一步一步走到那儿,再一步一步地退回来。再说,这次该轮到我们打败他们了……到1864年,被人叫作‘石墙’的杰克生将军回来时——请原谅,年轻人,他这个绰号‘蓝光老人’的人当时已在天堂,愿上帝让这位伟人安息吧……” “过来,斯各特。”阿迪克斯说。我爬到他的膝上,把头伸到他的下巴下面。他用手搂着我轻轻地摇着。“这次不同了,”他说,“这次我们不是和北方佬打仗,而是和朋友较量。但是记住这一点,不管事情变得对我们多么不利,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朋友,这里仍是我们的家。” 脑子里记着这一点,我第二天在学校院子里遇见了塞西尔•雅各布:“你准备把那句话收回去吗,小子?” “我不收回去,你敢把我怎么样?”他叫着说,“我们家的人说你爸爸给我们丢脸,那个黑鬼应该被吊死在储水罐上!” 我的拳头对准他刚要打出去,突然记起了阿迪克斯的话,我放下拳头走开了。身后传来了“斯各特是个胆小鬼”的喊声。这是我第一次不战而退。 不管怎么说,如果我打了塞西尔•雅各布,我就辜负了阿迪克斯的教诲。阿迪克斯很少要求我和杰姆为他做事。为了他,我可以忍受别人喊我胆小鬼。因为记住了阿迪克斯的话,我觉得挺自豪的。我只自豪了三个星期。圣诞节到了,灾难降临了。 我和杰姆都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看待圣诞节。好的一面是圣诞树和杰克•芬奇叔叔。每年圣诞节的前一天,我们都去梅科姆站接杰克叔叔,然后他跟我们一道度过一个星期。 向上抛硬币,接落下时的正反面作出抉择的方法,反映了亚历山德拉姑妈和弗朗西斯的不妥协的特点。 我想应该把亚历山德拉姑妈的丈夫,吉米姑父也算在内,但我长这么大,他从没跟我说过话,只有一次他说了句:“下来,不要爬栅栏。”我从不觉得有必要注意他,亚历山德拉姑妈也是这样想的。很久以前,由于友谊的进发,姑妈和吉米姑父生了个男孩,取名亨利。亨利刚够年龄就离开家里,结了婚,生了弗朗西斯。亨利和他妻子每年圣诞节把弗朗西斯放在爷爷奶奶家里,而他们自己则去寻欢作乐。 无论怎样叹气,阿迪克斯也不会让我们在家里过圣诞节的。在我的记忆中,每年圣诞节我们都去芬奇庄园。姑妈是个好厨师,这倒是弥补了被迫和弗朗西斯一道过节的烦恼。他比我大一岁,我的原则是回避他,因为我不赞成的他都欣赏,而我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他都讨厌。 亚历山德拉姑妈是阿迪克斯的妹妹,但是杰姆跟我说过小孩出生时有被人调换的现象。我肯定她生下来时被人掉了包,我爷爷奶奶得到的是克劳福德家的后裔而不是芬奇家的。律师和法官对于山脉似乎老是有些神秘的概念,要是当年我也有他们那些概念的话,我会把亚历山德拉姑妈比作埃非尔士峰了——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她一直冷冰冰地矗立在那儿,拿她没办法。 圣诞节的前一天,当杰克叔叔从火车上下来时,我们等了他一会儿,直到搬运工人递给他两个长长的包裹。每次杰克叔叔像鸟儿似的在阿迪克斯的脸上啄几下时,杰姆和我都觉得好笑。他们是我们看到的相互亲吻的唯一的两个男子汉。杰克叔叔和杰姆握握手,把我抱起来在空中高高地转几圈,但不太高:杰克叔叔比阿迪克斯矮一个头。他排行最小,比亚历山德拉姑妈小。他和姑妈长得很相像。但杰克叔叔的脸型好一点,他的尖鼻子、尖下巴一点也不叫我们害怕。 他是那些少数从不让我害怕的科学工作者之一,很可能是因为他的举止从不像个医生。每次他给杰姆或我诊治小毛病,例如拔出脚上的刺时,他都告诉我们他准备干什么,为我们估计会痛到什么程度,并且解释他使用的镊子的用途。有一次过圣诞节时,我躲在一个角落里,脚上扎进一根弯弯的长刺。我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杰克叔叔抓住了我,他给我讲了个牧师的故事,这人最恨去教堂做礼拜,所以每天穿着晨衣,抽着水烟筒,站在大门口,对每一个寻求精神安慰的人他都要作五分钟的说教。听他讲故事时,我一直笑个不停。当我打断他的故事,要他告诉我什么时候把刺拔出来时,他用镊子夹着根血糊糊的刺,说当我捧腹大笑时,他已用力拔出来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相对论。 “包裹里是什么?”我指着搬运工人递给他的包裹问。 “这不关你的事。”他说。 杰姆问:“罗斯•艾莫尔怎么样?” 罗斯•艾莫尔是杰克叔叔喂的猫。那是只漂亮的黄色的雌猫。杰克叔叔说和女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他就厌烦,但和这只猫却一直相处得很好。他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几张快照,我们挺喜欢。 “它越来越肥了。”我说。 “我想是这样。医院里扔掉的手指、耳朵,它都吃。” “该死的,说得这么恶心。”我说。 “你说什么?” 阿迪克斯说:“杰克,别理她,她在逗你生气。卡尔说这一个星期她老是骂骂咧咧的。” 杰克叔叔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除开这些词本身的诱惑力外,我是在试验一种模糊不清的理论,即如果阿迪克斯发现这些字眼是我从学校学来的,就不会让我上学了。 但吃晚饭时,当我请他传给我那该死的火腿时,杰克叔叔指着我说:“饭后过来见我,年轻的小姐。” 晚饭吃完后,杰克叔叔来到客厅坐下。他拍拍大腿让我坐到他的膝头上去。我喜欢闻他身上的味儿:他像一瓶酒似的,身上还有一种令人愉快的香味儿。他用手把我的刘海向后边拂了拂,然后看着我:“你不太像你妈妈,倒很像阿迪克斯。你长大了,裤子也小了点。” “我觉得裤子正合适。” “你现在喜欢说‘该死,见鬼去吧’是吗?” 我说是的。 “我可不喜欢,”杰克叔叔说,“除非气愤到了极点时才顺便带一句。我会在这里住一个星期,这期问,我不希望再听到那样的字眼。斯各特,如果你到哪儿都用那些字眼,你会惹祸的。你想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是吗?” 我说不特别想。 “你当然想。走,我们去装饰圣诞树吧。” 我们在那儿一直干到上床的时间。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给我和杰姆的那两个长包裹。第二天早上,杰姆和我起来就跑去找包裹:是阿迪克斯送的礼物,他写信要杰克叔叔给我们买的,正是我们要的礼物。 “不要在屋里把枪瞄来瞄去。”当杰姆对着墙上的一张画瞄准时,阿迪克斯说。 “你得教他们怎么射击。”杰克叔叔说。 “那是你的事,”阿迪克斯说,“我给他们买这样的礼物实在出于无奈。” 阿迪克斯不得不用在法庭上说话时的大嗓门才把我们从圣诞树旁叫开。 他不同意我们把气枪带到庄园上去(我已开始想要用枪打死弗朗西斯),并且说只要我们出一点差错就把枪收回去,永远不给我们了。 芬奇庄园坐落在河边的陡岸上,从上到下,有三百六十六级阶梯,一直延伸到水中的小码头。顺着河流往下走,地势逐渐平坦,在那儿可以看见从前装卸棉花的地方。在那儿芬奇家的黑奴曾经把大包大包的棉花和其他农产品装上船只,从船上卸下冰块、面粉、糖、农具以及各种女式服装。一条被压出两道车辙印的马车路从河边向外蜿蜒伸展,消失在黑黢黢的树林中。 路的尽头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楼下都有走廊围着。很早以前,我们的祖先西蒙•芬奇修建这栋房子是为了满足他那位爱唠叨的妻子的要求。但是,由于有个这样的走廊,这房子与当时的普通房屋的式样大不一样。室内的设计可以说明西蒙的坦率正直和对后代的绝对信任。 楼上有六间卧室,四间是八个女孩子住的,一间是独子威尔卡姆•芬奇住的,还有一间留给作客的亲戚朋友用。卧室都很简朴,但是只有一个楼梯通向女孩子住的卧室,去威尔卡姆的卧室和客人的卧室只能走另一个楼梯。女孩子房间的楼梯是从楼下父母的卧室通上去的,所以,西蒙随时知道女孩子们夜间进出的时间。 厨房和其他房间是隔开的,中间由一条木板钉的狭窄的过道连接,后院的柱子上有一个生了锈的大钟,从前用来召集地里干活的人,有时也用来观望——屋顶上有个寡妇台面,但没有寡妇去过那儿——从这里,西蒙可以俯瞰他的监工,眺望河里来往的船只,观察附近其他土地所有者的活动。 这所房子还有一段关于那些精明的新英格兰人的传说:芬奇家的一位姑娘刚刚订了婚,为了不让邻近强盗把嫁妆抢去,她把所有的嫁妆都穿在身上,结果在上女孩子住的房间的楼梯时卡在门口,动弹不得,往她身上浇了好一阵水,最后才把她推了过去。我们到了庄园后,亚历山德拉姑妈吻了杰克叔叔,弗朗西斯吻了杰克叔叔,吉米姑父默默无言地和杰克叔叔握了握手,我和杰姆把我们的礼物送给弗朗西斯,他回赠了我们一件礼物。杰姆觉得他自己年纪大一些,被大人们吸引过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和弗朗西斯在一起。他八岁了,头发向后梳得光溜溜的。 “你得到的圣诞节礼物是什么?”我彬彬有礼地问。 “正是我要的东西。”他说。弗朗西斯要了一条齐膝盖长的裤子,一个红色的皮革书包,五件衬衣,还有一副没有打结的蝶形领带。 “真带劲儿。”我言不由衷地说,“我和杰姆一人得了把气枪,杰姆还得了一套化学器皿……” “我知道,是玩具器皿。” “不是玩具,是真的。他准备给我制造一种显影墨水,我还要用这种墨水给迪尔写信呢。”弗朗西斯问那有什么用。 “告诉你吧,他收到我的一封上面什么都没有的信时,你能猜想他的面部表情会怎么样吗?他会莫名其妙的。” 与弗朗西斯谈话给我一种慢慢地沉入海底的感觉。他是我见过的最叫人讨厌的小孩。因为他住在莫比尔,没法去学校告我的状,可他想方设法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亚历山德拉姑妈,而姑妈又全说给阿迪克斯听。阿迪克斯有时听后就忘记了,有时要抓我猛训一顿,这要看他的兴致怎样。但是我所听到的他说话最严厉的一次是:“妹妹,我对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这与我穿着背带裤到处走有关。 亚历山德拉姑妈对我的衣着总唠叨不停。说什么如果我总穿条长裤,就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我说穿了连衣裙就什么也不能干了。她却说没人要求我做那些只有穿长裤才能干的活。在她的眼里,我应该玩小火炉、茶具,应该佩带我出生时她送给我的可往上加珠子的项圈。另外,我应该是爸爸寂寞生活中的一束阳光。我说穿长裤一样可以是一束阳光,但她说一个人的举止要像一个活泼快乐的孩子一样。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很好,现在却一年不如一年了。她的话很伤我的心,气得我直咬牙。可是我问阿迪克斯时,他说家里的阳光够充足的了,叫我继续玩我的去,他对我的举止衣着没有苛求。 吃圣诞晚宴时,我坐在餐室里的一张小桌旁。杰姆和弗朗西斯和大人一起在大饭桌上吃饭。他俩早就升上大桌,姑妈还在继续孤立我。我时常猜想她以为我会干什么,会站起来把什么东西扔掉吗?有时候我想问问她,能不能让我和其他人一样在大桌上吃一回饭,我将向她证明我是很懂规矩的。不管怎么说,我在家天天吃饭,也没闯过什么大祸。我请求阿迪克斯施加影响,他说他不能——我们是客人,她让我们坐哪儿就坐哪儿。他还说亚历山德拉姑妈不太了解女孩子,她自己从来没有女孩。 她的烹调手艺弥补了一切:三种肉食,食品室内菜架上的夏季疏菜,腌制的桃子,两种蛋糕,还有一些美味佳肴,所有这些构成了圣诞节这顿朴素的宴会。饭后,大人们来到客厅,晕晕呼呼地围着坐下。杰姆躺到地板上,我来到后院。“穿上你的上衣。”阿迪克斯迷迷糊糊地说,所以我没听清他的话。 在屋后的台阶上,弗朗西斯和我并排坐着。“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饭菜。”我说。 “我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厨师,”弗朗西斯说,“她准备教我。” “男孩子不做饭莱。”想到杰姆系着条围裙的样子,我格格地笑起来。 “奶奶说,所有的男子都应该学会做饭莱,说男的应该体谅妻子,妻子不舒服的时候要服侍她。”弗朗西斯说。 “我不愿让迪尔服侍我,”我说,“我倒宁愿服侍他。” “迪尔?” “是的,暂时先别谈论这个,但是我们准备一到年龄就结婚。今年夏天他向我求婚来着。” 弗朗西斯带着看不起的神气哼了一声。 “他怎么的?”我问,“他没什么不好。” “你是说奶奶提到过的每年在雷切尔小姐家过夏天的那个小矮个吗?” “正是他。” “他的事我都知道。”弗朗西斯说。 “什么事?” “奶奶说他没有家……” “当然有家,他住在梅里迪安。” “……他总是轮流在他的亲戚家住,每年夏天轮到雷切尔小姐家。” “弗朗西斯,不是那么回事!” 他笑着对我说:“有时候你太笨了,琼•路易斯。我看你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 “如果阿迪克斯让你和野狗一起四处乱跑,那是他的事,正像奶奶说的,那不是你的错。我想如果阿迪克斯为黑鬼帮腔那也不是你的错,但是我告诉你,他这样搞会给家里其他人丢脸……” “弗朗西斯,见鬼去吧,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刚才说的。奶奶说,他让你们这样没人管教,太不像话了,现在他竟然为黑鬼帮起腔来,我们再没脸在梅科姆街上走了。他把这一家人的名誉都搞坏了,这是他正在干的事。” 弗朗西斯站起来,从那狭窄的过道上拼命跑向旧厨房。跑到安全距离后,他喊道:“阿迪克斯为黑鬼帮腔!” “不是的!”我大吼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不过在我的气头上,你最好立刻住嘴!” 我跳下台阶,跑到过道上,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的衣领。我要他把话收回去。 弗朗西斯猛地一下挣脱了,跑进旧厨房。“为黑鬼帮腔!”他叫起来。 追踪猎物时最好要沉着,什么话也不说,他肯定会感到奇怪而走出来的。弗朗西斯在厨房门口出现了。“你还生气吗,琼•路易斯?”他试探性地问。 “没什么可说的,”我说。 弗郎西斯走出来,来到过道上。 “你准备收回你的话不?弗——朗西斯?”我太不沉着了。他又钻进厨房,所以我回到台阶上。我可以耐心地等待。坐了大约五分钟,我听到亚历山德拉姑妈在问:“弗朗西斯在哪儿?” “他在那边的厨房里。” “他知道他是不许在那儿玩的。” 弗朗西斯来到门口叫起来:“奶奶,她把我追到这儿的,她不让我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琼•路易斯?” 我抬头看看亚历山德拉姑妈,“我没把他追到那儿,又不是我不让他出来。” “是的,是她。”弗朗西斯叫起来,“她不让我出来!” “你们是闹着玩的吗?” “琼•路易斯跟我翻脸了,奶奶。”弗朗西斯大声说。 “弗朗西斯,出来,离开那儿!琼•路易斯,要是我再听见你说一句话,就告诉你爸爸。刚才你是不是又说‘见鬼去吧’?” “没有。” “我想我听到了。我最好别再听见。” 亚厉山德拉姑妈最能偷听别人的话。她刚一走,弗朗西斯就趾高气扬地走出来。“别想拿我开心。”他说。 他跳下台阶,来到院子,始终和我保持一定距离,脚踢着草丛,不时回过头来朝我笑一笑。杰姆出现在走廊上,看了看我们就走开了。弗朗西斯爬上含羞树,又下来,两手揣在口袋里,在院子里来回溜达。“哈哈!”他叫了一声。我问他以为他自己是谁,杰克叔叔?弗朗西斯说他想有人刚刚警告过我,叫我坐在那儿别惹他。 “我又没惹你。”我说。 弗朗西斯仔细打量了我,确信我已被制服,然后轻轻地哼着:“为黑鬼帮腔……” 这回我挥起拳头朝他的门牙一顿猛击,我的左手打伤了,换右手再打。但没打几下,杰克叔叔把我的两个胳膊紧紧地夹在身体两侧,他说:“站着别动!” 亚历山德拉姑妈走过来照顾弗朗西斯,用手绢擦去弗朗西斯的眼泪,拂拂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脸蛋儿。弗朗西斯一哭,阿迪克斯、杰姆、吉米姑夫都来到后面的走廊上。 “谁挑起的?”杰克叔叔问。 弗朗西斯和我互相指着。“奶奶,”他大哭起来,“她骂我是婊子婆,还打了我。” “是这么回事吗?”杰克叔叔问。 “我想是的。”我回答。 杰克叔叔低头看我时,他的表情和亚历山德拉姑妈的一样。“我跟你说过,如果再用那样的字眼。你会闯祸的。我告诉了你没有?” “说过,叔叔。可是……” “好吧,你闯祸了。呆在这儿别动。” 我在犹豫是站着还是跑开,因为半天拿不定主意耽误了时间。我转身就跑,但杰克叔叔更快。我突然看到草地上一只小小的蚂蚁正在拼命地抱着块面包屑。 “只要我活着,永远不跟你说话了!我恨你,看不起你,希望你明天就死!”这句话好像比别的东西都更使杰克叔叔受到鼓舞。我跑向阿迪克斯,想从他那儿得到安慰,但他说我是自作自受,我们该回家了。我爬进汽车,坐到后排座位上,没对任何人说再见。一到家,我便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杰姆想说几句好话,可我不让他说。 我看看我受的伤,只有七八条红印子。我正在想着相对论时,有人敲门了。我问是谁。杰克叔叔回答了我。 “走开!” 杰克叔叔说如果我这样说话,他还要揍我,所以我不做声了。他进来后,我退到一个墙角上,转过身背对着他。“斯各特,你还恨我吗?” “请说下去,叔叔。” “我以为你不会怪我,”他说,“你使我很失望——你自作自受,你自己知道。” “我也以为你不会怪我。” “乖孩子,你不该到哪儿都喊人家……” “你不公平,”我说,“你不公平。” 杰克叔叔感到吃惊,“不公平,怎么不公平?” “你确实很好,杰克叔叔,我想尽管你这样对待我,我还是喜欢你,但你并不太理解小孩。” 杰克叔叔两手叉着腰,低头看着我。“为什么说我不理解小孩,琼•路易斯小姐?像你这样的行为用不着什么理解,脾气倔强,不守规矩,开口骂人……” “你不想给我说话的机会吗?我并不是对你顶嘴,只是要告诉你。” 杰克叔叔坐在床上。他的眉毛皱在一块儿,他从眉毛下面看着我。“说吧。”他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说,第一,你从不停下来给我机会申述我的理由——就只知道训我。杰姆和我吵架时,阿迪克斯从来不只听杰姆的一面之词,他也听我说;第二,你告诉我不要再用那样的语句字眼,除非特别特别气愤的时候。弗朗西斯这样向我挑衅,完全有理由让他吃点苦头……” 杰克叔叔搔搔脑袋。“你的理由是什么,斯各特?” “弗朗西斯骂爸爸,我才不让他呢。” “弗朗西斯骂你爸爸什么?” “为黑鬼帮腔。我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说话的样子……现在我老实对你说,杰克叔叔,如果我再坐在那儿,让他骂爸爸的话,那我就是个混……我向上帝发誓。” “他是那样骂你爸爸的吗?” “是的,叔叔,他是那样骂的,还有别的。他说全家人的脸都让阿迪克斯丢尽了,还说他不管教我和杰姆,让我们胡作非为……” 从杰克叔叔的表情可以看出我又要倒霉了。然而,他说,“我会把事情弄清楚的,”这时我知道要倒霉的是弗朗西斯。“我决定今晚去那儿一趟。”他说。 “叔叔,请求你,让这件事过去算了。” “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他说,“亚历山德拉应该知道这件事。哎呀,真是岂有此……等着,等我找了弗朗西斯再说……” “杰克权叔,请向我保证一件事,请求你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阿迪克斯。他……他有一次告诉我,不管听到别人怎样议论他,我都不要发火,我宁愿他以为我们为别的事打架。请求你保证……” “但是我不能让弗朗西斯说出这样的话而不受到处罚。” “他已经受到了处罚。你可以帮我把手包扎一下吗?还在流血呢。” “当然可以,孩子。为你包扎好手是我最乐意干的事。到这儿来好吗?” 杰克叔叔殷勤地带我去盥洗室。他一边清洗、包扎伤口,一边给我讲故事:一个近视眼老头很滑稽,他喂了只猫,取名叫“乡下佬”。他进城时把人行道上的裂缝全数了一遍。 “这下好了,”他说,“你这个戴结婚戒指的手指上将留下一道与贵妇身分完全不相称的伤疤。” “谢谢你。杰克叔叔?” “嗯,姑娘?” “什么是婊子婆?” 杰克叔叔又开始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说的是一位首相,坐在众议院内往空中吹羽毛,还想让羽毛停在空中永远不落下来,而他周围的人都慌得不知所措。我猜想他在绕弯回答我的问题,但故事跟问题毫不相干。 后来,当我该上床睡觉时,我到客厅去喝水,听到阿迪克斯和杰克叔叔在客厅里谈话: “阿迪克斯,我永远不结婚。” “为什么?” “我怕有孩子。” 阿迪克斯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杰克。” “我知道。你女儿今天下午给我上了第一课。她说我不太理解小孩,并且讲了为什么。她说得很对。阿迪克斯,她告诉我本来应该怎样对待她……唉!我对她发火,太对不起她了。” 阿迪克斯抿着嘴轻声笑起来。“她自找的,你用不着那么懊悔。” 我提心吊胆地等着杰克叔叔告诉阿迪克斯我的理由,但他没说。他只是低声说了句:“她的粗话算是学到家了,但她说的有一半她自己并不懂——她问我婊子婆是什么……” “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我跟她讲了梅尔本首相。” “杰克!看在老天爷面上,孩子问问题时,要回答他们。但不要作不必要的发挥。孩子总是孩子,但他们可以看出你在回避,比大人觉察得还快。你避而不答会把他们弄糊涂的。不,”爸爸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今天下午你的回答是正确的,但理由是错误的。孩子们说些难听的话是难免的,在他们发现说这些话不逗人喜欢时,这些难听的话就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自动消失。性情急躁却不同。斯各特该学习怎样保持头脑冷静了,在即将到来的下几个月的考验面前,她得尽快学会。不管怎么说,她正在进步。杰姆越来越大,斯各特现在总爱学他的样。有时候她很需要帮助。” “阿迪克斯,你从没打过她。” “的确是这样。到目前为止,吓唬吓唬就可以了。杰克,她很听我的话,有一半时间她达不到要求,但她在努力。” “这不是答案。”杰克叔叔说。 “当然不是,答案是她明白我知道她在努力。区别就在这里。我担心的是她和杰姆很快会看到一些很丑恶的东西。杰姆比较稳重,这一点我放心。但斯各特在自尊心受到伤害时,很容易动手和别人打架……” 我等待着,料想杰克叔叔会不守诺言。但他很守信用。 “阿迪克斯,事情会糟糕到什么程度?你还没机会谈这个问题。” “再没有比这更难办的事了。我们掌握的唯一的东西是一个黑人和尤厄尔各自的口供。所有的证据就只是‘你干了——我没干’。绝对不可能指望陪审团会相信汤姆•鲁宾逊而不相信尤厄尔……你熟悉尤厄尔家的人吗?” 杰克叔叔说熟悉,他还记得他们。他把他们描绘了一番,但阿迪克斯说:“你说的是他们家的上一代人,不过,现在这代和上一代一样。”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在打完官司以前,我准备刺激陪审团一下。不过……我想上诉时我们可能会赢的。杰克,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你知道,我原来希望一辈子不插手这种案子,但约翰•泰勒指着我说,‘这案子你来办最合适。’” “但愿能免掉这个灾难,嗯?” “是的,但是,不这样做,我有什么脸见孩子呢?杰克,你和我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希望并且祈祷能让杰姆和斯各特度过这一关而不吃什么苦头,最主要的是不要染上了梅科姆镇上的通病。我不理解为什么只要一发生与黑人有关的事,有些很明智的人就会完全丧失理性……我只希望杰姆和斯各特找我要答案,而不要相信镇上的那些议论。我希望他们充分相信我……琼•路易斯?” 我吃了一惊,把头探出墙角,“爸爸?” “睡觉去。” 我飞快跑回房间,爬上床去。杰克叔叔恪守了诺言,真够朋友。但我总想不出阿迪克斯怎么知道我在听。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是故意让我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的。 ----------------------------------- 第十章 阿迪克斯身体很虚弱:他快五十岁了。我和杰姆问他为什么这么老,他说成家立业太晚;我们感到,这一点使得人们认为他缺乏能力和男子气概。比起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同学的父母来,他的年纪大得多。当同学们说起他们的爸爸时,我或杰姆对我们的爸爸却没有什么可说的。 杰姆是个橄榄球迷。阿迪克斯再累也会陪他玩。但打球时,如果杰姆抱住他要把他摔倒的话,阿迪克斯就说:“我太老了,受不了这个,孩子。” 我们的爸爸什么都不做。他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不是在杂货店——他不是给县里开自动卸货卡车的,不是县司法官;他不干农活,不在汽车间工作,也不干什么其他能够让人羡慕的工作。 除此之外,他还戴眼镜。左眼几乎完全瞎了,他说芬奇家族的人左眼都有毛病。每次要仔细看什么东西时,他要扭过头用右眼看。 同学们的爸爸干的事他都不干:从不打猎,不玩扑克,不钓鱼,不喝酒,不抽烟。他坐在客厅里看书。 尽管有这样的性格,他并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默默无闻:那一年,对他为汤姆•鲁宾逊辩护一事,学校里谈论纷纷,没一句话是说他好的。和塞西尔•雅各布较量后,我决定采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策略。于是有人说斯各特•芬奇再不会打架了,她爸爸不让她打。这并不完全对:我不会为阿迪克斯在外面打架,但家里是私人场所。从远房表兄弟算起,我谁都会打,决不手软。举例说吧,弗朗西斯•汉考克就知道这一点。 阿迪克斯给我们气抢时,不愿意教我们怎么打。因此,杰克叔叔教了我们点入门知识。他说阿迪克斯对枪不感兴趣。有一天,阿迪克斯对杰姆说:“我希望你们在后院打罐头盒,但我知道你们会去打鸟的。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把所有的蓝背桎鸟都打下来,但记住,打死反舌鸟是一种罪恶。” 听阿迪克斯说干某件事是罪恶,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向莫迪小姐打听了一下。 “你爸爸说得对,”她说,“反舌鸟除了唱歌供我们欣赏外,不干别的事。它们不到花园里啄花,不在谷仓里筑巢。除了为我们尽情歌唱外,不干别的。这就是为什么打死反舌鸟是一种罪恶。” “莫迪小姐,这儿的街坊都老了,是吗?” “他们在这个镇建立以前就来了。” “不是的,我是说这条街上的人年纪都很老了。这附近只有我和杰姆两个小孩。杜博斯太太快一百岁了,雷切尔小姐老了,你和阿迪克斯也老了。” “我不认为五十多岁就算很老,”莫迪小姐尖刻地回答,“我还没有被人用车子推着走,是不是?你爸爸也不是这样。所以我必须说,上帝把我那幢古老的、又大又阴森的房子烧掉,实在是做了件好事。我太老了,没能力料理这么大一幢房子……可能你说得对,琼•路易斯,这附近的人年纪都大了,你们周围总是没有什么年轻人,是吗?” “有的,学校里有。” “我指的是年轻的成年人。你知道,你真有福气。因为你爸爸这个年纪,你和杰姆得了不少好处。要是你爸爸才三十岁的话,你会发现生活完全不同。” “我当然会发现的。阿迪克斯什么都干不了……” “你会吃惊的,”莫迪小姐说,“他还很有活力呢。” “他能干什么?” “他可以帮助别人把遗嘱立得无懈可击,谁都别想在上面打主意。” “真的……” “你知道吗,这个镇上,他的跳棋下得最好?在庄园上我们还年轻的时候,阿迪克斯可以下赢河两岸所有的人。” “天啊,莫迪小姐,我和杰姆每次都赢他。” “你们该知道,是他让你们的。你知道他会吹单簧口琴吗?” 为这点小事还赞扬他,我更为他不好意思了。 “这……”她说。 “这什么,莫迪小姐?” “没什么。没什么了——我看尽管这样你们也该为他感到骄傲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吹单簧口琴的。好了,别挡住木匠的路。你最好回去吧,我要去看看杜鹃花了,不能照看你,木板会打着你的。” 我回到后院,看见杰姆正一心一意地忙着打罐头盒。放着周围那么多蓝背桎鸟不打,专弄这玩意儿,我看有点傻。我回到前院,忙了两个小时,在走廊上修建了一个复杂的军事掩体,材料有一个轮胎,一个装橘子用的板条箱,一个洗衣服用的篮子,走廊上的几把椅子,还有杰姆给我的从装爆米花盒上撕下来的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 阿迪克斯回来吃饭时发现我正蹲着对着街对面瞄准。“你在瞄什么?” “莫迪小姐的屁股。” 阿迪克斯转过身去,看见我那大靶子正弯着腰看她的花草。他把帽子往脑后一推,朝街对面走去。“莫迪,”他喊起来,“我想我最好警告你,你的处境很危险。” 莫迪小姐直起腰朝我看了看。她说:“阿迪克斯,你是个机灵鬼。” 阿迪克斯回来后叫我撤营。“别再让我看见你用那枝枪瞄准任何人。”他说。 要是我爸爸真的是个机灵鬼就好了。我试探了卡尔珀尼亚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芬奇先生?噢,他会干很多事。” “能干什么?”我问。 卡尔珀尼亚搔搔脑袋。“这个,我不太清楚。” 杰姆以强调的口气问阿迪克斯他是否会代表卫理公会参加橄榄球比赛时,阿迪克斯说如果他去的话他会摔死的。他年纪大了,不能干这种事了。卫理公会的教徒们正设法凑钱偿还修教堂时的抵押借款。他们向授理会挑战,要和他们进行一场触身法橄榄球赛。好像镇上每个小孩的爸爸都将参加比赛,只有阿迪克斯例外。杰姆说他去都不想去,但他无论如何抵制不住橄榄球的诱惑。他闷闷不乐地与阿迪克斯和我站在场外,观看塞西尔•雅各布的爸爸为浸礼会得分。 一个星期六,我和杰姆决定带着我们的气枪出去转转,看能不能碰上只野兔或者松鼠。过了拉德利家的房子大约五百码左右,我突然发现杰姆斜着眼看着街上的什么东西。他的头转向一侧,从眼角向外看着。 “你在看什么?” “那边那条老狗。”他说。 “那是老蒂姆•约翰逊吗?” “是的。” 蒂姆•约翰逊是哈里•约翰逊的。哈里住在镇子南边,开公共汽车跑莫比尔。蒂姆是条红褐色的捕鸟猎犬,是梅科姆镇挺逗人喜欢的狗。 “它在干什么?” “不知道,我们最好回家去。” “杰姆,现在是二月份。” “我不管几月,我要去告诉卡尔。” 我们跑回去,冲进厨房。 “卡尔,”杰姆说,“你能到人行道上来一下吗?” “什么事,杰姆?我不是每次你喊我我就能去的。” “那边有条老狗好像有病。” 卡尔珀尼亚叹了口气,“我现在不能为狗包扎腿了,盥洗室有些纱布,去拿来你们自己包吧。” 杰姆摇摇头:“它有病,有些不正常。” “它在干什么,想咬自己的尾巴吗?” “不,它是这样的。” 杰姆像金鱼一样,嘴一开一闭地喘着,缩肩弓背地抽搐着。“它这样走,只是好像不受自己控制。” “你在给我编故事吗,杰姆•芬奇?”卡尔珀尼亚的声音严厉起来。 “不是的,卡尔,我发誓,不是的。” “它在跑吗?” “没有,只是慢慢儿走,慢得几乎看不出来。正朝这边来。” 卡尔珀尼亚冼洗手,跟着杰姆来到院子。“我没看见狗。”她说。 她跟着我们走过拉德利家,然后朝杰姆指的地方看去。蒂姆•约翰逊从远处看上去只是一个小点,但是离我们这边近些了。它走路很不稳,好像右腿比左腿短一些似的。看见它,我想起了一辆陷在沙子里的小汽车。 “它一边高一边低。”杰姆说。 卡尔珀尼亚瞪大眼睛看了看,然后抓着我们的肩膀,三个人一起跑回家去。她关上身后的木门,走过去拿起电话叫起来:“我要芬奇先生的事务所。” “芬奇先生,”她叫着说,“我是卡尔,我向上帝发誓,街上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条疯狗一一正朝这边走来,是的,先生,它是……芬奇先生,我断定它是……蒂姆•约翰逊,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是的……” 她挂上电话,我刚要问她阿迪克斯说了什么时,她摇摇头。她用力摇摇电话,然后说:“尤拉•梅小姐,我给芬奇先生的电话打完了,我不用占线了。听我说,尤拉•梅小姐,请你打个电话给雷切尔小姐,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以及这条街上所有有电话的人家,告诉他们来了一条疯狗,麻烦你了,小姐。” 卡尔珀尼亚听了一会儿。“我知道现在是二月份,尤拉•梅小姐,但是我一看就认得出疯狗。请快一点。” 卡尔珀尼亚问杰姆:“拉德利家有电话吗?” 杰姆查了查电话簿说没有。“他们反正不会出来。” “我不管,我要告诉他们。” 她跑到前面的走廊,杰姆和我紧跟在后边。“你们呆在家里!”她尖叫起来。 邻居都接到了卡尔珀尼亚的通知。我们看得见的木门都紧紧地关上了。在这儿还看不见蒂姆•约翰逊的影子。我们看着卡尔珀尼亚朝拉德利家跑去,裙子和围裙提在膝盖以上。她上了屋前的台阶敲起门来。没人回答。她喊起来。“内森先生,亚瑟先生,疯狗来了!疯狗来了!” “她应该绕到后面去。”我说。 杰姆摇摇头。“这时候顾不了那些了。” 卡尔珀尼亚用劲捶门,还是没人回答。没人表示得到了她的警告。好像没人听到似的。 卡尔珀尼亚跑回后廊时,一辆黑色的福特牌汽车开了过来。阿迪克斯和赫克•塔特从车上走出来。 赫克•塔特先生是梅科姆县的司法官。他和阿迪克斯一样高,但瘦一些。他的鼻子很长,穿着长统靴,靴子上有光亮的金属小孔,身着马裤和伐木工人穿的甲克衫,皮带上捅着一排子弹。他带了支步枪。他和阿迪克斯来到走廊上时,杰姆打开门。 “呆在里边,孩子。”阿迪克斯说,“狗在哪儿,卡尔?” “现在应该到这儿了。”卡尔珀尼亚指着街上说。 “它不是在跑吧?”塔特先生问。 “不跑,先生。还在抽搐阶段。” “我们要去找一找吗,赫克?”阿迪克斯问。 “最好等一等,芬奇先生。疯狗通常笔直往前走,但也说不定。也可能顺着路拐弯——希望是这样,要不,它会一直走到拉德利家的后院去。我们稍等一会儿。” “别以为它会进拉德利家的院子,栅栏会挡住它的。很可能会顺着路走过来……”阿迪克斯说。 我原来以为疯狗口吐白沫,连跑带跳地朝人的喉咙扑去呢,我还以为八月份才有疯狗。要是蒂姆•约翰逊有这些症状的话,我就不会吓成这样了。 街上一个人也设有,人们在静静地等待,没有比这更令人受不了的。树叶丝纹不动,反舌鸟停止了歌唱,莫迪小姐家的木匠也不见了。我只听见塔特先生不时用鼻子出声地吸气,然后又擤鼻子。又见他把枪换到胳膊的弯曲部分。我还看见斯蒂芬尼•克劳福德的脸出现在她家前门的玻璃窗内。莫迪小姐出现在她身旁,和她并肩站着。阿迪克斯提脚蹬在椅子的横档上,手在大腿侧面摩挲。 “过来了。”他轻声说。 可以看见蒂姆•约翰逊了。它在和拉德利家平行的弯道上的内侧漫无目标地走着。 “快看,”杰姆小声说,“赫克先生说疯狗笔直地走,它连顺路走都不会。” “看起来病得很厉害。”我说。 “在它前面放样东西,它会直接往上撞的。” 塔特先生把手放到前额上,身子往前倾。“确实疯了,芬奇先生。” 蒂姆•约翰逊十分缓慢地移动,但不是在玩或者闻地上的树叶:好像被固定在一条线路上,在一种无形的力量的推动下朝我们移动。我们可以看见它的身体像马在驱散苍蝇时那样不停地颤抖,嘴一张一合的。它身子一边高一边低,正慢慢地朝我们这边移动。 “它正在找个地方死。”杰姆说。 塔特先生转过身:“离死还早着呢,杰姆。” 蒂姆•约翰逊来到拉德利家门前的小路,它的可怜的大脑还清醒的那部分使它停下来,好像在考虑走哪条路。它犹豫不决地走了几步,停在拉德利家的大门前,后来想转过身,但很困难。 阿迪克斯说:“在射程之内了,赫克。你最好现在干掉它,不然就会上小路了……天知道拐角处有什么人没有。卡尔,到里边去!” 卡尔珀尼亚打开纱门,随手拴上,又打开,抓住门钩。她想用身体挡住我和杰姆,但我们从她的胳膊下往外看。 “干掉它,芬奇先生!”塔特先生把枪交给阿迪克斯。我和杰姆差点昏倒。 “别浪费时间,赫克。”阿迪克斯说,“你打吧。” “芬奇先生,这是要一枪解决问题的。” 阿迪克斯使劲摇头:“别光站在那儿,赫克!它不会等你一天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芬奇先生,看它到哪儿了!要是打得不准,就会打到拉德利家去的!我打不了那么准,这你知道!” “我有三十年没打枪了……” 塔特先生几乎是把枪扔给阿迪克斯的。“如果你现在就打的话,我会觉得轻松得多。”他说。 我们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爸爸接过枪,走到街中心。他走得很快,但我觉得他像潜水员那样游动。时间过得真慢,令人心烦。 阿迪克斯把眼镜向上推时,卡尔珀尼亚轻轻地说:“耶稣保佑他。”然后把手捂在脸上。 阿迪克斯把眼镜推到前额上,又滑了下来,他干脆把眼镜扔到地上。一切都静悄悄的,我听见眼镜掉在地上打碎了。阿迪克斯揉揉眼睛,摸摸下巴。我看见他使劲眨眼睛。 在拉德利家的大门前,蒂姆•约翰逊还清醒的那部分大脑已打定主意,最后总算转过身来,顺着原来的路线沿街走过来。它向前走两步。停下来抬起头。我们看见它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 阿迪克斯动作敏捷,把枪端起顶住肩膀,然后手猛地拉动一端是个小圆球的拉杆,仿佛这些动作是同时发生的一样。 枪砰地一声响了。蒂姆•约翰逊跳起来,噗地一声倒下在人行道上滚了滚,缩成了一团棕白色的东西。它不知是什么东西打中了它。 塔特先生跳下走廊,朝拉德利家跑去。他在狗的前边蹲下来,然后转过身,手指着自己的左眼上方说:“偏右了一点,芬奇先生。”他喊道。 “总是偏右,”阿迪克斯说,“要是有选择的余地,我愿意用猎枪。” 他弯腰抬起眼镜,用脚跟把摔破的镜片碾得粉碎,然后走到塔特先生身边,低头看着蒂姆•约翰逊。 门一扇扇打开了,整条街又慢慢有了生气。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一同走下台阶。 杰姆呆呆地站着不动,我拧他一下,叫他快走。阿迪克斯见我们过来,喊起来:“呆在原地别动。” 和阿迪克斯回到院里时,塔特先生脸上堆满了笑容。“我会喊齐波来收它的尸体的,”他说,“你的枪法还那么准,芬奇先生。他们说你永远丢不了。” 阿迪克斯没说话。 “阿迪克斯,”杰姆问。 “嗯?” “没什么。” “我看见了,‘弹无虚发的芬奇’!” 阿迪克斯转身看着莫迪小姐。他们相互对视,没说话,然后阿迪克斯进了司法官的车。“过来,”他对杰姆说,“别到狗边上去,明白吗?别靠近那狗,它虽然死了,还和活着一样危险。” “听见了,爸爸。”杰姆说,“阿迪克斯……” “什么事,孩子?” ‘没什么。” “你怎么了,孩子?你不能说出来吗?”塔特先生朝杰姆笑了笑说。“你不知道你爸爸是……” “别说了,赫克,我们回镇上去吧。”阿迪克斯说。 车走后,杰姆和我来到斯蒂芬尼家前面的台阶上,坐着等待齐波开垃圾车来。 杰姆呆呆地坐在那儿,惘然若失。只听得斯蒂芬尼说:“哎呀呀,谁会想到二月份有疯狗?可能并不是疯狗,只是发癫罢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哈里•约翰逊从莫比尔回来发现阿迪克斯打死了他的狗时的表情。我想它一定只是从哪儿沾了一身跳蚤罢了……” 莫迪小姐说,假如蒂姆•约翰逊还在街上,正朝这边走来的话,斯蒂芬尼小姐唱的就会是另一个调子了,还说究竟是不是疯狗,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因为很快会把狗头送到蒙哥马利去化验。 杰姆说话了:“你看见他吗,斯各特?看见他站在那儿吗?……他突然全身放松,那枝枪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他那么快就开了枪,好像……我要打什么的话,至少要瞄十分钟……” 莫迪小姐狡黠地笑了笑,“琼•路易斯,这下还认为你爸爸什么都不能干吗?还为他感到丢脸吗?” “不了。”我温顺地说。 “那天忘记告诉你了,阿迪克斯不但能吹单簧口琴,年轻时还是梅科姆县大名鼎鼎的神枪手。” “神枪手……”杰姆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句。 “我是这么说的,杰姆。我想你现在也会改变你的调子了。想想看!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绰号叫‘弹无虚发’!这点你不知道吗?他年轻的时候在庄园上,要是十五枪打下十四只鸽子,他会抱怨浪费了子弹。” “他从没提过这些事。”杰姆说。 “他从没提过这些事吗?” “没有,小姐。”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不打猎了。”我说。 “也许我可以告诉你,”莫迪小姐说,“要说你爸爸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的心灵是文明的。神枪法是一种天赋,是一种本领——当然,你得通过练习才能学会这种本领,但射击与弹钢琴或类似的事情不同。我想他放下枪是因为意识到上帝给了他一种不公平的、超越大部分生物的才能。我猜想他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再打枪,今天他是不得不打。” “看起来他应该为这个感到骄傲。”我说。 “头脑正常的人从不因自己的才能而感到骄傲。”莫迪小姐说。 我看见齐波的车开过来了。他从垃圾车后拿出把干草叉,小心谨慎地挑起蒂姆•约翰逊,把它扔进车箱,然后用一个汽油壶朝蒂姆躺过的地方及周围洒了些什么。“你们这阵子还不能过来。”他叫道。 回家后我对杰姆说,星期一上学,我们可真的有东西谈论了。可杰姆对我翻脸了。 “什么都别提,斯各特。”他说。 “什么?我当然要说。在梅科姆县,不是每个人的爸爸都是神枪手。” 杰姆说:“我看如果他想让我们知道,他早就告诉我们了。要是他为这个感到骄傲,他早就告诉我们了。” “可能他忘了。”我说。 “不是的,斯各特,这个你不懂。阿迪克斯确实老了,但是,即使他什么事都不会做,我也不在乎——即使他什么都不会干,我也不在乎。” 杰姆拾起块石头,喜气洋洋地朝车库扔去,然后追过去。他回头喊道:“阿迪克斯是个有教养的人,就像我一样。” ----------------------------------- 第十一章 小时候,我和杰姆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个镇的南边一带。但是当我上了二年级,烦扰布•拉德利已成为往事时,我们常常经过亨利•拉斐特•杜博斯太太的房子和土地,来到镇北边的商业区。到镇上去不经过她家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愿意绕道多走一英里路。前几次和她的小冲突使我不想再遇到类似事件,但杰姆说我还得长大一点才能绕道走。 杜博斯太太独居在一栋房子里,和我们家只隔两家。房前有很陡的台阶,里面有很长的过厅。家里只有个黑人姑娘常年照顾她。她已是老态龙钟了。白天,大部分时问躺在床上,其余时间坐在轮椅上。有人说她有一枝南部联邦军用过的手枪,藏在她那数不清的披肩和围巾里。 我和杰姆都恨她。我们经过她家时,她如果在走廊上,就要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凶恶地问我们干过什么坏事没有,还要令人意气消沉地预言我们长大后会干些什么,当然是说我们毫无出息。我们早就决定不从她家对面的街道上走,因为这一来她反而会把嗓门提高,使得左右邻居都听得到。 我们干什么都无法博得她的欢心。要是我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嘿,杜博斯太太。”我们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别跟我嘿呀嘿的,丑丫头!你应该说下午好,杜博斯太太!” 她坏透了。一次她听见杰姆叫“阿迪克斯”,她的反应就好像中风发作似的。她说我们是经过她家门口的人中最粗鲁最无礼的小杂种。除此之外,她还对我们说我妈妈死后,爸爸没再给我们找个妈妈真是太遗憾了。她说比我妈妈更可爱的女人从来没有过,阿迪克斯这样不管教孩子,让我们胡作非为,真叫人伤心。我不记得妈妈了,但杰姆记得——有时他跟我讲起妈妈——杜博斯太太跟我们说这话时,杰姆的脸都气得发青。 杰姆曾经从布•拉德利手里死里逃生,又经历了疯狗和其他可怕的事,现在得出结论说,站在雷切尔小姐家门前的台阶那儿等爸爸太胆小了。他宣布,每天傍晚,我们要跑到邮局拐弯处接爸爸下班。很多次,阿迪克斯看见杰姆气冲冲的,因为杜博斯太太在我们路过她家时说了些话。 “不要紧,孩子。”阿迪克斯常常说,“她老了,又有病。你应该抬起头,做个有教养的人。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生她的气。” 杰姆通常说她的病肯定不重,是故意叫得那么厉害。我们三个人路过她那儿时,阿迪克斯总是摘下帽子和悦地朝她一挥,嘴里说:“晚上好,杜博斯太太!今天晚上,您看上去像一幅画一样。” 我从没听阿迪克斯说她像一幅什么画。他常常告诉她一些法院的新闻,并且衷心祝愿她第二天愉快,然后戴上帽子,当着她的面把我扛在肩膀上,在暮色中走回家去。每逢这样的时候,我认为我爸爸是世界上从没有过的最勇敢的人,尽管他憎恨武器,从没有参加过战争。 杰姆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他的钱在口袋里放不住了,所以下午我们早早地朝镇上走去。杰姆认为他的钱足够为自己买个小型蒸汽机,再给我买根指挥棒。 我早就看中那根指挥棒了。是埃尔默商店的,上面装饰着金属片和金属丝,价格一角七分。当时我的野心是长大以后指挥梅科姆县中学的乐队。我常常向上抛棍子,下来时再抓住,我的这个本领越来越娴熟。这一来,每次卡尔珀尼亚看见我手上有棍子就不让我进屋。我觉得如果有根真指挥棒,这个毛病就会改掉的。我想杰姆肯为我买根指挥棒,真是够大方的了。 我们路过杜博斯太太家时,她正在走廊上。 “这个时候你们俩去哪儿啊?”她喊道,“我看是逃学,我要打电话给校长。”她把手放在椅子下面的轮子上,表情十分严峻。 “今天是星期六,杜博斯太太,”杰姆说。 “星期六也没什么区别,”她含糊不清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是否知道你们在哪儿?” “杜博斯太太,我们从这么高起就自己到镇上去了。”杰姆用手在离地面两英尺高的地方比了一下。 “别跟我撒谎!”她叫起来,“杰里米•芬奇,莫迪•阿特金森告诉我,今天早上,你把她的葡萄架给推倒了。她要告诉你爸爸,那时候你就会后悔不该活在世上了。如果下个星期以前不把你们送到教养院去,我就不叫杜博斯!” 杰姆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到莫迪小姐的葡萄架那儿去过。他说根本没那回事儿。他知道即使他弄倒了葡萄架,莫迪小姐也不会告诉阿迪克斯的。 “别跟我顶嘴!”杜博斯太太叫起来,“还有你……”她用关节变了形的手指朝我一指,“你穿那背带裤干什么?你应该穿连衣裙,里面衬背心,年轻的小姐!如果没人管教你的话,长大了你得去饭馆跑堂——芬奇家的人在一间咖啡馆跑堂——哈哈!” 我吓坏了。镇上唯一一间咖啡馆是广场北面的一个面目不清的组织。我抓住杰姆的手,但他把我甩开了。 “算了,斯各特,”他轻声说,“别理她,抬起头,做个有教养的人。” 可是杜博斯太太缠住我们不放:“芬奇家不光有人跑堂,还有人在法院为黑鬼辩护。” 杰姆愣住了。杜博斯太太击中了我们的痛处,她自己也知道。 “真的,芬奇家的人和自己人作对时,人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我告诉你!”她把手放到嘴上,抽开时,手上拖了条长长的白色的唾沫。“你们的爸爸和他为之卖力的那些黑鬼以及其他混蛋是一丘之貉!” 杰姆脸色通红。我拉拉他的袖子,一边在人行道上走,一边听到后边传来的恶言恶语,说我们家道德败坏,其大前提是,不管怎么说,芬奇家有一半人有神经病,但如果我们的妈妈还在的话,我们是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不敢肯定杰姆最恨什么,但我最气愤的是杜博斯太太说我们家的人思想不干净。听别人侮辱阿迪克斯对我来说己是习以为常了。但这是第一次出自大人之口。除了咒骂阿迪克斯的话外,杜博斯太太对我们的攻击都是老一套。 空气中有夏天的迹象了——在树荫下挺凉快,太阳下却有些热了,这意味着好玩的时候到了:不上学,还有迪尔。 杰姆买了蒸汽机后,我们去埃尔默商店买我的指挥棒。杰姆买了蒸汽机,却并不高兴。他把它往口袋里一塞,和我默默地朝家里走去。路上我不停地把指挥棒向上抛,有一次没接到,差点打在林克•迪斯身上。“看着点,斯各特。”他说。等我们走近杜博斯太太家时,我的指挥棒因为多次掉到地上,已经很脏了。 她不在走廊上。 我们长大以后,我有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杰姆当时那么干,使他破例违反了“做个有教养的人”的嘱咐和他刚学会的要自觉地做到为人正直的观点。杰姆受到的对阿迪克斯为黑鬼辩护的非难和我听到的大概一样多,也一样忍受了。我认为他头脑冷静是理所当然的——他的性格本来就很稳重,不容易大发雷霆。我想对他的举动的唯一解释是,在那几分钟内,他简直发疯了。 阿迪克斯曾经说过不要和令人讨厌的老太太一般见识,要是没有他的禁令的话,杰姆干的那事我肯定会干。我们刚走到她的大门前,杰姆突然夺过我的指挥棒,猛地冲过台阶,进了杜博斯太太的前院,把阿迪克斯的话都忘了,也忘了杜博斯太太的围巾里有枝枪,忘了假如她打不准,她的女佣人杰西可能会打中。 直到把杜博斯太太的山茶花全部打断,地面上铺满了绿叶和蓓蕾,他才平静下来。他把我的指挥棒朝膝盖上一磕,折成两截,扔到地上。 这时我叫起来了。杰姆抓住我的头发,说他什么也不怕,有机会还要干。还说要是我不住嘴,他要拔光我的头发。我没住嘴,他踢了我一脚,我站不稳,脸朝下摔在地上。杰姆粗鲁地一把抓起我,但看上去似乎挺难过。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们不想去接阿迪克斯下班,躲在厨房里,直到卡尔珀尼亚把我们撵出来。卡尔珀尼亚好像凭什么巫术,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了,所以不可能给我们什么慰藉,但她给了杰姆一块涂了黄油曲热饼子。杰姆把饼掰成两半,绐我一半。我吃起来像嚼棉花一样。 我们来到客厅。我拿起本橄榄球杂志,发现一张迫克西•豪厄尔的照片,我递给杰姆说:“这个看上去像你。”这是我想到的能对他说的最好的恭维话,但没有用。他坐在窗边,缩在摇椅里,皱着眉头等待着。天渐渐黑了。 好像过了两个地质年代,我才听到阿迪克斯的鞋底擦着前面台阶的声音。纱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静了一会儿——阿迪克斯到了客厅的帽架前——一会儿,我们听到他喊“杰姆”,声音像冬天的风一样。 阿迪克斯打开客厅上面的灯,看见我们在那儿,像冻僵了似的。他一只手拿着我的指挥棒,那上面弄脏了的黄色流苏拖在地毯上。他伸出另一只手,手上是些丰满的山茶花蓓蕾。 “杰姆,”他说,“这是你干的吗?” “是的,爸爸。” “为什么这样干?” 杰姆轻声地说:“她说您为黑鬼辩护。” “你这样干就是因为她这么说了吗?” 杰姆的嘴唇动了动,他说,“是的,爸爸,”声音几乎听不到。 “孩子,我不怀疑你为了你的同学们指责我为黑鬼辩护而恼火,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但这样对待一个身体有病的老人是不能原谅的。我非常希望你能去和杜博斯太太说清楚,然后立刻回来。” 杰姆没动。 “我说你快点儿去。” 我跟着杰姆走出客厅。“回来!”阿迪克斯对我说。我退了回来。 阿迪棵斯拿起《莫比尔纪事报》,坐在杰姆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当他的唯一的儿子面临着被人用南部联邦军用过的手枪打死的危险时,他怎么能忍心坐在那儿看报。尽管杰姆有时候使我实在难以容忍,我恨不得杀了他,但他真要死了,我又觉得他是我的一切。阿迪克斯好像没意识到这点,或者说,意识到了,但不在乎。 我很恨爸爸这一点,但是人不顺心就容易疲劳:不一会儿,我就坐在他的膝上,埋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搂着我。 “你太大了,摇不动了。”他说。 “你不在乎他会出什么事,”我说,“他那么干都是为了你,而你却让他出去遭人枪击。” 阿迪克斯把我的脑袋按到他下巴下面。“还不是担心的时候。我从没料到杰姆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失去理智——原以为会给我找更多麻烦的是你。” 我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保持冷静,学校里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要为什么事保持冷静。 “斯各特,”阿迪克斯说,“到了夏天会有更糟糕的事,那时,你更要冷静……我知道这在你和杰姆看来是不公平的,但有时候,我们要善处逆境,而且在紧要关头我们的行为应该是——好吧,这方面我不多说了,我能够说的是,等你和杰姆长大后,可能会带着怜悯的心情和某种感情来回顾这件事,你们会觉得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心愿。这个案子,这个汤姆•鲁宾逊的案子触及到人的天良——斯各特,如果我不尽力帮助那个人,我就没有脸去教堂做礼拜。” “阿迪克斯,一定是你错了……” “怎么我错了?” “啾,大多数人好像认为他们是对的,你是错的……” “他们当然有权这样认为,他们的看法有权受到尊重,”阿迪克斯说,“但是,在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之前,我首先得处理好与自己的关系。大多数人公认的准则是应当遵守的,但如果这样做违背了一个人的良心,就不应当遵守。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不遵守。” 杰姆回来时我还在阿迪克斯的膝上。“怎么样,孩子?”阿迪克斯问。他放下我。我暗暗地把杰姆上下打量了一番,看来他虽安然无恙,脸上的表情却挺奇怪。可能是杜博斯太太给他吃了一剂甘汞吧。 “我替她打扫干净了,说了对不起,但心里并不这样认为,我还说每个星期六我会去照看那些山茶花,让它们尽快恢复原样。” “如果你心里不通,嘴里说对不起是没用的。”阿迪克斯说,“杰姆,她老了,又有病。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该计较。当然,我宁愿她对我说那些话,而不是对你们俩说,但是我们不可能事事如意。” 杰姆好像被地毯上的一朵玫瑰花迷住了似的。“阿迪克斯,”他说,“她叫我读书给她听。” “读书给她听?” “是的,爸爸,她要我每天下午放学后和星期六过去为她大声读两个小时的书。阿迪克斯,我得去吗?” “当然。” “可她要我读一个月。” “那你就读一个月嘛。” 杰姆的大脚趾轻轻踩在玫瑰花的中间,往下压。最后他说:“阿迪克斯,在人行道上没关系,但是屋里面——黑乎乎的,怪吓人的。天花板上有些影子和奇怪的东西……” 阿迪克斯严厉地一笑。“那可会激发你的想象力。就假设你们是在拉德利家嘛。” 星期一下午,我和杰姆爬上杜博斯太太门前的台阶,穿过她家的客厅。杰姆手里拿本《艾凡赫》,脑子里装着深奥的知识。他敲敲左边的第二扇门。 “杜博斯太太?”他喊道。 杰西打开木门然后开开纱门。 “是杰姆•芬奇吗?”她问,“你和妹妹一起来,我不知道……” “让他俩都进来,杰西。”杜博斯太太说。杰西让我们进来后,就到厨房去了。 我们跨过门槛,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这种气味我在那种被雨水冲洗过多次的旧房子里闻到过,那种房里常有煤油灯,舀水的勺子,没漂白的家织被单。一闻到这种气味我就害怕,就特别警惕,老想着会出事。 墙角上有张钢床,床上是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杰姆把她气得卧床不起的。突然间,我有点同情她了。她身上盖了几层被子,看上去似乎还友好。 床边有个大理石面的洗脸架。上面有个玻璃杯,里面有只茶匙,架上还有个红色的洗耳器,一盒脱脂棉花,一个有三条小腿的闹钟。 “看样子你把那个不讲卫生的妹妹带来了,是吗?”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杰姆轻轻地说:“我妹妹讲卫生,我也不怕你了。”可我看见杰姆的膝盖在颤抖。 我想杜博斯太太会唠叨一阵,但她只说了句:“你可以读了,杰里米。” 杰姆坐在一把藤椅上,打开《艾凡赫》。我拖过另一把藤椅,在他边上坐下来。 “坐近点,”杜博斯太太说,“到床边上来。” 我们把椅子移上前去。我从没有跟她挨得这么近过,实在想把椅子往后移。 她很吓人。脸是脏枕套的颜色,嘴角因为有唾沫而发亮,唾液像冰川似的顺着下巴上深深的皱纹慢慢流动。脸上布满了老年斑,灰白的眼睛里有针尖大的黑色的瞳孔。手上有很多疙瘩,指甲上长了一层薄膜。她没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向外突出。隔一会儿,下嘴唇和下巴就要一起向上动一动,这一来,唾沫流动得更快。 我只在不得已时才看她一下。杰姆又一次打开书,开始读起来。我想跟着他看,但他读得太快。杰姆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但杜博斯太太听得出,让他停下来把那个字拼出来。杰姆读了大约有二十分钟,这期间,我时而看看煤烟熏黑的壁炉,时而看看窗外,反正不看她就行。我发现杰姆越往下读,杜博斯太太纠正的错误越少,杰姆有时甚至省去了一整句没念。她早不在听了。 我朝床上看去。 她有些不正常。仰面躺着,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只能看见头和肩膀。头缓慢地从一边倒向另一边。隔一会儿,嘴就要张得大大的,我可以模糊地看见她的舌头在微微地起伏。嘴唇上不一会儿就堆起了一条条的唾液,她吸进去,然后再张开嘴。她的嘴好像有独立的生命,能和身体内外的其他器官分开工作,就像落潮时的蛤蜊一样。偶尔,她嘴里发出扑哧声,好像什么粘东西正在开始沸腾。 我拉拉杰姆的袖子。 他看看我,再看看床上。杜博斯太太的脑袋有规律地不时摆向我们一边。杰姆说:“杜博斯太太,您不舒服吗?”杜博斯太太没听见。 突然,闹钟响起来了,把我们吓呆了。不一会儿,我们已经在人行道上往家里走了,神经还绷得紧紧的。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杰西打发我们走的:闹钟声还没停,她就到了屋里,把我和杰姆往外推。 “嘘!”她说,“你俩都回去吧。” 杰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她该吃药了。”杰西说。门关上时,我看见杰西很快朝杜博斯太太床边走去。 我们到家时才三点四十五分,所以我们在后院踢了一会儿球,才去接爸爸下班。阿迪克斯给我两支黄色铅笔,给杰姆一本橄榄球杂志。我想这是对我们和杜博斯太太第一次约会的不加说明的奖励。 杰姆跟他讲了在那儿的经过。 “她吓着你了吗?”阿迪克斯问。 “没有,爸爸,”杰姆说,“可是太让人作呕了。她好像一阵阵发病似的,老吐唾沫。” “她也是没办法。病人的样子有时候是不讨人喜欢的。” “她可把我吓坏了。”我说。 阿迪克斯从眼镜上面看看我。“你用不着跟杰姆去嘛。” 在杜博斯太太家的第二天下午跟第一天一样,第三天也一样。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固定的程序:开始一切正常——就是说,她首先和杰姆谈一阵她喜欢的话题,她的山茶花啦,我们爸爸为黑鬼帮腔的怪癖啦,她的话逐渐减少,然后不和我们说话了。接着闹钟响起来,杰西把我们“嘘”出去。剩下的时间就是我们的了。 “阿迪克斯,”一天晚上我问,“什么叫为黑鬼帮腔?” 阿迪克斯脸色阴沉。“有谁这样说你吗?” “没有,爸爸,杜博斯太太这样说你。这是她每天下午的开场白。去年圣诞节弗朗西斯这样说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你是为这个揍他吗?”阿迪克斯问。 “是的,爸爸……” “那为什么还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对阿迪克斯解释说,把我惹火的与其说是他说话的内容,不如说是他说话的神态。“好像他在说我们很下贱似的。” “斯各特,”阿迪克斯说,“说人家为黑鬼帮腔和说人家下贱一样,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话。这是很难解释的。没有知识的、下贱的人,认为有人站在黑人一边反对他们时,就这样说。他们要找一个粗鄙的、难听的说法来污蔑某人时,这种说法就是指我们这种人。” “你并不真的喜欢黑人,是吗?” “我当然真的喜欢。我尽最大的努力爱每一个人……我有时处境不利……孩子,被人加上有人认为是很难听的称号并不是侮辱。这只说明那个人太可怜了,对你并无损害。所以,别对杜博斯太太发火。她本身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杰姆正吃力地读着沃尔特•斯各特爵士(这是杰姆的叫法)的作品,杜博斯太太每次都要纠正他。这时,有人敲门。“进来!”她尖叫一声。 进来的是阿迪克斯。他走到床边,拉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刚从事务所来,没见到孩子,我猜想他们会在这儿。” 杜博斯太太朝他笑了笑。她看起来那么恨他,我真不知道这时她怎么有脸跟他说话。“你知道几点了吗,阿迪克斯?”她问,“五点十四分。闹钟五点三十分响,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我突然想起我们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闹钟每天都比前一天晚几分钟响。前一段,到铃响时,她已痉挛了一次。今天,她已跟杰姆罗嗦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还没有要痉挛的迹象。我觉得上当了。闹钟是我们离开的信号,如果哪一天钟不响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我觉得你约好杰姆读书的时间要完了。”阿迪克斯说。 “我想只延长一个星期。”她说,“目的是为了保证……” 杰姆站起来说:“可是……” 阿迪克斯伸手拦住他,杰姆不做声了。回家的路上杰姆说,原来讲好只读一个月,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太不讲理了。 “再读一个星期,孩子。”阿迪克斯说。 “不。”杰姆说。 “要读。”阿迪克斯说。 下一个星期,我们仍旧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闹钟已经不响了。等杜博斯太太说“够了”时,我们才可以回去。所以,我们到家时阿迪克斯已在看报了。尽管她不再痉挛了,但在其他方面还是老样子:每当沃尔特•斯科特开始较长地描写护城沟和城堡时,杜博斯太太就不耐烦了,就开始挑我们的岔子。 “杰里米•芬奇,我说过你捣坏我的山茶花会后悔的。你现在后悔了吧?” 杰姆也就说他当然后悔了。 “你以为会把我的‘银边翠’弄死吗?杰西说你捣坏的山茶花又长起来了。下次你会知道怎么办了,对吧?你会连根拔掉,是吗?” 杰姆想说他当然会。 “你这小子别跟我吞吞吐吐的!抬起头说是的,太太。可我想,因为你爸爸是那么个人,你会感到抬不起头。” 杰姆就抬起下巴,毫无恶意地看着杜博斯太太。几周来,杰姆学会了一种彬彬有礼、漫不经心的表情,来回答她的那些听了使人血都会凝固的凭空的捏造。 总算熬到头了。一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说“够了”后,又加了一句“到此结束了,再见”。 终于结束了。我们高兴地连蹦带跳来到人行道上,边跑边叫,好像卸下个大包袱。 那年春天挺合我们心意:白天越来越长,我们玩的时间越来越多。杰姆在忙着收集全国各高等院校橄榄球队队员的主要资料。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给我们读报上的体育消息。从亚拉巴马州球队队员候选人来看,亚拉巴马今年可能又会去参加加州玫瑰杯大学橄榄球赛,这些候选队员的名字我们一个都不会读。一天晚上,阿迪克斯刚读了一半温迪•西顿的专栏文章,突然电话响了。 他接完电话后,走到过厅内的帽架前说:“我去杜博斯太太家看看,用不了多久,一会儿就回来。” 可他去了很久,我上床睡觉的时间早过了,他还没回。他回来时带回了一盒糖果。他在客厅内坐下来,盒子放在椅子边的地上。 “她叫你去干什么?”杰姆问。 我们已有一个月没看见杜博斯太太了。我们路过她家时,她从不在走廊上。 “她死了,孩子,几分钟前死的。”阿迪克斯说。 “噢,”杰姆说,“好。” “死了是好,”阿迪克斯说,“免得多受罪。她病了很久,孩子,你知道她一阵阵痉挛是什么原因吗?” 杰姆摇摇头。 “杜博斯太太用吗啡上了瘾。”阿迪克斯说,“她把吗啡当止痛药用了好几年,医生让她用的,她本来可以用吗啡一直到死,而且不致死得那么痛苦,可她太固执了……” “爸爸,是怎么一回事?”杰姆间。 阿迪克斯说:“就在你那次恶作剧之前,她喊我去立遗嘱。雷纳兹医生告诉她只剩下几个月了。当时她的生意情况很好,但她说:‘还有一件事不正常。’” “什么事?”杰姆迷惑不解地问。 “她说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要不托任何事的福,不借任何人的光。杰姆,如果你像她那样重病在身,也许会认为只要能减轻痛苦,不管用什么药都是无可指责的。但她不这样认为。她说要在死之前戒掉吗啡,她说到做到了。” 杰姆问:“你是说她一阵阵痉挛就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你给她读书的大部分时间,我怀疑她一个字都没听。她的全部精力和身体都集中在那个闹钟上。即使你没落在她手里,我也会让你们去给她读书的。读书也许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还有一个原因……” “她死时无忧无虑吗?” “像山上的空气一样自由自在。”阿迪克斯说,“差不多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是清醒的。是清醒的,”他笑了笑,“脾气还很坏。她从心眼里反对我的一些做法,还说我很可能要花我一生剩下的时间不断地把你从牢狱里保释出来。她叫杰西绐你准备了这个盒子……” 阿迪克斯伸手拾起那个糖果盒子交给杰姆。 杰姆打开盒子,里边用湿棉花围着朵又完好又水灵的白色山茶花。这是朵“银边翠”。 杰姆气得几乎眼睛都瞪出来了。“老鬼,老鬼,”他叫着把花扔到地上,“她为什么总不放过我?” 阿迪克斯很快站起来,杰姆把头埋在阿迪克斯衬衣的前襟里。“嘘,”阿迪克斯说,“我看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你……现在一切都好了,杰姆,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知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有教养的女人。” “有教养的女人?”杰姆抬起头。他的脸红了,“她说了你那么多坏话,还是个有教养的女人?” “她是的。她对事情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我的看法很不一样,可能……孩子,我跟你说了,如果你没干那件冒失事的话,我也会叫你去给她读书的。我想让你了解了解她,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勇敢是什么,而不要总认为男子手里拿支枪才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在行动之前就知道要失败,但还是要行动,不管怎样,要进行到底。你往往失败,但有时候你也能取得胜利。杜博斯太太胜利了,这个只有九十八磅的小老太太。根据她的观点,她死时不托任何事的福,不借任何人的光。她是我知道的最勇敢的人。” 杰姆拾起糖果盒扔进火里。他又拾起山茶花,我去睡觉时,见他在抚弄那宽大的花瓣。阿迪克斯在看报。 ----------------------------------- 第十二章 杰姆十二岁了。和他相处不容易,他反复无常,郁郁寡欢,胃口大得惊人。他总叫我别老缠着他。于是,我跑去问阿迪克斯:“我想他肚子里有条绦虫吧?”阿迪克斯说不是,杰姆正长身子,我对他要耐着点性子,尽量少去打扰他。 杰姆的这些变化发生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杜博斯太太死了还不久,杰姆对我当初陪着他上杜博斯太太家给她念书还十分感激。可是,仿佛一夜之间,杰姆便学了一套古里古怪的准则,还想强加给我:有好几次他甚至教训我哪些该干,哪些不该干。有一回吵了嘴后,杰姆吼着说:“你也该像个女孩子,行为该规矩点了!”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一扭头跑到了卡尔珀尼亚跟前。 “别生杰姆先——生的气。” “杰姆先——生?” “是啊,他很快就是杰姆先生了。” “他的年龄还不够格呢,他需要的就是让人揍上一顿,可惜我太小了点。” “真是个孩子,”卡尔珀尼亚说,“杰姆先生越长越大,我可没办法。他不想老让人跟着,要去干男孩子干的事啦。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到厨房里来。在这里我们有不少的事可干。” 那年夏天开始时,看来一切都会令人满意。杰姆可以随心所欲;迪尔来到之前我有卡尔珀尼亚陪我,这也不算坏。我在厨房里她很高兴。而我看着她干活,也慢慢觉得要做一个女孩子还真有点什么技巧在里头。 但夏天到了,迪尔却没来。我收到他的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信上说他有了个新爸爸,新爸爸的照片也附存信内。迪尔要留在梅里迪安,因为他家决定造一艘渔船。他的这个爸爸同阿迪克斯一样,也是个律师,不过年轻得多,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迪尔有了爸爸,我很高兴,可我自己却很失望。迪尔在结尾处说,他会爱我一辈子,叫我别担心;他一有了足够的钱就会来接找,和我成家,所以请我给他回信。 迪尔不在身边,这一点,即使有了他这个牢靠的未婚夫也无法弥补。虽然我事实上并没有在头脑里这么去想,但是迪尔便是夏天的一切:同他一起坐在鱼塘边把绳子当烟抽;趁杰姆没注意,他突然探过头来在我脸上飞快地一吻;机灵的眼睛一亮,他便有了逗布•拉德利露面的鬼主意,还有我们都感到的相互间的渴慕。有了他,生活并不怎样出奇;少了他,却无法忍受。一连两天我都很不痛快。 然而这好像还不够似的,阿迪克斯又要去参加州立法机关的紧急会议,两个星期不能回家。州长急于清除州里的一些麻烦事:伯明翰发生了数起静坐罢工,城里等待分发救济食物的队伍越来越长;乡下的人则越来越穷。这些都离着我和杰姆的天地远远的。 一天上午,我们十分惊讶地在《蒙哥马利广告报》上看到一幅漫画,下面的标题是“梅科姆的芬奇”。画中的阿迪克斯光着两脚,只穿着短裤,被铁链锁在一张桌子上,十分认真地在一块石板上写着什么,身旁几个看上去很轻浮的女孩子正对着他叫。喂……!” “这是称赞他,”杰姆解释说,“他用自己的时间干那些没人干便干不成的事。” “是吗?” 杰姆身上除了最近出现的怪脾气外,还添上了一副叫人受不了的自作聪明的派头。 “哦,斯各特,这就如同把各县所有的东西的税收法重新制订一样,而大多数人对这类事情都没有兴趣。” “你怎么知道?” “哎呀,走开,让我一个人呆着,我在看报呢。” 杰姆如愿以偿。我离开他到了厨房里。 卡尔珀尼亚正剥着豆荚,突然对我说:“你们俩星期天做礼拜的事叫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想没什么太了不得的,阿迪克斯给了我们募捐的钱。” 卡尔珀尼亚的两眼眯了起来,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卡尔,你知遭我们会守规矩的。我们已有好几年没在教堂里惹过麻烦了。” 卡尔珀尼亚肯定记起了这么一件事;一个星期日,下着雨,我们既没有家长带着,也没有老师管束。我们班的同学们任意胡来,把尤妮斯•安•辛酱森捆到椅子上,关进了炉子间。过后,我们把她忘了,全班人马开拔到楼上做礼拜去了。正静静地听着布道,忽然顺着暖气管道传来了一阵可怕的砰砰声,一直持续到有人去查看为止。尤妮斯被带了出来,说她再不愿扮演谢德拉克了。杰姆•芬奇说,如果她有足够的诚心就烧不伤。不过,那下面确实热。 “而且,卡尔,阿迪克斯又不是第一次离开我们。”我分辩道。 “我知道不是第一次,可他每次都设法让老师管着你们。这回没听他这么说。嗯……他大概忘了。”卡尔珀尼亚搔了搔头,忽然笑了。“你和杰姆先生明天跟我去做礼拜,怎么样?” “真的?” “满意吧?”卡尔珀尼亚咧嘴笑着说。 不管卡尔珀尼亚以前给我们洗澡洗得多么使劲,跟那个星期六晚上比起来简直不算回事。她两次涂了我满身肥皂,每次清洗时都用大桶提来清水。她把我的脑袋按进水盆里洗了又洗,用了八角牌肥皂,又用了橄榄香皂。杰姆洗澡的事她已多年不过问了。那天晚上却偏要干预他的私事,惹得杰姆发作一通:“难道在这个家里非要所有的人在一旁看着才能洗澡?” 第二天,比平时更早她就开始“检查”我们的衣服了。卡尔珀尼亚在我们家过夜时,就在厨房里支起个帆布床。那天早上,帆布床上堆满了我们札拜天穿的服装。她给我衣服上浆上得太多了,我往下坐时衣服鼓成帐篷一般。她给我穿上衬裙,然后用一根粉红色的腰带紧紧系上,她还把我的漆皮靴用带油脂的面包干擦得照得出她的脸。 “好像我们要去过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似的。”杰姆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卡尔?” “我不愿听任何人说我没照顾好我的孩子。”她低声咕哝道,“杰姆先生,你无论如何不能用那条领带配这套衣服,那是绿色的。” “这有什么要紧?” “衣服是蓝色的,难道你分辨不出来?” “嘻,嘻,”我嚷了起来,“杰姆是色盲。” 他气得满脸通红。卡尔珀尼亚马上说:“你们都别闹了,你们这是去首批房产教堂,脸上该挂着笑才对。” 非洲卫理公会监督派首批房产教堂在本镇的南端以外的黑人住宅区,老锯木厂车道的对面。这是一个古老的木架结构建筑,油漆早已剥落,也是梅科姆唯一有尖顶和大钟的教堂。把它叫做首批房产教堂,是因为它是获得自由的奴隶们用第一次挣来的钱建造的。星期天黑人在里面做礼拜,其他时候白人在里面赌钱。 教堂院子的地面是像砖一样硬的粘土,旁边的公墓也一样。如果天气干燥时死了人,就只好用冰块把尸体盖上,等雨天地皮软了才能下葬。公墓里有些坟上竖着正在碎裂的墓碑,而有些新堆的坟,就只用闪闪发亮的彩色玻璃和打破了的可日可乐瓶子来标出轮廓。有的坟上插着避雷针,告诉人们死者躲在地下还觉不安。婴儿的坟头还留着烧过的残烛。人们都愿死后葬在这里。 进了教堂后,我们闻到了有洁净习惯的黑人发出的那种气味,苦涩中夹着清香——这种气味来自一种头发油,还混合着阿魏胶鼻烟、科隆香水、嚼烟、薄荷和紫丁香爽身粉等的香气。 看到我和杰姆同卡尔珀尼亚在一起,男的边往后退边摘帽子;女人把双手交叉在腰间,这是平日表示敬意的姿势。人群分开来,为我们让出一条窄狭的过道,通到教堂门口。卡尔珀尼亚在我和杰姆中间,边走边回答着那些服饰艳丽的邻居们的问候。 “你搞什么勾当,卡尔小姐?”从我们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卡尔珀尼亚把手放到我们肩上,我们停下来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路上站着一位很高的黑人妇女。她全身的重量全落在一只脚上,左手的肘弯顶在髋关节上,掌心朝上,指着我们。她长着圆脑袋,两只出奇的杏仁状的眼睛,一条笔直的鼻粱和一张像印第安人的弓形的嘴。看上去她有七英尺高。 我感到卡尔珀尼亚的手碰了碰我的肩膀。“你要干啥,卢拉?”她问道,用的是我从未听她用过的语调。她说得很平静,但带着鄙夷的口吻。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把白人娃娃带进黑人教堂。” “他们陪着我来的。”我又一次觉得她的声音特殊,她这时的语言同另外这些人一个样。 “是的,我想这个星期你都在芬奇家里。” 人群里一阵低低的声音。“别生气,”卡尔珀尼亚小声对我说,可是她自己帽子上的玫瑰花却像在气愤似的抖动。卢拉顺着过道向我们走来,卡尔珀尼亚说,“给我在那儿站住,黑鬼。” 卢拉停下来了,但是嘴里还在说:“你没有理由把白人的娃娃带到这儿来。他们有他们的教堂,我们有我们的。这教堂是我们的,对不对,卡尔小姐?” 卡尔说:“上帝只有同样的一个,对不对?” 杰姆说话了:“回家吧,卡尔。他们不要我们在这儿……” 我同意他的话,他们不要我们在这儿。我感觉到,但不是发现我们在受到攻击。他们好像把我们围得越来越紧。但我一抬头,却在卡尔珀尼亚的眼里看到喜色。我向过道再望望,卢拉不见了,一大群黑人站在她原先站过的地方。 人群里出来一个人,是齐波,他是运垃圾的。“杰姆先生,你们在这儿使我们都十分高兴,别理卢拉。她这么吵是因为赛克斯牧师吓唬她,说要用教规来管束她。她一向是个爱捣蛋的人,尽是怪想法,总是目中无人。你们在这儿我们非常高兴。” 于是,卡尔珀尼亚把我们领到教堂门口。赛克斯牧师对我们表示欢迎,并把我们领到了前排座位上。 这个教堂的内部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油漆过。墙上突出的铜架上挂着没点燃的煤油灯,松术条凳代替了通常教堂的靠背椅。粗糙的橡木讲坛后面有一面退了色的粉红丝质旗,上面写着“主即仁爱”。除了一张用照相版印刷的亨特的《世界之光》画外,整个教堂再没有其他装饰了。像钢琴、风琴、赞美诗,礼拜程序单等等每个星期日都要在教堂里见到的东西,这儿连影子都没有。室内昏暗,直到上教堂的人越聚越多,才慢慢赶走了潮湿阴冷的感觉。每个座位上都有一把廉价的硬纸做的扇子;上面花花绿绿地画着《圣经》里耶稣被出卖和被捕之地——客西马尼花园。这是廷德尔五金公司赠送的,上面印着一句商品广告:你要什么我们就卖什么。 卡尔珀尼亚示意我和杰姆坐到那排座位的一头去,她自己坐在我们中间。她在钱包里找出手绢,把包在角落里的零钱打开,给了我和杰姆各一角钱。“我们自己有,”杰姆轻轻地说。“你们留着,”卡尔珀尼亚说,“你们是陪我来的。”从杰姆的脸色看来,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留下自己的钱。到底还是他的天生礼貌占了上风,他很快把自己的钱放进了口袋。我也痛痛快快地把钱收了起来。 “卡尔,”我小声问,“赞美诗在哪几?” “我们没有。”她说。 “那怎么……?” “嘘……”她说。赛克斯牧师正站在布道坛后,盯着下面的人,等教堂安静下来。他矮小结实,穿着黑衣服、白衬衫,系着黑领带,一根金表链在从毛玻璃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他开口了:“教友们,今天上午芬奇先生和芬奇小姐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感到特别高兴。大伙都熟悉他们的父亲。我在布道前还有几件事要通知。” 赛克斯牧师在几张纸里找出一张来,伸直胳膊举着。“传道会在教友安妮特•里夫斯家碰头,带针线活来。” 他举起另一张纸。“你们都知道了教友汤姆•鲁宾逊的情况。他从小就是首批房产教堂的忠实成员。今天和下三个星期天的捐款将送到他妻子海伦手上,帮助她度过难关。” 我把杰姆一捅,“就是这个汤姆,阿迪克斯为他辩……” “嘘……” 我又把脸转向卡尔珀尼亚,但还没有张嘴就被她制止了。我没办法,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赛克斯牧师身上。他好像正等着我安定下来。“请音乐指挥带我们唱第一首赞美诗。”他说道。 齐波起身,沿中间过道走上前来,在我们前面停下来。他面对教友,手里拿着本翻旧了的赞美诗。他打开书说:“我们唱第二百七十三首。” 我再也忍不住了。“没书我们怎么能唱呢?” 卡尔珀尼亚笑了。“别出声,孩子。”她小声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齐波清了一下嗓子便念了起来,声音像是远处的大炮在轰鸣。 “河的彼岸有一片土地。” 我们大伙儿像奇迹般地用同一个调子唱出了齐波的话,最后一个音节拖成沙哑低沉的嗡嗡声,然后齐波跟上上去。 “我们称那地方为永恒的乐土。” 歌声又一次在周围响起,最后一个音符持续了一会儿,齐波用下句接上:“唯有信心,我们才能达到彼岸。” 教友们在迟疑,齐波认真重复了一遍,大伙便会唱了。齐唱声中,齐波合上书——一个叫教友们不要他帮助而继续唱下去的信号。 在唱到结尾处的“彼岸”时,齐波说道:“在闪烁的大河彼岸,在那遥远的永恒的乐土上。” 一句接一句,歌声再起,简单而和谐,然后结束在沉郁的低音之中。 我看着杰姆,他正斜视齐波。我也不相信能这样唱赞美诗,可是我们俩都亲耳听到了。 赛克斯牧师接着祈祷上帝赐福给病人和受苦的人们。这和我们教堂的做法没有两样,只是他请求上帝特别注意几个具体的事件。 他在布道中直截了当地谴责犯罪,严肃地宣扬他背后墙上的格言。他警告人们谨防私酿烈酒、赌博以及娼妓这些邪恶的东西。违法的酒贩在本区已经够麻烦的了,而女人比这还糟,此外,就像在我们自己的教堂里经常遇到的一样,我在这里又一次听到对于女人不纯洁的指责,仿佛所有的牧师一心想到的就是这种信条。 没有哪个星期天我和杰姆听的布道不是同样的模式,但这回是唯一的例外。赛克斯牧师把布道坛运用得更灵活,说出了他对人的堕落的看法:吉姆•哈迪有五个星期天没有来做礼拜了,而他并没有生病;康斯坦斯•杰克逊最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行为,她因与邻居争吵正处在严重的危险之中,她第一个在本地区立起了怨恨的篱笆。 赛克斯牧师结束了布道,站在布道坛前的桌旁,要求人们捐献。杰姆和我都不知道有这种做法。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前边,把五分或一角的硬币投进一个装咖啡的黑搪瓷罐里,杰姆和我也照着办。随着两角钱当啷的响声,我们听到人们轻声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使我们大感惊讶的是,赛克斯牧师把钱全部倒在桌上,又一起放在手上,然后直起腰说:“这钱不够,我们需要十块钱。” 教友们有点骚动。“你们都明白这钱做什么用。汤姆在监狱里,海伦不能丢下孩子去工作。每人再给一角钱就够了。”赛克斯牧师又一扬手,然后对后头一个人喊道:“亚历克,把门关上,不捐够十块钱谁也别出去。” 卡尔珀尼亚在手提包里摸了摸,掏出了个磨损了的放硬币的钱包。她递给杰姆一个闪光的二角五分的硬币,但杰姆小声地说:。不,卡尔,我们捐自己的钱。把你那一角钱给我,斯各特。” 教堂里越来越闹,我想赛克斯牧师的用意是让这些人流血汗似的流出所需要的数目来。扇子在噗噗地响,脚不安地在地板上擦着,有嚼烟叶瘾的人受不了啦。 忽然,赛克斯牧师严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卡洛•理奄森,我还没见你上来过一回!” 一个穿卡叽布裤的瘦个子走上过道,投下一枚硬币。人群里传出低声的赞许。 赛克斯牧师接下去说道:“我希望这里没有孩子的人做出点牺牲,每个人再捐一角钱就够了。” 十块钱缓慢而艰难地凑足了。门打开了,一股温暖的空气使我们又振作起来。齐波逐行领唱“在雨骤风狂的约旦河岸。”礼拜便做完了。 我想留在后面到各处看看,可是卡尔珀尼亚把我推上过道,让我走在她的前面。到门口,她停下来同齐波和齐波家里人说话时,我和杰姆也同赛克斯牧师谈了起来。我憋着一肚子问题想问,但还是决定忍着,等卡尔珀尼亚去回答。 “今天你们都在这儿,我们特别高兴,你爸爸是这个教堂再好不过的朋友。” 我的好奇心终于控制不住了。“你们为什么都绐汤姆•鲁宾逊的妻子捐钱?” “你难道没听说为什么吗?”赛克斯牧师问,“海伦有三个孩子,她无法出去工作……” “那她为什么不能带他们去上班呢,牧师?”我问道。常见干地里活的黑人,哪里有荫凉处就把小孩放在哪里。婴儿一般是坐在两行棉花之间,还不能自己坐稳的便像北美印第安人的孩子一样,背在妈妈的身上或用另外一个棉花袋兜着。 赛克斯牧师犹豫了一下。“老实说吧,琼•路易斯小姐,这些日子海伦很难找到活干……到了摘棉花的季节,我想林克•迪斯会雇她。” “干吗不,牧师?” 他还来不及回答,我感到卡尔珀尼亚的手放到我肩上按了一下,于是我说:“谢谢您允许我们上这儿来。”杰姆也同样说了一句,我们便上路回家了。 “卡尔,我知道汤姆•鲁宾逊在监狱里,他干了件不体面的事。但是,人们为什么不雇海伦?”我问道。 卡尔珀尼亚穿着她藏青色的巴里纱衣服,头戴一顶大得像水盆的帽子,走在我和杰姆中间。“这是由于别人说的汤姆干的那件事。人们不太想……跟他家的任何人来往。” “卡尔,他到底干了什么事?” 卡尔珀尼亚叹了一声。“老鲍勃•尤厄尔先生控告他强奸了他女儿,他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尤厄尔先生?”我的记忆开始活动起来。“他与那些只在开学第一天去一下学校然后马上回去的尤厄尔家里人有什么关系吗?对了,阿迪克斯说他们是地道的‘贱种’。我从没听过阿迪克斯像说他们那样说到过别人。他说……” “没错,正是那些人。” “那么,要是梅科姆所有的人都知道尤厄尔家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就会雇海伦了……强奸是怎么回事,卡尔?” “这事你该去问芬奇先生,他会解释得比我好。你俩饿了吧?牧师今天上午收场太晚了点。他平时可没有这么罗嗦。” “他和我们的牧师一个样,”杰姆说,“可是你们为什么都是那样唱赞美诗?” “是说逐行领唱?” “这就叫逐行领唱吗?” “是,这叫逐行领唱,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是那样干的。” 杰姆说他们似乎可以从捐献里省下一年的钱,买些赞美诗。 卡尔珀尼亚笑出了声。“没用处,他们不识字。” “不识字?”我问,“都不识字?” “对,”卡尔珀尼亚点点头,“首批房产教堂大约只有四个人识字,我算一个。” “你在哪儿上的学,卡尔?”杰姆问。 “没在哪儿。我想想是谁教我的字母。是莫迪•阿特金森她姨,老布福德小姐。” “你有那么大岁数吗?” “我比芬奇先生岁数还要大。”卡尔珀尼亚咧开嘴笑着说,“不过说不准大多少。有一回我们回忆过去的事,想推算出我的年纪。我能记的事比他还早上几年。如果把男人记事没有女人记得那么牢这一点排除的话,我就比他大不了多少。” “你生日是哪天,卡尔?” “我把圣诞节算我的生日,那样好记。我并没有个确定的生日。” “但是,卡尔,你看来岁数一点也不像有阿迪克斯那么大。” “黑人显老没有那么快。”她说。 “大概是他们不识字。卡尔,齐波是你教的吗?” “是我,杰姆先生。他小的时候还没有学校。不过我叫他学习。” 齐波是卡尔珀尼亚的大儿子,已经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了。我要是想到了这点,也就会明白卡尔珀尼亚早就上年纪了。我当时却一点也没想到。 “你是不是也用一本识字课本教他,跟教我们一样?”我问。 “不,我让他每天学一页《圣经》,还有另外一本布福德小姐教我时用过的书。我想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打哪儿弄来的。”她说。 我们不知道。 卡尔珀尼亚说:“是你们的祖父芬奇送我的。” “你是从庄园上来的吗?”杰姆问。“你可从没说过。” “当然是的,杰姆先生。就是在布福德家和庄园里长大的。我这辈子不是给布福德家干活,就是给芬奇家干活,你爸娶你妈那阵子,我就搬到了梅科姆。” “是本什么书,卡尔?”我问。 “布莱克斯顿写的《圣经注解》。” 杰姆大吃一惊。“你是说你用那书教齐波?” “是这样,杰姆先生。”卡尔珀尼亚把手指放在嘴上,有点难为情。“我只有那一本书,你们祖父说布莱克斯顿的英语写得很漂亮。” “难怪你说话不同别的人一样。”杰姆说。 “别的什么人?” “别的黑人。卡尔,不过你在教堂里说话跟他们一样。” 我从没想到卡尔珀尼亚过着朴实的双重生活。出了我们家,她还有另一种生活,这点对我来说十分新奇,更别说她还掌握了两种语言。 “卡尔,”我问她,“你为什么用黑人语言跟这些……跟你们的人说话?你明明知道不正确嘛。” “这个,首先我自己就是黑人……” “那也不等于你本来能说得好一些,却非那样说不可啊。”杰姆说。 卡尔珀尼亚把帽子推到一边,抓了抓脑袋,然后小心地把帽子压到耳朵上。“真难说清,假如你和斯各特在家里说黑人方言,就不合适,对不对?那么我在教堂里像白人那样说话会怎么样?而且我是对我们黑人邻居们说话呢。他们会认为我摆架子,充贵人。” “可是卡尔,你能说得好一些啊。”我说。 “没有必要把自己知道的全兜出来。这不合女人的身分。再说,人们都不愿意旁人比自己懂得更多。这样的人使他们恼火。用正确的语言说话并不能改变他们。他们要学习,只能靠自觉。他们自己要是不想学的话,你除了不说话或说他们同样的话外,什么办法也没有。” “卡尔,我哪天能来看看你吗?” 她低头望着我。“来看我,小宝贝?你天天都看到了我。” “是到你家去,”我说,“哪天干完了活去,好吗?阿迪克斯可以来接我。” “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吧,”她说,“我们会高兴地欢迎你的。” 这时,我们到了拉德利家附近的路上。 “瞧那边走廊上。”杰姆说。 我向拉德利家望去,心想能看到那个幽灵般的房主在悬椅上晒太阳。可是悬椅上什么人也没有。 “我是说咱们家走廊。”杰姆说。 我向街那头望过去,只见亚历山德拉姑妈一身行装,身子笔挺,显得很神气,坐在一张摇椅上,仿佛她一辈子每天都是在那儿坐着似的。 ----------------------------------- 第十三章 “把我的手提箱放到前头卧室里,卡尔珀尼亚。”这是亚历山德拉姑妈的第一句话。“琼•路易斯,别再搔脑袋了。”这是她的第二句话。 卡尔珀尼亚提起那个沉重的箱子,开了门。“我来提。”杰姆说着,接过箱子。箱子在卧室的地板上撞得咚的一声,这声音是低沉的,但在我耳里持续了好一阵子。 “您是来看望我们的吧,姑妈?”我问她。亚历山德拉姑妈很少从庄园出来探亲访友,但一旦出门,总是十分气派。她有一辆闪闪发亮的,方形的、绿色的布依克牌汽车和一个黑人司机,汽车和司机都不正常地整洁。这回,汽车和司机都没在。 “你们的爸爸没说过吗?” 杰姆和我摇摇头。 “也许他忘了。他还没回来?” “没有,他常常要下午才回来。”杰姆说。 “听着,他和我都认为我该来跟你们一起住上一阵子,是时候了。” 在梅科姆,“一阵子”意味着三两天到三十年不等的时间。杰姆和我不由互相看了一眼。 “杰姆快成人了,你也一样。”她对我说,“我们决定,让你们也受点女人的影响。琼•路易斯,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对穿戴和男孩子注意起来的……” 对这话我能有好几种回答:卡尔也是个女的;还要好几年我才会对男孩子注意起来;我永远也不会注意穿戴……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吉米姑父呢?”杰姆问,“他也来吗?” “啊,不,他留在庄园里,那儿有事要他料理。” 我刚说出“您不想他吗?”就意识到这话问得不得体。吉米姑父在不在都无所谓,反正他什么话也不说。亚历山德拉姑妈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我想不出什么别的事好说,实际上我根本就没话可说。于是我坐了下来,同时想着从前那些毫无意义的对话:你好吗,琼•路易斯?好!谢谢姑妈。您也好吗?很好,谢谢你!你这向干些什么?没干什么。你不干点什么?不。你当然有不少小朋友?是的。那么你们都干些什么呢?什么也没干。 错不了,姑妈一定认为我笨极了,因为有一回我听到她对阿迪克斯说我缺乏生气。 所有这一切是有其原因的,可是我眼下一点也不想从她那儿打听什么。今天是星期日,每逢星期日,亚历山德拉姑妈就很容易发火。我猜原因就是她那件星期日穿的紧身胸衣。她不很胖,但很壮实。她却偏挑裹得很紧的衣服。胸脯鼓出达到令人晕眩的高度,腰围绷紧,屁股向两边展开,把自己着意安排得仿佛在说:亚历山德拉姑妈从前也曾经有过细腰溜肩的好身段。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使人害怕。 平时亲戚们凑到一块儿,阴郁的气氛也随之而来。下午剩下的时间就是在这种气氛中打发过去的,直到传来一辆汽车从车道上拐进来的声音,这种阴郁才消失。原来是阿迪克斯从蒙哥马利回来了。这时,杰姆早已把自己的庄重丢到了脑后,和我一起跑着去接他。杰姆抓过他的公文包和袋子,我跳进他的怀里,让他轻轻地随便吻一吻,接着便问:“给我买书了吗?知道姑妈来了吗?” 对这两个问题,他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你喜欢她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吗?” 我说很喜欢,可这是撒谎。在有些情况下,一个人不得不撒点谎。而且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即使老是撒谎也不算什么。 “我们觉得是时候了,你们这些孩子需要……该这么讲,斯各特,”阿迪克斯说,“你姑妈来是帮我的忙,也是帮你们的忙。我不能成天和你们一起在这儿,而且今年夏天会使人受不了。” “是的,爸爸。”我这样说了一声,他的话我一句也不懂。不过我想,亚历山德拉姑妈到这儿来,与其说是阿迪克斯的主意,还不如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她总爱对人宣称“怎样才对家里最有好处”。我估计,她来这儿跟我们一起住,是属于这种范畴的。 亚历山德拉姑妈在梅科姆很受欢迎。莫迪•阿特金森小姐给她烤了个“莱思”饼,里头放了那么多酒,吃得我都要醉了。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来看了她好几次,呆得很久,不停地摇着头说:“啊,啊,啊。”隔壁的雷切尔小姐有好几个下午把她请过去喝咖啡。而内森•拉德利先生甚至特意走到前院来说,见到她很高兴。 亚历山德拉姑妈住了下来,生活恢复了正常。她就像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似的。而她给传道会举行的茶会更使她作为女主人的名声远扬(在传道会作攻击吃教会饭的教徒的冗长报告时,她不让卡尔珀尼亚准备点心来招待会里的成员)。她还参加了梅科姆的誊写俱乐部,并当上了秘书。像她这样无论什么集会和活动都参加的人,县里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了!她从河船上和寄宿学校里学来一些举止,不管什么道德问题,她都予以支持。她是个天生喜欢谈论别人的人,是个不可救药的爱讲闲话的人。从前她念书的时候,课本里还找不到“缺乏自信心”这个词,因此她头脑里根本没有这一概念。她从不厌烦,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她就神气十足地行使她的权力,帮人出主意、想办法,又是提醒这个,又是告诫那个。 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挑别的宗族的毛病,给自己的宗族添光彩。这种习惯使杰姆感到好笑而不是讨厌:“姑妈最好说话小心点,梅科姆的人她大半都看不顺眼,都要碰一碰,可那些都是咱家的亲戚。” 亚历山德拉姑妈在强调小萨姆•梅里韦瑟自杀的教训时指出,这是她家族里一种病态的气质引起的。如果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在合唱队里格格发笑,姑妈就会说,“这正好向你表明彭菲尔德家的所有女性都轻佻。”梅科姆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种什么气质:酗洒的气质啦,赌博的气质啦,吝啬的气质啦,滑稽的气质啦。 有一次,姑妈满有把握地向我们指出,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爱管别人闲事的毛病是遗传的,这时阿迪克斯说:“妹妹,你仔细想想,我们家几乎到我们这一辈才开始不跟表姐妹结婚,你是不是要说芬奇家族有乱伦的气质呢?” 姑妈说不是的,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手和脚长得都很小的原因。 我无法理解她对遗传的偏见。我自己不知从哪儿得到了这样的印象:杰出的人都是些凭自己的头脑尽自己的能力把事办得很好的人。但亚历山德拉姑妈却隐隐约约地同意这样一种观点:一个家族在同一个地方住得越久,门第越是高贵。 “这么说,尤厄尔家里的人就变成门第高贵的人了。”杰姆说。这个由伯利斯和他的兄弟们组成的宗族一直住在梅科姆垃圾场后面的同一块地皮上,靠县里的救济金繁盛起来,已经有三代之久了。 不过,亚历山德拉姑妈的理论还是有点事实根据的。梅科姆是个古老的镇子,在芬奇庄园以东二十英里的地方。就这样一个建立很早的镇子说,离河边太远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叫辛格菲尔德的机灵人,梅科姆是会靠河边近一点的。很久很久以前,这人在两条小道的交叉处开了个客店,是当时这地方唯一的小旅馆。这人不爱国,不管是印第安人还是殖民者,他都一样接待,一样做军火生意。双方谁也不管他是属于亚拉巴马州还是属于克里克部落,只要买卖做成了就行,生意兴旺着呢。州长威廉•怀亚特•比布为了促进这个新建县的经济稳定,派出一支勘测队,去确定县的确切中心,并在那儿建立政府所在地。 这些勘测队员住在辛格菲尔德的客店里,他们告诉店主,他的客店在梅科姆县的地界内,并指给他看了初步选定的县政府的地址。要不是辛格菲尔德那时采取了大胆行动来保存自己的店产,梅科姆镇就会坐落在温斯顿沼泽的中心了,那是个没有任何好处的地方。结果没有那样,梅科姆从自己的中心——辛格菲尔德的小旅店——向外扩展开来。因为辛格菲尔德在一天晚上把他这两个客人灌迷糊了,让他们掏出了地图和测量图。他这儿删掉一点,那儿补上一块,按他自己的需要把县的中心位置挪动了。第二天,他打发这两个人上了路,鞍袋里既装着地图和图表,也装着五夸脱酒,每人两夸脱,另外一夸脱是给州长的。 梅科姆最初就是为县政府建立的,因此,不像亚拉巴马州里其他一些和它一样大的镇子那样肮脏。它一开始就修得房屋结实,法院堂皇,街道宽阔而雅致。梅科姆镇上有专业技术的人多起来了。拔牙的、修马车的、看病的、存钱的,做礼拜的、给骡子诊病的,都得上梅科姆来。可惜的是,辛格菲尔德的谋略尽管聪明至极,仍然是有问题的。船是当时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而他让这个新镇子离河太远了。住在县北端的人们到梅科姆镇的商店买东西,要花上两天工夫。结果一百年过去了,这个镇还只这么大,孤岛一样处在左一块右一块的棉花地和树林子的包围之中。 尽管内战时这个镇没有人注意,但是经济恢复法和经济衰退促使它发展,不过是向内部发展。极少有外来人在这儿安家。老是几个旧家族互相联姻,以至这块地方的人看起来都多少有点相象了。偶尔有人从蒙哥马利或莫比尔带进一个外乡人,但只在这平静的家族同化流程中引起一点小小的浪花。在我的童年时代里,这里的情况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梅科姆镇确实存在着一种种姓等级制度。在我看来,它是这么一回事:多年住在一起的老一辈的和现在这辈人,谁都可以对谁断言:各种态度,各种性格差异,连各种姿势都被人们认为理所当然地一代一代传下去,而且越来越纯粹。因而下边这些名言简直成了日常生活的指导;克劳福德家族专爱管别人的事;梅里韦瑟家族里三个人中有一个是病态的;德拉菲尔德家族不讲真话,布福德家里的人走路都那样,一定得记住先给银行通个电话才能从一个德拉菲尔德家的人手上接过一张银行支票,莫迪•阿特金森小姐老是佝偻着肩,是由于她的布福蓥血统,如果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从莉迪亚•平克姆的瓶子里吸杜松子酒,这算不上一回事,因为她妈就是这样的。 亚历山德拉姑妈适应梅科姆的生活就像手指适应手套一样,可是跟我和杰姆的生活格格不入。我常常感到奇怪,她怎么会是阿迪克斯和杰克叔叔的姊妹,因而不由得想到了那些只记住了一半的故事。那是杰姆很早以前编的,里面说到了被掉包的小孩和用于麻醉的曼陀罗草根等等。 这些只是她住下来头一个月里我们主观的想法,她跟杰姆或我没有多少话说,我们也只在吃饭时和上床前见到她。那正是夏天,我们总在外面,当然,有时在下午我跑进屋喝点水,看到客厅里满是梅科姆的太太小姐们,一边喝着,一边叽叽咕咕说着,一边摇扇子。我常常被她喊住:“琼•路易斯,过来和这些太太小姐们说话。” 我一旦在门口出现,姑妈却又常常好像后悔不该叫我进来。我总是身上溅上了泥或一身的砂子。 “去和你们的莉莉表姐说话。”一天下午她把我拦在过厅里说。 “谁?” “你的表姐,莉莉•布鲁克。” “她是我们的表姐?我可不知道。” 亚历山德托姑妈做了一个难看的笑脸,这对莉莉表姐是表示歉意,对我却是一种非难。莉莉表姐走了以后,我知道有瞧的了。 爸爸没有给我们说过芬奇家族的事,也没有给他的小孩灌输自豪感,这实在是糟糕的事。姑妈叫来了杰姆,杰姆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小心地坐下。姑妈离开房间,又带着一本紫色封面的书进来了,上面套金印着几个凹版字:《乔舒亚•斯•圣克莱尔沉思录》。 “你们的表哥写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杰姆细看了看那本小书。“是那个被关了很长时间的乔舒亚表哥吗?” 亚历山德拉姑妈说:“你怎么知道那件事?” “怎么,阿迪克斯说的。他躲在大学校园拐角的地方。说他想开枪打死校长。乔舒亚表哥说那校长什么也不是,只是个管下水道的。他想甩一枝旧式燧发手枪打死他,可枪在他手上炸开了。阿迪克斯说他家花了五百块钱才把他们的事了结……” 亚历山德拉姑妈像鹳鸟一样僵直地站着。“够了,”她说,“我们会把这事弄清楚的。” 快上床的时候,我在杰姆的屋里,想借一本书,这时阿迪克斯敲门进来了。他在杰姆的床沿上坐下,先板着脸看着我们,然后又咧嘴笑了。 “呃——唔。”这一段时间,他说话前总要发出点沙哑的声音。我想他一定是老起来了,但看上去还是以前那样。“我不清楚到底该怎么说。”他说了起来。 “说就是了。”杰姆开口了,“是不是我们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 看上去,爸爸的确有点坐立不安。“不,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你们的亚历山德拉姑妈要求我……孩子,你知道你是芬奇家的人,对不对?” “人们是这样告诉我的。”杰姆斜着眼,然后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阿迪克斯,到底怎么啦?” 阿迪克斯跷起二郎腿,操起两只胳膊。“我想把一些生活里的事告诉你。” 杰姆更不耐烦了。“我知道,就是那些玩意儿。” 阿迪克斯一下子严厉起来,用他在法庭上的口吻直通通地说:“你姑妈叫我要你和琼•路易斯记住,你们不是出自普通人家,你们是几代有教养的人的后裔……”阿迪克斯顿了顿,看着我在腿上追踪一只躲躲闪闪的红甲虫。 “是有教养的,”等我找到那甲虫,抓了出来时,他接着往下说,“并且你们该对得起你们的姓……”他没管我们听了没有,又说下去,“她叫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行为应跟你们的身分相称,你们的身分是有教养的小孩。她想跟你们谈谈我们家族和这些年来这个家族在梅科姆有什么样的地位,好让你们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懂得要怎样才会不失身分。”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我们都懵了,对视了一眼,又都朝阿迪克斯看去,他的衣领好像长了刺似的。我们谁也不跟他说话。 过了一阵,我从杰姆的洗脸台上拿起一把梳子,用梳齿在台子边上来回划着。 “别弄出那样的声音。”阿迪克斯说。 他的粗鲁把我刺痛了。梳子正划到半路,我叭地把它放下来。我觉得自己想哭,没一点理由,但又忍不住。这不是我爸爸,我的爸爸从来没有这些想法,我的爸爸从来不这样说话。是亚历山德拉姑妈逼他这样做的。我透过眼泪看到杰姆也孤单单地站着,脑袋向一边耷拉着。 尽管没哪儿可走,我还是一转身就走,一头碰上了阿迪克斯的胸脯。我把头埋了进去,听着那里面从浅蓝背心里传出的细细的声音:怀表的嘀嗒声,上过浆的衬衣的轻微的簌簌声,以及柔和的呼吸声。 “你的肚子里头直响。”我说。 “知道。” “你最好吃点小苏打。” “会吃的。” “阿迪克斯,你说了那些话,叫我们那样做,就会使情况发生变化吗?我是说你会不会……?” 我感到他把手放到了我后脑上。“什么事也别担心,还不是担心的时候。” 听到这话,我明白他又回到了我们一边。我腿上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头也抬起来了。“你真想要我们都那样做?芬奇家的人该怎样,我无法全记下来……” “我不想叫你们去记,忘了吧。” 他向门口走去,出了屋子,把门关上。他几乎在使劲甩门,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把门轻轻地关上。杰姆和我正在发愣,门又开了,阿迪克斯向四周凝视。他眉毛上扬,眼镜早滑了下来。“我越来越像乔舒亚表哥了,对吗?你们是不是在想我会叫这个家也花上五百块钱才完事呢?” 今天我才明白过来,他那时想干什么,但是阿迪克斯毕竟只是个男人,而他想干的那种事只有女人才干得出来。 ----------------------------------- 第十四章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听见亚历山德拉姑妈说过有关芬奇家族的事,但我们却从镇子上听了不少。星期六,要是杰姆同意我陪他出去的话(他那时极其讨厌我跟他一起出现在人群中),我们就在口袋里装着几个硬币,慢慢挤过汗流浃背的人群,这时会不时听到“那就是他的孩子”,或者“那边有几个芬奇家的人”。我们转脸去看说话的人,却常常只看到两三个农民在打量梅科姆药房橱窗里的灌肠器袋,要么就是一对又矮又胖的乡下女人头戴草帽坐在一辆胡佛大车上。 “他们可以不受约束,在乡下强奸女人,管这个县的人也不会去管他们。”这一句含混不清的冷言冷语是一个极瘦的男人经过我们身边时讲的。这使我记起有个问题要问阿迪克斯。 “强奸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问他。 阿迪克斯从报纸后抬起头来。他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我和杰姆又长大了一些,知道晚饭后要留三十分钟时间,别去打扰他。 他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强奸就是不经同意用暴力去跟一个女性发生性的关系。 “那么,如果就是这么一回事,为什么我问卡尔珀尼亚时,她却不回答呢?” 阿迪克斯若有所思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那天做了礼拜回来时,我问卡尔珀尼亚,但她说要问你。我忘了,此刻才记起来。” 这时,他把报纸放到了膝头上。“说下去。” 我把和卡尔珀尼亚上教堂的事详细说了一遍。阿迪克斯听了以后似乎挺高兴。亚历山德拉姑妈原来一直安静地坐着,在角落里绣花,这时却放下手里的活,眼睛盯着我们。 “那个星期天你们都是从卡尔珀尼亚的教堂回来的?” 杰姆回答:“是的,她把我们带去的。” 我记起了一件事。“对,她还答应我可以在哪个下午到她家玩。阿迪克斯,下星期天没事我就去,行吗?如果你开车出去,卡尔说她就来接我。” “不准去。” 这是亚历山德拉姑妈说的。我十分惊讶,很快转过身,然后又转回来,看见阿迪克斯对她很快使了个眼色。不过我的话已经出口了:“又不是问你。” 阿迪克斯是个大个子,可是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或坐下去比谁都快。这时他已经站起来了。“向你姑妈道歉。”他说。 “我不是问她,是问你……” 阿迪克斯扭过头,斜着眼睛盯着我,盯得我退到了墙根,他的声音阴沉得吓人:“先向姑妈道歉!” “对不起。”我咕噜一声。 “听着,”他说,“来,咱们把话讲明白:卡尔珀尼亚叫你干哈就干啥,我叫你干啥就干啥,姑妈在这儿一天,你也得听她一天。懂了吗?” 我说懂了。想了一下,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要想保留已经不多的体面走开,只有上厕所。我在厕所里呆了一会,时间长得使他们相信我真的要解手。出来时,我在过厅放慢了脚步,听到客厅里激烈的辩论声,向门里望去,我看见杰姆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本橄榄球杂志在瞎翻,脑袋随着书页侧来侧去,仿佛看的不是书,而是书页里正在进行一场网球赛。 “……你要对她采取措施才行,”姑妈在说,“你让她这样放肆得太久了,阿迪克斯,太久了。” “我实在看不出让她去那儿有哪点不好。卡尔在那儿会同在这儿一样照看她的。” 他们说的这个“她”是谁?我的心往下一沉:是我啊。我感到身上浆得硬硬的粉红色棉布衣服像是少年教养所里涂了灰浆的四壁在向我迫近。我平生第二次想到了逃跑。马上就跑。 “阿迪克斯,心肠软一点是好事,你自己是个随和的人,可你还有个女儿要考虑。一个正在长大的女儿。” “这正是我在考虑的事。” “别回避这件事。你迟早要正视的,不妨就在今天晚上。我们眼下不再需要她了。” 阿迪克斯的话很平静:“亚历山德拉,我不会让卡尔珀尼亚离开这个家,除非她自己要走。你可以不这样看,但在这些年里,没有她,日子就没法过。她是这个家里忠实的一员。现实是这样的,你就得接受这种现实。另外,妹妹,我并不要你为我们这样操尽了心——你那么干没道理。我们现在仍像过去一样需要卡尔。” “可是,阿迪克斯……” “还有就是,我不认为孩子们由她带大有任何不好。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她在某些地方比一个亲妈妈还要严格。她从不迁就他们,从不像大多数黑人保姆那样娇纵孩子。她努力按她自己的主意教养他们,而她的主意很不坏,再有一点,就是孩子们爱她。” 我松了口气,不是说我,说的只是卡尔珀尼亚。我恢复了常态,又进了客厅。阿迪克斯又举起报纸,亚历山德拉姑妈在忙她的刺绣。“噗,噗,噗,”绣花针穿过绷子响着。她停了一下,把布绷得更紧:“噗——噗——噗!”她正在火头上。 杰姆起身,轻轻地走过地毯,示意要我跟上。他领我进了他的卧室,把门关上,脸上一本正经。 “刚才他们在吵嘴,斯各特。” 杰姆常跟我吵嘴,但从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任何人跟阿迪克斯吵嘴。看到这样的事叫人很不舒服。 “斯各特,留心别惹姑妈,听到了吗?” 阿迪克斯刚才的话还使我心里极不舒服,我没听出杰姆的口吻是一种请求,不由火又上来了。“难道要你教我该干什么?” “不,是这样——即使我们不叫他再多操心,阿迪克斯伤脑筋的事已经够多的了。” “有什么要操心的?”阿迪克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使他伤脑筋。 “叫他伤透了脑筋的是那个汤姆•鲁宾逊的案子。” 我说阿迪克斯对什么都不着急。而且除了每星期一次以外,这案子并不再碍咱们的事,一下子就完了。 “那是因为你自己脑瓜子里一点事儿也装不了,大人可不是这样。我们……” 这些日子里,杰姆那种令人恼火的自充大人的态度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他什么也不干,除了看书就是独自行动。不过,他读过的书都传给找看,只是从前是因为他认为我也爱看,而现在却是给我点启蒙和教益。 “呸,杰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管教起我来了?” “这回我说话算数,斯各特。你要再惹姑妈,我就……我就打你的屁股。” 一听这话,我发火了。“你这该死的怪家伙!我打死你。”他正坐在床上,我一下抓住他额前的头发,往他嘴上打了一下。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又用左手去打,但是我肚子上挨了一拳,就四脚朝天地倒在地板上了。我被打得都快没气了。不过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他是在打架,是在向我回手。我们的地位还是半斤对八两。 “再不那么了不得了吧?”我尖叫着又冲了上去。他还是在床上,我没法站稳脚跟,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头栽了过去,又打又扯,又掐又挖。开始打的时候是拳击,这一下成了一场混战。我们正打得热闹,阿迪克斯把我们拉开了。 “够了,”他说。“你们俩都马上上床去。” “呸……!”我对杰姆说。在我上床的时候,爸爸也叫杰姆上床了。 “谁先动手的?”阿迪克斯心平气和地问。 “是杰姆。他想教训我该干什么。我才不听他的呢!” 阿迪克斯笑了。“算了吧,他要是有办法叫你听他的话,你就听。这够公平的了吧?” 亚历山德拉姑妈也在场,但没吭气。不过她和阿迪克斯往过厅走时,我们听见她说:“……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事。”这句话使我和杰姆又重新结盟了。 我们卧室是相邻的,我关门时,杰姆说了声:“晚安,斯各特。” “晚安。”我低声回答,一边小心摸着走过房间去开灯,经过床边时,我的脚踩到了什么,那东西有热气,有弹性,光溜溜的,不大像块硬橡皮,我觉得那是个活家伙。我还听到了它移动的声音。 我赶忙拉开灯往床前地板上看去。但我踩的那东西不见了,我急忙去敲杰姆的门。 “什么事?”他说。 “碰着一条蛇有什么感觉?” “有一点粗糙、冰凉、干干的感觉。怎么啦?” “我想床下就有一条。能过来看看吗?” “你在开玩笑吧?”杰姆开了门。他穿着睡裤。我带着几分快意地看到,我的指甲印子还留在他嘴巴上。当他看出我说的是真话时,便说:“你要是以为我会把脑袋朝着一条蛇伸下去,那你就想错了,等一下吧。” 他走到厨房,把扫帚拿来了。“你最好上床去。”他说。 “你认为真是条蛇吗?”我问。这可真稀罕。我们家没地窖,房子都建在离地面好几英尺高的石头上。虫子爬进来的时候也有,但不多见。雷切尔•哈弗福特小姐每天要喝一杯纯威士忌酒,她的借口就是在她把睡衣挂到卧室衣橱上去时,害怕洗过的衣服上盘着响尾蛇。 杰姆在床下试着扫了一下,我在床头朝下看是不是会有条蛇钻出来。结果什么也没有。杰姆又往里一扫。 “蛇会发出哼哼的声音吗?” “不是蛇,”杰姆说,“是人。” 突然,从床下冒出个泥土色的脏包裹。杰姆忙举起扫帚,差一点就砸到迪尔伸出的脑袋瓜上。 “全能的上帝。”杰姆的声音充满虔诚。 我们看着迪尔一点一点地爬出来,他穿着贴身的衣服。站起来后,他松松肩膀,活动活动脚踝骨,又在脖子后面擦了几下。等血液循环恢复后他才说了声“嗨”。 杰姆又对上帝呼唤了一声。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简直要死了。”迪尔说,“有吃的吗?” 我像在梦中似的跑到厨房里,带回了晚餐剩下的一点牛奶和半块玉米饼。迪尔狼吞虎咽地全吃了,还是那老习惯,用门牙嚼着。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话:“你怎么来的?” 他说道路曲折。吃过东西,精神来了,迪尔像背书一样详细地叙述了一遍经过:他的新爸爸不喜欢他,用铁链把他拴在地下室里去等死(梅里迪安的房子都是有地下室的),一个过路的农民听见他喊救命,他就靠这人送的生豌豆偷偷地活了下来(这好心人从通风道里把一蒲式耳的豆荚一个一个地捅进去),并把铁链子从墙里拔出来,解放了自己。他手上戴着手铐,乱走了两英里,出了梅里迪安。后来碰上一次小型的牲畜展览,他马上被雇去洗骆驼。他随着这个展览走遍了密西西比州,直到他那从无误差的方向感告诉他已到了亚拉巴马的艾博特县,同梅科姆只隔着一条河。剩下的路程是走过来的。 “你怎么到的这儿?”杰姆问。 他从妈妈的钱包里拿了十三块钱,上了九点钟从梅里迪安开出的火车,在梅科姆站下车。从那儿到梅科姆镇有十四英里路,他在公路边的灌木林里偷偷地走了十来英里,怕有人找他。最后扒在一辆运棉花车的后挡板上来的。他自己估计,在床下已经呆了两个小时。我们在餐厅吃饭时,叉盘的叮当声几乎叫他发狂。他觉得杰姆和我好像永远也不会上床睡觉了。他见杰姆长高了很多很多,想钻出来帮我揍杰姆,但是他知道阿迪克斯马上会来拉开我们的,自己最好还是别动。他累坏了,脏得叫人无法相信,可总算到家了。 “他们肯定不知道你在这儿,”杰姆说,“要是他们找你的话,我们会知道的。” “我想他们还在梅里迪安所有的电影院里找哩。”迪尔咧嘴笑着说。 “你该让你妈知道你在哪儿,”杰姆说,“你该让她知道你在这里……” 迪尔望着杰姆眨了眨眼,杰姆却看着地下。接着杰姆站起来,打破了我们儿童时代残余的那种准则,走出屋子,向过厅走去。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说:“阿迪克斯,您能上这儿来一下吗?” 迪尔那布满灰尘又被汗水冲得满是道道的脸顿时变得惨自。我只想呕吐。这时,阿迪克斯出现在门口。 他走到屋子中央,手插在口袋里站着,低头望着迪尔。 我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句话:“没什么,迪尔。他想让你知道什么就会说什么。” 迪尔望着我。“我的意思是说不要紧,”我说,“你知道他不会找你的麻烦,你知道你是不怕阿迪克斯的。” “我不害怕……”迪尔小声说。 “我敢断定只是饿了。”阿迪克斯的声音还是平常那样既冷漠而又令人愉快,“斯各特,我们可以用比一盘冷玉米饼更好的东西招待他吧?你先把这伙计的肚子填饱,等我回来再看该怎么办。” “芬奇先生,别告诉雷切尔姑妈,别叫我回去,求求您,先生!要不,我又会逃跑的……!” “别走,孩子!”阿迪克斯说道,“除了叫你立刻上床外,谁也不会叫你到哪儿去。我只打算过去告诉雷切尔小姐你在这里,问一下你能不能在这儿和我们一起过夜——你喜欢这样,对不对?还有,千万把这些从乡下带来的脏东西弄到它该去的地方。泥巴的侵蚀作用够糟糕的。” 我爸爸走了,迪尔还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故意想说得滑稽一点,”我说,“他的意思是要你去洗个澡,明白了吧。我早就说他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杰姆站在屋角上,一副叛徒模样。他说: “迪尔,我不得不告诉他,你不该不叫你妈知道,而跑出了三百里地。”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他。 迪尔吃了又吃,吃个没完。从昨夜起他就没吃过东西,钱都买了车票。他像从前一样上了火车,像没事似的坐着跟乘务员闲聊,乘务员对他很熟悉,但是他没有胆量申请享受儿童单独旅行的待遇。这种待遇是:如果丢了钱,你可在乘务员那儿借到足够的钱吃饭,到站后由你爸爸偿付。 迪尔把剩饭剩菜报销以后,正准备吃那个猪肉蚕豆罐头,只听见雷切尔小姐那“嘟——耶稣啊”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迪尔浑身抖得像只小兔。 “等着,我得把你送回去。你家里人都要急疯了。”迪尔耐心地听着这些话。“这都是你跑出来的好结果。”迪尔仍然不做声。“我看,你可以在这儿住一个晚上。”迪尔脸上绽开了笑容。最后他终于用拥抱回答姑妈对他的长时间的拥抱。 阿迪克斯朝上推了推眼镜,又擦擦脸。 “你们的父亲累了,”亚历山德拉姑妈说。几个小时里,她好像才说了这一句话。她一直在那儿,但是我想她几乎惊得不会说话了。“你们这些孩子现在都上床去。” 我们都走了,大人们留在餐室里。阿迪克斯仍然在抹着脸。“从强奸到暴乱再到潜逃,”只听见他格格直笑。“真不知下两个小时里还会有些什么。” 既然情况看来都相当不错,迪尔和我决定对杰姆还是以礼相待。而且迪尔还要跟他睡一个床,所以我们不妨跟他和解算了。 我穿上睡衣,看了一会儿书,突然觉得眼皮打架了。迪尔和杰姆都很安静,我关上台灯时,杰姆房间的门下一丝光都没有。 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我被推醒时,只见屋子里残月朦胧。 “睡过去点,斯各特。” “他想他不得不那样。”我咕噜一声,“别再生他的气。” 迪尔上床爬到我身边。“我没生气,”他说,“我只想和你一起睡。你醒了吗?” 这时我真醒了,不过懒洋洋的,“你为什么这么干?” 没有回答,“我问你为什么跑出来?他真像你说的那样可恨吗?” “不……” “你们没修船吗?你信上说要修。” “他只是说要修,我们从没动手。” 我用手肘支起身体,面对着迪尔的身影。“这不是跑出来的理由。人们多半并不真正会干他们说过要干的事……” “不是因为那个,他……他们不喜欢我。”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从家里跑出去的离奇的理由。“怎么回事呢?” “唔,他们老是不在家。就是回来了,也是两个人躲在屋子里。” “他们在屋子里干啥?” “啥都不干,只是坐着看书。但是他们不愿我和他们在一起。” 我把枕头推到床头坐了起来。“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倒因为他们都在那儿而打算跑掉的,你不会喜欢他们老是围着你转,迪尔……” 迪尔慢吞吞地吐了一口气,一半是叹息。 “……真是莫名其妙!阿迪克斯整天都在外头,有时半夜里才回来。我不知他在那个立法机关有什么事——你不愿他们老围着你,迪尔,如果他们在身边,你什么事也干不了。” “我看不是这样。” 迪尔在一旁解释着,我却发现自己一边听一边想象着如果杰姆不是这样,哪怕仅仅不是像现在这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阿迪克斯不需要我在身边,不需要我们的帮助和建议,我又会于出什么来。啊,没有我,他一天也没法过。甚至卡尔珀尼亚也没法过下去,除非有我在。他们都需要我。 “迪尔,你说得不对——你家没你不行。他们一定是舍不得为你花钱。我告诉你该怎么对付……” 迪尔在黑暗中一口气说了下去:“事实是,我想说的是——没有我他们好得多,我一点也帮不了他们。他们并不小气,我要什么他们给买什么。但都是为了支开我。总是说:‘既然买了就拿出去玩;都有一屋子玩具了;给你买了那本书,到一边看去。”迪尔使劲装出一副粗嗓门说话。“你不像个男孩。男孩都出门跟别的男孩一起玩棒球,他们不像你,老是在这屋里转,缠着家里人。” 迪尔又改成了自己原来的声音:“真的,他们不小气。说早安、晚安和再见时,他们都吻你、抱你,还告诉你他们爱你……斯各特,我们要个孩子吧。” “上哪儿要?” 迪尔听人说过,只要有条船,划过一条河,到达一个烟雾蒙蒙的岛上,小孩都在那儿,你可以买上一个…… “那不是真的,亚历山德拉姑妈说,是上帝把他们从烟囱里扔下来的。至少,我想她是这么说的。”就在这一次,姑妈的措辞不太明朗。 “不,不是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才会有孩子。但是也有这么个人——那些孩子都等着他去弄醒,他用气把他们吹活过来……” 迪尔又出神了。美妙的事物总在他一直做着梦的脑袋里乱翻。我看一本书他能看两本,但他更欣赏他的个人创造所具有的魔力。他演算加减法比闪电还快,但他却喜欢自己的朦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小孩们在睡觉,像清晨的百合花,等着人们去采集。他慢慢把自己说进了梦乡,还带上了我。但是,在那烟雾蒙蒙的、岛的寂静里,出现了一幅已不很明晰的画面:一幢灰色的房子和景象凄凉的褐色门扉。 “迪尔?” “嗯。” “你说布•拉德利为什么不从家里逃跑呢?” 迪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我旁边转过身去。 “可能他没什么地方可逃……” ----------------------------------- 第十五章 一个又一个电活打来,拼命替这个被告说情,加上他妈妈又写了封表示原谅的长信,这才决定迪尔可以不走。我们一起享受了一周的平静生活。好像没过多久,一场恶梦降临了。 这是从一天晚饭后开始的。迪尔已经来了,亚历山德拉姑妈坐在屋角的椅子上,阿迪克斯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和杰姆在地板上看书。这一周过得很平静:我听姑妈的话,杰姆长大了,再不爬到树上的屋里去玩,但是帮我们挂上了一条新的绳梯——迪尔想出了一个完全保险的计划,既可以把布•拉德利逗出来,而我们自己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即从后门到前院滴一溜柠檬水,他就会像蚂蚁那样跟着走)。有人敲了一下前门,杰姆开了门,通报说赫克•塔特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吧。”阿迪克斯说。 “早进来了。院子里还有几个人,他们想要你出去。” 梅科姆的大人只为两种事才会聚在前院里:死了人或与政治有关的事。我想不出是谁又死了。杰姆和我走到前门口,但是阿迪克斯喊了句,“回屋里去。” 杰姆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关了,脸紧贴在纱窗上。亚历山德拉姑妈抱怨地问关灯干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姑妈,让我们看看是谁。”杰姆说。 我和迪尔占了另一个窗子。一大帮人正围着阿迪克斯。他们好像在齐声说着什么。 “……明天要把他转到县监狱去,”这是塔特先生在说,“我并不是找什么麻烦,可是我不能保证不会有麻烦……” “别傻了,赫克,”阿迪克斯说,“这是梅科姆。” “……我说我放心不下。” “赫克,我们推迟审理这个案子,为的就是要保证不会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今天是星期六,”阿迪克斯说,“大概星期一就开庭,你再守他一个晚上不行吗?我想梅科姆不会有人在这不景气的时候使我丢掉一个当事人的。” 人堆里进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但林克•迪斯先生一开口就止住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怎么样,问题是那帮萨勒姆人叫我放心不下……你能不能换个……怎么说呢,赫克?” “换个审判地点,”塔特先生说,“现在那样做没什么意义了,是不是?” 阿迪克斯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转身向着杰姆,他挥手叫我别出声。 “……再说,”阿迪克斯说,“你们都不害怕那伙人,对不对?”。 “……我知道他们灌醉了酒会干些什么。” “他们星期天不大喝酒,大部分时间都上教堂做礼拜……”阿迪克斯说。 “不过,这回可是个特殊情况……”有人说。 嗡嗡的低沉的说话声一下停止了。忽然听见姑妈说,杰姆如果不把客厅的灯打开,就会给家里人丢脸。杰姆没听见她说的话。 “实在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插手此事,”林克•迪斯先生说,“在这件事上你会输得一干二净的,阿迪克斯。我说一干二净。” “你真这样想吗?” 每当阿迪克斯这样问,就意味着要出事了。 “你真想往那儿走吗,斯各特?”叭、叭、叭,跳棋盘上的棋子一下就会给扫个精光。“你真这样想吗,孩子?那好,读这本书去。”这一来,杰姆就得在晚上剩下的时间拼命读一读亨利•格雷迪的讲演词。 “林克,那孩子也许会被处死,但首先得把真相弄明白,”阿迪克斯的声音平稳沉着,“而你是明白事实真相的。” 人堆中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当阿迪克斯退到台阶最下一级,其他人向他靠得更近时,声音变得带有不祥的征兆。 杰姆突然叫了起来:“阿迪克斯,电话铃在响!” 这些人稍稍惊了一下便散开了,这是些每天都见得到的人:做生意的人,家在镇上的农民,还有雷纳兹医生,艾弗里先生也在里面。 “知道了,你接一下,孩子。” 人群在笑声中散开了。阿迪克斯进屋把头顶上的灯打开后,看见杰姆站在窗前,除了纱窗留在他鼻尖上的明显痕迹外,脸上一片苍白。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坐在黑屋子里?”他问道。 杰姆望着他走到椅子前,抬起晚报来。我不时有这样的想法,阿迪克斯平时碰到危难,总要靠安静地品味报刊杂志来稳定情绪。他常读的报纸有《莫比尔纪事报》、《伯明翰新闻报》,还有《蒙哥马利广告报》。 “他们在捣你的鬼,是吗?”杰姆走到他跟前。“他们想整你,是不是?” 阿迪克斯放下报纸,眼睛盯着杰姆。“你在看些什么书?”他问。然后又柔声说,“不,孩子,那些人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不是……不是一伙坏蛋?”杰姆斜视着。 阿迪克斯想忍住不笑,但没忍住。“不,梅科姆没有一伙伙的坏蛋,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从没听说过梅科姆有什么坏蛋。” “有一段时间三K党找过一些天主教徒的麻烦。” “也从没听说过是梅科姆的天主教徒,”阿迪克斯说,“你把别的事和这混在一起了。大概在1920年,有过一个卡兰党,但那实际是一个政治团体,并非别的什么。另外,他们谁也吓唬不了。有一晚,他们在萨姆•莱维先生家门口结队游行,但是萨姆只站在门前走廊上,告诉他们他境况已经很糟,连被单都卖给他们了。萨姆使他们羞愧得走开了。” 无论从哪方面说,莱维家都符合“名门”的标准:他们能动脑筋把事情尽可能办好,在梅科姆的同一个地方住了整整五代。 “三K党早完了,”阿迪克斯说,“再不会有了。” 当晚,我和迪尔一道回家,恰恰偶然听见阿迪克斯对姑妈说:“……和任何人一样支持南部妇女,但不赞成牺牲人命来保存虚伪的传统观念。”听了这话,我怀疑他们又在吵嘴。 我去找杰姆,在他屋里找到了他。他坐在床上正想得出神。“他们又吵了吗?”我问。 “吵了一会。姑妈不让他管汤姆•鲁宾逊的事。她几乎说阿迪克斯是在丢家族的脸。斯各特,我害怕。” “怕什么?” “为阿迪克斯害怕。也许有人会害他。”杰姆从不愿把自己的底亮出来。不管我再接着问什么,他只叫我走开,别打扰他。 第二天是星期天,主日学校的课上完了,礼拜还没开始,来做礼拜的人都在外面散步。我看见阿迪克斯同另外一群人站在院子里。赫克•塔特先生在人群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醒悟过来了。他是从不做礼拜的。甚至安德伍德先生也在场。不管叫什么团体组织,对安德伍德先生都不起作用。他只经营他的《梅科姆论坛报》。他一个人兼任报馆的老板、编辑。他的时间都消磨在排版机旁,只偶尔从旁边的一个能盛一加仑的罐子里喝点樱桃酒提提神,那罐子随时都在手边。他很少采访新闻,新闻都是人们给他送去的。据说每期报纸都是他先在脑子里想好,然后弄到排版机上写成文字。这点可以相信。连安德伍德先生也给拖了出来,肯定出了点什么事。 我在阿迪克斯进门时碰上了他。他说汤姆已被转到了梅科姆监狱。他又说——与其说是对我说,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如果一开始就关进那地方,也就不会有什么可争议的了。”我看见他在前面第三排坐下,听见他在我们唱完一首赞美诗后,还在低沉地唱着:“愿与我主更亲近,”他从不和我们坐在一起,做礼拜的时候他总爱独自一个人坐。 这几个星期天只是表面上平平静静,亚历山德拉姑妈在这里更使人不快。阿迪克斯一吃过饭就溜到了事务所,如果我们去看他,会发现他靠在转椅上读着书。亚历山德拉姑妈每天总要睡上两小时午觉,还威胁我们不准在院子里闹出响声。邻居们也都在休息。年龄日益增长的杰姆也爱守着一堆橄榄球杂志缩在屋里。这样,我和迪尔便在迪尔牧场上转来转去,打发一个个星期天。 星期天禁止打枪,我和迪尔只好在草场上踢一阵杰姆的橄榄球,但这也不觉得好玩。迪尔问我愿不愿去刺探一下布•拉德利。我说我认为打搅他不好。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给他大讲了一通冬天里发生的事情。一时间他听得相当出神。 我和迪尔在晚饭的时候分了手。吃过饭,杰姆和我像往常一样安定下来做些晚饭后的事,阿迪克斯却干了件使我们感到有趣的事情。他手拿一根很长的电线进了客厅,电线上有个灯泡。 “我要出去一会儿,”他说,“等我回来你们可能已经睡了,所以我现在就对你们说晚安了。” 他一边说一边戴上帽子从后面出去了。 “他是去开车。”杰姆说。 爸爸有几个怪癖:一是,饭后从不吃甜点心,另一个就是,他喜欢步行。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车库里就有一辆切佛罗里德牌汽车,保养得极好,阿迪克斯开着它出差跑过好多公里,但在梅科姆,他每天从事务所到家步行两个来回,大约一共两英里路。他说他唯一的锻炼就是散步。在梅科姆,如果一个人脑子里没有明确目的地在外面走,那么相信他脑子里不可能有明确目的,那是准没错的。 过了一会儿,我向姑妈和哥哥道了晚安,捧着一本书正看得起劲,只听见杰姆在自己屋里弄得四处格格直响。他上床的声音我是熟悉的。我就去敲他的门。“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我到镇上去一会儿。”他正换裤子。 “为什么?都快十点钟了,杰姆。” 他知道时间,但还是要去。 “那么,我和你一道去,要说一声不让,你自己也去不成,听到了吗?” 杰姆看得出来,要把我拦在家里就得打起来。我估计,他想到了要是打架一定会惹姑妈生气,所以才勉强答应了。 我很快就穿好了衣服。等姑妈屋里的灯熄了,我们悄悄走下了屋后的台阶。天上没有月亮。 “迪尔也会想去。”我压低了声音说。 “是的,他会想去。”杰姆不痛快地说。 我们翻过车道的墙,穿过雷切尔小姐的侧院,走到迪尔的窗前。杰姆学了声鹑鸟叫。迪尔的脸隔着窗子出现了一下又消失了。五分钟后他打开纱窗栓钻了出来。真是个老把式,他一直都没说话,到了人行道上才开口:“出了什么事?” “杰姆变得好管闲事了。”卡尔珀尼亚说过,到这个年龄,男孩子都有这个毛病。 “我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杰姆说,“只是一种感觉。” 我们走过了杜博斯太太住过的房子,房子的门窗紧闭,空荡荡地矗立在路旁,她种的山茶花周围长满了杂草。到邮局拐角那儿还有八户人家。 广场靠南的地方一片荒凉。各个角上都丛生着智利松树,树缝里一遭带刺钩的铁栏杆在街灯下闪着光。要不是公共厕所里亮着一盏灯,法院那边就会是黑乎乎的一片。广场四周全是店铺,把法院围在中间,从店铺里射出昏暗的灯光。 阿迪克斯最初开业的时候,他的事务所设在法院里,过了几年后,就搬进了梅科姆银行大楼,那儿安静一些。绕过广场角落,我们便看见他的汽车停在银行门口。“他在里面。”杰姆说。 可是他并不在里面。他的事务所与一个长长的过厅相连,隔厅望去,映着门后的灯光本能看到一排不大但写得很认真的字:律师阿迪克斯•芬奇。可现在,里面看不到灯光。 为了证实一下,杰姆在银行门口仔细看了看,他又扭了一下把手,发现门锁着。“咱们到街上去吧,他大概在安德伍德先生家。” 安德伍德先生不仅经营《梅科姆论坛报》,家也安在报馆里,确切地说是在报馆楼上。只要从楼上往窗外一看,便能得到法院和监狱里的新闻。报馆在广场西北角上,我们去那儿要打监狱门前经过。 梅科姆监狱在整个县的建筑中最古老而又最丑陋。阿迪克斯说它像是只有乔舒亚•圣克莱尔才可能设计得出来的。毫无疑问,这是什么人的一种异想天开的设计。它正好一间牢房宽,两间高,有着小小的墙垛和飞拱,像是用缩小的哥特式建筑形式开的一个玩笑,同这个充斥着方形门面的店铺和屋顶很尖的住宅的镇子很不协调。带有宗教色彩的窗口上横着密密的铁条,加上红砖的外壁,更使这个建筑显得荒诞不经。它不是建在一座孤独的山上,而是夹在廷德尔五金店和《梅科姆论坛报》报馆的中间。人们闲聊时,常拿它作话题:反对者说它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厕所,支持它的人则说它使得镇子看起来极其文雅。但没有任何外人会怀疑里面关的尽是黑人。 我们走上人行道,看见远处有一盏孤灯在闪烁。“奇怪,”杰姆说,“监狱外面没灯啊。” “像是在门上边。”迪尔说。 一根长长的电线穿过二楼窗口的铁条,沿着墙壁垂下来,在没有灯罩的灯泡射出的光线里,阿迪克斯正靠着前门坐在那儿。他坐在他事务所的椅子里读着什么,毫不在意在头上乱飞乱撞的甲虫。 我要跑过去,杰姆抓住了我。“别过去,”他说,“他可能会不高兴的。他没出事,我们回家吧。我只不过想看看他到底在哪儿。” 我们正抄近路穿过广场,突然从通梅里迪安的公路上开来四辆满是尘土的汽车,成一条直线慢慢移动。汽车绕过广场,过了银行大楼,在监狱门前停了下来。 没人下车,我们看见阿迪克斯从报纸上抬起头,然后合上报纸,又从容地叠好,放在膝盖上。他把帽子推到了脑后,好像正等着那四辆汽车。 “跟我来。”杰姆小声说道。我们飞快跑过广场,又过了大街,一直跑到吉特尼•容格尔游艺室门口躲了起来。杰姆往路上看了看说:“还可以近点。”我们跑到了廷德尔五金店门口——够近了,而且也保险。 从车上陆续下来几个人。他们向监狱大门靠近,人影在灯光下越来越清晰。阿迪克斯在原地一动也没动。这些人的身子把他挡住,看不见他了。 “他在那儿吗,芬奇先生?”有个人说。 “在,”我们听到阿迪克斯回答,“而且睡着了,别惊醒他。” 这些人按照我爸爸的话行事,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们果真凑到一块声音很轻地说着什么。我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个毫无喜剧意味的事件中滑稽得令人作呕的一幕。 “你知道我们想干什么,”另一个人说,“从门口走开吧,芬奇先生。” “你还是向后转回家去吧,沃尔特,”阿迪克斯的话很客气,“赫克•塔特就在附近。” “他根本不在附近,”又一个人说,“赫克一伙人在林子的深处,明天才出得来。” “是吗,怎么回事?” “叫他们去打沙雉鸟去了,”回答很简短,“你没有想到这点吗,芬奇先生?” “想到了这点,但不相信。即使这样又怎样?”爸爸的声音没变,“这能把事态改变,是吗?” “当然了。”另一个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说话的人看不清。 “你真是这样想吗?” 两天里我又一次听到阿迪克斯这样问话。这就是说又有人该倒霉了。可不能错过机会。我挣脱杰姆,飞快地朝阿迪克斯跑去。 杰姆尖叫起来,想抓住我,但我跑在他和迪尔的前面。我从黑乎乎的、发出臭气的身躯中钻过去,一下子蹦到灯光圈里。 “嘿——阿迪克斯!” 我以为他会喜出望外地吃一惊,不料他的脸色使我大为扫兴。他眼里掠过一缕明显的担心的眼光,接着看到迪尔和杰姆扭身挤进有光的地方,他又露出这种眼光来了。 周围有一股陈威士忌和猪圈的气味。我转身一看才发现,这些人都是陌生人,不是昨天夜里见到的那些人。我浑身发热,好生不自在;我竟神气活现地跳进了一圈我从未见过的生人中间。 阿迪克斯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动作很慢,像个老头。他十分仔细地把报纸放下,又用迟缓的手指把折缝弄了弄。手指头在微微颤抖。 “回去,杰姆,”他说,“把斯各特和迪尔带回去。” 对阿迪克斯的命令,我们并不总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但已习惯了很快地照他说的办。可是这一回,从杰姆站的那样子看,他一点也没想着要动。 “我说,你们回去。” 杰姆摇摇头。阿迪克斯的双拳叉在腰上,杰姆也这个样儿。在他们面对面时,我在两个人之间看不到多少相似之处。杰姆柔软的褐色头发和眼睛,椭圆的脸形和紧贴在两侧的耳朵,是我妈妈的——跟阿迪克斯开始斑白的黑发、方正的面貌形成奇怪的对比。不过,他们又有点相像。两个人互不相同的倔强劲儿看起来是一样的。 “孩子,我说过,你们回家去。” 杰姆摇摇头。 “我送他回去。”一个身体粗壮的人一边说,一边蛮横地抓住杰姆的领子,猛拉杰姆,差点把他拉倒了。 “不许动他。”我朝这个人一脚踢过去。我连鞋都没穿,却发现这人痛得朝后直退。我打算踢他的小腿,但起脚过高了点。 “够了,斯各特。”阿迪克斯把一只手放到我肩上。“不要踢人。不……”我正要申辩理由时,他又加了一句。 “谁也不许对杰姆那样。”我说。 “好啊,芬奇先生,叫他们离开这儿。”有人粗声说,“给你十五秒钟叫他们走开。” 在这群生人中间,阿迪克斯正设法叫杰姆听话。他先是威胁,后又要求,最后说:“杰姆,求求你把他们带回去。”对这些,杰姆的回答还是那个“我不走”。 我有点厌烦了,但一想到要是杰姆真的走了,不知会发生什么,就又觉得杰姆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我又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那是一个夏夜,但这些人穿着齐整,大都穿着背带裤,斜纹棉布衬衫一直扣到脖子上。我想他们一定生来怕冷,因为他们都没卷袖子,还扣紧了袖口。有几个人的帽子直压到耳朵上。他们一个个面色阴沉,睡眼惺忪,似乎不习惯熬夜。我又一次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后,在围成半圆的人群中部总算看到了一张。 “嘿,坎宁安先生。” 这人好像没听见。 “嘿,坎宁安先生,您的限定继承权问题怎么样了?” 沃尔特•坎宁安先生的官司我很清楚,因为阿迪克斯作过详细的描述。这个大块头眨了眨眼睛,把两个大拇指抠进工作裤的背带里,显得有点不自在。他清了一下喉咙,把脸掉了过去。我主动的友好表示没受到理睬。 坎宁安先生没戴帽子,前额上部是白的,下面的脸给太阳晒黑了。这使我相信,他每天大都戴着帽子。他把两只脚挪了挪,脚上穿着笨重的工作靴。 “您不记得我了吗,坎宁安先生?我是琼•路易斯•芬奇。您有一回给我们带来过山核桃,还记得吗?”我开始体会到向偶然遇到的熟人打招呼时得不到反响的尴尬。 “我和沃尔特一块儿上学,”我又开始说,“他是您的儿子,是不是?是不是,先生?” 坎宁安先生终于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到底还是认识我的。 “我和他在一个年级,”我说,“他挺好,是个好孩子,”我补上一句,“是个真正的好孩子。有一回,我们把他带回家吃饭。他也许和您说过我,我揍过他一次,但是他一点也不生气。替我向他问好,好吗?” 阿迪克斯说过,要对人说他感兴趣的事而不说自己感兴趣的事,这样才有礼貌。坎宁安先生没有对儿子表示任何兴趣,于是,作为最后一招,我又向他说起限定继承权问题来了,想使他不感到拘谨。 “限定继承权问题还挺难办的呢。”我这么告诉他,却慢慢意识到自己正对所有的人在作讲演。这些人望着我,有些人半张着嘴;阿迪克斯早就不去碰杰姆了,他们伴着迪尔站在一起,大家注视着我,好像入了神。连阿迪克斯也把嘴半张着,他自己说过,这种表情又蠢又呆。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起,他忙把嘴合上了。 “哦,阿迪克斯,我在对坎宁安先生说继承权问题挺难办那类事,不过您说过不用着急,有时这事要花很多时间……你们会一道对付好的……”我慢慢地说完了话,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蠢话。限定继承权似乎应该是客厅里的话题。 我开始感到头上淌汗,积聚到发脚边,什么事都好忍受,但就怕一大群人看着我,而这些人又这样的一言不发。 “怎么啦?”我问。 阿迪克斯没答话。我转过身,抬头又去看坎宁安先生,他的脸也同样没有什么表情。接着,出了件怪事,他蹲下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双肩。 “我一定代你向他问好,小姐。”他说。 他直起身,大手一挥。“我们走吧,”他大声说,“我们走吧,朋友们。” 和下车时一样,这些人又一个两个地挤进了摇摇晃晃的汽车。车门关上,发动机一阵轰鸣。然后,这些人走了。 我转身去找阿迪克斯,但是他已走到了监狱跟前,脸贴墙靠着。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现在可以回家了吗?”他点点头,掏出手绢,满脸擦了一把,又使劲地擤鼻子。 “芬奇先生?” 黑暗中从头上方传出一个轻轻的沙哑的声音:“他们走了吗?” 阿迪克斯后退了几步,抬起头。“走了,”他说,“睡吧,汤姆。他们再不会来麻烦你了。” 从另一个方向,夜空里又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别瞎吹,阿迪克斯。我一直在掩护着你。” 安德伍德先生和一枝双管猎枪从《梅科姆论坛报》报馆楼上的窗口伸出来。 早过了我睡觉的时间,我十分困倦了。但阿迪克斯和安德伍德先生似乎要一直谈到天亮似的。安德伍德先生从窗口探出脑袋,阿迪克斯仰头对着他。最后,阿迪克斯终于转过身,关上监狱门口的电灯,拿起了椅子。 “我能帮您拿吗,芬奇先生?”迪尔问。这一段时间他一直没说话。 “啊,谢谢你,孩子。” 在去事务所的路上,我和迪尔掉在阿迪克斯和杰姆的后面。迪尔被椅子拖得脚步慢了下来。阿迪克斯和杰姆离我们相当远。我猜阿迪克斯一定因为杰姆没有回家在训他。但是我猜错了。他们走到路灯底下时,阿迪克斯伸出手抚摸杰姆的头发。他表示温情时就是这样。 ----------------------------------- 第十六章 杰姆听见我的声音,把头从门口伸过来。他走到我床前的时候,阿迪克斯屋里的灯忽然亮了。我们没有动弹,直到他的灯熄了为止。我们听见他翻了个身。我们一直等到他又安静下来。 杰姆把我带到他屋里,让我躺在他旁边,“想办法睡着,”他说,“也许一过明天就没事了。” 我们静悄悄地走进屋子,以免吵醒姑妈。阿迪克斯在车道上便熄了火,靠惯性把车滑进车库。我们从后门进屋,然后进了各自的卧室,一直没出声。我累得厉害,正慢慢进入梦乡,一时梦见阿迪克斯镇定地叠着报纸,把帽子推到脑后,一时又梦见他在空旷、冷清的大街上把眼镜向上推。我突然明白了今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哭了起来。杰姆这回特别宽容,头一次没有提醒我快九岁的人是不该哭鼻子的。 第二天早上,每个人都不太想吃饭,只有杰姆的胃口特别好:他一连吃了三个鸡蛋。阿迪克斯羡慕地望着他。亚历山德拉姑妈一边呷咖啡,一边流露出强烈的不赞同的表情,小孩子半夜里跑出门是给家里丢脸。阿迪克斯说这次的脸丢得他高兴。姑妈却说:“废话,安德伍德先生一直在那儿。” “你知道,布拉克斯顿真怪,”阿迪克斯说,“他从不让一个黑人靠近他。” 当地人将安德伍德先生看成一个易动感情、亵渎神灵的小人物。他爸爸幽默地把他的敦名定为布雷格,安德伍德先生尽了最大的力量想叫人们忘掉这个名字。阿迪克斯说,给人取南北战争中南部联邦将军的名字,会把这个人慢慢变成老是喝酒的人。 卡尔珀尼亚在给亚历山德拉姑妈斟咖啡。我显出一副逗人爱的恳求的脸色向她要咖啡,她却摇了摇头。“你还太小,”她说,“你什么时候长成大人了,我会告诉你。”我说这能开我的胃口。“好吧,”她说着,从餐具柜里取出一个杯子,倒出一汤匙咖啡。然后倒了一满杯牛奶。我把舌头一吐表示谢意。一抬眼正看到姑妈皱着眉头像是在发警告。但她是在对阿迪克斯皱眉。 她一直等卡尔珀尼亚进了厨房,然后才说:“别在他们跟前那么说话。” “在谁面前说什么话?”他问。 “像在卡尔珀尼亚面前那样。你刚才就在她跟前说布拉克斯顿•安德伍德瞧不起黑人。” “哦,我肯定她是知道这点的。在梅科姆谁都知道。” 我已开始注意到爸爸这几天的微妙变化。这一点在他和亚厉山德拉姑妈说话时就看得出来。他的话是一种平静的自卫,从来不直截了当地顶她。他说话的声音带一些拘谨,他说:“不管什么话,能在饭桌上说,就能在卡尔珀尼亚跟前说。她明白她在这个家里是什么样的人。” “我认为这不是个好习惯,阿迪克斯。这是鼓动他们。你知道在他们中间会怎么说。镇上出的每一件事,不等天黑就会传到了黑人区。” 爸爸放下刀子。“我不知道有任何法律规定不许他们讲活。大概,要是不给他们这么多话把儿,那他们也就安静了。为什么不喝你的咖啡,斯各特?” 我正用匙子在杯里搅着玩。“我原来以为坎宁安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你很久以前对我说过。” “他现在还是。” “可是昨晚上他想伤害你。” 阿迪克斯又把叉放在刀子旁,把盘子推到一边。“坎宁安先生基本上是个好人,”他说,“他只是对我们这些人有偏见。” 杰姆说话了:“别把那叫做有偏见,他昨晚上刚到那会儿,本想把你杀了的。” “他也许想害我一下,”阿迪克斯终于勉强承认了这一点,“不过,孩子,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更了解人一些。一伙暴徒总是人组成的,不管什么人。坎宁安先生昨天是一伙暴徒中的一个,但他还是一个人。你知道每个南方小镇上的任何一伙暴徒都是人组成的。这不是恭维他们吧?” “我说这不是。”杰姆说。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使他们清醒过来,对不对?”阿迪克斯说,“这便说明了一个道理——一群野兽有时也能被制服,就只因为他们毕竟还是人。唔,也许我们需要一支娃娃警察队……你们这些孩子昨晚上让沃尔特•坎宁安设身处地为我考虑了一下,这就行了。” 是的,我希望杰姆再长大一点,能更了解人,我可不愿。“沃尔特回学校的头一天就将是他呆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声明说。 “不许你碰他,”阿迪克斯说得很干脆。“不管出了什么事,你们俩谁也不许记旧仇。” “你看到了吧,”亚历山德拉姑妈说,“看到这类事情的原因是什么了吧。别说我没早告诉你。” 阿迪克斯说他绝不会说这种话,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还有一天的事要干,该走了。杰姆,我今天不想让你和斯各特到镇上去,我请求你们。” 阿迪克斯走了。迪尔来了,从过厅一路蹦跳着进了餐厅。“整个镇子都知道了,”他高声宣布,“都知道我们赤手空拳挡住了一百个人……” 亚历山德拉姑妈用眼瞪他,他不吱声了。“不是什么一百个人,”她说,“而且也没谁挡住了谁。只不过是那一窝坎宁安宗族的人喝醉了胡来。” “哦,姑妈,迪尔说话就是那样。”杰姆说着,打了个手势,叫我们跟他走。 “你们今天都不许出院子。”我们走到前面走廊时,姑妈说道。 外面好像在过礼拜六。县南头的人从我家门前悠闲地、络绎不绝地涌过。 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骑着他的纯种马晃晃悠悠地过去了。“真不明白他在鞍子上怎么坐得稳,”杰姆小声说了句,“上午八点钟以前就喝醉了,怎么受得了?” 一辆大车装着一群妇女从我们面前吱吱呀呀地过去。她们头戴棉布阔边遮阳帽,身着袖子很长的外衣。一个留着胡子戴着一顶呢帽子的人在赶车。“那是些孟诺派教徒,”杰姆对迪尔说,“她们的衣服上没有纽扣。”这些人住在森林深处,一般都过河做生意,很少到梅科姆来。迪尔感到很有趣。“他们全是蓝眼睛,”杰姆解释说,“而且男人结婚后就不能刮胡子。他们的妻子喜欢让他们用胡子逗她们。” X•比卢普斯先生骑着骡子过来,对我们招招手。“他很滑稽,”杰姆说,“X这个字母就是他的名字,不是他的名字的起首字母。有一回在法庭上,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X•比卢普斯。法庭书记叫他拼出来,他说了声X,又问他,他又说X。一直问到他把这个字母写到纸上,还举起来叫每个人都看到。人家问他在哪儿取的这个名字,他说他一生下来人们就是这样替他进行出生登记的。” 在这些人走过去的时候,杰姆向迪尔介绍其中一些知名人士的情况和大伙对这些人的看法。坦索先生投票拥护彻底禁酒;埃米莉•戴维斯小姐偷偷吸鼻烟;拜伦•沃勒先生会拉小提琴;杰克•斯莱德先生在出第三回牙。 出现了一车板着脸的人。他们对莫迪•阿特金森小姐的院子指指点点。夏天开放的花把满院映得通红。正在这时,莫迪小姐走到了走廊上。 关于莫迪小姐还有件怪事一一她远近站在走廊上时,我们无法把她的一切都看清,但是只看她站的姿势我们就能说出她的情绪是好还是坏。她现在双手叉腰,肩膀稍稍佝偻着,向一边歪着头,眼镜在太阳光里闪亮。我们知道,她准是咧着嘴露出恶意的笑容。 赶车的让骡子放慢脚步,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喊道:“人若虚荣下场歹。” 莫迪小姐回答:“心中轻快脸生彩。” 我想,礼拜前行洗脚礼的教徒认为魔鬼在为自己的目的而援目《圣经》。赶车的又把车赶快了。他们为什么看不惯莫迪小姐的院子,这一直是个谜。就一个在房里呆不住、整天在户外的人来说,她对《圣经》的掌握是好得出奇的。因此这个谜在我头脑里更神秘了。 我们都走了过去。 杰姆问:“您今天上午去听审判吗?” “不去,”莫迪小姐说,“我今天上午跟这法院无关。” “您不想去看看吗?”迪尔问她。 “不去,看着一个可怜虫接受要置他于死地的审判,太可怕了。瞧那些人,好像在罗马过狂欢节似的。” “莫迪小姐,一定要公开审判他才行,”我说,“不这样是不对的。” “我很清楚这点,”她说,“正因为是公开的,我才没有必要去,是不是?” 斯蒂芬尼小姐打一旁走过,帽子和手套都戴上了。“唔,唔,唔,”她说,“瞧这些人吧,你会以为威廉•詹宁斯•布赖恩要发表演说了呢。” “那你自己又是上哪儿?”莫迪小姐问。 “上容格尔游艺室。” 莫迪小姐说她这一辈子还从没见过斯蒂芬尼小姐戴着帽子到容格尔游艺室去过。 “唔,我想我也可以去法院看看阿迪克斯干的什么勾当。” “最好小心点,别让他给你也递过来一张传票。” 我们请莫迫小姐说清楚点。她说斯蒂芬尼小姐好像对这事知道得很多,可能也会把她叫到法庭作证。 我们一直等到中午。阿迪克斯回家吃饭时说,他们花了一个上午选出陪审团。吃过饭,我们找到迪尔,便来到镇上。 镇上跟过节一样热闹。公共畜栏里连再多放一头牲口的地方都没有了。所有的树,只要能用得上,下面都停着大车和骠子。法庭广场上到处都是吃野餐的人。人们垫着报纸坐在地上,从果汁罐里倒出热牛奶把软饼和果汁送下肚子。有的人在嚼着冷鸡肉和冷的炸猪排。稍富裕点的人还有可口可乐,装在灯泡形的苏打玻璃杯里。满脸邋遢的孩子一路玩甩鞭子的游戏,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婴儿在妈妈怀里吃奶。 广场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黑人在太阳下安静地坐着,吃着沙丁鱼、饼干和尼海可乐当中餐。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也和他们坐在一起。 “杰姆,”迪尔说,“他从一个袋子里喝东西。” 多尔佛斯先生好像真在从一个袋子里喝东西,两根黄色的麦秆吸管从他的嘴里通到他手中的——一只褐色的纸袋里。 “从没见过有谁那么干,”迪尔小声说,“那里头的东西怎么不漏出来?” 杰姆格格地笑了起来。“那里头装着一个满是威士忌的可口可乐瓶子,免得那些太太们抱怨。你会看见他吸上一个下午,过不久就要走出去把瓶子灌满。” “他为什么和黑人坐在一起?” “从来就这样。我想他喜欢他们胜过喜欢咱们。他一个人靠镇边住着,家里有一个黑女人,还有一些混血孩子。等碰上几个时我指给你看看吧。” “他不像是个低贱的白人。”迪尔说。 “对,那边沿河的土地全属于他,而且,他出身子一个地道的世家。” “那么他为什么要那样呢?” “他就那样,”杰姆说。“人们说他没能从婚礼上发生的事情中恢复过来。他原来要跟一个……一个我想是斯彭德家的小姐结婚,还准备举行一个很盛大的婚礼,但后来没办成——婚礼试排后,那新娘到楼上,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猎枪打的。她用脚趾头扣的扳机。” “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杰姆说,“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多尔佛斯先生自己明白。别人说是因为这小姐知道了那黑女人的事。他认为他可以留着那黑女人又跟这白人小姐结婚。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有点儿醉意。不过你要知道,他待那些孩子一直都很好。” “杰姆,”我问,“什么叫混血儿?” “一半白,一半黑。你见过这种人,斯各特。给杂货店送货的,头上卷着红头发的那个就是。他一半是白人。这种人真可怜。” “可怜,为什么?” “他们什么人也不算。黑人不要他们,因为他们一半是白人,白人也不要他们,因为他们是黑人。他们夹在中间,哪头都挨不上。但是,听说多尔佛斯先生已经用船把两个孩子送到北边去了。北边的人待这种人不坏。瞧,那边就有一个。” 一个小男孩抓着一个黑人妇女的手朝我们走来。据我看,他完全是个黑人——皮肤是浓巧克力色,长着向外张开的鼻孔和很漂亮的牙齿。他不时快活地蹦上几步,但那黑人妇女拉一拉他的手叫他停下来。 杰姆等他们走了过去,说:“这就是其中的一个。”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迪尔问他,“我看他全是黑的。” “有时看不出——如果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那是看不出的。不过,他一半是雷蒙德的孩子,错不了。” “但是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又问。 “我早告诉了你,斯各特,你要知道他们是谁才行。” “那么你又凭什么说我们不是黑人呢?” “杰克•芬奇叔叔说我们很难说不是。他说从他记得的芬奇家族的历史看,我们不是。不过我们家也可能是在旧约圣经时期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来的。” “要是在旧约圣经时期来的,时间就很久远了,这不能算一回事了。” “我也这样看,”杰姆说一间“但在这儿,只要你身上有一滴黑人的血,就算是完全的黑人了。嘿,瞧……” 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信号使得广场上正吃午饭的人全站起来,纷纷把报纸、玻璃纸和包装纸从手上扔下。孩子在找妈妈,婴儿给从屁股上托起抱着。这时,男人们头戴给汗湿透了的帽子,正招挽全家的人往法院门里带。广场远处的一角,黑人和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也站了起来,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他们中间几乎没有妇女和孩子,因而似乎少了点度假的气氛。他们在门口耐心地等在一家家白人后面。 “咱们进去吧,”迪尔说。 “不,最好等他们先进去,如果阿迪克斯看见了我们,他也许会不高兴的,”杰姆说。 梅科姆法院的建筑,在某个方面使人多少联想到阿灵顿地区的建筑:南端屋顶不重,因此支撑它的水泥柱子就显得太粗笨了。原来的法院在1856年被火烧了以后,只剩下了这些柱子。围绕这些柱子又重修了法院。更确切些说,是撇开它们修的。要不是南面的走廊,梅科姆县法院便属于早期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站在北面看去,眼里是一片悦目的景象。从另一边看就不同了——一排古希腊式的大柱子和一个巨大的十九世纪的钟楼很不协调,钟楼里有一口生了锈的报时不准的钟,这叫人想起一个决心要把每一件古物保留下来的民族。 到审封厅,要经过二楼好几个不同类别的办公室。那些房间小得像鸽子笼一样,又见不到阳光。估税官、收税官、县书记官、县法务官、巡回录事、遗嘱法官等等,都生活在这些阴冷昏暗的小房洞里,里头一股陈腐的文件味,跟年代很久的潮湿的永门汀和陈尿的气味混在一起。白天也得开灯,粗糙不平的地板上终年覆盖着一层灰。这些办公事的人是这种环境的产物;他们身材矮小,面色灰白,似乎没有吹过风,也没有晒过太阳。 我们早就想到了会有不少人,可没想到在一楼通大厅的过道上会有这么多的人。我跟杰姆和迪尔给冲散了,但我仍然一直朝楼梯井方向挤过去,因为我知道杰姆最终会来找我。我发现自己到了“闲人俱乐部”那伙人中间,便尽量地让自己不引人注目。这是一伙穿着白衬衣、咔叽裤,用吊袜带的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一辈子什么也没干,到了暮年,还是终日坐在广场的橡树底下的松木条凳上无所事事。阿迪克斯说他们由于留心法院事务,长年观察,所以和首席法官一样精通法律。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是法院唯一的旁听者。今天,他们安逸的旁听受到干扰,显得很扫兴。他们在说着什么,装腔作势曲,但又故意显得漫不经心。他们谈的是我爸爸。 “……自认为他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事。”一个人说道。 “啊,啊,我可不那么说,”另一个在讲,“阿迪克斯是个钻研书本的人,钻得很深。” “他书倒是读的,但也不过如此而已。”好几个人一齐偷偷笑了起来。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比利,”第三个人说。“你知道吗?法院指派他为这黑鬼辩护。” “知道,不过阿迪克斯却想帮他打赢这场官司,我对这点就是不喜欢。” 这可真是新闻,是对事实可以作出不同解释的新闻。阿迪克斯只能这样做,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使我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对我们说过这事。他要是说了,我们就能在许多场合用这点为他和我们自己辩护。他不能不这样做,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样做,既然不能不这样做,那就可以免除许多争吵和许多议论了。但是,这能代表镇上人的看法吗?法院指派他为辩护律师,他想把官司打赢,而这点又正是他们不喜欢他的地方。这真使我们弄不明白。 等到白人都上了楼以后,黑人才开始往里边走。“喂,喂,慢一点,”俱乐部的一个成员说着,一边举起手杖。“别一下全挤上去,等会儿。” 这些人关节僵硬地往上爬,正碰到迪尔和杰姆下楼来找我。他们从人群中挤过来,杰姆喊着,“斯各特,赶快,没有坐位了。我们只好站着了。” “看,这下多糟,”杰姆不高兴地说。这时黑人正往上涌。杰姆还说,走在前头的几个老先生会把能站的地方也占得差不多的。我们倒了霉,而这全得怪我。我们靠墙站着,很不舒服。 “你们能挤进来吗?” 赛克斯牧师从上往下看着我们,黑帽子拿在手中。 “您好,牧师,”杰姆说,“瞧,斯各特把我们弄得多倒霉。” “这样吧,我去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 赛克斯牧师挤上楼,不多久又回来了。“楼下没一个空位。看这样行不行,跟我一起到楼厅看台上去。” “那当然好,”杰姆说。我们兴冲冲地走在牧师前面,到了审判厅,接着上了一道有顶盖的楼梯,在一个门口等了一会。赛克斯牧师气喘吁吁地来到我们身后,他小心地领我们穿过楼厅看台上的黑人。有四个人站起来,把他们在前排的位子让给了我们。 这专给黑人的楼厅看台环绕在审判厅的三面墙上,就像二楼上的走廊。从这里看下去,什么都在我们眼里。 陪审团靠左坐着,头上是一排高大的窗子。这些人皮肤晒得很黑。个子瘦长,看上去都是农民。不过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镇里的人很少坐在陪审席上的,他们要么名字被删去,要么便自己找借口不出席。陪审团里有一两个人有点儿像是打扮了一番的坎宁安家族里的人。此刻,他们正警觉地、笔挺地坐着。 巡回法务官和另一个人,阿迪克斯和汤姆•鲁宾逊,分别背对我们坐在桌子前。巡回法务官的桌子上有一本褐色封皮的书和几本黄色便条簿,阿迪克斯的桌上什么也没有。 一道栏杆隔开了旁听者,栏杆里证人坐在牛皮椅上,背朝我们。 泰勒法官坐在审判席上,像是一条在打磕睡的老鲨鱼,他前面是条跟鲨鱼同游的舟鲡,在下边飞快地写着什么。泰勒法官看上去同我见过的大多数法官一样,亲切和蔼,头发灰白,面色微红。他审判时随便得惊人——他有时抬起两脚,用小刀剔干净指甲缝。在冗长的听审中,他给人留下在打盹的假象,特别是吃过饭以后。有一次,一个律师故意将桌子上的一堆书推下地板来惊醒他。泰勒法官连眼皮也没抬,低沉地说:“惠特利先生,你要再那样干,就罚你一百美元。”这以后,谁也不上这种假象的当了。他精通法律,尽管审判时显得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对手中的任何事件都抓得很紧。只有那么一次,人们看见他在公开审判时弄得毫无办法。那次是坎宁安家族的人难住了他。萨勒姆是他们扎根落脚的地方,最初两个家族分占两个地方。但不幸的是,两家的姓都一样。坎宁安家族的人跟康宁安家族的人长期结亲,直到后来两家人的姓的拼法变得毫无实际意义。有一次,坎宁安家族的一个人同康宁安家族的一个人为土地所有权争了起来,告到法院,这名字的拼法才有了作用。在这一类性质的纠纷中,吉姆斯•坎宁安声称,他妈妈在契约等文件上签字都写的是坎宁安,但她确实是康宁安家族的人。她拼不准单词,很少看书,而且,有时夜里坐在前门走廊上,呆呆地望着远处。听了九个钟头的有关萨勒姆居民的怪癖后,泰勒法官说法院不再受理这一诉讼。人们问他这有什么法律根据,他说:“包办诉讼的纵容罪。”并且宣布他渴望这些诉讼当事人因为各人都享受了公开发言权而心满意足了。的确是这样,他们首先想到的一切便是这个。 泰勒法官有个挺有趣的习惯。他允许在审判厅内抽烟,自己却不抽。有这样的情况,如果你走运的话,可以有幸看到他把一支长雪茄烟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这支没点燃的雪茄会一点一点地消失掉,几个小时后,也变成干瘪溜滑的一团吐出来,精华全吸掉了,与泰勒法官的唾液混在一起。 证人席在泰勒法官的右边,我们在位子上坐下时,赫克•塔特先生已经坐在证人席上了。 ----------------------------------- 第十七章 “杰姆,”我说,“坐在下面那一边的是尤厄尔家的人吗?” “嘘,”杰姆说,“赫克•塔特先生在作证。” 塔特先生今天特别打扮了一下。他穿着一身普通的老式西装,使自己看上去跟其他别的人一个样。高筒靴、笨重的甲克衫和缀着铁钉的腰带不见了。从那一刻起,他再没叫我害怕过。他坐在证人椅里,身向前倾,十指交叉地握着,放在两个膝盖之间,专心地听着巡回法务官说话。 巡回法务官,一个叫吉尔默先生的人,我们都不太熟悉。他是阿波兹维尔人,只有在法院开庭时才能看见他,就是这种情况也不多,因为法院对我和杰姆并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这位吉尔默先生正在秃顶,光光的脸上没一根胡须,年纪在四十到六十之间。虽然我们坐在他的背面,也知道他一只眼睛有点斜视,这点他利用得很好:他会看起来在注视着某个人,而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因而他对陪审团成员和证人来说,都是十分可怕的。陪审团以为自己总是在受着严密的监视,不敢大意,旁证人也同样有这种想法。 “……要讲真话,塔特先生。”吉尔默先生在说。 “好,”塔特先生应道,他扶了扶眼镜,然后低头对着自己的膝盖说了起来,“他叫我去……” “对陪审团说好吗,塔特先生?谢谢你。是谁叫你去的?” “是鲍勃•尤厄尔先生,就是那边那个。在那天夜里……” “哪天夜里,先生?” “那是11月21日夜里。我正要离开办公室回家,鲍勃•尤厄尔先生进来了,神情非常激动,要我赶快去他家,说有个黑鬼强奸了他女儿。” “你去了吗?” “当然。我上了车很快地赶去了。”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她躺在前屋地板中央,就是进门右手那间屋。她给打得很厉害,我扶她站起来。她在墙角的一个桶里洗了脸,说她没事。我问她是谁打的,她说是汤姆•鲁宾逊……” 泰勒法官正对他自己的指甲全神贯注,这时抬起头来,好像等着有人提出异议,但是阿迪克斯没有开口。 “……问她是不是鲁宾逊把她打成那样,她说是的,是他。问她是不是鲁宾逊欺侮了她,她说是的,他这么干了。所以我到了鲁宾逊家,把他弄回来。她说正是他,于是我就把鲁宾逊关起来了。就是这些。” “谢谢你。”吉尔默先生说。 泰勒法官说:“有什么问题吗,阿迪克斯?” “有,”爸爸说。他坐在桌子后,椅子歪到一边,跷着二郎腿,一只胳膊搁住椅背上。 “你请了医生吗,司法官?有别人去请了医生吗?”阿迪克斯问道。 “没有,先生。”塔特先生说。 “没有请医生?” “没有,先生。”塔特先生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没有?”阿迪克斯的话有点逼人。 “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没去请。没有必要,芬奇先生。她被打得那么厉害,肯定出了什么事,这很明显。” “但是你没去请医生吗?你在那儿的时候有人打发人去请或亲自去请医生或带她去找个医生吗?” “没有,先生……” 泰勒法官插嘴说:“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三次,阿迪克斯。他没去请医生。” 阿迪克斯说:“我只是要证实一下,法官先生。”法官笑了一笑。 杰姆的手原来放在栏杆上,这时却抓得紧紧的。他突然吸了一口气。我往下看了一眼,不见有什么相应的反应,便在心里想是不是杰姆故意要逗人注意。迪尔不动也不出声地看着,他旁边的赛克斯牧师和他一样。“什么事?”我低声问道,听到的只是一声短短的“嘘”。 “司法官,”阿迪克斯在问,“你说她被人打得很厉害,怎么打的?” “这……” “把她的伤情描绘一下,赫克。” “头部挨了打,胳膊上出现伤痕,这是在三十分钟以前的事……” “你怎么知道?” 塔特先生咧了咧嘴。“很抱歉,他们就这么说的。不管怎样,我赶到时,她的伤已相当厉害,而且一只眼圈发青。” “哪只眼?” 塔特先生眨了眨眼,两只手在头发里梳着。“让我想一想,”他轻声说道。接着,他望着阿迪克斯,似乎认为这问题提得太幼稚。 “记不起了吗?”阿迪克斯又问。 塔特先生往前面五英尺开外的地方虚指了一下,说:“她的左眼。” “请等一下,司法官。”阿迪克斯说,“是她面对你的左眼还是和你朝一个方向看的左眼?” 塔特先生说:“啊,对,这么说就该是她的右眼。是右眼,芬奇先生。这会儿我记起来了,她被打的是面部那一边……” 塔特先生又眨了眨眼,好像什么事突然变得明白了似的。他扭头打量了一下汤姆•鲁宾逊。仿佛出于本能,汤姆抬起了头。 阿迪克斯心里同样明白了点什么,因而他站起来。“司法官,请重复一遍你说过的话。” “打的是她的右眼,我这样说的。” “不……”阿迪克斯向法庭记录的桌前走去,向那只正忙于写字的手弯下身去。那手停住。把速记本翻了过来。法庭记录念道:“芬奇先生,这会儿我记起来了,她被打的是面部那一边。” 阿迪克斯抬头看着塔特先生。“再说一次,是哪一边,赫克?” “右边,芬奇先生,不过,她还有别的伤处——您想听我说说吗?” 阿迪克斯似乎又想到了另一问题,但他一转念便说道:“想听听,其他的伤处怎样?”塔特先生在作回答的同时,阿迪克斯转过去看着汤姆•鲁宾逊,仿佛在说这是他们不曾料到的。 “她胳膊上也有伤,还给我看了脖子。喉咙上有明显的手指印……” “整个脖子都是,还是在脖子后面?” “我说是整个脖子,芬奇先生。” “你这么说?” “是的,先生,她的脖子很细,谁都可以把它整个儿掐住……” “只请你回答是还是不是,司法官。”阿迪克斯冷冷地说。塔特先生不吭气了。 阿迪克斯坐下,向巡回法务官点点头,巡回法务官又向法官摇摇头,法官又向塔特先生点点头,塔特先生僵硬地站起身,走下了证人席。 在我们底下,一个个脑袋在转动,脚擦着地板,怀里的婴儿移到了肩头,还有几个孩子蹦出了审判厅。身后的黑人们轻声地谈论着什么;迪尔正在问赛克斯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牧师说不知道。直到目前,气氛还极为沉闷:谁也没有高声怒喝,双方的律师还没有争辩,没有戏剧性的情节,似乎使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非常失望。阿迪克斯处事平和,好像牵涉到的是一件有关所有权的纠纷。他用那可以平息海潮的本事,把一件强奸案的审判弄得和布道一样乏味。陈威士忌酒和谷场的气味,睡眼惺忪和面色阴沉的人,夜空里那个“芬奇先生,他们走了吗?”的沙哑声——这一切留在我脑子里的恐惧通通消失了。黎明赶走了梦魇,到头来一切都会好的。 像泰勒法官一样,所有的旁听者都松弛下来,只有杰姆例外。他使劲拧着嘴,半笑不笑,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两个眼珠滴溜溜四处转,还说了一些核对证据一类的事。我敢肯定,他是在表现自己。 “罗伯特•依•尤厄尔!” 听到书记官低沉的声音,一个矮小但神气十足的人站了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上了证人席。他听到念自己的名字,脖子后面都红了起来。他转身宣誓时,我们看到他的脸也和脖子一样红。我们还看到,他与他的同族人毫无相似之处。额头上一蓬刚洗过的头发东一束西一束地竖着;发亮的鼻子又细又尖;说不上有什么下巴——下巴好像是他皱巴巴的脖子的一部分。 “……我说实话。”他自傲地说。 和梅科姆同样大小的镇子都有像尤厄尔这样的家族。经济动荡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不管繁荣还是萧条,他们都像客人一样住在县里。没有哪位监督逃学的职员能使他们那一群孩子呆在学校,没有哪位负责公共卫生的官员能使他们去掉那些天生的毛病,对他们那些污秽的环境所引起的特有的各种寄生虫和疾病,谁都毫无办法。 梅科姆镇上尤厄尔家的人住在垃圾堆后一个小屋里,从前那里边住的是黑人。这小屋的木板墙上又钉上了波纹铁片,顶上加盖了锤平了的锡罐头皮,只能从整个轮廓看出原来设计的模样:方方正正,四间很小的房间通向一个狭长的厅堂,整个屋子歪斜在四块形状不规则的石灰石上。墙上的空洞就是窗子,到夏天得用一块包干酪的布遮上,以防御那些在梅科姆垃圾堆上大吃大喝的害虫。 这些害虫的时运不佳了,因为尤厄尔家每天都到垃圾堆上彻底翻找一番,他们的劳动所得中那些不能吃的东西使这小屋四周看上去像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孩子的游戏室:拼凑成栅栏的是一些树干、扫帚柄、工具把,上头全装着生锈的榔头、歪齿的耙头,还有铁铲、斧头、锄头等等,都被带刺的铁丝缠在一起。其中有一辆T型号的福特牌汽车(停在修理槽上),一把被扔掉的牙科手术椅,一个旧冰箱。那些旧鞋子、破收音机、画框子和水果坛子等等,只能算是附带的小件。几只瘦得可怜的黄毛鸡在屋下兴冲冲地觅食。 不过,院子里有一个角落倒叫人迷惑不解。沿着栅栏,有六只破损的搪瓷污水桶排成一列,里面种着红色的天竺葵,精心照料得像莫迫•阿特金森小姐的那样,如果她肯降低身份栽一株天竺葵的话。人们说那是梅耶拉•尤厄尔的花。 没人能十分肯定这地方究竟有多少孩子,有人说六个,有人说九个。不管谁从窗前走过,总能看见几张脏脸挤在窗口。除了在圣诞节教堂绐穷人家送节日食品篮子,或是镇长要求我们帮助送垃圾的人把我们自己家的圣诞树和废物送到垃圾场去时,在平日谁都没有必要从那儿经过。 去年圣诞节,阿迪克斯遵照镇长要求,自己去倒垃圾时,把我们也带去了。从公路开始,一条泥巴路经过垃圾场通到离尤厄尔家五百码远的一个小的黑人住宅区。回家时,要么退到公路上,要么就得走完整段泥巴路再弯回来。大多数人都愿在黑人家的前院里拐弯回去。霜期的十二月黄昏,他们的小屋看起来整洁舒适,淡淡的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门道里看得见炉火的琥珀色光焰,到处扩散着炒鸡、炒羊肉的香味。那种气味和薄暮的空气一样清新。我和杰姆发现锅里有松鼠,不过,一般只有像阿迪克斯那样的老乡下人才能分辨出松鼠和兔子。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尤厄尔住的地方时,这些香味没有了。 证人席上那个矮小的人与他邻近的黑人的唯一区别是,他的皮肤若放在很热的水里用碱性肥皂擦洗,就会是白的。 “罗伯特•尤厄尔先生吗?”吉尔默先生问。 “是我,长官。” 吉尔默先生的背微微一伸,连我都替他感到难过。我现在也许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为好。我早听说,律师们的孩子看到自己的爸爸在审判时激烈争辩,会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把对方的辩护人看成他们父亲的死敌,他们很感痛苦。但是看到刚一休庭,他们的父亲就跟他的对手们手挽手一道走出来时,他们便惊讶起来。我和杰姆却不是这样。不管爸爸是输了还是赢了,我们都一样坦然。遗憾的是,在这方面我不能提供任何戏剧性的东西,就是提供了也不会是逼真的。不过,我们看得出争辩的激烈程度什么时候超过了职业范围。但是,这是从其他律师的争辩中看出来的,我们的爸爸却不这么干。我从没听见过阿迪克斯提高嗓门,除非听话的是一个耳聋的证人。现在,吉尔默先生只是在履行他的职务,正如阿迪克斯也在履行职务一样。而且尤厄尔是吉尔默先生的证人,他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对他粗暴无礼。 接下来的问题是:“你是梅耶拉•尤厄尔的爸爸吗?” 回答是:“呃,要是我不是的话,那我什么事也不能干了,她妈早死了。” 泰勒法官坐不住了,他在转椅里慢慢转过身,很和气地望着这个证人。“您是梅耶拉•尤厄尔的父亲吗?”他问了声,问话的口气使我们下面的笑声猛然停住了。 “是的,先生。”尤厄尔先生这次答得很温顺。 泰勒法官用和蔼的口气继续说下去:“这是你头一回上法庭吗?我记得从没有在这儿见过你。”证人点头表示同意,法官又接着说:“这样吧,我得讲个明白,只要我坐在这儿,任何人都不许把任何问题说得难听。懂了吗?” 尤厄尔先生点点头,可我却不相信他。泰勒法官叹了一声,说:“好吧,吉尔默先生?” “谢谢你,先生。尤厄尔先生,请你老老实实地把11月21日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好吗?” 杰姆咧嘴一笑,把头发往后拢了拢,“老——老——实——实地说,”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吉尔默先生的,简直就像他的商标一样。我们常常纳闷,吉尔默先生怕他的证人用谁的话作证? “呃,11月21日晚上,我带着一捆引火柴从林子里回家。刚走到栅栏前,就听到梅耶拉在屋子里像杀猪似的尖叫……” 听到这话,泰勒法官直瞪着他,但又一定断定他这话说得没有恶意,因为他又昏昏欲睡地坐在那儿。 “是在什么时间,尤厄尔先生?” “就在太阳落山前。刚才我说梅耶拉叫得鬼哭狼嚎……”审判席上的人又瞪了他一眼,尤厄尔不做声了。 “是吗?她是在尖声喊叫吗?”吉尔默先生说。 尤厄尔先生迷惑地望着法官。“嗯,梅耶拉叫得越来越凶,我扔下手里的东西就拼命跑,但栅栏把我挂住了。我挣脱开以后,就跑到了窗前,我看见……”尤厄尔先生脸色绯红。他站起身,用手指着汤姆。“我看见那黑鬼正在我的梅耶拉身上乱来!” 泰勒法官的审判厅经常平静得很少有必要动用小木槌,但这次,他敲了整整五分钟。阿迪克斯站在审判席上对他说着什么,赫克•塔特以县里第一号官员的身分站在过道里,叫满屋子乱哄哄的人安静下来。我们身后,黑人们发出了低沉的愤怒的声音。 赛克斯牧师的身子越过我和迪尔,推了推杰姆的手肘说:“杰姆先生,你最好把琼•路易斯小姐带回家去。杰姆先生,你听到了我说的话没有?” 杰姆掉过头来:“斯各特,回家去。迪尔,你和斯各特回家去。” “得让我先服了你才行。”我这样说,心里想起了阿迪克斯说过的那句很好的格言。 杰姆冲我生气地瞪一瞪眼,然后对赛克斯牧师说,“我想没关系,牧师,她听不懂。” 我气得受不了。“我就是听得懂,你懂什么我就懂什么。” “哦,住嘴。她不懂,牧师,她还没满九岁。” 赛克斯牧师的黑眼睛露出不安的神色。“芬奇先生知道你们都在这儿吗?这种事对琼•路易斯小姐不合适,对你们也不合适。” 杰姆摇摇头。“这么远,他看不到我们。没问题,牧师。” 我就知道杰姆会赢的,因为我知道这阵子没什么能使他离开审判厅。我和迪尔可以放心一阵子了。不过,阿迪克斯完全可以从他那儿发现我们,只要他一转脸就看得见我们。 泰勒法官敲着木槌,尤厄尔先生得意地坐在证人席上,欣赏着他造成的这一局面。凭他短短一句话,就让这些兴高采烈的野餐者变成了怒气冲冲、激动紧张、嘁嘁喳喳的人。槌子的敲打声使他们渐渐平静下来。直到最后,大厅里就剩了轻轻的“砰、砰、砰”的声音。听起来,法官好像在用铅笔敲着凳子似的。 重新控制了审判厅的局面后,泰勒法官靠在椅背上。他突然显得疲乏了,老态也表现出来了。 “有人提出要求,要把旁听者弄出审判厅,或者至少是妇女和孩子们,”泰勒法官说:“对这一要求暂时不予满足。人们一般可以看他所愿看的东西,听他所想听的事,同时,他们也有权决定是否让孩子也这样。不过,有一点我要你们记住,你们得安安静静地看,安安静静地听,否则你们就得离开审判厅。如果你们吵吵闹闹,那你们在我面前受到藐视法庭的控告以前,就别想轻易走掉。尤厄尔先生,我要求你尽可能使用合乎礼俗的话继续作证。说下去吧,吉尔默先生。” 尤厄尔先生那种神情使我想起了聋哑人。我相信泰勒法官对他说的话,他压根儿没有听进去——他的嘴作出动作,似乎在无声地说着话——不过,他脸上的神情表现出他体会到法官的话的重要性。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不见了,换成了一种非常认真的神态。但是,这种神态一点也骗不过泰勒法官:在尤厄尔先生坐在证人席上这段时间中,泰勒法官一直注意着他,好像看他敢不敢故意捣鬼。 吉尔默先生和阿迪克斯交换了个眼色。阿迪克斯又坐下了,一只拳头支着面颊,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吉尔默先生显得很尴尬。泰勒法官问了一句话,使他轻松下来。“尤厄尔先生,你看到了被告与你女儿发生性行为吗?” “是的,看到了。” 旁听者都寂静无声,被告却说了点什么。阿迪克斯跟他耳语了一阵,汤姆就再没开口。 “你是说在窗子那儿看到的吗?”吉尔默先生问。 “是,先生。” “窗子离地面多高?” “大约三英尺。” “整个房间都看清楚了吗?” “是的,先生。” “屋里是什么样子?” “嗯,东西甩得乱七八糟,像是打架来着。” “看见被告后你干了什么?” “嗯,我绕过屋子想进去,但他在我之前就从前面跑了。我看清了是谁。我一心牵挂着梅耶拉,就没去追他。我跑进屋子,她正躺在地板上哭叫……” “后来你干了什么?” “怎么,我尽快地找了塔特。我知道那家伙是谁,就住在那边黑人窝里,每天都打我家门前走过。法官,我对县里说过十五年了,要把那边那个窝子除掉。他们住在身边太危险了。而且,即使我把房产卖出去,有他们在旁边,也卖不起价。 “谢谢你,尤厄尔先生。”吉尔默先生赶忙说了一句。 证人匆匆地从证人席上下来,正撞上阿迪克斯。阿迪克斯早站起来准备向他提问。泰勒法官没有理会审判厅里的笑声。 “稍等一下,先生,”阿迪克斯温和地说,“我能问你一两个问题吗?” 尤厄尔先生又退回到证人席上,坐稳了,用傲慢而又怀疑的眼光注视着阿迪克斯,这是梅科姆县的证人在对方律师面前常有的表情。 “尤厄尔先生,”阿迪克斯开口说道,“那晚上,你跑了不少的路。我们看一看,你说你跑进院子,跑到窗前,跑进房子,跑到梅耶拉身边,你还跑去找塔特先生。你跑这跑那,跑去找了个医生没有?” “没有必要,出的事我全看到了。” “但是有件事我不明白,”阿迪克斯说,“你不为梅耶拉的情况担心吗?” “我当然担心得不得了,”尤厄尔先生说,“我看到了是谁干的。” “不,我是说她的身体情况。你没想到她受的那种性质的伤害,有理由即刻接受医疗吗?” “什么?” “你难道没想到她应该立刻要个医生吗?” 这位证人说他压根儿没想到这点,他一辈子都没为自己的孩子找过医生。要去找的话,还得花五元钱。“就这些吗?”他问。 “还有一点,”阿迪克斯漫不经心地说,“你听到了司法官的证词,对不对?” “那又怎样?” “赫克•塔特先生作证时,你在审判厅里,是不是?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尤厄尔仔细掂了掂这个问题,然后显然认为这个问题不会使他上当。 “是的,”他说。 “你同意他对梅耶拉伤势的描述吗?” “那又怎样?” 阿迪克斯转脸看着吉尔默先生,并笑了一笑。尤厄尔先生看上去似乎打定主意不理睬被告一方。 “塔特先生作证说她的右眼被打青了,打伤的部分还有……” “啊,对的,”这位证人说,“塔特说的我完全同意。” “你完全同意?”阿迪克斯问得很随和,“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走到法庭记录面前,说了点什么,然后记录员将塔特先生的证词像念证券交易所的行情一样念了几分钟,把我们全逗乐了:“……哪只眼?她的左眼,啊,对了,那样说就是她的右眼,打的是她的右眼,芬奇先生,我这会儿记起来了,”法庭记录员翻过一页继续念道:“……是哪边的面部,司法官,请您重复您的话,打的是右眼,我说过……” “谢谢你,伯特。”阿迪克斯说,“你又听了一遍,尤厄尔先生。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你同意司法官的话吗?” “我同意,她一只眼被打青了,她挨了顿毒打。” 这矮个子似乎忘记了在审判席上受到了羞辱。他越来越明显地把阿迪克斯看成了一个好应付的对手。他又来神了,胸脯往前一挺一挺的,再次成了只红脖子公鸡。我暗暗在想,阿迪克斯要再提一个问题,他会得意到把衬衣都挺破。 “尤厄尔先生,你能读书写字吗?” 吉尔默先生出来进行干涉。“我反对,”他说,“我看不出证人的文化水平与本案有关,这话离了题,没有意义。” 泰勒法官正要开口,阿迪克斯却先说了:“法官,如果你允许这个问题后面再加上一个问题,你就会明白了。” “行,让我想一想,”泰勒法官说,“不过,一定要让大家都明白,阿迪克斯。反对无效。” 吉尔默先生和我们一样,真不知道尤厄尔先生的文化程度和案件本身有什么关系。 “我把问题重复一遍,”阿迪克斯说,“你能读书写字吗?” “我当然能啦。” “你愿意把你的名字写下来给我们看看吗?” “当然愿意,你想我在领救济金时怎样签名呢?” 尤厄尔在同乡跟前卖乖。底下一阵耳语声和暗笑声很可能与他是个大活宝有关。 我紧张起来了。阿迪克斯好像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但我看他似乎是在无灯捉蛤蟆。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向证人提出一个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是我在吃奶时就知道的原则。这样干,常常会得到一个自己不想要的答案,一个可能使你的辩护失败的答案。 阿迪克斯把手伸进上衣的内口袋,掏出一个信封,又从背心口袋上取出一支钢笔。他动作轻快,还转过身让陪审团都完全看清楚。接着,他拧下笔套,轻轻地放到自己桌上。他把笔稍微晃了一晃,连同信封一起交给了证人。“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好吗?”他问道,“写清楚,让陪审团能看着你写。” 尤厄尔先生在信封背面写好了名字,得意地抬起头,却看见泰勒法官直瞪瞪地望着他,仿佛看到证人席上长出一株开得正旺的栀子花。吉尔默先生在桌子旁半坐半立,陪审团也注视着尤厄尔先生,其中一个还向前倾着身子,两只手放在围栏上。 “什么事这么有趣?”他问。 “你是个左撇子,尤厄尔先生。”泰勒法官说。 尤厄尔先生气愤地转向法官,说他看不出他是个左撇子与案情有什么关系,说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而阿迪克斯正在捣他的鬼。像阿迪克斯这样狡猾的律师,总是使用他们惯用的狡猾手法搞他的鬼。他说他早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他可以再反反复复地说——他也正是这样做的,阿迪克斯问的话都不能改变他的说法。他说他往窗子里看了,然后吓跑了黑鬼,然后跑去找司法官。阿迪克斯没有再向他提问题了。 吉尔默先生又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你用左手写字,是不是双手不灵,尤厄尔先生?” “我当然不是,我一只手能够用得和另一只一样好,一只手和另一只一样好。”他补上一句,向被告席瞪着眼。 杰姆似乎悄悄地生气了。他轻轻拍打着楼厅栏杆,还小声说了一句:“难住他了。” 我不这么看。据我看,阿迪克斯似乎想要使人们知道,梅耶拉可能是被尤厄尔先生打的。这一点我是理解的。如果她的右眼被打青了,而且她被打伤的部位主要是她的右脸,就可以证明她是被一个左撇子打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杰姆•芬奇都会同意这种说法。但是,汤姆•鲁宾逊也同样可能是个左撇子。像赫克•塔特先生一样,我也想象出一个人正面对着我,头脑中迅速地演了一幕哑剧,然后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汤姆很可能用右手抓住梅耶拉,用左手去打。我往下看着汤姆。他背对着我们,不过,我仍然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粗大的脖子。他要那样做的话,是很容易的。我想杰姆高兴得太早了。 ----------------------------------- 第十八章 有人又发出低沉的声音。“梅耶拉•维奥莱特•尤厄尔……!”一个年轻女子走上了证人席。她举手宣誓说,她将要提供的证词是真实的,全是真的,只是真的,她敢对天发誓。她这时看上去有一点儿缺少力量,但她在面对我们的证人席椅子上坐下时,她又恢复常态了。她是一个身子结实,惯于劳动的姑娘。 在梅科姆县,很容易看出谁经常洗澡,谁一年才洗一两次。尤厄尔先生看上去像是刚刚烫冼过,仿佛一个晚上的浸泡剥去了身上的污垢构成的保护层。他的皮肤看上去对自然环境很敏感。而梅耶拉看上去很爱干净,使我想起了尤厄尔院子里那一行红色的天竺葵。 吉尔默先生请梅耶拉老老实实地给陪审团说说去年11月21日晚上发生的事:要老老实实地说。他又说一声。 梅耶拉坐着不开口。 “那天黄昏你在什么地方?”吉尔默先生耐心地问。 “在走廊上。” “哪个走廊?” “只有一个,就是前面的走廊。” “你在走廊上干什么?” “什么也没干。” 泰勒法官说道:“把发生的事情说一说就行了。这点你做得到,是吗?” 梅耶拉用眼瞪着他,泪水滚了出来。她用手捂住了嘴抽泣着。泰勒法官让她哭了一阵,接着说:“别哭了。在这儿谁也别怕,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知道,你不习惯这些,不过你没什么可害臊的,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怕什么呢?” 梅耶拉捂着嘴说了点什么。“你说什么?”法官问。 “怕他,”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指着阿迪克斯。 “芬奇先生吗?” 她使劲点头,说:“别让他像对待爸爸那样对待我,他企图证明爸爸是左撇子……” 泰勒法官抓着他浓密的白发。很明显,他从没碰到过这类问题。“你多大了?”他问道。 “十九岁半。” 泰勒法官清了清嗓子,想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话,但又没有这么说。“芬奇先生没想吓唬你。”他咆哮道,“要是他敢吓唬你,还有我在这儿呢,我不会允许他那样干的。这就是我坐在这儿的职责。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好好地坐着,给我们说说——说说你遭遇的事。这点你做得到,是吗?” 我悄悄地对杰姆说:“她脑瓜子是不是正常?” 杰姆对下面的证人席也斜看两眼。“还说不上,”他说,“她脑瓜子清楚得够使法官为她难过。不过,她也许只是……哦,我不知道。” 梅耶拉平静了,又对阿迪克斯惊恐地看了一眼,然后对吉尔默先生说道:“好,先生。我正在走廊上,这时……这时他过来了。这时,您知道,那旧衣柜在院子里,爸爸捡来准备劈成引火柴……爸爸叫我在他去林子里时干这件活。但我觉得自己不太舒服,这时,他正好过来了……” “他是谁?” 梅耶拉用手指着汤姆•鲁宾逊。“我不得不请你说得更具体一些。”吉尔默说,“记录员可记不准手势。” “那边的那个,”她说,“鲁宾逊。” “那么出了什么事?” “我说,过来,黑鬼,替我劈碎这个衣柜,我给你五分钱。他干这活是容易得很的,容易得很。所以他进了院子,我进屋去给他拿钱。我转过身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就扑上来了。是在我身后扑过来的。他掐我的脖子,骂我,还说脏话……我又打又喊。但是他掐住我的脖子,打我,一下又一下……” 吉尔默先生等着梅耶拉镇定下来:梅耶拉把一块手绢拧成了一条给汗湿透了的绳子。她打开来擦脸时,已被她发烫的手弄得皱皱巴巴的。她等吉尔默先生问另一个问题,见他没问,便又说:“……他把我摔到地上掐我,欺侮了我。” “你叫喊了吗?”吉尔默先生问,“你叫喊了吗?还手了吗?” “我想是的,我拼命地叫,用脚踢,使劲喊。” “后来怎么样了?”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我知道的下一件事是,爸爸已经在屋子里头,弯着身子喊是谁干的,是谁干的。我后来有点儿不清醒了,再接下来就只知道塔特先生扶我站起来,领我到了水桶跟前。” 看得出来,梅耶拉的话使她自信起来,但不像她爸爸那样粗蛮。她的自信里有一种隐秘的东西,就像是一只目光呆滞的猫,身后藏着一条颤动的尾巴。 “你说你尽最大的力气回了手?拼命地和他斗了?”吉尔默先生问。 “我肯定这样做了。”梅耶拉学着她爸爸的腔。 “你肯定他真的欺侮了你吗?” 梅耶拉的脸一下扭歪了,我担心她又会哭起来。但她说道:“他干成了想干的事。” 吉尔默先生在头上擦了一把,人们这才记起了炎热的气候。“我暂时就问这些,”他温存地说。“不过你别走,我估计芬奇先生这个大坏蛋有话要问你。” “起诉一方不得使证人对被告一方产生成见,”泰勒法官严肃地说,“至少在这个时候不允许。” 阿迪克斯笑着站起来,但没往证人席那边走。他解开外衣,把大拇指插进背心,慢慢地走过大厅,到了窗子前面。他看着外面,却并不显得对看到的东西有特别的兴趣。接着,他转过身,踱回到证人席前。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他正在对什么事作出决定。 “梅耶拉小姐,”他面带笑容地说,“这会儿我不会吓唬你,暂时还不会,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好吗?你多大了?” “说过我十九岁了,对那边的法官说过的。”梅耶拉气冲冲地把头向审判席一甩。 “你说过,你说过,小姐。你对我要耐心一点儿,梅耶拉小姐。我老起来了,记性不如以前了。我可能会问你已经回答过的问题,不过你还是愿意回答我的,对不对?这就好。” 梅耶拉的表情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阿迪克斯作出的假设是正确的:她没有一点愿意合作的表示。她正满脸怒气地望着他。 “只要你还在挖苦我,我就一个字也不回答。”她说。 “小姐?”阿迪克斯吃惊地问了一声。 “只要你还跟我开玩笑。” 泰勒法官说:“芬奇先生没有跟你开玩笑。你怎么啦?” 梅耶拉垂着眼皮看了阿迪克斯一眼,却对着法官说:“只要他还叫我小姐,叫梅耶拉小姐。我无须听他的粗鲁的话,我来这儿不是听这些话的。” 阿迪克斯又向窗口走去,让泰勒法官处理这个问题。泰勒法官不是那种叫人可怜的人物,但在他企图作出解释时,我真动了怜悯之心。“那不过是芬奇先生的习惯,”他告诉梅耶拉,“我们在这个法庭里一起办公已好多好多年了。芬奇先生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他不是想挖苦你,他只是想对你表示礼貌。这只是他的习惯罢了。” 法官往后一靠说,“阿迪克斯,咱们继续审下去吧,让记录表明证人并没有受到粗鲁的待遇,而是跟她的看法正相反。” 我真想知道她这一辈子有没有人叫过她“小姐”或是“梅耶拉小姐”,可能没有,因为她对这种通常的礼节都要见怪。她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儿?我立刻就知道了。 “你说你十九岁半了,”阿迪克斯又开口了,“你有几个兄弟姐妹?”他从窗前回到了证人席。 “七个,”她回答。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跟我头一天上学看到的那一位一样。 “你是最大的?年纪最大的?” “是。” “你妈妈死了多久了?” “不知道……很久了。” “你上过学吗?” “和坐在那边的爸爸一样能读书写字。” 梅耶拉听起来就像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的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金格尔先生。 “你念了几年书?” “两年……三年……不知道。” 我一点一点地,但越来越清楚地开始看出阿迪克斯这样提问的用意。从吉尔默先生认为离题和没有意义而表示反对的问题起,阿迪克斯正悄悄地在陪审团的眼前把尤厄尔家的生活构成一个画面。陪审团了解到下边一些情况:靠救济金她家吃不饱,人们非常怀疑是尤厄尔先生喝酒把救济金喝光了……他有时一连几天在沼泽地里,回来就病倒了;天气很少冷到需要鞋子,就是天气真的冷了,他也可以用破轮胎制出上等的高级鞋来;这个家用桶从垃圾场的一头冒出的泉水里挑水——他们把泉水附近的垃圾清理干净了——说到爱干净则各人随各人的便:要想洗什么你就自己担自己的水——年纪小点儿的孩子终年感冒,而且患有难治的皮肤病。有个女人不时到她家附近来,问梅耶拉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她把答案写给了她:家里有两个人能读书写字,不需要其他人去学习了——她爸爸需要他们留在家里。 “梅耶拉小姐,”阿迪克斯不由自主地问道,“像你这样十九岁的姑娘一定有些朋友。哪些人是你的朋友?” 证人皱起眉头,好像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朋友?” “对,你不认识任何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人?或者比你大,或者比你小,小伙子或姑娘。连普通朋友都没有吗?” 梅耶拉的敌对情绪,本来已经平息到勉强过得去的程度,但这时又发作了。 “你又在开我的玩笑,芬奇先生?” 阿迪克斯把她问的这句话作为对他的回答了。 “你爱你爸爸吗,梅耶拉小姐?”这是他的下一个问题。 “爱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待你好吗?他容易相处吗?” “还可以,除了在……” “除了在什么时候?” 梅耶拉向她爸爸看了一眼,她爸爸原来让椅子斜靠着栏杆坐着,这时坐正了,等着她回答。 “什么时候也不除,我说了他还可以。” 尤厄尔先生又靠了上去。 “除了他喝酒的时候?”阿迪克斯问得十分柔和,梅耶拉点了点头。 “他对你有过什么吗?” “你指的什么事?” “在他……在他发火时,打过你没有?” 梅耶拉向周围望了一望,往下望着法庭记录员,再往上望着法官。“回答这个问题,梅耶拉小姐。”泰勒法官说。 “我爸爸从没打过我,头发都没碰过我一根,”她毫不含糊地声明,“他从来没碰过我。” 阿迪克斯的眼镜滑下来一点,他重新把它推上鼻梁。“我们了解得很不错,梅耶拉小姐。我看现在最好回到本案来。你说你叫汤姆•鲁宾逊过来劈——劈什么来着?” “衣柜,就是那种有一边全是抽屉的旧衣柜。” “你和汤姆•鲁宾逊过去就很熟悉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住在哪儿?” 梅耶拉点点头:“我知道他是谁,他每天从我家门前过。” “这是你第一次叫他进院子吗?” 梅耶拉听到这话微微一惊。像刚才一样,阿迪克斯又慢慢地朝窗前走去。他有时问一句便朝外看着等待回答。他没看到梅耶拉不由自主地一惊,但我觉得他知道她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把眉毛一扬。“是……”他又问起来了。 “是的,是第一次。” “你以前叫他进过院子吗?” 这回,她已有了准备:“没有,肯定没有。” “说一个没有就够了,”阿迪克斯平静地说,“你以前从没叫他给你干过零活?” “也许叫过,”梅耶拉让了步。“附近有好几个黑人。” “你能记得任何别的次数吗?” “记不起。” “好了,现在谈那件事的本身。你说过你转身时,汤姆•鲁宾逊早进了屋,就在你后面,是那样吗?” “是的。” “你说过他掐你的脖子,骂你,说脏话……是那样吗?” “是那样。” 阿迪克斯的记忆一下子清清楚楚了。“你说‘他抓住我,骂我,欺侮了我……’是那样吗?” “我是这样说的。” “你记得他打了你的脸吗?” 证人犹豫了。 “你好像十分肯定他掐了你的脖子。你一直在还手,记得吗?你‘用脚踢,尽量地大声喊了’。你记不记得他打了你的脸?” 梅耶拉不说话了。她好像是在想让自己先把事情弄明白。有一会儿工夫,我猜她也是在玩赫克•塔特先生和我玩过的把戏;想象前面有个什么人。她望了吉尔默先生一眼。 “这个问题并不难,好回答得很,梅耶拉小姐。所以我再问你一遍,你记不记得他打了你的脸?”阿迪克斯的声音听起来不如以前那么令人舒服了,是一种他的职业所具有的呆板而冷漠的语气。“你记得他打过你的脸吗?” “不,我回想不起他是否打了我。我是说回想起来,他是打了我,他打了我。” “你的回答是最后那一句话吗?” “啊?对,他打了我——我想不起,我真想不起……事情发生得那么快。” 泰勒法官严厉地望着梅耶拉。“你别哭,姑娘……”他还要说下去。但阿迪克斯接过话头,“她想哭就让她哭吧,法官。我们有的是时间。” 梅耶拉气呼呼地吸着鼻子,望着阿迪克斯。“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把我弄来嘲笑,是不是?你问什么问题我就答什么……” “那样就好,”阿迪克斯说,“只有几个问题了。梅耶拉小姐,我不说废话,你已经作证说被告打了你,掐了你的脖子,侮辱了你。我想叫你肯定一下你没有弄错人。你认得出强奸你的人吗?” “能,就是他,在那儿。” 阿迪克斯向被告转过身。“汤姆,站起来,叫梅耶拉小姐把你看个清楚。是这个人吗,梅耶拉小姐?” 汤姆•鲁宾逊有力的肩头在衬衣下一起一伏。他站起来,用右手扶着椅子背,样子很怪,似乎站不稳。但这并不是他站的姿势造成的。他的左臂比右臂足足短了十二英寸,垂在一边,臂端是一只萎缩的小手,就是从楼座看台这么远的地方看去,我也能看出那只手什么也干不了。 “斯各特,”杰姆低声对我说,“斯各特,看!牧师,他是个残废!” 赛克斯牧师俯过身来,越过我对杰姆低声说:“他的手卷进了轧棉机,卷进了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的轧棉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血简直要流光了……肌肉全从骨头上扯了下来……” 阿迪克斯说:“是这个人强奸了你吗?” “当然,肯定是。” 阿迪克斯的下一个问题简单得只有一个词:“怎样?” 梅耶拉发火了。“他怎样干的我不知道,但他是干了的——我说过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 “那么现在,咱们冷静下来考虑一下这事吧……”阿迪克斯刚开始说,吉尔默先生就提出反对意见打断了他,他没说阿迪克斯说得离了题或者说得没有意义,而是说阿迪克斯在威胁证人。 听了这话,泰勒法官爽朗地笑起来了,“我说,坐下来,霍勒斯•吉尔默。他可没干那种事。如果这审判厅里有谁威胁谁的话,倒是证人在威胁阿迪克斯。” 整个大厅里,只有泰勒法官一个人在笑。连里面的婴儿也寂然无声,我忽然想到,他们是不是在他们妈妈的怀里憋死了。 “听着,”阿迪克斯说,“梅耶拉小姐,你作证说被告掐住你,打你——你没说他从背后悄悄走过来把你打昏,而是你转过身就看到他在面前……”阿迪克斯回到了桌子后头,用指关节在上面敲着以加重说话的分量,“……你愿对自己的证词重新考虑吗?” “你想叫我说没有的事吗?” “不,小姐,我想叫你说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事。请再一次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我早告诉了你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你转身就看到他在跟前,然后就说他掐你的脖子?” “是的。” “接着,他放开了你的脖子开始打你?” “我是这样说的。” “他用右手打青了你的左眼?” “我低头躲过了——拳头落空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低头一躲,拳头打在一边了。”梅耶拉最后明白过来了。 “在这点上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不久前你还记不太清楚,是不是?” “我早说过他打了我。” “好了。他掐了你的脖子,也打了你,接着强奸了你,是不是?” “当然,肯定是。” “你是个有力气的姑娘,那一阵你在干什么,光站在那儿吗?” “我告诉你我大声喊了,用脚踢了,跟他对打了……” 阿迪克斯摘下眼镜,用他看得见的右眼盯着证人,一口气像放连珠炮似的问她一连串问题。泰勒法官说:“一个一个来,阿迪克斯。给证人回答的机会。” “好。你为什么不跑开?” “我想要……” “想要?为什么没有呢?” “我……他把我摔倒了。他把我掉倒后就把我压在身子下。” “你一直在喊叫?” “我当然在喊。” “那么为什么其他孩子没听到你喊?他们在哪儿?在垃圾场吗?” 没有回答。 “他们到底在哪儿?” “你的喊叫为什么没使他们跑过来?垃圾场比树林子近,对不对?” 没有回答。 “或者说,你直到在窗口看见了爸爸才喊起来?你直到那时才想到要喊叫,是不是?” 没有回答。 “你是首先因为看见你爸爸而不是因为看见汤姆•鲁宾逊才叫喊的吧?是不是这样?” 没有回答。 “是谁打了你?汤姆•鲁宾逊,还是你爸爸?” 投有回答。 “你爸爸在窗口看到的是什么?强奸罪呢,还是恰好不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不说话,孩子,鲍勃•尤厄尔打了你吗?” 阿迪克斯从梅耶拉身边走开时,看上去好像是胃病发作了,而梅耶拉的表情里既有恐惧也有愤怒。阿迪克斯疲倦地坐下,用手绢擦起眼镜来。 梅耶托突然说起话来了:“我有话要说。” 阿迪克斯抬起头。“你想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但是她没听出他的期待中的怜悯之情。“我有话说,说过就不再说了。那边那个黑鬼欺侮了我。如果你们这些高贵的绅士不处理的话,那么你们这批人就都是卑鄙的胆小鬼,卑鄙的胆小鬼。你们高贵的假派头没有一点儿用——叫我‘小姐’和‘梅耶拉小姐’那一套没有用,芬奇先生……” 接着,她真哭了起来,肩膀随着气愤的抽泣不停地耸着。她真的说到做到,再没回答问题了。就是吉尔默先生想让她重新开口也没用。我猜,要不是她又穷又无知的话,泰勒法官肯定会因为她藐视法庭所有的人而把她送进监狱。不知怎的,阿迪克斯用了一种我不明白的方法伤了她的心。但他自己也并不愿意这样做。他耷拉着脑袋坐着。我从没见过任何人盯着别人时像梅耶拉离开证人席从阿迪克斯桌前走过时眼睛里射出的那种强烈的仇视。 吉尔默先生告诉泰勒法官起诉一方证据提完了时,法官说:“是大伙儿都休息的时候了,休息十分钟。” 阿迪克斯和吉尔默先生在审判席前走到一起咬起耳朵来,接着,他们从证人席后的一扇门离开了审判厅。这是我们大家能够伸伸懒腰的信号。我发现自己一直坐在长凳的边缘上,有点儿发麻了。杰姆站起来,打了个呵欠,迪尔也一样,赛克新牧师用帽子擦了擦脑袋。他说气温起码华氏九十度。 布拉克斯顿•安德伍德先生在这以前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专供记者用的椅子上,用他那什么都装得进的脑袋,海绵吸水般地把证词都吸了进去。这会儿,他那含着敌意的眼光往黑人楼厅上转了转,正碰上我的目光。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便掉过头去。 “杰姆,”迪尔说,“安德伍德先生看见我们了!” “没关系,他不会告诉阿迪克斯,他只不过会在《梅科姆论坛报》的社会专栏里登上一条新闻。”杰姆对迪尔转过身,向他解释着,我猜是解释着有关审判的其他问题。但我不知道是些什么。阿迪克斯和吉尔默先生之间没就任何问题进行长时间的辩论——吉尔默先生好像是在勉勉强强地起诉,证人像驴子一样被牵着鼻子走,很少提出反对意见。不过,阿迪克斯对我说过,在泰勒法官的审判厅里,一个只会死死扣住证据作出解释的律师,通常要受到泰勒法官的严厉指责。他的意思概括起来就是,泰勒法官也许看上去懒洋洋的,似乎一边睡觉一边审判,但他的判决很少被上级法院推翻。这最能说明问题了。阿迪克斯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法官。 没过多久,泰勒法官回来了,又爬进了他的转椅。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把雪茄察看了一下。我碰了一下迪尔。那雪茄经过察看后,就被法官扎扎实实地嚼起来了。“我们有时特意看他嚼烟,”我解释说,“这一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会嚼个不停的。你等着瞧吧!”泰勒法官不知道头上有人注视着他,把雪茄烟头一口咬断,熟练地移到嘴唇边,“呸”的一声吐出去,恰恰吐进一个痰盂里,连里面水的泼溅声我们都听到了。“我想,用唾液弄湿纸团子吐到别人身上,一定是他过去的拿手好戏。”迪尔悄悄说了一句。 通常,一到休庭,就意味着大批人离去。可是今天谁也没有走动一下。甚至那些“闲人俱乐部”的人也靠着墙没动,坐在位子上的年轻人也没顾礼貌,谁也没有给他们让座。我想,赫克•塔特先生把县政府里的厕所都留给法院的官员们用了。 阿迪克斯和吉尔默先生回到审判厅来了,泰勒法官看了看表。“快四点了,”他说。这倒真有意思。法院钟楼里的钟一定至少报过两次时了,我没听到钟响,也没感觉到钟摆的震动。 “我们今天下午结束这个案子好吗,”泰勒法官说,“阿迪克斯,你看怎么样?” “我想可以的。”阿迪克斯说。 “你这一方有几个证人?” “一个。” “好吧,传他作证。” ----------------------------------- 第十九章 汤姆•鲁宾逊把右手绕到左边,伸着指头把左臂扶起,移向《圣经》。那橡皮般的左手好不容易挨到了《圣经》的黑色封皮。接着,他举起右手宣誓,可是不听话的左手却又从《圣经》上滑开,跌在书记员的桌子上。他想再扶起左臂,泰勒法官大声招呼说:“汤姆,就这样行了。”汤姆宣誓完毕,走入证人席。阿迪克斯很快从他嘴里问出了这些情况: 汤姆,二十五岁,已婚,有三个小孩;犯有前科,因扰乱治安被拘留过三十天。 “想必是件违法的事。”阿迪克斯说,“具体是什么事呢?” “跟别人打架。那家伙用刀子捅我。” “捅到了没有?” “捅到了,先生。不过不厉害,伤不重。您看,我……”汤姆晃了晃左肩。 “嗯,”阿迪克斯说,“两人都判了罪?” “都判了,先生。我付不起罚款,只好遭监禁,那家伙付了罚款。” 迪尔俯身过来,越过我问杰姆,阿迪克斯在干什么。杰姆说,阿迪克斯在设法让陪审团明白,汤姆什么也不隐瞒。 “你认识梅耶拉•维奥莱特•尤厄尔吗?”阿迪克斯问。 “认识,先生。我每天到地里去,从地里回来,都要打她家门口过。” “到谁的地里去?” “林克•迪斯先生的,我给他干活。” “你只是十一月替他摘棉花吗?” “不,先生,我秋天冬天都在他农场里干活。一年到头,工作比较稳定。他有很多山核桃树和其他庄稼。” “你说你每天干活来去都得经过尤厄尔家,有别的路可走吗?” “没有,先生,至少我不知道有别的路。” “汤姆,梅耶拉跟你说过话吗?” “呃,说过,先生。我经过时总是摸摸帽檐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天,她叫我进她家的院子,帮她劈碎一个旧衣柜当引火柴用。” “什么时候?” “芬奇先生,那还是去年春天的事。我记得这个时间,因为那时正是锄草季节,我带着把锄头。我对她说,除了锄头我什么工具也没有。她说,她有一把斧头。于是,她把斧头给我,我就帮她把那衣柜给劈碎了。她说:‘我想我应该给你五分钱,是吗?’我说:‘不用,小姐,不用给钱。’然后我就回家了。芬奇先生,那还是去年春天的事,到现在有一年多了。” “你后来又到她院子里去过没有?” “去过,先生。” “什么时候。” “哦,去了很多次。” 泰勒法官本能地伸手去拿他的小木槌,但又把手放下了。底下人群中嗡嗡的嘈杂声用不着他费神就自动平息了。 “是在什么情况下进去的?” “您说什么,先生?” “你为什么多次进入她家的院子?” 汤姆•鲁宾逊的前额松弛下来。“她常叫我进去,先生。每次我打那儿过,她好像总有点什么小事叫我做——劈引火柴啦,打水啦。她每天都浇那些红花。” “你帮她做这些事情,她给报酬吗?” “没有,先生。从她第一次提出要给我五分钱被推辞后,她再也没有说过给报酬了。我高兴帮她的忙。尤厄尔先生好像不帮她一点儿忙,她的弟弟妹妹也不帮她的忙;我知道她没有多余的钱。” “她弟弟妹妹在哪儿?” “总是在四周,在院子里到处玩耍。有的看着我干活,有的坐在窗子上。” “你帮着干活时,梅耶拉小姐跟你说话吗?” “说,先生。她常跟我说话。” 汤姆•鲁宾逊提供证词时,我突然感到,梅耶拉•尤厄尔一定是世界上最感寂寞的人,比二十五年未出房门的布•拉德利还要感到寂寞些。阿迪克斯问她有没有朋友时,她开始仿佛不懂他问的是什么,后来又以为他在奚落她。我想,她一定很不快乐,就像杰姆说的那混血儿一样:白人不想与她打交道,因为她与猪猡一般的人住在一起——黑人不敢与她打交道,因为她是白人。她不能像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一个喜欢与黑人交往的人那样生活,因为她既不拥有一条河岸的家产,也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谈到尤厄尔家时,人们不屑于提及他们家的生活方式。梅科姆镇给他们家提供福利费以及其他的帮助,圣诞节时还用篮子给他们送食品。可能只有汤姆•鲁宾逊一个人对梅耶拉小姐彬彬有礼。但是,她说他欺侮她,她站起来看着他时,好像是看着脚下的一堆尘土。 “你是否曾经进入尤厄尔家的院子……”阿迪克斯打断了我的沉思,“是否曾经在没有她家任何人明确邀请的情况下进了她家的院子?” “没有,芬奇先生,从来没有。我不会那样的,先生。” 阿迪克斯说过,要想辨别一个证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最好是听而不是看。我采用了他的辨别方法。汤姆一口气否认了三次,但是声音很平静,一点也不带抱怨的口吻。我发现尽管他为自己辩护太多,我仍然相信他。他这个黑人似乎值得尊敬,一个值得尊敬的黑人是不会擅自跑到人家院子里去的。 “汤姆,去年11月21日晚上你碰上了什么事?” 我们下面大厅里的听众都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同时身子向前倾。我们后面的黑人听众也是这样。 汤姆的皮肤黝黑光滑,但并不发亮,而是十分柔和。白眼珠子与黑色的脸庞形成对照,显得格外明朗;说话时,闪闪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要是左臂没有残废,他简直是个标准的男子汉。 “芬奇先生,”他说,“那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干完活回家去,经过尤厄尔家时,梅耶拉小姐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站在走廊上。那会儿真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静,正在感到奇怪,突然听见她叫我,要我过去帮她一会儿忙。我进了院子,到处看了看,想找点柴火劈,但是没有。她说:‘我有点事要请你到屋里去做。那张旧门的合页脱了,寒冷的天气就要来了。’我说,‘你有没有螺丝起子,梅耶拉小姐?’她说她有一把。于是我走上台阶。她示意要我进去。我进了前屋,转身看了看门。我说,‘梅耶拉小姐,这门挺好的啊。’我把门拉开又关上,那些合页都没有脱落。然后她把门关上了。芬奇先生,我当时感到奇怪,为什么四周那么安静,我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小孩,一个都没有。我就问:‘梅耶拉小姐,你的弟弟妹妹哪儿去了?” 汤姆黝黑柔软的皮肤显得光亮起来了,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我问她弟弟妹妹都上哪儿去了。”汤姆继续说,“她说——一边说还一边笑出点声来——她说,他们都进城买冰淇淋去了。还说,她攒了整整一年,总算攒了七个五分的硬币,好让他们去吃冰淇淋。他们都去了。” 汤姆感到局促不安,但不是因为屋子里太潮湿。 “你后来怎么说的呢,汤姆?”阿迪克斯问。 “我说的大概是:真的,梅耶拉小姐,您买东西给他们吃,您真好啊。她说。‘你真这样想吗?’我想,她不知道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她这个人好,攒下钱来给弟弟妹妹用。” “我懂你的意思,汤姆。继续说吧。”阿迪克斯说。 “嗯,我说我最好走吧,因为她没有什么事要我做。她说,哦,有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要我踩到椅子上把搁在衣柜顶上的箱子拿下来。” “不是你帮她劈碎了的那个衣柜吧?”阿迪克斯问。 证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是的,先生,是另外一个,这一个几乎跟天花板一样高。我照她的吩咐,踏上椅子,正要伸手去拿,突然,她……她抱住我的双腿,抱住我的双腿,芬奇先生。我当时吓得要命,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把椅子给蹬翻了……芬奇先生,那是我离开时房子里唯一被移动过的东西,唯一移动了的家具。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 “椅子打翻后怎么样?。 汤姆•鲁宾逊闭住嘴不说话了。他望了望阿迪克斯,望了望陪审团,又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安德伍德先生。 “汤姆,你发过誓要一五一十说出真情,是吗?” 汤姆紧张地用手捂着嘴巴。 “后来怎么样?” “请回答!”泰勒法官说。他手中的雪茄已减短了三分之一。 “芬奇先生,我从椅子上下来,转过身,她差不多是向我扑了过来。” “凶狠地扑过来的吗?” “不,先生,她……她抱住我。她紧紧抱着我的腰。” 这一次,泰勒法官“砰”地一声敲响了木槌,审判厅顶上的灯随着响声全部亮了起来。夜幕还没有降临,但夕阳的余辉已告别了窗户。泰勒法官迅速地使大家重新安定下来。 “她后来又怎么样?” 证人使劲地咽了一下。“她踮起脚来,吻了我的脸。她说她从来没有吻过一个成年男人,即使吻一个黑鬼也愿意。她说,跟她爸爸接的吻算不得什么吻。她说:‘你也吻我一下吧,黑鬼。’我说:‘梅耶拉小姐,让我出去吧。’我想跑出去,但她死死地用背顶着门,我得把她推开才行。芬奇先生,我不想伤害她,我说,‘让我出去吧。’正在这时,尤厄尔先生在窗外叫了起来。” “他叫什么来着?” 汤姆•鲁宾逊又使劲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叫了些说不出口的话,不便说给这些大人和小孩听……” “他叫了些什么,汤姆?你一定要告诉陪审团,他叫了些什么。” 汤姆•鲁宾逊紧紧闭住双眼。“他说,你这该死的婊子,我宰了你。” “后来怎样?” “芬奇先生,我拼命地跑,不知道后来怎样了。” “汤姆,你奸污了梅耶拉•尤厄尔吗?” “没有,先生。” “你对她有什么伤害吗?” “没有,先生。” “对她的主动行为你抵制了吗?” “芬奇先生,我极力抵制了。我一方面抵制她,一方面又不想伤害她。我不喜欢对别人无礼。我不想推搡她或怎么的。” 我突然觉得,汤姆•鲁宾逊跟阿迪克斯一样懂礼貌,只不过各有各的做法。要不是后来爸爸向我解释,我还不知道汤姆所处的为难境地:要是他还想活下去,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打一个白人妇女,因此,一有机会他撒腿就跑——而这正是犯罪的确证。 “汤姆,再谈尤厄尔先生。”阿迪克斯说,“他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先生。他后来可能说了什么,可我已经跑了……” “好了,”阿迪克斯打断他的话说,“就谈你听到的,他当时是对谁说话?” “芬奇先生,他是对梅耶拉小姐说话,眼睛也是瞪着她的。” “你立刻跑了吗?” “当然,先生。” ‘为什么要跑?” “我害怕了,先生。” “怕什么?” “芬奇先生,要是您像我一样是个黑鬼的话,也会害怕的。” 阿迪克斯坐下来。吉尔默先生正走向证人席,但没等他走到,林克•迪斯先生就从人群中站起来大声说: “现在,我想让这里所有的人都明白一件事:汤姆这孩子给我干了八年活,从来没有惹过一点麻烦,一丁点儿都没有。” “给我闭嘴,先生!”泰勒法官睁大两眼吼了起来,满面怒容,说话时嘴里的雪茄烟竟然一点也不碍事。“林克•迪斯,”他高声叫道,“有话可以宣誓后再说,该你说的时候再说,现在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先生,别呆在这里,出去!听见设有?我真不想办理这个案子了!” 泰勒法官向阿迪克斯怒目而视,似乎看他敢不敢说话。可是,阿迪克新只是低下脑袋笑。我记得他说过,有时候泰勒法官的权威性发言超越了他的职责范围,可是律师中间几乎没有谁在意过他过火的话。我瞅着杰姆,杰姆摇摇头说:“林克先生不像一个陪审员那样,可以起来发言。我想如果是一个陪审员发言,就不会这样。林克先生是扰乱了秩序。或者别的什么。” 泰勒法官吩咐记录把“芬奇先生,要是您像我一样是个黑鬼的话,也会害怕的”之后所有的话都去掉;又对陪审团说,对这个打岔不要理睬。他用疑问的眼光扫向下面中间的过道,我想,他是要等林克•迪斯真正离开。然后他说:“您说吧,吉尔默先生。” “你因扰乱治安被监禁过三十天吗,鲁宾逊?”吉尔默先生问。 “是的,先生。” “你们的案子了结时,那个黑鬼又怎么样?” “他打了我,吉尔默先生。” “是的,但是你被判了罪,是吗?” 阿迪克斯抬起头来。“那是个小过失,已经记录在案,法官。”我觉得他声音带有倦意。 “但是,证人仍该回答。”泰勒法官说,声音听来同样带有倦意。 “是的,先生,我被监禁了三十天。” 我知道,吉尔默先生想使陪审团完全相信,既然汤姆因扰乱治安判过罪,就很可能怀有要欺侮梅耶拉•尤厄尔的坏心眼。他关心的只是这个理由,这类理由是起作用的。 “鲁宾逊,你光用一只手就完全能劈碎衣柜和引火柴,是吗?”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 “你身强力壮,能够掐住一个女人的脖子并把她摔倒在地,是吗?” “从来没有干过那样的事儿,先生。” “但是你力气大得能做到这一步,是吗?” “我想可以,先生。” “你早盯住她了,是吗,小伙子?” “没有,先生,我连看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那么说,你帮她劈柴打水全是出于一片好心,是吗?” “我只是帮助她一下,先生。” “你可真有副好心肠。下工后,你家里也有家务事,是吗,小伙子?” “是的,先生。” “为什么帮尤厄尔小姐做事,而不做自己家里的事呢?” “都做,先生。” “你一定非常忙。为什么?” “什么事情为什么,先生?” “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替那个女人做家务?” 汤姆•鲁宾逊踌躇了一下,在脑子里寻找答案。“看见她没有人帮忙,就像我说的……” “还有尤厄尔先生和七个小孩呢,小伙子?” “嗯,我说过,他们好像从不帮她的忙。” “你帮助她劈柴、干活,纯粹是出于好心吗,小伙子?” “只是想帮助她,我已经说过了。” 吉尔默先生朝陪审团冷酷地笑了一下。“这么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干了那么多活,一分钱也没拿吗?” “是的,先生。我很可怜她。她比她家的其他人多做很多事。” “你可怜她?你可怜她?”吉尔默先生像是要冲到天花板上去了。 证人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但是错误却不可挽回了。下面的观众没有人满意汤姆•鲁宾逊这个回答。吉尔默先生停顿了很久,让这印象在大家脑子里扎下根来。 “听着,去年11月21日,你像往常一样经过她家,”他说,“她叫你进屋去劈碎一个衣柜,对吗?” “不对,先生。” “你否认那天经过她家吗?” “不否认,先生……她说她有点事要我到屋里去做……” “她说要你劈碎一个衣柜,是吗?” “不是,先生,不是这样。” “那么,你说她在撒谎,是吗,小伙子?” 阿迪克斯站了起来,但是汤姆•鲁宾逊不需要他帮助,他回答说:“我不是说她撒谎,我是说她弄错了,吉尔默先生。” 吉尔默先生把梅耶拉叙述的情况重复了一遍,提出了十个问题,证人一一回答说,是她弄错了。 “你是被尤厄尔先生撵走的吗,小伙子?” “不是的,先生。我想不是。” “你想不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没有等到他来撵我就跑了。” “这一点你倒十分老实,你为什么要跑得那么快?” “我说过我害怕,先生。” “没做亏心事,怎么会害怕呢?” “我说过了,任何黑鬼处于那样的困境都不安全。” “但是,你并没有处于困境——你说你当时在抵制尤厄尔小姐的主动行为。你难道这么害怕,怕她伤害你,于是就跑吗,你这么大的个子?” “不是,先生,我是怕一旦上法庭,就像我现在这样。” “怕被逮捕,怕受到对你犯下的罪行的指控?” “不,先生,我怕受到对我没有犯过的罪行的指控。” “你敢这样对我无礼吗,小伙子?” “没有,先生,我不打算对您无礼。” 吉尔默先生的盘问,我只听了这些,因为杰姆要我带迪尔出去。不知怎的,迪尔哭起来了。并且哭个不停。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啜泣声越来越大,看台上有好几个人都听见了。杰姆说,即使我不愿意也非得带他出去不可。赛克斯牧师也劝我带他出去一会儿,于是我就出去了。那一天,迪尔本来一直显得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不过,我心想,他也许是从家里逃出来后,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不舒服吗?”我们下完楼梯时我问他。 我们飞快地跑上南面的台阶时,迪尔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林克•迪斯孤独的身影伫立在台阶顶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斯各特?”我们打他身旁过时他问道。“没有,先生。”我掉过头答道,“迪尔在这儿,他病了。” “来吧,到这树底下来,”我招呼迪尔,“是受了热了,我想。”我们挑了一棵最粗大繁茂的橡树,坐在下面。 “我就是忍受不了他。”迪尔说。 “谁?汤姆吗?” “吉尔默那老家伙,那样对待他,那样恶狠狠地问他……” “迪尔,那是他的工作啊。没有起诉人,我想,我们就不会有辩护律师了。” 迪尔慢慢地呼了口气,说:“这我知道,斯各特,只是他讲话的神气使我感到恶心,实在恶心得很。” “他理所当然地要用那种神气说话,迪尔,他是在盘问……” “他先前怎么不是那种神气?那时他……” “迪尔,先前那些人是他自己那边的证人啊。” “哼,芬奇先生盘问梅耶拉和老尤厄尔时可不是那副模样。口口声声叫人家‘小伙子’,可又讥笑人家,每次人家回答,他就转身看着陪审团……” “唉,迪尔,不管怎么说,汤姆毕竟是黑人啊。” “我才不管什么黑人白人的。这不合理,这样对待黑人就是不合理。任何人也没有权利用那种神态说话。真使我恶心。” “吉尔默先生就是那样,迪尔,他总是那样对待黑人。你还从来没见过他真正对谁发脾气。他呀,有时候……唉,今天,在我看来他还不怎么凶呢。他们都是那样对待黑人,我说的是大多数律师。” “芬奇先生不是那样。” “不能拿他作例子,迪尔,他……”我极力在记忆里搜索一句莫迪•阿特金森说过的尖刻的话,终于找到了:“他在审判厅里与在大街上都一个样。” “我不是指这个。”迪尔说。 “我知道你是指什么,孩子。”我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们以为是从树上来的,但不是,是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在说话。他在树干后面探头看着我们。“你很容易动感情,那神态使你恶心,是吗?” ----------------------------------- 第二十章 “过来吧,孩子,我这儿有点东西,吃了心里就舒坦了。” 多尔佛斯•雷蒙德先生不是个好人,所以我不大乐意接受他的邀请,不过还是跟着迪尔过去了。不知怎的,我心里觉得,要是我们跟雷蒙德先生交往,阿迪克斯会不高兴的,至于亚历山德拉姑妈呢,我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喏,”他说着,把他那带有麦秆吸管的纸袋递给迪尔。“吸一大口你就会平静下来。” 迪尔衔着麦秆吸了一口,脸上漾起了笑容,最后,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 “嘻嘻,嘻嘻,”雷蒙德先生笑了。显然,教唆一个小孩干坏事,他很得意。 “迪尔,你得注意点。”我警告说。 迪尔放开吸管,咧嘴一笑,“斯各特,这不是别的,是可口可乐。” 雷蒙德先生一直躺在草地上。这会儿他坐起来,背靠着树干,说:“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可别去告发我啊,好吗?不然会坏了我的名声。” “您是说您从纸袋里喝的都是可口可乐吗?纯粹的可口可乐?” “是的,小姐。”雷蒙德先生点点头说。我喜欢他身上散发的气味。那是皮革、辕马和棉籽羼杂在一起的气味。他脚上穿着一双英国式马靴。这种马靴我从未见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只喝可口可乐。” “那么,您平日醉醺醺的样子只不过是假装的咯?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我意识到说错了话,“我没有打算要……” 雷蒙德先生格格地笑了,一点不见气。我小心谨慎地问他:“您干吗要这样呢?” “干吗……哦,是的,你是说我干吗要假装醉醺醺的样子?这很简单。”他说,“有的人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我可以说让他们见鬼去吧,他们喜不喜欢。我才不在乎呢,的确,我说他们喜欢不喜欢我才不在乎,说了又怎么样?不过,我不会真说他们见鬼去吧。懂吗?”我和迪尔都说:“不懂,先生。” “你们知道,我没法给他们一个理由,他们弄懂这个理由对他们自己有好处。我一进城来——不过我很少进城,如果进城时走路不稳,还一边从这个袋子里喝着什么,人家可能说,多尔佛斯•雷蒙德掉进威士忌酒瓶里不能自拔了,难怪他老是恶习不改;他克制不住,所以他就这个样儿生活下去。” “这样不诚实,雷蒙德先生。本来您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够坏了,还要使自己显得更坏。” “这样是不诚实,但对别人大有好处。芬奇小姐,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不怎么喝酒,但你知道,人家怎么也不会理解,我像现在这样生活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生活。” 我突然感到不应该在这儿听这个坏家伙讲话。这个家伙生了几个混血孩子,还不在乎谁知道这件事。但他却很有趣,我舍不得离开。我从未碰见过这样有意自欺欺人的人。但是,他为什么要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们呢?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小孩,能够理解这个秘密。”他说,“还因为我听到那孩子……” 他把头向迪尔一歪,说:“他还适应不了这样的局面呢,等他大一点就不会感到恶心,就不会哭鼻子了。可能他会觉得世道不……比方说,不那么对头吧,但他不会哭鼻子,再过几年就不会哭鼻子了。” “哭什么啊,雷蒙德先生?”迪尔开始显露出他的男子汉气派。 “哭什么,哭有些人想也不想一下就使另一些人痛苦,哭白人给黑人带来无端的苦楚,丝毫不考虑黑人同样是人。” “阿迪克斯说欺骗黑人比欺骗白人罪还要重十倍。”我咕哝说,“他说那是人世间最大的罪过。” 雷蒙德先生说:“我不认为如此。琼•路易斯小姐,你不知道,你爸爸不是一般的人,得几年以后你才能理解这一点——世上的事你见得太少了,连这个镇上的事你都没有看够。但是,你现在该做的是回审判厅去。” 这话使我们记起来,我们几乎漏听了吉尔默先生对汤姆的全部盘问。看看太阳,它正在飞快地从广场西边的商店屋顶后面落下去。在两个火坑之间——雷蒙德先生和第五巡回法庭——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儿跳。“来吧,迪尔,”我招呼他说,“你现在好了吗?” “好了。雷蒙德先生,见到您很高兴,谢谢您的可口可乐,真灵!” 我们跑回审判厅,跨上台阶,登上两段楼梯,沿着看台的栏杆挤回去。赛克斯牧师帮我们留着座位。 审判厅里鸦雀无声,我又不知道那些哇哇哭叫的婴儿哪儿去了。泰勒法官的雪茄衔在口中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棕色点儿,吉尔默先生坐在桌旁拼命地往一本黄色便笺上写着什么,想比挥笔疾书的法庭记录员记得更详细。“唉,”我喃喃地说,“我们错过了好戏。” 阿迪克斯正在对陪审团说话。显然,他刚才从身旁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些公文,那些公文还摊在桌上,汤姆•鲁宾逊在一旁用手抚弄着。 “……缺乏真凭实据,这个人被指控犯有死罪,正在接受决定生死的审判……” 我捅了杰姆一下,“他说了多久了?” “刚才他分析了所有的证据,”杰姆轻声对我说,“我们会赢,斯各特。没有不赢的道理。他说了大概五分钟了。整个事情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像我可以向你解释的那样,连你也能听懂。” “吉尔默先生有没有……?” “嘘!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还是老调子。别说话了。” 我们又朝下望去。阿迪克斯流畅自如地讲着话,神情淡漠,像是在口述一封信。他在陪审团面前踱来踱去,陪审员们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仰着脑袋,露出欣赏的目光跟随阿迪克斯的步伐转动。我想那是因为阿迪克斯说话平静。 阿迪克斯停了下来,做了一件他平常不做的事。他解开表链,连表一道放在桌子上,说:“请求法庭允许……” 泰勒法官点了点头,阿迪克斯接着做了件我以前和以后都没见他做过的事情——无论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或是在私人房间里都没见他做过。他解开背心上的扣子和衣服上的扣子,松开领结,脱掉上衣。他从来不解开身上的任何穿戴,除非晚上上床睡觉。在我和杰姆看来,他现在这样简直就是一丝不挂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交换了惊奇的眼色。 阿迪克斯把双手揣进口袋里,回到陪审团跟前。我看到他的金色领扣和钢笔、铅笔的一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先生们,”他又开始说话了。我和杰姆的眼光又一次相遇,因为阿迪克斯的口吻与刚才的迥然不同了,他甚至可能用这种口吻叫一声“斯各特”。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淡冷漠的了。他对陪审员说着说着,好像他们是站在邮局拐角处的一群街坊。 “先生们,”他说,“我的话不会说得很长,不过我想借与诸位在一起的剩余的时间提醒诸位,这个案件并不难处理,弄清这件事并不需要对复杂的事实进行仔细的筛选,但是事情本身的确要求诸位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给被告定罪。首先我要说,这个案子根本就用不着上法庭。它像我们分辨黑白一样的简单。 “原告方面没有提供一丁点儿医学证据来说明汤姆•鲁宾逊被指控的罪行是曾经发生过的。这个指控仅仅立足于两个证人的证词,而这些所谓证词在盘问中不但漏洞百出,而且遭到被告的断然反驳。被告没有罪,有罪的是正在审判厅的另一个人。 “我对原告方面的主要证人只有满腔的怜悯,但是我的怜悯不能听任她为开脱自己的罪责而置他人于死地。 “先生们,我说主要证人有罪,是因为罪恶是她的行为动机。她并没有犯法律上的罪,她只不过打破了一条由来已久的严峻的社会准则。这条准则严厉得谁打破了它,谁就不宜生活在我们中间,而必须被赶出去。她是残酷无情的贫穷和愚昧的牺牲品。但是,我又不能怜悯她,因为她是白人。她本来清楚地知道,她违反了社会准则,非同小可,但是她的肉欲胜过她要打破的准则,她执意要打破它,她不顾一切地打破了它。她随后的反应如何,我们大家前前后后都已知道。她作了件每个小孩都做过的事情——企图把自己过错的证据隐藏起来。但是在本案里她绝不是像小孩一样隐藏偷来的赃物,而是向她的受害者发起进攻。她必须把他处置掉——必须把他从她眼前除去;必须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她必须毁灭自己违反社会准则的证据。 “她违反准则的证据是什么?是汤姆•鲁宾逊,一个活着的人。她必须把汤姆•鲁宾逊从她眼前除去。汤姆•鲁宾逊的存在每天都在使她想起做过什么事情。她做过什么事情?她引诱过一个黑人。 “她是白人,却引诱一个黑人。她做了一件在我们社会里可耻得说不出口的事情:吻一个黑人。不是一个老黑人伯伯,而是一个年轻力壮的黑种男人。她什么准则都不屑一顾——但事过之后,这个社会准则朝她劈头盖脑地压下来。 “她父亲看见了,被告证实了她父亲说的话。父亲后来做了些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间接证据表明,梅耶拉•尤厄尔遭到了某人的毒打,而这个人几乎干什么事都是用左手的。我们在一定程度上知道尤厄尔先生做了些什么。他做了任何一个敬奉上帝、意志坚定、讲究体面的白人在同样的情况下,都会做的事:通过宣誓,使法院对汤姆•鲁宾逊发出拘捕证,他无疑是用左手签的名。汤姆•鲁宾逊现在就坐在你们面前,他刚才是用他仅有的完好的手——他的右手宣誓的。 “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值得尊重的、恭顺谦卑的、并曾经冒昧地可怜过一个白人姑娘的黑人,被迫反驳两个白人。这两个白人在证人席上的神态举止如何,用不着我提醒诸位,因为诸位自己看得一清二楚了。除了梅科姆县的司法官,所有的起诉一方的证人在诸位先生面前,在这个法庭面前,都表现了一种无耻的自信,自信他们的证词不会被怀疑,自信诸位先生会附和他们的假设——一个邪恶的假设:所有的黑人都说谎,所有的黑人都道德败坏,所有的黑人在我们的女人面前都不规矩,这是一个由联想到黑人的智力而建立的假设。 “这个假设,先生们,我们知道,它本身就是黑暗得像汤姆•鲁宾逊的皮肤一样黑的大谎言,一个用不着我来揭穿的大谎言。其实,诸位知道这个道理:有的黑人说谎,有的黑人道德败坏,有的黑人在女人面前——不管是在黑种女人还是在白种女人面前——不规矩。但是,这个道理可以应用于整个人类,而不仅仅限于某一特定的人种。我敢保证,在这个法庭上,没有谁没有撤过谎,没有谁没有做过不道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曾带着肉欲瞧过女人。” 阿迪克斯停顿下来,掏出手帕,把眼镜取下来擦一擦。我们又看到了一件没见过的事,我们从没见他流过汗——他是脸上从不出汗的人,但是现在他晒黑了的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汗珠。 “先生们,在我结束我的话以前,还有一件事要说。托马斯•杰佛逊说过:所有的人生而平等。这句名言,北方佬和华盛顿的妇女机构喜欢用来抨击我们。目前,在公元一九三五年的今天有这么一种趋势,那就是有些人不看具体情况,各取所需,断章取义,滥用这句名言。据我所知,最荒谬的例子是,那些经管公共教育的人,让愚钝、懒惰的孩子与聪明勤奋的孩子一道升学,其理由是,所有的人生而平等。教育家会严肃地告诉你,后进的孩子会因自卑而备受折磨。我们知道,有的人比别的人聪明,有的人有更多的机会,因此运气好一些,有的男人比别的男人会赚钱,有的女人比别的女人会做蛋糕,一言以蔽之,有的人的天赋是大多数正常的人所望尘莫及的。在这个意义上,不是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尽管有人想要我们这样去理解这句名言。 “但是,在这个国度里,在一个方面,所有的人都生而平等。有一个人类机构能够使一个穷汉与洛克菲勒平等,一个笨伯与爱因斯坦平等,一个愚昧无知的人与任何一个大学校长平等。这个人类机构是什么?先生们,它就是法庭。它可以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最高法庭,可以是最卑微的兼理一般事务的地方法庭,也可以是诸位为之效力的这个有声誉的法庭。我们的法庭有它的过错——实际上任何人类机构都不可能尽善尽美;但是,在这个国土上,我们的法庭是推崇人类平等的伟大的机构,在我们的法庭上,所有的人生而平等。 “我不是坚信我们的法庭完美无缺和坚信陪审团制度优越无比的理想主义者。这两者我看不是理想的事物,而只是一个起作用的现实存在。先生们,法庭并不比由诸位组成的陪审团的任何一员更完美。法庭只是与其陪审团一样健全,而陪审团只是与其成员一样健全。我相信,诸位先生会不偏不倚地重新审核你们获得的证据,作出决定,让这位被告回到家里去。以上帝的名义履行你们的职责吧。” 阿迪克斯的声音沉下去了。他转身离开陪审团时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那句话与其说是对法庭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我捅了杰姆一下,“他说什么?” “以上帝的名义,相信他吧!我想他是这么说的。” 迪尔突然伸手绕过我拉了杰姆一下。“看那边!” 我们眼睛向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几颗心顿时往下一沉。卡尔珀尼亚正沿着中间的过道,径直朝阿迪克斯走去。 ----------------------------------- 第二十一章 卡尔珀尼亚在栏杆旁羞涩地停住脚步,期待泰勒法官看到她。她身上困着一条新围裙,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泰勒法官看见了她,说,“是卡尔珀尼亚吗?” “是的,先生。”她回答,“我能将这封信交给芬奇先生吗,先生?这与审判毫不相干。” 察勒法官点头表示同意。阿迪克斯从卡尔珀尼亚手中接过信封拆开看了一遍,抬头说:“法官先生,我……这封信是我妹妹写来的,她说我的孩子不见了,中午出去再没回家……我……您能让我……”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阿迪克斯。”安德伍德先生高声说,“他们就在这儿,在黑人看台上。从下午一点十八分起一直在这儿。” 爸爸转身朝我们上面望过来。“杰姆,快下来。”他喊道,又对法官说了句什么,我们没听见。我们爬过赛克斯牧师走向楼梯。 阿迪克斯和卡尔珀尼亚在楼下等我们。卡尔珀尼亚怒容满面,阿迪克斯显得精疲力竭。 杰姆兴奋得直蹦,说:“我们赢了,是吗?” “不知道。”阿迪克斯没好气地说,“你们整个下午都在这儿吗?快跟卡尔珀尼亚回家吃晚饭去,吃了饭就呆在家里。” “噢,阿迪克斯,让我们再来吧。”杰姆恳求说,“让我们来听陪审团的裁决吧。请求您,爸爸。” “陪审团可能就要出去了,过一会就会回来,不知道……”看得出来,阿迪克斯心软了,“唉,你们已经听了这么多,就干脆让你们听完吧。这样,你们吃完饭都来吧。慢慢吃,不会漏掉什么重要事情的。来时如果陪审团还在外面,你们就和大伙儿一块等等。不过,我想,事情在你们回来之前就会了结。” “你想他们会那么快就释放他?”杰姆问。 阿迪克斯张嘴准备回答,可又闭上,转身走了。 我暗暗希望赛克斯牧师替我们保留座位,但我一下又不这么希望了,因为我记得,通常陪审团出去后观众就会蜂拥而去。今天晚上杂货店、咖啡馆、饭馆都会挤得满满的,除非这些观众把晚餐也带来了。 卡尔珀尼亚押着我们回家。她说:“真想活剥你们的皮!你们小孩子来听那些话,真荒唐!杰姆先生,你怎么这么糊涂,带妹妹来听那样的审判?亚历山德拉小姐知道了一定会气得中风,小孩子不能听那……” 街灯亮着。灯下我们瞥见卡尔珀尼亚怒气冲冲的侧影。“杰姆先生,我想,你脖子上好歹总算还长着个脑袋啊!真荒唐,她是你的小妹妹啊!真荒唐,先生!真不害臊,你,你到底还有脑子吗?” 我可高兴啦!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觉得,要将它们理清头绪得好几年时间。你看,现在卡尔珀尼亚在狠狠训斥她心爱的杰姆——今天晚上不知还会出些什么意料不到的新鲜事儿。 杰姆格格地笑着说:“难道你不想听听,卡尔?” “闭嘴,先生!你现在该羞得耷拉着脑袋,还有脸格格地笑个不停。”卡尔珀尼亚把她惯用的对杰姆不那么能使他懊悔的威胁词句一古脑儿地又都倒了出来。她稳步登上台阶,咕哝着她的老调子,“芬奇先生不打你,我就要打。进屋去吧,先生!” 杰姆咧嘴笑着走进屋子。卡尔珀尼亚默默点头同意让迪尔在我们家吃饭。“你赶快打电话告诉雷切尔小姐,告诉她你们在哪儿。”她对迪尔说,“她到处找你,都把她急坏了。你当心,明天一大早她头件事就是把你送回梅里迪安。” 亚历山德拉姑妈见到了我们。卡尔珀尼亚告诉她我们下午在什么地方时,她差点儿没晕过去。我想,她听说阿迪克斯允许我们饭后再去时她感到痛心,因为吃饭时她一声也没吭,只是在自己盘子里重新放了些食物,愁眉苦脸地望着。卡尔珀尼亚却出乎意料地尽量侍候着我、杰姆、迪尔三个人,她倒出牛奶,用碟子装上土豆色拉和火腿,用强弱不同的腔调嘟哝着“真不害臊”。她最后的命令是:“你们都慢慢吃!” 赛克斯牧师给我们保留了座位。我们惊奇地发现,我们已离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还惊奇地发现,审判厅跟我们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几个细小的变化:陪审团的席位上没有一个人,被告不知去向,也不见泰勒法官的踪影,不过,我们坐下时他又出现了。 “几乎没有谁动一下。”杰姆说。 “陪审团出去时有人活动了一下。”赛克斯牧师说,“底下的那些男人到外面去帮他们的女人买了晚餐来,女人在这儿给婴儿喂奶。” “陪审团出去多久了?”杰姆问。 “大概有三十分钟了。芬奇先生和吉尔默先生后来又分别说了些话,然后泰勒法官授权陪审团作出裁决。” “泰勒法官怎么样?”杰姆问。 “说什么?哦,他很好。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很公正。他大概是说,倘若你们相信这一方,就这样裁决,但是,倘若相信另一方,就作出另一样的裁决。我看他有点偏向我们这一边。”赛克斯牧师搔着脑袋回答。 杰姆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不该偏袒任何一方。牧师,不要担心,我们已经赢了。”他聪颖地说,“没看见哪个陪审团只根据我们听到的证据给人定罪。” “可别这么自信,杰姆先生,我还从没见过哪个陪审团作出有利于黑人而不利于白人的裁决。”但是杰姆不同意赛克斯牧师的看法,他根据自己的有关强奸的法律知识,把那些证据对我们进行了详细分析。杰姆所知道的是:女方同意,不算强奸,不过她的年龄必须是十八岁——这是亚拉巴马州的规定——梅耶拉已经十九岁了。很明显,女方必须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叫喊,然后被制服、被践踏、最好被打昏。如果女方不到十八岁,这些就没有必要。 “杰姆先生,”赛克斯牧师反对道,“这些不文雅的事情不要说给小姑娘听……” “喔,她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杰姆说,“斯各特,我们说的是大人的事,你年纪太小,听不懂,是吗?” “谁说的?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懂了。”可能我的话太有说服力,杰姆住了嘴,再没谈论这个话题。 “牧师,几点了?”他问道。 “快八点了。” 我朝下望去,看见阿迪克斯双手揣在口袋里,踱来踱去,先挨次走过几个窗户,又沿着栏杆走到陪审团的座席旁,朝那边瞧着,看见泰勒法官坐在席位上,又往回走到他原来的地方。我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我向他挥手,他点头作答,又开始踱起步子来。 吉尔默先生在窗前与安德伍德先生说话。法庭记录伯特在椅子上靠着,双脚搭在桌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但是,举止正常的只有在场的法庭官员:阿迪克斯,吉尔默先生,酣睡着的泰勒先生,还有伯特。我从没看见一个座无虚席的审判厅这么寂静。有时,一个婴儿会烦躁不安地哭一声,一个小孩会匆匆忙忙跑出去,但大人们只是像在教堂里做礼拜一样,静悄悄的。楼厅看台上,黑人分布在我们周围,站的站着,坐的坐着,都表现出一种敬神似的耐心。 法庭里的那口古老的大钟经历了敲钟前的紧张阶段后,报起时来。“当!当!……”八下震耳欲聋的声音把我们的骨架都震松了。 等到大钟敲十一下时,我失去了感觉。与睡魔搏斗得疲倦不堪,我靠在赛克斯牧师的肩上臂上,美滋滋地打起盹儿来。一会儿,我身子猛地一抖,醒了过来。我攒了很大劲儿想赶走瞌睡。我朝下望着,集中精力注视下面大厅里的脑袋:有十六个光秃秃的,有十四个可以说长着红头发,长着棕色和黑色之间各色头发的有四十个。这时,我记起了杰姆有一段时间在搞心灵研究时对我说过的话,如果很多人——也许要有能挤满一个体育馆那么多的人——把思想集中在某一目标上,比方说,集中在想点燃森林中的某棵树上,那么,这棵树就会自动地燃烧起来。我好玩地想叫下面的每个人都把思想集中在释放汤姆•鲁宾逊这一点上。不过我又想,要是他们都像我一样疲惫不堪,那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迪尔把头枕在杰姆肩上睡得很香。杰姆安静地等待着。 “不是等了很久了吗?”我问道。 “是有很久啦,斯各特。”他高兴地说。 “嗨,按你先头的说法,好像只要五分钟就解决问题了。” 杰姆眉毛一耸,说:“有些事情你不懂。”我太疲倦了,懒得和他争。 当是,我一定相当清醒。不然,不会有一种印象悄悄地在我的脑海里产生。这种印象像去年冬天给我留下的那样。当天晚上够热的,我却打了个冷战。这种冷的印象不断增强,直到审判厅的气氛寒冷得跟那个二月的早晨一模一样;当时,反舌鸟停止了歌唱,木匠们停止用锤子敲打莫迪小姐的新木房,附近人家的木门像拉德利家的门那样关得严严实实。整个街上空荡荡的,而审判厅里却挤得水泄不通。炎热潮湿的夏夜与寒冷刺骨的冬晨毫无二致。赫克•塔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审判厅,正在与阿迪克斯谈话,他完全可以像打猎那天一样穿着长统靴和伐木工人甲克衫。阿迪克斯已停止了他那悠闲的步子,将一只脚搭在一张椅子最下面的横档上。他一边听着塔特先生说话,一边一只手在大腿上慢慢地一上一下抚摸着。我期待着塔特先生说:“芬奇先生,把他带走……” 但是,塔特先生带着权威性的口吻说:“现在恢复法庭秩序。” 下面的脑袋都蓦然抬起。塔特先生走出去,一会儿,领着汤姆•鲁宾逊进来,把他带到阿迪克斯身旁,让他坐在他原来的座位上,自己在一旁站着。泰勒法官已经醒来,恢复了严肃的神态,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瞅着空荡荡的陪审团席位。 后来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场梦。在梦中,我看见陪审员回来了,一个个像潜水员似的,动作缓慢。传来泰勒法官微小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了只有律师的孩子才可能看见也才可能留神的事情,就像望着阿迪克斯走上大街,把一枝步枪端得肩一样平,扣动了扳机,但是虽然我眼睛自始至终望着,心里却明白那枪里没有子弹。 任何陪审员对被他们判了罪的被告都不会看一眼。陪审员进来后,一个个都不朝汤姆•鲁宾逊那边看。陪审长递给塔特先生一张纸,塔特先生交给了书记员,书记员又递给法官…… 我闭上了眼睛,泰勒法官在登记陪审团的表决票:“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我偷偷地瞟了杰姆一眼,见他紧抓着栏杆,直抓得双手发白,双肩猛烈抖动,似乎每一声“有罪”都是一把刺向他肩胛间的利剑。 泰勒法官嘴里在说着什么,手里握着木槌,但并没有敲打。我朦朦胧胧地看见阿迪克斯把桌上的公文塞进公文包,“啪”地一声关上,走到书记员跟前说了些什么,朝吉尔默先生点点头,又走到汤姆•鲁宾逊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附在他耳旁说了几句。然后,阿迪克斯从椅背上取下上衣披在肩上,朝他平时不走的一个出口走出审判厅。他一定是想抄近路回家,因此快步沿着中间的过道下来,走向南面出口。我眼睛跟着他,盯着他的头顶,可他的头一下都没抬。 有人捅了我一下,可是我的眼睛不愿意离开下面的人群,不愿意离开沿过道走去的阿迪克斯孤独的身影。 “琼•路易斯小姐?” 我环顾四周,啊,他们都站起来了。我们周围的和对面墙边看台里的所有黑人都纷纷站起来。赛克斯牧师的声音像泰勒法官的一样,从远处传来。 “琼•路易斯小姐,站起来吧。你爸爸走了。” ----------------------------------- 第二十二章 这回轮到杰姆哭了。我们穿过欢乐的人群时,他脸上布满了一道道义愤的泪水。“这不合理,”他一路上不断地嘟哝,直到来到广场拐角,在那儿我们发现阿迪克斯在等我们。阿迪克斯站在街灯下,神色自若,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他的内衣扣得十分齐整,衣领和领带有条不紊,表链闪闪发光,完全恢复了他冷静的常态。 “这不合理,阿迪克斯。”杰姆说。 “孩子,是不合理。” 我们走回家去。 亚历山德拉姑妈没睡,在等我们。她穿着睡衣。我敢发誓,里面还穿了件紧身胸衣。“我感到遗憾,哥哥。”她轻声地说。我从来没听过她称呼阿迪克斯为哥哥,于是偷偷地瞟了杰姆一眼。但是杰姆心不在焉。他一会儿抬头瞧着阿迪克斯,一会儿又低头盯着地板。我心想,莫非他认为阿迪克新对汤姆•鲁宾逊判罪负有什么责任。 “他怎么了?”姑妈指着杰姆问道。 “一会儿就会好的。”阿迪克斯说,“对他来说,这件事他有点受不了。”爸爸叹了口气说:“我睡觉去了。明天早上如果我没醒来,就别叫我。” “首先,让他们去就不明智。” “这是他们的家,妹妹。”阿迪克斯说,“这个家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为他们安排的。最好还是让他们学会应付这样的事。” “但是,他们犯不着去法院迷在那个里头啊!” “法院就像传教团体的茶会一样,也是梅科姆镇的一部分。” “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姑妈显出焦虑的眼神,“我想你一点也不会对这种裁决感到难受。” “我并不感到难受,只是疲倦了,我要去睡觉。” “阿迪克斯……”杰姆的声音凄楚。 阿迪克斯在门口转身问:“什么,孩子?” “他们怎么能这样搞?怎么能?”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终究这样搞了。他们过去这样搞,今天晚上这样搞,将来还会这样搞的。问题是他们这样搞,似乎只有孩子才会流泪。晚安。” 早上,情况总要好些。阿迪克斯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我们踉踉跄跄地走进客厅时,他已在那里阅读《奠比尔纪事报》了。杰姆早晨起来之后睡眼惺忪,困倦地开口提出问题。 “还没到担心的时候。”一道去餐室时阿迪克斯安慰他说,“我们不会罢休。我们将会提出上诉,还有指望。天啊!卡尔,这是什么,”他目光停在盘子上。 卡尔珀尼亚说:“汤姆•鲁宾逊的爸爸早上捎来这些鸡肉。我弄好了。” “你告诉他,我为此感到自豪——即使在白宫,早餐也没有鸡肉吃。嗯,这些是什么?” “蛋卷。”卡尔珀尼亚说,“埃斯特尔打发人从饭馆送来的。” 阿迪克斯抬头瞅着她,迷惑不解。她说:“到厨房去看看吧,芬奇先生,看看还有些什么。” 我们跟着他来到厨房。嗬,桌上堆满了食品,真能把全家人埋在中间。有大块大块的咸肉,有成堆的番茄和豆子,甚至有葡萄。阿迪克斯发现还有一坛腌猪脚时,真是笑得合不拢嘴。“你认为姑妈会让我在餐室里吃这些东西吗?” 卡尔珀尼亚说:“我早上来这儿时,看见后面台阶上堆满了这些东西。芬奇先生,您昨天做了好事,他们非常感激您。他们送来的东西太多了,是不是?” 阿迪克斯热泪盈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告诉他们,就说我非常感谢他们。”他最后说,“要他们以后别再这样做了。这年头日子不好过啊……” 他走出厨房,到餐室里向亚历山德拉姑妈告辞,戴上帽子到镇上去了。 我们听见过厅里响起了迪尔的脚步声。卡尔珀尼亚把阿迪克斯没有碰过的早餐留在桌上给迪尔吃。迪尔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把雷切尔小姐对昨晚的事的反应告诉我们。雷切尔小姐说,阿迪克斯这种人要用自己的脑袋去碰壁,那不关别人的事,反正是他自己的脑袋。 “我本来要告诉她的,”迪尔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忿忿不平地说,“但是今天早晨她好像不怎么爱听。她说她昨晚一直到半夜还没有睡,为我担心,不知我到哪儿去了。还说,她本来想叫司法官来找我,可是司法官到法庭参加审判去了。” “迪尔,你以后别再不跟她说就出去,”杰姆说,“免得她气恼。” 迪尔耐着性子叹了口气,说:“我告诉过她我到哪儿去,我说了又说,直到精疲力竭说不出话来。她总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我想她这个女人每天早上一定要喝一品脱酒,我知道她总是喝满满两杯,我亲眼看她喝的。” “别那么说,迪尔,”亚历山德拉姑妈说,“这话不该小孩说,太挖苦人了。” “我这不是挖苦她,亚历山德拉小姐,是什么就说什么,这不算挖苦人,对不对?” “你那么说话就是挖苦。” 杰姆的目光朝亚历山德拉姑妈瞥了一闪,但他对迪尔说,“咱们走吧,你可以把那根鸡腿带走。” 我们走到前廊上,看见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正忙着把我们昨天去法庭的事情告诉莫迪•阿特金森小姐和艾弗里先生。他们转身看了看我们,又继续说下去。杰姆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粗野的声响。我恨不得手里有件武器。 “我最不喜欢大人看我,”迪尔说,“使人觉得好像自己作了什么坏事似的。” 莫迪小姐大声叫杰姆过去。 杰姆哼了一声,从悬椅上站了起来。 “我们跟你一道去,”迪尔说。 斯蒂芬尼小姐由于好奇,鼻子微微颤抖着。她要知道到底是谁允许我们到法院去的——她昨天并没看见我们,但是今天早晨满城都知道我们昨天在黑人看台上。人们纷纷猜测,难道是阿迪克斯有意让我们呆在那上面,以表示一种……?那地方有那么多黑人,不闷得难受吗……?斯各特对昨天那种事都懂吗……?看见爸爸输了,我们气愤吗? “别说了,斯蒂芬尼。”寞迪小姐果断地说,“我可不打算整个上午就在这儿闲扯。杰姆•芬奇,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你和你的伙伴们是不是能吃点饼子,我五点就起床来做,所以你们最好不要推却。失陪了,斯蒂芬尼;再见,艾弗里先生。” 莫迪小姐厨房餐桌上有一个大饼和两个小饼。应该有三个小的才是,莫迪小姐是不会把迪尔忘记的。我们脸上一定表露了疑惑,不过看到莫迪小姐切开大饼,给杰姆一块时,我们明白过来了。 我们吃着吃着终于明白了,莫迪小姐是要以这种方式来表明,就她来说,对我们的看法丝毫没有改变。她坐在一张小靠椅上,默默地望着我们。 她突然说:“别烦恼,杰姆。事情总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 在屋子里,每当莫迪小姐想详细谈点什么,她就张开指头把手放在膝盖上,把她的假牙在口中固定下来。她这会儿正这样做,我们也就静候着。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世界上有的人哪,生来就是要替我们去做那些不愉快的工作的。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噢,”杰姆叫了声,“嗯。” “别对我噢呀嗯的,先生。”莫迪小姐轻轻叱责道,她听出杰姆这种无可奈何的哼声。“你太年轻,品不出我的话的味道。” 杰姆盯着他那吃了一半的饼子。“我们就像一条包在茧里面的幼虫,就是这么回事,”他说,“就像一个给裹在一个温暖的地方睡大觉的什么东西。我总觉得梅科姆的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至少他们看上去很像。” “我们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人。”莫迪小姐说,“很少有人向我们请求帮助,即使碰上了这种情况,我们总是可以叫阿迪克斯这样的人为我们代劳。” 杰姆苦笑了一下,说:“但愿其他的人也这么想。” “我们很多人是这么想的,这一定使你吃惊。” “哪些人?”杰姆提高了嗓门,“这个镇上有谁给汤姆•鲁宾逊帮了点忙?谁?” “一有他的黑人朋友;二有我们这些人,三有泰勒法官那样的人,四有赫克•塔特先生那样的人。杰姆,别吃了,停下来好好想想,难道你从没想到,泰勒法官指定阿迪克斯做辩护律师并不是偶然的吗?难道你从没想到,泰勒法官这一举动有他一定的用意?” 这倒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法庭通常是指定马克斯韦尔•格林先生充当辩护人,因为他是梅科姆最近取得律师资格的人,需要充实这方面的经验。按理应该让他来负责汤姆•鲁宾逊的案子。 “你想一想这个吧,”莫迪小姐说,“这不是偶然的。昨晚我坐在走廊上等待。等啊等啊,等你们从人行道上走来。我一边等一边想,阿迪克斯•芬奇赢不了。他没法儿赢,但是,在这么个案件中,他却是这里唯一能使陪审团在外面踌躇那么久的人。我暗自想,好,我们进了一步,尽管像幼儿的步子一样小,但总算进了一步。” “话尽管这么说,但是信仰基督教的法官和律师都不可能弥补异教的陪审团的缺陷。”杰姆嘀咕道,“等我一长大……” “这个问题你得去跟你爸爸讨论。”莫迪小姐说。 我们走下莫迪小姐那崭新的凉快的台阶,来到屋外的阳光下,发现艾弗里先生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仍在闲聊。他们已经沿着人行道走过去一些,站在斯蒂芬尼小姐的屋前,雷切尔小姐正朝他们走去。 “我想,我长大了会是个小丑。”迪尔说。 我和杰姆停下脚步。 “是的,先生,会是个小丑。”迪尔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发笑,我不能对人们做任何事,所以我干脆去马戏团,痛痛快快笑他个够。” “迪尔,你弄反了。”杰姆说,“小丑是痛苦的,总是当别人的笑料。” “那么,我去做一个新型的小丑,站在人群中间去笑周围的人。瞧那一边,”他用手指着,“他们每个人都应该骑上扫帚柄儿,雷切尔姑妈已经骑上了。” 斯蒂芬尼小姐和雷切尔小妞在拼命地向我们招手,那样子真像肯定了迪尔说的并不荒谬。 “噢,天哪,”杰姆低声嘟哝道,“我想,不去见他们可不礼貌。” 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艾弗里先生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直打得满脸绯红。我们走上前去时差点被他的喷嚏吹下人行道。斯蒂芬尼小姐激动得浑身颤抖,雷切尔小姐抓住迪尔的肩膀。“你快去后院,呆在那里。”她说,“要出事了。” “什么事?”我问道。 “没听说吗?已经满城风雨了……” 这时,亚历山德拉姑妈从屋里出来叫我们,不过,她晚了一步。斯蒂芬尼小姐已抢先告诉了我们:早上鲍勃•尤厄尔先生在邮局拐角处挡住阿迪克斯,朝他脸上吐唾沫,并且对他说,哪怕要花一辈子工夫,也要干掉他。 ----------------------------------- 第二十三章 “但愿鲍勃•尤厄尔不再咀嚼烟丝。”对这桩事,阿迪克斯只说了这么一句。 据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说,阿迪克斯从邮局出来时,尤厄尔先生逼近他,咒骂他,往他脸上吐唾沫,扬言要宰了他(斯蒂芬尼小姐这时已把这件事叙述了两遍)。她说,她从容格尔游艺室回来,恰巧路过那儿,全看见了。她说,阿迪克斯当时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掏出手绢抹一抹脸,站在那里任凭尤厄尔先生那种实在不堪重述的粗话咒骂他。尤厄尔先生自己是参加过一次人们不大知道的战争的退伍军人,加之阿迪克斯反应又那样平静,这就使得他更肆无忌惮地挑衅道:“怎么?高傲得不愿意应战?你这个为黑鬼帮腔的杂种!”斯蒂芬尼说,阿迪克斯只回答说:“不,是老得不能应战了。”说着,他将手揣进口袋,继续走他的路。斯蒂芬尼说,你不得不佩服阿迪克斯,他有时还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幽默话。 我和杰姆不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说,“阿迪克斯过去是全县赫赫有名的神枪手,他能……” “你知道,他不能随身带手枪,斯各特。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枪。”杰姆说,“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在牢房前他身上也没有枪。他说,随身带枪就等于要别人向你自己开枪。” “这次不同,”我说,“我们可以要他去借一枝。” 我们真跟他说了,可他要我们别胡说。 迪尔认为,想办法提出一个能打动他善良心地的要求可能会有用:不管怎么说,要是尤厄尔先生害死了他,我们就得挨饿,除非让亚历山德拉姑妈单独抚养我们;而且,我们都明白,不等阿迪克斯安葬好,她就会立即解雇卡尔珀尼亚。杰姆说,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孩,要是我大哭大闹要性子,可能会起作用。其实那也不起作用。 但是,看见我们没精打采地在附近闲逛,既不想吃,也不热衷于我们的正常爱好,他知道我们惊恐到什么程度了。一天晚上,他给杰姆看一本新到的橄榄球杂志,想激起他的兴致。看见杰姆胡乱翻了几页就丢到一边时,他问道,“你怎么啦,孩子?” 杰姆直截了当地说:“尤厄尔先生。” “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我们是为你担惊受怕。我们认为你应该对他采取点措施。” 阿迪克斯苦笑着说:“采取什么措施?用和平条约限制他?” “一个人说要干掉你,看起来他很可能真有这种打算。” “他说的时候是有这种打算的,”阿迪克斯说,“杰姆,你能不能站到尤厄尔先生那边想想。如果说他先前还有什么信用的话,在法庭上最后一点信用也被我毁掉了。他总要想办法出口怨气,他这种人就是这样。所以,如果他朝我脸上吐唾沫,扬言要宰了我,那就能够让梅耶拉•尤厄尔少挨一顿打,我倒十分愿意他这样做。他终究要找一个出气筒。既然这样,与其让他整他那一屡的孩子,不如让我来挨整。懂吗?” 杰姆点了点头。 阿迪克斯说:“鲍勃•尤厄尔没有什么值得我们怕的,那天早上他已把满腔怨气都发泄尽了。” 说这话时,亚历山德拉姑妈走进了屋子。 “这种事情我就不敢那么肯定。阿迪克斯,”她说,“他那种人报复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尤厄尔究竟能怎样来报复我,妹妹?” “偷偷摸摸搞卑鄙勾当。”亚历山德拉姑妈说,“你等着瞧吧!” “在梅科姆镇,谁也没法偷偷摸摸。”阿迪克斯回答说。 从那以后,我们不再害怕了。夏天渐渐过去,我们抓紧时间玩了个痛快。阿迪克斯要我们放心,说在上一级法庭审理这个案件以前,汤姆•鲁宾逊一定会平安无事;他还说,汤姆很可能被释放,至少也会重新审判。他现在呆在切斯特县恩菲尔德劳改农场,离这儿有七十英里。我问阿迪克斯,汤姆的妻室儿女能不能去看他,阿迪克斯说不能。 一天晚上我问他:“如果上诉被驳回来,汤姆会怎么样?” 阿迪克斯回答说:“会判处死刑,除非州长减刑。不过现在还不是担心的时候,斯各特。我们很有赢的希望。” 杰姆趴在沙发上看《大众机械学》。他这会儿抬起头来说:“真不合理。即使有罪,他也没杀人啊!他并没有威胁过任何人的性命。” “你知道,在亚拉巴马,强奸是要判处死刑的。”阿迪克斯说。 “我知道,爸爸。但是,陪审团不一定要判处他死刑;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只判二十年徒刑嘛。”杰姆讲到“判”字时犯了个语法错误。 “你讲话要注意语法。”阿迪克斯说,“问题是,汤姆•鲁宾逊是个黑人。在世界上我们的这块地方,没有哪个陪审团会说:‘我们认为你有罪,但是罪不重。’这个案子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就干脆释放,要么就是死刑。” 杰姆摇着头。“我知道这不合理,但究竟错在那儿,我也弄不清。可能强奸不应看作死罪……” 阿迪克斯手中的报纸掉在椅子边。他说他对于有关强奸的法律条款毫无意见。但是,起诉一方只根据间接证据就请求对被告处以极刑,而陪审团也以此为依据定极刑,对于这一点,他感到深为不安。他瞥了我一眼,看见我也在听,就把话说得浅显一点:“我是说,要是一个人因谋杀而判死刑,必须有一两个目击者。必须有人证明说:‘是的,我当时在场,亲眼看见他扣动扳机。” “但是很多人只根据间接证据就被判处了绞刑。”杰姆说。他说到“绞刑”时,又犯了个语法错误,但随即更正了。 “我知道,可能其中很多也确实是罪有应得。但是,没有目击者,疑惑总是有的,虽然有时只有一丁点儿疑惑。法律上允许判决时有‘合理的疑惑’,但我认为,这一丁点儿疑惑就应给被告某种权利。被告无辜,总有这种可能性,不管这种可能性是多么的靠不住。 “那么,一切的一切都有赖于陪审团了。我们应当废除陪审团制度。”杰姆说得很坚决。 阿迪克斯极力忍住笑,但还是忍不住地笑了。“你对我们真苛刻啊,孩子。我想,可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办法,那就是修改法律,死刑只有法官才有权判处。” “那么,就上蒙哥马利修改法律去吧。” “修改法律有多难,你听了一定会吃惊。我这一辈子是看不到修改法律了,你这辈子即使看到了,你也将是老年人了。” 但是,这还不能使杰姆心悦诚服。“不,爸爸,应该废除陪审团。他根本就没有罪,但是陪审团硬说他有罪。” “假若陪审团是由你和十一个像你这样的娃娃组成,汤姆就自由了。”阿迪克斯说,“到现在为止,在你的生活中,还没有什么来干扰你的推理。组成汤姆案件的陪审团的十二个陪审员在日常生活中是懂道理的人,但是在法庭上你看得出他们和道理之间存在一种什么东西。那天晚上在监狱门前,你看到了类似的情况。那帮人走时,不是因为他们讲道理,而是因为我们在那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可以使人丧失理智——即使他想公正也办不到。在我们的法庭上,如果是白人跟黑人打官司,白人毫无疑问会赢。这种现象是丑恶的,但是这是生活中的事实。” “这样做并不说明合理。”杰姆不动声色地说。他用拳头轻敲着膝头。“不能凭那样的证据给一个人定罪啊——不能,绝对不能。” “你不能,但他们能,并且这样干了。你年纪越大会理解得越深刻。法庭应该是保证一个人受到公平待遇的唯一场所,不管是个什么肤色的人。可是,人们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把他们的怨恨带到陪审团席上。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看到,生活中每天都有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但是,我告诉你一点——这一点你永远不能忘记——作为一个白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多么富有,无论他出身多么高贵,只要他欺骗黑人,他就是个败类。” 阿迪克斯说这些话时声音一直很柔和,但他说的最后一个词听起来最响。我抬头看他,发现他脸上表露出强烈的感情。“最令我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下贱的白人利用黑人的无知欺侮他们。不要自欺欺人了,所有的事情会累积起来,有朝一日,我们会要付这笔帐的。我希望不会在你们这一代找你们算帐。” 杰姆搔着脑袋。他突然睁大眼睛,“阿迪克斯,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还有莫迪小姐这样的人,不能当陪审员呢?从没看见梅科姆镇的人当陪审员——陪审员都是来自树林子里的人。” 阿迪克斯坐在摇椅上往后靠着。由于某种原因,他对杰姆很满意。“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说,“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比方说,莫迪小姐不能当陪审员是因为她是女的……” “你是说在亚拉巴马,女人不能……?”我顿时义愤填膺。 “是的。我想,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脆弱的女性,使她们不接触污秽的案件,比方说汤姆这种案件。除此以外,”阿迪克斯笑了笑接着说,“我怀疑,要是有妇女陪审员参加的话,我们是否能完成一次审判,因为女人总是会无休止地插嘴提问的。” 我和杰姆哈哈大笑。莫迪小姐当陪审团成员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象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轮椅上,“别老拿木锤敲个不停,约翰•泰勒,我想问这个人一个问题。”可能我们前人作出这样的规定是明智的。 阿迪克斯说:“在我们这样的人这儿——那是我们该付的帐啊。我们常常得到我们该得到的陪审团。我们这些倔强的梅科姆人,一来对这事不感兴趣;二来也有些害怕,三来……” “害怕,为什么?”杰姆问道。 “呃,比方说,假如雷切尔小姐开车压伤了莫迪小姐,林克•迪斯先生不得不决定雷切尔小姐要付给莫迪小姐多少赔偿金,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们俩作为他商店的顾客,他一个也不想丢了生意,是吗?所以他对泰勒法官说,他不能参加陪审团,因为他一走开就没人帮忙照管商店。所以,尽管泰勒有时因此很气愤,却还是不再勉强他了。” “他为什么要认为她们俩一定会有一个不会再买他店里的东西了呢?”我问道。 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会,但莫迪小姐不会。不过,陪审团的表决是秘密的啊,阿迪克斯。” 爸爸格格地笑了起来。“你要走的路程还长着呢,孩子。陪审团的表决不过是所谓的秘密。一个人当了陪审员,就不得不作出决定并明确表态,人们不喜欢干这样的事。干这样的事有时使人感到不是滋味。” “那天汤姆这件案子的陪审团肯定是很匆忙地作出判决的。”杰姆嘀咕道。 阿迪克斯把手指伸向表袋。他说,“他们不是这样的。”他的话与其说是对我们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这件事是唯一使我深思的事,可能预示着一个良好的开端。那陪审团花了几个小时才作出判决。可能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判决,但是通常他们只要几分钟就作出决定的。这一次……”他停下来看着我们。“你们可能愿意知道,他们中有个人,别人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开始时,他坚决主张释放汤姆。” “谁啊?”杰姆感到非常惊讶。 阿迪克斯眨了眨眼睛。“不应该说出来,不过我告诉你们一点,他是你们的萨勒姆朋友之一。” “坎宁安家的人?”杰姆叫了起来,“一个……啊,我没认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在开玩笑。”他用眼角斜视着阿迪克斯。 “他家的一个亲戚。我凭一时的直觉,没有把他的名字从陪审员名单中删去。只是凭一时的直觉。我本来可以删去的,但没删。” “天哪!”杰姆肃然起敬地说,“一会儿他们想杀死他,一会儿他们又想释放他……我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这些人。” 阿迪克斯说,我们必须理解他们。他说,坎宁安一家自从迁居新大陆以来,从不拿人家的东西;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一旦你博得他们的尊敬,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地拥护你。阿迪克斯说,他有这么种感觉,或者仅仅是一种猜想,即那天晚上,那一帮人离去时,对我们一家已怀有相当的敬意。他又说,要想使坎宁安家族的人改变主意,除非天上打雷,再加上他们里面另一个人的苦苦劝说。要是陪审团里有两个那晚到监狱去的坎宁安家族的人,陪审团就可能意见分歧而作不出一致的判决了。 杰姆慢条斯理地说:“你是说,你竟然指定了一个前一天晚上还想杀你的人当陪审员?你怎么能担这样的风险?阿迪克斯,你怎么能这样呢?” “分析一下你就知道我并没有担什么风险。两个都要去给被告定罪的人,没有什么差别,是吗?但是,一个要去给被告定罪的人和一个心里稍微感到不安的人却有一点儿差别,不是吗?他是整个名单上唯一说不准的人。” “那人是沃尔特•坎宁安的什么亲戚?”我问道。 阿迪克斯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时间还早,连我们睡觉的时间都还没到呢。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想去看看报纸。他拾起报纸折叠起来,在我头上轻叩了儿下。“让我想一想,”他自言自语地说,“哦,知道了,是双重表兄弟。” “怎么个双重法?” “两姊妹嫁给两兄弟。好了,我就告诉你们这些,你们自己去弄清楚吧。” 我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断定,如果我与杰姆结婚,迪尔和他的妹妹结婚,那么,我们两家的孩子就是双重表兄弟了。“哎呀,杰姆,”阿迪克斯走后,我说,“他们是很奇怪的人,刚才你听见了吗,姑妈?” 亚历山德拉姑妈在钩织地毯,没有注视我们,不过耳朵还是在听。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旁边放着针线篮,她钩的地毯铺在她的膝上。为什么女人们在酷热的夜晚钩织羊毛地毯,我始终弄不明白。 “听见了。”她说。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次灾难性的时刻。那时我毫不犹豫地为小沃尔特•坎宁安辩护。现在想起来,还为过去这么做了而高兴。“一开学。我就要邀沃尔特来我们家吃饭。”我合计着说,把我暗自作过下次遇见他就要把他痛打一顿的决定忘到了脑后。“放学后,他有时也可以来玩玩,阿迪克斯可以开车进他回萨勒姆。他甚至可以在我们家过夜,是吗,杰姆?” “到时候我会留意的。”亚历山德拉姑妈说。这样一句话到了她口中总是一种威胁,而不是许诺。我吃惊地回头看着她。“难道不行吗,姑妈?他们是好人哪。” 她从她的眼镜框上面看着我。“琼•路易斯,我心里毫不怀疑他们是好人。但是他们跟我们不同。” 杰姆说:“斯各特,她是说他们是乡巴佬。” “乡巴佬是什么意思?” “噢,就是粗俗的人。他们喜欢玩弄土乐器啊什么的。” “哎,我也同样啊……” “别傻了。琼•路易斯。”亚历山德拉姑妈说,“问题是你可以把沃尔特•坎宁安擦得闪闪发光,你可以给他穿鞋子,穿新衣,但是他永远不会像杰姆。加之,他们家有酗酒的癖性,个个贪杯,我们芬奇家的女人对那种人不感兴趣。” “姑——妈,”杰姆说,“斯各特还不到九岁呢。” “她现在就学一学也不妨。” 亚历山德拉姑妈没再说什么了。她上次是怎样坚决拒绝我的要求的,我当时记忆犹新,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那时,我一心想去卡尔珀尼亚家——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有趣,想到她家去做“客”,去看看她是怎么生活的,有些什么样的朋友。我就是想看看月亮的背面也无妨啊。这一次,亚历山德拉姑妈采用的策略不同了,但目的仍是一样。可能这就是她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帮我们选择朋友。只要可能,我就尽可能不接近她。“既然他们是好人,为什么我不能友好地对待沃尔特呢?” “我没有说不能对他好。你应该和他友好,对他有礼貌,对任何人都应该彬彬有礼,亲爱的。但是你犯不着邀他到家里来。” “如果他是我们的亲戚呢,姑妈?” “事实上他不是我们的亲戚——即使是,我也不让他来。” “姑妈,”杰姆大声说,“阿迪克斯说了,朋友可以选择,但家庭是不能选择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是亲戚的总归是亲戚。不承认反而显得愚蠢。” “又是你爸爸那一套,”亚历山德拉姑妈说,“我还是要说,琼•路易斯不能邀沃尔特•坎宁安到这个家里来。哪怕他们是双重表兄弟,他到这个家里来还是不会受欢迎的,除非是有事来找阿迪克斯。好,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她过去总说就是不行。但这一次她倒愿意说出她的理由。 我说:“但是我想跟沃尔特玩,姑妈,为什么不行呢?” 她摘下眼镜瞪着我说:“告诉你为什么吧,因为他——是个——下贱的人。因此,你不能跟他玩。我不许你和他在一起学他的坏样,学些天知道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事实上你已经够使你爸爸伤脑筋了。” 要是杰姆不拦住我,真不知我会干出什么来。他抓住我的双肩,搂住我把我带进他的卧室。我怒气冲天,抽泣不止。阿迪克斯听见了,从门外探头来看是怎么回事。“没什么,爸爸,”杰姆生硬地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阿迪克斯就没再管了。 “给你一点东西吃,斯各特。”杰姆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块圆圆的巧克力糖。花了好几分钟我才把这块糖塑成一个舒适的形状含在嘴里。 杰姆在整理梳妆台上的东西。他的头发翘的往后翘,倒的往前倒,我怀疑他那头发到底会不会长得像一个男人的。如果他把头发剃光让它重新长,可能会长得熨熨帖帖。他的眉毛越长越浓了,我还注意到,他身子苗条些了,长高些了。 他转过身来时,一定以为我又会哭起来,因为他说:“给你看样东西,可别告诉别人。”我问他是什么。他解开衬衣钮扣,羞涩地咧开嘴笑。 “噢,是什么?” “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 “哎,是毛啊!” “在哪儿?” “这儿,就在这儿。” 因为他刚才安慰了我,所以我说很好看。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到。“真好,杰姆。” “腋窝里也有呢,”他说,“明年可以出去打橄榄球了。斯各特,别让姑妈把你搞恼了。” 昨天他好像还在要我别把姑妈搞恼了。 “你知道,她看不惯女孩子,”杰姆说,“至少是看不惯你这样的女孩子。她想让你变成一个有教养的女子。你不能学学缝纫什么的吗?” “哎呀,我才不学呢。她不喜欢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才不在乎呢。我发火是因为她说沃尔特•坎宁安是下贱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说我使阿迪克斯伤脑筋。有一次,我和阿迪克斯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我问他我是不是难以管教,他说不见得,再难也没难到使他伤脑筋的地步,他叫我丝毫不要怕打扰他。不,我生气是为了沃尔特——他不是下贱的人,杰姆。他可不像尤厄尔家的人。” 杰姆踢掉脚上的鞋子,把脚撩到床上。一头靠在枕头上,打开台灯。“你知道吗,斯各特?我已经理出个头绪来了,我最近反复思考,终于理出个头绪来了。世界上一共有四种人。像我们和我们的邻居这样的普通人,像坎宁安那样的住在树林里的人,像尤厄尔那样住在垃圾场上的人,还有黑人。” “还有中国人呢?还有鲍德文县的凯琴人呢?” “我是说在梅科姆县的范围内。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这种人不喜欢坎宁安这类人,坎宁安家的人不喜欢尤厄尔那样的人,尤厄尔家的人憎恨和蔑视黑人。” 我对杰姆说,“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由坎宁安这类人组成的陪审团为什么不释放汤姆来发泄对尤厄尔的怨恨呢?” 杰姆挥了挥手,表示我的问题太孩子气了。 “你知道,”他说,“收音机播放土乐器音乐时,我看见阿迪克斯用脚打拍子,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喜欢喝自家酿的酒……” “那样我们就像坎宁安家的人了。”我说,“我不理解为什么姑妈……” “哎,让我说完——是的,那是使我们像他们了,但是,我们终究跟他们不同。有一次,阿迪克斯说,姑妈之所以这样为这个家庭感到忧心忡忡,是由于我们所有的只是门第,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唉,杰姆,我不知道……有一次阿迪克斯告诉我,有关最早的移民之类的东西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是荒谬的,因为每个人的家族都和其他人的家族一样古老。我问他黑人和英国人是不是也包括在内,他说是的,都包括在内。” “门第并不等于古老的家族啊。”杰姆说,“我想,门第指的是你这个家族会念书会写字共有多久了。斯各特,这个问题我冥思苦想了好大一阵子,这是我想到的唯一原因。芬奇这一家族在埃及时,家里的某个成员肯定学会了一两个象形文字,并教给了他的小孩。”杰姆笑了起来。“想一想吧,姑妈为她的曾祖父能读能写而感到自豪——女人们总是挑一些奇怪的事情来引以自豪。” “嗳,幸好那时候有个人是这样做了,不然谁能教阿迪克斯和芬奇家其他的人呢?要是阿迪克斯不识字,你我两个就真糟了。不过,我想,门第不是指的这个,杰姆。” “那么,你怎么解释坎宁安家与我们家的不同呢?我曾经看见,沃尔特先生几乎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我们只不过比他们读书写字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不,每个人都要学了才会,没有人生来就会。沃尔特非常聪明,但他的聪明有时不能发挥,因为他经常要在家帮他爸爸干活。他没有什么不好。不,杰姆,我认为,人只有一种。就是人。” 杰姆转身捅了捅枕头。再靠下去时,他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他的情绪又在低落下去,弄得我小心谨慎起来。他的眉毛蹙成一团,嘴巴变成了一条细缝。好大一会儿他都沉默着。 “我像你这么大时,”他最后说,“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人只有一种,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很好地相处呢?如果大家都一样,为什么他们要专门互相鄙视呢?斯各特,我想,我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我逐渐懂得了为什么布•拉德利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是因为他喜欢呆在屋子里。” ----------------------------------- 第二十四章 卡尔珀尼亚系着浆得硬邦邦的围裙,手里端着一盘水果糕,转身甩臀轻轻把回旋门顶开。她双手端着一盘盘香甜可口的食品时总是这样开门的,她从容文雅,真使我佩服。我想,亚历山德拉姑妈也佩服她吧,所以今天才让她来服侍大家。 八月即将过去,九月就要来临。迪尔明天就要回梅里迪安去。今天他跟杰姆到巴克•埃迪河湾去了。杰姆发现从没有人教过迪尔游泳,既感到惊奇,又显得生气。游泳,在杰姆看来,跟走路同样必要。一连两个下午他们都在河湾里泡着。他们说,他们在那里一丝不挂,所以不让我去。于是,在寂寞中我只好一会儿呆在卡尔珀尼亚身边,一会儿又去跟莫迪小姐聊天。 今天,亚历山德拉姑妈和她的传教团体在家里辩论什么,声音满屋子都听见。我在厨房里听见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在客厅向大家报告,听起来好像是关于叫摩路纳人的悲惨生活。摩路纳人在他们的妇女临产时把她们关在外面的小茅棚里。摩路纳人没有一点儿家庭观念——我知道,这一点会使姑妈感到难过。这种人的孩子刚满十三岁就要经受痛苦的折磨,他们患有皮肤病,身上沾满了玉米虫,在地上到处爬,他们从树上剥下树皮放在嘴里嚼,把渣滓吐在公共的钵子里,然后又喝那钵子里的龌龊液体。 等梅里韦瑟太太讲完,女人们就会到餐室里来吃茶点。 我不知该到餐室里去还是就呆在外面。亚历山德拉姑妈要我和她们一起吃茶点。她说,她们谈正事时我不必参加,因为我会感到枯燥无味。这一天,我穿着平时只有礼拜天才穿的粉红色连衣裙和鞋子,里面还穿了衬裙。我心想,如果衣服溅上了什么东西,卡尔珀尼亚为了让我明天还可以穿,就不得不再洗一遍。她这一天已经忙得够呛了。于是我决定呆在外边,不进去了。 “有什么事叫我做吗,卡尔?”我想帮她做点什么。 卡尔珀尼亚在门口停下来。“你就像老鼠一样呆在那个角落里别动吧,”她说,“我回来时,帮我把糕点放进盘子里。” 她开门进去时,里面那些女人们轻柔的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了:“嗳,亚历山德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水果糕……真可爱……我从来没做出过这么美观的外表……谁想得到用黑莓做馅饼……卡尔珀尼亚?……谁会想到……有谁告诉你没有,那牧师的妻子又有了……不,不,哦,是的,是有了,她那个大的还不能走呢……” 她们安静下来。我知道一定是她们各自都有了点心。卡尔珀尼亚回到厨房,把我妈妈的银质大咖啡罐放在盘子上。“这个咖啡罐是件珍贵的东西。”她喃喃说,“现在没有哪里生产这种罐子了。” “让我拿进去好吗?” “小心一点,别摔坏了。放在桌子一头亚历山德拉小姐身旁,跟那些杯子碟子放在一起。她会给大家斟上的。” 我像卡尔珀尼亚那样用屁股去顶门,可是那门纹丝不动。卡尔珀尼亚笑着替我把门打开。“当心点啊,很沉呢。不看它,它就不会泼出来。” 我顺利地将咖啡罐放到了桌上,亚历山德拉姑妈笑逐颜开。“就呆在这儿吧,琼•路易斯。”她说。这是她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女子的一部分活动。 按通常的习惯,这个团体的每一位女主人都得邀请邻居来吃点心,无论她的邻居是浸礼会成员还是长老会信徒。所以,雷切尔小姐(她的表情像法官一样严肃)、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都来了。我感到有点尴尬,在莫迪小姐身旁坐了下来,心里想着为什么女人们总是戴着帽子过大街。跟一群群女人在一起我总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局促不安,总想赶快避开她们。但是这种感觉正是亚厉山德拉姑妈所说的“被宠坏了”。 这些女人穿着颜色清淡柔和的印花布衣,加上大多数都只抹了厚厚的香粉而没涂胭脂,看起来给人一种凉爽之感。房子里惟一的唇膏是天然的桔红色的,她们指甲上大都是涂的天然色的指甲油,不过她们中较年轻的涂的是玫瑰红色的。她们周身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我静静地坐着,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生怕两只手不听话,等待她们中哪一个来跟我说话。 莫迪小姐的金牙闪闪发亮。“啊,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琼•路易斯小姐,”她说,“今天你的裤子哪儿去了?” “穿在连衣裙下面呢。” 我并没有打算逗乐,但是她们一下子笑开了。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只觉得双颊顿时火辣辣的。只有莫迪小姐一个人严肃地看着我。除非我有意逗乐,她从来不取笑我。 屋里突然沉默下来。这时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在对面叫道:“琼•路易斯,你长大了干什么?当律师吗?” “不……嗯,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回答说,心里感谢她好心把话题岔开了。我急急忙忙地开始选择未来的职业。护士?飞行员?“呃……” “讲出来吧,我以为你想当律师呢,因为你已经开始去法庭啦。” 女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斯蒂芬尼还真够滑稽的呢!”有人说了一句。斯蒂芬尼小姐又来劲了,迫问说:“你长大不想当律师吗?” 莫迪小姐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不,我只想当一个有教养的女人。” 斯蒂芬尼小姐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会儿,确信我没有打算鲁莽无礼,于是心满意足地说,“喂,你成不了有教养的女人,除非你开始更经常地穿连衣裙。” 莫迪小姐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再没说一句话。她手上传来的温暖足够使我坦然了。 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坐在我左边,我觉得和她讲讲话会显得很礼貌。她丈夫梅里韦瑟先生被迫成了一个虔诚的卫理公会教徒。他唱着“全能的上帝的慈悲,有多么悦耳的声音,拯救了我这个可怜的人……”,唱的时候显然他不觉得这个颂歌涉及任何个人。然而,梅科姆镇的人普遍认为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使他清醒了,把他改造成了一个通情达理而又有用的公民。因为,毫无疑问,梅里韦瑟太太是梅科姆最虔诚的女人。我在思索着一个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你们今天下午都在说些什么?”我问道。 “哦,孩子,说那些可怜的摩路纳人。”她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下去了。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梅里韦瑟太太一想到受苦难的人,她那大大的棕色眼睛就饱噙着泪花。“他们住在丛林里,只有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和他们在一起,其他什么人也没有。”她说,“除了圣徒般的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没有一个白人会走近他们。” 梅里韦瑟太太说话像是演奏风琴,每个词都完全符合音乐的节奏。“贫困……黑暗……邪恶……这一切,唯有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知道。教堂派我到野营地时,捷•格兰姆斯•埃弗霄特对我说……” “他在那里吗,太太?我还以为……” “他回家休假了。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对我说:‘梅里韦瑟太太,您不知道啊,您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得和什么作斗争。’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嗯,太太。” “我对他说:‘埃弗雷特先生,亚拉巴马州梅科姆县的南方卫理公会主教派的妇女百分之百地作您的后盾。’我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你们知道,我心里当即立下誓言。我想回去就要把摩路纳人的情况讲给大家听,把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的愿望传达给梅科姆县的人民。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嗯,太太。” 梅里韦瑟太太摇了摇头,头上一绺绺的黑色鬈发也随着轻轻摇晃。“琼•路易斯,”她说,“你真是幸运啊。你生长在基督教的城镇,基督教的家庭,周围都是基督教徒。在那里,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工作的地方,除了罪恶和贫困就一无所有啊。” “嗯,太太。” “罪恶和贫困……那是什么,格特鲁德?”梅里韦瑟太太转身看着身旁的那位女人,用动听的声音说,“哦,那个。嗳,我总是说宽恕、忘记,宽恕、忘记。教会应该做的是帮助她,让她从现在起,为了孩子,像基督徒一样地生活。这里应该派一些男人去要那个牧师鼓励她。” “请问,梅里韦瑟太太,”我插嘴问道,“您是在说梅耶拉•尤厄尔吗?” “梅……?不,孩子。我说的是那黑人的妻子。汤姆的妻子,汤姆……” “鲁宾逊,太太。” 梅里韦瑟太太又转过身去对她旁边的女人说。“有一件事我真正相信,格特鲁德,”她继续说,“但是有些人不像我这么看,如果我们干脆让他们知道我们宽恕他们了,我们不再计较那件事了,那么,整个事情就会过去的。” “呃,——梅里韦瑟太太,”我又插嘴说,“什么事会过去?” 她又向我转过身来。梅里韦瑟太太无儿无女,与小孩说话时,总觉得有必要采用不同的口吻。“没有什么,琼•路易斯,”她用一种庄重缓慢的语气说,“厨子和地里干活的工人都忿忿不平,不过现在慢慢平息了——审判后第二天他们嘀咕了整整一天。” 梅里韦瑟太太面对着法罗太太。“格特鲁德,我告诉您,最令人心烦意乱的莫过于与一个愠怒的黑人打交道。他们的嘴巴一直耷拉到这里。有个这样的黑人在厨房里,你这一天就别想过得痛快。您知道我怎么对索菲说吗,格特鲁德?我说;‘索菲,你今天简直不是个基督教徒了。耶稣基督可从没有成天喃喃咕咕的啊!’这么一说她果然好些了。她抬起头说:‘是的,梅里韦瑟太太,耶稣基督是从不嘀咕的。’我告诉您,格特鲁德,您决不要白白放过任何一个为上帝作见证的机会。” 她讲话的姿势使我回想起芬奇庄园小教堂里的那个古旧的小风琴。我很小的时候,要是一天到晚都乖的话,阿迪克斯就让我拉那风琴的风箱,而他就用一个指头弹上一支曲子。最后一个音符一直要拖到风箱内没有气时为止。我想,梅里韦瑟太太已经耗尽了肺部的空气。法罗太太镇静下来准备说话时,梅里韦瑟太太正在不断地往肺里充气。 法罗太太体态优美,眼睛是灰色的,有一双秀气的脚。她的头发新近电烫过,还带有一个个灰色的环形发卷。她算得上梅科姆第二个虔诚的女人。她有个奇怪的毛病,说起话来前面总带着轻柔的咝音。 “咝咝咝,格雷斯,”她说,“这正像我那天跟赫得森教友说的那样。我说,‘咝咝——咝,赫得森教友,看来我们这一仗没有希望赢,这是注定要失败的一仗啊。’我说,‘咝——咝咝,这对他们倒无关紧要。我们可以教育他们,直教到我们精疲力竭;我们可以努力使他们皈依基督教,直到我们疲惫不堪地倒下去。但是这些个晚上,没有哪个女人觉得睡在床上安全。’他对我说:‘法罗太太,我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会要遭什么殃。’咝咝——咝,我告诉他,事实无疑就是这样。” 梅里韦瑟太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她提高嗓门,声音压过咖啡杯的碰撞声,压过女人咀嚼点心发出的像牛咀嚼饲料般的声音。“格特鲁德,”她说,“我告诉你,这个镇上有些好人,但是他们误入歧途了。他们人好,但误入歧途。我说的是镇上那些自以为坐得正站得直的人。我当然不敢冒昧说谁是这种人,但是,这城里确实有些人自以为不久前他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引起骚乱,除了引起骚乱,他们什么也没做。当时来看,他们或许做得不错,不过究竟怎样,我当然不知道。在这一方面,我一无所知,但是,愠怒……不满……告诉你,要是索菲第二天还是那样,我就会打发她走。她从来也不想一想,我留用她是因为目前还没有度过经济危机,她还需要靠做工每周挣一块二角五分钱。” “赫得森教友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是吗?” 这是莫迪小姐说的。她的嘴角上出现了两根绷得紧紧的皱纹。她一直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咖啡杯平稳地放在膝盖上。从她们停止谈论汤姆•鲁宾逊的妻子那会儿起,我对他们的谈话就感到莫名其妙了,我只是回忆芬奇庄园和那条河流。亚历山德拉姑妈弄反了:谈正经事的时候令人毛骨悚然,闲谈的时候令人郁闷。 “莫迪,我一定还没理解你的意思。”梅里韦瑟太太说。 “你一定理解了。”莫迪小姐简慢地回答。 莫迪小姐没再说什么。她恼怒时说话简慢,冷冰冰的。不知什么事情使她这会儿十分恼怒,她灰色的眼睛像她的声音一样冷冰冰的。梅里韦瑟太太满脸绯红,瞥了我一下,又把目光移瞟开了。法罗太太脸色如何我没看见。 亚历山德拉姑妈起身迅速取来一些点心,然后与梅里韦瑟太太和盖茨太太活跃地谈了起来。一会儿她又使她俩与珀金斯太太谈得火热,自己却缄默起来。她向莫迪小姐丢了一个衷心感激的眼色。女人的天地真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亚所山德拉姑妈与莫迪小姐从来没什么深交,但这当儿姑妈却默默地为什么事感激她。究竟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亚历山德拉姑妈有时也会感动得对别人的帮助表示谢意,这一点使我感到惬意。毫无疑问,我不久就得进入这个天地。在这个天地里,从表面上看来香气扑鼻的女人们慢慢地摆着身子,轻轻地摇着扇子,喝着清凉的水。 但是,在父亲的天地里,我感到自由自在一些。像赫克•塔特先生这样的人不会问一些幼稚的问题来开你的玩笑。即使杰姆也不怎么挑毛病,除非你硬是说了些蠢话。女人似乎有些惧怕男人,似乎不愿意全心全意地赞同他们的行为,但是我喜欢他们。无论他们多么喜欢咒骂,喜欢喝酒,喜欢赌博,喜欢嚼烟,无论他们多么不讨人喜欢,他们身上总有一种气质,总有一种我本能地喜欢的东西……他们不是…… “伪君子,珀金斯太太,是天生的伪君子。”梅里韦瑟正说着,“在我们南方,我们身上没有这种罪恶。北方人让黑人自由,但你没见过那里的白人和黑人同坐一桌。至少,我们不会虚伪地说,是的,你们和我们一样好,但是你们不要和我们呆在一起。在这里,我们只是说,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我看,那个女人——就是那个罗斯福太太,丧失了理智,完全丧失了理智,她到伯明翰来开会,想和黑人坐到一块,要是我是伯明翰的市长,我就要……” 可惜,我们中没有谁是伯明翰的市长。我倒希望自己能当一天亚拉巴马州州长,那么我就要立即释放汤姆,使得传教团体松口气的时候都没有。前几天,卡尔珀尼亚跟雷切尔小姐家的厨子说,汤姆一点儿也不乐观。我进了厨房她们也没停止谈话。她说,阿迪克斯无法使汤姆在牢房里过得安心些;他们把他押送监狱之前,他与阿迪克斯告别说:“再见,芬奇先生,现在您也没办法了,不必再作任何努力了。”卡尔珀尼亚说,阿迪克斯告诉他,他们把汤姆押送监狱的那天,汤姆完全绝望了。她说,阿迪克斯反复把情况解释给他听,要他尽最大的努力别放弃希望,因为阿迪克斯会尽最大的努力使他出狱。雷切尔小姐家的厨子问卡尔珀尼亚,为什么阿迪克斯不干脆肯定地说,是的,他一定会被释放,不要担心,那样汤姆不是可以获得巨大的安慰吗?卡尔珀尼亚说:“因为你对法律不熟悉。在一个律师家庭里,你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事情都没有定准。芬奇先生不能说某件事将怎么样,因为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事情真会怎么样。” 砰的一声传来前门关闭的声音。我听见过厅里响起了阿迪克斯的脚步声。我不由自主地揣度着这会儿是什么时候了,离他回家的时间还早呢。在传教团体的活动日子里,不到天黑一般他不会回家。 他在门口停下来。手里拿着帽子,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请原谅,女士们,”他说,“你们继续开会吧,可别让我打扰你们了。亚历山德拉,你到厨房来一下好吗?我想叫卡尔珀尼亚去办点事。” 他没有走过餐室,而是沿着过道,从后门进了厨房。我和亚历山德拉姑妈迎上去。餐室门又开了,莫迪小姐也来到厨房。卡尔珀尼亚从椅子上正在站起来。 “卡尔,”阿迪克斯说,“我想要你跟我一道去海伦•鲁宾逊家……” “出了什么事?”亚历山德拉姑妈问道,父亲的脸色使她感到惊慌。 “汤姆死了。” 亚厉山德拉姑妈双手伸向嘴巴。 “他们用枪打死了他,”阿迪克斯说。“做操时他想越狱。据说,他突然没命地向栅栏狂跑,想翻越过去。就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没有制止他吗?没有警告他吗?”亚历山德拉姑妈说话时声音颤抖。 “嗯,警卫命令他站住。他们首先朝天放了几枪,然后朝他开了枪。他正好翻过栅栏就被击毙。他们说,如果他有两只听使唤的胳膊,他就跑脱了。他的动作可快啦。身上有十七个弹孔。他们没有必要开这么多枪。卡尔,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去,帮我把这事告诉海伦。” “好的,先生。”她喃喃地说,手在围裙上乱摸。莫迪小姐走过来帮她解开围裙。 “这一下,他们再没法忍受了,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姑妈说。 “看你如何去看,”他说,“监狱里有两百多个黑人,死一个算得了什么?对看守来说,他不是汤姆,他是个企图越狱的犯人。” 阿迪克斯靠着电冰箱,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揉了一下眼睛。“本来我们很有希望的,”他说,“我告诉了他我的想法,但我不能肯定地把事情说得更乐观。我想,汤姆对白人总是受到偏袒感到十分厌恶,决定铤而走险。准备好了吗,卡尔?” “好了,芬奇先生。” “那我们走吧。” 亚历山德拉姑妈一屁股坐在卡尔珀尼亚的椅子上,双手捂着脸。静静地坐着,静得吓人,我担心她会昏过去。我听见莫迪小姐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刚刚爬过一些阶梯似的。餐室里,女人们仍在悠然自得地闲聊。 我以为亚历山德拉姑妈在哭泣,但她捂着面部的手拿开时并没有哭的迹象。她显得疲惫,说话时声音低沉。 “我不能说我赞成他做的一切,莫迪。但是他是我哥哥。所以我只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要多久才能了结。”她提高了嗓门,“这事把他的心都要撕碎了。表面上不大看得出来,实际上他心都要给撕碎了。我曾经看见过他的这种表现,那时……他们还想找他要什么,莫迪,还想找他要什么?” “谁找他要什么,亚历山德拉?”莫迪小姐问。 “我说的是这个镇上的人。他们倒非常愿意让他做他们自己怕得不敢做的事情,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万无一失。让他做他们不敢做的事情,让他搞垮自己的身体,他们都非常愿意,他们……” “小声点,她们会听见的。”莫迪小姐说,“亚历山德拉,您这样想过吗?无论梅科姆的人知不知道您说的这一点,我们对他的赞颂是再高也没有了。我们希望他伸张正义。问题十分简单。” “您指的是谁?”亚历山德拉姑妈不知道自己是在重复十二岁的侄儿问过的问题。 “这镇上那部分认为公平合理不能光对白人而言的人;那部分认为不仅是对我们而且对所有的人都要实行公平审判的人,那部分看见黑人就谦卑地想到没有上帝的慈悲就没有自己的人。”莫迪小姐又和以前一样爽快了,“这镇上那部分有门第的人,这就是我指的那些人。” 我要是认真听,就可以使杰姆关于门第的定义得到充实,但是我发现自己浑身颤抖,控制不住。我见过恩菲尔德劳改农场,阿迪克斯曾指着那个犯人操场给我看,那操场与橄榄球场一般大小。 “不要这样颤抖,”莫迪小姐命令道。我果真不颤抖了。“起来吧,亚历山德拉,我们离开餐室够久了。” 亚历山德拉姑妈起身抚平裙子上各式各样的鲸须般的褶子,从腰带里抽出小手帕擦擦鼻子,又轻轻拍了拍头发,问道:“看得出来吗?” “没有一点痕迹。”莫迪小姐说,“一道去吗?琼•路易斯?” “好吧,小姐。” “那就让我们一起进去吧。”她严峻地说。 真迪小姐打开门走入餐室时,那些女人的声音加大了。亚历山德拉姑妈走在我前面,我看见她进门时把头朝上一扬。 “噢,珀金斯太太,”她说,“您还要些咖啡吧。来,让我来给你斟上。” “卡尔珀尼亚有事出去几分钟,格雷斯。”莫迪小姐说,“让我给您拿些黑莓馅饼吧。您听说我那个表哥前几天干了什么吗,就是那个喜欢钓鱼的表哥?……” 于是她俩招呼着这一桌谈笑风生的女人,在餐室里来来往往,斟咖啡的斟咖啡,端甜饼的端甜饼。暂时失去卡尔珀尼亚是一个小小不便,而她们唯一遗憾的似乎仅仅就是这一点。 轻柔的叽叽喳喳的讲话声又开始了:“是的,珀金斯太太,捷•格兰姆斯•埃弗雷特是个受难的圣徒,他……得赶快结婚,所以他们就跑……每星期六下午跑到美容院去……太阳一下山他就睡觉……小鸡,满满一柳条箱的小鸡全生病了,弗雷德说,他就是从这种境况中开始的。弗雷德还说……” 亚历山德拉姑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一笑。她看看桌上的一盘甜饼,向我丢了个眼色。我小心翼翼地端起那个盘子,落落大方地走到梅里韦瑟太太身旁,彬彬有礼地询问她是不是要一些甜饼。不管怎么说,只要姑妈在这种场合能像一个有教养的女子那样言谈举止,那我也同样做得到。 ----------------------------------- 第二十五章 “别把它弄死,斯各特。把它放在后面的台阶上。” “杰姆,你疯了吗?” “我说了,把它放在后面的台阶上。” 我叹了一口气,拈起那只小生物,放在台阶的最低一级,回到床边。已经是九月了,可是天气没有一点转凉的征兆,晚上我们仍睡在屋后装有纱窗的走廊上。萤火虫仍然在四处闪烁着,夜间蠕动的爬虫和整个夏天都飞撞着纱窗的昆虫还没有隐退到它们秋天该去的地方。(名著阅读) 在屋里发现了一条圆滚滚的小爬虫。我想它是爬上台阶再从门下爬进来的。我把书往床头地上放时发现了它。这种小家伙只有一英寸长,用手挨一下它会立即紧紧地缩成一个灰色的小球。 我俯卧在床上,伸手捅了它一下,那小虫立即缩成一个球。过了一会儿,我想它一定是感到平安无事了,又慢慢地展开身子,用它那成百只脚爬行了几英寸。我又捅了它一下,它又缩起来。我感到疲倦了,想把它弄死了事,我正要下手,杰姆开口了。 杰姆蹙着眉头,沉着脸。他这种表现可能是他正在经历的一个成长阶段。我希望他加把劲,赶快度过这个阶段。说来也是,他对动物从来就不狠心,不过我还不知道,他慈善得可以拥抱昆虫世界。 “为什么不能弄死它?”我问道。 “因为他没有打扰你。”杰姆在黑暗中回答。他早已关掉了台灯。 “我想,你是在经历着这么一个阶段,哪怕是苍蝇蚊子你都不忍心打死。”我说,“让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不再这样啊。但我得跟你说,我才不会呆呆坐着连一个红甲虫都不抓一抓。” “噢,别说了吧。”他带着睡意回答。 我和杰姆两人之闻,越来越像个丫头的是杰姆,而不是我。这会儿,我舒舒服服地仰卧在床上等待入睡,一边等一边又想起了迪尔。他是这个月一号走的。走时很有把握地对我们说,一放假他就立即回来——他猜想,他家里已经基本上形成了这么个概念,知道他喜欢在梅科姆度暑假。他走的那天,雷切尔小姐带着我们一块儿乘坐出租汽车到了梅科姆火车站,迪尔从车窗里向我们招手,直到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可是他一直没有从我脑海里消失。我时刻想念他,他跟我们一道度过的最后两天里,杰姆教他游泳…… ……教他游泳。我又没了睡意,因为我回想起迪尔告诉我的事情。巴克•埃迪河湾离城约莫一公里,在一条大道的尽头,这条大道是通往梅里迪安的公路的岔道,可以随便爬上一辆运棉花的马车,或者一辆过路的汽车到那里去。从公路到河湾的路程不远,走起来也容易。但是,在黄昏时分公路上车子很少的时候,乘不上车,从河湾一直走回来那就真够呛!所以,去游泳的人都注意不呆得太晚。 迪尔说,那天,他和杰姆刚从河湾走上公路就看见阿迪克斯开着车朝他们驶来。阿迪克斯好像没看见他们,所以他俩一起挥手。阿迪克斯放慢速度停下车,他们跑上前去,阿迪克斯说:“你们最好另找一辆车回家,因为我这会儿不回去。”卡尔珀尼亚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 杰姆先是反对,然后哀求,阿迪克斯说:“好吧,你们呆在车里不出来,我就带你们去。” 在去汤姆•鲁宾逊家的路上,阿迪克斯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他们转弯离开公路,沿着垃圾场慢慢行驶,经过尤厄尔家,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黑人住宅区。迪尔说,一群黑孩子在汤姆家前面的院子里玩弹子游戏。阿迪克斯停车走出来,卡尔珀尼亚跟着他进了前门。 迪尔听见他问一个小孩:“萨姆,你妈妈呢?”又听见萨姆说:“她在史蒂文斯姐姐家里,芬奇先生,我去叫她来好吗?” 迪尔说,阿迪克斯看来有点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才说,“好的。”萨姆跑着去了。阿迪克斯对其他小孩说,“你们继续玩你们的吧,孩子们。” 一个小姑娘从小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阿迪克斯。迪尔说,她的头发编成许多条硬邦邦的小辫子,每一条辫梢上有一只美丽的蝴蝶结。她向我们的爸爸走来,满面笑容,但是她太小,下不了门前的台阶。据迪尔说,阿迪克斯走过去,摘下帽子,伸出一个指头,这小姑娘抓住他的指头,让他引着慢慢走下台阶,然后他把她交给了卡尔珀尼亚。 萨姆小跑着跟着他妈妈一起来了。据迪尔说,海伦说:“晚上好,芬奇先生,坐一坐吧。”然后她再没说什么,阿迪克斯也没说什么。 “斯各特,”迪尔说,“她一下子倒在地上。倒在地上,好像有个巨人过来将一只大脚踏在她身上。就这么一下……”迪尔那胖墩墩的脚在地上跺了一下,“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迪尔说,阿迪克斯和卡尔珀尼亚扶起海伦,半抬半搀地进了屋,他们在屋里呆了很久,最后阿迪克斯一个人出来了。他们回家路过垃圾场时,尤厄尔家一些人对着他们狂喊乱叫,但迪尔没听清他们叫些什么。 汤姆之死,在大约两天内是梅科姆镇的谈话资料。两天就足够让这个消息传遍全县。“你听说了吗?……还没有?哦,他们说,他跑得比闪电还快……”对梅科姆来说,汤姆之死具有典型意义。汤姆是一个迅速逃跑的黑人典型,典型地表现了一个黑人的特点,没有打算,不顾后果,一有机会就盲目地逃跑。遗憾的是,阿迪克斯•芬奇本来有可能设法使他无罪获释,不过,要他等待?哼,他才不会呢。他们黑人,你还不知道吗?什么事情都不假思索。随随便便。这只不过表明,鲁宾逊虽然是正式结的婚,并能洁身自好,经常做礼拜;但是,说到底,这些都是表面现象。黑人的特性总是会暴露出来的。 还有一些详细的情况,听话者可以借此把事情转告别人。其余再没有什么新鲜事了。星期四出版了《梅科姆论坛报》,在黑人消息栏里登载了一篇简短的讣告,还有一篇社论。 安德伍德先生悲痛欲绝,不下于谁取消了广告,撤销了订阅。(不过,梅科姆并没有谁那么做,尽管安德伍德先生叫喊到浑身出汗,尽管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刊登广告、订阅报纸的人仍然有那么多。如果你想在报纸上嘲弄自己,那是他自己的事。)安德伍德先生只字未提什么审判不公平,他只是写得让孩子们都能懂得这件事。他只说,一个残废人,不管是站着、坐着还是企图逃跑,杀害他就是罪恶。他把汤姆的死比喻为猎人和小孩毫无意义的残杀唱歌的鸟。梅科姆人认为,他是想把社论写得富有诗意,希望连《蒙哥马利广告报》都能转载。 我一边读着安德伍德先生的社论,一边想。毫无意义的残杀?怎么能这样说呢?汤姆的案件直到他被枪杀为止都是按正当的法律程序处理的;审判是在法庭公开进行的,罪是十二个正直的人组成的陪审团判定的,我父亲还自始至终为争取他的释放作出了努力。想着想着,我恍然大悟,懂得了安德伍德先生的意思:尽管阿迪克斯想尽了自由人可以采用的一切办法搭救汤姆•鲁宾逊,但是,在人们心中的秘密法庭里,阿迪克斯则无话可辩。汤姆在梅耶拉•尤厄尔张嘴呼喊那一刹那就已经注定要被处死。 提及尤厄尔这个名字我就作呕。尤厄尔对于汤姆之死的看法,梅科姆人一会儿就知道了,并通过那道传播闲话的“英吉利海峡”——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张扬开去。斯蒂芬尼小姐当着杰姆的面(“哦,哼,他够大了。听着无妨”)告诉亚历山德拉姑妈,尤厄尔先生说,暂时死一个,以后还有一两个要死。杰姆叫我别害怕,尤厄尔先生只会瞎吹。杰姆还警告我说,要是我到阿迪克斯泄露一个字,要是我以任何方式让阿迪克斯知道我知道这件事,他,杰姆本人,就永远不会理睬我了。 ----------------------------------- 第二十六章 开学了,我们又像以前一样每天都经过拉德利家。杰姆上中学了,念的是七年级,中学就在我们小学后面。我现在是念三年级。我同杰姆的课程和活动迥然不同。我们只是每天早晨一同上学,其余就只能在吃饭时见面。他常跟着橄榄球队出去,但是年纪太轻,身材又太不魁梧,不能作什么事,只能为球队提水桶。但他干起来还挺带劲,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天黑以后才回家。 路过拉德利家时,我再也不怕了,不过,那地方仍旧像以前一样,在大橡树下阴森森的,冷冰冰的,总是那副不逗人喜欢的样子。天气晴朗时仍可碰见内森•拉德利先生,他有时进城去,有时从城里回来,我们知道布•拉德利仍在里面。为什么知道呢?还是那个老原由——还没有谁看见他被抬出去。经过那个老地方时,我有时感到一阵阵懊悔,悔不该曾参加恶作剧——那种恶作别对亚瑟•拉德利先生来说纯粹是一种折磨,因为哪一个神志清醒的隐居者会希望孩子们透过百叶窗去偷看他的行动,在钓竿末端粘上纸条伸进去,并在他的甘蓝地里半夜徘徊呢? 我还记得。两个印有印第安人头像的便士,口香糖,肥皂雕的娃娃,一枚生锈的奖章,一只带链的破表,杰姆肯定把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了。一天下午。我不禁停住脚步端详着那棵树:只见在那水泥补丁的周围,树干胀得又粗又大,水泥补丁变黄了。 有两三次我们几乎看到他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平凡的经历。 但是每次打那儿经过时,我还是希望见到他。可能我们有朝一日会见到他的。我想象着那将是怎样的情景。我走过来看见他时,他可能正坐在悬椅上。“您好哇,亚瑟先生。”我会这样向他问好,好像我一辈子里每天下午都这样对他说的。“晚上好,琼•路易斯,”他会这样说,也好像每天下午都对我说过一样,“这一向天气真好啊,不是吗?”“是啊,先生,天气是好啊。”我会这样回答,并继续谈下去。 但是这不过是一种幻想。因为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他。在夜阑人静、月亮下去的时候,他可能真的从屋里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斯蒂芬尼•克劳福德。要是我啊,我就要盯着另一个人。不过那是他的事,反正他不会盯着我们就是了。 “你们没再搞那些恶作剧吧?”一天晚上我无意流露了我在死以前想好好看一眼布•拉德利这一愿望,阿迪克斯问道,“如果你们又在搞的话,我现在就警告你们:赶快停止。我老了,没有精神去把你们从拉德利的院子里赶走。再则,也太危险了。你们可能会挨子弹的。你们知道,内森先生不论看到什么影子都会开枪,哪怕那影子只留下儿童的小脚印。你们上次没有被打死算是万幸了。” 我当时就没再吭声。阿迪克斯这一席话使我感到非常惊异。这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他知道的比我们以为他知道的要多得多,而这件事情还是发生在几年以前呢。不,仅仅发生在去年夏天——不,两年前的夏天,当时时间把我糊弄了。我一定要记得问一问杰姆。 我已遭遇了这么多事情,对布•拉德利的恐惧已经算不了什么了。阿迪克斯说。他看不出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事情总是会逐渐平静下来的,再过相当长的时间,人们就会忘记这里曾经有个叫汤姆•鲁宾逊的人曾被他们注意过。 阿迪克斯可能说得对。但是夏天发生的事情好像一间关闭着的屋子里的烟雾在我们头上缭绕。梅科姆的大人们从来不跟我和杰姆谈论那桩案子,却似乎跟他们自己的孩子谈论过。他们一定认为,我和杰姆有阿迪克斯这么个父亲是不得已的,所以尽管阿迪克斯不好,他们的孩子仍然应该对我们友好。孩子们自己不管怎么样也不会这样想的。要是同学们的家长听任同学们自行其是的话,我和杰姆一定早就痛痛快快地和他们每个人都干了几次干净利落的拳斗了,这事情也一定早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现在这样呢,我们不得不把头抬起来,像有身分的男女一样。这一来就有点像是亨利•拉斐特•杜博斯太太在世的时候一样,不过没有像她那样狂呼乱叫罢了。然而,有一桩怪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尽管阿迪克斯作为一个父亲缺点很多,但是在这一年里,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再次一致情愿地把他选入州立法机构。由此,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人就是这么奇怪。我从此回避他们,不到不得已时,连想都不想他们一下。 有一次在学校里我却不得已地想到了他们。我们每个星期有一节时事课。每个小孩要从报纸上剪下一段新闻,熟悉这段新闻的内容,然后到课堂上来复述给大家听。据说这种做法可以克服许多缺点:站在伙伴的面前可以培养优美的姿势和保持镇定自若的神情,发表简短的演讲可以培养遣词造句的能力,背熟一条新闻可以加强记忆力——学生被挑选出来搞这项活动,他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回到集体中来。 这种做法意义深远,然而在梅科姆实行起来效果不好。首先,没有几个乡下小孩能看到报纸,所以剪辑新闻的任务就落在城里孩子的身上,越发使得乡下来的学生相信城里的孩子在课堂上是注意的中心。农村小孩通常只能从他们称为《格利特报》的报纸上剪下一些消息,而这种报纸所登载的东西,在盖茨小姐——我们老师的眼中纯属虚构。一个小孩背诵《格利特报》中的一段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盖茨小姐总是紧蹙眉头,不过那背诵的东西或多或少使人联想起这类事情,诸如爱玩土乐器啦,用糖浆软饼当午餐啦,做一个礼拜时极度兴奋的教派的教徒啦,唱《毛驴唱歌真动听》这首歌而又把“毛驴”这个词的音唱错了啦,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州政府花钱让老师阻止学生干的事情。 尽管我们每周有这么一节课,仍然没有多少孩子知道时事究竟是什么。有一次,小查克•利特尔(尽管他似乎对母牛和母牛的习性了解得像一个百岁老人一样清楚)讲述一个纳田尔叔叔的故事,只讲了一半,盖茨小姐就叫住了他:“查理斯,这不是时事,这是广告。” 不过塞西尔•雅各布还算知道什么是时事。轮到他时,他走上前去说:“老希特勒……” “是阿道夫•希特勒,塞西尔。”盖茨小姐说,“说到人时我们从来不说‘老’什么什么的。” “是的,小姐。”他接着说,“老阿道夫•希特勒一直在检举……” “不是‘检举’,是‘迫害’,塞西尔。” “不,盖茨小姐,报纸上是这样说的……好吧,不管怎么说,老阿道夫•希特勒一直没有放过犹太人,把他们关进监狱,没收他们所有的财产。他不让任何一个犹太人出国,他在洗涤所有意志薄弱者,他……” “什么,洗涤意志薄弱者?” “是的,小姐,盖茨小姐。我想,是因为他们自己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洗涤,我想,一个白痴不会保持自身清洁。哎,不管怎么说,希特勒还把所有半犹太血统的人都圈到一起,他想给这些人都立下名册,防止他们给他惹麻烦。我认为这是罪恶的行径。好了,这是我要说的时事。” “很好,塞西尔,”盖茨小姐说。塞西尔喘着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坐在后面的一个小孩举起手来。“他怎么能那样做呢?” “谁怎么能那样做?”盖茨小姐耐心地问。 “我说,希特勒怎么能把很多人关进栏圈呢?政府会阻止他那样子啦。”那只小手的主人说。 “希特勒就是那里的政府,”盖茨小姐说。她觉得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课堂搞得生动活泼一些,于是走到黑板旁用大写字母写下“民主”这个词。“民主,”她说,“谁知道民主的定义吗?” “我们知道。”一个孩子回答。 我想起了阿迪克斯曾经告诉我的一条古老的竞选标语,于是举起手来。 “民主是什么意思,琼•路易斯?” “人人权利平等,没有人享受特权。”我援引那条标语的话说。 “很好,琼•路易斯,很好。”盖茨小姐笑容可掬地说。接着,她在“民主”前边用大写字母加上“我们是一个”几个字,“同学们,现在让我们齐声读‘我们是一个民主国家’。” 我们齐声读了一遍。然后,盖茨小姐说:“美国和德国的区别就在这里。我们是一个民主国家,而德国是一个独裁国家。独——裁,”她说,“在这里,我们反对迫害任何人。只有抱有偏见的人才会迫害别人。偏——见,”她清晰地发出这个词。“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犹太人更好,为什么希特勒不这么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个谜。” 教室中间一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孩子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犹太人呢?盖茨小姐,您看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亨利。无论居住在哪个国家,犹太人都作出了重大贡献。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希特勒企图消灭宗教,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喜欢他们。” 塞西尔大声说道,“哎,我弄不清楚,人们认为犹太人喜欢兑换货币或者怎么的,不过那不是他们遭受迫害的原因。他们是白种人吗?” 盖茨小姐说:“塞西尔,进了中学你就会知道,有史以来犹太人一直备受迫害,甚至被赶出自己的家园。这是历史上惨绝人寰的事。好,现在该学算术了,孩子们。” 我从来不喜欢算术,所以整整一节课我老是望着窗外。阿迪克斯极少发火,只有在埃尔默•戴维斯要向我们报告希特勒的近况时他才会勃然大怒。他会忿忿地把收音机“啪”的一下关掉,说一声“哼!”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对希特勒这样厌恶,他说:“因为他是一个疯子。” 同学们在做算术练习时,我暗暗思忖道,这怎么可能呢?疯子只有一个,德国人千千万万,我看他们会把希特勒关进栏圈,而不是让希特勒把他们关进栏圈。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因素吧——我要去问爸爸。 我问了他,他说,他根本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但是,憎恨希特勒是应该的吗?” “不,不应该,”他说,“憎恨什么人都不应该。” “阿迪克斯,”我说,“我真有点弄不明白。盖茨小姐说,希特勒的所作所为残酷已极。她真气得满脸绯红……” “我觉得她会这样气愤的。” “但是……” “什么?” “没什么,爸爸。”我走了。我既不知道是否能把心中的烦恼对阿迪克斯解释清楚,也不知道是否能将一种模糊的感觉用语言表达出来。杰姆大概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对学校里的事情,杰姆比阿迪克斯了解一些。 杰姆帮橄榄球队打了一天水,累得精疲力竭。他的床边至少有十二根香蕉的皮,中间还有个空的牛奶瓶。“你一下子吃这么多干吗?”我问道。 “教练说,要是我两年内体重能增加二十五磅,我就可以上场打球。”他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会都呕出来的。杰姆,”我说,“我想问你件事。” “说吧,”他放下书,伸了伸腿。 “盖茨小姐是个好人吧?” “当然啦,”杰姆回答,“我从进她的教室起就喜欢她了。” “她痛恨希特勒……” “那有什么错?” “呃,她今天告诉我们希特勒多么坏,那样残酷地对待犹太人。杰姆,迫害任何人都是不对的,是吗?我是说,即使对任何人抱有鄙视的想法都不对,是吗?” “当然不对啊,斯各特,你怎么了?” “噢,那天晚上,从审判厅出来,盖茨小姐——她走下台阶时,在我们前面,你一定没注意她——她在与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说话。我听见她说,时候到了,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他们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下一步,他们就以为可以和我们通婚了。杰姆,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憎恨希特勒,却又回过头来这样鄙夷地看待家门口的人呢……” 杰姆一下子勃然大怒,跳下床来,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摇我。“我不想再听到有关审判厅的事情,永远不想,不想,听见吗,你听见吗?再不要跟我说起它,一个字也不许说,听见吗?好吧,你出去!” 我惊骇得都忘了哭了。悄悄地离开杰姆的房间,轻轻地关上门,生怕弄出什么讨厌的响声又使他怒气冲天。我感到一阵疲倦,想找阿迪克斯。他在客厅里,我走到他跟前,想爬到他膝上去。 阿迪克斯笑了。“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抱不起你了。”他把我紧紧搂住。“斯各特,”他温和地说,“别对杰姆不高兴。这些日子他很难过。我刚才听见你们在那边讲话。” 阿迪克斯说,杰姆想方设法要忘记什么事情,但是他实际上只能把事情暂时极力忘记,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以后,他就能冷静考虑这件事,理出个头绪来。等他冷静考虑以后,他又会变成往常的杰姆了。 ----------------------------------- 第二十七章 像阿迪克斯说过的那样,事情总算多多少少平息下来了。到十月中旬时,梅科姆镇只发生了两件异乎寻常的小事。不,应该说是三件。这些事情与我们芬奇家的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多少又与我们有点牵连。 第一件事:鲍勃•尤厄尔找到了一个工作,但又丢了,前后只有几天时间。这件事很可能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历史记载中是独一无二的:由于懒惰,他被解雇出工程规划署。我想是他那昙花一现的声誉给他带来比昙花一现还短的勤奋,但是他的工作与他的臭名也一样迅速地不复存在了;尤厄尔先生发现自己与汤姆•鲁宾逊一样被人遗忘了。于是,他跟从前一样,仍旧每周去福利办公室领取他的福利费。他总是毫不客气地取过钱来,含混不清地说,那些自以为他们掌管着这个镇子命运的杂种简直不让一个老实人活下去。福利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鲁思•琼斯小姐说,尤厄尔先生公开指控阿迪克斯打破了他的饭碗。鲁思小姐听了又气又恼,跑到阿迪克斯的办公室告诉阿迪克斯。阿迪克斯要鲁思小姐别发怒,他说,如果鲍勃•尤厄尔说他打破了他的饭碗要来找麻烦,他知道怎么到他办公室来。 第二件事是冲着泰勒法官来的。泰勒法官星期天晚上从不上教堂做礼拜,但泰勒太太却是做礼拜的。于是每逢星期天晚上,人家在教堂做礼拜,泰勒法官就津津有味地独个儿守着他那栋大屋子,关在书房里专心阅读鲍勃•泰勒的著作(鲍勃•泰勒不是法官的亲戚,不过法官会以认他做亲戚而感到自豪的)。有个星期天晚上,法官正专心读那些妙趣横生的比喻和绚烂多彩的词藻,忽然听见一种惹人心烦的窸窣声,他不由自主地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别做声!”他对安•泰勒一一他那只臃肿得难以名状的狗吆喝道。但是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在与空荡荡的房子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来自屋后。泰勒法官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屋后走廊上,让狗出去。他发现纱门被打开了,屋角边有个人影在他眼前一闪就无影无踪了。泰勒太太从教堂回来,看见丈夫在椅子上潜心阅读鲍勃•泰勒的著作,一枝猎枪横搁在膝上。 第三件事发生在海伦•鲁宾逊——汤姆的寡妇身上。如果说尤厄尔先生像汤姆•鲁宾逊一样被人遗忘了,那么,汤姆•鲁宾逊就像布•拉德利一样被人遗忘了。但是,汤姆的雇主林克•迪斯先生却没有忘记汤姆,他雇了海伦。他并非真正需要她,但他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他感到十分遗憾。海伦工作时谁照看她的小孩我不知道。卡尔珀尼亚说,海伦上班真困难,因为她为了避开尤厄尔那一家,每天不得不绕道,几乎多走一英里路。海伦说,第一次去上班她想打公路上走,尤厄尔那一家子“大声辱骂她”。久而久之,林克•迪斯先生察觉到海伦每天清晨上班不是从她家的方向走来,于是他想方设法向海伦探明原因。“算了,请您别管这事吧,林克•迪斯先生。”海伦恳求说。“我决不会算了!”林克先生说。他叫她那天下午下班前走过他的商店。她来了,林克先生关好店门,戴好帽子,护送海伦回家。他带着她走近路,经过尤厄尔家。回来的路上,林克先生在那张破门前停了下来。 “尤厄尔!”他大声叫遭,“听着,尤厄尔!” 通常挤满了孩子的窗口,今天一个孩子也没有看见。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躺在地板上了!你们听着,鲍勃•尤厄尔!要是我再听见海伦说一声不敢走这条路,我就要在日落以前把你们全部关进监狱!” 林克先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海伦上班是走的公路,没有谁再大声辱骂她。但是等她走过尤厄尔家几码远回头看时,只见尤厄尔先生紧紧跟着她,她扭过头去继续向前走,尤厄尔先生老跟着,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直到她到了林克•迪斯先生的房子跟前。海伦说,一路上她听见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哼哼唧唧地骂着粗话。她吓得心惊胆战,连忙给在店子里的林克先生打了个电话。林克先生的店子离家不远,他立即从店子里出来,看见尤厄尔先生靠在栅栏上。 “不要这样望着我,林克先生,”尤厄尔先生说,“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我没有侵犯你的……” “尤厄尔,首先,你那具臭不可闻的尸体得赶快从我的地盘上滚开,别靠在我的栅栏上,我可没钱再刷油漆!其次,不许你碰我的厨子,不然,我就要指控你强奸……” “我没有碰她,林克•迪斯,我不会跟任何黑鬼走同一条路!” “别说你不碰她,就是吓唬她,你倒试试看!如果强奸的罪名还不能把你关起来,我就要诉诸妇女法。你滚吧!要是你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就再惹一惹她看!” 尤厄尔先生显然认为他不是说说而已的,因为海伦没有再说过碰上什么麻烦。 “真讨厌,阿迪克斯,这些事情真讨厌。”亚历山德拉姑妈对这些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尤厄尔这个人好像对每个与那件案子有关的人都永远怀恨在心。我知道他那种人会发泄怨恨的,但是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怀恨得这么深——他的官司不是打赢了吗?” “我想,我可以理解,”阿迪克斯说,“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梅科姆几乎没有人真正相信他和梅耶拉的假话。他原以为他会成为一个英雄,可是尽管他煞费苦心,但得到的只是……只是,不错,我们给这个黑人定了罪,但是你还是回你的垃圾场去吧。现在,他几乎对每个人都发泄了一顿怨气,他应该满足了。气候一变,他就会安静下来的。” “但是,他为什么企图夜间闯进约翰•泰勒家去偷盗呢?显然,他不知道约翰在家,否则他是不会的。星期天晚上约翰只打开前面走廊和他那间屋里的灯……” “你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鲍勃•尤厄尔把那张纱门弄破了,不知道究竟是谁弄的。”阿迪克斯说,“但是我可以猜得出来。我证实了他惯于说谎,约翰却把他当傻瓜嘲弄了。尤厄尔在证人席上时我一看约翰那神态就想笑,所以我不敢望他。约翰望着尤厄尔好像尤厄尔是一只三只脚的鸡,或者是一只方形的鸡蛋。你别以为法官不会设法使陪审团抱偏见。”阿迪克斯格格地笑了。 到了十月底,我们的生活完全变成了那种一般单调乏味的程序:上学——玩耍——读书。杰姆似乎已经从脑海里驱走了一切他想忘记的东西,同学们也宽厚地让我们忘记了我们父亲的各种怪癖。有一次,塞西尔•雅各布问我,阿迪克斯是不是一个激进分子。我便去问阿迪克斯。阿迪克斯听了开心得哈哈大笑,把我都给惹得有些恼了。但是他说他不是笑我。他说:“你去告诉塞西尔,就说我几乎和棉花汤姆•赫夫林一样激进。” 亚历山德拉姑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准是莫迪小姐一下子使整个传教团体都沉默寡言起来,因而姑妈在传教团体里又唱起主角来了。她做的点心也更加香甜可口了。由于常听梅里韦瑟太太讲话,我对可怜的摩路纳人的社会生活了解得更清楚:他们几乎没有家庭观念,因而整个部落是一个大家庭。部落里有多少个男人,一个孩子就有多少个父亲,部落里有多少个女人,一个孩子就有多少个母亲。捷•格兰姆斯•埃弗雷德正为改变这种状态作出最大的努力,极端需要我们为他祈祷。 梅科姆镇恢复了常态。除了两个小小的变化之外,一切与去年和前年一模一样。这两个小小的变化,一个是原来在商店橱窗和汽车上张贴着的“NRA——我们尽奉分”的标语被扯掉了。我问阿迪克斯为什么,他说,这是因为《国家恢复法令》已经取消。我问他是谁取消的,他说,是九个老头取消的。 自去年以来,梅科姆的第二个变化不具有全国性意义。去年和去年以前,万圣节前夕的活动在梅科姆还是一种毫无组织的活动,每个儿童可以为所欲为,如果要搬动什么东西,譬如说要把一辆小马车搬到马车房顶上,就请别的儿童来帮忙。但是自从去年塔蒂小姐和弗鲁蒂小姐宁静的生活被扰乱后,家长们都认为儿童们过于放肆了。 塔蒂•巴伯和弗鲁蒂•巴伯两位小姐是两姊妹,都是未结过婚的老处女。她俩住在一起。整个梅科姆镇只有她们家有地窖。她俩于1911年从亚拉巴马州的克兰顿县迁居到这里,谣传是共和党人,她们的生活方式与众不同。她们为什么想要一个地窖,没有人知道。反正,她们想要,就挖了一个。然后她们不得不在她们的余生里,不断地把一代一代的孩子从地窖里轰出来。 塔蒂、弗鲁蒂两位小姐(她们一个叫萨拉,一个叫弗朗西斯)除具有新英格兰人的特点外,两个人都耳聋。塔蒂小姐不承认自己有这个缺陷,因而生活在一个完全寂静的世界里,但是弗鲁蒂小姐不愿意少听任何一件事情,于是使用一个大得无比的助听器,杰姆说,她的助听器大得像个电唱机的喇叭。 顽童们知道她俩的这些情况。万圣节前夕,他们等到两位巴伯小姐酣睡之后,悄悄溜进她们的客厅(除了拉德利家外,这里的人晚上都不拴门),偷偷地把屋里的家具一件一件搬个一干二净,全藏到地窨里。我否认我自己参加了这种恶作剧。 “我听见有人!”翌日黎明,两位巴伯小姐的邻居被这一叫声惊醒。“听见他们开了一辆卡车来到门前!像马一样在四处跺得咚咚响。现在他们早已到新奥尔良了!” 塔蒂小姐断定是两天前路过这里的流动皮货商人把家具偷走了。“黑心肠的”,她说,“这些叙利亚人。” 有人叫来了赫克•塔特先生。他检查了现场之后说,他认为这是本地人干的。弗鲁蒂小姐说,梅科姆每一个人的声音不管在哪里她都辨得出,但是昨天晚上客厅里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满屋子的人都是用舌前颤音发出r这个字母的。塔蒂小姐坚持说,只有使用警犬才能寻出她们的家具。于是,塔特先生不得不沿小道走了十英里到乡下弄来本县的猎狗,让它们来追寻失物。 塔特先生在巴伯小姐家门前的台阶上放开猎狗,但它们只是全都一个劲地飞跑着绕到屋子后面,朝着地窖门狂吠。一连三次都是这样,塔特先生终于猜到了实情。那天中午,梅科姆看不到一个赤脚的孩子,没有谁脱掉鞋子,直到送还了所有的猎狗。 梅科姆的女人们说,今年情况会不同了。中学的大礼堂会开放,并会为成年人举行一次隆重的庆典,孩子们将玩咬苹果、拉太妃糖、给驴子加上尾巴等游戏。还有一项二角五分的奖金将奖给万圣节前夕最好的戏服的制作和穿戴者。 我和杰姆叹息着,倒不是因为我们犯了什么过错,而是因为有个原则。杰姆认为自己已长大了,不管怎么说不应该再参加万圣节前夕的活动了。他说,在中学附近任何地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看到他挨这种活动的边。不过,我想,阿迪克斯会带我去的。 然而不久又听说,那天晚上我将要上台扮演角色。格雷斯•梅里韦瑟太太为庆典谱写了一支新颖的曲子,题为《梅科姆县:排除万难上天堂》。我将扮演一只火腿。她觉得要是让每个孩子都穿着特别的戏服,代表一种本县的农产品,那将十分有趣。塞西尔可以扮演一头奶牛;艾格尼丝•布恩可以扮演一粒可爱的利马豆,另一个小孩扮演一颗花生,还有诸如此类的角色,直到梅里韦瑟太太的想象力和所有的小孩都用上了为止。 根据两次排练的情况来看,我们仅有的任务是,梅里韦瑟太太(她不仅是作者而且是解说员)一个个叫我们的时候,我们从舞台的左侧出场。她叫到“猪肉”的时候,我就要赶快出场。然后,聚集在台上的所有角色高唱“梅科姆县,梅科姆县,我们永远忠于您”。最后,作为庄严盛大的结尾,梅里韦瑟太太将登上舞台挥舞州旗。 我的戏装不难解决。镇上的裁缝克伦肖太太想象力不亚于梅里韦瑟太太。她找来点做篱笆的铁丝网,把它弯成一只熏火腿的形状,再用棕色的布包裹起来,涂上颜料,做成后很像一只真正的火腿。我俯下身子让别人把这玩意儿从我头上罩下来。几乎可以一直罩到膝头上。克伦肖太太想得真周到,还给我留了两个窥视孔。戏装做得真象,杰姆说,我穿了宛如一只长了双脚的大火腿。可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罩得太紧,穿了觉得热;如果鼻子痒起来,我没有办法去抓;一旦钻进去我自己就脱不下来。 万圣节前夕到来的这一天,我暗地里想,全家一定都会去看我演出,但是我失望了。阿迪克斯极为婉转地说,他想他已疲惫不堪,没能耐去参加当晚的庆典了。他到蒙哥马利去了一周,当天下午很晚才回来。他要我邀杰姆,说他可能会陪我去。 亚历山德拉姑妈说,她整个下午都在布置舞台,这会儿够累了,必须早些上床休息。……她话讲了一半突然停住了,闭住嘴,又张开来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怎么啦,姑妈?”我问她。 “哦,没什么,没什么。”她回答说,“我刚才打了个冷颤,怕会要死了。”然后,她驱逐了一切惶恐的心理,建议我在客厅先演一遍给全家人看。于是杰姆把我推进戏装,站在客厅门口,叫了一声“猪肉”,声音跟梅里韦瑟太太一模一样。我走进来,阿迪克斯和亚历山德拉姑妈给我逗乐了。 我又到厨房里在卡尔珀尼亚面前演了一遍,她说演得好极了。我想过街去演给莫迪小姐看,但杰姆说莫迪小姐可能已去会场了。 这样演了一阵,我想他们去不去也无关紧要了。杰姆说要陪我去。于是我们一道开始了我们最漫长的旅行。 ----------------------------------- 第二十八章 已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可天气却出奇地暖和,连甲克衫也用不着穿。风渐渐大了,杰姆说,我们回家以前可能会下雨,天上没有月亮。 拐角处的路灯在拉德利家的墙壁上投下轮廓鲜明的阴影。我听见杰姆短促地笑一声说:“今晚肯定没人打扰他们。”杰姆拿着我的火腿戏装,十分艰难地走着,因为那东西不好拿。我心想,他这样做还像个当哥哥的。“这地方有点吓人,你说是吗?”我对他说,“虽然布•拉德利不会害人,你一一道来我还是十分高兴。” “你知道,阿迪克斯不让你独自去学校。”杰姆说。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需要拐一个弯,再过一片空地就到了。” “那片空地要让小姑娘晚上去走,可算很长很长的路了。”杰姆取笑我,“你不怕鬼吗?” 我们俩都笑了。鬼,热气,符咒,秘密信号,这些东西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都消失了,好像晨雾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一样。“那些东西是怎么说的,”杰姆说,“光明的守护神,我活得比死还难过;别挡我的路,别吸我的气。” “别说了。”我叫道。已经到了拉德利家门前。 杰姆说:“布肯定没在家,你听。” 在头顶上漆黑的夜空中,一只孤独的反舌鸟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栖息在谁家的树上,欢乐地模仿百鸟的啁瞅,从葵花鸟尖利的叽叽声,蓝背桎鸟烦躁的呱呱声,直到怪鸱的凄惋的啼哭声。 转过街角,我不慎绊了一下长在路上的树根,踉跄了几步。杰姆想来扶住我,可是手还没有挨到我就把我的戏装掉在地上。不过我没有摔倒。不一会儿,我们又上路了。 转弯离开大路,进了校园,一片漆黑。 “怎样辨别现在是在哪儿,杰姆?”走了几步,我问。 “现在一定在大橡树下,因为这个地方清凉。当心别又摔倒了。” 我们放慢了脚步,小心地摸索前进,生怕撞在树干上,那是一棵古老的橡树,孤孤单单的,两个小孩合抱着树干还碰不到手。这里离老师的住处很远,离好奇的邻居也很远,倒是相当靠近拉德利家的地界。不过拉德利家的人一点也不好奇。大树的树枝下那一小块地由于孩子们经常在那儿打架,偷偷地掷骰子,变得硬邦邦的了。 远处中学礼堂里灯火通明,尽管灯光从远处射来,还是照花了我们的眼睛。“别往前望,斯各特,”杰姆说,“往下看就不会摔倒。” “你要是带了手电筒就好了,杰姆。” “先头不知道天这么黑。天刚黑时看不出会这么漆黑。也难怪,这么厚的云层。不过暂时不会下雨就是了。” 有个人一下子蹿到我们面前。 “天啊!”杰姆叫起来。 一圈亮光猛地照射在我们脸上,塞西尔•雅各布在这道亮光后面欢乐地跳着。 “哈哈,抓到你们了!”他尖声叫道,“就知道你们会从这儿走!”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伙计?你不怕布•拉德利吗?” 塞西尔早就平安地和他爸爸妈妈一道乘车到了礼堂,没看见我们,就一个人冒险走到这儿,断定我们一定会从这儿走。不过他原以为芬奇先生会和我们一起来的。 “嗬,学校这么近,一拐弯就到了。”杰姆说,“谁怕走这拐角处来着?”我们必须承认,塞西尔挺好,虽然他真把我们吓了一大跳,而且他会在学校里到处讲这件事,可这也只好由他去。 “喂,”我说,“你今晚不是要演奶牛吗?你的戏装呢?” “放在后台上。”他说,“梅里韦瑟太太说,庆典这一会儿还不会开始。你可以把你的也放到后台去,挨着我的放就是。斯各特,我们可以和其他人一道去玩玩。” 杰姆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同时他认为塞西尔和我在一起也是件好事。这样,他就可以和他一般大的人一起玩了。 我们进了礼堂。嗬,全城的人,除了阿迪克斯、几位下午布置礼堂累得精疲力竭的妇女和那些通常在外流浪的人以及卧病不出门的人,其余都在这儿呢。似乎全县大多数的人都在这儿:大厅里挤满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乡下人。学校这幢房子的楼下有宽阔的过道,过道两边临时搭起了各式各样的货摊子,拥挤的人群在这些摊子周围,转来转去。 “哦,杰姆,我忘记带钱来了。”看到那些摊子,我叹气说。 “阿迪克斯可没忘记拿钱给你,”杰姆说着,“这三角钱是给你的,拿去吧,每次用五分,你可以分六次用。回头见。” “好。”我说。有了塞西尔作伴,还有这三角钱,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和塞西尔走到礼堂前面,穿过一道侧门,来到后台。我把火腿戏装搁下就连忙出来了。梅里韦瑟太太站在第一排坐位前一个放讲稿的小讲台旁,忙乱地对她的脚本作演出前最后的修改。 “你有多少钱?”我问塞西尔。他说他也有三角钱,刚好跟我一样多。我们首先各自拿出五分钱硬币进了“恐怖宫”,可是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恐怖;我们又进了漆黑的七年级教室,临时装扮的食尸鬼领着我们转了一圈,让我们摸着假设为人体组成部分的各种物品。我们摸到放在一只盘子里的两颗剥了皮的葡萄时,有人告诉我们说:“这是眼睛。”接着说:“这是心脏。”那心脏摸起来像没煮过的猪肝。接着又说:“这些是内脏,”我们双手插进了一盘冷面条。 我和塞西尔到了几个货摊子,一人买了一袋泰勒法官太太家制的软糖。我想去玩咬苹果游戏,但塞西尔说那不卫生。他妈说,玩那种游戏每个人的头都伸到同一个盆里,可能染上什么病。“现在,城里没有流行什么传染病啊。”我提出不同的意见。但是塞西尔说,他妈说了,别人咬了后再去咬不卫生。后来,我问亚历山德拉姑妈,她说,有这种看法的人通常是些想向上爬的人。 我们正打算一人买一块太妃糖时,梅里韦瑟太太派人跑来叫我们到后台去,演出就要开始了。人们渐渐涌入礼堂。梅科姆县立中学乐队聚集在前台下,戏台的脚灯亮了,柔软的大红幕布后面人来人往,弄得幕布像涟漪和波涛一样的晃动。 后台上,我和塞西尔发现那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人:大人们有的戴着家制的三角帽,有的戴着南部邦联帽,有的戴着美国战争帽,有的戴世界大战钢盔。儿童们装扮成五花八门的农产品,聚集在唯一的小窗前。 “有人把我的戏装给压扁了。”我吃惊地哭着说。梅里韦瑟太太飞跑过来,把戏装的铁丝整理好,套在我身上。 “在里面舒服吗,斯各特?”塞西尔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好像你在山的那边讲话。” “你的声音听来也不近。”我说。 乐队演奏国歌,我们听见观众起立。然后嘣嘣地响起了大鼓的声音。梅里韦瑟太太站在乐队的侧面放讲稿的小讲台后。她高声说道:“梅科姆县:排除万难上天堂。”随即再次响起了大鼓的声音。这一句话原是拉丁文,梅里韦瑟太太为乡下人翻译了。她又补充道,“这是一曲庆典音乐。”我认为她没有必要补充这么一句。 “我想,她不解释,观众可能听不懂。”塞西尔低声说。立刻有人“嘘”的一声要他静下来。 “全城的人都懂。”我轻声说。 “但是观众中有很多乡下人。”塞西尔说。 “那边的孩子,安静一点。”一个男人命令道。我们不出声了。梅里韦瑟太太每讲一句,大鼓响一阵。她哀婉动人地说,梅科姆县的历史比亚拉巴马州更悠久,原来处于密西西比准州和亚拉巴马准州之间;在这一片原始森林内留下第一个脚印的白人是遗嘱法官的曾祖的五代祖,再也没听见人家谈起过他了。然后,她说到英勇无畏的梅科姆上校,这个县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安德鲁•杰克逊让梅科姆上校担任一个权威性的职务,不料他过于自信,缺乏辨别方向的能力,结果使他麾下所有的兵士在和克里克印第安人交战中遭了灾难。梅科姆上校坚持不懈地努力在这个地区推行民主,可是他的第一次战役也就是他的最后一次。一位友好的印第安传令兵带来上级指示,命令他向南转移。但他根据树苔来判别哪边是南方。虽然一些下级军官大胆提出他的方向错误,可是他不接受意见。梅科姆上校出发时的目的是要赶走敌人,但不幸迷失方向,把部队带进了东北原始森林,最后多亏向内地迁徙的居民把他们搭救出来。 梅里韦瑟太太滔滔不绝地描述了梅科姆上校的功绩,足足说了三十分钟。我发现,我把膝盖弯曲起来可以缩进戏装里,勉强坐下,于是我坐下来,听着梅里韦瑟太太低沉的说话声和大鼓的敲击声,一会儿就酣睡起来了。 后来,别人告诉我,梅里韦瑟太太要尽最大的努力来结束这场演出了,她看见扮演松树和利马豆的两个角色一听信号就出了台,就满有把握地低声叫了一声:“猪——肉,”等了几秒钟,提高嗓门叫了一声:“猪——肉?”但仍然没有动静,她高叫起来:“猪肉!” 要么是在睡梦中听见了她的喊声,要么是乐队演奏的“迪克西”唤醒了我,梅里韦瑟太太昂首阔步地挥舞亚拉巴马州州旗登上舞台时,我选定了出台的时间——不,说“选定”不对,我想,我是匆匆忙忙赶上其他人的。 后来听别人说,泰勒法官笑得只好走到礼堂后面,站着使劲地拍着膝盖。泰勒太太连忙递给他一杯水和一颗药丸。 梅里韦瑟太太看来十分成功,所有的人都在喝彩,但是她在后台拉住我,说我把她的庆典节目给搅坏了,弄得我好难为情。但杰姆来叫我时,却对我十分同情。他说从他坐的地方看不清我穿的戏装。我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我穿着戏装很难受。不过他说,我演得挺不错,只是出场稍晚了点,别的没什么。杰姆现在几乎变得像阿迪克斯一样,你出了差错,他总是使你不感到尴尬。礼堂里观众纷纷离去,挤得水泄不通,杰姆无法带我出去,同意和我一块儿在后台等大伙儿都走了再走。 “你想脱掉戏装吗,斯各特?”杰姆问。 “不,就这样穿着算了,”我说。这样可以遮住我懊丧的面孔。 “你们想坐车回去吗?”有人间。 “不,谢谢您。”我听见杰姆说,“我们离家不远。” “要当心鬼啊!”那声音说,“不过最好还是告诉鬼当心斯各特。” “人不多了,走吧。”杰姆对我说。 我们穿过礼堂来到过道上,又走下台阶,外面仍然一片漆黑。有几辆车还没走,可是停在礼堂的那一侧,车灯帮不了我们什么忙。“要是这些汽车走我们这条路,我们就会看得清楚些。”杰姆说,“斯各特,让我抓住你的……这个火腿上的踝关节,要不,你可能会走不稳。” “我看得见。” “知道,但是你可能站不稳。”我感觉头上有轻微的压力。猜想杰姆一定抓住了火腿的那一头。 “抓住了吗?” “嗯。” 要走到操场上了,一片漆黑,我们睁大眼睛瞧着脚下的道路。 “杰姆,”我忽然说,“我忘记拿鞋子了,在后台上。” “哎哟,那我们回去拿吧。”但是我们一转身,礼堂的电灯熄灭了。“明天可以拿到的。”他说。 “但是明天是星期天啊,”杰姆拉着我转过身时,我分辩说。 “可以叫看门人让你进去……斯各特?” “嗯?” “没什么。” 杰姆好久没有这样了,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在想什么。他想告诉我就会告诉我的,可能回家会告诉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指头按在我的戏装的顶端,似乎按得太重了。我摇晃了一下脑袋。“杰姆,用不着……” “安静一分钟,斯各特。”他捏了我一下说。 我们静悄悄地走着。“一分钟到了,”我说,“你在想什么?”我转过来瞅着他,但看不清他的轮廓。 “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他说,“停一下。” 我们停止了脚步。 “听到什么吗?”他问我。 “没有啊。” 还没走上五步,他又叫我停下来。 “杰姆,你想吓我?你知道,我已经大到……” “别作声,”他喝道。我这才知道他不是闹着玩的。 黑夜一片沉寂。我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偶尔一阵微风拂过我光着的腿,但这还只是预示晚上有大风。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我们静静地听着。 “刚才我听见了一只老狗的声音。”我说。 “那不是,”杰姆回答说,“有种声音,我们一走就听得见,不走就听不见了。” “那是我的戏装发出的窸窣声。噢,是万圣节前夕迷住了你……” 这样说与其是要使杰姆相信,不如说是为了给我自己壮胆,因为我一抬腿就真的听到了他说的那种声音,决不是我的戏装发出的。 “又是塞西尔那个家伙,”过了一会儿,杰姆说,“这一回他休想吓住我们,我们慢些走,不要让他以为我们是慌慌张张的。” 我们放慢脚步,缓缓而行。我问杰姆天色这么黑,塞西尔怎么可能跟踪我们。我看他会从后面撞到我们身上的。 “我可以看见你,斯各特。”杰姆说。 “怎么看得见?我看不见你。” “你这火腿上的肥肉条纹清清楚楚。克伦肖太太在上面涂了闪光的东西,使它在脚灯下特别显眼。我看你看得相当清楚。我想塞西尔也看得清,所以他和我们可以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想让塞西尔明白,我们知道他跟在后面,在等着他来吓我们,我突然转身高声叫道:“塞西尔•雅各布真讨厌!” 我们停住脚步。没听见人回答,只听见远处学校的墙壁传回来一声“讨厌”。 “我要打死他,”杰姆说,“嘿!” 嘿——嘿——嘿,学校的墙壁发出连续的回声。 雅各布不会这么久一直沉住气啊。他这个人一个玩笑开着了就会连续开下去。要是他,他早就窜到我们跟前来了。这时杰姆示意要我停下来。 他低声说:“你能把戏装脱掉吗,斯各特?” “我想能,不过我身上没穿什么衣服。” “你的衣服在我这儿。” “黑黢黢的我穿不上。” “好吧,”他说,“那就别脱了。” “杰姆,你害怕了吗?” “没有。我们快到大橡树下了。一会儿就要上公路了,到了公路就有路灯了。”杰姆慢条斯理地、平平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他到底要把塞西尔这个谜保持多久。 “杰姆,你看我们应该唱歌不?” “不,斯各特,这回真的安静下来听一听。” 我们没有加快脚步,因为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走快是困难的,要么会碰伤脚趾,要么会绊在石头上,或者遇上其他麻烦,况且我当时赤着脚。树叶沙沙作响,可能是由于风吹吧,可是这当儿没有风,这儿除了大橡树外也没有别的树。 我们的尾随者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跟着,好像穿着一双笨重的鞋子。不管是谁,反正是穿着厚厚的棉布裤。我原来以为是橡树枝摇晃的沙沙声,其实是棉布裤腿间轻柔的摩擦声。嗖、嗖、嗖,一步一响。 我感到脚下的沙土渐渐变凉了,知道来到了大橡树底下。杰姆按了按我的头,我们一起停下来听着。 那拖着走的脚步这次没有随我们一道停止。他的裤子嗖嗖地不断发出轻柔的声音。突然声音停止了。他飞跑过来,大步大步地朝我们飞跑过来,不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快跑,斯各特,快跑!快跑!”杰姆尖叫着。 我抬腿猛跨了一步后就趔趄起来,胳膊裹在戏装里,不听使唤,在漆黑中我保持不住身体的平衡…… “杰姆,杰姆!拉我一把,杰姆!” 什么东西猛击裹着我身子的铁丝网,金属劈在金属上。我摔倒在地,尽我的力气一连打了几个滚,身子乱动,想挣扎出铁丝的羁绊。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格斗的声音,拳打脚赐的声音,鞋子和身体在地上和树根上摩擦的声音。有谁滚到了我身边,我一摸,是杰姆。他闪电般地迅速站起,同时把我一把拉起。但是,尽管我的头部和肩膀摆脱了铁丝的束缚,身子却仍然被缠绕着,我们没有移动几步。 几乎走到公路时,我感到杰姆的手松了,他身子朝后颠簸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又是一阵紧张的搏斗声,突然传来沉闷的嘎扎一响,杰姆惨叫了一声。 我朝着杰姆叫的方向跑去,一头撞到一个男人松软的腹部上,那人“哼”了一声,想抓住我的双臂,但是我的双臂仍被铁丝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腹部松软,可是胳膊却钢铁般有力,他死死地抓住我,我气都慢慢儿地接不上来了,我完全不能动弹了。突然他被人朝后猛拉一下,砰地一声跌倒在地,几乎把我也带倒。我想,是杰姆站起来了。 有时候,一个人的脑子会变得十分迟钝。我惊骇不已,站在那儿呆若木鸡。搏斗的声音渐渐平息了,有人呼哧呼哧地喘息,黑夜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一片沉寂。但是有个人在不停地大声喘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看见他走到大树跟前,靠在树上,拼命地又是咳嗽,又是抽噎,直咳得全身发抖。 “杰姆吗?” 没人回答,只听见那个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杰姆?” 杰姆没有回答。 那个人开始转动起来,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我听见他哼了一声,在地上拖起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这时,我渐渐意识到大树下面一共有四个人。 “阿迪克斯……?” 那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向公路。我走到我认为他刚才呆过的地方,伸出脚趾挨着地面发疯似的探索着。一会儿,脚触到了一个什么人。 “杰姆?” 我脚趾碰到了裤子、皮带扣、钮扣和一件我辨认不出的东西,还有衣领和面孔。面孔上刺丛般的胡茬使我知道那不是杰姆。接着,我嗅到一股陈威士忌酒味。 我朝着我认为是公路的方向走去。心里没有一点把握,因为我已经不知在这里转了多少圈了。不久,我发现了公路,朝路灯望去,有人在灯下经过。他时断时续地向前走,好像是背着一个他承受不了的负担。他走到拐角处了,背的是杰姆,只见杰姆的一只胳膊悬在那人胸前摇摆得非常厉害。 我走到拐角处时,那人已进了我家的院子。阿迪克斯的身影在前门灯光里晃动了一下,跑下台阶,跟那人一道把杰姆抬进了屋。 我进门时,他们正朝过厅的那一端走去。亚历山德拉姑妈迎上前来。“打电话给雷纳兹医生!”阿迪克斯严峻的声音从杰姆的房里传来,“斯各特呢?” “在这儿,”亚历山德拉姑妈高声回答,拉着我一起到电话机旁,焦急不安地用力拉着我。我说:“我没事,姑妈,快打电话吧。” 她从架子上取下听筒,说:“尤拉•梅,请接雷纳兹医生,快!” “艾格尼丝,你爸爸在家吗?天哪,哪儿去啦?回来就叫他快来,有急事!” 亚历山德拉姑妈没有必要通报自己的姓名,梅科姆镇的人没有听不出对方声音的。 阿迪克斯从杰姆房里出来。姑妈把电话一挂断,阿迪克斯就从她手中拿过话筒,他嘎啦嘎啦地揿着挂钩,说:“尤拉,梅,请接司法官。” “赫克吗?我是阿迪克斯•芬奇。有人追着我的孩子行凶。杰姆受伤了。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不能离开孩子。请替我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附近。只怕不在了。如果你找到他,我倒想看看,马上去。谢谢,赫克。” “阿迪克斯,杰姆死了吗?” “没有,斯各特。照看着她,妹妹。”他穿过过厅时叫道。 亚历山德拉姑妈手指颤抖着,把我身上压扁揉破了的铁丝和布解开。她一面解,一面不断地重复问着:“宝贝,不疼吧?” 解开之后舒服多了。我的胳膊开始感到刺痛,上面布满六角形的红色斑痕。我揉了揉,觉得好一点儿。 “姑妈,杰姆死了吗?” “没有……没有,宝贝,他昏过去了。究竟伤势重不重,得等雷纳兹医生来才知道。琼•路易斯,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她没有追根究底,拿来件什么东西叫我穿上。她心神烦乱,把我的背带裤给拿来了。要是我当时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叫她永远忘不了。“穿上吧,亲爱的。”她把她最鄙夷的背带裤递给我说。 她匆匆走到杰姆房间里去,一会儿又出来回到我身旁,茫然地拍拍我的肩膀,又到杰姆房间里去了。 一辆汽车停在屋前。我对雷纳兹医生的脚步声跟对爸爸的一样熟悉。雷纳兹医生曾把我和杰姆接到这人世间来,曾使我们安全度过每一种人类知道的童年疾病,包括杰姆从树上小屋摔下来的那一次。他一直跟我们要好,但是他说,要是我们老是生疖子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不过我们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他进门就说:“天哪!”又向我走过来说:“你还没倒下。”然后转身进杰姆的房间。他知道我们家每间房间。他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杰姆就好不了。 过了很久很久,雷纳兹医生出来了。“杰姆死了吗?”我问道。 “死不了。”他说着,对我蹲下来。“他头上肿了一块,像你头上一样,还断了只胳膊。斯各特,看着那边——不,头不要转过去,只转动眼珠。好,现在看那边。杰姆的胳膊断得很厉害。据我看是手肘断了,好像有人想拧掉他的胳膊……好,望着我。” “那么他没有死?” “没——有!”雷纳兹医生站起来。“今晚没什么可做的,只是尽力让他感觉舒服点。我们要给他的胳膊照X光——看来一时他得把胳膊吊在一边。不过,不要紧的,他会好起来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好得快。” 他说话时紧紧盯着我,手指轻揉着逐渐出现在我前额上的肿块。“你没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折断了吧?” 雷纳兹医生这一个小玩笑使我笑了起来。“那么,您认为他没有死罗?” 他戴上帽子。“当然,我的话可能不对,但是我认为他活得好好的。没有任何死的征兆。去看看他吧。等我回来,大家就碰头作出决定。” 雷纳兹医生步履轻快,赫克•塔特先生却不然,他沉甸甸的靴子使走廊都得活受罪。他不熟练地推开门,说了雷纳兹医生进门时所说的同样的话,又补充说:“你好吧,斯各特?” “很好,先生,我要进去看看杰姆。阿迪克斯他们都在里面。” “一块进去吧。”塔特先生说。 亚历山德拉姑妈用一条毛巾掩着杰姆的台灯,室内光线暗淡。杰姆仰卧在床上,在他的一边脸上有块难看的伤痕,左臂向外摊着,肘关节有点儿弯曲,但却是向外边弯。他双眉紧锁。 “杰姆……”,阿迪克斯说:“他听不见,斯各特。他像灯一样,暂时熄灭了。他本来快醒了,但雷纳兹医生使他又昏过去了。” “好吧,爸爸。”我退了几步。杰姆的房间四四方方,挺宽敞的。亚历山德拉姑妈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那个背杰姆进来的人倚着墙站在墙角里。他是个我不认识的乡下人,他可能参加了今晚的庆典,事情发生时可能在近旁。他一定是听见我们叫喊跑来搭救我们的。 阿迪克斯站在杰姆床前。 赫克•塔特先生站在门口,手拿帽子,裤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手电筒。他身穿工作服。 “进来吧,赫克。”阿迪克斯说,“发现了什么吗?我想不出谁竟这样卑鄙,干出这样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已弄清了是谁。” 塔特先生吸了吸鼻子,敏锐的眼睛瞥了屋角里的人一眼,对他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杰姆、亚历山德拉姑妈,最后,眼光落在阿迪克斯身上。 “坐吧,芬奇先生。”他以令人愉快的口吻说。 阿迪克斯说:“大家都坐下吧。赫克,你坐那张椅子。我到客厅去再搬张椅子来。” 塔特先生坐在杰姆桌旁的椅子上。他等了等,直到阿迪克斯回来坐好。我不理解为什么阿迪克斯不给那站在墙角的人搬一张椅子。不过,阿迪克斯对于乡下人的习性比我了解得多。他的乡下当事人中有的喜欢把他们的长耳马拴在后院苦楝树上,阿迪克斯常和他们在后面台阶上接洽事情。这一位说不定站在墙角里还觉得舒服些。 “芬奇先生,”塔特先生说话了,“告诉你发现了什么吧。发现一件小姑娘的连衣裙——现在搁在车里。是你的吗,斯各特?” “是的,先生,是水红色带褶饰的。”我说。塔特先生那模样似乎是站在证人席上发言。他喜欢按自己的方式讲话,既不受原告的影响,也不受被告的影响。这样,有时就要拖延老半天。 “还发现一些奇怪的褐色布片……” “那是我的戏装,塔特先生。” 塔特先生用双手擦擦大腿,又揉了揉左臂,端详着杰姆的壁炉架,好像对壁炉发生了兴趣,然后把手指伸向他那长长的鼻子。 “还有什么,赫克?”阿迪克斯问道。 塔特先生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揉一揉,说:“鲍勃•尤厄尔躺在那棵大树底下,下肋间插着一把厨房里用的刀,没气了,芬奇先生。” ----------------------------------- 第二十九章 亚历山德拉姑妈站起来伸手去扶壁炉架,塔特先生想起来帮她,但被她谢绝了。阿迪克新坐着没动,破天荒第一次,他那天生的礼貌对他一时不起作用了。 不知怎的,我脑子里什么别的事情也不能想,只是老想着鲍勃•尤厄尔先生说过的,哪怕要花他一辈子工夫也得干掉阿迪克斯。他险些儿成功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作恶。 “你敢肯定他死了吗?”阿迪克斯的声音显得凄凉。 “肯定死了,”塔特先生说,“完全死了,再不会伤害这些孩子了。” “我不是说这个。”阿迪克斯仿佛在睡梦中说话。他渐渐上了年纪,内心不安宁的唯一标志——下颌上刚毅的线条显得松弛了一些,可以看出,他耳下逐渐出现了预示老年的皱纹。虽然仍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但更显眼的是,两鬓已经灰白了。 “咱们到客厅去谈不是好些吗?”亚历山德拉姑妈最后建议道。 “如果您不介意,而且不影响杰姆的话,”塔特先生说,“我想就呆在这儿。我想一面看看杰姆的伤,一面让斯各特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我走开行吗?”姑妈问道,“我是这里多余的人。阿迪克斯,有事就叫我,我在我的房间里。”亚历山德拉姑妈起身出去,但又站住转身说:“阿迪克斯,今晚的事我有点预感,我早该……” 塔特先生把手一挥,说,“您去吧,亚历山德拉小姐,我知道,这对您是一个打击,不过,不要为任何事情懊恼。为什么呢?要是我们总是凭预感办事的话,那岂不像只猫儿老追赶自己的尾巴?斯各特小姐,趁你还记得,把事情的经过说说看。行吗?你们看见他跟在后面吗?” 我走到阿迪克斯身边,感觉到他用胳膊搂住了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膝上。“我们走出来,我对杰姆说,我把鞋子给忘了。我们想去拿鞋子,可转身一看,礼堂的灯熄了。杰姆说,我可以明天去拿……” “斯各特,抬起头好让塔特先生听清楚。”阿迪克斯说。我爬到他的膝上。 “然后,杰姆说,安静一会儿。我心想,他准在考虑什么问题——他总是叫你别说话,好让他思考——然后他说,他听见了什么声音。我们以为是塞西尔。” “塞西尔?” “塞西尔•雅各布。今晚他先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想,准又是他。他披着一床被单。最好的戏装可得奖两角五分钱,不知道谁得了……” “你们以为后面是塞西尔时,到了什么地方?” “离学校不远。我对他高叫了一声……” “你叫了,叫什么来着?” “我想我是叫的‘塞西尔•雅各布真讨厌’。没有人回答,杰姆又叫了‘嘿’什么的,他声音大得可以叫醒死人……” “等等,斯各特,”塔特先生插话说,“芬奇先生,你听见他们的叫声吗?” 阿迪克斯说没有。他当时在他房间听收音机。亚历山德拉姑妈在她自己房间里,也在听收音机。他记得这一点,因为亚历山德拉姑妈当时还叫他把他的收音机开小一点,好让她听得清自己的。阿迪克斯微微一笑说:“我总是把收音机开得大大的。” “不知道周围的邻居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塔特先生说。 “我看他们未必会听见,赫克。他们大多数听收音机,或者干脆很早就睡了。莫迪•阿特金森可能没睡,但是我怀疑她是否听到了。” “继续说吧,斯各特,”塔特先生说。 “好。杰姆叫了以后,我们继续走。塔特先生,这时,我虽然身上套着戏装,可也听得见了。我是说也听得见后面的脚步声了。我们走,那脚步也走!我们停,它也停。杰姆说,他看得清我,因为克伦肖太太在我的戏装上刷了一种发光的东西,我是火腿。” “那是怎么回事儿?”塔特先生惊异地问道。 阿迪克斯把我扮演的角色向塔特先生描绘了一番,还解释了我那戏装是怎么做成的。“她进来时你看到她就好了。”他说,“那戏装己经搞得稀巴烂了。” 塔特先生摸了摸下巴。“我说尤厄尔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印子呢,他衣袖上扎了许多小孔。他胳膊上有一两个小孔跟他衣袖上的能够合在一起。让我看看那玩意儿,好码?” 阿迪克斯拿来了那戏装剩下的部分。塔特先生把它翻过来,弄圆整,想看看原来到底是个什么形状。“可能这玩意儿救了斯各特的命。”他说,“你看。” 他伸出长长的食指指着。那灰黑色的铁丝上有一道发亮的印子。“鲍勃•尤厄尔是下了狠心的。”塔特先生喃喃说。 “他精神不正常。”阿迪克斯说。 “我不想反驳你,芬奇先生——不是疯了,而是卑鄙已极。那可耻的无赖装一肚子酒,却只敢害小孩子,他决不敢直接碰你。” 阿迪克斯摇摇头说:“我不能设想有人竟会……” “芬奇先生,是有这么些人,你必须先对他们开一枪,才能说声‘您好’,即便这样,他们也不配他们挨的子弹。尤厄尔就是这种人。” 阿迪克斯说:“我原来以为,那天他恶狠狠地威胁了我一顿,怨气该发泄完了。即使还没有,他也应该找到我的头上来。” “他只有胆去找一个黑人妇女的麻烦,有胆在认为没有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才去找泰勒法官的麻烦。你以为他会在大白天和你面对面地干吗?”塔特先生叹了一声,“最好还是继续说吧,斯各特。你听见他在你们后面跟着……” “是的,先生,我们到了树下……” “你怎么知道你们到了树下呢,你们什么也看不见啊?” “我赤着脚,杰姆说,树底下总是凉一些。” “我们简直可以选他当助理司法官了。讲下去。” “突然,什么东西抓住了我,把我的戏装压破了……我想我当时朝地上急速俯下身子……听见树底下有人在扭打,好像是……听起来好像有人顶着树干在搏斗。杰姆找到我,拉着我往公路上跑。尤厄尔先生猛然把他拉倒——我想是这样。他们又扭打了一阵子,然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杰姆惨叫了一声……”我停下不说了,想到了就是那时,杰姆的胳膊给扭断了。 “反正杰姆惨叫了一声之后,我再也没听见他吭气。紧接着,尤厄尔先生想把我压死,我想是这样。后来,有人把尤厄尔先生打倒了。我猜,杰姆那时一定站起来了。我就只知道这些……” “后来呢?”塔特先生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地踉跄着——大声大声地咳嗽,简直咳得要死了一样。开始我以为是杰姆,但听声音不像杰姆,所以我在地上寻找杰姆。我想,是阿迪克斯来救了我们。累得精疲力竭了……” “那是谁?” “怎么,就是他嘛,塔特先生,你可以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半指着站在墙角里的那个人,但很快又把手放下了,生怕阿迪克斯责怪我不该用手指人家。用手指人家是不礼貌的。 那个人仍然靠墙站着。我进来时他就是这样靠墙站着的,他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我指他时,他把胳膊放下来,两个手掌按在墙壁上。那是双苍白的手,病态的苍白,似乎从没见过阳光,在杰姆房间里暗淡的灯光下,它们白得甚至与毫无生气的米黄色的墙壁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我的眼光从他的双手转移到他粘满泥沙的咔叽布裤上,又往上越过他单瘦的身躯一直到他那撕烂了的斜纹的衬衣上。他的面部除凸出的下巴上那团阴影之外,跟他的手一样苍白。他的面颊瘦得深陷下去,嘴巴很宽,太阳穴处,有两个浅浅的依稀可见的凹坑,一双过白的眼睛毫无光彩,我简直以为他是瞎子。他的头发极其稀薄,头顶上只有几根细细的软毛。 我指他时,他的手掌轻微地滑动,在墙上留下油腻般的汗水条纹。他把大拇指插进皮带里,全身奇异地痉挛了一下,好像他听见了指甲在石板上刻画时所发出的刺耳声音一样。但是我惊异地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时,他那紧张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嘴唇张开,露出羞怯的微笑。我们这位邻居的形象被我突然涌出的泪水弄模糊了。 “嘿,布。”我喊了一声。 ----------------------------------- 第三十章 “应当叫他亚瑟先生,宝贝儿。”阿迪克斯温和地纠正我说,“琼•路易斯,这是亚瑟•拉德利先生。我相信他已经认识你了。”如果阿迪克斯在这样的时候不能温和地把我介绍给布•拉德利,那——他就不成其为阿迪克斯了。 布看见我本能地跑向杰姆的床,他脸上浮现出同样羞涩的笑容。我窘得脸上火辣辣的,只想借遮住杰姆来把自己遮起来。 “哎呀,别碰他。”阿迪克斯说。 赫克•塔特先生坐着,透过他那副角质边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布。他正要讲话时,雷纳兹医生沿着过厅走了过来。 雷纳兹医生走进门说:“大家都出去吧。晚上好,亚瑟,刚才在这儿没看见你。” 雷纳兹医生的讲话声和他的脚步声一样轻快,好像他一生中每天晚上都这样与布打招呼,这使我感到比我和布在同一个屋子里这个意外的事还要奇怪。当然,我想……布•拉德利有时也要生病的,但究竟怎样,我也无法肯定。 雷纳兹医生拿着一个报纸包着的大包,放在杰姆的桌上,又脱下他的上衣。“他还活着,你高兴了吧。告诉你我先前怎么知道他不会死吧。我来检查他的时候,他还用脚踢我。为了接近他,我不得不设法让他完全昏过去。赶快离开这儿吧。”他对我说。 “呃……”阿迪克斯瞅了布一眼说,“赫克,咱们到前面走廊上去吧,那里有的是椅子,外面还是够暖和的。”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阿迪克斯邀大家到前面走廊上去而不到客厅去坐,不过一会儿我就理解了:客厅的灯光对布太强烈了。 我们一个个走出来,走在前面的是塔特先生。阿迪克斯站在门口,原想等亚瑟先出去,后来又改变主意,自己跟着塔特先生先走了。 即使在最不正常的情况下,人们还是习惯于做每天做的事情。我也不例外。我听见自己在说:“来吧,亚瑟先生。您对我家的房子还不太熟悉,我带您到前面走廊上去吧。” 他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领着他经过过厅,又穿过客厅。 “请坐吧,亚瑟先生,这张摇椅挺舒服呢。” 我脑子里关于他的幻觉又复活了。他坐在走廊上……这一向天气很好,是吗,亚瑟先生? 真的,天气可真好。好像在虚幻中似的,我领着他到离阿迪克斯和塔特先生最远的一张椅子旁。这地方黑黢黢的。布在黑暗中会觉得舒服一些。 阿迪克斯坐在悬椅上,塔特先生坐在他旁边。客厅的灯光明亮地照射着他们。我和布坐在一块。 “喂,赫克。”阿迪克斯说,“我想,我们要……天啊,我的记性……不管用了……”阿迪克斯把眼镜推上去,手指压在眼睛上。“杰姆还不副十三岁……不,他已经十三了……我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这事要交县法院……” “什么事要交县法院,芬奇先生?”塔特先生放下二郎腿,身子向前倾着说。 “当然,这明摆着,杰姆是为了自卫。但是我必须到事务所去查看一下有关法律。” “芬奇先生,你认为是杰姆杀死了尤厄尔吗?你是那样认为吗?” “你听斯各特刚才说的,这毫无疑问。她说杰姆从地上爬起来,把尤厄尔从她身上拖倒。他可能在黑暗中夺得了尤厄尔的刀子。我们明天就会弄清楚的。” “芬奇先——生,听我说,”塔特先生说,“杰姆绝对没有刺杀鲍勃•尤厄尔。” 阿迪克斯沉默了一阵,然后望着塔特先生,好像对他的话很感激,但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赫克,你这样说是出于你的好心,我非常感激你,但是,可不能开这样一个头。” 塔特先生起身走到走廊的边缘,朝灌木丛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双手插入屁股后的口袋里,面对着阿迪克斯。“开什么头?”他问。 “请原谅我说话直率,赫克,”阿迪克斯简短地说,“但是,没有谁打算隐瞒事实真相,我可不靠说谎过日子。” “并没有谁打算隐瞒真相,芬奇先生。” 塔特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但他那双靴子牢牢实实地贴在地板上,好像在那儿生了根一样。一场奇怪的辩论在我父亲和司法官之间开始了。但是,我无法明了这场争论的实质。 阿迪克斯也起身走到走廊的边缘,哼了一声,朝院里唾了一口,双手插进口袋,面对着塔特先生。 “赫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谢谢你。琼•路易斯,”他转向我,“你是说杰姆从你身上拖倒了尤厄尔先生吗?” “是的,爸爸,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 “明白了吗,赫克?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背上隐匿罪过的名声。最好的办法是把一切都公诸于众。让县里的人都来吧,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我不希望他在别人的纷纷议论声中长大,我不希望任何人说:‘杰姆•芬奇……他爸爸花费一笔巨款开脱了他的罪责。’这事情了结得越快越好。” “芬奇先生,”塔特先生无动于衷地说,“鲍勃•尤厄尔是倒在自己的刀口上,自己杀死了自己。” 阿迪克斯走到走廊角上,望着下面的紫藤。我想,他俩各有各的倔强性格,我不知道谁会先让步。阿迪克斯为人沉静,他的倔强性格难得表露出来,但在某些方面,他像坎宁安家的人一样,十分固执。塔特先生却显得粗鲁,总是直通通的,不过他的倔强程度跟我爸爸的不相上下。 “赫克,隐匿这件事就等于向杰姆否定我多年来培育他的原则。”阿迪克斯转身对塔特先生说,“有时候,我想,作为父亲,我是完全失败了。但是,我是他们的一切。杰姆看任何人之前总先看我,我一直极力正直地生活,以便毫无愧色地回头看他……如果我纵容这样的事情,说实话,我就会没有脸见他;没有脸见他,我就失去了他。我不希望失去他和斯各特,因为他们是我的一切。” “芬奇先生,”塔特先生双脚仍然牢牢地踏在地板上。“鲍勃•尤厄尔倒在自己的刀口上,我能证实这一点。” 阿迪克斯猛然转过身来,双手插在口袋里。“赫克,你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看这件事呢?你自己也有小孩,不过,我年纪比你大,等我的孩子长大时,要是我还没死,就是个老头了,但是现在我……如果他们不信任我,就不会信任别人。杰姆和斯各特知道事情的经过,如果他们听见我在城里说些与事实不符的话,赫克,我就会失去他们。我不能在外面一套,在家里又另外一套。” 塔特先生翘起脚尖,摇晃着身子,耐心地说:“他把杰姆打倒以后,自己在树根上绊了一交,你看,我做给你看。” 塔特先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把长长的折叠式小刀。这时雷纳兹医生来到了门口。塔特先生说:“那狗娘养的死在大树下了。医生,他就在校园旁边。你有手电筒吗?拿这个去吧。” “我可以将我的车子转个方向,打开车灯。”雷纳兹医生说。不过他还是接过了塔特先生的电筒。“杰姆的状况良好,我想,他今晚不会醒来了,所以不必为他担心。赫克,是您手里那把刀刺死了尤厄尔吗?” “不是的,先生。刺死他的那把刀还在他身上。看刀柄像把厨房里用的刀。克恩一定随着柩车到那里了,医生。晚安。” 塔特先生轻轻地把刀子一下打开。“是这样的。”他说。他手拿着刀,装着要绊倒的样子。他往前倾时,左手伸向前去。“明白了吗?就这样,他自己把刀刺在肋骨之间的柔软的地方。他身体的全部重量使得刀子插了进去。” 塔特先生折拢刀子,塞进口袋。“斯各特才八岁,她吓坏了,不可能一清二楚地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你会感到吃惊的。”阿迪克斯冷冷地说。 “我并不是说她捏造事实,我是指她当时惊吓得不可能一清二楚地知道发生的事。那地方又是那么一片漆黑,只有一个习惯黑暗的人才能看清这桩事情。” “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阿迪克斯轻声地说。 “你这该死的,我并不是在为杰姆考虑啊!” 塔特先生在地板上跺了一脚,跺得那么重,莫迪小姐卧室里的灯都亮了,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的灯也都亮了。阿迪克斯和塔特先生朝对面望了一眼,又互相看了眼,没有吭声。 塔特先生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芬奇先生,你既然这样,我不想跟你争辩了。你今天晚上过于紧张,谁也不应该像你这样紧张。你为什么不紧张得倒到床上去,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你今晚没有根据事实来进行推断。我们今晚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明天就太迟了。鲍勃•尤厄尔的肚子里还插了把厨房里用的刀呢。” 塔特先生接着又说,阿迪克斯不应该老坚持他这样一种看法:任何一个像杰姆这样大的孩子,断了一只胳膊,竟有足够的力气在漆黑的晚上跟一个成年人搏斗并杀死了他。 “赫克,”阿迪克斯突然说,“你刚才拿的好像是把折叠式小刀,在哪里弄来的?” “没收一个酒鬼的。”塔特先生冷冷地回答。 我暗自在极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尤厄尔先生抓住了我……随即他摔倒了……杰姆肯定爬起来了,至少我估计…… “赫克?” “我说了,今天我在镇上从一个酒鬼那里没收来的。允厄尔可能是在垃圾场的什么地方捡到了那么一把厨房里用的刀,磨得锋利,等待时机……只是等待时机。” 阿迪克斯走到悬椅旁,坐在上面,双手随意地悬在膝间,双眼盯着地板。那天晚上在监狱门口,他的动作也像这样,慢吞吞的,我当时觉得,他手里的报纸可能永远折不好,也放不到椅子上去。 塔特先生用沉重的脚步在走廊上踱来踱去。“这不是你的决定,芬奇先生,这完全是我的。是我的决定,责任在我身上。这一次即使我不这样看,你也拿我没法儿。如果你想提出反对意见,我就会当面说你是撒谎。你的孩子绝对没有刺死鲍勃•尤厄尔,”他声音逐渐慢下来,“根本就不是他干的,现在你也知道了。他只是想使自己和妹妹平安地回到家里。” 塔特先生停住了脚步,背向着我们,站在阿迪克斯面前。“我不是什么好人,先生,但是我是梅科姆县的司法官。生长在这个镇上,快四十三岁了。这里发生的每件事情,不管是在我出生以前的还是以后的,我都了如指掌。有个黑人平自无辜地断送了性命,对这个命案要负责的人也死了。死了就算了,既往不咎,芬奇先生,既往不咎。” 塔特先生走到悬椅旁,拿起他先头放在阿迪克斯身旁的帽子,把头发往后理了理,戴上帽子。 “从没有听说,一个公民竭尽全力阻止别人犯罪是违法的。他所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可能你会说,把全部情况毫不隐讳地公诸于众是我的责任。你知道那后果将怎么样?整个梅科姆的女人包括我妻子,会去敲他的门送蛋糕给他。依我看,芬奇先生,一个在众人面前害羞的隐居者,为了你、为了全镇人除了一大害以后,硬把他拖到众目睽睽之下,这是一种犯罪。这是犯罪,我不想把这个罪名加在自己头上,如果事情牵涉的是任何其他人,处理方法又不同。但是对于这个人,只能是这样,芬奇先生。” 塔特先生用靴尖在地板上踢着,好像想掏出个洞来。他拉了拉鼻子,又揉了揉左臂。“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芬奇先生,但是我仍然是梅科姆县的司法官。鲍勃•尤厄尔先生倒在自己的刀口上。晚安,先生。” 塔特先生咚咚地走下走廊,越过前院。只听他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开车走了。 阿迪克斯坐在那里,两眼长久地凝视着地板。最后,他抬起头说,“斯各特,尤厄尔先生倒在自己的刀口上。你想得通吗?” 阿迪克斯看来似乎需要别人帮他打起精神,我跑过去抱住他,使劲地吻他。“能,爸爸,我想得通。”我用一种使他放心的口吻说,“塔特先生说得对。” 阿迪克斯掰开我抱着他的手,望着我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说出他来就有点儿像射杀一只反舌鸟,你说对吗?” 阿迪克斯的脸贴着我的头发擦着。他起身穿过走廊走到阴影里去时,他的脚步又变得轻快了。在进屋之前,他在布•拉德利跟前停下来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亚瑟。” ----------------------------------- 第三十一章 布•拉德利慢慢地站起来,客厅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在他前额上。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怎样接触他手和脚碰着的东西才比较合适。 他咳嗽咳得十分厉害,全身颤抖得只好再坐下来。他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掏出一条手绢,捂着嘴咳了几声,又用手绢擦了擦前额。 从来没和他呆在一块儿,现在他却在我身边坐了这么久,真是难以置信。他一直没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转身看了我一眼,朝前门点了点头。 “您想跟杰姆说一声再见吗,亚瑟先生?进去吧。” 我领着他穿过大厅。亚历山德拉姑妈坐在杰姆床前。“进来,亚瑟。”她招呼说,“还没有醒来,雷纳兹医生给他服了大剂量的镇静药。琼•路易斯,你爸爸在客厅吗?” “在,姑妈,我想他在。” “我要去找他说一句话,雷纳兹医生留下了一些……”她的话音随着她的脚步声消失了。 布又缩到屋角里,老远老远地伸着脖子凝视着杰姆。我走过去拉他的手,那只手显得苍白,却惊人地暖和。我拉了他一下,他让我领着他到杰姆床前。 雷纳兹医生在杰姆的断臂上支起了一个帐篷般的架子,我想,主要是为了把杰姆的断臂和毯子隔开吧。布身子前倾,眼光越过架子看着杰姆,脸上浮现出一种羞怯而好奇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男孩似的。他半张着嘴,把杰姆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他举起一只手,却又放了下去。 “您可以抚摸他,亚瑟先生,他睡熟了。他没睡时您要摸他,他可不让。”我向他解释说,“摸吧。” 布伸出的手在杰姆脑袋上方摇晃着。 “抚摸他吧,先生,他睡着了。” 他把手轻轻地放在杰姆的头发上。 我开始明白他的动作所发出的语言信号了。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这表明他想走了。 我带着他来到前廊,他不自在的步子停了下来,却仍然握着我的手,没有一点想放开的意思。 “送我回家好吗?” 他声音很低,像一个害怕黑暗的小孩的声音。 我伸腿踏在第一级台阶上,但又停住了。我想领他穿过我们的房子,可决不想送他回家。 “亚瑟先生,您把胳膊弯一点儿吧,这样对了。” 我的手挽住他的胳膊。 他不得不稍微弯下身子将就着我。要是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在她楼上的窗子里张望的话,一定会看见亚瑟•拉德利在人行道上护送着我,正像别的大人也会这样做一样。 我们来到拐角处的路灯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回,迪尔站在这儿抱着那粗大的电杆,呆呆地张望着、等待着、希冀着。也不知道有多少回我和杰姆打这儿经过。但是进拉德利家的大门,这还是平生第二次。我和布登上台阶,来到他家的走廊上。他伸手摸到了门上的把手,然后轻轻放开我的手,打开门,走了进去,把门关上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们这儿,死人时邻居送吃的,生病时邻居送鲜花,平时邻居也送一些小礼物。布是我们的邻居,他给了我们两个肥皂雕的娃娃,一块带链的破手表,两枚给人好运气的硬币,还救了我们的命。通常,邻居的馈赠是有来有往的,而我们从来没把从树洞里拿来的东西放回原处,我们什么礼都没有送过,想到这一点,我感到十分内疚。 我转身回家。路灯在通往镇上的整条道上闪烁着。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我们这个地方。那是莫迪小姐家,还有斯蒂芬尼小姐家,再过去是我们家,我可以看见我们走廊上的悬椅,过了我们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雷切尔小姐家。甚至杜搏斯太太家也可以看得见。 我往身后望去,棕色大门的左边是一个长长的百叶窗。我走过去,站在窗子前面,又转过身来。要是在白天,我想,邮局拐角处也一定可以看得见。 白天……啊,我心想,黑夜快要消失了,一到白天,附近的地方好不热闹。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横过街道,把最新消息告诉雷切尔小姐。莫迪小姐俯身向着她的杜鹃花。夏天一到,两个孩子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地朝远处来的一个大人跑去。那人向他们挥手,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跑去。 仍然是夏天,孩子们聚集在一块儿。一个男孩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走着,身后拖着一根钓鱼竿。一个大人双手叉腰在等着他。夏天,他的孩子和孩子们的一个小伙伴在院子里嬉戏,自编自演一场奇怪的小剧。 一到秋天,他的孩子们就在杜博斯太太门前的人行道上打闹。那男孩把他妹妹搀扶起来一道回家去。秋天,他的孩子们在那街道的拐角处徘徊,脸上带着一天的忧愁和喜悦。在大橡树旁边停了下来,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疑惑,一会儿又害怕。 一到冬天,他的孩子们在门前冷得发抖,烈火燃烧的房屋映出了他们的身影。冬天,有个人走上大街,丢掉眼镜,开枪打死了一条狗。 夏天,他看到他的孩子们忧心忡忡,又是秋天,啊,布喜欢的孩子们需要布的帮助。 阿迪克斯说得对,要真正理解一个人,只有站在他的立场,从他的角度,设身处地地考虑问题。只要站在拉德利的走廊上就足够了。 细雨迷蒙,路灯昏黑。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年纪很大了。看看自己的鼻尖,我可以看见凝聚在上面的细小的水珠。但是,两眼对视,很不舒服,我不那样看了。回家的路上,我想,明天把这件事告诉杰姆,多妙啊。他一定会为错过了这个机会而大发雷霆,可能一连几天都不会理我。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和杰姆都会长大成人,但是除了可能要学代数以外,没有什么可学的了。 我登上台阶,跑进屋里。亚历山德拉姑妈已经睡了,阿迪克斯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我想看看杰姆是不是苏醒了。阿迪克斯在杰姆房间里,坐在杰姆的床边看书。 “杰姆醒了吗?” “睡得很安静。要到早上才会醒来。” “哦。你打算通宵不睡陪着他吗?” “只陪个把小时。去睡吧,斯各特。你累了一天了。” “嗯,我要和你一起呆一会儿。” “随你的便吧。”阿迪克斯说。一定过了半夜了。他这样和蔼地默许我,倒使我感到迷惑。不过,他到底比我猜得准些,我一坐下就想睡觉了。 “你在看什么书?”我问道。 阿迪克斯把书翻过来说:“是杰姆的书,书名是《灰色的幽灵》。” 我突然惊醒过来。“你怎么看这本书呢?” “宝贝儿,我不知道。随便拿的。这本书我还没看过。”他直率地说。 “请大声读吧,阿迪克斯。这本书真叫人害怕。” “别读吧,”他说,“这会儿,你已经给吓得够呛了。这本书太……” “阿迪克斯,我没有吓坏。” 他蹙起了眉头。我分辩道:“至少,在向塔特先生讲述事情经过以前我不怕。杰姆也不怕。在路上我问他怕不怕,他说不怕。再说,除了书上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可怕。” 阿迪克斯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嘴。他抽出夹在书中间的大拇指翻回到第一页。我挪近身子,把头依偎在他的膝上。“嗯,”他开始了,“《灰色的幽灵》,萨克塔利•霍金斯著。第一章……” 我极力使自己不睡着,但是,外面雨声那么轻柔,屋里气氛这样温暖,他的声音这样深沉,他的膝盖又这样使我感到舒服,我一下就睡着了。好像只过了几秒钟,他用鞋子轻轻抵着我的肋部,把我扶起,架着我到我的房间里去。我喃喃地说:“每个字我都听见了,一点也没打瞌睡。说的是一艘船和只有三只手指的弗雷德和斯托纳的孩子……” 他解开我的背带裤,让我靠在他身上,把我的背带裤脱掉。一只手扶着我,一只手去拿我的睡衣。 “是的,大家都以为是斯托纳的孩子把俱乐部搞得乱七八糟,把墨水泼得到处都是……” 他领着我到床边,让我坐下,提起我的双腿,在我身上盖好毯子。 “然后,他们追他,但是抓不到他,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模祥。阿迪克斯,他们最后看见他的时候,哎呀,他什么都没有做……阿迪克斯,他真好……” 阿迪克斯的双手伸到我下巴下面,把毯子扯上来,帮我塞好。 “斯各特,大多数人都是好人,在你终于了解他们以后。” 他关了灯,回到杰姆的房间去了。整个晚上他都会在杰姆身边,早上杰姆醒来时,他也会在杰姆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