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来独往》 代序——多情却被无情恼(张玉太) ——从蔡越涛中的“情”字说开去 当今社会,许多人在为“情”而焦虑,而困惑,而挣扎,都在苦苦地叩问这个“情”字,它究系何物?恐怕没有几个能说得清。按照书本上的解释,“情”是由物质世界升华提炼出的结晶体,原本应属圣洁之物。然而,诱人的金钱腐蚀它,狰狞的权力扭曲它,汹涌的性欲纠缠它,它身上负载了太多的沉重,已然被商品社会的诸多欲望压迫得气喘吁吁了。清纯男女能因它而癫狂,德道圣贤也能因它而迷失,芸芸众生无不因它而滋生出一个又一个的烦恼,甚至罪恶。剪不断,理还乱,当代人对它更多的是无奈与屈从。于是乎,我们今天的情感世界就变得更加光怪陆离,难以捉摸。而这部长篇《独来独往》对“情”字的诠释,则是视角新颖,引人入胜。 蔡越涛善于写“情”。通览她的作品,多是以写情和剖析人性见长,其扎实的文学功底和驾驭错综复杂情感的能力,使一个个人物跃然纸上,令人赏心悦目,荡气回肠。从《日出日落》到《家里家外》,再到这部《独来独往》,并称为她的命运三部曲,也可称为女性情感三部曲,都是以写“情”为故事载体的,一直循着“情感”这条线在走。这也可看作是蔡越涛的一个特色吧。无论是《日出日落》中的梅子怡、《家里家外》中的欧阳秋童,还是《独来独往》中的贺苏杭,无一不是情感丰富的多情角色,无一不是在缠绵悱恻的爱情中而纠缠一生的人物。虽说她们有着不同的命运轨迹,却有着相同的善良本性和对人间真情的不懈追求,这就为作品的故事铺垫和情节渲染搭起了波澜壮阔的演绎“感动”的平台,为刻画那个“情”字营造了浓厚的情感氛围,无疑给作品增添了阅读亮点。 这部《独来独往》故事切入点放在世纪之交深化广播电视改革的大背景下,作者以独特巧妙的构思、跌宕起伏的故事、入木三分的情感开掘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独具韵味,而情感的描写更显淋漓尽致。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生死绝恋,父女错恋,婚外之恋,近乎变态的自虐式的“爱”……不乏闹剧,更多悲剧,而每一个人物的出场亮相,每一个事件的发展演变,无一不是那个“情”字牵动的必然。尽管是以写情为主要基调,但写情不是目的,而是通过对“情”字的层层剥离,透析人性的本质,折射出入物个性的光辉和时代烙印,极富感染力,从而增加作品的真实性和可读性。 作者对贺苏杭这个人物不惜施以浓墨重彩,这是个被“情网”紧紧罩住的典型的当代知识女性。她自幼被生母花香凝无奈抛弃,养父养母将她培养成人,正当她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丈夫宋南方移情别恋,抛弃妻女远赴异国他乡。对此,她选择的是拼命工作,或者说是选择了逃避,在情感的打击下,她现出了弱者面目。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妹妹苏宁的恋人海威产生了朦胧的好感——尽管她自己始终不愿承认这一点。为了不伤害姐妹的感情,她想尽快找个可以终身相托的男人,不料,却阴差阳错,找到的竟是从未谋面的生身父亲沈岁亭!情感上的再次重创,迫使她选择了走向绝路……“顽强”过一次的她在偶然的机遇爱上了检察官雷天虹,但当对方知晓她与生身父亲曾是恋人并举行过“半场婚礼”时,给了她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的心灵是那么的善良,她的姿容是那么的美丽,她的事业是那么的出色。然而,爱情的春天对她却是那么的吝啬——“枝上柳绵吹又少”,竟不给她一点点情感的阳光雨露,任凭她情感世界的鲜花凋零、枯萎。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像她这样的真情女子世间绝少,可她的真情偏偏就换不来应得的回报,偏偏就不能照亮这个世界,她付出那么多真情,收获的只是痛苦和残酷。感慨之余,我们不能不为当今社会那么多东奔西走苦苦寻觅的“流浪的情感”而唏嘘落泪。是的,“多情却被无情恼”,古今皆然。 我们常说真情无价。我们也知道真情大都具有不可再生性,是当今社会第一稀缺品。然而,培育真情的沃土却又是那般少得可怜,甚至许多时候,真情几无立足之地。难道说,四下横流的物欲真的逼得真情没有退路了吗?!难道说,我们这个号称物质极大发展的社会,真的越来越没有真情的容身之所了吗?!我个人对此是持否定回答的——我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那样的话未免太残酷,也太可怕,我不能想象没有了真情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我想,作者也与我一样持相同想法,因为在她的作品里,还有那么多的人能被真情所感动,还有那么多的空间供真情栖息。看得出,作者在贺苏杭的身上,寄寓了太多的美好理想,这也正是这部作品情感世界中最令人感到温暖的一抹亮色。有了这抹亮色,无数在红尘中奔忙的人们就有了活着并爱着的理由与企盼……不是吗? 中还写了十来个男女各色各样的“情”:法籍华人沈岁亭与江南大学博士生导师花香凝之间绵延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反贪局机要秘书贺苏越与银行家来克远之间始而乏味继而融洽的幡然醒悟;报社记者贺苏宁与房地产老板海威之间飘忽不定的醋海风波;作家上官银珠与摄像师乔智之间相依相爱的柔情蜜意;电视台栏目主编顾菡与大学教授“眼镜儿”之间椎心泣血的生死情缘;电视台切换导演巴日丹、企业会计上官金珠与水产批发市场老板马欢之间扭曲的“爱”…… 应当说,“多情却被无情恼”仅仅是个表象,这一普遍存在的社会现状反映的则是今天的人们在情感生活中的摇摆与迷失,也强烈地折射出社会转型期各色人等深层的观念嬗变和伦理定位。毋庸讳言,商品经济的大潮给人们精神上带来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而对这种冲击所产生的负面效应,我们决不可等闲视之,不可眼睁睁地无所作为。一方面,在重塑精神文明过程中我们不能固守传统的东西,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割裂传统而一味追求“现代时尚”。如何找到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最佳契合点、重建“精神家园”,让真情之花开遍人间,是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历史性重任。文学在其中更要发挥其独特作用。即使不能够开出疗救的药方,也应责无旁贷地诊断出病痛之所在。长篇《独来独往》对当今社会情感的拷问,无疑也是在做着这样有意义的尝试。 读过《日出日落》和《家里家夕卜》的人,会觉得蔡越涛的作品好看。一是她的语言华丽优美,叙事语调细腻流畅;二是故事开合张弛适度,情节渲染扣人心弦;三是思想内含深邃厚重,观点新颖独特,且给人以回味。也因此,她的作品散放着一贯的唯美风格和贵族气质。而她对社会,对生活,对人性,敢于做深层的思考与指问,其勇气和见识,是读者喜爱她的又一重要原因。这部《独来独往》,其风格更为鲜明,文笔更为圆熟,相信会赢得更多读者的喜爱。 作为责任编辑,能与该书作者蔡越涛成为莫逆之交,可以说完全是被她那种对人的真诚和对文学的执著所打动。她不仅聪明,而且富有智慧,尤其那股吃苦耐劳的韧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多年以来,虽说她一直担任省会电视台主管宣传业务的副台长,日常事物相当繁杂,却能坚持利用业余时间搞创作,一部接一部推出长篇力作,而且一部比一部成熟好看,一部比一部老辣厚重,着实令人佩服。我与众多读者一样,有理由对她抱以更高的期待。 ------------------------- 主要人物 贺苏杭——贺家大女儿,大河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电视节目主持人。市人大常委——“自打脱离娘胎那天起,就注定了我独来独往的生命轨迹,一生都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但我想有个家。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沈岁亭——法兰西(华盛)国际投资贸易集团总裁,苏杭的生身父亲,误成为苏杭的结婚对象——“天晓得是怎么了?!我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居然是一对母女!一个还是我的亲生女儿!” 花香凝——江南大学博士生导师,苏杭的生身母亲,她十六岁遗弃私生女儿是心中永远的痛!——“不管你做过什么。历史都会找你清算的!” 贺青山——大河市检察院副检察长,苏杭的养父,视苏杭如己出——“我为苏杭提供了良好的受教育条件,却未能帮她组建一个适合她生活的家啊!” 楚美娟——家庭妇女,苏杭的养母,自打抱养苏杭之后,一连生下三个女儿——“苏杭那孩子就是惹人疼爱,我就是偏心她。” 雷天虹——省检察院检察官,法学硕士,苏杭拟结婚对象——“正义感,应是与生俱来的品质。与邪恶势力殊死搏斗,是我的天职!” 宋南方——中学老师,苏杭的前夫——“我之所以移情别恋,是喜欢过普通人的日子,不想成为名人的影子!” 来克远——大河银行行长。银行学家,苏越的丈夫——“社会太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远不是我这样的人能适应的!” 海威——大都房地产老板,苏宁的男朋友,却始终暗恋苏杭——“追求女人跟炒房地产一样,越是都看好的,就越难准确地估计未来发展!” 荣毅——大河电视台台长——“电视节目改革既要稳扎稳打,又要轰轰烈烈。我要的是收视率!” 吴世祖——电视台副台长——“官场诱惑太大,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吞噬人的灵魂!” 上官银珠——大河电视台电视剧中心副主任,剧作家,家,上官金珠的妹妹,乔智的妻子——“我们的婚姻非常幸福,一靠彼此忠诚,二靠用心经营。” 巴日丹——大河电视台切换导演。马欢的女朋友——“我根本不想独来独往,却依然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 金凯瑞——内科医生,苏杭的闺中姐妹,后嫁给沈岁亭——“从小在父亲母亲无休无止的战火中轰大,根本不敢靠近婚姻的狼烟,所以我成了独来独往的老姑娘!” 顾菡——大河电视台栏目主编——“两个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的日子,像一场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我讨厌男人的欺骗!” 乔智——大河电视台摄像师,上官银珠的丈夫——“尽管我这个人有些大男子主义,但我还是很会疼女人的!” 贺苏越——贺家二女儿,大河市反贪局机要秘书,来克远的妻子——“整天跟一个只会研究金融学的人同床共枕,倒不如独来独往罢了!” 贺苏宁——贺家三女儿,大河日报记者,海威的女朋友——“我决定一辈子独来独往,因为我对男人没有信心。” 贺苏庆——贺家四女儿,舞蹈硕士——“我不一定独来独往,但我一定不要孩子。因为我对自己养育孩子的能力没有信心。” 马野——副市长,原大河银行行长——“我的脑袋就是银行,不过玩点儿数字游戏,要多少钞票就会有多少!” 马欢——大河市水产品批发市场老板,马野的弟弟,巴日丹的男朋友,上官金珠的丈夫——“怎么着,我就是谁的钱都敢花,谁的女人都敢睡!” 上官金珠——企业会计,上官银珠的姐姐,马欢的妻子——“花心是男人的天性,不花心的男人一定缺少雄性激素,或者根本不是个男人。只要他花够了还知道回家就行。” 郝阿婆——苏杭家的厨娘,花香凝奶娘的妹妹。 妮妮——贺苏杭与宋南方的女儿。 ------------------------- 第一章 电视节目主持人贺苏杭如果知道那个追求自己的男人是血脉相连的父亲,说什么她也不会收下那束百合花的。 四月的傍晚,大河市的喧嚣随着霓虹灯闪烁的韵律改变了节奏。天边的太阳显得很兴奋,若隐若现了好一会儿,临了,也不忘给天空留下一抹花一样的红光,这才不大情愿地猫进了地平线以下。 夜幕下的电视塔雄姿挺拔,大气豪迈,电子控制系统收放自如地向夜空律动着流光溢彩的讯号,彰显着它的庄严它的不可替代,也彰显着它的时尚它的妩媚。而这一切,似乎只有到了夜晚,中国式省会现代化电视主流媒体的模样,才会更加诱惑人们的眼球。大河电视台建在远离闹市区的东郊大花园里独成一景,浓郁滴翠,鲜花烂漫,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欧式雕塑,西洋壁画,典型的土洋结合中国特色,景观灯照射下越发抖落出中国味道,于是,无论当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会将这里视为一处不可不看的风景。从这里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不管你在台里是什么角色,都会被人为地罩上一层神秘色彩,而这种彩色不是谁都能解读的,也不是谁都能解读得了的。 灯火阑珊处,一袭黑色衣裙的贺苏杭朝这边走来,她那随风飘逸的雪白纱巾和瀑布般的秀发映人人们眼帘,是女人的玲珑,是女人的曼妙。走近了,人们注意到她青春明丽的脸上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是欧化了的神韵,是时尚化了的神韵,而她的朱唇却是古典的神韵,是东方女人的神韵。吸引人们目光的,不仅仅是她独特的气韵和明朗的线条,更是特殊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身份。 “快看,那个就是《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 “真的是她,我们一家人就喜欢看她主持的节目。” “听说她独身。嗨,这年头何必呢,不是明摆着优良资产浪费嘛。” “独身怎么啦,说明人家有个性有追求,你不会是想打人家的歪主意吧?” “去你的,真给我这么个漂亮女人……” 人们指指点点的,说着自己能听懂的话,传递着各自不同渠道获取的信息。有关贺苏杭的猜测和传说,会像风一样刮到每个角落的。 贺苏杭并没在意人们会说什么,她微笑着跟围观的人们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便沿着花坛旁边的石板小路往新闻中心方向走去。直到穿过技术区的一号走廊,她才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在左前胸轻轻地拍打了几下,长长地吐了口气,跟着,眼眶里竟生出些雾气。 脚步声是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传过来的。她立刻命令自己打起精神,招牌式的微笑挂在嘴角,随时准备以饱满的热情面对一切,就像面对如歌的人生。然而,脚步声并没有移向她这边来,由近而远慢慢地消失在走廊的某个地方。她挺了挺胸继续往前走,心里的不轻松扯拉着双脚,步伐也无法轻盈了。 这天是她的生日,而每逢生日都会令她浮想联翩。她一向反对过生日,不是不喜欢人们的祝福,也不是害怕自己又年长一岁,只是这一天太有分量!诸如事业家庭婚姻爱情这些词汇,都会争着抢着往脑海里跳,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她心里不是滋味,不想勾起太多的心事,不想勾起太多的往事,但心事和往事还是一股脑地涌了过来。记得小的时候,阿爸阿妈为了让她吃上一个寓意一生平平安安的苹果,直馋得苏越、苏宁、苏庆三个妹妹流口水。那情景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她晓得阿爸阿妈把她们姐妹四个抚养成人不容易,所以,她始终揣着一颗感恩的心,是知恩必报的姿态,是再也不想给家人添乱的姿态。 然而,她并不晓得,虽然生活在这座内陆沿河城市跟随贺姓,其实她是贺家在江南收养的女儿。尘封久埋了三十三年的秘密,恰恰错就了她的天大灾难! 贺苏杭的角色是大河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兼《黄金时间》栏目主播,手下百十号人,兵强马壮。她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条件现代,电脑扫描传真打印,一应俱全;绿色植物,热带鱼群,张扬着她的品味她的格调。左面墙铺满了各界区地图及目标量化管理图形,右面墙是新闻中心所有播音员主持人的大幅照片,栩栩如生,千姿百态。 她一眼瞄见化妆台上那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不由分说,抓起玫瑰花摁进了黑色垃圾袋,随手用内线电话告诉内勤洪梅,从今以后,无论是谁送的花,一律拒收。洪梅是一位刚毕业半年的大学生,一脸稚气,平日里只觉得贺苏杭主任文静稳重,亲切可人,哪晓得发起火来还蛮吓人的。她吐了吐舌,握着话筒的手半天没有离开话机,心说:贺主任怎么了,别人送花是好事,干吗火气这么大?有人想要,还没有人送呢,真是的。她小嘟囔着忙活儿去了。 贺苏杭之所以看见玫瑰花来气,不是冲着花,而是冲着人的。刚才来的路上她还在想,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被翻来覆去的东说西传,愣是给说成风流女子了呢?都是鲜花惹的祸!她抬腕看了看表,离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还有一段时间,便坐在化妆台前认认真真地化妆,认认真真地备稿。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格外的刺耳,以至于把她惊得愣怔了一下,看到来电显示,就晓得是前夫宋南方从瑞士打过来的。 本不想接听,可电话铃声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她不耐烦地抓起听筒:“宋南方,你有完没完,我不是跟你讲好的嘛,我们俩婚都离了,你就别再烦我了好吗?”听筒里出奇的静,除了咝咝的电流声,电话的另一端似乎根本没人。她连叫了两遍:“宋南方,你在听吗?”还是没有应声,正想挂断电话,却听见了宋南方极富磁性的声音:“苏杭,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好了,我挂了。”不等贺苏杭有反应,宋南方那头果断地挂机了。这就是宋南方的个性,就像几年前他果断地与贺苏杭离婚,又果断地将贺苏杭的同窗好友李菲红带到瑞士共同生活一样,只要他想做的事,容不得别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踏上了人生新的航程。不是嘛,那年仅仅是为了换一种活法,他就毫不犹豫地辞去高一班主任的公职,带着自己的新欢背井离乡,根本不顾贺苏杭怀抱着年幼的女儿妮妮的哭喊声,他心肠硬得跟铁石铸就的似的,连头都不转一下。因此,贺苏杭变得郁郁寡欢,她曾经发誓再也不与宋南方有任何瓜葛。 而此时此刻,贺苏杭竟然对宋南方的生日问候心存感激。 她甚至希望宋南方打的不是越洋电话,而是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是可以随时找得到的。泪水什么时候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的,她说不清楚,还是麻酥酥的感觉提醒她有泪水从这里滑过。 一号演播大厅。 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准备工作基本就绪,人们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摄像师乔智刚刚提到贺苏杭的名字,灯光师大老刘立马就跟“风流韵事”联系起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把音响师王冲、舞工冉东方等都吸引过来了。 “苏杭啥都好,就是太风流。你说她早都离婚了,还不赶紧找个正儿八经的主儿嫁掉算了。这可倒好,成天招蜂引蝶,不是这个送花,就是那个有约,没见她啥时候消停过。哼哼,你以为大众情人是多好当的啊。”大老刘说这话时,连他自己都讲不明白是什么心态。 “可不是咋的,人家就凭着那副俊俏模样,少说也得有一个加强连的男人迷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吧,你们懂不懂啊,这叫磁场效应。”王冲说着,来了个弹响手指的动作,大拇指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蛮有技术地弄出清脆的响声,就像调出美妙音乐时的表情一样,他挺得意。 乔智极为反感这些人没有边际的瞎说乱讲,可又不好意思制止,中原男人的质朴实在,从里到外透将出来。他习惯地左手卡在腰间,右手握着摄像机的手柄,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们一眼,从鼻孔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以示不满。他拥有美满婚姻,过着幸福生活,妻子上官银珠是成都人,懂生活,会生活,目前担任本台电视剧中心副主任,也是较有名气的剧作家、家。他在技术上是一把好手,构图用光角度等镜头语言,别具风格;审美意识审美能力,独领风骚。他平时经常是大红色T恤,外边套件卡基色的多袋马甲,偏爱多袋装饰的亚白色休闲裤,白色耐克鞋,梳着一把黑又亮的马尾巴辫子,加上牢牢地骑在头顶的麦克镜,给人的感觉不是画家就是导演,要么就是摆弄摄像机照相机的行家里手。而此时的他,更像一尊假人,除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偶尔还会眨动一下,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任刺耳的声波刺激听觉神经,却没有任何表示。 “你们不知道吧,省里的柳秘书经常把苏杭接过去,说是省长要跟她单独谈话。谁知道有什么猫腻?漂亮的单身女人嘛,谁不喜欢多看几眼呢。你还别不信,人家苏杭去哪办事都方便。谁又能说有什么猫腻?”冉东方边说边将一把美术大刷子在脸前一晃,故意遮住了半张脸。 “管人家什么猫腻呢,只要各级领导都关心她,不就等于关心我们的《黄金时间》吗,我们的收视率要是不提高才见鬼呢。收视率提高了,我们的黄金白银不就跟着来了嘛,这就是大众情人的魅力哟。嘿,她不嫁人倒好啊。”大老刘做了一个点钞票的动作,随即,几个男人女人的笑声有些放纵。 突然,切换导演巴日丹出现在人们面前。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谁也没有在意;她都听到了什么,谁也讲不清楚。只听她闷雷般的声音在一号演播大厅炸开了:“你们不觉得太庸俗了吗?苏杭是招你们惹你们了,还是把谁家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你们就这么瞎说乱讲人家,不觉得没意思吗?要不是苏杭领着大家好好干,有了高收视率,你们能拿到那么多奖金吗?说穿了,不就是苏杭提出的量化管理方案刺激了某些人懒惰成性的神经嘛,于是你们就鬼话连篇,无中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她这么一吼,人们顿作鸟散状,没有人接她的话,没有谁理她的碴,只顾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卡在腰间的双手放了下来,抬起右手指着刚才还蛮有兴致讲闲话的人们说:“你们呀,一个一个都老大不小的了,平日里苏杭对大家不薄,干吗背地里不讲人话呢?要我说啊,你们这叫吃不到葡萄愣说葡萄酸,谁还不清楚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啊,就你们一个一个的德性,人家苏杭就是八辈子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们的,你们就积点德行点善吧。” 虽说巴日丹是为贺苏杭鸣不平的,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翻腾,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她顺手抓起文案夹,猛地摔在切换台上,一转脸,与乔智四目相对,把乔智吓得转身就走,她一把抓住乔智的胳膊:“乔智,你一向是非分明,今儿个怎么犯软蛋了?别忘了,你的大作家老婆上官银珠是苏杭最好的姐妹,你就能忍心让人家胡乱编排苏杭吗?” “我……”乔智刚想解释,发现荣毅台长进了一号演播大厅,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五十岁刚刚出头的荣毅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略微发福的身体有些后仰,日渐隆起的肚子被得体的服装深藏在里边,所以,整个人看上去还算利索,还算年轻。他那双自打十六七岁就再也没有干过农活的手显得饱满圆润,说话的声音底气够足:“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人们一下子拥到了荣毅跟前。荣毅没看见贺苏杭,猜她在准备稿件,就说:“苏杭肩上的胆子真够重的,新闻中心一大摊子事儿,她还得亲自披挂上阵主持节目,实在不容易啊。不过你们看,苏杭主持节目的确有观众缘啊,这么好的消息得告诉她的。”说着,他举起手中的一叠文件,由衷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洋溢着赞许的光芒。 巴日丹说:“我马上去叫苏杭过来。”说着就往外走,她就是这种爽直的性格,骨子里流着蒙古人的血,爱草原恋草原梦归草原,却一股脑地扎进了大河电视台,再也没有回过草原。五年前爸妈忍痛撇下草原到美国发展,妹妹巴日娜和弟弟巴扎尔也都去了美国,至今令她耿耿于怀。她已经三十四五岁了,尚未婚配,前几年处过一个当画家的男朋友,两人在一起同居了两三年,共同的浪漫性情浪漫情怀,决定了他俩无法在一起过平常人的日子,挥挥手,就说拜拜了。她这两天正跟现任男友马欢闹别扭,直怀疑自己这辈子是不是还有男人缘? 一号演播大厅内。巴日丹前脚走,荣毅说《黄金时间》栏目收视率周周攀升,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也引起市委市政府领导高度重视,甚至省长都有批示下来,肯定《黄金时间》越办越好。他抬手拢了拢经过染发剂处理和滋养发乳打理过的黑发:“我想好了,明天中午给大家设宴庆功。” 顿时,人们欢呼声一片。 “荣台,依我看呐,仅仅让大家在一起吃顿饭是不够的,要给大家提高奖金。”提出要求的是灯光师大老刘。 荣毅满脸笑容,点着头说:“嘿,你们将我的军的确会挑时候啊,行,今儿个我跟大家同样高兴,就算原则上答应大家喽。”他将笑容收敛了些,又说:“电视节目改革既要稳扎稳打,成功一个,推出一个;当然也要轰轰烈烈,全面铺开。我要让全台的栏目生产都向《黄金时间》学习,再讲得明白一点,要让全台的中层干部和全台的播音员主持人都向苏杭学习如何办栏目,如何主持节目,如何管理队伍。我要的是收视率!要的是高素质的采编队伍!现在,《黄金时间》完全可以说是我们台的一面旗帜。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荣台真是高屋建瓴,一语道破了我们《黄金时间》栏目成功的秘诀,实实在在是苏杭主任领导得好,节目主持得好。” 美工冉东方说这话时一脸真诚,只是他用余光看别人的瞬间,流露出些许的不自在,都是刚才那些闲话惹的。 “苏杭主任主持节目的水平可谓出类拔萃,大派大气,有亲和力,有说服力,这是我们《黄金时间》栏目组的福气。” 灯光师大老刘像是随声附和,又像是要弥补什么。 音响师王冲心里佩服的话一大堆,只是不大会表达,说了句:“苏杭不错。”再也没有下文了。 此时,无论提及多少遍贺苏杭的名字,谁也不会再和风流韵事联系起来了。 巴日丹从一号演播大厅出来,风风火火地穿过走廊,抄近路走消防通道的小门,径直去了新闻中心。贺苏杭办公室的门并没有上锁,巴日丹的敲门声和说话声同时传到了贺苏杭的耳边:“荣台有好消息告诉你,他现在一号演播大厅。”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向大嗓门高声调,可一到贺苏杭面前,就像被刻意训练过的,变得柔声柔调,好似温婉的淑女。 贺苏杭说马上就好,她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一边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纯洁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被人为的精神污染的世界。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轻轻的,柔柔的,犹如春姑娘轻盈的脚步,唯恐惊扰了人们的心绪。空气中弥漫着头茬月季花的芳香,忽而甜甜的,腻腻的;忽而淡淡的,爽爽的。就像女人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可以令人陶醉的,也是可以令人抖擞精神的。所以,在夜幕中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嗅上几口空气中的芬芳,不管你是刻意的,也不管你是心不在焉的,就像一号演播大厅有关贺苏杭的风言风语,无论你爱不爱听,都会灌给你的。 巴日丹催促贺苏杭速度快些。贺苏杭说:“我晓得了。” 她起身换上服装,对着镜子重新打理了发型:“荣台要讲的好消息不就是省长有批示下来吗,柳秘书已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她看了一眼巴日丹,又说:“依我看,《黄金时间》的收视率远不是现在的水平,还会有一定的上升空间。” “你……”巴日丹用手指理了理自己不能再短的头发,多少犹豫了一下,还是在接近一号演播大厅时拉住了贺苏杭:“你真的跟省长关系好的话,也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炫耀吧。” “你讲什么呢,什么大张旗鼓?什么炫耀?”贺苏杭背对着一号演播大厅,微微一笑:“巴日丹啊,巴日丹,别人不了解我,我们俩是无话不讲的好朋友,你还不了解我吗?最近一段时间,只是节目上的一些问题,需要省市政府的支持,所以,我仅仅是代表新闻中心《黄金时间》栏目组,再说的大点,我是代表大河电视台跟省长有所接触的,纯属正常工作关系,你可千万别多想啊。” 巴日丹近乎委屈地小声说:“并不是我非得要多想的嘛。” 当晚的《黄金时间》现场直播进入开播前的加播广告时段,切换台上的巴日丹紧盯着信号变化,整个神经系统都集中在一个点。 同一时间。 江南大学博士生导师花香凝是第一次来到大河市搞课题的,她就住在大河电视台对面的大河大酒店909房间,她的学生童宁宁在她隔壁。童宁宁二十七八岁,虽算不上非常漂亮,倒是水灵灵的长相,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修长的四肢,挺拔的身材,高高束起的马尾巴张扬着她的青春。她从小生活在江南渔村,见惯了小桥流水人家,太熟悉渔网渔民渔市,所以,始终向往大城市,尤其是对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大河市无限憧憬。她搜集了大量的文字资料,图片解说,照相机摄录机随带身边,打算把这次课题研究搞得有声有色的。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来到大河市。 花香凝刚刚沐浴完毕,她站在窗口恰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霓虹闪烁的电视发射塔,不由得多看几眼。忽然觉得有些凉凉的,转身脱掉白色浴袍,露出了珠圆玉润的臂膀,一头深褐色的秀发随意地散落下来,无拘无束的大波浪将白里透红的脸庞半遮半掩,一副轻巧得几乎掂量不出分量的银丝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方。她也是四十八九岁的人了,身材皮肤都保持得如此之好,岁月似乎没有在她的身体上留下摧残的痕迹。她换上粉蓝色小碎花的江南丝绸睡衣,还感觉凉,便从浴室里取出一条白色浴巾披在睡衣外边,又拿出自己带的家乡特产碧螺春泡上,这才靠在床头看电视节目。 随着悦耳动听的栏目片头音乐响起,“黄金时间”几个大字翻滚着变着颜色,最终定格在屏幕中央,金光闪闪的。栏目主播苏杭常规式的开场白还没有讲完,花香凝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一下似的,忽地跳下床,跑到电视机跟前睁大眼睛:天哪。这个苏杭怎么长得跟自己年轻时那么相像呢! 难道——? 花香凝十六岁遗弃亲生女儿的伤痕被她自己撕开一道口子。直撕得鲜血淋淋。三十三年前的那段如烟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花香凝的父亲花冠雄曾是名冠江南的富商大贾,热爱祖国的民族资本家,一生娶过三房太太,他最喜欢三太太满庭芳,也就是花香凝的生身母亲。满庭芳虽然长相如富贵牡丹,却出身寒微;虽然没有花家大太太、二太太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娇贵,却是上海滩响当当的评弹皇后。花冠雄痴迷评弹,也就痴迷上了满庭芳。 当初,痴迷满庭芳的远不止他花冠雄。花冠雄的苏州同乡、江南丝绸大亨沈寿也曾发誓:如果娶不到满庭芳,情愿退出上海滩,回老家撒网捕鱼。话虽这么讲,沈寿并没因为没能娶到满庭芳,就再也不去十里洋场,而是把上海滩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了日本。只是他与花冠雄结下情仇,而且是世仇。这位在解放前曾经为日本人当过汉奸的沈寿,后来却在那场浩劫中险些将花冠雄置于死地。 冤家路窄,命运弄人。沈寿的宝贝儿子岁亭偏偏爱上了花冠雄的掌上明珠香凝。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背着大人私订终身,且偷吃了禁果。沈寿的大太太赵佩瑶得知风声,便把岁亭痛骂一顿。沈寿更是暴跳如雷心硬如铁,一气之下,便把岁亭辗转送去法国读书。从此,两个相爱的人天各一方,情义两茫茫。 始终瞒着父母的花香凝偷偷地从姑苏城里跑出来,在童家浜生下了一个女婴。那天深夜,她亲眼看着奶娘将女婴遗弃在重家浜的小木船上。小木船不能承受生命之重,在风雨中飘瑶,细若游丝的婴儿哭泣声,一直在她的耳畔回荡…… 花香凝直到与庄国栋结婚又丧夫,至今独身。她心里始终忘不了沈岁亭,甚至将她与庄国栋所生的女儿庄妍,想像成丢弃在小木船上的那个女儿,百倍的疼爱,百倍的呵护,却无法减轻背负着十字架煎熬度日的沉重。 此时的花香凝瘫坐在沙发上,脸上失去了红润,无声无息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她摘掉眼镜仔细擦拭了镜片又重新戴上,瞬间功夫,镜片又被雾气朦胧了,她重新擦拭再戴上,机械式的重复着一个过程。《黄金时间》还在播出,至于苏杭播的什么内容,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只顾研究苏杭的那张脸,心说:这个苏杭不会就是我那苦命的女儿吧?!或许是,或许不是。 一号演播大厅外的休息区。 《黄金时间》现场直播进行中。《大河日报》记者贺苏宁奉命到电视台采访,正好撞见了她的男朋友海威,于是,她故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海威,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说:“嗬,原来是我们赫赫有名的大都房地产的海大老板啊,你不是跟我讲今晚要去国际饭店同外商洽谈投资项目吗?怎么,你不会是把洽谈地点改在电视台了吧?还是我大姐,也就是电视台当今花旦,大主播苏杭小姐特别请你来保驾护航呢?”她就是这个样子,二十七八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若不是名牌大学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有真才实学,会写得很像样的文章,报社领导早就请她另选单位高就了。她在家里排行老三,姐姐妹妹都让着她,阿爸阿妈都宠着她,一是因为她小时候体弱多病,二是她长得跟洋娃娃似的,更容易让人爱怜,也就把她宠出了这样的个性。 “苏宁,我……”海威一时显得笨嘴笨舌的,一米七八的东北大块头像比萨斜塔似的,直往贺苏宁跟前倾斜,他赔着笑睑说:“洽谈项目改时间了,我正好找你大姐有事,所以就来了。”人们都说个子大心眼儿实,其实,海威心眼儿一点儿也不实,透亮得很,只是他心里矛盾而已。他心里的矛盾虽然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但作为他的女朋友,贺苏宁却心知肚明,她除了借着醋劲儿说几句挖苦人的话,便没有别的高招可使了。她非常爱这个并不十分帅气还死了妻子的房地产商人,虽说他年长她十岁,在她心里,他依然是个诚实守信讲究义气的阳光大男孩儿。 而此时的海威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窘态,使得贺苏宁的火不打一处来,她头也不回地朝长廊那头走去,高跟鞋碰撞地面的响声很夸张,搞得海威心里毛毛的。 海威任凭贺苏宁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他并没有要追赶她的意思。这一点,是贺苏宁始料不及的。原以为她赌气摔脸说风凉话刺激他,他肯定会像电影里那样,多次闪回他追她的场景。她失落了,她失败了,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索性又回到了一号演播大厅休息区。 这回,海威拿声捏调地逗贺苏宁:“我还以为今晚你的任务要泡汤了呢,原来不过如此啊。真服了你,我的记者小姐,到底还是工作为重啊。” “去你的,我完成完不成任务关你屁事。”贺苏宁嘴硬,但往海威身边一靠的模样还是活脱脱的小鸟伊人般的可爱,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正想开口,只听海威说:“苏宁,你大姐苏杭是个好人,她得有个好的归宿,不能整天一个人独来独往了。” 贺苏宁杏眼圆睁:“对了,我的海大老板,刚才你不说找我大姐有事吗,到底什么事?”她看海威不正面回答,就捏住海威的鼻子问:“嘿,说实话,你不是专程来追求我的大主播姐姐的吧?” 海威想说是想追求的,但他不敢,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自己还不配,最起码现在不配。在他眼里,像贺苏杭这样的女人,一定得嫁给各方面都是佼佼者的男人。他行吗?不行。一没有学问,二没有出色的长相。但他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会为贺苏杭保佑的,出钱出力,在所不惜! 海威的心,贺苏宁似懂非懂,但她完全可以认定:海威非常喜欢大姐苏杭。 这天晚上,海威的确原定在国际饭店同外商谈判的,只是牵线人来克远讲外商有要事,谈判改期。他还隐约感到,这个外商的所谓要事,似乎与贺苏杭有关。很简单,因为与贺苏杭有关,海威便神差鬼使地早早来到电视台。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沾着贺苏杭的信息,都会刺激他的神经,都会使他兴奋不已。这就是爱吗?! 海威讲的来克远是贺家二女儿苏越的丈夫,江苏南通人,此人三十七八岁,中等个头,现任大河银行副行长,金融学家中的少壮派,属于斯文一脉。人们的印象中,他头顶部头发有些稀疏,却打理得规规矩矩,似乎一年四季都是西装笔挺,白衬衫白得扎眼,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逻辑性很强,很有说服力。虽说他和海威是工作交往当中的朋友,而海威视他为知己,非常尊重他,也非常想亲近他。所以,凡是他提出的问题,海威都会认真对待,诚信有加。 海威从小亲娘死得早,后娘只对她自己生的孩子好,所以,海威仅在东北读了三年小学,就开始在社会上满世界地混,摸爬滚打下来,他不仅没有学坏,反而浑身的英雄气概,豪侠仗义,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也可以倾家荡产。当初,林媛媛就是在他英雄救美之后,深深地爱上了他,不顾身为省里高官的父母反对,甚至不惜断绝家庭关系,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林嫒媛却死在月子里。为此,他痛不欲生,发誓永不再娶。但林媛媛临终有话:“海威,你如果爱我,就一定要尽快娶个好女人。” 一晃林媛媛去世十年了。海威遇到过不少女人,谁也不及林媛媛。然而,自从他认识了贺苏杭,他断定:贺苏杭是同林媛媛一样的好女人。他为此心潮澎湃,却又伤感自卑。他安慰自己:做一名贺苏杭的忠实观众,总是可以的吧! 贺苏宁在休息大厅采访荣毅台长。海威在心里研究贺苏宁:无论内在气质,还是外在表现,她怎么就与大姐苏杭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距离《黄金时间》直播结束还有一刻钟。来克远西装革履,白衬衫照例白得扎眼,头发照例整齐规矩,金丝边眼镜衬托着白白净净的脸,越发显得文质彬彬,一看就晓得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学者,所以,他通过大厅门卫时,值岗的保安也礼貌了许多。 来克远一进休息厅便朝海威迎过去。其实,海威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来克远身上,而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跟来克远一同进来的男人,此人五十岁上下,中上个头儿,亚白色比基尼老板裤,红白花相间的小翻领T恤,右胳膊上搭了一件米色夹克,浅棕色老板鞋,一身的轻松惬意,那副银丝架眼镜精致地道,拔升气质,彰显品位。最抢眼的是他怀中那束百合花!一眼断定:此人非凡人,更非俗人。 不等海威将目光收回来,来克远介绍道:“这位是法兰西(华盛)国际投资贸易集团总裁沈岁亭先生,他这次回国的主要目的是考察投资环境和投资项目,也就是原打算今晚在国际饭店与你洽谈合作的客人。”海威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马上舒展开了,礼节性地握手问好,不知怎么的,竟冒出一句:“我是个粗人。” 这时,贺苏宁对荣毅台长的采访结束,她冲着来克远叫了声“姐夫”,又跟海威点点头,有陌生人在场,她借故整理稿子,便独自到休息厅的一角。心说:怎么都来了? 贺苏宁当然不清楚他们来干吗,就连海威也不清楚。 来克远倒是沉得住,除了介绍沈岁亭的身份和回国目的,只讲他与沈先生在国外认识,两人一见如故:“每一次出国考察,我都会拜见沈先生的,他不仅学识渊博,才高八斗,而且思维敏捷,思路清晰。关键是他这个人重情重义,诚实守信。” “哪里,哪里,”沈岁亭一派儒商大家的风范:“道不同,则不同谋嘛,我们之所以能够默契,是因为你想发展你的事业,我想让我的事业得到发展。就是这样。” 海威对于沈岁亭的话没有在心,令他在心的是沈岁亭右手边茶几上那束高洁清雅的香水百合。百合花的诱人香味早已沁透了他的心脾,他似乎有了某种预感,不由得一阵慌乱。 沈岁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露出些许急不可待的神情,只是瞬间的变化,又恢复了成熟稳健、大智若愚。 “快了,马上就到结束时间。”来克远与沈岁亭目光相对,以示安慰。 “你们有事啊,那,那……我先告辞了。”海威起身要走。 “我看这样吧,”来克远说:“沈先生既然是我的好朋友,海威也不是外人,待会儿如果顺利的话,不妨大家一起吃顿饭吧。”他有些歉意地对海威说:“我担心没有把握,到头来不大好收场,都是有头有脸的,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事先也就没有跟你明讲。” “什么事嘛,搞得神神秘秘的。”海威说。 “噢,是这样的。”沈岁亭说:“我非常欣赏苏杭小姐,特别请来行长引见引见,想跟苏杭小姐交个朋友。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还不晓得人家苏杭小姐肯不肯赏光呢。” 海威的一句:“原来如此。”说不准内心深处是什么滋味,反正,挺不是滋味的。 原来,沈岁亭第一次看到《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时,就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怎么看都像他的初恋情人花香凝。为此,他连续几天彻夜难眠。花香凝,苏杭,这两个女人走马灯似的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搞得他根本无法正常做事。 当年,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花丛中嬉戏,江南二月的桃花春雨打湿了花香凝的白纱巾,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前一后的搭在肩上,随着跑动有节奏地弹跳出宽窄不同的幅度,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响亮,脸颊红彤彤的,像春日的桃花,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红唇玉齿,怎么看都那么与众不同,洋味十足。听她的声音,更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韵味,什么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都会使人觉得舒肝舒肺舒胆舒心的。她的绣品技能虽不是名师传授,单凭悟性,照样能把花儿绣出烂漫,能让蝴蝶翩翩起舞,能使鱼儿在水中游动。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慧最贤淑的女人,所以,她在沈岁亭心里,长久地安营扎寨。 哪怕是再也没有了她的音讯,沈岁亭依然无法接纳别的女人,独来独往几十年,至今依旧独赏月儿圆。 贺苏杭的出现,着实掀起沈岁亭心中久违的波澜,就像他当年追求花香凝一样,急不可待,坐卧不安。最直接的解释,贺苏杭酷似花香凝,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他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上帝赐给他勇气,赐给他福分。今生今世虽然无缘与花香凝百年好合,甚至天各一天,杳无音讯,就让贺苏杭的出现替代花香凝吧,贺苏杭就是初恋情人花香凝的化身。 沈岁亭向来克远打听贺苏杭的情况,没想到来克远竟是贺苏杭的妹夫,说她人品好,性格好,知书达理,且目前独身,追求者如云。 “天助我也。”沈岁亭摩拳擦掌,连声说:“独身好,独身好啊。”他当即请求道:“如果来行长不介意,就有劳您的大驾,帮我追求苏杭小姐。只要你能牵牵线,相信我有能力追到她的。” 于是,来克远就将沈岁亭带到了电视台。 终于,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结束的时间到了。首先坐不住的是海威,接着才是沈岁亭、贺苏宁、来克远,人们将目光聚焦在一号演播大厅的出口。 《黄金时间》开始滚动栏目的片尾字幕。 荣毅台长特别高兴,笑得很真诚,声音提得很高,一号演播大厅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能听见:“同志们辛苦啦,我谢谢大家。今晚的直播内容丰富,信息量大,剪辑流畅,制作精良,播出效果上乘啊。尤其是苏杭的主持,更是紧扣主题,点评恰到好处,充分显示出我们大台的水平。可以毫不夸张地讲,苏杭是我们《黄金时间》栏目的黄金招牌,收视率还会提高的。” 灯光师大老刘开始收光,他问:“荣台,明天中午您给大家设宴庆功的事不会忘了吧?” “单纯的吃顿饭不能算庆功,要给大家加发奖金。”音响师王冲说。 “我一向说到做到。”荣毅台长强调说:“能不能加发奖金,你们苏杭主任的量化管理实施方案中清清楚楚,我坚决支持她的工作。” 摄像师乔智没有关机,他把特写镜头推在贺苏杭脸上,可以清楚看到,播出结束的信号传过来那一刻,贺苏杭的状态还停留在与观众交流的感觉上,直到荣毅台长把称赞的话讲完,她才收拾稿件,摘下耳麦。 栏目主编顾菡递给贺苏杭一瓶矿泉水,女人味儿十足的声音提醒道:“苏杭,现场直播挺累人的,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每天都这样辛苦,当心身体会吃不消的。”她虽说比贺苏杭大不了两岁,却总是像大姐一样关心贺苏杭,两人关系融洽,亲如姐妹。她性格沉静矜持,就像家乡的茉莉花。她虽不善表达不喜欢张扬,却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文字功底更是台里的一把刷子。而且爱岗敬业,比她年长年少的都尊重她。她的婚姻不幸,第一任丈夫另寻新欢,带上她的儿子轻轻地甩甩手就走了。第二任丈夫好酒好烟好色,整天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她受不了,主动提出分手,反被打得一塌糊涂。婚是离了,可她那位不是东西的丈夫依然赖在家里,说他没地儿住,只能住这里,她也拿他没办法。听说有个叫“眼镜儿”的男人很疼她,她也为此看到了生活的阳光。 贺苏杭无心问及别人的私生活,而对顾菡就不同了。顾菡有没有男人疼她,有什么样的男人疼她,贺苏杭心中有数。 她觉得顾菡不错,佩服她的工作,敬重她的为人,更同情她的遭遇。 乔智终于将推向贺苏杭的特写镜头拉了回来,关机器,收架子,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他的心情不好,还在为播出前人们议论贺苏杭那些闲话而郁闷。他认为,贺苏杭的品行人格都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贺苏杭那双眼睛是干干净净的,她的心灵也一样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他所能观察到的。 贺苏杭正准备离开一号演播大厅,被荣毅台长叫住,说是有些工作上的事需要商量一下。 乔智走近切换台,想跟巴日丹说几句话,没想到被巴日丹的一声吼,吓了一个趔趄。 “你以为你是谁呀,什么东西!”巴日丹对着话筒叫道:“谁的钱都敢花,谁的女人都敢睡,我还一直拿你当宝贝,见你妈的鬼去吧!”说罢,她把电话撂了,满脸通红。 “巴日丹,你跟谁发火呢?”乔智一头雾水。 “谁?还有谁?就是马欢那个混蛋。这年头还让不让人活了,台里节目改革搞得这么紧张,《黄金时间》天天要求收视率,一个月下来挣不到三桃俩枣,还得听这个吆喝,听那个说三道四的。”她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名义上发泄自己的不碾,实际上连那几个风言风语议论贺苏杭的一并捎带上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巴日丹说的马欢正是她的男朋友,快四十岁了,还整天跟二十岁似的,雄激素旺盛得难以招架,见了漂亮女人恨不得盯到人家骨头缝里,临了,还不忘了评头论足一番,以此来显摆他对女人的了解,他欣赏女人的品位。谁都晓得马欢的德性,好女人,好钱财,天不怕地不怕,可谁都不敢惹他,惹了他不是现报现的给你来一招,就是弄得你整天想躲他都躲不掉。他干吗这么牛气?有背景呗。要不然,他只要在大河市水产品批发市场跺跺脚,连犄角旮旯都得颤三颤的。如今,全市最大规模的水产品批发市场姓马。 马欢说过,他看上巴日丹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她有个性。他之所以跟巴日丹在一起同居了两三年,一会儿扮猫一会儿扮狗的,是因为他们俩狗皮袜子没反正,彼此彼此。他就是喜欢巴日丹的野性。喜欢归喜欢,他马欢可以喜新不厌旧,所以,明的暗的玩过多少女人,巴日丹不晓得,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凭着巴日丹的性格,八百个马欢也被她踹到地沟里去了,可就这一个马欢她对付不了。她不光欣赏马欢特有的帅气,更欣赏马欢的野性。可她偏偏做不到任马由缰,只得天天生不完的闲气,所以,只说分手,就是狠不下心。 乔智晓得劝不了巴日丹,收拾完家伙儿刚要离开,又听见巴日丹在电话里发火,只是声调比刚才低了好多,说话内容还是责怪马欢不该这样,也不该那样。没说几句,巴日丹的火已经不那么烧人了。谁知,轰的一下,巴日丹的火又被点燃。乔智摇了摇头:“巴日丹,你可得悠着点,待会儿要是肺炸开,还得给你叫救护车呢。” 巴日丹冲着乔智叫道:“去你的,只会跟我耍嘴皮子,在那些胡说八道的人面前,你怎么哑巴了?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呢,一点正义感都没有。”一转脸,发现演播厅大门敞开,门外人群中站着一位手捧百合花的男士,她便冲着乔智扮了个鬼睑儿:“嗬,看见了吧,现如今还真有这么温文尔雅的绅士呢,我还以为好男人都死光了。”乔智显然对巴日丹的话不敢苟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脖子伸缩了一下。 这时,荣毅台长和贺苏杭朝切换台这边来了。荣毅兴致勃勃地说:“苏杭啊,你尽快把咱俩商量的改革措施整理出来,尽快提交台长办公会研究一下,估计不会有问题。我的意思以你们新闻中心为榜样,在全台迅速推广改革方案,因才施岗,目标量化,抓两头,重奖重罚,促中间,整体推进,重塑职工队伍形象。我就不信,我们台不会有更大的发展。” 音响师王冲放了一首当下流行的歌曲《走进新时代》,一高兴,他跟着唱上了。刚唱了一句,他便吼了一嗓子,问谁请吃夜宵。冉东方说他请。 “姐——”贺苏宁发觉荣毅台长没完没了,她有些耐不住,径直进了演播厅。 “苏杭,你这个妹不简单啊。”荣毅说:“别看她年纪轻轻的,可提出的问题不能小看了,不仅一针见血,直击要害,而且提问题的方式也非同一般,连我回答起来都得费脑筋的。” “哎,这就对了。”贺苏宁挽住了大姐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得意洋洋地说:“算荣台有眼光。您说,我这个当妹妹的都这么让您费脑筋,而我大姐可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您可不要小瞧她哟。” “看谁能把你当哑巴给卖掉。”贺苏杭在妹妹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就说让荣台早些回去休息。 荣毅走了。贺苏宁在大姐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贺苏杭警觉的目光没敢往演播厅外看,脸却一下子通红:“这个来克远,搞什么啊?” 灯光师大老刘吆喝着:“熄灯了,熄灯了,都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一号演播大厅瞬间暗了下来,仅留下一盏照明灯。 贺苏杭原地未动。乔智问贺苏杭为什么还不走?巴日丹说乔智大脑进水了,没看见有人等着给贺苏杭送花嘛。乔智说,他知道有人要送花,收不收是苏杭自己的事,但总不能躲着不出去吧。贺苏杭拉起苏宁一起往外走,她的头始终低着,目光朝着地面,心跳得厉害,近乎是狂乱的跳动着。 “苏杭——”来克远和海威同时叫了一声。贺苏杭停下脚步,有意侧转着脸不看沈岁亭。 “克远让我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订了台,想请大家一起聊聊天。”海威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口齿结结巴巴。 “聊什么天嘛,我姐累了。”贺苏宁拉起大姐就要走。 “苏杭,怎么,我们的当家花旦不会连我这个妹夫都不理睬吧。”来克远的语气郑重其事:“我晓得你非常忙,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他示意沈岁亭走近些,又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沈先生是我的好朋友……” “沈先生是从法国来的大老板,他特有钱。”海威故意把“钱”字说得很重,因为他了解贺苏杭最反感什么,本意是想搅黄了这件事,没想到被贺苏宁当头击一棒:“人家沈先生有没有钱关你什么事啊!”她一下子就能猜到海威心里,但她也不大愿意姐姐跟这么一个小老头儿有什么瓜葛,所以左也不是,右也不妥,心如乱麻,便狠狠地剜了海威一眼,又剜了一眼来克远。 贺苏杭一向尊重来克远,所以,耐着性子听从来克远的安排。一路上沈岁亭的话少到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只说了句:“我想跟苏杭小姐交个朋友。”再也没有下文。还是来克远提醒道:“沈先生,把花送给苏杭吧。”这才意识到香水百合还在他自己怀里。贺苏杭接过百合花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到心口。 就这样,在来克远的撮合下,一场不明真相的父女恋情在香水百合的浓浓迷雾中拉开了序幕…… ------------------------- 第二章 第二章 一夜之间,花香凝憔悴了许多。 苏杭就是亲生女儿的猜想把她折磨得够呛。她一次又一次站在窗口,凝望着夜色笼罩下的电视台,什么人通过什么途径,将童家浜的小木船与这座现代化媒体联系起来的?她决定立即返回江南,探访究竟。 一大早,花香凝的决定令童宁宁瞠目结舌,一脸不解。 “你想问我到底来干什么,是吗?”花香凝早料到童宁宁会有想法,就说:“我的意见很明白,必须马上回江南。”她看童宁宁没有收拾东西的意思,又说:“童宁宁,导师也不忍心挫伤你的积极性,我看这样好了,如果实在不想跟我回去呢,你就先在这里调研,我去去就回。你看可以吗?” 童宁宁想问个究竟,一出口说的都是乡音。 花香凝像母亲疼爱女儿一样,将双手搭在童宁宁的双肩:“宁宁,我们不是讲好的嘛,一律讲普通话的。” “晓得了。”童宁宁吐了吐舌头:“噢,童宁宁记住了。” 她满眼疑惑满眼渴望:“导师,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决定返回呢?是学校有急事?是您家里有急事?还是您个人有急事?” 花香凝没有回答。她心潮逐浪翻滚,默默地收拾东西,收拾自己,而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直在眼前摇晃,耳畔回荡着细若游丝的婴儿哭泣声……她穿好衣服,将粉色纱巾打了个蝴蝶结,看似随意地缠绕在脖颈上,效果则是精致的魅力。 就在她弯腰拎包的一刹那,身子不由得晃了两下,险些晕倒。 童宁宁眼明手快将她扶住,一脸焦急地说:“导师,您怎么了?您一定有重要事情的,还是我陪您一块回去好了。您的样子蛮吓人的,让您一个人走,我肯定放心不下的啊。” “也好。”花香凝吩咐童宁宁赶紧收拾东西,说马上去飞机场还来得及的,她的语气语调,都像是母亲对女儿的那种亲切。其实,花香凝自从晓得童宁宁的家在童家浜,就对童宁宁格外的关心,格外的疼爱,使得不少人误以为她俩是一对母女。为此,童宁宁的父母对花香凝格外敬重。只是花香凝的心事无人知晓。 童宁宁的家就是花香凝遗弃亲生女儿的那个童家浜。自打那只小木船承载了那遗弃的生命,花香凝再也没有去过童家浜,不敢想起童家浜,不敢看见小木船。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飞机正点起航。 花香凝透过舷窗往下看,被绿色掩映下的大河市像画一样的美丽,像森林一样的生机勃发,也像梦一样的牵着她的魂。 高高耸立的电视发射塔依稀可辨,苏杭,你过得好吗? “导师,”童宁宁与花香凝并排坐着,她一直握着导师的手,搞不懂导师为什么热泪滚滚,掏出纸巾为导师擦去泪水,谁知,成串的泪珠总也擦不完。她不晓得怎么做才能安慰导师,就把头靠在导师的肩膀上。 “宁宁——”花香凝轻轻地唤了一声,童宁宁意识到自己也泪眼噱咙了,她干笑了一下:“导师,您闭目休息一会儿吧。我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你阿爸阿妈都好吧?”花香凝问。 “好啊,他们都蛮好的,常跟我讲起您呢。” “回去以后,我要专程拜访他们。”花香凝的表情像是执行重要任务的军人一样的肃穆。 “是嘛。”童宁宁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童家浜真是今非昔比,已经改为童家镇了。渔民们家家户户小洋楼,楼上楼下窗明几净,家具陈设洋味十足,很能跟欧洲民居媲美呢。他们都装有电视卫星接收器,手机传呼机,城里人有什么,他们就有什么的。要是进城去,小伙子们清一色的雅马哈大摩托,好威风的。”她从如数家珍般的滔滔不绝中获得的自豪感,令她兴奋不已。 花香凝脑海里定格的,只有那幅画面: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 的确,童家浜就像画家笔下的杰作,青山绿水,山水远近各不同,青石铺路,曲径通幽,洋楼庭院,现代典雅。只有那静静绽放的紫藤花,延续着往日的风景,也是久违的风景。花香凝牵着童宁宁的手走在小街上,眼里是往日的风景,久违的风景。现代的风景跟她不搭界的,她寻的不是现代的风景,而是那一抹残存的记忆。 “这就是花教授吧。”老远,童爸爸就伸出古铜色的双手迎过来。花香凝疾步迎过去:“您好,我是花香凝。” “阿爸,我阿妈呢?”童宁宁问。 “她呀,听说花教授要来,高兴得杀鸭宰鹅,烧鱼汤,炖排骨,再不晓得做什么好了。”童爸爸笑得朴实,笑得朴素,笑得真诚。 一走进童家小院,花香凝就冲着里边喊道:“童妈妈,花香凝给您添麻烦了。”惊得鸡鸭鹅比着叫唤,犹如欢迎客人的歌声。 童妈妈笑着迎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扯平衣服,手脚麻利可见一斑,她拉起花香凝的手连声说:“不麻烦,不麻烦。”她有颗牙齿脱落,说话有些跑风,头发近乎全白,但盘在脑后的发髻梳理得光光的,没有一丝乱发,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她搬来一把竹椅请花香凝坐下:“花教授常年辛苦,难得来家里的,我和他阿爸都好高兴。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烧些鱼汤,给花教授补补身子好了。” 花香凝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相互寒暄几句,她便直奔主题:“童妈妈,我晓得您是童家浜的老人,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的。我今天来想跟您打听个人,您看您晓得吧?” “宁宁她阿爸——”童妈妈冲着另一间屋叫了一声,她一脸朴素的笑容对花香凝说:“还是把他叫过来好了,他平日里总往渔市跑的,认识的人多,兴许他会晓得的。我不大出家门的,只晓得在家里烧饭,认识不了几个人。” 童爸爸应声过来,童宁宁紧跟着阿爸,就像一位可爱的公主,娇声娇气地腻在爸爸身边一步都不愿离开。 “童爸爸,我想跟您打听个人。”花香凝眉头紧蹙,悠然神往,唯恐遗漏掉某个细节:“三十三年前,有一位以摇橹为生的黄阿婆经常到童家浜来的,叫卖一些瓜果蔬菜,针线绣品。她蛮漂亮也蛮干净的,会唱好多吴歌,像《十二月花》、《茶娘》、《小河弯弯》等等,她好像跟童家浜谁家有亲戚的,常将小木船靠在一边,她一个人到岸上来,夜里很晚才离开。第二天—早,人们又会听到她的吴歌声,又能听到她的叫卖声……” 童宁宁搞不懂导师为什么对这些陈年往事这么在心,她又看见了导师的满眼热泪。童妈妈若有所思,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年代:“是有这么个人的。当年,我还是个大姑娘,常买她的绣花线。”她看了一眼童爸爸,露出蛮甜蜜的笑容,又说:“在童家浜,我算是搞对象比较晚的,宁宁她阿爸追求我时,我刚刚从英国读书回来,周岁二十六,他虚岁二十二,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不大般配的,但我们一见钟情,谁也离不开谁。一开始,我阿爸不讲话不表态,以示他的不满。阿妈倒是蛮开明的,说我是读洋书读多了,要浪漫就浪漫好了,只要我开开心心的,她没有意见。就这样,我和宁宁他阿爸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阿妈,花教授打听的是黄阿婆,又没有问你怎么跟阿爸搞对象的。”童宁宁又腻到妈妈身旁。 “我晓得的。”童妈妈说:“讲的就是黄阿婆嘛。那时,童家浜绣品最出色的当属郝家四姐妹,我常去跟她们学活儿。黄阿婆隔三差五的给她们送去绣花针线,她们关系好得像一家人,所以,只要能找到郝家四姐妹,就一定会晓得黄阿婆的。” 她的声音突然失去亮色:“年头这么久了,郝家四姐妹也早都离开了童家浜,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得到黄阿婆。” “花教授。”童爸爸终于忍不住地问:“您着急找黄阿婆做什么?” “郝家四姐妹中的大姐就是我的奶娘,也是我家的绣娘。” 花香凝依然泪流不止:“三十三年前,我从家里偷跑出来,在童家浜生下一个女儿……亲眼看着奶娘将那个弱小的生命丢弃在黄阿婆的小木船上……后来,奶娘去世了……” “您为什么把女儿丢掉?您没有寻找过女儿吗?”童宁宁问。 花香凝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童宁宁一脸的不满意:“导师,您或许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把女儿丢掉,但我可以断言,您心里一天也没有宁静过的。” 花香凝点了点头。 童爸爸忽然想起来了,有个弯腰驼背的,总是一个人颤颤巍巍地到渔市买鱼的黄阿婆,会不会就是花教授要找的人呢?于是他说:“不敢肯定,但有必要去打听一下的。” 果真,已经风烛残年的黄阿婆,还真是当年那个会唱吴歌会摇橹叫卖的黄阿婆。时过境迁,黄阿婆好像什么都不大想得起来了,只是讲杭州的一个男人抱走了弃婴……后来……就不大清楚了。这条线索,还是让花香凝看到了曙光。 花香凝初步断定,苏杭就是她的亲生女儿。于是,她决定速返大河市。 大河市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灿烂多姿。此时,花香凝眼中的电视发射塔像是一位青春勃发的妙龄少女,亭亭玉立,光彩照人,更像是苏杭的化身,融入了亲情,融入了渴望。童宁宁无心观夜景,默默地观察导师,只想读懂导师的心情,感应导师的心灵。 她们重新回到大河大酒店,所住的房间正对着电视台,站在窗口就能将电视台尽收眼底,尽收心底。当晚的《黄金时间》正在直播。花香凝坐立不安,一路上所下的决心就要付之行动,她却没有了主意。 “导师,”童宁宁试探着说:“我非常理解您此时此刻的心情。您看这样好吗,我先去电视台问一问苏杭的情况,如果与我们所掌握的基本吻合的话,您再去见她也不迟的。万一苏杭不是您要找的女儿,您和苏杭都会蛮尴尬的。您说是吧?” “不!”花香凝咬了咬下嘴唇,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说:“我有心灵感应,这个苏杭就是我的女儿,我一定要去见她的。现在我之所以迈不动腿,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时不晓得应该如何开口。”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急火燎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一阵春风吹进窗口,风中裹挟着泥土的芳香,也裹挟着月季花的芳香,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涨红的脸颊像花儿一样的美丽,也像花儿一样的可人。童宁宁讲,导师现在的样子跟苏杭更像母女俩,是给人以信心的语气。花香凝仍在犹豫不决。 “要讲吧,的确蛮难为情的。”童宁宁说:“三十三年不曾谋面,突然冒出个妈妈,放在谁身上都会感到唐突,也会觉得蛮残酷的。不过,现实就是这样的,既然您想认女儿,就得勇敢地面对。话又讲回来,如果苏杭真是您女儿,母女俩能够相见相认,从今往后,残酷的东西就会被幸福取而代之的,人生的幸福,或许真的从此开始了呢。”鼓励的话还在讲,她也没有把握,不晓得能不能帮导师鼓起勇气。 花香凝站起来,走近电视机,仔仔细细地研究一番:“你看,苏杭的脸型,眼睛,鼻梁,都像我的,尤其是嘴巴,还有嘴角边的那颗黑痣,都与我的非常相似。只是我记不得了,她小时候有没有这颗痣。” “导师,”童宁宁打断了导师的话:“您那叫美人痣。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报道,美人痣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天生出来的。还记得您自己的美人痣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很小的时候好像就有的。不过……美人痣应该不会遗传吧。”花香凝对着镜子看了看,又说:“宁宁,你不也讲一看苏杭就像是我的女儿吗。” “是啊,是讲过的。我讲的是像,又没有讲就是嘛。”童宁宁发觉这话又刺激了导师,就说:“苏杭是不是您的女儿,很快就会确定的。您也别太着急,干脆现在我就陪您就去见见苏杭好了。” 夜幕下,满院的月季花沐浴着春风春雨。 花香凝在一号演播大厅外的休息厅等候,她的心随着“正在直播”的时钟显示屏一个劲地狂跳。童宁宁握着导师的手,发觉手心里都是汗,便掏出纸巾帮她擦干。眼看《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就要结束,花香凝忽然提出要童宁宁回避一下,她说:“宁宁,今天这种场面还是我一个人面对好了,我独自酿就的苦酒,就让我独自品尝它的味道,你先回酒店去吧。” 童宁宁了解导师的个性,一旦她决定的事情,往往没有可以再商量的余地。她什么话也没讲,只是用眼神给导师以鼓励,给导师以信心。 童宁宁走了,花香凝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总也无法平静。休息厅一角的电视屏幕超大超宽,苏杭的形象更加生动真实,活灵活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泪水不由得顺着眼角淌下来:女儿,真的是你吗?妈妈来看你了! 《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终于结束。有人将一号演播大厅大门拉开,可以看到里边的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花香凝征得值班人员同意,在靠近一号演播大厅最近的地方等待苏杭。 切换导演巴日丹的情绪不错,哼着曲子唱起草原牧歌。摄像师乔智换了一件蓝色的T恤,鲜艳得扎眼,很容易使人想起大海蓝天的辽阔与深邃。他吹着口哨给巴日丹伴奏和声,一副声情并茂的样子。音响师王冲,美工冉东方,灯光师大老刘,还有制片小汤,统筹张强,一线记者伍子,都显得颇有兴趣,哼曲的,吆喝着问上哪里吃夜宵的,一声接一声的热闹。还是大老刘的嗓门高:“苏杭,你注意到了没有,今天的光布得特棒。我瞄了一眼播出效果,饱和度恰到好处,顶光、面光、侧逆光都简直舒服极了,你那张脸美丽得没办法用言语形容,真叫好看。” “行了,大老刘。”音响师王冲习惯地弹了一下手指:“播出效果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功劳,别总是显摆自己多有能耐的,成不?” 贺苏杭始终微笑着,收拾稿子,摘下耳麦:“谢谢诸位!台里把主任奖励基金发下来了,我打算今晚破例,请大家集体吃夜宵。你们听好了,谁也不许请假的。” “好哇!”音响师王冲说:“苏杭请大家吃夜宵,哪有要请假的理由啊。”他将嗓门猛地往上一提:“弟兄们,动作快点,收工啦,跟主任一起吃夜宵去。” “苏杭,你看。”巴日丹往一边指了指,说顾菡仿佛有心事。只见顾菡那身得体的淡黄色套服,紧裹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段,静静地倚在桌子边,大家的热闹,她似乎无动于衷,似乎身处另一种境界,不管这边发生什么事,都与她没多大关系似的。 “顾菡——”贺苏杭连叫两声,顾菡这才反应过来,问还有什么任务。巴日丹说让她一起吃夜宵,顾菡的表情有心事的,但还是愿意跟大家在一起。 一帮年轻人说着笑着唱着吆喝着,浩浩荡荡走出一号演播大厅,准备开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放松一下。 “苏杭——”花香凝的声音很谨慎,也很坚定。人们一下子将目光盯向花香凝,是审视的目光,是疑惑的目光,更是惊讶的目光。 “苏杭,她是谁呀?”乔智小声问。 “嘿,苏杭,你发觉没有,你们俩长得像亲姐妹。”巴日丹说。 “您是叫我吗?”贺苏杭冲着花香凝礼貌地问。 花香凝的笑容是制造出来的,是逼迫自己笑出来的,说话的声音也好像不是她的,是从遥远的地方拽过来的,她说:“对不起大家了,今天晚上,我想单独占用苏杭一会儿时间。你们看可以吗?” “可以的。苏杭有事,我们各回各家吧。”顾菡说。 “好吧,我一向讲话算数的,请大家吃夜宵改在明天晚上好了,还请大家多多包涵。”贺苏杭歉意地说,是招牌式的微笑。 同事们议论着走远了。 贺苏杭也觉得纳闷,眼前这个女人怎么跟自己这么相像呢? 花香凝心里明白,今天的话题绝非一两句话就能讲得清楚的,于是她说:“想必你等得很久了,到这么晚还没有吃东西。这样好了,我肚子也饿了,不妨找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你看可以吗?” 贺苏杭把花香凝带到帝都国贸的西餐厅,叫了两份法式快餐,面对面地坐下来。 花香凝借着柔和的灯光,讲述她撕心裂肺的故事,最终泣不成声。 说来也怪,贺苏杭一向心肠最软也最富有同情心,今天却搞不懂自己是什么心理,面对声称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女人,随她怎么哭诉,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劝慰的话。临了,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您要找的女儿。我有父亲贺青山母亲楚美娟,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孩子。我希望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说罢,她起身走了,头也不回,踩击地面时制造出来的噪声,像击鼓时擂起的重低音,一下一下地敲击心灵,是抑制宣泄的姿态。 望着苏杭离去的背影,花香凝的心欲裂欲碎欲焚,却欲哭无泪。 贺苏杭走出帝都国贸,顺着迎宾大道没走多远,突然掩面而泣。从见到花香凝的那一刻,她就断定自己跟这个女人一定有瓜葛!她把心一横:这个女人,坚决不认! 这时,海威驾着三菱越野吉普沿迎宾大道往市区方向行驶,发现贺苏杭便来了个急刹车:“苏杭,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走夜路,多危险啊,快上车吧。” 贺苏杭摆了摆手,说她就想一个人走走。 海威把车停靠在一边,跳了下来:“噢,你哭了,谁欺负你了?” “你走吧,谁也没有欺负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而已。”贺苏杭努力压抑着的委屈在胸中鼓荡。 “苏杭,我……”海威的笨拙透出了一片真诚:“你可别多想啊,我就想把你送回家,这样安全。” 贺苏杭执意要自己走,坚决不坐海威的车子。海威发急了:“我真的就想把你送回家!你一天到晚这么辛苦,我就想帮你做点什么。不行吗?再说了,你的女儿妮妮肯定盼你早点回家呢,观众也不希望看见一个筋疲力尽眼红肿的主播苏杭!” 贺苏杭被触动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别,别……我就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你!”海威抓耳挠腮,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赶紧擦干眼泪,你女儿妮妮也不喜欢妈妈哭吧。”他拉开右边的车门,想扶苏杭上车,但伸出的手,还是缩了回来:“你小心点,别碰着头。” 海威发动车时,下意识地侧脸看了一眼苏杭,心说,这女人生气时也能如此楚楚动人,令人爱怜。他有些慌乱了,本想踩油门加速,却一脚踩上了刹车,两人的身子猛然前倾,又猛然退了回来。他歉意地笑了笑,笑得很腼腆,笑得很厚道,也笑得很自然。贺苏杭还以苦涩的微笑,不声不响。海威说:“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就像观音菩萨那样慈祥。” 三菱越野穿过市区地下隧道,眼看到了市中心。 贺苏杭的家住在闹市区,也是大河市老城区。这里的房屋大都是五十年代前苏联人造的,属于欧洲民居风格,三层小楼,青砖墙,红瓦顶,白色木格窗。只是年头久了,大多数白色木格窗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人们根据当地习惯,将颜色改成深绿或深棕。只有贺苏杭家的木格窗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自得醒目,白得耀眼,白得与众不同。每到春暖花开季,万物复苏时,她家的窗台上都会有姹紫嫣红的时令花卉伸向窗外,构筑成一道别样风景,尤其是顺墙而攀的爬墙虎郁郁葱葱,形成一道绿色屏障,遮风挡雨,遮阳蔽日,令人惬意,令人流连。 其实,海威最先知道别样的白色木格窗,然后知道那里就是贺苏杭的家的。由此,他对贺苏杭越发刮目相看了,越发把她跟高贵典雅联系在一起,也越发觉得自己跟她的距离拉大了。 一路上,贺苏杭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凭直觉,她断定了与刚才那个女人的关系,心中升腾出的是怨是恨,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感。她希望在她的生命过程中根本没有这样的经历,更希望那个女人永远不再出现。 海威心里跟打鼓似的咚咚直跳,他猜到贺苏杭遇到了麻烦事,而且这麻烦事一定很沉,却不敢多问一句。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湿乎乎的,是从心里急出的汗。 越野吉普刚在贺苏杭门前停下,贺苏宁猛地一下拉开车门,两声干笑是伴随着伸长的脖子发出来的,她故意盯着海威的脸,又将目光转向苏杭脸上,似乎心中有数了,于是她醋意大发:“我说呢,宋佳妮半夜三更哭着找妈妈,就是不见妈妈的影子呢。原来她的妈妈沐浴着春风春雨,畅游天地间去了。” 贺苏杭推开车门跳了下来,被贺苏宁叫住:“今天你们俩把话讲清楚,这么晚了,你们孤男寡女的是到哪里互诉衷肠去了呢,还是痛说革命家史去了呢?”海威刚想开口,贺苏宁指着他的鼻子:“可别跟我讲,你是恰巧碰上了我们的大主播苏杭小姐的,于是就请她搭上了你的顺风车,又于是,你就把她送了回来的。” “你讲的没错,是这样的。”贺苏杭说。 “嘿,鬼才相信你们的鬼话呢。”苏宁指着苏杭说:“看看你的桃花脸,再看看你的红桃眼,不做任何注解,就晓得你能在海大老板跟前有什么样的委屈。对不对?” “苏宁,你真是蛮不讲理。”海威猛地把车发动,气呼呼地又说:“贺苏宁,我郑重地跟你讲,你误解我也好,冤枉我也好,统统无所谓。但不能对你姐姐无礼!”他猛地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贺苏宁气得直跺脚,叫道:“海威,好你个鬼东西,去死吧!” 贺苏杭根本无心跟妹妹计较。这时,从那扇白色木格窗中传出妮妮的声音:“妈妈快上来,二姨妈快上来!”姐妹俩前后脚进了楼梯口,贺苏宁气呼呼的,不停地小嘟囔:“人家是谁呀,人家那么有名气呀,我是谁呀,我算老几呀……海威,你等着好了,我跟你没完,看你怎么着……” 贺苏杭准备推开家门的手停了下来,转回头说:“苏宁,你能不能消停下来,我够烦的了。” “嗬,你够烦的,我心里舒服极了,是吗?”贺苏宁的火气仍不小。 “你们俩进来吧,有什么话不能到屋里讲的。”楚美娟做了大半辈子的家庭主妇,她把门拉开,一脸和蔼,花白的头发更透着不尽的慈祥。 “妈妈,您也在啊。”贺苏杭这一声“妈妈”的轻唤,竟把自己给弄哭了。 “不仅老妈在,你老爸也在呢。”贺青山从卫生间出来,也是一脸和蔼,一脸慈祥。他五十二三岁,是大河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妮妮奶声奶气地喊着外公,便扑到外公的怀里,贺青山顺势把外孙女抱起来,对大女儿苏杭说:“今天下午妮妮发烧,郝阿婆没敢惊动你,就把我们都给叫来了。” “来,妮妮,让妈妈看看还烧不烧了。”贺苏杭用额头靠紧女儿的额头:“都是妈妈不好。” “妮妮不烧了。郝阿婆正在煮汤药,今晚再服一次就可以让她睡觉了。你也别太着急,小孩子好得快。”楚美娟说。 “嘿,这会儿想起妮妮了,她发高烧要找妈妈的时候你在干吗,你说呀?”贺苏宁的语气极富挑战性,目光毫不客气地盯着大姐。 “死丫头,你大姐怎么招惹你了,一回来你就没完没了。” 楚美娟给苏杭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跟妹妹一般见识。 “招惹我?她招惹我干吗。”贺苏宁翻眼看了看大姐,又说:“从小到大,她都是爸爸妈妈的乖女儿,遇事总让着妹妹们,多么懂得事理的好大姐呀。” “苏宁,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有完没完?”贺青山的声音透着威严。 “她整天跟我男朋友混在一起,不清不楚的,你说到底怎么了?”贺苏宁这句话是鼓起十足的勇气讲出来的,她晓得此话的分量,也晓得此话一出口,会在姐妹之间造成什么样的矛盾,但她还是要说的,不能眼看着海威从自己的手中给跑掉。 “乱讲话,你大姐是个正正派派的人,她怎么可能会跟你的男朋友不清不楚的。小孩子讲话不晓得分量,你明白你在讲什么吗?”楚美娟抡起巴掌在三女儿苏宁脸上拍了一下:“快,快跟你大姐道歉。” “道什么歉?你问一问,刚才是谁把她送回来的,又是谁跟海威哭诉委屈的,问她敢不敢实话实说?”贺苏宁眼里跳动着妒火。 “苏杭,有这事吗?”楚美娟很小心地问。 贺苏杭没做任何解释,推开卧室的门将自己锁进去。 “你们都看到了吧,她怎么好意思实话实说呢。”贺苏宁牢骚满腹,骂海威不是东西,骂他不该吃着碗里的还想占着锅里的,骂他不就是指那几个臭钱烧摆呗,骂他充其量是个暴发户,没多少品位,没多少知识。 “够了!”贺青山厉声道:“越讲越离谱,越讲越不像话。快去,看看郝阿婆把妮妮的药煮好了没有。” 贺青山把苏宁支到厨房去了,小声对老伴讲:“我看苏杭这孩子心事很重,恐怕不单单是海威的问题,或许工作上遇到了大麻烦。你这当妈的,多抽些时问陪她聊聊天,多开导开导她吧。” 楚美娟不以为然:“唉,能有什么大麻烦解决不了的,她那么聪明,人缘又好,我看不会的。她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海威呢,要真是这样的话,俩女儿都想要海威,恐怕才是最大麻烦呢。”稍停片刻,她果断地说:“我看这样好了,如果苏杭的确也看上了海威,就得让苏宁退出来,把海威让给姐姐。苏宁还小,可以再物色的嘛。” “你呀!”贺青山说:“你以为搞对象是可以让来让去的啊?即便是苏杭也看上了海威,可不是我们叫苏宁退出的问题,而是要由人家海威在她们姐妹二人之间取其一的。” “不过,我是想……苏宁好说。”楚美娟的潜台词贺青山当然心照不宣,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凡遇到事情,两口子都会先替大女儿苏杭着想,默契到惊人的一致。这件事牵涉到婚姻大事,老两口首先想到大女儿苏杭,却是不一样的表情。 “你的心思我懂得的,婚姻大事非同一般,是由不得我们做主的啊。”贺青山说。 “依我看,海威倒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也算得上成熟稳重。将来,无论苏杭还是苏宁嫁给他,估计都不会吃亏受罪的。”楚美娟说。 “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贺青山平时进入工作状态时,就是这种目光炯炯神情专注的神态:“宋南方怎么样?当初你不也是讲他如何可靠,如何本分,如何晓得疼苏杭的嘛,不然,我还真不愿意把苏杭嫁给他呢。结果呢?说变就变,拍拍屁股就走人,带着别的女人到瑞士去生活了,你还能讲他如何晓得疼苏杭吗?所以,看人不能看外表的,宋南方就是例证。” 电话铃响了。 楚美娟一听正是宋南方从瑞士打来的,急忙堵住听筒:“说谁就是谁,宋南方要找苏杭,老头子,你说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叫苏杭接听嘛。”贺青山没好气地说。 贺苏杭从卧室出来显得已经平静多了,得知是宋南方的电话,她说不想接,转头又要回卧室,被楚美娟叫住:“女儿啊,人家大老远的给你打来电话,还是接一下比较好的。不然,他宋南方还以为咱多么不懂事理呢,你说是吧?”她把话筒塞给苏杭。 “妈妈,你接爸爸的电话吧。”妮妮两眼渴望,贺苏杭心一软,泪眼嚎咙地对着话筒:“有什么事你讲好了。”宋南方说,他最近特别想回国,因为他非常想念女儿妮妮,想念家人,更想念苏杭。他晓得他的做法极大地伤害了苏杭的感情,实在对不起。他之所以移情别恋,是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不想成为名人的影子,但是他错误地走出了一步,不仅伤害了苏杭,也伤害了现在的妻子。他决定和现在的妻子分手,重回苏杭身边,保证一辈子好好照顾苏杭和女儿妮妮。 “宋南方,你给我听好了,你的事与我和女儿妮妮都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疼爱我的人,很快就会结束独来独往的生活的。”贺苏杭挂断电话,将女儿妮妮搂在怀里。妮妮却喊着要找爸爸,要让爸爸快点回家,一把将二姨妈苏宁递过来的汤药打翻在地。 这时,宋南方又把电话打进来了。 贺苏宁冲着话筒火气十足:“好啊宋南方,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啊,你以为这个家是旅馆呢。我姐还让你伤害的不够是吧?你又想怎么样,非得把她给气疯掉你才死心对吧?告诉你,有我在,你就别想来这个家为所欲为!” “不嘛,妮妮要找爸爸回来。”妮妮拿起话筒:“爸爸,你回来吧,妮妮生病发烧了,妮妮好乖的,不闹人,你快点回家吧,妮妮好想爸爸……” 楚美娟让苏杭把妮妮抱走,她接过话筒:“南方,你还是抽时间回来看看妮妮吧,妮妮很快就要上学前班了。” “妈妈,我很快就回去的。”宋南方说:“妈妈,您就帮我劝劝苏杭吧,我错了!请求她能给我改正错误的机会,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伤害苏杭的。妈妈,我晓得苏杭是在讲气话的,请您帮帮我吧!” 夜已经很深了,贺青山和楚美娟老两口从大女儿苏杭家里出来并没有马上回自己的家,而是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坐着,心里乱得麻团一样,很难理出头绪。夜空久违的繁星,倒是明亮的状态,乍暖还寒,一阵风吹来,楚美娟打了个寒战,贺青山将她揽在怀里,楚美娟连忙挣脱出来:“哎呀,老夫老妻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意思嘛。”她嘴上这么讲,禁不住心里一股股热流涌动,眼睛一酸,将头靠在老伴的肩上:“青山,你觉得这辈子亏不亏?” “亏什么?”贺青山问。 “你这么有文化有地位,人又长得帅气,却娶了我这么个烂泥巴扶不上墙头的家庭妇女,没文化没工作,还比你年长好几岁的老鼻子老眼睛的丑老太太,你不觉得亏吗?”楚美娟说。 “你呀,是脑筋出问题了吧?不然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贺青山又把她揽在怀里:“你别说,我还真是认认真真地想过,娶了你不仅不觉得亏,反而认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你没听人讲吗,家有近地和丑妻是两大宝啊。” 楚美娟抡起拳头轻轻地在老伴的胸前砸了两下:“鬼东西,总讲最好听的,你还真把我当成丑老太太了啊。”她幸福的笑容是从心田里荡漾出来的。 贺青山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认真,讲的是心里话。不过,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嫌你丑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行了,行了,跟你在一个锅里涮勺子大半辈子了,还不晓得你的德性啊。我只是心情不好,顺口问一问的,你还当真了呢。”楚美娟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虽说明天是礼拜天,但也不能生活得太没有规律吧,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健康是第一位的。” 两人沿着街心花园的曲径小道,穿过大片的月季花,一股股的芳香带着雨后初晴的潮气直往脸上扑,顿时,他俩的精神爽了许多,像年轻人那样手牵手相拥着往家走,谈的话题还是大女儿苏杭。楚美娟坚持她的态度,如果宋南方真心诚意悔改错误,倒希望苏杭能接受他。这样一来,夫妻俩破镜重圆,宋南方肯定会对苏杭更好的;海威还照样是苏宁的男朋友,姐妹俩不是就没有矛盾了嘛,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贺青山并不这么看。他说,宋南方表面朴实憨厚,其实城府很深,苏杭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能不声不响地就跟苏杭把婚离了,又跟别的女人结了婚,可见他办事老到,随心所欲。 目前,他只是拿现在的女人跟苏杭比,觉得还是苏杭更适合他,所以,他就能又跟现在的女人离婚,转回头要来找苏杭。 谁敢保证将来他能不再花心,不再变心。他断定宋南方不怎么可靠。至于两姐妹是不是都看上了海威,还有待于进一步观察,不可操之过急。 “你是对人家宋南方有成见。”楚美娟耿耿于怀:“我看宋南方不错,没有你讲的那么可怕。” 距离处在城市花园的家还有一段路,由于认识上的不一致。贺青山和楚美娟不再手牵手并排而行,而是贺青山在前,楚美娟在他身后跟随,大半辈子都是她随他,从来没有占过上风,这一点,她常常有些委屈。小女儿苏庆穿着舞蹈服站在大门口的花坛一侧,伸展双臂活动手指,像大雁展翅,似孔雀开屏。她是舞蹈学院的硕士研究生,专攻民族舞,兼修芭蕾,心中偶像是杨丽萍,因此《孔雀舞》也是她的看家绝活。看见爸爸妈妈回来了,她收住舞步:“爸爸妈妈,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呢,我都等得急死了。”说着,又展开舞姿,优美优雅。 “小祖奶奶,你能不能不跳啊,都几点钟了,你还在这里伸胳膊踢腿的,明天又打算睡懒觉啊。我可告诉你,不准许!” 楚美娟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苏庆不仅没有就此收住舞步,反而脚尖点地,迈开芭蕾碎步,一直跳到家。 四室两厅新式结构的这套现代住房,位居城市花园中央的水景区三层,前后观景阳台,落幕大窗,集中供气,集中供暖,二十四小时红外线监控,安全舒适。如果不是检察院明文规定有限制,贺青山是打算住老房子,将这套新房给大女儿苏杭来住的。他的这个想法,首先得到了楚美娟的支持。后来,由于规定的限制,只得给大女儿苏杭留出一问朝阳的卧室,楚美娟每天都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贺苏杭领着妮妮进来时,楚美娟正在厨房炸汤圆,满屋的油香味道,这是妈妈的味道,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味道,想起这味道,她就想撒娇,就想扑在妈妈怀里尽情地闹人腻人耍赖。 为此,她留恋这种味道,也留恋妈妈。 楚美娟炸的汤圆有特点,外皮焦黄酥脆,内瓤松软适度,一口咬下去,满嘴留香甜。她端出一盘炸好的汤圆:“我就晓得大女儿一定会回来的。来,检验一下老妈的手艺怎么样。” “还有妮妮也要检验一下的。”妮妮伸手抓了一个就要往嘴里放。 “哎哟,我们的妮妮可是不能着急吃啊,不小心就会烫伤嘴的。”楚美娟拿起一个汤圆吹了吹,稍稍降了温,这才递给妮妮。妮妮直夸外婆的水平高,把楚美娟高兴得满脸笑容。 “妈妈,我最喜欢吃您炸的汤圆,这个香啊,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贺苏杭的话说得很动情,意味深长。 贺苏庆是从她的房间跳着大雁展翅出来的,黑色紧身舞蹈服露出背部白皙的肌肤,白色舞鞋一尘不染,高高盘起的发髻服帖在头顶,宽阔光洁的额头没有一丝乱发,柳叶眉,花杏眼,樱桃小嘴红一点,细胳膊细腿细腰身,挺拔的乳房格外性感。只有在画家笔下才见得到的美女形象。她一用力,便把妮妮举过头顶,顺势来个舞蹈造型,妮妮高兴得笑声不断,直缠着让小姨妈教她跳舞。 “妮妮,听外婆的话,我们学什么都行,就是不可以学跳舞。”楚美娟说。 “为什么?”妮妮问。 “不为什么,外婆不喜欢。”楚美娟说:“你小姨妈一个人跳来跳去的,就够我眼花够我心烦的了,妮妮要是也跳来跳去的,外婆会受不了的。” 妮妮点了点头。谁知,没过两分钟,妮妮非闹着小姨妈给她买舞鞋。贺苏庆伸了伸舌头,舞动着四肢,领着妮妮出门玩去了。 “妈妈,我爸爸呢?”苏杭问。 “上单位了。”楚美娟说。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老爸还去单位忙啊。您回头得多劝劝他的,不会休息不行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跟年轻人一样拼搏吗?”贺苏杭帮着做家务,楚美娟让她放下:“家里的活用不着你的,我一个人足够了。” 贺苏杭眼睛潮湿了,那只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在眼前晃来晃去,直晃得与妈妈的背影叠加在一起,紧密不可分割。她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只小木船的,她的心一阵一阵紧缩,忽然有些发冷,她下意识地紧抱双臂。 “苏杭,你瘦多了,我的孩子。”楚美娟将苏庆的披肩给苏杭披上:“多穿点衣服,热不着你的。傻孩子,这么大人了还不晓得心疼自己,看看把你给冻的。” “妈,你没看见遍地的鲜花嘛,哪里还会冻着人呢,我只是有点凉罢了,不会伤着身体的。”贺苏杭乖巧得像个小女孩。 “傻孩子,有点凉不就是冻着了吗,还跟老妈嘴硬。”楚美娟发觉苏杭的满眼热泪,又说:“是不是还为海威和宋南方的事犯愁呢?你讲,这两个男人你看谁合适,老妈替你做工作。宋南方好说,只要你能给他悔改错误的机会,老妈狠狠地批评他,让他今后和你好好地过日子。”她看苏杭不吱声,把心一横又说:“你要是真的看上了海威呢,老妈跟苏宁讲讲,让她重新选择别的男人,把海威让给你,这不就得了嘛。” “妈,您想到哪里去了。”贺苏杭想说,有个自称是生身母亲的女人来找过。然而,她只字未提,扑在楚美娟怀里百感交集:“妈,我爱你,你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苏杭这辈子都离不开你!” 午饭刚过,巴日丹拿着当天的《大河日报》兴致勃勃地朗读其中段落:“在新闻改革全面推进,新闻竞争日趋激烈的今天,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大河电视台《黄金时间》栏目以其前瞻性的改革视角,为电视主流媒体如何让观众锁定频道提供了成功范例,也为新闻事业的良性发展提供了可贵经验……” 新闻中心的记者们来了情绪,几个年轻记者锅碗杯盘齐上阵,在巴日丹朗读的间歇处,敲击出类似央视《实话实说》中的伴奏节拍,还一连吆喝几次:“好!感谢观众!”“感谢领导!”“感谢人民币!” 乔智的头发成了酒红色,散落着柠檬香味,太阳镜骑在头顶,形成了招牌式的个性,大红T恤张扬着青春的颜色,周冰倩的原创歌曲《真的好想》的旋律他是用口哨吹出来的,舒缓、悠扬、动情,且深情无限。 巴日丹往上卷了卷袖子,习惯性地双手卡在腰间往乔智跟前一站:“嘿,嘿,嘿,能不能跟本姑娘说说,我们的大摄像师乔智先生遇到什么喜庆事了,这么开心。我怎么听着跟春天里的猫叫春儿似的。” 几个年轻记者哄堂大笑,搞得乔智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巴日丹,咱俩是有仇啊,还是有冤呢,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前两天在一号演播大厅,你嫌我窝囊不仗义,说我不像男人,我都没跟你一般见识。今天又怎么了,你是不是看我特别性感,突然来了情绪,要想……要想强暴我啊。”说罢,他抱着头就跑,巴日丹紧追不放,像是狗撵兔子,总是差那么一步。 新闻中心活跃着年轻的气息,人们说归说,闹归闹,正事面前谁也不敢开玩笑。 贺苏杭从职工食堂回来,把饭盒往办公桌上一放,顺手拨通内线电话,落实当日《新闻联播》用稿,过问收视调查,安排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她便来到新闻中心。 顿时,有记者又喊了起来:“感谢领导!”“感谢观众!” “感谢人民币!”接着是锅碗杯盘的击打声。 贺苏杭笑了,笑得像春天的风,像春天的雨,更像春天的阳光。她的牙齿格外整齐,一丝缝隙都没有,白得润泽,白得光滑,就像玉一样细腻。有人讲,她的笑是最有女人味道的,最有亲和力的,她的笑可以泯灭冤怨和冤仇,她的笑也可以调动激情和潜在的创造力,所以,没有谁会不喜欢她的笑。 “主任好!”年轻的记者们要出工了,礼貌的问候声此起彼伏,贺苏杭还以微笑。 “乔智——”贺苏杭忽然想起那个约定。 “什么事?”乔智闻声走过来。 “上官银珠怎么还不来呢,她不会变卦吧。”贺苏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露出些许的焦急。 “不会的。她就在对面大河大酒店的女子沙龙护理头发,很快就会好的。我刚从她那过来,她说马上就到。”乔智很有把握地说。 “我说呢。”巴日丹又跟乔智接上了火:“我们的大摄像师乔智那小样儿整得跟处在发情期似的,可不就是嘛,原来人家美丽的作家妻子上官银珠给调教的。这年头,美丽夫妻可不都是稀世珍宝黄金搭档啊,郎才女貌,女才郎貌,那是给别人看的。试问我们的乔智先生,你们俩夫唱妇随不会是在上演双簧戏吧?说呀,发情少年。” “好啊巴日丹。”乔智抄起一叠报纸朝巴日丹打过去。这回换成巴日丹抱着头满屋跑,乔智紧追不放:“我发不发情,你巴日丹怎么知道的?你说我是叫春儿的猫,你听见了,是吧?你是嫉妒我们夫妻恩爱,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感到失落了吧。”突然,巴日丹收住了嬉戏的笑容:“别闹了,快到上班时间了。”说罢,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通红,眼望窗外喘着粗气。还真让乔智给说着了,她是嫉妒上官银珠,如果不是她早早地嫁给了乔智,占先为王,她巴日丹肯定会追求乔智的。从来台那天起,她就很欣赏乔智的艺术家气质,更欣赏乔智朴实善良的为人,所以,从内心深处,她巴日丹是接受乔智的。她把乔智列入亲朋好友范围,她的想法,乔智浑然不知。 还有,不说她是老姑娘嫁不出去还好,这一说不当紧,她恨不得猛劲咬乔智两口,怎么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呢,你不是专伤本姑娘的心嘛。 “巴日丹,我不是故意的。”乔智理解巴日丹此刻的心情,但又不会讲更多的安慰话,便去给巴日丹倒了杯水,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报纸。 贺苏杭又来问上官银珠会不会失约。乔智说肯定不会。贺苏杭抬腕看了看表:“这样吧,我先到邮局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的。上官银珠来了,你先替我招呼一下。” “我跟你一块去吧。”巴日丹也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直觉得压抑。 她俩从新闻中心侧门出来,正是月季花怒放的中午,大片的花朵绚烂如画,像虹云彩霞一样令人迷醉。然而,她俩谁也无心赏花,无心赏景,各自怀揣心事默默前行。 大河大酒店东侧有家不大的邮政局,值班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干净利索,满面春风般的职业微笑给人以亲切感,她先问贺苏杭办什么业务,贺苏杭说办退款。她又问往什么地方退,贺苏杭说:“瑞士。” “退什么款?”巴日丹一把抓过退款单看了看,又一把将贺苏杭拉到一边:“为什么要退,你不食人间烟火啊。他宋南方虽然不是你的现任老公,可他还是妮妮的父亲,他有责任有义务为妮妮付出代价的,汇来多少款都应该。再说了,你不要他的钱,还不都好过那个女人了嘛。干吗要退,不退!就你每个月挣的那点工资加奖金,撑足了也伸不开五个手指头,上有老下有小的,顶多也只能算得上小康水平吧。”她拉着贺苏杭就往外边走:“听我的没错,你还是实际点吧,这款说什么也不能退的,我的苏杭大小姐。” 贺苏杭执意要退:“说什么我也不要宋南方的钱。巴日丹,你想过没有,钞票唯一的作用是什么?” “是什么?有钱就有一切,有钱就可以随心所欲,有钱就可以不被人看不起,有钱还可以给自己壮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巴日丹说。 “我不能说你错了,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贺苏杭说。 这时,上官银珠也来到邮局:“乔智讲你们俩在这里的。” 她长发披肩,绸缎般的亮光闪闪,这种发质只见过洗发水广告模特的。她留长发上瘾,从小到大从不剪短发,护理长发好像护理眼睛一样小心谨慎,隔三差五焗油倒膜,洗护滋养,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始终是一种发型,就像她的个性她的为人。她含蓄矜持,从不张扬,交友慎重筛选,交一个是一个。她天生的贵人相,传统的鸭蛋脸柳叶眉,虽不能算十分漂亮,但谁见谁说像过去皇宫贵族的公主皇妃千金小姐。她气质上的与众不同,给她带来了与人交往的距离感。这一点,她和贺苏杭极为相似。因此,她俩更能达成默契,也更能谈得来。可能是性格决定命运的关系,她更适合做一些独立思考的工作,所以她选择了编剧和写书,还真的成就了她。 巴日丹看见上官银珠心里就往上泛酸水,但嫉妒归嫉妒,伤感归伤感,她还是很佩服乔智的眼光的,找这么个女人做老婆,且不说是不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单就这长相,这条个儿,足以令人赏心悦目。再者说,人家还是个现代淑女呢,算他乔智有艳福,有好运。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跟上官银珠成了好朋友。 上官银珠的出现,三个女人倒没形成一台戏。 巴日丹一心想争取上官银珠能说服苏杭改变主意:“你是作家,讲话比我有分量。你说苏杭是不是脑筋有毛病?一个人带着女儿辛辛苦苦过日子,跟谁都讲究一清二白,谁的光都不沾,丁是丁,卯是卯,我赞赏,我敬佩。可宋南方是谁呀,从法律角度讲,他也该给女儿妮妮抚养费的,干吗要把他的汇款退回去啊,这不是明摆着跟宋南方赌气,不领他的情嘛。犯得着吗,谁跟谁呀?” “是不是退款,我们应该尊重苏杭的意见。”上官银珠说。 “我没有不尊重她,只是为她着想而已,谁让我们都是好朋友呢。”巴日丹显然对上官银珠的说法有意见。 “我不是说你不尊重她,你别多想。”上官银珠柔声细语,和巴日丹的高声亮嗓形成反差。 “你们俩都别说了,宋南方的钱,我肯定不会要的。”贺苏杭坚定的目光透射出自信自尊:“巴日丹要我实际点,我是想实际点的,钞票这玩意儿的确是好东西,它唯一的作用是可以让人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但拿了不该拿的,就会使尊言体无完肤,荡然无存。从法律上讲,宋南方已经是别人的丈夫,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为的也是活得体面,活得有尊严。” 上官银珠由衷地点点头:“现代社会,不可能要求人们都视金钱如粪土,也不能总是去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人们对待金钱的态度是允许有差别的。常言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里所讲的道,其实就是人们的行为轨迹,而约束人们行为轨迹的东西是由世界观、价值观和对生活的态度所决定的。虽然苏杭在对待宋南方的问题上有些偏激,但她的出发点是想活得自我,活得自尊自爱。从这一点讲,我很佩服苏杭,也支持她的做法。其实,这也是苏杭一贯做人准则的具体表现。可以说,她是一个高尚的人。” “却是一个不大实际的人。”巴日丹从贺苏杭手里抽出退款单:“我听不懂大作家高深莫测的大道理,不就是退款嘛,这容易,我来办就是了。” 当晚的《黄金时间》现场直播一结束,贺苏杭邀请上官银珠到家里品尝脆皮炸汤圆,实际是想跟她好好聊聊天,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都快郁闷死了。 楚美娟特别喜欢上官银珠,夸她漂亮,夸她贤淑,夸她有才华,夸她跟苏杭一样懂得事理,懂得疼人:“苏杭来电话,说要请你回家吃汤圆。我想,你们年轻人都忙,难得在一起聚聚说说话,干脆到苏杭这边来更方便,所以,我把汤圆拿过来了,现炸现吃,酥脆可口,香甜不腻,一放凉就不大好吃的。你们先聊着,我给你们炸去。” “妈,叫郝阿婆帮帮你吧,一天到晚你也够累的。”贺苏杭感动的不是吃油炸汤圆,而是妈妈总为自己操心的那份隋感。 “你也是的,就为让我吃到新鲜出炉的脆皮炸汤圆,这么晚了还让你妈从那么远赶过来,你也好意思啊。”上官银珠有些过意不去,说要过去帮忙。 “我们去了也帮不上手的,我妈就是这样,为女儿,尤其是为我,她一生都任劳任怨,无微不至。我庆幸有这么一位好妈妈……”贺苏杭一下子眼圈红了。 “苏杭,你有心事啊。”上官银珠说。 “妈妈——”妮妮一蹦一跳地扑到苏杭怀里,仰脸问上官阿姨好,随即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了上官银珠。 “妮妮真乖,来,让上官阿姨看看是不是又长漂亮了。”上官银珠把妮妮抱起来,轻轻地在她脸上亲吻道:“还真是又漂赢了,将来啊,我们妮妮准比妈妈还要漂亮的。” “妮妮,如果妈妈想嫁给一个好人,你看怎么样?”贺苏杭这个突如其来问题,不仅让上官银珠一惊,也把端着脆皮炸汤圆过来的楚美娟惊得一愣。 “不嘛,我要妈妈嫁给爸爸。”妮妮小嘴撇得成了八字,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直在眼圈打转,滚动成一波一波的泪花儿,泪光闪烁。 “妮妮,来,乖,跟外婆到屋里睡觉去。”楚美娟放下盘子,她牵住妮妮的小手,转脸跟苏杭说:“女儿啊,我再三考虑,你还是跟宋南方复婚比较合适,妈也放心啊。” “妈妈,妮妮要爸爸,妮妮要爸爸快回家,妮妮想爸爸了……”妮妮一会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把人的心都给撕烂了。 “行了,有完没完——”贺苏杭的一声吼,把妮妮吓得不敢哭叫了,可怜巴巴地说:“妮妮不气妈妈了,妈妈别生妮妮的气,妮妮也不找爸爸了……” 楚美娟看不下去,含着泪把妮妮抱起来:“妮妮乖,妮妮听外婆的话不哭,今晚外婆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妮妮。” “妈妈,妮妮不要爸爸了,你别生妮妮的气。妈妈晚安!” 妮妮只想讨好妈妈,没想到越说得多,贺苏杭就越烦躁。 楚美娟抱走妮妮的一刹那,贺苏杭眼前那只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恍恍惚惚的,又和楚美娟的背影叠加在一起,紧密而不可分割。 “你怎么了?”上官银珠感到了苏杭的巨大压力。 贺苏杭摇了摇头,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 第四章 贺苏杭想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以此证明她跟海威真是没有什么,也想摆脱更多人的追求,摆脱更多的麻烦,尽管这种摆脱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种逃避,但她还是选择了摆脱。所以,当沈岁亭提出见面时,她就顺顺当当地答应在植物园东门等候,不见不散。她是那种迎接新生活的姿态,也是迎接新的挑战的姿态。 春日的晚风,乍暖还寒。一向守时的她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约会地点,本想给自己留点时间的,没想到沈岁亭也同时到了。两人相见,不约而同地伸出右臂握手问好,就像礼宾司外交官的程序化动作那样,礼貌而谨慎,大气而专业。 “我们进去走走吧。”沈岁亭面向植物园赞叹道:“嗬,大河市的照明工程气势磅礴啊,你看,景观灯无处不在,这无疑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城市的现代化程度。说真的,我越来越喜欢上大河市了。” 贺苏杭把衣服领子竖起来,黑色风衣,白色纱巾,醒目而明朗,就像她清澈而明亮的双眸,黑白分明,深邃而安静。 植物园专供游人夜晚参观的时间为两小时,如果漫步其中静静观赏,足以将热带雨林,欧洲花海,非洲风情等尽收眼底。只是夜晚来此的多为佳偶情侣,双双对对相扶相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几多缠绵,几多温柔,老半天还没有走出一片森林一片绿地,人的浪漫与植物的浪漫融合了,分不清哪是人的蜜意,哪是绿色的温情。 工作人员个个善解人意,从不干扰有情人的浪漫举动。 “怎么不讲话?”沈岁亭懂得贺苏杭的心思,男女有别,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就像最普通的朋友那样,不相拥,不搀扶,也不拉手,静静地走出了非洲风情又进入欧洲花海。 “看啊,”贺苏杭腼腆地笑了笑:“欧洲花海好漂亮啊!” 她伏下身子嗅了嗅紫色郁金香,一脸沉醉。 沈岁亭说,每年春季,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都会汇集世界各地的游人赏花,那是郁金香的王国,足以令人迷恋的。他对贺苏杭说:“如果你愿意,明年的春季,我可以带你到那里好好饱饱眼福。你看怎么样?” 贺苏杭依然笑得很腼腆:“谢谢你!” 这时,一群大学生模样的游人擦肩而过,他们认出了贺苏杭,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有个小伙子试着呼喊:“苏杭——!”“黄金时间的苏杭!”他期待着回应,满眼兴奋,满眼善意。 贺苏杭朝他摆了摆手:“你好!” “我喜欢看《黄金时间》!”小伙子来了情绪:“我更喜欢你的主持风格。” “我们都喜欢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小伙子的同伴们这样说。 “谢谢你们!”贺苏杭的微笑很真诚。 小伙子和他的同伴们走了,不时地回头,也不时地把目光投向沈岁亭,带着疑问,带着询问,也带着羡慕。 “都是你的追星族。”沈岁亭目送他们走远了。 “只能讲都是观众而已,我哪里能算得上星啊。”贺苏杭说:“其实,我的个性不大适合干这么张扬的工作,更不喜欢到哪里都被人认出来的。” “看得出来,你很矜持,也很沉静。”沈岁亭说话时习惯左手卡在腰间,右手不停地有点幅度很小的动作,有时会捡起一片花瓣或落叶在手里把玩。他的轻松,他的潇洒,他的随心所欲,都让贺苏杭看着舒服,也让她少了一些拘谨。 他俩穿过欧洲花海,沿绿色走廊步入热带雨林,顿时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果实的味道。 “从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沈岁亭捡起一个不晓得是谁丢下的易拉罐送到竹筒式垃圾桶,回转身时发现苏杭凝视自己,便打趣道:“怎么,你是在审视我距离追星族还有多远吗?权且你就当我是追星族好了。”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了,并不是因为沈岁亭讲了什么,而是她对沈岁亭的凝视被发觉,于是,她低着头朝前走,不由得步子加快,一下子把沈岁亭甩出十来米,这才又放慢脚步。 “怎么了?”沈岁亭紧追几步:“你不喜欢听到追星族,我保证不再讲了。” 贺苏杭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不是的。”再往下,又没有词了,不是没有话可讲,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讲好。第一次跟人家约会,既要保持矜持,又不能显得太冷漠;既要有热情,又不能失了分寸;既要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不能刻意做作。 所以,他们的第一次单独约会草草结束了。贺苏杭说不准对沈岁亭的感觉,但可以断定:沈岁亭能给她安全感。仅此而已。 楚美娟听三女儿苏宁说,大女儿苏杭到底还是要跟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处对象了,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里拎的酱油瓶掉在地上满地开花,酱油点子飞溅得到处都是:“死丫头,真是要气死我啊!” 贺苏宁怪自己沉不住气,这种事情跟妈讲,她不生气才鬼呢!妈那老封建脑筋,虽说不大好接受“谈爱情,年龄不是问题”的浪漫情调,倒是提倡“女大两黄金涨,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胜似母”的传统,反对男大十六七岁的隔代相处,态度明确而坚决。 这下可把贺苏宁愁死了。其实,她也很矛盾。她之所以把大姐的事跟妈暴露,是因为她打了小算盘:一来她想促成大姐跟沈岁亭的事,这样海威就没得想了,就会对她感情专一;二来她也觉得沈岁亭年龄偏大,大姐跟他有点吃亏,所以又不想}上大姐跟沈岁亭来往。就这样,贺苏杭那边跟沈岁亭去植物园约会,这边她就把事情给抖搂出来了。她心里难受极了!楚美娟稍稍缓过劲来,指着苏宁不由分说:“去,去把你二姐夫来克远那个臭小子给我找来,我要问一问他安的什么心,怎么能把你们如花似玉的大姐跟那个小老头往一块连呢。简直要把我活活气死掉的!” “妈,”贺苏宁帮妈拍拍背,拍拍胸,理理气:“您先别着急,真把您给气出病来还了得啊。” “不急,我能不急吗?”楚美娟推开苏宁:“一刻也不能耽误,夜长梦多,谁晓得会给我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贺苏宁不仅拨通了来克远的电话,也拨通了大姐苏杭的电话,叫他们马上回家,一刻也不能耽误。他俩都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急。贺苏宁冲着话筒大喊:“天大的事,行了吧?都快点回来!” “干什么呢,大呼小叫的,一点都不像女孩子。”贺青山推开家门进来,说他最不喜欢女孩子咋咋呼呼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是不像女孩子,就你们的大女儿苏杭大小姐像公主像皇后,行了吧?”贺苏宁心里乱,说话不加思考,但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对劲,想改口便来不及了。 “死丫头,你大姐……唉,你们这些个小祖宗啊,谁都比着法子气我啊。”楚美娟摇了摇头,问老伴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贺青山说研究案情。楚美娟说:“先别研究什么案情了,快些研究研究苏杭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苏杭怎么了?”贺青山把换下的皮鞋摆到鞋架上,不解地问:“她不是好好的嘛,怎么会气你呢?” “哟,照老爸的意思,只有我这个坏老三会惹妈生气啊?” 贺苏宁说:“事实并非如此。” 来克远推门而人:“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看岳母拉长着脸,又问:“是妈不舒服了吗?” “我是不舒服,都是你给气的。”楚美娟没好气地说。 “我气的?”来克远一头雾水。 “你老实讲,你大姐条件那么出众,怎么就只配给那个五十岁的小老头啊?”楚美娟的话,令贺青山一惊,问哪个小老头。楚美娟说:“当然是你的宝贝女婿的好朋友了。哼,鬼朋友,年龄相差十几岁,哪来的好朋友。” 来克远笑了,笑得自如,笑得坦荡,也笑得家常,他说:“原来如此啊,大姐的条件是好,没错,但人家沈先生可也是佼佼者啊,就算用你们老人家的眼光去衡量,也是郎才女貌,没什么不般配吧?” “般配鬼啊?”楚美娟的火又上来了:“他多大把年纪了,怎么配得上你大姐?克远,我把话讲在前边,你小子怎么给苏杭牵的线,你怎么负责给我扯断,不然,我跟你没完。” “妈,”来克远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说:“人家沈先生的确喜欢大姐啊,正好沈先生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人蛮好的,不,会亏待大姐,所以,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呢?他们的相处您认为不合适,其实是观念问题,是认识上的不同。” “什么认识上的不同?他喜欢你大姐,又能怎样?你不是不晓得,喜欢你大姐的人多了。”楚美娟想说海威也喜欢你大姐,怎么,谁不谁的你大姐就得跟他呀?然而,她没有说出口。憋在心里难受,只好唉声叹气。更难受的是贺苏宁,人家都说母女连心,一点都不假的,妈想什么,她知道;妈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所以,她的难受表现在脸上,气得哼啊嗨呀的,眉毛拧成疙瘩,小嘴儿噘得能挂酱油瓶。 贺青山终于开口了,他先训斥苏宁不懂事,又劝老伴别气坏身子,这才对来克远表示不满:“你小子够可以的啊,搞了半天,你当上了红娘,会为人牵红线了。要说呢,给你大姐牵红线也没错,可你偏偏给你大姐牵了个那么大年纪的人,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回事。” “爸,原以为您是一位开明人士,没想到您跟妈一样的老脑筋不开窍的。”来克远后半句话小嘟哝。 “臭小子,你敢讲你爸是老脑筋不开窍。”楚美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照你的说法,我们只有都同意你大姐跟那个沈老头来往,才叫新脑筋,开洋窍,对吧?” “恋爱婚姻,男女自由。大姐愿不愿意接受沈先生,我也做不了主的,还得看大姐的意思,我仅仅是引见一下而已。” 来克远依然小嘟哝。 “谁让你引见的?你不引见哪会有你的麻烦。”贺苏宁的气没处撒,逮住二姐夫权当是苍蝇没地方繁蛆,碰上个卖藕的。 来克远干张嘴,说不出话,就像老百姓常讲的,姐夫遇上不讲理的小姨子——没招,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这时,贺苏杭回来了,一看气氛不对,没敢吱声,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苏杭,你实话告诉妈,今晚去跟谁约会了?”楚美娟直奔主题。 贺苏杭的脑袋轰一下子大了,看看爸爸,看看苏宁,再看看来克远,最后将目光落在妈的脸上,她不由得心里发慌,说话结结巴巴:“我猜想……家里会有意见的……只是见见面……没别的……”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缠绕纱巾一角,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然而,她很快镇定下来,两只手脱离了纱巾,起身给爸妈各倒杯茶,又给自己倒杯凉白开。 “苏杭Ⅱ阿,妈给你说个明白话吧,那个沈老头不适合你的,我和你爸爸都不同意。”楚美娟苦口婆心,落脚点还是年龄偏大上。 “人家沈先生刚刚五十岁,又长得年轻帅气,根本不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老。”来克远的语气是在打抱不平。 “没你的话。”楚美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臭小子,这可是你大姐的终身大事,不能眼看着让你大姐受委屈,我们当老的不管不问吧。” “你妈说得对啊,”贺青山的语气倒是平和,不像楚美娟那样。厉声厉气的,但话的分量不能轻视:“婚姻大事讲究的是般配二字,那个沈先生不配嘛。”他的话音透着坚定,透着不容商量,更透着家长的权威。 “女儿啊,我和你爸都是为你好啊!”楚美娟拉住苏杭的手:“我们把你们几姐妹拉扯大,太不容易了啊!你们好,你们幸福,我和你爸才会开心的。你懂吗,我的女儿。”楚美娟开始抽泣,贺苏宁过来给妈擦泪,来克远慌得赶紧给妈捶背,劝妈不要生气。 贺苏宁白了来克远一眼:“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件事不怪克远,是我愿意跟沈先生接触的。”贺苏杭的语气很坚实,也很有个性:“接触归接触,仅仅想增加彼此了解,也许成为好朋友,也许成为陌路,这要看我们俩的缘分。至于谈婚论嫁,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爸妈大可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我晓得的,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才为我操心着急上火的。不过呢,请你们相信,我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做人做事都会有分寸的。” “女儿啊,这不是分寸的问题啊,我和你爸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坚决不同意你跟沈先生继续来往。你懂了吧?”楚美娟气得直摇头,说女儿大了,由不得娘啊!“克远啊克远,叫老爸说你什么好啊,实在不该牵了这条不该牵的红线啊!”贺青山背着手在屋里转圈。 “你们也管得太宽了吧,这屋子里的空气要憋死人的。”贺苏庆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旁若无人的旋转舞姿,黑色舞蹈服紧裹着身体,露出的前胸后背像是在牛奶中浸泡过似的,白得细腻,自得柔滑,也自得透亮。红色舞蹈鞋软硬适度,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身体来回舞动。 “行了,我的小祖奶奶,你晃来晃去的,我眼晕,回你的房间去吧。”楚美娟逼着小女儿回屋,苏庆突然来了几个幅度较大的动作,把妈气得直跺脚。 “你们要是真的为大姐好,就请尊重她的选择权吧!”贺苏庆舞动的身姿像黑色蝴蝶一样轻盈而妩媚,她极力用舞蹈语汇抒发心中对爸妈的不满,对大姐的同情与支持。 楚美娟连推带拽把小女儿苏庆弄到她房间,随手把门关上:“高兴也跳,心烦也跳,整天跳来跳去,没完没了的,我怎么生了这么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小祖奶奶呢。” 听来平平常常的一个“生”字,却把楚美娟和贺苏杭的泪水引流出来了,哗哗啦啦的止都止不住。贺青山慌了,贺苏宁慌了,来克远也慌了,他们劝了这个劝那个,只是谁也说不准她们娘俩怎么一下子都哭得这么伤心,哭着哭着,她们娘俩抱在一起,各流各的泪水,各想各的心事。贺苏宁以为大姐知道错了,流下的是后悔的泪水;来克远以为大姐是左右为难,流下的是不知所措的泪水;贺青山以为大女儿流下的是心疼妈的泪水。然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贺苏杭此时的眼泪是为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而流淌的。 楚美娟也以为苏杭是心疼自己而哭的,于是扶起苏杭帮她擦泪:“女儿啊,妈晓得你是个孝顺孩子,妈不哭了,你也别哭了。”稍停片刻,她说:“妈也晓得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沈先生的事到此为止吧,一个法国商人,年龄老大不小的了,说是没结过婚,也没有女人,鬼才相信呢?法国,那么大老远的地方,谁能去调查他呢?还不是他把自己夸成朵花就是一朵花,说成一条龙就是一条龙呗,坑死你都不会晓得怎么死的。” 贺苏杭忽地一下站起来:“妈,您真是对人家有成见的。沈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目前为止,我也不大清楚的,但他绝不是个骗子!” 楚美娟也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她还是说:“不管他是不是好人,我都不同意你继续跟他再有来往。”她把寻求支持的目光投向老伴,说你爸也是这个意见。 这回,贺青山没说话,只是浅浅地点了点头。 “没别的事,我可以回去了吧?”来克远起身要走。楚美娟叫住了他:“克远,你得给妈表明态度,想办法把你大姐和沈先生的线断了吧。” 不等来克远表态,贺苏杭也要走,楚美娟一把拉住了她:“女儿啊,什么事妈都可以依着你的,唯独这件事不行。你得给妈有个明确态度,到底还跟不跟沈先生来往了?” 贺苏杭看了看来克远,来克远眉头锁着不吱声,于是她轻叹一声:“我再考虑考虑吧。” 楚美娟把脸一沉:“苏杭,你要是不跟那个沈先生断了,妈就绝食!” 突然,贺苏宁大叫一声:“都是我的错!” 沈岁亭的出现把贺苏杭搅得头大眼昏,她搞不懂爸妈为什么这么大的意见,要命的成见偏见简直要把人压死!其实,要把人压死的还有竞争副台长的事。虽说她淡然处之,顺其自然,但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单凭同事们好心的询问,就把她搞得精疲力竭,谁问都得回答,哪怕是几个字几句话,总得耗神费力吧,累计起来也够把人累得半死的。尤其要命的是《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一分一秒也耽误不起,化妆、备稿、微笑,场场下来脸皮发紧,口干舌燥。还有新闻中心一大堆的新闻安排、任务落实、量化目标、运作管理,哪一项不得精心了再精心,周到了再周到呢。一切正常还好办,碰上了哪个记者闹情绪,哪个编辑出纰漏,麻烦事接二连三,一波赶着一波闹心。再精明再有头脑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她天天就这么硬撑着,脑袋绷得紧紧的。还好,新闻中心基本无大错,《黄金时间》基本无大错,她本人基本无大错。 她问自己,跟沈岁亭来往错了吗?回答肯定没错。沈先生见多识广,待人厚道,高雅有修养,而且给人以安全感,跟他在一起,你不要担心他会害你的。这是她最直观的判断。简短的单独见面之后,她对他竟有了依恋感,所以,她宁可让爸妈不开心,也不愿说不再见沈先生了。 第二天的《黄金时间》播出结束了。人们有说有笑地陆续离开了一号演播大厅。贺苏杭收拾稿子时的心不在焉和摘下耳麦时动作的不连贯,被巴日丹看得一清二楚,她关切地问:“苏杭,你怎么了?”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今天的播出效果还行吧?” 巴日丹帮着收起耳麦,拉着贺苏杭就往外走:“到院子里透透气吧,这里边闷死人了。”她俩在发射塔一侧的长椅上坐下,随即,一股股花香的风飘然而至,顿时精神了许多。巴日丹问苏杭发生了什么事?贺苏杭避而不谈,反问她的上镜效果是否能对得起观众。巴日丹说,镜头中的效果怎样,根本无法等同于现实生活,微笑不过是职业习惯而已,也许心灵深处痛苦得想哭呢。 贺苏杭干笑了一声:“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只不过我只想念给自己听,不想掠扰任何人。” 巴日丹也干笑一声:“好,你就自己独享痛苦好了,没有谁吃饱了撑的非得惊扰你不可。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的私生活我可以不过问,但你当不当副台长可不是你自己的事,好朋友都有份的,一心想搞业务的人们都有份的,所有支持你爱护你的人们也都有份的。机会难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希望你能放清醒些,别整天糊里糊涂的,连摘掉耳麦都搞不准从哪里下手。这样下去,你等于不战自败,乖乖地举起白旗投降吧,省得人家吴世祖废兵又废卒的。干脆明天就挂起免战牌,大喊所有高地都是吴世祖的了,就让吴世祖好好地施展拳脚横扫一切吧!”她连珠炮似的猛轰了一阵,见贺苏杭一声不吭,又说:“看得出来,你心事很重。” “没什么的。”贺苏杭说得轻松,说得随意,也说得若有所思。 “你啊,太不善于倾诉,也太不善于沟通交流。只要不开心,就会一味地不声不响,像头闷牛似的,三巴掌打不出个屁来,叫人干着急。”巴日丹语调缓和些,又说:“台里人大都知道我们俩关系不错,也算得上好朋友吧,我是从草原上来的,心胸宽,嗓门大,遇事不往心里搁,三喊两叫一放炮,什么事都没了。你不行,多愁善感,浮想联翩,遇事举一反三,总也放不下的,累不累啊?人活着为了什么?工作好,身体好,关键还得心情好。只有心情好了,人的精气神才足,才可以不把任何困难险阻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里的。” “我要去卸妆了。”贺苏杭满腹心事,就是不开口。 “嗬,搞了半天我是在对牛弹琴呢。”巴日丹捏住贺苏杭的耳朵猛地扯了两下,把她痛得直哎哟:“求你了,我的心太乱,不晓得说什么。”巴日丹又捅她的痒痒肉,她再次求饶,,巴日丹松开手:“你呀,镜头前就你风光,就你能说会道,其实,你也就是你吧,再软弱再平常不过了,一点斗志都没有。” 贺苏杭抬头凝望着霓虹闪烁的发射塔,感慨不已:“这些年以来,大河电视台培养了我,观众们给了我干好专业的信心,我完全相信自己有做一名让观众满意的主持人的水平。当不当副台长又该如何?我们实实在在地靠本事吃饭,当上了,也未必证明自己就有多大能耐,无非满足一下虚荣心而已;当不上,也不能说自己就多么无能,多么熊包,只不过负的责任会相对少一些,施展才华释放能量的平台会小一些。话又说回来,当不上就意味着待在风口浪尖上的机会少得多,烦心事自然而然的也会少得多,钻研业务的时间就会富裕出来的,干自己擅长的工作时间也会宽裕的。依我看,这样脚踏实地的工作状态蛮好的。” “我讲不过你,行了吧?”巴日丹起身拢了拢自己的超短发,冷冷地撂下一句话:“不前进,就意味着后退。你自己考虑吧。”说完,她独自走了。 贺苏杭卸妆的动作很轻柔很仔细,卸妆液一遍一遍涂在脱脂棉上,又一遍一遍擦拭眼圈和嘴唇,再擦遍整个面部,最后用清水拍打一遍,顿时,镜中的面貌秀美无雕琢,光滑细腻,白嫩透明,一点瑕疵都没有,就像二层鸡蛋皮那样一掐一股水,更像她的内心世界,太想只留阳光,不存阴霾。 来克远敲门进来时,贺苏杭正准备回家。 “昨晚的事考虑好了吗,是继续与沈先生保持联络呢,还是另有打算?”来克远问。 “是妈让你来找我的吧?”贺苏杭问。 “没错。妈今天一大早就给我挂电话,她的态度依然非常坚决,你不跟沈先生断了,她就不吃不喝。”来克远一筹莫展:“搞不懂妈为什么这么固执。”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思想观念嘛,不过,我也不想让步。” 贺苏杭说。 “那好,”来克远往上推了推眼镜:“我刚从你家那边经过,顺便上去看看妮妮,她蛮好的,很乖,郝阿婆正准备招呼妮妮睡觉,所以,你不必太着急回去。” “还有事吗?”贺苏杭问。 “我最近的压力很大,挤兑风潮一波又一波,担心银行会撑不住的。所以,我约了沈先生在帝都国贸酒吧见面,他的眼界开阔,经历的事情多,想请他指点指点。你也一起去吧,这也是沈先生的意思。”来克远说。 “好的。”贺苏杭竟有一种渴望油然而生,她急忙披上黑色风衣,扎上腰带,系好白色丝巾,拎起手提包正要往外走,又回转身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稍稍整理了头发,便隆重出场,就像天天要上《黄金时间》一样,完全进入状态。 “苏杭,我很欣赏你的个性,认定的事情就做,哪怕有再多再大的困难挡道,也会义无反顾的。”来克远驾驶着日本丰田轿车,把天窗打开,立即有股清香的风飘进车内。 “别夸了,我只是凭感觉做事而已。”贺苏杭说。 “要的就是感觉。一男一女在一起相处,谁对谁要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那还在一起瞎泡什么,还不尽早拜拜吧。你对沈先生有感觉,沈先生对你感觉良好,这就是缘分嘛。我看呐,八成有戏!”来克远有些兴奋:“你们俩就放心大胆地接触吧,妈那里啊,慢慢来好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对沈先生的感觉还很单纯,觉得他仅仅是人不错,值得敬重。至于别的,我也讲不了更多的东西。”贺苏杭说。 “最重要的就是人不错嘛。”来克远在红绿灯处右转,把车开进了帝都国贸侧门停车场。他说:“待会儿见了沈先生,不妨把你对他的感觉讲出来,以便加深彼此间的了解。” 贺苏杭拍了拍左前胸,说她心跳得厉害,比上《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还紧张。 来克远说,心跳得快好啊,证明在乎对方感觉明显,渴望见到对方而又怕见到对方,所以心脏才会狂跳,再正常不过了。 贺苏杭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一抬头,看见沈先生在门口恭候,竞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沈先生赶紧走下台阶,接过贺苏杭的手提包,伸出右臂以绅士的姿态来了个请慢上台阶的动作:“苏杭小姐真够辛苦的,每天都搞到这么晚才下班啊。” “不是的。”贺苏杭说话时没敢看沈先生,她说:“刚才在台里跟同事聊天,所以晚了。” 服务生端上三杯卡布奇诺,问还要点什么。沈先生征求苏杭的意见,她说:“随便。”来克远打趣道:“这里没有卖随便的。”沈先生又叫了甜点和坚果之类的小吃,特意要一份爆米花,说女孩子应该喜欢吃的。来克远夸沈先生心细周到。沈先生说,自然的。两个男人寒喧了一阵,贺苏杭始终不插话,静静的品味咖啡,像蒙娜丽莎那样甜甜地微笑。 “目前来讲,大河银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啊。”来克远心头沉重:“说起来呢,我还马马虎虎的称得上是个金融专家,可一到事上,力不从心啊!眼看着挤兑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堵银行大门,劝走一波,另一波又随即跟上来,我却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你说,我这个副行长当的够窝囊了吧,还得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着。照这样拖下去的确不是事儿,问题怎么解决呢?”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根本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更不是你来行长的问题。”沈岁亭谈了一些认识,比照国际惯例分析大河银行的处境,他说:“造成大河银行被动局面的,应归结为国家宏观经济政策调控中所出现的短暂性的失衡,或者是地方政府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应对措施出台的。” 他还说,纵观国际国内形势来看,大局向好的趋势不变,但也有让人窝心的地方。现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进程似乎到了最后关头。如果以中国和美国人之间的双边谈判作为这个进程的开端,那么它就已经持续了十三年。这是国际贸易领域中的一场真正的“马拉松”,甚至超过了中国人的抗日战争和美国人的越南战争。有一段时间,谈判看上去有点像一场侵略和反侵略的战争。它使人想起一百多年前李鸿章的谈判,以及从那时以来中国人与日俱增的苦难。今天的中国政府绝不会像一百多年以前的清政府一样,做出“卖国”举动。所以,一定会对中国经济的总体发展有利。就近一些看,亚洲已经从金融风暴中慢慢地摆脱出来,像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韩国这些国家,都已经基本走出低谷。中国也正在加快顺应经济全球化的趋势。当然,经济全球化会“像一把双刃剑”,给世界各国带来发展机遇,也带来严峻的挑战和风险。金融业必然在其中,相信国家会有应对措施的。 “我担心等不到国家应对措施出台,大河银行的大门早被挤对的人群给挤塌了。”来克远心有余悸。 “不必太悲观。”沈岁亭说:“不论出现什么样的危机,都不必太惊慌。只要国家这个庞大的机器调试正常,一旦纳入良性运转轨道,各种危险大都会化险为夷的。不过,由挤兑风潮给大河银行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低估,搞不好就是伤筋动骨,大伤元气。国际上此类事件不少,要想重整旗鼓,换回人们的信任,或许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他看来克远紧锁眉头,又说:“你这位银行专家可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千万不能被挤对风潮搞得辨不清方向的。” 贺苏杭忽然觉得,沈岁亭的渊博知识会给《黄金时间》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早晨刚上班,贺苏杭与吴世祖在设备库门前碰面,两人都大大方方的相互问好,显得礼貌而从容,根本不像一对角逐副台长宝座的竞争对手。贺苏杭希望这种表现都是真实的,最起码她是真实的。 “忙什么呢?”吴世祖问。 “准备机器外出采访。”贺苏杭说。 “到哪里采访啊?”吴世祖问。 “大河银行。”贺苏杭说着已把话筒上的台标固定结实,又把话筒线缠好装在工具箱里。 吴世祖听到“大河银行”几个字心里一沉,欲言又止,他把市领导在宣传部会议上有关银行热点的报道精神吞食了,只字不提“以树立正面典型为主,不涉及曝光问题”的具体要求。他明明知道银行的敏感问题不可触及,反倒希望贺苏杭立即去捅马蜂窝,捅得越大越好。这样,他才可以静观其变,坐收渔利。于是,他离开了设备库,离去得很自然,离去得很随意,也离去得很有目的。 贺苏杭和摄像师乔智驱车前往大河银行途中,已有几家规模不大的银行下属营行网点被挤对的群众团团包围。贺苏杭一路上都在反复掂量这件事的分量,报道切入点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报道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包括现场主持人的话应该怎样讲,开场白及结束语的基调和点评要点,甚至语气语调的处理。凡是《黄金时间》节目涵盖的东西,她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银行热点暂不触及的规定,因为她并不知晓,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干活不落好的结局。 大河银行门前的两尊石狮子精神抖擞地抬起前蹄,时刻准备着腾空而起似的,给人以活灵活现的动感错觉,就像蜂拥而至的挤兑人群唯恐银行倒闭坍塌一样,从意念上已经动摇了对银行的信任。他们不想让自己的血汗钱放在不牢靠的地方,因此,争先恐后到大河银行讨要存款,情绪激动,甚至有人失去理智。 乔智的摄像机仿佛成了挤兑者的救命稻草。 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拨开人群,大声嚷嚷着要记者评评理,为什么他的存款就是取不出来,银行为什么规定每天取款的限定额度,他涨红着脸站在摄像机前:“大家评评理,都说社会主义银行是人民的银行,为什么人民存进去的款取出时这样困难?我已经是好多次来排队了,一分钱也没有取走。今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来等候,到现在还没有轮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取得到。我家里上有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下有上学的孩子,这些钱可都是养命的啊!万一银行垮了,我找谁去?”他挥了挥手,来了个号召大家的动作,又对着摄像机大喊:“银行垮了,我们找谁去啊?” 他这一喊不要紧,人们的情绪难以控制,场面难以控制,银行工作人员的解释不起作用,保安维持秩序的行为不起作用。人们狂躁,人们烦躁,人们浮躁,仿佛都像疯了一样。 贺苏杭事先的估计与现场的气氛不大吻合,她没有料到挤兑群众这么激动。突然,她的胳膊被一位大妈死死拉住:“闺女啊,大妈认识你,你不就是整天在《黄金时间》露脸的那个苏杭嘛,大妈知道,你懂得的最多,你的见识也最多,那你给大妈透个底,大河银行会经得住这样折腾吗?我的钱还能有指望吗?” “大妈。”贺苏杭连叫了两声大妈之后,仍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因为她心里也没谱,的确从未见过这样的挤兑风潮,更没有跟挤兑群众面对面的经历。她不清楚这样的局面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银行的损失到底是伤筋动骨还是坍塌倒闭,或者是一过性的经营困难,她都讲不好,于是,她说:“大妈,更多的情况我也讲不清楚,但您放心,尽管大河银行是地方政府扶持的一家地方银行,但它也跟其他国有银行一样,都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都是接受共产党领导的,也都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所以,您老人家的存款早晚都是您的,银行不会少给您一分钱。现在,大河银行受到了一些客观影响,出现了经营上的暂时困难,一下子满足不了所有储户的要求,银行所采取的限量取款措施,也只是权宜之际,一旦银行纳入良性运转,您存的款再取出时,就不会有问题的。” “要说吧,我也不着急用钱,早取晚取都一样,只是看到人家都来取,我不取也不放心了,跟着大伙儿打轰轰呗。听你汶么一讲,不取也行,省得取出来没地儿搁,整天还得操着心东塞西藏,弄不好叫小偷给摸走了,才不值呢。”大妈有些要退出挤兑队伍的意思。贺苏杭接过大妈的存单看了看:“大妈,您要是听我的意见呢,就先别来挤热闹了。您这是三年定期存款,再有四个多月就到期了,如果现在取出来的话,是不是不划算呢?” “闺女,我算了账的,利息才多大点儿啊,要是存单打了水漂,那才叫哭天无泪呢。”大妈再次回到挤兑的人群中,一直犹豫不决。 银行职员散开来做挤兑群众的解释工作,说请大家放心,大河银行可以完全承诺,不会少给储户一分存款,只是银行遇到暂时困难,恳请大家理解与支持。 “说得多么容易啊,理解与支持,我们的血汗钱拿不回来,谁理解我们了,谁支持我们了?不行,银行不能耍赖,一分不少,必须一次性兑付。”一个中年男子嗓门蛮大的,个子蛮大的,鼓动性也蛮大的。他这么一说,稍稍稳定的挤兑队伍又开始躁动。 突然,始终沉默不语的老大爷晕倒在地,手里的三张存单也散落在地,人们立即拨打了120急救中心。贺苏杭捡起老大爷的三张存单数了一下,一共800元,既有活期,又有零存整取,还有定期,她的心猛地往一块揪,为这么点钱,费这么多心思,还拖着有病的身体,老大爷日子过得一定不容易啊!不到五分钟,120急救车到了,医生讲老大爷患的是心脏病,最怕着急上火,情绪激动。 急救车刚走,一股突然的空穴来风把挤兑群众给惹火了:“不好了,大河银行的行长马野跑了!” “真的,我刚接到电话,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携巨款外逃了!” “你们看,我的传呼机上是朋友刚给发的信息,他说网上讲,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早两天就携巨款逃到国外去了。” “各位难兄难姐难妹们!银行的行长跑了,搞不准我们的钱真的要打水漂了。今天,大河银行给兑付了算完,少一分我们都得去市政府门前静坐请愿,讨要说法。你们说行不行?” 中年男子的话音落,急红了眼的储户异口同声地响应。 银行职员一边解释,一边安慰,一边紧急筹措款项,但仍不能如数兑付,这使得局面进一步恶化。 贺苏杭原本拟好的结束语是在现场讲的,但由于局势复杂,只好重新斟酌,改在演播厅落点评述。 当晚的《黄金时间》播出时,可谓万人空巷。尽管贺苏杭用很小篇幅很少镜头再现了大河银行挤兑风潮场面,目的是引导储户相信政府有能力平息挤兑风潮。由于它的代表性,其他银行的储户快把热线电话打爆了,询问何时能反映他们的呼声,他们也要上《黄金时间》,他们也要讨个说法。 吴世祖收看《黄金时间》是在帝都国贸的理发店,他兴奋地唱起了谁也听不大懂的歌谣:“有好戏看喽。”随即,弹着响舌,幸灾乐祸。 果真,市委宣传部、市政府、市领导,没有一处的电话不是训斥的口吻,同一个调子:“你们《黄金时间》到底是给政府帮忙呢,还是添乱?”可把荣毅台长气得不轻。 吴世祖早有预谋,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苏杭的脾气就是这样,她认为该报道的,谁说也不行。今天早晨我还跟她讲,不要触及银行热点,这是市里的意见,可她偏偏我行我素,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跟荣毅讲这番话时,坦然自若是表演出来的。 荣毅稍作考虑,便说:“我看这样吧,你和苏杭都是组织部考察的后备干部,大河银行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免得你们俩产生矛盾。回头呢,我单独跟苏杭谈谈,也不跟她提及你,让她以后注意些就是了。唉,谁叫你们俩都是我的得力助手呢,谁出点问题,我都心痛啊!更何况非常时期呢?” 吴世祖又说了一些夸奖贺苏杭能干之类的话,临走时还说:“其实,在大河电视台我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贺苏杭,她思路清晰,思维敏捷,敬业精神强,业务很棒,人缘又好。我得好好向她学习。” 荣毅望着吴世祖的背影:这小子虚心多了,不错。 《黄金时间》受到上级批评的事,贺苏杭当天晚上就从荣毅台长那里知道了。她并不知道前因后果的关系,也不知道吴世祖都跟荣台长讲了什么,只知道荣台长说吴世祖佩服她,说向她学习。于是,她觉得吴世祖也不错,并不向人们传说的那样咄咄逼人,非得把她这个竞争对手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他才快乐,他才得意。看来,传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她甚至讨厌那些传话不实的人。 贺苏杭长长地舒了口气,忙碌而紧张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回到家时,早已繁星满天,倦鸟归林。 《黄金时间》曝光了大河银行的挤兑风潮,不仅电视台受批评,贺苏杭受批评,就连主抓业务的副行长来克远也被马野行长训斥得无话可说。 马野质问来克远到底想干什么,哪有胳膊肘往外拐,自己曝自己光的:“噢,就你会站在储户立场上考虑问题,就你会为储户着想?谁为我大河银行的利益考虑呢?现在,政策上出了点问题,出现群众一时性的对银行不信任,争相挤兑,你没有竭尽全力想办法挽回银行的损失,而是利用你的私人关系,把《黄金时间》的苏杭弄来出我大河银行的丑。好啊,好啊,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这个金融专家到底在干什么了。” 来克远耐着性子让马野把火撒尽,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马行长怎么看我这个人并不重要,但是,既然决定利用新闻媒体的力量介人这次挤兑风潮,自然有我的道理。首先,就全国各地的各家银行来看,不少家都陆续出现了挤兑,而且挤兑风潮来势凶猛,想捂盖住是不可能的;第二,相信参与挤兑的群众大都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把问题解释清楚,他们会理解银行一时性的困难,不会继续为难银行的;第三,我们敢于暴露自己的丑,证明我们实事求是,不蒙骗群众,更容易在危难时刻取信于群众,为下步恢复我大河银行的生机造势;第四,昨晚《黄金时间》曝光的内容分寸得当,为我大河银行下一步的辟谣开了个好头。所以,我认为关键时刻曝光处理,要比捂住盖住更有积极意义。” 马野听了,倒也觉得有点道理,当务之急是辟谣,因为社会上广为流传他携巨款潜逃国外的版本,于是他说:“这样吧,你马上跟电视台联系一下,就说我要做电视讲话,让挤兑的群众不要再听信谣传了。”他烦躁的情绪可见一斑。 “我已经准备完毕。”来克远打开公文夹,一份经过仔细推敲的电视辟谣讲话稿呈给了马野,他说:“我是借鉴国外的一些实例,结合大河银行的实际情况草拟的,从宏观到微观都涉及到了,按您的讲话习惯和速度进行了处理,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就能把问题讲得很清楚的。” 马野快速浏览了讲稿,认为基本可以:“上电视的时间安排好了吗?” “争取上今晚《黄金时间》的热点板块,您如果没意见,我现在就去电视台商量。”来克远说。 “就照你说的办,越快越好。”马野说。 马野顺理成章地上了当晚的《黄金时间》,效果不错。第二天到大河银行挤兑的群众少了许多,尽管他们依然受到取款额度的限制,但情绪不再那么激动,表现出最大可能的理解。 马野高兴了,他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寻思,看来媒体的力量利用好了,的确作用不小。于是,他又有了新的打算,便把来克远叫进他的办公室。 来克远看得出来,马野对这次电视辟谣的安排很满意,但他并没有往深处讲,只是客气了两句,就说是他应该做的:“我是行长的助手,理所当然的应该为行长当好参谋,这也是对大河银行负责嘛。” “不错。”马野给来克远特意泡了一杯龙井银针:“算是老哥犒赏犒赏你吧。”他是第一次跟来克远称自己为老哥,显得一股子江湖气,一股子梁山的味道,他自己倒觉得蛮自然的,却把来克远别扭得不轻。他这么称呼下来,来克远愣是没有了下文,只会一口接一口喝茶,听马野套近乎。 “马行长还有事吗?”来克远把一次性杯子丢进垃圾桶。 “老弟啊,你就好事做到底吧。”马野摆出老大的架势:“我要是没说错的话,大河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栏目当属《黄金时间》了,它的作用要比政府命令大老鼻子去了。老百姓有几个能跟政府搭上话的,又有几个认识市长是哪个二大爷的,但《黄金时间》妇孺皆知,苏杭的名气可比市长大啊!” 他不由得跷起二郎腿,锃亮的鳄鱼皮鞋折射出晃动的光:“苏杭是谁啊,她是你来行长的大姨子,而且据我所知,你们的关系处得非常好。所以呀,老哥还想再上《黄金时间》风光一把。” “什么内容?”来克远问。 “哎。能有什么内容?老哥想风光,就是内容。这也符合市里头要在银行系统树立正面典型的要求嘛,咱也不能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拉关系搞特殊,因为你亲眼看着的,我是怎样将一个亏损银行,一步一步地起死回生,成为盈利大户,为政府所做出的贡献也称得上巨大吧?”马野如数家珍般的摆出了一大串具有较高说服力的数字,令他自己都赞叹不已。 “也好,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加之社会上的各种传说太多,不可能靠一两次的《黄金时间》就能完全消除影响。因此,正面宣传引导,应该是常流水不断线的系统工程,时不时地再来点山洪暴发,搞点大分量的重头报道,这样才能在群众中加深印象,大河银行的牌子才能越来越深人人心。”来克远也列举了一些数字,说明大河银行的发展变化,他说:“我们大河银行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的确,马行长功不可没。我也认为有必要树立您这位典型,大张旗鼓地宣传您的先进事迹,当然,也是在宣传大河银行。我看不一定局限在《黄金时间》,您别忘了,《大河日报》的贺苏宁,也是我的小姨子,她的文章也写得很不错的。” “太好啦!”马野一时兴奋,右手掌击在右大腿上:“老哥的典型报道,就仰仗老弟了,有你这样的人才给我当助手,实可谓我的运气好啊!” 来克远觉得要搞就得像模像样的,就得有足够的说服力,就得能够产生足够的社会影响。这种事情光在电话里说,怕讲不明白,他决定先面见苏杭,再去见苏宁。 在电梯间门口,来克远跟吴世祖撞了个满怀,两人笑着握手问好,又都问对方什么急事,连路都不看了。 “一个老乡托我找马行长有点私事。”吴世祖信口编来。 “马行长的先进事迹不错,我去找苏杭谈谈,看能不能尽快在《黄金时间》安排一下。”来克远实话实说。 “苏杭下去采访了,不在台里,回头我给她捎个口信,让她来找你,或者让她等你吧。”吴世祖说。 “不用了,我先跟她通通电话也行,你忙你的吧。”来克远改变路线,先去《大河日报》找苏宁。 吴世祖径直敲开了马野的办公室,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幅度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仿佛谁都怕吸收不到对方的能量似的。 “你小子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不怕扑空啊。”马野给吴世祖泡龙井银针,说茶不好,对付着喝吧。 “我一猜一个准儿,今天你老兄一定会在行里的。”吴世祖说。 “为什么?”马野问。 “《黄金时间》播出效果如何,你肯定会在行里观察挤兑情况变化的。”吴世祖回答得自信。 “你小子还真行。”马野问吴世祖有什么事吗,是不是竞争副台长的事有点眉目。 “我告诉你啊,《黄金时间》播出的效果是不错,这是因为我从中做了工作,说服了我的小弟兄在编辑大河银行曝光的稿件时,手下留情,慎重处理,既要做得客观,又不能过分渲染,以正面引导为主。他们之所以按我的意图办了,才有今天的效果。如果按照苏杭的本意,还不是怎么严重怎么渲染,弄得越惊天动地越好啊,那样才能显示出她的水平多高,她的威力多大。你想啊,我们都正处于非常时期,她想出出风头,也在情理之中嘛。”这就是他来找马野的目的。 虽说马野不完全相信吴世祖的话,还是说了不少感激之词,多亏了吴老弟暗中保护,保护他也就意味着保护了大河银行。于是,他从柜中取出一套价格不菲的外国纪念币:“吴老弟啊,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宣传报道方面还得求你多多关照啊。” 吴世祖收藏纪念币有历史了,国内国外的见过不少,像今天这套金制的国外版,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地爱不释手:“应该不错,小弟就不客气了。” 接下来才进入了真正主题,吴世祖急于当副台长,求助马野帮忙活动。 “我了解你的能力和业务水平,按正常的话,应该有很强的竞争力的,怕就怕不正常啊!”马野摆了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态,想了想,又说:“你应该明白,共产党的官场跟国外的官场可不是一回事。国外的人想当官,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靠的是效益,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数字。在中国不是这样。你要想当官,首先得靠关系,靠上头的人帮你提你。并不是你认为自己好,上头就承认你好:承认你的不是你自己,得靠别人承认你。你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但只要别人不承认你,就只能等于零。别人不承认你,你就狗屁不是。你懂吗?在中国能不能当官的标准,就是看别人怎么评价你,领导也是别人。你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吧?” 吴世祖说,他深有同感,只是没有马野行长总结的这么精辟,这么到位,这么让人心服口服。贺苏杭怎么样?不就是别人都说她好吗,实在可怕,这种局面得尽快扭转!巴日丹气呼呼地给贺苏杭挂电话,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到处散布谣言,专说些攻击贺苏杭人格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讲,还让不让人活了?她听不到贺苏杭有任何回应,又说:“你哑巴了?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一口呢,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 贺苏杭问:“你在哪里挂电话?” 巴日丹说:“我在办公室。” 贺苏杭说:“你小点声讲吧,别人听见了多不好,还以为我们俩串通好要报复谁呢。” 顾菡从巴日丹手中接过话筒:“苏杭,我们都知道你的心理承受力很强,但也怕你一时想不开啊。” 贺苏杭说:“无所谓,我相信自己就行了,反正也管不住别人的嘴。” 巴日丹抢过话筒:“事情明摆着的,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握手,背后捅刀。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你不要把谁不谁的都当成好人,没准儿就是你的竞争对手在背后使坏呢。你可倒好,任人宰杀,连个屁都不敢放。” 贺苏杭说:“没有根据的事情不可以乱猜疑的,这样更会加速矛盾的演化,对谁都不好。”她听到电话那头挂断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她是陪沈岁亭到海威的大都房地产公司考察的,没想到刚到现场,就接听这么个电话。 “什么事不开心啊?”沈岁亭问。 “没什么。”贺苏杭的笑很不自然,独自到一边给苏宁拨通了电话:“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贺苏宁问。 “我和沈先生现在海威的公司,你千万别介意,纯粹是为了沈先生的考察项目,不然,我肯定不会登海威公司大门的。” “我相信你,行了吧。”贺苏宁在电话里笑了,又说来克远找她想做典型报道的事,还特别说明典型人物就是大河银行行长马野,想听听大姐的意见。 “克远也跟我讲过了,我认为可以搞,只是要做得实事求是。”贺苏杭说。 “怎么这么忙啊,自从进了我公司的门,就见你总在通电话。”海威特别精神。 “叫海威听电话。”贺苏宁听到海威的声音,便向大姐提出要求。贺苏杭把手机交给海威,静静地走开了。谁知,随即听到海威大声说:“我在谈正事呢,就这样吧。”他把电话一挂,紧随贺苏杭过来了:“我的公司还算可以吧,如果沈先生愿意合作,我一定会提供宽松条件的。怎么样,你好好跟沈先生说一说吧。” “愿不愿意合作,完全由沈先生自己做主,我不参与任何意见,这也是对人家沈先生的尊重。”贺苏杭说。 沈岁亭很仔细地翻阅海威提供的资料,对感兴趣的部分随时提问,海威回答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沈岁亭说:“房地产开发我有心想做。当然,寻求合作伙伴很重要。尤其是大项目投资,肯定得本着双赢的合作理念,稳扎稳打,投一处,得见到一处的效益。生意人嘛,讲究的就是资金回笼,效益回报。” “当然,这是生意人共同的理念。这些年来,我也跟不少人合作过,尽管有些小的摩擦,小的不愉快,但整体看还是成功的。我这个人的长处就是不怕吃亏,不沾任何人的光,宁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人家小看,让人家说我不够男人,不算个人物。面子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宁可丢性命,不能丢面子。现在社会上都在讲诚信,诚信是什么?其实,诚信就是面子,面子就是诚信。”海威又讲了几个小故事,讲他如何做到差点丢性命,最终保住面子的。 沈岁亭看上了海威,对他的评价很高:“你才是真正的商场精英,有胆有谋,诚实守信。” 这时,来克远驱车赶来了,还是为马野上《黄金时间》的事来找贺苏杭的,他说:“典型事迹的框架我先给拉出来了,你们可以根据节目容量和角度取舍。马行长的意思,越快越好。我个人意见也是越快越好,你就给个面子吧。” “你这个副行长真够得上真心诚意树立一把手威信了啊,我会马上安排的。”贺苏杭说。 与此同时,贺苏杭家里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由于花香凝怎么给苏杭往办公室挂电话,她都不接,即使是接了,也只能听见几个字:“你找错人了。”无奈之下,花香凝找到了苏杭的家,没想到开门的郝阿婆就是童家浜郝家四姐妹中的幺妹!花香凝心里有数,郝阿婆心里也有了数,但依据花香凝的意思,在苏杭不认她之前,郝阿婆依然要守口如瓶。 郝阿婆对花香凝讲:“自从我大姐,也就是你的奶娘病死后,我就秉承大姐的意愿,千方百计地保护苏杭,最终我到贺家当厨娘,但从未提过苏杭被你遗弃,被贺家抱养的一个字。” 她又讲了三十三年来,一直默默观察苏杭的去向,最后变卖了童家浜的家产,一个人到大河市讨生活的经历。 花香凝感动得跟泪人似的:“谢谢大恩人,你们郝家姐妹的恩情,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的。” “我甘心情愿做的,因为我太可怜苏杭这孩子啊!我也恨自己没有能力养活她啊!”郝阿婆的泪光里闪烁的是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耳边听到的是婴儿的哭泣。 “今天再见不到苏杭,我就得回江南了,学生们的毕业论文都等着我的。”花香凝让郝阿婆给苏杭拨通电话试一试,如果苏杭坚持不见的话,也不要勉强硬逼,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时间太久了,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苏杭的亲娘。”郝阿婆说着,就给苏杭拨通了电话。 贺苏杭问郝阿婆什么事。 郝阿婆半天说不出话。贺苏杭又问什么事,郝阿婆说:“你听我说苏杭,有个江南女人到家里来了,说找你有事情的。” “我不回去,正忙得很呢。”贺苏杭冷冷地说。 “她……她说是你妈妈,你还是回来一趟好了。”郝阿婆抽泣不止。 “我不回去,叫她快点走吧。”贺苏杭泪如泉涌,愣是把电话挂断了。 “谁要走啊?”来克远问。 “什么事这么伤心啊?”海威问。 “说是我妈妈。”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但总也抹不干净,她用极低的声音重复一遍:“说是我妈妈。” “你妈妈?”来克远一头雾水。 沈岁亭一时慌了,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安慰贺苏杭,就忙着给她倒茶,递面巾纸。他看她还是泪流不止,就说:“这样好了,等你不太忙的时间,我陪你一道去看令尊大人吧。”他是想走近贺苏杭生活的姿态,也是想安慰她的姿态。 贺苏杭的一句“没有时间”,便把一切心事都上了锁,而且锁得密不透风。 ------------------------- 第五章 花香凝的主动上门,把贺苏杭搞得万般压抑,这种压抑是叫人不知所措的,是折磨人没商量的,更是令人窒息的。她不愿跟花香凝有任何瓜葛任何来往,根本不想考究花香凝是何许人也,无论花香凝是谁,那是花香凝自己的事,都跟她没关系。哪怕花香凝千真万确就是生身之母,她也不能相认。她之所以吃了秤砣铁了心,是因为她爱爸爸妈妈,爱贺家,爱妹妹,不想打乱现在的生活轨迹,更不想伤了爸爸妈妈的心。 郝阿婆注意到苏杭的房间整夜亮着灯,她也一夜未眠,心潮逐浪翻滚。早年,她的大姐给花家帮佣,给花香凝当奶娘花家待大姐不薄,亲如一家。郝家也得到花家多年的接济,她都记忆犹新。后来,大姐亲手将花香凝的私生女丢弃,成了大姐永远挥之不去的心病!总担心会被老天爷惩罚,所以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临终托付她这个幺妹暗中保护那个苦命的孩子,若有能力收养时,一定要幺妹亲自扶养孩子成人。再后来,郝家四姐妹中的三个姐姐相继离开人世,幺妹也离开了童家浜四处讨生活,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就是苏杭,她一生未嫁,只为默默地信守大姐的承诺。 “妮妮起床了。”郝阿婆像对自己的心肝宝贝一样呵抗苏杭的女儿。也就是妮妮的出生,才使得郝阿婆直接介入了苏杭的生活,吃喝拉撒,油盐酱醋茶,样样不让苏杭操心费力。 “妮妮好困的,再睡一小会儿好吗?”妮妮拉起毛毯蒙住头,一转身,屁股朝上脸朝下,耍赖不起床。 “小懒猫,不可以的,不然就要迟到了,老师会不开心的。”郝阿婆把妮妮蒙在头上的毛毯掀开,愣是把她拉起来,帮她穿起一套星星月亮图案的公主裙。 妮妮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妈妈起床了吗。郝阿婆来了个食指压唇的动作:“嘘,妮妮好乖的,妈妈工作辛苦,就让妈妈多睡会儿好了。” “妈妈是个大懒猫,就让她睡好了。”妮妮也来了个食指压唇的动作,顽皮地说:“嘿嘿,妮妮不是小懒猫,妈妈才是大懒猫呢。” 早餐很丰盛。郝阿婆根据苏杭娘儿俩的不同喜好准备的牛奶、豆浆、小米粥、炸麻团、面包片、荷包蛋、水煮蛋,吃什么有什么,她从不怕麻烦。 妮妮刚咬了一口荷包蛋,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碗筷就去推妈妈的门:“爸爸,你是不是回来了?” 贺苏杭把门打开:“妮妮,快吃早餐上学去吧。” 妮妮望着空旷的大床撇了撇嘴,眼圈红着说:“妮妮想爸爸了,我以为爸爸回来了呢。” 郝阿婆牵住妮妮的手:“妮妮是不是做梦梦见爸爸回家来了?” 妮妮又撇了撇嘴,低着头往餐桌边靠:“妮妮想爸爸,梦见爸爸回来了。”她说罢翻眼看了妈妈一眼:“能叫爸爸回来吗?” 贺苏杭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也没有接女儿的话,又把自己关进卧室。 郝阿婆送妮妮上幼儿园去了。贺苏杭伸了个懒腰,舒展舒展筋骨,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按计划,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要尽快安排上《黄金时间》的,现有素材不仅远远不够节目要求,而且越深入采访就越觉得不大对劲。她打算再做进一步的深入采访后,再决定上不上《黄金时间》。要上得怎么上?要不上的理由是什么?一得给来克远有个交代,二得为自己的采访做个了结。于是,她拨通了来克远的电话,没说别的,只讲手里的素材有限,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得稍稍拖延几天。 “非常时期,还是越快越好啊。”来克远说。 “问题的脉络不大清晰,我不能糊里糊涂就上《黄金时间》的。希望你能理解,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一是对《黄金时间》栏目负责,二是对我自己负责,三是对你来克远负责。当然也是对马野行长负责。基于这几点考虑,绝不能草率行事。”贺苏杭讲话的口吻有点硬度,忽然意识到一种潜在的东西直逼心灵,这种潜在就是责任感,是一名新闻工作者的强烈责任感。 “苏杭,我好像闻到了火药味啊,你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来克远说。 “不是火药味,而是问题没那么简单。”贺苏杭说。 “不至于吧,上《黄金时间》的正面典型报道,充其量超不过十分钟,有那么复杂嘛。”来克远说:“打铁要趁热,挤兑风潮的强势虽说过去了,但并未达到完全平息,更未达到银行业务完全正常的程度,所以,社会上仍有人传播这样那样的谣言。只要将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宣传得当,一定会有好的效果的。还是尽快安排上《黄金时间》吧,这样,我也好给马野行长有个交代啊。” “一旦……谁给我有个交代呢?”贺苏杭说:“你是晓得的,《黄金时间》的影响太大了,一旦有闪失,恐怕不是谁给谁有个交代的问题,很可能成为原则问题,甚至更严重。” 来克远说,他回行里给马野行长解释一下,又说:“如果不是我们这层关系,上不上《黄金时间》,早上晚上都无关紧要。谁叫我是你的妹夫呢,偶尔来一下近水楼台,也是情理之中的。马野行长也非常看中这层关系,这件事他对我抱了很大希望。再说了,我毕竟是在人家手下干活嘛。” 贺苏杭说,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上《黄金时间》不变,只是思路可能有变,她很快会有个明确的报道意见。此时,她的潜在台词是什么,来克远一无所知。 大河银行因挤兑风潮引起的银行风险着实让马野捏了把汗,稍有不慎,就可能人仰马翻。他还真有难耐,东拆西补,西拆北填,总算大河银行没有出大乱子。他跟吴世祖谈及化解银行风险这一幕时,轻松得像是吹走了一阵风:“这算什么,就凭你老哥的智慧,给我根杠杆,我能使地球转个圈。”说着,他的笑声通过电话线震荡了吴世祖的耳膜。 “佩服!”吴世祖说。 “说实话,你老哥是时运不佳啊,凭本事的话,我可不仅仅是现在这么个位置。只因世态炎凉,官场黑暗,咱的脸皮还不够黑不够厚啊。我老了,也就是这么个鬼样子了,你老弟还很年轻,得好好学一学《厚黑学》,不然,人家怎么把你黑死你都不知道,弄不对你还把人家当哥们朋友呢。”马野觉得吴世祖值得亲近,什么话都敢跟他讲,但他竞争副市长的路不顺畅只字未提,反倒问:“你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吴世祖也觉得马野挺投缘,有点相见恨晚的遗憾,所以,没有他不敢透底的话:“估计难度不小。贺苏杭的知名度太高了,为她讲好话的人也不少,加上她又长得漂亮,很容易取悦人心啊。”他叹了口气:“我那些小弟兄也不会办事,专干些隔靴搔痒的活儿,再怎么整,也杀不了贺苏杭的士气。听说,省长的秘书亲自给市里打招呼,你看看那小娘儿们有多么威风吧。” “可靠吗?”马野问。 “我的小弟兄听说的,不能有假吧?”吴世祖说。 “你也可以找关系嘛,这个时候,脸皮就得厚,勇气就得足。”马野突然停了下来,稍作思考,又说:“你可以采取多头并举嘛。” “怎么讲?”吴世祖问。 “这还用我教你吗?”马野反问。 “请老兄多多指教。”吴世祖说。 马野嘴上没说心里说,贺苏杭啊贺苏杭,你别怪我不够意思,是你逼的。本来讲得好好的,尽快上《黄金时间》,来克远将材料给你准备得停停当当,你不说尽快安排,反而东拉西扯找理由,耽误我的好事不说,万一坏了我的大事,那还了得!所以,我上不上《黄金时间》是小事,但绝不能让你坏了我的大事。吴世祖来得正好,我不方便整治你,就让吴世祖跟你多过几招吧。 于是他对吴世祖说:“打败对手并不难。第一,摸清对方秉性,找准致命弱点,突然袭击,让她毫无防备,一下子就把她击垮了。比如:啊,啊,啊……第二,借助上层力量,专拣致命穴位,使劲垫砖,很容易把她闷死憋死。女人嘛,致命的东西就是道德水准,你应该知道事儿怎么做的;第三,依靠社会力量,拿着钱使劲往上送,没有买不通的关,即使有的关口通不过,你不会绕道吗,目的总是会达到的。不行的话,老哥帮你一把,我就不信当个副台长会有那么大的难度。” “老兄还不知道啊,组织部本来就要进入正式考察程序的,谁知哪位领导发话了,说电视台情况复杂,考察先放一放。这下可好了,派来的人二话不说,打道回府。我是怕夜长梦多,搞不好会空欢喜一场的。”吴世祖显得忧心忡忡。 “放一放好啊,这就给你加大活动力度提供了更大空间嘛。”马野列举了几位局级领导上任的过程,没有谁不是好事多磨的,他说:“我看这样吧,你我兄弟算是有缘,我不帮忙讲不过去的。下班以后,咱到帝都国贸碰碰头,商量一下活动目标。我就不信这个邪!” “太好啦!”吴世祖来了精神,说有老兄的大智大谋,肯定会成功的。 马野就喜欢听奉承话,撂下电话,一副摩拳擦掌的架势,看见来克远进来,面孔换得也快,他正了正领带,客客气气地请来克远坐下,随即,两人谈论的都是与银行业务和银行发展有关的话题。其间,来克远有意提及《黄金时间》,但都被马野有意回避了。 来克远一时搞不大清楚,不谈《黄金时间》是马野太小心眼儿,故意给他办难堪呢,还是马野大度宽厚,上不上《黄金时间》无所谓,根本不值一提呢?来克远最终认为前者的可能性较大,不由得埋怨贺苏杭太较真,干吗把一个典型宣传搞得那么认真,跟要政审谁似的,有这个必要嘛。 这时,贺苏越来电话了,说她就在大河银行门前,要来克远下来一趟。马野问谁的电话,磨磨叽叽的。来克远说:“实在不好意思,是我爱人的电话。” “是弟妹啊,快请她上来。”马野很热情。 “她不会上来的,还是我下去吧。”来克远说。 “也好,也好,快去吧。”马野的态度像对自己最亲近的朋友。 来克远在电梯里还在想,得尽快上《黄金时间》,马野毕竟是大河银行的行长,宣传他的先进事迹,就等于宣传大河银行。为了大河银行的事业发展更快,还得求贺苏杭加快进度,最好本周上《黄金时间》周末版。 贺苏越朴素无华的装束,浅灰色套裙,浅灰色平底休闲鞋,浅灰色小包斜挎在肩上,披肩直发自然倾泻,没有任何修饰,就像她的个性直来直去,不会拐一点弯,不会加一点掩饰。她是第一次来大河银行,所以,没有谁晓得她是来克远的妻子,也就没有谁注意这个既普普通通又透着高贵气质的女人。 “苏越,有事吗?”来克远出了电梯径直朝苏越走过来:“马行长让你上去坐坐,我替你回绝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上去呢?”贺苏越有些不高兴。 “好,好,我们现在就上去。”来克远马上赔笑脸。 “我不上去了,只是说说而已。”贺苏越说着往外走:“本不想来打搅你的,但犹豫过来犹豫过去,觉得这么大的事,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的。”她说话时面部毫无表情,眼睛却潮湿的。 “什么事啊,你搞得这么严肃,蛮吓人的。”来克远建议到附近的小饭店坐下说,贺苏越没说话,默默地跟在来克远身后,像只温驯的绵羊,可以随时被人宰杀或放逐。 还未到正午饭时,小饭店已有不少食客,来克远夫妇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不等来克远问话,贺苏越从包里取出一张单子递给他。 来克远不懂医学密码:“这是什么?” “大姐带我到医院检查的结果,她的好朋友金凯瑞讲,我已不再具备生育能力。你看着办吧。”贺苏越说话的语调像是宣读判决书似的,低沉而压抑。 “我说呢,昨天大姐讲好上午来行里采访的,她又说有事改在下午,原来陪你去医院了。”来克远显得些许急躁。 贺苏越起身就走,来克远拉不住,只好跟着出了小饭店:“我晓得你心情不好,别着急嘛。” “你只关心你的大河银行,我急与不急跟你有关系吗?大姐陪我去医院了,看把你急的,耽误你的大好前程了是吗?” 贺苏越气得嘴唇发白:“不能生孩子了,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啊!你怎么就跟没事人似的,我不是你的老婆啊?” “大姐那个好朋友金凯瑞我认识,她只是普通内科的医生,她的话不能完全当真。即便是不能生育了,也未必不是好事,没小孩子倒清静,可以专心搞事业嘛。再说了,我们要是真心喜欢小孩子,完全可以抱养一个的,用不着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吧?生不生小孩子,我都依然爱你!”来克远给贺苏越一个亲密动作,又说:“这几天,我的心情也不大好,银行挤兑风潮虽说告一段落,但还有大量的日常工作等着处理,所以,关心你少了,请你谅解!” “大姐讲,你们的马野行长不是个简单人物。你给他当助手,千万得小心点的。”贺苏越说。 “大姐还讲什么?”来克远问。 “只是讲马野不简单,其余什么也没讲啊。”贺苏越说:“大姐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晓得的,她从来都是遇事沉默,独自思考。我也搞不懂,她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马野行长我是了解的,他这个人懂业务,气魄大,能力强,也有一定的社交活动圈子。跟他当助手,最起码在业务上可以学到不少东西。这次挤兑风潮的平息,他就很有一套的。我是尽全力为大河银行渡难关的,也尽全力当好马野行长的助手。我想,我这个助手,马野行长应该是满意的。”他把话锋一转:“但是大姐不大好讲话,《黄金时间》一天安排不上,我这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总觉得对不住马野行长。大姐那里,你也帮我好好讲讲吧。” 贺苏越说来克远是个书呆子,不合时宜;说马野未必就会领来克远的情;说大姐何时安排《黄金时间》,安排与不安排必定有大姐的道理,她不会参与讲情的,要来克远最好公事公办。不要在外人面前显摆跟大姐的亲戚关系。 当天下午,贺苏杭到大河银行采访,在几个关键问题上,行里的人个个像被打了防疫针,不是吞吞吐吐,就是闪烁其词,有的干脆一问三不知,弄得贺苏杭只好无功而返。表面上看,这次采访失败了,但有人偷偷地塞给贺苏杭一叠材料,她越发觉得问题严重。摄像师乔智也觉得大河银行问题不小。贺苏杭特别强调:“乔智,我们的身份是新闻记者,不是检察官,不是法官,也不是纪律检查委员会和反贪局的,所以,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千万不可张扬。”她想了想又说:“也许我们根本无力搞清楚,但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还是要上《黄金时间》的,只是思路和角度都得变。我还准备给上级写内参反映实情。” 乔智心领神会:“我很清楚这件事的分量,搞不好会捅了个大马蜂窝,到时候我们无力招架怎么办?不把我们蜇得千疮百孔才怪呢!要我说,你现在处在非常时期,角逐副台长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稳稳当当搞正常报道,不出任何纰漏,兴许党的光辉真的会照耀你身的。如果说你把大河银行这件事给曝了光,不说市里有些领导不高兴,仅仅马野的能量也非得把你踩趴下不可。再说了,最近我听人讲,吴世祖和马野来往密切。这两个人若要是联起手来,还有你弱女子好过的?还是得过且过比较合时宜啊。”他把车开得飞快,有点想尽快逃离是非之地的意思。 贺苏杭摇了摇头:“虽说我是个弱女子,但新闻记者的牌子可是响当当硬邦邦的,它可以给我撑腰壮胆啊。”她打趣道:“我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当一回女英雄不可的,谁叫我们是新闻记者呢。” 乔智猛地将车放慢速度:“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贺苏杭态度坚定。 “那好,我愿意跟你并肩战斗,也当一回英雄吧。”乔智说得洒脱,说得真真切切,也说得沉甸甸的,他看了一下表,说要接上官银珠一起吃午饭。贺苏杭说正好,她也想见上官银珠,两姐妹有几天没在一起聊天了,蛮想她的。 其实,乔智出了大河银行就给上官银珠挂了电话,讲好的在“江南人家”吃上海菜的,所以,上官银珠已经先到一步,叫了几个正宗的特色小吃,还特意为贺苏杭叫了一份江米甜酒。 三个人刚坐下,沈岁亭的电话来了,说特想跟苏杭一起共进午餐,苏杭说她有工作,正忙着呢,改时间再约好了。她没讲一句多余的话,就将电话挂断了。 “是沈先生吧?”上官银珠问。 “是的。”贺苏杭回答。 “你觉得沈先生怎么样?”上官银珠问。 “蛮好的。”贺苏杭回答。 “你呀,做新闻记者久了,什么事都搞得跟例行公事似的。”上官银珠交代服务员萝卜丝饼淡一点,服务员说没问题。 她又给乔智叫了一杯扎啤,说让他慢点喝,少喝点,喝不完就丢掉,但不可以勉强自己,不然会伤身体的。乔智爽朗地一笑,说一个大老爷们,一杯扎啤伤不了身体的:“请娘子放心。”两夫妻恩爱甜蜜可见一斑。她又说:“苏杭,不是我说你,人家沈先生那么诚心诚意地对待你,可你做的怎么样?两句话就把人家打发了,叫人家心里多凉啊。” “没事的。”贺苏杭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这个人的确不大会来事,一贯的直来直去,缺少处事艺术,得向你多学习的。” “向我学习也没错。”上官银珠时不时地给乔智夹菜,两人脉脉含情,乔智乖顺得像个孩子,纵情享受妻子的浓情蜜意,一脸幸福,一脸惬意,一脸满足。上官银珠问沈先生的投资项目有着落了吗。一边问话,一边又给乔智夹菜。 “只能算是有了眉目。”贺苏杭羡慕的眼光看着眼前这对恩爱夫妻,突然,莫名的生出一股妒意,心里有点发慌,有点发堵,也有点失落与伤感,她想起了前夫宋南方,两人曾经也是这般恩爱,也是这般默契,也是这般让人羡慕的。他爱她,一个眼神就晓得她的意图,一个眼神就晓得她的需要,一个眼神就晓得她想干什么。她也爱他。像需要阳光一样需要他,像需要饮水一样需要他,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他,没有他的日子天空不再湛蓝,河水不再清澈,空气也不再纯净,一切都变得没有了生机,没有了意义,几乎没有了活下来的勇气,苟延残喘,百无聊赖。但是,幼小的女儿妮妮需要她坚强地硬撑下去,可以不为别的,只为女儿。宋南方知道这一切吗?她始终没有答案。 “怎么不讲话,你的心事太重,需要释放,不然会憋出病来的。”上官银珠说。 “苏杭的工作压力太大,加上她太认真,心事能不重吗。” 乔智说。 “我看她不仅仅是工作压力太大,恐怕情感的困惑更是不轻松吧。”上官银珠说。 “眼前来看,大河银行的事是最压头的。”乔智说。 “没什么。”贺苏杭有意将话题转移:“这几天沈先生一直很忙,他对海威的房地产公司比较看好,也更看好海威的人品和魄力,所以,我讲沈先生的投资项目有了眉目,也是指的这个范畴。” “你和沈先生接触多吗?”上官银珠问。 “他忙,我更忙,所以,单独见面的机会很少,加上爸爸妈妈都不大赞成我跟沈先生交往过深过密,我也在进一步观察他呢。不过,总体感觉,沈先生比较适合我,很有亲和力,也很有吸引力。”贺苏杭说。 “老人都是为儿女好的。”上官银珠说:“他们一时有想法,很正常的。只要你认为沈先生不错,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可以将生命托付给他,就要积极主动地努力接近他。现在这么个社会,碰上一个合适的男人不大容易,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呦。”她又对乔智眉梢眼角的,尽管是不经意的小动作,乔智都激动不已,还以亲密举动。贺苏杭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上官银珠说:“我和乔智可谓天作之合,他非常适合我,我也非常适合他,像我们这样的恩爱夫妻不是没有,只是少得可怜,属于凤毛麟角,珍稀动物。” “沈先生长得蛮帅气,又有修养,绝对的绅士风度,我看配苏杭也应该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乔智说。 这时,沈岁亭又打来电话,短短几句关心呵护的话,把贺苏杭感动得眼圈红了。 郝阿婆知道苏杭心事很重,工作繁忙,便在生活上更加关心体贴,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饭菜花样翻新,妮妮也不用苏杭太操心。即使这样,郝阿婆依然心惊肉跳,总担心这个家会出乱子,会更加让苏杭不开心,所以,她小心翼翼,守口如瓶。花香凝临走时留下有话,说她还会来的,搞得郝阿婆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一边是大姐临终时的托付,要她好好保护苏杭不受伤害;一边是苏杭的生身母亲花香凝千里寻女,苏杭不认;另一边是视苏杭如己出的贺家夫妇,任何一边圆不好场,就会捅破秘密,撕裂伤口,就会让众人难堪,不好收场,就会使苏杭备受伤害,对不住死去的大姐,对不住贺家夫妇,对不住花香凝。郝阿婆想起来这么麻烦的事就头晕目眩,胸口发堵,食不甘味,夜不安席,短短几天功夫,眼看着她消瘦下来。 贺苏杭察觉到了郝阿婆的变化,劝她往开处想,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花香凝来家的事泄露出去,否则,她这辈子都对不起爸爸妈妈的。 “她……她……还会来的啊。”郝阿婆说。 “你就讲她找错门了,不让进来就是了。”贺苏杭的话说得冷冰冰的。 “好……好……”郝阿婆无可奈何地说:“今天是星期天,我多烧几个菜,让爸爸妈妈他们都过来凑凑热闹。你也好好地放松放松吧,不能总是忙不完的工作的。” “都来也好。”贺苏杭沐浴更衣,想彻底让自己轻松一下,但还是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她隔着浴室的门大声说:“郝阿婆,你千万要保守秘密啊!” 郝阿婆应声说是,接着就再也无话可说,只听见洗菜的流水声,只听见她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郝阿婆将门打开,贺苏宁和海威是手挽着手进来的,两人的装束,两人的精气神,都张扬着这对恋人的和谐,只是心境各有不同,想法各有差异。贺苏宁有意把与海威的亲密当作一种公开的发布:她才是海威的女朋友!尤其要将此信息传达给苏杭,所以,一听说来大姐家,她强行给海威换上情侣装,换上情侣鞋,也换上情侣表,甚至连头发分配的方向都步调一致,两分在左,八分在右,最后喷上味道相同的古龙香水,以示息息相通,不分彼此。 “哇,大姐像出水芙蓉一样的,清爽,靓丽,性感,太有女人味道了。”贺苏宁脱口而出,忽然觉得海威的眼光异样,使劲拧了他一把:“大姐可是沈先生的女朋友,你不可以有非分之想哟。” 海威一下子窘得抓耳挠腮,眼睛朝着地面:“苏杭就是漂亮嘛,我为什么不能多看一眼,美好的东西谁都爱看想看的嘛。” “三姨妈——”妮妮一下子扑进苏宁怀里,娇滴滴的声音:“小姨妈为什么还没来呢,我要跟小姨妈学孔雀舞。”说着,她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引得大人们都说好看。 “看你的小狗爪子泥乎乎的,到哪玩去了,弄得跟个小泥猴似的,来,让三姨妈给你这个小泥猴洗洗澡,换上漂亮衣服。”贺苏宁拉了海威一把,示意他一块给妮妮洗澡,海威不干。苏宁说:“好啊海威,不听我的话是吧。”她仰起顽皮的脸:“大姐,叫海威给妮妮洗澡。” “还是我来好了,你们都蛮辛苦的,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吧。”郝阿婆把妮妮领进了浴室。 贺苏杭泡了壶龙井茶,先问苏宁忙不忙,苏宁说:“忙,整天忙个不停。这两天赶着写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报告文学,连着开了两个夜车,终于大功告成,我们总编看完特别满意,夸我文章写得生动,有分量,有血有肉有感情,还夸我敬业爱岗办事认真,还夸我……”她挠了挠头,一拍脑门:“对了,还夸我手头快呢。总编辑和马野行长是朋友,特意发在星期刊上醒目版面,而且大标题套红加插图,搞得很是抢人眼球的。”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了当天的星期刊展开,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简单,幼稚,只会唱赞歌。”贺苏杭大致浏览一遍:“这种文章总编辑居然还非常满意,什么水平嘛,我看没有多少分量,抓不住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值得炫耀的。今后再写这类文章你多动动脑筋好不好,多问几个为什么,没坏处的。” “大姐,你不会是嫉妒妹妹的横溢才华吧?”贺苏宁杏眼圆睁:“我只会唱赞歌,不错,市里有要求的,银行系统的典型人物报道只能是正面的,当然只能唱赞歌了。试问,你的《黄金时间》敢不唱赞歌吗?这里是中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闻媒体,理所当然得听共产党的话,领导叫怎么报道,就得怎么报道,这还能有错吗?”她还真不高兴了:“大姐,我看你是诚心在海威面前打击我的积极性,削弱我在海威心目中的位置,从而显示你这位大主播多么有水平,多么阳春白雪。我讲的对不对?” “不对。”贺苏杭抚摸着苏宁的头发:“你总是跟装满炸药似的,一动就爆炸。大姐是想提醒你注意,今后,凡是涉及到具体人物的报道,一定要全面客观真实,而不宜搞高大全式的典型。这样做,很不切实际,容易出现以偏概全,甚至是导向问题,把真正有问题的人当成好人。” “你的意思……马野有问题吗?”贺苏宁问。 “他有没有问题不是我讲的。”贺苏杭说。 “那……马野还上你们的《黄金时间》吗?”贺苏宁问。 “上。”贺苏杭说。 “这不就得了。说来说去,你不照样给人家马野行长安排《黄金时间》的播出嘛,要知道《黄金时间》的影响可更不一般啊。”贺苏宁说。 贺苏杭没有解释,把话题引开了,问海威怎么会有空闲时间,上午不是要跟沈先生一起谈合作的嘛,他人呢?“沈先生了不起啊!”海威憨厚地一笑:“我算是遇见高人了。他这个人太全面太有水平,没有他不懂得的东西,简直就是一本大百科全书。” “嗨,大姐不是问你沈先生有没有水平,是不是百科全书,而是问你沈先生在干什么?”贺苏宁小鸟依人般的依偎在海威身边,那么小巧,那么可爱,那么与往日不同,骨子里的霸气和任性被暂时掩埋了。 海威看了看表:“沈先生这会儿应该起床了,昨天晚上我俩聊得太晚,我走了以后他又上网查资料,估计没睡几个小时。刚才来这里家之前,我和沈先生通过电话,约好一起吃午饭的。” “要大姐一起去吗?”贺苏宁问。 “不了,我让郝阿婆约了爸爸妈妈来这里共进午餐的,我走掉了不好。”贺苏杭说:“叫苏宁陪你们吧。” 贺苏宁眨了眨眼睛,脑筋转了几转,想说沈先生人不错,大姐可要把握好机会的,又怕大姐多想,是不是这个妹妹怕大姐跟自己抢男朋友,连三赶四的把大姐往沈先生那里推的?更怕海威多想,本来他的眼里只有大姐的美丽,谁也吸引不了他的眼球,好不容易使他的目光转向自己,也欣赏自己的美丽,如果急于把大姐推向沈先生,海威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自己小气?唉,太复杂了,干脆废话少讲,兴许谁也不会嫌自己多事的。再说了,她也并不完全看好大姐和沈先生处关系的,的确沈先生年龄偏大,她不喜欢,但又不能明讲,爸爸妈妈的话大姐都听不进去,这个当妹妹的干脆暂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这个妹妹一下子变得这么淑女味十足,看来是海威的功劳吧。”贺苏杭送他俩到楼下,满园的月季牡丹争相斗艳,花香宜人。 海威的目光定格在与众不同的白色木格窗上,白得扎眼,白得醒目,白得让心儿跟着纯净起来。顺着红砖墙攀援而上的爬墙虎度过寒冷的冬季,进人舒展筋骨的春天,抽绿吐翠,一派生机,一派昂然,一派春气如潮的脉动。他抖了抖精神,纯净的心儿顺着爬墙虎攀援而上,就让心儿靠在白色木格窗边稍作停留,这里是他向往已久的地方,这里的神圣曾经令他心醉,令他神往,也会令他失落和自卑。他关注贺苏杭就是从关注这扇木格窗开始的。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大姐家的窗户嘛,没见过你这样的,只要看见那扇窗,你就跟丢了魂似的。”贺苏宁小嘴噘得好高,嘟嘟哝哝的。 “快走吧,”贺苏杭催促道:“别让人家沈先生等急了。你们见到他,别忘了帮大姐问声好,告诉他今晚我会请他喝咖啡的。” 送走贺苏宁和海威,贺苏杭也盯着那扇木格窗看了又看。 她从记得事情起,就认识了这扇木格窗,多少年了风景依旧,就像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疼爱一样,始终如一。只是此时再看这扇木格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苏杭——”花香凝的一声低唤把贺苏杭惊出一身冷汗,她不假思索地问:“你怎么又来了呢?”说着,她急忙环视四周,唯恐被谁发现什么似的:“我不是讲得明明白白吗,你找错人了,就请你不要再来了好吗?” “苏杭,花教授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要好好考虑考虑应该怎样对待她的。”童宁宁说:“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江南大学的博士生,花教授是我的导师。” “你是谁,她是谁,统统与我没有关系的,请你们走吧。” 贺苏杭冷冷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这时,郝阿婆从白色木格窗往外张望,一眼看见了花香凝,急忙将妮妮稳在房间不让出门,妮妮急得大叫:“为什么?” “苏杭姐姐,”童宁宁柔声柔调的说:“自从前些天我和花教授来这里出差,在电视里的《黄金时间》见到你,花教授一刻不停地查证你的身世,跑遍了苏南苏北的几个地方,最终确定你的确是她的女儿,这才来见你的。你不能这么冷漠吧?” “我冷漠?”贺苏杭紧咬嘴唇,直到咬出一排白色牙印,才松开牙齿,强忍着心里的火:“你们找错人了,都请回吧。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做的,不奉陪了。”说罢,她转身就走。 “女儿——”花香凝的呼唤再一次把贺苏杭牢牢地钉在那里,尽管她背对花香凝站着,可内心的狂涛波澜还是被掀了起来。 “都上来好了。”郝阿婆眼看这种局面苏杭不好驾驭,干脆把她们都请进家来:“有什么话在家里说吧,我给你们泡最好的碧螺春。” 妮妮躲在郝阿婆身后寸步不离,花香凝问:“这孩子是苏杭的女儿吧?” “是的。”郝阿婆拿茶杯的手抖得厉害,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郝阿婆,别忙了,叫她们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想有任何麻烦的。”贺苏杭紧绷着脸说:“妮妮,跟着郝阿婆到外面玩去,妈妈有事情,你不可以在这里的。” 郝阿婆领着妮妮出来了,妮妮问郝阿婆为什么哭了,郝阿婆说没有哭,是眼里进了沙子。妮妮说郝阿婆撒谎:“妮妮的眼里为什么没有进沙子。”郝阿婆默默地流泪,心被揪在了一起,直往嗓子眼儿蹦,她不晓得家里的局面怎么收场,眼看着时间紧迫,贺家夫妇随时就会到来的。 贺苏杭更着急,只好再次发逐客令:“对不起,我不想听。你们讲故事,你们讲什么都与我毫无关系,赶紧请回吧,我还有事要做的,不能陪你们了。” “冷血动物!”童宁宁愤愤地说。 “我是冷血动物,好了吧?你们请回吧,今后再也不要来我家了,不欢迎你们。因为我不是你的女儿。”贺苏杭对花香凝说。 “这么个女儿,不认也好。”童宁宁说。 “苏杭,我的女儿啊,你认不认我是你的事。我这个当妈的给你造成了极大伤害,你不原谅我不认我,妈都不怪你。只要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妈也就不再来打搅你的正常生活了。”花香凝开始泣不成声:“女儿啊,除了爱你,我还能给你讲什么啊!” 贺苏杭木然的表情雕塑一样,她送走花香凝,就像送走陌生的路人。 花香凝与楚美娟擦肩而过,好在她俩谁也不认识谁,郝阿婆着实捏了把汗,总算这层窗户纸没被捅破。 “外婆——”妮妮小燕子似的飞到楚美娟怀里:“外公怎么没来呢,妮妮想听外公讲故事,快点叫外公来吧。” “你外公今天加班研究案子,可能会晚点过来的,所以呀,外婆陪妮妮玩。”楚美娟从包里掏出一个舞蹈造型的洋娃娃:“这是小姨妈给妮妮买的,好不好看?” 妮妮欢喜得手舞足蹈:“小姨妈真好!长大了我也要当舞蹈家,像小姨妈一样穿漂亮衣服,梳光脑门儿的头,抹好小好小的红嘴唇。”她一高兴,来了个孑L雀开屏的动作,手指一捏一翘,活灵活现的孔雀头模样展现开来,把楚美娟喜欢得在妮妮腮边猛地亲吻,她问:“妮妮,你妈妈呢?” “刚才来了两个客人,妈妈好像不开心。”妮妮说。 “谁来了?”楚美娟问。 “噢,好像找错门了。”郝阿婆赶紧打圆场,心里跟打鼓似的,唯恐露出马脚。 “找错门就找错门吧,干吗不开心呢,我看苏杭这孩子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她又太要强,够她累的了。”楚美娟心疼地说。 “妈,你来了。”贺苏杭从卧室出来,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我爸也够累的,整天忙案子,星期天也不能休息,你得多劝劝爸,都多大年纪了,还跟年轻人一样拼搏呢。” “唉,我根本说不动他的,他一辈子都这样,工作起来不要命,要不然怎么能当上大河市的检察长呢,这顶乌纱帽可是不大好戴的,压头啊!”楚美娟话虽这么讲,不自觉地流露出夫贵妻荣的神态,很是满足,很是自豪。 电话刚响铃一声,贺苏杭就预感是宋南方打来的,果真是他。贺苏杭没好气地问:“你又有什么话要讲啊?” “我真不明白你逞的什么强,”宋南方情绪很压抑:“你也太清高太孤傲了吧,我给你汇款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干吗一定要退回来呢?你跟我有仇有怨还能讲得通,你跟钞票也有仇啊?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妮妮,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头不需要花钱呐,你的收入多少,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说起来蛮体面的,电视台的主播,又是新闻中心主任,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满打满算,不够我去国贸一次的消费。别逞英雄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妮妮,你也不该把款退回来的。” “说完了吗?”贺苏杭问。 “没完,我想跟你复婚。只是不能马上回去,这边还有不少事要处理……请你答应我,我们复婚吧!”宋南方说。 “你做梦吧。”贺苏杭把电话挂断了,转脸看见妮妮撇着嘴忍着眼泪,心一软,把妮妮搂在怀里,欲哭无泪。 郝阿婆把妮妮领到厨房去了,楚美娟说宋南方一连三天给她打电话,表示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要她多劝劝苏杭,千错万错都是宋南方的错,千好万好不如原配夫妻好:“妈的话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沈先生是不错,可他年龄太大了呀,妈是看不过去的。” “沈先生是年龄稍大些,但也不是妈讲的像个小老头啊。再说了,即便他是个小老头,又怎么了?”贺苏杭强迫自己把话题说得轻松些:“他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有品味有层次,我是很敬佩他的。” “值得敬佩的人太多了,我还敬佩毛主席呢,怎么,敬佩谁就得嫁给谁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男女配对,讲究的是般配,我看你配沈先生太吃亏了,还是跟宋南方复婚合适。”楚美娟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口气不再强硬。 贺苏越跟来克远闹别扭赌气回娘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也来了大姐家,一进门二话不说,先让郝阿婆给她烧碗鸡蛋酸汤,说是好几天都没有胃口,吃点酸东西开开胃。郝阿婆说,搞不准是有喜了。一句话把贺苏越说得搭拉下脑袋,少气无力地往沙发上一靠:“真是有了倒好,问题是医生讲不会有喜了。” “乱讲什么,你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就不会有喜了呢?” 楚美娟说。 “金凯瑞医生讲的嘛,说我不再具有生育能力。”贺苏越说。 “十有八九是医生搞错了,我看苏越的样子真像是有喜了。”郝阿婆说。 “金凯瑞可是副教授级的医生,她的话还能有错吗。”贺苏越说。 “我看这样好了,”贺苏杭也觉得有必要再进一步检查,她说:“金凯瑞的确是副教授级的医生,而且办事牢靠,为人和善,她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苏越,你想啊,化验程序另有其人,并不是金凯瑞一直办到底的啊,搞不准哪个环节上会出差错的,所以,明天我陪你再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来克远也这么讲的,”贺苏越说:“他说他太忙,让大姐陪我上医院。他忙,大姐不比他更忙?他忙着拍马屁,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们那个马野行长,人家未必就会领他的情。他一个人拍马屁也就算了,还今天给大姐揽活儿,明天给苏宁揽事儿,好像谁都得给那个马野唱赞歌。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听见他提马野二字就来气,自己老婆都不管了,整天围着马野的屁股转,说的好听点,他是爱岗敬业尊重领导,说的不好听,投机钻营,一心往上爬。” “苏越,话不能这么讲的。”贺苏杭说:“来克远可不是你讲的那种人,他的确爱岗敬业尊重领导,只是书卷气太浓,考虑问题离实际有距离而已。他也的确太忙了,毕竟是管业务的副行长,挤兑风潮刚刚平息,一大堆善后等待处理,他能有时间陪你上医院吗?你要体谅他才是,万万不可跟他怄气的。” “你大姐就是比你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克远忙,就让他忙去好了,你大姐陪你上医院更好,我更放心。”楚美娟叹了口气:“苏越啊,你大姐更忙更累,也要多体谅你大姐啊。” 贺苏越又是一阵反胃,冲进卫生间干吐就是吐不出来,脸都憋红了,眼泪都憋出来了,到底也没能吐出来。郝阿婆高兴了,说稳打稳是有喜了,要苏越好好保重身子。一大碗酸辣鸡蛋汤被苏越消灭了,随即,贺苏越的脸色红润多了,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但愿能托郝阿婆的吉言,怀上一男半女的,我这辈子也不枉做一回女人。” 贺青山来了,进门就叫妮妮。妮妮乖得很,蹦蹦跳跳地来到外公跟前,悄悄地说:“外公,我给你留了好吃的东西。”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瓜子仁:“这是我专门给外公剥好皮的。”她塞到外公嘴里,不等外公咀嚼,就问好不好吃,把楚美娟乐得合不拢嘴,夸妮妮是个小人精。 “什么是小人精?”妮妮问。 “就是什么都懂得的小孩子。”贺苏越说罢,又伏在大姐耳边:“你和沈先生的事怎么样了?” “鬼丫头,神神道道的干什么呢,有什么话不能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讲的,偷偷摸摸的,像话吗?”楚美娟故意拉长着脸。 “老妈真是的,”贺苏越说:“我不是怕你老人家不开心嘛,大姐和沈先生的事你和爸都反对,我还担心大姐承受不住呢。” “你认为你大姐跟沈先生合适吗?”楚美娟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沈先生蛮好的。”贺苏越态度明确,支持大姐与沈先生保持来往,进一步发展,还说要大姐自己拿定主意,千万别错过机会。她原以为会被妈妈劈头盖脸的骂一顿的,不料爸爸发话了。贺青山说:“这两天,我也在反复考虑苏杭和沈先生这件事,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有自己的世界观,有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也应该有自己的恋爱自由。做家长的不能干涉太多,更不能包办代替,所以呢,孩子们的事就由孩子们自己做主吧。” 楚美娟先是一愣,紧接着点了点头:“既然你爸都不讲什么了,我这个当妈的也只好尊重苏杭自己的选择,同意苏杭跟沈先生进一步交往。” 贺苏杭欣喜地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 贺苏杭第一次挽起沈岁亭的胳膊在家门口的绿阴广场散步,边走边说《黄金时间》的话题,引来众人好奇的目光。 她不顾及人们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只顾一脸阳光朝前走。 心说:早晚得过这一关,人们见得多了,就会习惯的。 谁知,妮妮不习惯了!她在家里闹翻了天,把郝阿婆气得直跺脚:“这么丁点大的小孩子,哪来这么大的脾气。” “告诉妈妈,那个男的要是再来我们家里,我就天天不吃东西,把自己饿死掉,让妈妈没有女儿!”妮妮把书包里的书和作业本扔了一地,铅笔文具盒扔到了白色木格窗外边的花园里,又把衣服脱掉踩在脚下,闹腾得没完没了,搞得郝阿婆哭笑不得:“小祖宗,可是比你妈妈太会气人喽,要命哟。” “我就是要气死人!”妮妮尖声尖气地大叫,自己倒捂住耳朵闭着眼睛,直喘粗气。 “妮妮好乖的。”郝阿婆试着把妮妮扔的东西捡起来,不料,妮妮疯了一样逮住郝阿婆猛咬一口,把郝阿婆疼得哎哟直叫。 “妮妮就是不乖,妮妮要爸爸回家来,不要那个男人来我们家。”妮妮又哭又叫,揪人心肺。 郝阿婆不得不把贺苏杭叫回来。 “妮妮怎么了?”贺苏杭问。 妮妮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说妮妮想爸爸,说妮妮要爸爸快点回家,说妮妮会很乖的。 “乖孩子是不会大哭大叫的。”贺苏杭把妮妮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妮妮告诉妈妈怎么会这样的,这不应该是乖妮妮做的事吧?” “赵大伯问妮妮,那个男的是不是妮妮的新爸爸?”妮妮嘴一撇,又是好一阵哭叫。 贺苏杭等女儿哭够了,很严肃地说:“妮妮,你要学着懂事,妈妈做事自然有妈妈的道理,小孩子不可以胡搅蛮缠的。不然,妈妈会很生妮妮的气,妈妈会非常伤心的。妮妮愿意妈妈伤心生气吗?” 妮妮没有回答,反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这时,顾菡急匆匆地来了,说马欢把巴日丹打得住了医院。 贺苏杭和顾菡赶到医院时,乔智和金凯瑞已经站在巴日丹的床边。 五十多岁的女医生说,巴日丹断了三根肋骨,需要配合治疗,说她身上其余的表皮伤无大碍,只是软组织有些问题,又说:“她丈夫真够狠的,下手这么重,身单力薄的女孩子怎么能经得住他这么往狠里打的,看得见的硬伤还好办,万一伤了脑子伤了内脏,可就不大好处理了。要我说,他纯粹是家庭暴力,可以到妇联告他,到法院起诉他,千万不能迁就容忍他。不然,他觉得女人太好欺负。”她交代了配合治疗的方案,关切地问巴日丹:“痛得厉害吗?” “还好。”巴日丹的脸肿得像紫茄子,说话吃力。 “你丈夫又跑到哪里去了?”医生问。 “回家帮我取点东西,他就会回来的。”巴日丹说。 “等他来了告诉他,就说我找他有事。”女医生合起病历,愤愤地说:“还反了他呢!”说罢,气呼呼地走了,就像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打了一样,她要替女儿出了这口恶气。 “苏杭打来电话,说要我马上过来看看巴日丹伤得怎么样,正好这会儿空闲,我就赶紧过来了。”金凯瑞出了名的爱打抱不平,所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东北女人的仗义、豁达、豪爽、够哥们,都让她表现得无以复加。贺苏杭尤其欣赏她的性情性格。她四十多岁,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内科医生,用她的话说,半辈子只进了三个门,家门,校门,医院门,精力都用在学习和诊病上了,至今未婚。 小护士来给巴日丹打点滴,金凯瑞怕这位实习护士出差错,她接过针头消了毒,轻抚了两下巴日丹手背的血管,眨眼间一针见血。小护士投以佩服的目光,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 “巴日丹,马欢发什么疯啊,动不动就会打人。”贺苏杭问:“是他送你来医院的吗?”这一问不当紧,巴日丹委屈得哇哇大哭。 “我送巴日丹过来的。”乔智说:“我和巴日丹正在台里做节目,马欢到那里二话不说,抓住巴日丹就是一阵暴打。打完了才知道,原来马欢跟巴日丹交代的有话,务必把马欢哥们的曝光片子撤下来不播。谁知,曝他哥们光的片子原封未动地上了昨晚的《黄金时间》,马欢觉得太没面子,越想越窝火,于是,就找巴日丹撒野来了。” “噢,撒完野就走人,是吧?”贺苏杭也火了:“曝光片子是我不让撤的,是我坚持上的《黄金时间》,他马欢有本事冲我啊!”她忽然觉得内疚,拉住巴日丹的手:“都怪我了,没有撤节目,我是应该给你有个回话的,忙乎起来也就忽略了,让你受这么大委屈。唉,都是为了我们的《黄金时间》啊,总想提高收视率,顾此失彼。” “你做得对,应该为了我们的《黄金时间》,我不能怪你的。”巴日丹说。 “巴日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会让我们的《黄金时间》受影响的。”乔智的一番话,把巴日丹感动得泪如泉涌。 “这就是我们新闻记者的自我牺牲精神。我讲这话,实实在在,一点都没有唱高调的意思。”顾菡说。 有位护士来叫金凯瑞,说是有急诊病人,需要马上会诊。 临走,金凯瑞说,新闻记者的职业至高无上,她由衷地敬佩。 马欢身后跟着三名兄弟,个个大包小包都是带给巴日丹的,马欢自己抱来大束红色康乃馨,他真是能曲能直能进能退,先说让巴日丹受惊了,对不起!又说都是他的不对,请巴日丹原谅。一会儿功夫,他就把巴日丹哄得灵魂出壳了。 一看这阵势,贺苏杭、乔智、顾菡只能告辞。 说来真巧,刚出医院大门,贺苏杭接到了沈岁亭的电话,说非常想见她。乔智接到上官银珠的电话,约好两人去奥斯卡影都看《泰坦尼克》。而顾菡接的电话,足以令她欣喜。 给顾菡打电话的就是这位大学教授,雅称“眼镜儿”。顾菡和眼镜儿是上高中时就相爱的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眼镜儿的妻子不是顾菡,顾菡的丈夫也不是眼镜儿。但十几年来,他俩始终相亲相爱。尽管有时见上一面是几个月甚至是一两年的事,但他俩的心是息息相通的,见不见面都一样相爱。他俩相爱仅仅是两个人的事,绝不会伤及到彼此的另一半,这是不变的约定,也是永远的默契。他俩的相处是含蓄的深沉的,即便是欲火燃烧时,也不会疯狂到忘乎所以的境地。所以,他俩的相爱天长地久共日月。 顾菡应约到了眼镜儿的新住所还是头一回,他家里陈设一律日式格调,推拉窗,木格框,红纸灯笼高高挂,矮桌矮凳矮沙发。两人相见,来不及对话,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随着大铁门“哐当”一声闭上,便紧紧地深沉地相拥在一起,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我方便一下好吗?”顾菡抬起勾魂摄魄的眼睛。 “随便,这里也是你这位《黄金时间》大主编的家。”眼镜儿扮起滑稽的样子,顽皮地猛睁几下迷醉的小眼睛,就像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 顾菡拿下肩头的意大利皮包,轻放在靠近客厅出口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带有供职标志的卡片醒目地拴在皮包一边的带子上,那是她身份的昭示。她脱掉高跟皮凉鞋,顺手将长筒连裤袜也脱了下来,随意地放在凉鞋上,光着脚就要去洗手间,是一种拒绝这间屋里一切物品的表情。 “还是穿上拖鞋吧。”眼镜儿看透了顾菡的心思,解释说这双拖鞋是新买的。言外之意女主人从未穿过,不可能有女主人的气息,不必介意的。 顾菡斜了一眼烟紫色的塑料拖鞋,晶莹透亮,精制的像传说中的水晶鞋,纸质的商标还是崭新的,显然没有谁穿过。 她接过拖鞋轻放在木地板上,试着穿在脚上,很合适,也很舒适。 卫生间干干净净,依稀可见女主人的身影,洗化用品,浴巾浴帘,无一不张扬着女主人的个性。晾在绳子上的毛巾五颜六色一字排开,一律是粉色系列的,粉蓝、粉黄、粉紫、粉绿、粉红。顾菡猜测粉红色那条是女主人的洗脸毛巾,她偏偏取下那条拿在手里,心口发堵,心跳加快,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挑衅的光芒,她放下毛巾时很用心,扯得平平的重新晾在原来的位置。 顾菡洗脸时发觉下水不畅,眼看积水漫过盆沿顺势而下。 眼镜儿手到病除,水流声哗哗的,一泻而净,他俩相视一笑。 “小笨蛋。”眼镜儿刮了一下顾菡的鼻头,拦腰将她抱起直奔卧室,席梦思床上是时下流行的浅绿色格子图案的亚麻凉席,两个摆放整齐的枕头很刺眼。平日里眼镜儿和女主人就是在这间屋子这张床上,枕着这对枕头演绎他们两口子的男欢女爱的。 顾菡微闭双眼。 “这个枕头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眼镜儿变戏法似的将一个柔软蓬松的新枕头在顾菡眼前一晃,随即替换掉靠窗边的那个。他脱去白色内衣内裤时的表情有些大男孩在老师面前故意捣乱的味道,边脱边翻眼看了看顾菡。只见顾菡双手抱胸,动作没有进展。眼镜儿撅嘴皱脸,然后连说一串:“脱,脱,脱……” 眼镜儿裹着顾菡慢慢地缠绕在一起,像是两条撒欢的热带鱼,熟悉而久违的快感最先在顾菡体内形成波澜,畅快的呻吟声撒向空中……一转脸,床头柜上女人的微笑从照片中走了出来,得体的烟紫色旗袍紧裹着些许发福的腰肢,古朴富贵,且不失现代韵味。再转脸,梳妆台上的女主人也从镜框中走了出来,身着黑色锦缎旗袍,白色珠链环绕在脖颈周围,白色半高跟皮鞋,白色手包,给人以古典的雅致,也给人以复古的冷静与漠然。听“眼镜儿”讲过,她是一位颇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 顾菡体内的畅快戛然停留在摸不着的边际,她将脸转向别处。 眼镜儿睁开眯起的小眼睛,迎接他的也是女主人在床头柜上的微笑,于是,他此时的笑算是解释不清了。他并没有将照片移位或干脆挪到看不见的地方,而是更加努力地召唤顾菡体内的快感。他想说,跟女主人在一起怎么也不行,要不了几分钟就崩溃了,为此,他落了不少埋怨,看了不少女主人失落的眼神。跟那个女老师也不行,甚至找不到感觉,只是一种逢场作戏,却也演得不精彩。只有跟顾菡在一起,他才是优秀的男人。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反而将顾菡搂得更紧,说他这一辈子都会好好爱她的,说他跟女主人在一起是不得已而为之,顾菡才是他的最爱。 顾菡不问女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晓得她不在家。眼镜儿也没讲女主人去了哪里,只告诉顾菡他一定要见她,叫她来家里,两三个月没见面,都快把他想死了。直到顾菡有些莫名的慌乱,问女主人回来了怎么办?眼镜儿说:“回来就回来呗,我们来个不理不睬。”又是那张大男孩般的顽皮脸。 “我们俩私奔吧。”顾菡说得冷静,说得认真。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怀了你的孩子,我像需要你一样,非常需要这个孩子。” “容我考虑考虑吧。”眼镜儿的惊喜是真的,他要慎重对待也是真的。 眼看最精彩的战斗就要鸣锣收兵,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哐当”一声,家里的大铁门被打开了!霎时,日艮镜儿和顾菡的眼睛都睁到最大。眼镜儿打了个滚儿,赤身裸体站在卧室门口:“她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呢?”顺手抓起衣裤往身上乱套。 “怎么办?”顾菡问话时,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能出去。”眼镜儿好不容易套上了背心,将身子挡在门后。 顾菡拿起胸罩跳下床。胸罩的挂钩是在背后的,原本轻车熟路,她却怎么也挂不上。 这时,卧室门响起的敲击声虽然急促,但并不恶劣。 “请稍等一下。”眼镜儿将门打开,却将身子堵在门口。女主人并没有往卧室里冲,甚至没有往里瞅一眼,而是向凉台移动。眼镜儿跟了过去。 “我到阳台上看看鸟喂了没有。谁在里边?”女主人的声调不高,也不凶。 “顾菡。”眼镜儿拢了拢乱发:“你不是到郊县几个地方游玩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原以为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回来呢。你是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啊?” 接下来的对话,顾菡已经听不大清楚了,她穿好衣服,到客厅换鞋背包。她看出女主人的意思不想正面冲突,所以,想尽快离开此地。偏偏房门怎么也打不开,她只好叫眼镜儿过来帮忙。 “你还是跟她打个招呼再走吧。”眼镜儿这样对顾菡说着,通向外界的房门被打开了。 “怎么打招呼?”顾菡问。 “你说,你回来了。”眼镜儿说。 “怎么面对?”顾菡问。 “那……”眼镜儿哑了。 顾菡逃也似的直奔电梯,从十四层下到一层本是眨眼之间的功夫,谁知,一抬头,怎么竟上到十八层。 “阿姨,刚才电梯停在一层时你没有下去,又跟着上来了。”说话的男孩大约十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蛮可爱的。男孩子下去了,电梯里剩下顾菡一个人,到一层停稳时,她深呼吸几下,似乎思路有了些许的清晰,担心保安看出什么异样过来盘问,便取出太阳镜戴好。 大槐树下,那辆白色本田轿车像匹乖顺的马儿停在那里。 顾菡将车发动,往后倒车时差点跟一辆警车相撞,猛地将车往前一顶,又险些撞在大槐树上,随后本田车冲过大学区南门的门岗,根本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就要冲上最繁华的大道了,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手脚也不大听使唤,脑子里乱得一团糟,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明了的:对不住女主人!这种事换在谁的身上不大闹一场才鬼呢!还会主动让出一条道来,让你轻轻松松地离开她的家,离开给她制造耻辱和伤害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她了,换到谁头上都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顾菡的泪是冷冷地滑下来的,只是她自己也读不懂泪水的内容,心里慌乱得不行,狂跳得没有章法,就像她找不至前方的路标一样的困惑。 当天夜里,她的孩子流产了,鲜血染红了楼道。 眼镜儿的电话直到五个小时以后才打过来:“她没有那么可怕,你也别太自责太难受了。我跟她摊牌了,我对你好又没有影响到她的生活,天天陪着的是她,对她爱得不行,她是深有体会的。再说了,我跟你的关系她又不是不晓得,只是这些年都没有让她撞见过就是了。今天,只不过让她印证一下她的猜想而已。”电话里呼呼的噪声令人心焦,好半天他又说:“我跟她讲了,我的生命里她是我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她是清楚的,能称上亲人的寥寥无几。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兄弟姐妹都在国外……所以,我的亲人很有限。” “她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地待她的。”顾菡觉得被什么东西堵得上不来气,就听见眼镜儿说他会的,他会对他生命里的两个女人都好的。 “我们是生活在故事里吗?”顾菡这话是问自己的。随即,那个女老师的模样飘进了她的脑海。于是,她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决定…… ------------------------- 第六章 正午时分,风和日暖,百花争春。 贺苏杭在市区北郊花卉市场遇见顾菡时,顾菡正兴致勃勃地跟卖花姑娘讨教名目繁多的鲜花寓意。顾菡那得体的衣着,精心打理的发式,浓淡相宜的彩妆,尤其那双白得耀眼的手套和红得夺目的手包,给人以大雅的时尚感和成熟女性的妩媚,也给人以随时赴宴或幽会情人的联想。其实,她俩不约而同地来为巴日丹挑选鲜花的,而且都选中了清新淡雅的香水百合。 贺苏杭手捧香水百合不觉地脸热心跳,一号演播大厅门前沈岁亭手捧香水百合的一幕浮现在眼前,她摸了摸手机,想立即给他挂电话,但碍于情面,也就忍住了。 “恋爱的女人是将幸福写在脸上的。”顾菡执意付了花钱,又执意不让卖花姑娘找零,她拉着贺苏杭往外走:“只有从男人那里获得的幸福,才是真正意义的幸福。所以,女人的一生都在为寻找幸福,为获得男人的爱而呕心沥血。女人是感情至上的高级动物,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而且可以做到死而无怨无悔。”说罢,她轻松地_笑,轻松到像是迎面吹来的风。 “顾菡,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幸福的女人,干吗大发感慨啊?”贺苏杭说。 “不是感慨,而是亲身感受。”顾菡说得依然轻松。她俩在千姿百态的花卉面前看了又看,闻了又闻,久久不忍离去。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岁月无情啊,一转眼的功夫,所有的辉煌都将成为历史,你已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只有鲜花年年鲜艳,岁岁芬芳,人生那个浪漫的恋爱季节已不再属于我了。但依然属于你啊!”顾菡这段话是微皱着眉头讲的。 “你们闹别扭了吗?”贺苏杭之所以用了“你们”这个词,是因为她晓得顾菡那个不是东西的爱人,离了婚还赖在家里不走。 “不,跟谁也不别扭,是想问题多了,自然而然地情绪上有些影响的,现在没事了。”顾菡挥手叫了辆红色计程车,跟师傅说去省人民医院。她俩上了车,顾菡哼唱起了《康定情歌》,引得贺苏杭也跟着合声。 “我如果没有认错的话,这位是《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吧。”司机师傅是位三十岁靠上的女性,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牛仔衣裤洗得褪了色,露出粗犷的布丝纹,也戴了双扎眼白的手套,青春的风采被她极大限度地张扬了。 “我是苏杭。”贺苏杭问司机师傅好以示礼貌:“坐在我身边这位是《黄金时间》的主编顾菡,每天的节目好不好看,质量水准,都是由她裁定的。” “好看,水平高,我们全家老小都爱看《黄金时间》,尤其是曝光的内容更爱看,你们能主持正义,主持公道,都是老百姓身边的事,实实在在,看着过瘾,解气,而且还能给老百姓指路。像前几天大河银行的挤兑风潮,要不是《黄金时间》里讲政府会给老百姓说法的,不会让老百姓的钱打水漂,我才没有跟着人们去挤兑。如果我也去挤兑,定期存单没有到期损失利息不说,不是还要给人家大河银行出难题吗?人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窝蜂都去挤兑,银行就是印钞票工厂,不也得等印出来嘛。所以,我得好好感谢《黄金时间》,没有让我也跟着去瞎起哄。”司机师傅很健谈,不仅说了《黄金时间》一大堆好话,说苏杭主持的水平高有亲和力,还给《黄金时间》提出忠告和鼓励:“千万不要被邪恶势力歪风邪气吓着了,要敢于为老百姓主持正义和公道,相信《黄金时间》一定是老百姓信得过的《黄金时间》。”她滔滔不绝,越说越兴奋。临分别时,她坚持让苏杭签名留念。 “我们再辛苦也是值得的。”顾菡仰望天空长叹一声,当她眼光平视时,眼里跳动着激动的火焰:“做了十来年的新闻记者,为了什么?就是要为老百姓鼓与呼嘛。我们的《黄金时间》办到今天这种程度,百姓认可就是最高褒奖啊!” “巴日丹为了《黄金时间》饱受皮肉之苦,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的。”贺苏杭在医院大厅的电梯口停住脚步:“马欢哥们的那个片子如果不安排《黄金时间》,巴日丹也不会住进医院。但就会违背我们办《黄金时间》的初衷,我依然会不是滋味的。现在,几乎每天都会面对责任与情面的矛盾,我根本无法轻松。为了责任,为了我们的《黄金时间》,就有可能得罪朋友或熟人,甚至上级领导;为了情面,为了面子,必然会影响《黄金时间》的收视率。大河市就这么大的地方,谁能找不到说情帮忙撒稿的人呢,关键是我们自己怎么把握住这个度,既要保证收视率不受影响,又不要得罪太多的人。唉,很难!绝大多数情况下,我是扮演的铁面无私的黑脸包公,能不得罪人才鬼呢。”她也长叹一声:“巴日丹这回让我给害苦了,她说要我把马欢哥们的片子酌情处理,意思是给人家讲情的。我可倒好,不仅没有给情面,反而加大点评力度,《黄金时间》是好看了,巴日丹也受了莫大委屈啊!” “谁让我们是新闻记者呢,巴日丹会理解的。”顾菡说。 “是啊,谁让我们是新闻记者呢,我们必须做到让广大老百姓信得过。”贺苏杭说。 “马欢还是非常爱巴日丹的,只是这两个冤家谁都比谁的野性足,撒起野来六亲不认,过后两人狗皮袜子没反正,好的时候恨不得合穿连裆裤才算亲。女人要是真心爱上一个男人,就会包容这个男人的一切。巴日丹就是这样的。”顾菡流露出莫可名状的眼光:“待会儿上去,我们好好安慰安慰巴日丹吧,男人嘛,知道心疼自己的女人,就是好男人。不过,他们俩算怎么一回事呀,这样不清不}昆不明不白的下去,到底会结出个什么果啊。”她的心像是被刀刺了几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唉,什么果都没有本身就是果。” “顾菡——”贺苏杭突然发现顾菡额头渗出的细碎汗珠:“你不舒服啊,看你的眼圈都青了,噢,对了,前天晚上你上哪里去了,怎么打你的手机都是关机。” 顾菡的心里咯噔一下,说她睡得早,也就早早地关了手机。意外流产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电梯来了,她俩手捧香水百合正想上去,恰好乔智从电梯里出来了,他说巴日丹这会儿输着液体睡着了,由马欢在身边守着,建议先不要上去。 “也好,顾菡有些不大舒服,我们找个地方歇会儿吧。”贺苏杭说:“这个马欢也真是的,一会儿扮猫,一会儿扮狗,没个正性,除非巴日丹能吃得消。” 医院大厅靠窗的几排连椅清一色的海蓝,跟周边环境和谐统一,浑然天成,给人以宁静。清洁工一刻不停地清理地面,擦拭椅座椅背,干净整洁,令人舒心。顾菡努力打起精神,谈笑风生,强调自己身体好得很,一点毛病都没有的。 “别吹牛皮了,整天累得跟老牛似的,身体不出毛病真是万福之首。”乔智说。 “我是有点累了。”顾菡顺着乔智的话往下滑:“最近一段《黄金时间》事多得要命不说,我又参加了全国论文大赛,还垒了一等奖呢,能不累嘛。” “你这个人的光环太多了,所以,再多一个两个的,我们听着也就是个数字而已。从今往后啊,你得好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了。”乔智说。 “臭小子,你就是会讨女人喜欢,难怪上官银珠自从嫁给你这么个宝贝,她整天唱着过日子呢。”贺苏杭说。 顾菡自己知道,再这样强撑下去可能会晕倒的,所以,她找个借口先回去了。 贺苏杭也说下午还有工作,不能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干脆把花交给护士站,请她们转给巴日丹。 回台路上,乔智问马野的片子什么时间安排。贺苏杭说,要看掌握的素材量来定,缺什么补什么,必须做到全面真实,有说服力:“乔智,大河银行的报道非同一般,你是晓得的,马野背后的秘密太多,这个人老谋深算,不大好对付的。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问题,就不能视而不见,视而不管。” “怎么管?”乔智问。 “我们是管不了,但我们有向上级反映实情的权利和义务。”贺苏杭说。 “这两天,我反复思考马野的问题,掌握在什么样的程度可以通过《黄金时间》给予披露,说得轻了,不疼不痒,引不起人们的关注;说得重了,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弄不好的话,遭打击报复是小事,如果连饭碗也丢了可就惨透了。”乔智免不了心有余悸。 “你考虑问题太片面,也太悲观。”贺苏杭让乔智把车开慢点,说时间还早,没必要开飞车。乔智说不快,但还是减了速度:“这种事情,谁也不可能想得太阳光,不是给人家说好话唱赞歌,谁都爱听。我们是要挖掘问题背后的隐情,还要说个一二三,终归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只要我们做到客观真实,实事求是,就意味着充满阳光。”贺苏杭乐观地说:“我们可以不讲大道理,但我们绝不能讲假话蒙骗观众,特别是树立人们学习的榜样,更不能搞虚假报道。”她接了个电话,是荣毅台长打来的,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荣毅说,有人反映贺苏杭不少问题。市里领导专门向他了解贺苏杭的人品如何,荣毅汇报说她人品端正,正直善良,非常本分。市里领导又问贺苏杭的道德水准怎样,荣毅说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市里领导留下话,让荣毅进一步观察,进一步了解,发现情况,及时上报。荣毅说,他觉得纳闷,市里领导的口气不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关心爱护呢,还是有人故意捣鬼找岔呢?他觉得可能有问题,所以,他要贺苏杭小心谨慎,别出乱子。 “我还真就不信邪呢!”贺苏杭的火不打一处来:“我们这些人一心一意搞工作,千方百计提高收视率,最大限度地推动台里的改革进程,整天累得跟老黄牛似的,不是为了让领导说好话,但也不想讨领导的白眼,能够公正对待就行。现在来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领导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累死你也不行,活该!” “社会本身就是多元化的矛盾组合体,你犯不着跟那些人生闲气。”乔智说。 “苏杭,我出于对你的信任才跟你讲这番话的。”荣毅在电话里说:“因为我了解你的人品不会出问题,你的道德水准不会低下,所以,市里个别领导的话也令我非常生气。” “说句不该说的大白话吧,不就是个别人不想让我当副台长,故意在市领导那里垫砖使坏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无所谓!”贺苏杭说,感谢荣台的信任,也请荣台放心,她会更加努力把新闻中心的工作搞好,把《黄金时间》搞得更好。 荣毅问:“听说你最近跟一个法国商人有拉扯,有这回事吗?” “谁也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私事!”贺苏杭把电话挂断了,美丽的脸也扭曲了。 “竞争副台长的风才放出去几天功夫,怎么就遇到这么多麻烦事。要我说,不吃馒头,也得争(蒸)口气,你非得竞争上去不可,让那些人看看,这些人也不是光会吃素的。”乔智愤愤不平,又将车开得飞快。 贺苏杭觉得好累好累,她想找副肩膀靠一靠,于是,她拨通了沈岁亭的电话,还未讲话,却已泪如泉涌。 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典型报道方案是来克远重新拟定的,他希望贺苏杭高抬贵手,尽快安排上《黄金时间》。贺苏杭不想让来克远掺和这事,但又不便直截了当地说马野有问题,甚至已经掌握的情况也不让来克远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不愿将来克远推进浑水坑,因为他根本不知深浅。乔智同意她的想法,两人配合默契。 贺苏杭送走来克远,心里沉甸甸的,她跟乔智说:“来克远肯定对我这个当大姐的不满意,一个短短的十分钟节目,已经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仍说需要慎重,他也许认为我脑筋出了问题,搞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了,或者认为我对他的事不够重视。总而言之,他会不开心的。” “不见得的。”乔智说:“来克远是个有头脑的人,你说要慎重,他一定相信有要慎重的理由。不过,我们的确应该加快速度,如果顺利的话,我想在两天后播出去,你看怎样?” “所有的素材我都看过了,还有必要再采访马野,只有他的说法有分量,才能证明我们这期《黄金时间》推出去的必要性。”贺苏杭把列好的采访提纲拿给乔智看。 “这么专业的东西你是怎么弄懂的?”乔智问。 “我有高师啊,”贺苏杭一脸灿烂的笑容:“沈岁亭先生不仅精通房地产投资,对银行业务也很内行,所以,有沈先生的指点,我看马野会怎么对付我吧。” 正说着,沈岁亭叩开了贺苏杭的办公室,说是去海威的公司正好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 “上班时间不许会客。”乔智扮了个鬼脸,故意迈着外八字步走了。 “乔智说得对。”贺苏杭起身给沈岁亭泡杯他最爱喝的碧螺春:“往后我得给你约法三章:一,上班时间不许来台里找我;二,上班时间尽量少给我往单位挂电话;三,不许往单位给我送花。” “嗬,蛮厉害的。”沈岁亭接过茶杯:“我保证照章办事。你还有要求吗?” 贺苏杭扑哧笑了,笑得特别天真,笑得特别无邪,笑得特别有归属感。 电话铃响了,贺苏杭拿起听筒,是花香凝打来的,说她晓得苏杭非常辛苦,要苏杭多关心自己的身体。说她也很忙,过两天还会到大河市找她的。贺苏杭终于耐不住了,压着火说:“对不起,我已经多次告诉你,你打错了电话,请你不要再打这个电话了。好吗?”不等对方有反应,她把电话挂断了,转脸对沈岁亭干干地一笑:“这个人总是打错电话,烦死人了。” “打错电话是常有的事情,你要对人家客客气气的。”沈岁亭说。 荣毅敲门进来了:“这位是……?”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后边:“他是沈先生,我妹夫来克远的朋友。”她的慌乱显而易见,这么介绍沈岁亭,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于是,又对沈岁亭干干地一笑,别扭得不行。 “噢,你们工作忙,我就不打搅了。”沈岁亭告辞,贺苏杭没有出去送他,只说了两个字:“慢走。” “这个人……不会就是人们传说的法国商人吧?”荣毅问。 “荣台不会也对别人的私生活感兴趣吧?”贺苏杭反问。 “我不是感兴趣,而是对你负责任。怪不得人们东拉西扯讲你的不是,原来你还真就有这么位法国男人。”荣毅说。 “有,我犯了哪条法律了吗?”贺苏杭有些不大冷静:“别人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贺苏杭为什么就不能有?他就是法国商人,招谁惹谁了,这么跟我过不去。” “你别火啊,”荣毅语气缓和地说:“苏杭啊,你别忘了,你是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在人们的视线。何况现在又是非常时期,竞争副台长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对你有意见的个别人,你没有问题还想给你找点问题出来的,偏偏这个时候,你却跟这么年长的法国商人拉扯在一起,不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嘛。” “年长又怎么了,当年孙中山看上宋庆龄时,也不年轻了吧。”贺苏杭小嘟哝。 “你呀,”荣毅摇晃着脑袋:“叫我怎么说你呢,在大河电视台,要是论业务水平,管理能力,你真正是一把好刷子,把一个庞大的新闻中心交给你,你能管理得井井有条,人们服服帖帖。给你开辟个新栏目《黄金时间》,你能办得让全国同行争相来观摩。可就是一谈到让你再前进一步,进入到台级班子,担负更重的责任,你愣是不屑一顾。我真搞不懂你是怎么一回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匿名材料:“你自己看看吧。” 贺苏杭大致看了一眼:“不都是告状的嘛,有什么了不起,是真金就不怕火炼,我得好好感谢这些人为我加火加温,让我能够早一天发光。” “这种事你还能笑得出来,我真算服了你的。”荣毅把手背在身后:“我郑重地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得收敛一下,不要大鸣大放地跟那个法国商人拉扯在一起。度过这段非常时期,能够顺利当上副台长以后,你爱跟谁在一起都行,那是你的自由。但现在不行。” “你怎么跟封建家长似的,是不是还要包办代替呀?”贺苏杭哭笑不得。 “你说我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是爱护人才,为你着想,为你的前途考虑的。你自己权衡吧。”荣毅背着手走了。 沈岁亭跟海威很合得来,闲暇时两人喜欢到大河山庄打高尔夫。每到这时,大都会看到贺苏宁的身影在球场边上晃动,却总也不见贺苏杭来此观战。海威说,事业型的女人都这样,为了事业不顾一切。贺苏杭就属于此类。贺苏宁说,她了解大姐骨子里抖落着浪漫,现在的忙碌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沈先生能够给予谅解。沈岁亭说:“我非常欣赏苏杭工作起来的状态,忘我,投入,自信。苏杭身上具备了成功女性应有的素质,执著,有韧性,能吃苦耐劳,而且聪明有智慧,特别适合做媒体业务。” “不仅仅这些评价吧,我大姐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大美人啊,长得漂亮,气质高雅脱俗,知识渊博,而且有涵养,真可谓集东方女性之优点于一身的。沈先生算是慧眼识珠,能跟我大姐交往下去,是你上辈子烧高香得来的福气。”贺苏宁想说,大姐要是跟了你,还委屈了大姐呢。她歪着头斜着眼瞅着沈岁亭:“要说吧,你这个人也蛮好的。”这时,她讲的是心里话。 贺苏杭的突然出现,令大家好是惊喜。 “大姐,怎么啦,忧心忡忡的,不会是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吧?”贺苏宁问。 “没有。”贺苏杭莞尔一笑:“我找沈先生商量点事。” “那好,我和苏宁过几杆。你们聊吧。”海威说着把沈岁亭手里的杆接过来给了苏宁。 “对不起,我得和沈先生一块回去,你们在这里多玩会儿吧。”贺苏杭说。 他俩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贺苏杭一声不吭,沈岁亭问发生了什么事。贺苏杭想把荣毅的意思说出来,但始终开不了口。她索性不提此事,进不进台班子又能怎么着?要是因为跟沈先生在一起就进不了台班子,当不成副台长,也太没道理了吧。想到此,她抬起头说:“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 “那就天天在一起。”沈岁亭说。 “现在还不可以。”贺苏杭说。 “你还要继续考验我吗?”沈岁亭问。 “有这层意思,但不全是。”贺苏杭的脸像是三月的桃花一样的粉嫩鲜亮:“我的女儿妮妮不接纳你,我暂时没有办法说服她,这是其一;其二,我的工作实在太忙,没有更多的时间跟你接触,也就不可能更充地分地相互了解。在没有完全了解的前提下,我们的交往不能过于频繁,更不能过于密切,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行吗?” “没问题,我也会牢记你给我的约法三章,保证不犯纪律。”沈岁亭幽默时,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想请你帮帮忙。”贺苏杭说。 “什么事?”沈岁亭问。 “大河银行的问题很繁杂,我想做一档有分量的《黄金时间》,担心把握不准,想听一听你的意见。”贺苏杭说着把银行内部职工暗地整理的材料给他看,沈岁亭边走边看,干脆不走了:“我们假设这上边反映的情况属实,这就是明显的欺骗行为。如果这家银行是民营的,肯定很快就会撑不住的;如果是政府办的银行,这里的亏空惊人,也面临着倒闭的危险,除非政府有得力的拯救措施,才能救大河银行于水火。” “政府出面的话,大河银行能够重整旗鼓、步入良性发展轨道吗?”贺苏杭问。 “要看政府的决心和支持力度而定。”沈岁亭将材料还给贺苏杭:“不可操之过急。你们的《黄金时间》影响太大,凡涉及到重大问题重大事件曝光,最好是点到为止,不可将人逼得无喘息之力。媒体毕竟是媒体,解决和处理问题不应是你们的责任范畴吧。” 贺苏杭心领神会,突然心底冒出一句话:来克远真是个书呆子!妮妮噘着小嘴堵在门口,说是不让沈先生进来,没有看见沈先生,这才扑进妈妈怀里,说她闹肚子,幼儿园老师送她提前回来的。贺苏杭感觉疲惫,本想回家安静一会儿的,谁知一大家子人挤在客厅,金凯瑞也来了,好是热闹。 “还是我有先知先觉吧。”来克远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句半截话。 “克远什么事啊,鬼头鬼脑的。”贺苏杭边换拖鞋边问话。 “嗨,这么大的好事就别卖关子了。”金凯瑞满脸喜色地说:“苏越怀孕了!我就说吧,苏越身体状况良好,又这么年轻,再咋整老天爷不该不公平吧,还真是化验员搞错了。张冠李戴,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亏得又化验一回,这不,天大的喜事就降临到她的头上了。” “同喜,同喜,苏越有功!”来克远喜形于色,点头作揖。 “书呆子,你还晓得我是你老婆啊。”贺苏越幸福的笑容是从心灵深处撞击出来的,脸色红红的润润的,就像打了胭脂涂了粉一样有光彩。 “这下可好了,苏越也可以为来克远生一个世纪婴儿了,多有意义啊!”金凯瑞说。 人们后来得知,从这年的三月份第一周那几个晚上,酒吧、咖啡馆和歌厅里人很多,因为年轻夫妇全都忙着做爱,以便生个“世纪婴儿”。中年人开始打听一种来自美国被译为“伟哥”的壮阳药。老年人到处寻找保健药品争取长命百岁。 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议论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私情是厚颜无耻还是更富人情。 随着一股子香味飘过来,郝阿婆烧好了骨头汤,忙着切香菜香葱调香料。楚美娟一会儿往厨房跑一趟,吩咐这个,交代那个,生怕郝阿婆烧的饭菜不尽如人意。贺青山也跟进厨房:“美娟啊,你就别指挥了,郝阿婆还不比你会烧菜?你就是爱操心的命,一辈子都改不了。” “我不操心还是当妈的吗,苏越怀孕了营养得跟上;苏杭天天玩命地工作,营养跟不上也不行啊。”楚美娟拿起汤勺盛一点点骨头汤品味道:“蛮好的汤汁,浓而不腻,营养成分足够了。” “妈,你就别为苏越再操心了,我已经找了一位烹饪高手,天天定时定点到家里给苏越烧菜烧饭,保证营养充足,味道鲜美,把苏越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时候为我生个新世纪的大胖小子。”来克远美滋滋的,手舞足蹈。 “年纪轻轻的,满脑子老观念,噢,生个大胖小子你高兴,要是生个千金你就不高兴啊。”郝阿婆调好汤料,准备放进汤里。 “一样高兴,一样高兴。”来克远接过调好的骨头汤,正准备给苏越端过去,又不好意思地放下:“金医生和苏杭她们谈得好开心,还是稍等会儿吧。”他摸了摸后脑勺,又说:“苏杭整天够忙的了,我们又来加忙。” “今天不都凑到一起了吗,你大姐不会嫌烦的。”楚美娟说。 “不要——”妮妮一声尖叫,死堵在门口:“这是我家,不许你进来——” 原来是沈岁亭来了,他说苏杭有份材料落在他那里,怕误了苏杭的工作,特意送过来的。他说完就走了,走得很有礼貌,走得很文雅,走得也很揪苏杭的心。 “妮妮这孩子怎么能这样!”金凯瑞隔着白色木格窗看着沈岁亭的背影说:“一看沈先生就非等闲之辈,一定是一位很有抱负,很有理想,也很有品味的高雅绅士。苏杭,凭我的直观感觉,你若能和沈先生共度下半生,一定会受益匪浅。” “我看也是的。”来克远故意看看岳母,又看看岳父,这才一脸的自信地说:“我可能别的方面看不大准,但看人嘛,一顶一个的准。不然,我也不会把我最好的朋友沈先生引荐给我最尊敬最亲近的大姐啊。” “给你点阳光就想灿烂啊,书呆子。”贺苏越端了碗骨头汤。顿时,满屋飘香气。 金凯瑞从生理到精神,从饮食到情绪,详细给贺苏越交代了孕期注意事项。临别时她对贺苏杭说:“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沈先生送上门来了,你也就福气当头喽。”又说:“作为好朋友,我真心祝你幸福!” 楚美娟很压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轻声对老伴说:“我看苏杭这孩子心事太重,照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出问题的。我也搞不懂她到底怎么了?” 贺青山放下手头的报纸,摘掉老花镜:“这孩子打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只要她认为不该讲的话,她会一直沤烂在肚子里的。” “我想呢,她的心事只有两个,一个是单位工作压力太大,肯定有不开心的事,她回来不说罢了;另一个就是沈先生的事。我们老两口开始的态度会让她不开心的,现在我们同意让她跟沈先生来往,偏偏妮妮又这么任性啊……恐怕还不止这些吧,够她受的。”楚美娟站在白色木格窗口往楼下看了看,金凯瑞走远了:“但愿苏杭的这些好朋友们能帮帮忙,开导开导她啊。” “她闷着头不吭声,人家谁会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啊。”贺青山重新戴上花镜,拿起报纸翻阅。 郝阿婆想说,苏杭的亲娘花香凝来找了,苏杭不认她,是怕伤了你们的心啊。但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摇摇头而已。 楚美娟感觉到郝阿婆似乎有话要说,贺苏杭推门进来了,郝阿婆又进了厨房。 贺苏庆来了。妮妮缠着小姨妈要学跳舞,贺苏庆从包里取出两双红舞鞋,一人穿上一双,翩翩起舞,那份投入,那份陶醉,那份感动,令人顿生爱怜。 顾菡的优雅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她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新闻中心,只要有男记者在,无不向她投以欣赏的目光,外向一点的还会大大方方地夸赞几句,诸如“顾主编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顾主编的气质与众不同。”“顾主编是男同胞心中偶像。”“跟顾主编在一起干活不觉得累。”每逢这时,顾菡从不多说一句话,只是莞尔一笑,算作礼貌地回应。她今天特别精神,玫瑰紫的套裙紧裹着透着青春风采的腰肢,胸前特意佩戴了一大朵盛开的白玉兰,像是随时奔赴盛大节日一样的隆重。 “你要去参加谁的婚礼吗?”乔智问。 “不,比婚礼更重要。”顾菡低着头整理本期收视调查报告。 “是外企庆典?”乔智问。 “不,比庆典更重要。”顾菡猛地抬起头,遥视远方:“也算是庆典吧。” “什么叫做也算是庆典吧,是什么就是什么,干吗搞得不知所以然呢。”乔智说着,诡秘地一笑:“你实话实说,是不是要去会情人啊?” “去你的,没个正经。”顾菡觉得背上猛然间有股凉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乔智问。 “你才不舒服呢。”顾菡头也不抬整理资料。其实,她有意不看乔智的,不看乔智的眼睛,心里就少一份慌乱。她必须让自己保持冷静平和,若无其事。 “那好,你忙你的吧,我到大河银行拍点素材。”乔智扛起机器:“别硬撑着,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休息休息吧,地球离了你照样运转的。” 乔智一走,顾菡拍了拍前胸:“天哪,我还是我吗?”她喝了杯水,小坐一会儿,终于让自己平静如水了。她拿起最近几期《黄金时间》收视调查表,直奔贺苏杭办公室。荣毅也在,他好像有重要事情,一副少有的严肃面孔。顾菡转脸就想往回走,被荣毅叫住了:“顾主编,我正准备找你呢。” “找我?荣台不会是又要给大家加发奖金吧。”顾菡说着把收视调查递给贺苏杭:“最近几期《黄金时间》收视率直线上升,依然保持全台所有节目的最好收视水平。大家努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苏杭主持得非常出色,不少观众来信反映,喜欢看《黄金时间》是从喜欢苏杭开始的。要我说啊,应该给苏杭发加倍的奖金,而且要向政府请功嘉奖。”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做啊?”荣毅一下子满脸笑容,一双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条月牙线:“我们班子的决定还未来得及公布,就让顾主编给猜着了,真可谓人心所向啊!” “真的要加发奖金还要为苏杭请功啊?”顾菡也是一脸欢笑。 不知谁在门外听到了这个喜讯,人们一下子涌进贺苏杭办公室,欢呼雀跃。大叫:“苏杭好样的!”“《黄金时间》是最棒的!”“荣毅台长高明!”“台领导领导有方!” 荣毅说:“现在,我正式给大家通报台领导决定:鉴于新闻中心《黄金时间》栏目开播以来所取得的突出成绩,台里本着鼓励先进,鞭策后进的原则,充分肯定《黄金时间》的阶段性成果,决定奖励栏目组lO万元,并向市政府请求为贺苏杭同志记功嘉奖。” 人们再一次欢呼喝彩。 顾菡也跟着人们欢呼之后,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黄金时间》或许是我毕生精力的凝结。随即,她到财务室为大家领奖金。 办公室仅剩下贺苏杭和荣毅两人时,荣毅又收起了笑容,板起面孔:“我真搞不明白有些人想干什么,有本事也弄个家喻户晓的栏目为台里争争光,干吗胡编乱造些摸不着边际的谣言捣乱呢?昨天晚上,我仔仔细细研究了那些材料,除了说你跟法国老商人不清不浑还有点说头之外,其余全他妈的胡扯蛋!发现干部,培养干部,使用干部,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而哪个环节都有个别人捣乱,把非常正常的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白白浪费多少精力啊!” “我的事让荣台费心了。”贺苏杭说。 “发现培养干部,也是我这个当台长的责任,是组织上安排我必须得费心的。”荣毅拿起收视调查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就目前来讲,在大河电视台我只看中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社教中心主任吴世祖。人家吴世祖就是比你成熟老练,办事稳妥。他也是培养考察的对象,人家就能做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全身心搞社教中心的改革。直到今天,我没有接到一份反映他问题的所谓材料,市里领导也没有今天打听吴世祖的人品怎样,明天又要了解吴世祖的道德水准如何,人家就能平平静静的。你就不同了嘛,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把我都给搞得晕头转向的,市领导对你会没有看法?” “谁对我有看法都无所谓。”贺苏杭有些赌气。 “你怎么这样固执啊!”荣毅忽地站起来,双手抱着膀子,片刻之后又坐下了:“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吧,如果在你和吴世祖两人中间必须选定一个进台级班子,我是倾向于你的。偏偏你对什么都无所谓,不是叫我干着急吗?” “我究竟行与不行,最好的裁判是全台职工雪亮的眼睛。” 贺苏杭的愤怒填满胸膛:“我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因为有个别人看着不顺眼,就能把这个人说得狗屁不是。领导,领导,领导也是人嘛,是人就有头脑,有头脑就有分析判断能力,为什么不能深入实际调查了解事情真相呢?领导照样会听风就是雨,把好人变成坏人。你以为所有当领导的都是有水平的,都会主持正义公道?我看未必吧。” “唉,”荣毅站起来朝门口走,回转头说:“现在不是让你评价领导行不行的时候,而是要努力让自己当上领导。我这就去市里向有关领导将你的真实情况反映反映,让那些小报告也该见见天日了。要想主持正义主持公道,我得付之于行动啊,就让我充当一回灭火队员吧。” 贺苏杭望着荣毅有些略显老态的背影,心存感激。 吴世祖消息灵通得很,荣毅前脚到市里为贺苏杭鸣不平讲好话,后脚就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提醒他做事情要动动脑筋,于是他把眉宇间的川字拧了又拧,也搞不清楚打电话的人为什么会这么说话,是那些小弟兄把自己出卖了,市里哪个领导知道了真相?还是自己讲话不小心泄露了秘密,传到了哪个领导耳朵里?或者只是打电话的哥们出于好意?无论哪种可能,都得动动脑筋的。恰在这时,他又接到了电话,说贺苏杭这回可要风光透顶了,她获得了全国播音主持人行当的最高荣誉——“金话筒”金奖,市里正准备给她庆祝呢。 “庆祝,怎么庆祝?”吴世祖问。 “还不大清楚,反正市委书记、市长都很高兴,说是大河市人民共同的荣誉。”电话里是一位年轻人的声音。 吴世祖的头轰一下子大了,脑海里空茫无际。大约过了五分钟,他拨通了大河银行行长马野的电话,简单的寒暄之后他说:“我很可能不是贺苏杭的对手啊,这些天的小动作根本伤不了她的筋骨。荣毅台长亲自出马为她向上级领导呼吁本身就够有分量了,现在可倒好,她出头露面的《黄金时间》收视率天天攀升,所造成的影响不言而喻,台里不仅加发奖金,还向市政府要求为她记功嘉奖。这还不够,她又获得了全国的”金话筒“金奖,听说市里要为她庆贺呢。这样一来,我们的努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吧?估计拥护她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老弟,别泄气嘛。”马野在电话里说:“不到最后一刻,坚决不能认输。加发奖金也好,要给她请功也好,就算市委书记市长亲自为她祝贺,又能怎么样?这些都是表面文章,热闹一下也就过去了。只要你牢牢抓住那个关键时刻能起关键作用的人物,他歪歪嘴,胜过你跑断腿,也胜过他们热闹得翻了天。这里头的奥妙学问大得很呢,老弟,你还太嫩啊。” “照老哥的意思……”吴世祖问。 “老弟啊,”马野吩咐道:“想成就一番事业,什么时候都不能乱了阵脚。你那些小弟兄要利用好,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时不时地给她整点名堂出来,也够她招架的了,分了她的心,就等于集中了你的精力嘛。荣毅那里非常关键,你得改变策略,以弱势出现,表面上抬举贺苏杭,暗地里釜底抽薪。具体操作,你自己见机行事吧,老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应该比老哥更有办法吧。” 吴世祖放下电话,挠了挠头,跟着眉宇间的川字舒展了,他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给小兄弟们授意的,特别强调:“我们的目的是让贺苏杭感到焦头烂额,顾此失彼,让她没有心情继续参与副台长的角逐,自己主动亮起免战旗。但是,千万不能太过分,以免上级派人来调查,到时候弄巧成拙就被动了。” 荣毅进来时,吴世祖还没有挂断电话,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荣台走路真够轻的……找我有事吗?” “社教中心的改革方案很不错,台长办公室研究同意,下一步你就可以大刀阔斧地实施下去了。我尤其感兴趣你们要上马的《百态人生》这个栏目,据我估计,很可能会与新闻中心的《黄金时间》成为并驾齐驱的两挂马车。”荣毅习惯地拍了拍吴世祖的肩膀:“你可别让我们失望啊!” “荣台太高看我了。”吴世祖想起了马野的话,于是连说话的声调都降了下来:“说句良心话吧,荣台是看着我和苏杭这帮年轻人成长起来的,就眼前来讲,我也算得上是台里的业务骨干,但我这个业务骨干跟苏杭比起来,还差那么一大截子呢。我们社教中心要上马的《百态人生》怎么能跟苏杭他们的《黄金时间》相提并论呢,也只有向他们学们,逐步提高吧。” “你小子越来越谦虚啊。”荣毅说。 “干电视行当的人能不谦虚吗,新技术新科技日新月异,搞得人们眼花缭乱。要想提高,要想进步,就得善于不断充电,不断学习,才不至于落伍啊。”吴世祖说。 “你们《百态人生》的主持人试镜效果怎么样啊,我看有必要请苏杭过过目,她可是‘金话筒’金奖得主,在全国播音主持队伍中,能跟她比水平的人为数不多啊。”荣毅说。 吴世祖立即给贺苏杭拨通内线电话,说是有事相求。贺苏杭说马上就到。 四个小时以后,吴世祖大步流星走进了荣毅办公室,此时距离《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还剩下半小时。 荣毅发现吴世祖额头渗着汗水,显然刚从外边回来,他问吴世祖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吴世祖很严肃很认真地说:“竞争副台长的事沉了。” “怎么回事?”荣毅问。 “听上边的人讲,我的希望不是很大,但也不是没有希望。”吴世祖说。 “屁话。你听谁讲的?”荣毅问。 吴世祖不可能说出是马野的授意,只能含糊其辞:“一个知情人透的底,荣台也别问得太清楚了。”他看荣毅很在心,又说:“其实,我很了解自己的半斤八两,我的希望不大没关系,不是还有苏杭嘛。”他察言观色,见荣毅一副深沉状,也就不好往下说了。 “苏杭是苏杭,你是你,你们俩公平竞争,等待组织挑选,不要听信个别人不负责任地乱讲。”荣毅板着脸说。 “如果荣台信得过我的话,我想谈谈个人的真实想法。”吴世祖试探着说。 “说说看。”荣毅满脸的信任。 “大河电视台几百名记者当中,我知道荣台是最看中我和苏杭的,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扶持我们,想培养我们担任更高一级的领导职务。但是客观现实只有一个职位,也就意味着我和苏杭之间必然是一人上去,另一个人下来。这还是往好上想的。假如我们两个都希望渺茫,很有可能从外边调人过来的。到那时,你荣台辛辛苦苦创下的事业,就得拱手让给外人。你心里好受吗?即便是你高风亮节,豁达大度,全台职工也会不开心的,毕竟外边来的人没有自己人更容易亲近嘛,谁都愿意跟更容易亲近的人共事,所以,鉴于目前的情况,荣台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苏杭能上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荣毅问。 “对我的诚意还有怀疑吗?”吴世祖问。 “怎么保法?”荣毅问。 “什么事情过了头的话,人们都会有逆反情绪的。”吴世祖往荣毅跟前凑近些:“枪打出头鸟,出格的椽子烂得快。我觉得从今天起,凡涉及到苏杭荣誉的事情必须低调处理,不可张扬得满世界闹哄哄的……比如向市政府为她请功……”他死盯住荣毅的脸,又说:“的确,《黄金时间》给台里创造了荣誉,但毕竟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你给苏杭一个人请功,新闻中心的同志们肯定会有想法的,必然会对苏杭的进步带来负面影响。” 荣毅眯着眼睛轻轻地点点头。 “还有,”吴世祖见时机成熟,便说:“苏杭获得全国‘金话筒’金奖的确可喜可贺,是大河电视台共同的骄傲,但毕竟是她个人荣誉嘛……不易高调宣扬。如果不是非常时期,我们自己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地宣扬宣扬,但现在不行。尤其是在《黄金时间》播出苏杭获金奖的消息,大有自吹自擂之嫌,人们会很反感的。荣台是个明白人,这么做是保护苏杭呢,还是给苏杭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呢?依我的看法,宣传她个人的消息还是不播为好。不然,下一步民主测评时,很可能就人有给苏杭划反对票,对苏杭有利呢,还是不利呢?我看不利的成分占得多。” 这回,荣毅使劲点了点头:“言之有理啊,有时候的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还是低调处理吧。我这就通知苏杭,把她获‘金话筒’金奖的稿子从《黄金时间》撤掉。”他即刻拿起电话,一切安排妥当。 吴世祖在心里喘了口气:“荣台不会觉得我是嫉妒苏杭吧?” 荣毅摆了摆手:“哪里话嘛,你是在真心实意地保护苏杭,她知道了会感激你的。” 吴世祖也摆了摆手:“要不得的,我不要苏杭感激,就让我学一回雷锋不图名利不图回报吧。” 荣毅要求尽快推出《百态人生》,吴世祖满口承诺。荣毅临走又拍了拍吴世祖的肩膀:“大男人嘛,就得有你这样的胸怀。” 吴世祖偷着乐了:人们常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看未必! 当晚《黄金时间》播出刚结束,贺苏杭就接到领导秘书丰T来的电话,说领导想请她去唱卡拉OK。贺苏杭说她从不去歌厅,也不喜欢唱卡拉OK,便婉言回绝了。乔智摆出一副恶作剧的表情,说贺苏杭不给领导面子,就等于不给自己出路,属于不识人间烟火的另类,早晚都得成为历史文物。 “就是不能谁不谁的都给面子。”巴日丹半边脸的黑紫还未完全褪掉,但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开朗,她把袢带裤上的袢带正了正,大发议论:“人长得漂亮未必是好事啊,女人嫉妒你的漂亮,男人想占有你的漂亮。你要是一个拥有漂亮又不想让男人占有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到官场上去混的。如果你有钞票也行,买通官场也能去混一趟,但你又是一个拥有高洁人格,绝不媚俗媚上的女人,干脆就别想官场。否则,只会伤心。女人不能长得太漂亮的,长得漂亮的女人遭丑女人嫉妒,处处跟你过不去,整天让你恶恶心心的;好色的男人又想占有女人的漂亮,也整天让你恶恶心心的。所以呀,女人长成我巴日丹这样子最好,不丑也不漂亮,女人不嫉妒,男人不想占有,蛮清静的嘛。” “别胡说八道了,马欢整天耗着你不放,算不算占有啊?” 乔智边收机器,边拿巴日丹开涮。 巴日丹追着乔智拳打脚踢,顾菡提醒道:“你们都加快速度好不好,帝都国贸那边还有人等着呢。” “噢,对了,顾菡不说我还真就给忘了呢。”贺苏杭说着,三下五除二,一切停当。 乔智开车,贺苏杭坐在副驾驶位置,巴日丹和顾菡坐在后排,谁都不再说笑,各揣心事。 “顾菡,为什么把苏杭的稿子撤掉?”巴日丹问。 “荣台让撤的。”顾菡负气说:“说是在《黄金时间》宣传苏杭不合适,有自吹自擂之嫌,怕影响不好,所以必须撤掉。” “也不完全是荣台的意思,是我自己不想搞得太张扬的,所以,荣台不撤,我也会撤掉的。”贺苏杭平平静静地说。 “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苏杭了。”巴日丹说:“全国‘金话筒’金奖一共也没有多少人吧,你以为多么容易的,为什么不能宣传?噢,你怕张扬?要我说啊,这么高的荣誉就得好好地张扬张扬,要天下人都知道贺苏杭的本事是实实在在的,谁敢不服气,来呀,一对一的比试比试嘛。”她来了个比试动作,又说:“好事不说无人知晓无人打听,要是敢有那么一丁点儿坏事,你看吧,扒着门缝顺着墙根也得给你广而告之的。尤其是现在苏杭处于非常时期,这么好的大事不宣传,才真叫大傻瓜呢!那些看你不顺眼的家伙们,巴不得你自己把这么大的好事独吞了呢。这么大的好事要是宣传出去,对有些人会形成极大威胁的。现在可倒好,自己无声无息,省得人家嫉妒你了。” “你就少讲几句吧,没看见苏杭累得眼睛都不想睁了吗。” 乔智侧过脸说。 “我只能看见苏杭的后脑勺,怎么可能看见她睁不开眼睛呢。”巴日丹话音未落,被顾菡拉了一把,示意她别再说了。 “我没事了,正专心听你们说话呢。”贺苏杭提了提神儿,又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没多大意思的,宣传不宣传又能怎么样呢。” “你……”巴日丹刚想开口,又被顾菡制止了:“天大地大没有人心大,千好万好不如简单平实好啊。安详属于智者,心浮气躁显得可笑。安详方能静观。” “观什么?”巴日丹气不过。 “你说呢,还能观什么?”乔智关好车门上了保险,话里有话的说了一句:“话不都让你给说完了嘛。” 上官银珠和金凯瑞迎了出来,个个满面春色,光彩照人。 她俩早早地在帝都国贸中餐厅准备好了隆重晚宴,特意为贺苏杭获得全国“金话筒”金奖庆贺。人们步入特大包间,鲜花彩带香槟酒,搞得比结婚庆典还热烈。贺苏杭惊喜不已,先拥抱金凯瑞,又拥抱上官银珠,她说:“真没有想到你俩这么用心,我还以为大家在一起吃顿就得了呢。” “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你光荣,我们大家都跟着一起光荣啊。”金凯瑞爽朗地笑着,招呼大家各就各位,把贺苏杭安排在首席。 “人世间最为珍贵的是真情,苏杭我有福气,你们个个都对我这么好啊!”贺苏杭激动得脸上泛着红光。 “因为你好嘛,我们大家才都对你好的。”巴日丹说。 “海威稍晚一会儿过来,是他将苏杭的好消息传递给我们的。”上官银珠说:“海威这个人真好,别看他那么大个子,心细着呢,考虑总是比谁都周到。”她侧脸看了看贺苏杭,又说:“海威可是苏杭的铁杆拥护者,他一知道苏杭得了‘金话筒’金奖,挨个打电话报喜,他说比他嫌了五百万还值得庆贺的。” “通知苏宁也过来吧。”贺苏杭说。 上官银珠明白贺苏杭的意思:“如果苏宁的醋劲上来会六亲不认的,今天还是别让她来了吧。” “大家要是不介意,我干脆把沈先生约来吧。”贺苏杭说。 “最好请沈先生马上过来,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是跟沈先生这样的高雅绅士一起共进晚餐,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巴日丹故作遐想状。 “臭美吧你,一个马欢还不够你好好感觉的。”乔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对劲,马欢的妻子上官金珠正是上官银珠的同胞姐姐,这下等于彻底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很小心地看看上官银珠的表情,又看看巴日丹的表情,还好,她俩都还算平静。 “我早就知道巴日丹和马欢的关系,也曾经非常恨巴日丹破坏了我姐姐的幸福。其实不然,我姐姐依然感觉很幸福,她说任何女人也替代不了她的。”上官银珠说。 “见鬼,哪有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她还会感觉到幸福。我不懂。我从小在父母无休无止的战火中轰大,根本不敢靠近婚姻的狼烟,也不敢靠近男人,所以我成了老姑娘。到目前为止,还依然独来独往。”金凯瑞说。 “现在,我不仅不恨巴日丹,反而理解她同情她。”上官银珠说得很真诚:“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有谁能够讲得清楚的。” “男女相处是为了爱情和婚姻,或者爱情,或者婚姻。如果两者完美统一和谐,实属人生幸事。仅获婚姻,起码可以解决生存中的不寂寞,生活上的依靠;仅获爱情是很危险的,因为爱情必然是排他的,需要彼此间的忠诚。这一点若做不到,女人会因男人的不忠而心灵备受打击。假如这个女人已徐娘半老,还跟年轻人似的凑什么热闹?唯一的出路是静静地离开,还能求得一分清静;男人则会因女人的不忠被戴上绿帽子,对男人的打击是人格上的。”顾菡说这番话时,目不斜视紧盯着自己的双手,她一刻不停地摆弄手指。 “我们今晚是来干吗呢,东扯葫芦西扯瓢,哪句话是让苏杭高兴的?”乔智想活跃一下气氛,问贺苏杭给沈先生挂通电话没有。贺苏杭说挂通了,沈先生马上就到。乔智又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谈论令人压抑的话题。” “只有好朋友到一起,才会说这些深藏心底的话,不妨敞开心扉说吧。”贺苏杭轻叹一声:“我这个人骨子里是崇尚婚姻的,实在不想再过独来独往的日子了。”说着,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红红的。 “我也不想独来独往,但我也害怕婚姻。”巴日丹友善地看了看上官银珠,接着说:“有人说四十岁以后的婚姻才会有安全感,我想也是吧。虽然马欢不能给我承诺什么,但他跟我在一起时是真实的,要比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更像夫妻。有时,真想公开我们俩的关系,想照婚纱照,想有朝一日让他能够把我明媒正娶,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像大多数老百姓那样,过平平淡淡的真实日子。但我实在不敢。一是不想伤害马欢的妻子,二是不想迁就自己。” “最近,我正在写一本关于独身单身女人心态的长篇,书名就叫《独来独往》,但我对一些问题也吃不透,因为我是一个有婚姻的幸福女人。”上官银珠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握住丈夫有力的大手,乔智善解人意,顺势给她来个亲密动作。 沈岁亭和海威一块来的,他俩一进门,大包间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乔智拿起喷式彩带狂喷了一阵,沈岁亭和海威身上头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丝彩带。巴日丹开启香槟酒,如浪花般的飞溅,人们喜笑颜开。 “同喜同贺!”海威举起香槟酒杯:“来,苏杭,为庆贺你荣获‘金话筒’金奖,干杯!”在他的倡议下,人们纷纷举起酒杯,会喝的不会喝的一律杯空见底。 “苏杭人缘好,应该享受人们拥戴的待遇。”巴日丹给贺苏杭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介绍沈先生。 贺苏杭会意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挽起沈岁亭的胳膊:“今天来的都是最好的朋友,我现在正式隆重推出沈先生跟诸位认识。从今往后,沈先生也是诸位的好朋友。” 沈岁亭一一握手问好,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他说认识大家很开心,祝福大家平安吉祥;说这些年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猛然间多了这许多热闹,令他肝胆舒畅,其乐融融;说今后有机会他会多跟大家在一起的。 “问今宵情归何处,帝都国贸,苏杭岁亭。”巴日丹眯起眼睛,轻摆脑袋,一副吟诗歌赋的味道。 “你沉醉什么,跟个老夫子似的。”乔智拍了巴日丹一下,巴日丹猛地睁开眼睛:“为苏杭沉醉,不可以吗?” “好了,你俩别再打嘴仗了,不然我们的大作家上官银珠小姐会不高兴的。”金凯瑞说。 “没关系的,只要我的老公高兴就行。”上官银珠说。 “嗨,你可真够大度的,乔智这么年轻,这么帅气,你就不担心他给你整出点花花肠子啊。”金凯瑞开玩笑说。 上官银珠笑了,笑得很自信,笑得也很含蓄。 “金医师,你可是我们的老大姐,不能当着我们两口子的面就想整出点调拨离间的事来吧。”乔智也以玩笑话还击。 顾菡起身到洗手间整整头发,扯平衣服,补补妆,特意取出一支大红唇膏渲染朱唇,立时,现代美人挺拔而婀娜了,她迈着优雅的碎步回到原位坐下,颇有万事大吉的安静。 “顾主编也是《黄金时间》的大功臣,来,我敬你一杯,以表示对你的尊敬。”海威端起酒杯立在顾菡右侧,顾菡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她抽出餐巾纸轻拭嘴角,洁白的餐巾纸上渗入一抹鲜红,就像战场上士兵受伤的鲜血一样,扎眼扎心。 “我发现最近两天顾菡特别讲究,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庄重而隆重。不会是有了新情人了吧?”巴日丹眨了眨眼睛:“有了幸福可要大家分享喔。” 顾菡拿起一块干干净净的餐巾纸,极为小心地搌了搌嘴唇,又一抹扎眼扎心的鲜红跃然纸上。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瞬间的慌神儿被她的微笑掩埋了:“我五岁时爹死娘改嫁,跟着舅舅生活,看够了舅娘的白眼……自从有男人疼我,才晓得什么叫幸福……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独享幸福,已经成了凝固的个性,所以,我的幸福不好分给大家的。” “噢,有好事自己独吞,顾菡真不够哥们。”乔智给顾菡斟了半杯香槟,说是对她独享幸福的惩罚。顾菡欣然举杯:“我甘愿受到惩罚!”说罢,一饮而尽,表情爽快而悲壮。大家都为她叫好,说她深藏大丈夫的豪情,绝对够哥们。 乔智观察到海威的注意力在贺苏杭身上,沈岁亭的注意力也在贺苏杭身上,于是,乔智看海威的眼神儿有些异样:“海大老板在想什么呢?” 海威的心颤抖了一下,憨厚地笑了笑:“我这个人很坦荡,实话实说,苏杭始终是我的梦中情人。”他又冲着贺苏杭和沈岁亭笑了笑:“追求女人跟我炒房产一样,越是都看好的,就越难准确估计未来发展。所以嘛……”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贺苏杭脸发烧心发狂,干笑了一声,笑得尴尬,笑得勉强,笑得不自在,她说:“海威喝多了酒就会讲酒话的。”说着,她将有些发凉的手放在了沈岁亭手上,沈岁亭握住了她的手:“我说怎么听不大懂海威的意思呢。”他的圆场打得恰到好处,在座的都舒了口气,又开始劝酒,又开始欢乐。贺苏杭说,时间不早了,建议大家改天再乐。 这时,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进来了。 顾菡的平静令人吃惊:“我恭候你们多时了。”她伸出双手迎接锃亮的手铐时,就像迎接上帝之门的钥匙一样,面带从容,面带满足,甚至面带微笑…… ------------------------- 第七章 贺苏杭头大如斗,耳畔犹如过火车般的轰轰作响,顾菡被警察带走的一幕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在眼前晃动,她想把顾菡拉回来,一伸手把茶杯碰翻在地成了碎片。她紧裹着白色浴袍,像条美丽的鳗鱼似的横卧在宽大的席梦思中央,柔软洁白的纱幔毫不理会她的心情,尽情地与室内白色欧派陈设招摇着轻歌曼舞。在一隅陈列柜中琳琅满目的奖杯证书,不甘寂寞地折射出她的层层光环,尤其是“金话筒”金奖这位新成员,昂首挺胸站立在最显眼的位置。 卧室最抢眼的位置原来是悬挂她和宋南方的婚纱照的。如今婚姻不在,婚纱照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五位亲密挚友的大幅彩照,金凯瑞、上官银珠、顾菡、巴日丹,个个唇红齿白,个个一脸阳光,唯有她的眼中多了那层隐隐约约的伤感,这种伤感是挥之不去的,是任何人无法解密的。她最喜欢这幅照片,多看一眼,就少一分孤寂感;多看一眼,就增加一分友情的亲密。疲惫时,孤独时,伤感时,开心时,她都会端详这幅照片的。然而,这会儿她却根本不敢看的,唯恐把顾菡给看走了,给看跑了,给看得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自从顾菡被警察带走,再也没敢看一眼这幅她最喜欢的照片。 郝阿婆轻手轻脚靠近苏杭卧室的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任何动静,试着小声叫道:“苏杭,起床吃早饭吧。”还是没有动静,她稍大点声叫道:“苏杭,时间到了,该去上班的,快点起床吃早餐吧。”依然没有动静,她正想叩门,却听到外边的门被叩响了。她问是谁,一听是沈岁亭的声音,急忙把门打开:“沈先生早啊!” “苏杭还好吗?”沈岁亭焦急的眼神往屋里扫了一下,见苏杭卧室紧闭,又问:“怎么还没起床,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刚才我送妮妮上幼儿园走时,好像听见她起来的,怎么又睡了呢,可能是太累吧。”郝阿婆说。 “郝阿婆你忙你的好了,我看会儿报纸,先不打搅苏杭吧。”沈岁亭拿起报纸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借着强光可以不戴老花镜。 “你早啊,我是不是太让你操心了?”贺苏杭穿戴得整整齐齐,尽管化了淡妆,但一脸的倦容是掩饰不住的。 “应该的。”沈岁亭放下报纸,说他也没有吃早餐,边吃边聊吧。 郝阿婆历来不怕麻烦,尤其注重营养搭配,合理均衡。说营养过剩不行,容易堆积胆固醇,堆积脂肪,影响身体,搞不好身体还会出毛病的;说苏杭是电视名人,保持身材非常重要,也是工作需要,更不能身体出毛病;说营养跟不上也不行,黄皮寡瘦的,那才叫难看呢,也更影响健康。 “郝阿婆,你懂的真够多的啊。”沈岁亭说。 “都是看电视学的。不学不行啊,我得好好照顾苏杭和妮妮的。”郝阿婆看着沈先生笑了笑:“也许将来也得好好照顾沈先生的。” “谢谢!”沈岁亭说:“听郝阿婆的口音像是杭州附近的人吧?” “没错的,我是在杭州边上的童家浜长大的。听说现在的童家浜已经改成童渔镇了,发展蛮快的,只是很多年都没有回去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郝阿婆悠然神往:“也不晓得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去看看的。” “会有机会的。”沈岁亭问:“郝阿婆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三个姐姐都过世了,晚辈的孩子们都到国外去讨生活,童家浜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郝阿婆一声叹息:“还好,苏杭待我比亲人还亲啊!” “应该的。”贺苏杭说:“我跟郝阿婆有割不断的天然缘分啊。我记得事情起,郝阿婆就在我们家做事,妈妈身体不大好,她就帮忙做家务,后来我结婚另过又有了妮妮,郝阿婆始终照顾我呵护妮妮,就像我的亲人一样的。”她一阵感动,说这辈子都忘不了郝阿婆的恩情,也会一辈子对郝阿婆好的。 “苏杭这孩子打小就懂得事理,晓得疼人,所以,我格外喜欢她。”郝阿婆心里一阵发堵,又是一声轻叹,勉强礼貌式的一笑,问道:“沈先生有点苏南口音,不晓得我是不是听得准啊?” “郝阿婆好耳力,我的祖籍在苏州,十六七岁就到法国读书去了,后来学做生意,一走就是三十几年啊!不过,我的口音变不掉的。”沈岁亭说。 “我晓得苏州是个好地方,因为我大姐在苏州大户人家帮佣,听她讲的,但我从来没有去过。沈先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在苏州吗?”郝阿婆问。 “往事不堪回首啊!”沈岁亭放下餐具,用洁白的餐巾擦拭嘴角,他说:“父亲母亲在‘文革’中先后离开了人世,目前叔叔伯伯及他们的家人都在法国,我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在法国,所以,苏州只能是我梦里的故乡啊!不过,我还是会抽空闲时间回去看看的。到时候郝阿婆也一起回去,再到童家浜看看故土,看看旧时的相识。” “那太好啦呀,我做梦都盼着这一天的。”郝阿婆说罢,拎着菜篮子上街去了。 贺苏杭忽然拘束得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干脆手不离杯一个劲儿地喝水。只要沈岁亭多少靠近那么一丁点儿,她就会往外挪身子,也不敢面对沈岁亭的眼睛,她的目光是封闭的,是游移的,也是慌乱的。 “干吗这么紧张啊,”沈岁亭起身往窗边一站:“苏杭啊,请你一百个放心,我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的男人,我懂得如何尊重女性,也懂得感情的发展是需要过程的,更需要双方的进一步加深了解和理解。满打满算我们俩也没有认识几天吧,所以,即便是我热血沸腾,激情如火,只要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做出一丝一毫令你难堪或你不情愿的举动。” 贺苏杭放下杯子,凝视沈岁亭的背影,心说:这个人的真诚和坦率是我梦寐以求的,不能因为我的过于理性让他产生冷漠的错觉。于是,她怀里揣着小兔子似的忐忑不安,默默地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随即便将热辣辣的脸贴在他的背上,声音抖动着说:“请你能够理解我的矜持。”顿时,一股激流从心田冲撞而过。 沈岁亭从胸前握住了贺苏杭的双手:“我能理解!”他非常想转动身子,慢慢地把贺苏杭揽在怀中,亲吻她,给她传递如火的激情。然而,他的忍耐和理智步调和谐,胸中激荡着的波涛汹涌的狂澜被他自己平息了,他说:“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送你去上班。” 贺苏杭慢慢地抬起贴在他背上的脸,慢慢地松开了环绕在他腰间的双臂,羞羞答答地低着头说:“完全可以信赖你的,你是一个大好人!”她那双热得烫人的眼睛始终不敢跟他对视。 “你的压力太大,我不能再给你任何的压力。”沈岁亭轻轻地将右手放在她的左肩:“竞争副台长的事,我同意你的观点,顺其自然,不可强求;大河银行马野行长的片子,慎重对待,不可操之过急,如果一定要搞,我可以帮你把握尺度;顾菡的事……”他发觉一提顾菡的名字,她像是被电打了似的,浑身痉挛了一下。他又将左手搭在她的右肩:“我看不像是错抓,但究竟为什么她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有待于案件的审理。她若有罪,谁也替不了她的;她若没罪,法律会给她公正的。我晓得你和她的关系很好,感情很深,一时陷进了苦海深渊难以自拔,但你得工作,你得生活,所以,必须振作精神。不然,你的小脸儿就会很难看哦。”他的双手在她的肩头重重一压,以示安慰,以示鼓励,以示呵护。 贺苏杭慢慢地抬起双眼,已是泪光闪烁。 贺苏杭、巴日丹、乔智刚走出一号演播大厅,就看见上官银珠满脸的焦急,不用问就知道是为顾菡的事而来的,她说,金凯瑞有病人,不然也会来的。巴日丹说:“那些烂嘴角的小人们这回可是有谈话资料了,《黄金时间》的主编顾菡涉嫌杀人,看他们幸灾乐祸的德性,巴不得明天就把顾菡毙掉呢。” 她把手里的粉笔碎成两截,又说:“这下好了,顾菡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们讲什么的都有,《黄金时间》也跟着名声在外,收视率想低都不行。娘的!” “废话连篇,瞎嚷嚷什么。”乔智说。 “巴日丹心情不好,发发牢骚兴许会舒服点的。”贺苏杭说。 “噢,她的心情不好,谁的心情又好呢。”乔智说。 “金凯瑞电话里跟我讲,她今天一天都跟丢了魂似的。我还真担心她诊治病人出什么乱子,就劝她专心工作,我来找你们看看有什么办法。”上官银珠说。 “跟公安局打交道沾着就不得了,何况涉嫌杀人?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巴日丹说。 “顾菡真够可怜的,从小爹死娘嫁人,看着舅娘的白眼长大,后来找个男人成了家,本以为可以过上舒心日子,偏偏遇}=那么一个不是东西的男人。坎坷啊!”贺苏杭说。 “听说杀死的不是她那个不是东西的男人,而是大学的一名教授。”乔智说。 “大学教授跟顾菡什么关系呢,乔智哪来的消息啊?”巴日丹问。 “昨天晚上顾菡被带走不久,我就跟一个在公安工作的同学联系上了,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不过,他也是听说的。”乔智说。 “你小子真沉得住啊,这么大的事竟憋了一整天一声不吭,你哑巴了?”巴日丹说。 “事情没有搞清楚,我们自己再胡猜瞎传,不是更不好嘛。”乔智说。 “当务之急得给顾菡送些生活用品。我们不为她操心,估计不会有人关心她的。”上官银珠说:“我已经把能想到的都准备好了。” “给她家里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打电话,他要是还没有死的话,叫他去看守所看看顾菡。再怎么说也不能一点不念及夫妻感情吧。”巴日丹说。 “巴日丹,你就别瞎添乱了行不行。顾菡家里赖着不走的男人虽然我没有见过几面,但一看就不属于善良之辈,平日里好好的还不把顾菡当人看呢,现在顾菡成了涉嫌杀人犯,他能会去关心顾菡?我看顾菡倒是应该先把他杀了。”乔智说。 “乱讲!你们这些不打粮食的话有什么用。”贺苏杭说:“走吧,到我的办公室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吧。” 走廊里荣毅正和吴世祖说着什么,看见贺苏杭过来,荣毅吩咐吴世祖把《百态人生》的片头音乐再处理一下。吴世祖说没问题。荣毅径直朝贺苏杭的办公室来了。贺苏杭问:“荣台找我什么事?” 荣毅没好气地说:“还能有什么事,《黄金时间》的大好势头会不会因为顾菡的问题受影响啊?顾菡到底怎么搞的,那么一个柔弱女子,连句大声话都不会讲,怎么有胆量去把一个大活人杀了呢?真是活见鬼!我还以为她把她那位不是东西的老公杀掉了呢,不是。她杀的竟然是一个温文尔雅、颇有造诣的大学教授。女人啊,女人,怪不得有天下最毒女人心的说法。”他压低声音又说:“我知道你们几个关系不错,平时没有发现顾菡有不大对劲的地方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都摇摇头。 “顾菡出事了,我们都非常痛心!不过,请荣毅台放心,我们不会让《黄金时间》受到太大冲击的,顶替顾菡角色的主编今晚已经上岗了,业务还蛮熟练的。”贺苏杭试探着问:“荣台的消息可靠吗,顾菡真的杀了人啊?” “我亲自打电话问的公安局长,不会有问题吧?”荣毅眨了眨眼睛,一副万分痛心的样子,说有关证人证言材料都搞出来了,说顾菡不等审问,自己一五一十讲述得像是说故事一样,还说她认为这样做了才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再也用不着独来独往了。接着,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看顾菡八成是脑筋出了问题,不然就是患有潜在的精神病。” 贺苏杭不由得抽泣起来,她最能理解顾菡。如果荣毅台长讲的出入不大的话,顾菡一定是为情而生的,必然也要为情而死。顾菡曾经说过,从男人那里获得的幸福是天底下最大幸福。还听顾菡说过,人要是蜘蛛或螳螂多好,可以把心爱的男人吞食到肚子里,可以完完全全独享幸福。大学的那位“眼镜儿”教授,一定是顾菡最爱的男人。 “苏杭,别哭了。”荣毅唉声叹气了半天,他说:“毕竟顾菡是我亲眼看着一天天成长成熟起来的栏目主编,是个蛮不错的人才啊!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仅仅你们痛心,我这个当台长的跟你们一样痛心啊!我是昨天半夜接到消息的,到现在为I匕,我连一眼都没有合,心里不是滋味啊!” 这时,人们发现荣毅的双眼充满血丝,一脸倦容。贺苏杭劝他当心身体,台里一大摊子事情不能离开台长的。巴日丹说,《黄金时间》像她的生命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努力把节目弄好的,请荣台放心。乔智说,荣台年龄大了,当心身体最要紧,有什么事情就让年轻人冲在前边,荣台做幕后指挥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荣毅真心诚意地说:“现在台班子整体年龄老化,但一时半会儿还得这么硬撑着,因为上边有政策,干部不到年龄还得工作,所以,培养年轻人上来是要有过程的。”他稍停片刻,又说:“苏杭竞争副台长已是公开的秘密,希望你们多给她打气,多给她鼓励,帮助她树立信心。前几天组织部就说来考察的,因为客观原因往后稍放一放,但也不会放得太久。” “荣台,根据您的观察和判断,您认为苏杭和吴世祖谁更有希望进人台班子?”巴日丹问。 荣毅站了起来说,谁有没有希望一要看自己的努力,二要看将来的组织考察情况,三要看上级领导的信任程度。三者缺一不可。他说:“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明天就要和观众见面了,吴世祖主任非常有信心,但他也非常谦虚谨慎,说要向《黄金时间》多学习,要向苏杭及你们大家多多学习呢。找时间你们在一起互相沟通沟通,优势互补,共同提高。我倒希望《黄金时间》和《百态人生》成为大河电视台最叫得响的两块金字招牌啊!”他起身要走,又说:“顾菡那边还是要去看一看的。公安局说要过些天才能去看,我心里头怎么能放得下啊!”他走得步态沉重,心也沉重。 “荣台是个大善人啊!”上官银珠深有感触地说:“你们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台领导,算是你们的福分。” “我们得想办法尽快去看看顾菡,乔智快点跟你同学联系联系,求他帮帮忙嘛。”巴日丹说。 “你没听见嘛,连荣台找到公安局长都说现在不行,我同学是个小警察,他肯定不好帮忙的,就别难为人家了。” 乔智说。 “那怎么办呢?”巴日丹急得直跺脚。 贺苏杭说她来想办法,十有八九能成的。 次日清晨天色还早,晨练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健美操的第一支曲子刚刚按下键盘,舞剑耍棍跳扇子舞的队形刚刚摆上阵势,贺苏杭已穿过广场中央直奔爸妈家而去。 “谁这么一大早敲门啊?”楚美娟伸着懒腰把门打开,心里一惊:“苏杭,你怎么这么早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爸呢?”贺苏杭边换拖鞋边喊:“爸,起来了吗,我有急事找你。” “你爸在洗漱呢,什么事急成这样啊?”楚美娟问。 “苏杭来了。”贺青山从卫生间出来,手拿毛巾擦着脸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看你急头怪脑的,快说说看。” “说顾菡杀人了,被公安局抓走了。”贺苏杭有点语无伦次:“是大学教授,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你看怎么办好吧。” “谁说顾菡杀人了,她把谁杀了?为什么呀?”楚美娟十分惊讶地问。 “公安局说的,顾菡自己也承认了,她把大学教授杀了。我也不晓得到底为什么。”贺苏杭急切地说:“爸,我和顾菡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又是我非常得力的助手,所以,她出事了,我痛苦极了!”说着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爸,女儿求你了,让我们几个好朋友去看看顾菡好吗,也只有你能帮我们的。” 贺青山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顾菡是公安局弄走的,我怎么帮你们呢?” “你怎么就不能帮帮我们呢,大河市还有几个检察长啊,你跟公安局长熟悉得很,你要是说句话,公安局长还能不给你面子吗?”楚美娟急忙敲边鼓。苏宁、苏庆、苏越都来跟着敲边鼓。 “对呀,爸,只要你出面协调一下,公安局那边肯定会让我们去看看顾菡的。”贺苏杭说。 贺青山半天不吭声,又在屋里转圈,几个女儿急得也跟着他转圈,不停地求情说好话。 “不行啊,”贺青山语气中不容商量,他说:“爸实在不方便出面协调的,检察院有检察院的规矩,人家公安局当然也有人家公安局的规矩,还是按正常程序合适,我不能带头破坏人家的规矩啊!”他的态度坚决,谁求情都没有效果。 “爸,女儿长这么大还从未求爸逼爸做过什么事呢,”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火气十足的说:“普天下的父母就你一个人坚持原则,就你一个人懂得遵守规矩,行了吧!顾菡从小死了父亲,母亲改嫁跟别人走了,把她丢给舅舅扶养,她尝尽了舅娘的虐待……她这辈子所吃的苦水,倒都倒不完的!从小没人疼没人爱,她容易吗?!” “现在的问题是,顾菡涉嫌杀了人,你再讲这些也没有用的。法律不相信眼泪。你还是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吧,我的好心肠的女儿啊!”贺青山刚要抬手帮苏杭擦泪,被苏杭一把推开:“我再好心肠有用吗?我有职有权的老爸是铁石心肠,他才不管顾菡死活呢!”说罢,她拎起包摔门出去了,边走边哭,头也不回。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苏杭这孩子这么大脾气啊!”贺青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剩下的三个女儿都怪老爸不近人情,只是让大姐她们见见顾菡,能破坏掉多大的规矩啊,犯得着这么不给大姐面子吗?楚美娟一声不响,在一旁暗自落泪。贺青山说:“你们不当官不晓得规矩的重要啊,我必须懂得也必须遵守的。” 楚美娟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门,谁叫都不给开。 一连两天海威没有跟贺苏宁联络,贺苏宁沉不住了到海威的公司找他。一进走廊就听见海威跟谁在通电话,好像特别投缘,也特别知心。再仔细一听,原来是跟大姐苏杭在通话,贺苏宁的醋劲又上来了,三步五步闯进屋里:“海威,什么时候打你的电话都是占线,你够可以的啊,跟我通话时恨不得两个逗号加一个句号就完事,却跟别人千言万语,情意绵绵,谁也没有你会说,谁也不如你懂得体贴懂得关怀。好啊,我问你,你到底在爱谁?!”她的一声尖叫,招来了公司不少员工看热闹。 “苏宁,你吼叫完了没有?”海威把脸一板,摆了摆手说,让员工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员工们蛮听话。他反问贺苏宁:“你说我在爱谁呀?” 贺苏宁咬了咬嘴唇,鼓了鼓勇气,到底也没敢说出大姐苏杭的名字,她明白这个名字在海威心中的分量。海威也看透了贺苏宁的心思,反倒想说“我爱苏杭”激一激贺苏宁,让她的醋劲彻底往外倒一倒,让她好好发发疯撒撒野,他试了几试,总也张不开口,他清楚这四个字的力量重千斤重万吨,一旦说出口,这种力量将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海威——”贺苏宁的聪明就在于她能见机行事,能硬也能软,能发疯也能耍嗲气,一看海威铁青着脸就知道气得他不轻,她软声软调地说:“别跟我一般见识嘛,不生气了好不好啊,你要是气坏了身子,最揪心的不还是我嘛。”她顺势靠在海威身上,又说:“因为爱你,我害怕别人分走我的爱嘛,所以……你跟别人通电话时的那副样子蛮可爱的,也蛮会讲话的,完全不是跟我在一起时的闷葫芦,你说,放在哪个女孩子身上会不生气啊?你对别人可以那样,为什么不可以对我也那样啊?” “你不要跟我左一个别人,右一个别人,你说的别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大姐苏杭!”海威说。 贺苏宁的脑袋轰一下子大了,心想这下完了,海威看样子要摊牌的。只听海威说:“苏杭太不容易啊,台里头大事小情无一不往她头上压,才说《黄金时间》如日中天,日日攀升,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刚推出就跟她叫板,看阵势非要平分秋色不可啊,你说,你大姐能没有压力吗?本来顾菡是她最得力的助手,现在可倒好,涉嫌杀人蹲到号里去了,你说,你大姐能不感到痛心吗?你老爸也真够革命的,苏杭那么求他都不给疏通疏通关系,去看看顾菡,到底有多难办的事啊,却让苏杭难受成那样。还有……” “你别还有了——”贺苏宁又一声尖叫,气呼呼地问:“海威,我什么都能承受,你说吧,你和苏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为什么跟你讲这么多过心思的话?你们俩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沈岁亭突然出现,他说:“苏宁啊,海威刚才跟你讲的这些话,统统是苏杭跟我讲的,我又跟海威讲了,海威又跟你讲了,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关心顾菡的命运,关注你大姐的事业,想减轻你大姐的压力。没想到让你误会了海威啊。” “搞什么?”贺苏宁双手捂住脸蹦跳着,夹杂着哭腔笑腔:“沈先生你不能跟海威合伙欺负我的。” “没有谁敢欺负你的。”沈岁亭一本正经地说。 海威看着沈岁亭会意地笑了,他解脱般的伸了伸胳膊踢踢腿,叫苏宁好好去工作吧,就像苏杭那样受人敬重就好了。 “海威啊,海威,你想方设法编排我损我,都是为了抬举我大姐,那好啊,有本事你去当着她的面奉承她赞扬她呗,干吗对着电话线挥洒几多情啊。”苏宁说得酸溜溜涩巴巴的,气呼呼地走了。 贺苏宁一走,海威大男孩般的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问:“沈先生听到我跟苏杭通电话,不会也不开心吧?” 沈岁亭恰恰相反,海威关心贺苏杭,说明贺苏杭值得关心,说他会理智看待海威对贺苏杭的关心的。 海威再看沈岁亭时,眼睛里蒙上一层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 顾菡出事了,贺青山不放心大女儿苏杭,叫老伴无论如何都得把苏杭叫回来一块吃顿晚饭。贺苏杭理解爸妈的良苦用心,下了《黄金时间》妆都未卸就来了,谁知一进门就看到了苏宁肿得跟熟透了桃子一样的眼睛,便问苏宁怎么了。这一问不要紧,苏宁忽地一下跳起来,指着苏杭的鼻子:“你不要再装好人了行不行啊,你明明晓得海威是我贺苏宁的男朋友,干吗非得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我问你,今天你跟海威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你看海威冲着话筒那个情意绵绵的情种样子,知道了是跟你在通话,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在给热恋情人送温暖呢!” 贺苏杭一脸苦笑,说苏宁误会了。 “我误会?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吃奶的孩子了,我懂,海威的一个眼神我都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干什么的。”贺苏宁委屈得又跟泪人似的。 “你既然那么了解海威,我还能蒙得住你嘛。”贺苏杭的语调平和态度温和,双手捧住苏宁的脸:“你呀,什么时候灌得肠子肚子都是醋啊。” 贺苏宁依然大呼小叫,非要苏杭说出来电话里跟海威都讲了什么不行,说海威脚踩两只船;说苏杭吃着锅里的还想占着碗里的。贺苏越孕期反应厉害,听不得这么刺耳闹心的话,跑到卫生间猛吐了一阵,她说苏宁不可理喻,简直就是胡搅蛮缠!不料,苏宁又跟苏越蹦起来了,说她是猪脑子不辨是非曲直,跟着瞎掺和。 楚美娟抡起巴掌就去打苏宁,被苏杭一把拉住:“妈,苏宁她正处在青春期,又是处在恋爱中,容易多疑多虑,容易激动发火,这都属于正常的生理反应,你就理解她吧。其实,我也有过苏宁的经历,只是没有她这么夸张而已。”她这么一说,苏宁还真的不再大呼小叫要理论了,撒了气的皮球似的身子一软,靠在苏庆身上。 “原来都是想男人给闹得了。”贺苏庆满脸凝重地说:“大姐为了宋南方的背叛,气得死一回又一回的,到头来还想找男人,沈先生能不能走进大姐的生活,我讲不好;二姐找了个书呆子来克远,把二姐气得整天怨声载道;三姐挑三拣四选中了海威,怎么又把大姐拉扯进去,你们三个不是要在一起煮米粥吧?我真搞不懂,男人给女人带来这么多麻烦,这么多痛苦,干吗还要死呀活呀的找男人呢?” “听小妹的口气,你不是打算一辈子独来独往过独身生活吧?”贺苏越问。 贺苏庆起来舞动身姿,她用舞蹈语汇告诉家人:“我讨厌婚姻,不一定独来独往,但我一定不要孩子。因为我对自己养育孩子的能力没有信心。” 楚美娟伸手又要打苏庆,还是被苏杭拉住了:“苏庆年纪还小,过些年以后,兴许她又是一种想法。妈不必太操她的心。”楚美娟说能不操心嘛,哪个当妈的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独来独往啊。 贺苏越看了看表,埋怨来克远这不是那不是了一番,又说:“整天跟一个只会研究金融学银行学的人同床共枕,倒不如独来独往罢了。” 贺苏宁发狠般的说:“我决定一辈子独来独往,因为我对男人没有信心,对海威没有信心!” 贺苏杭笑着把苏宁搂在怀里:“对呀,不是你对男人没有信心,而是你对你自己缺乏信心。大姐最清楚,你是非常爱海威的,生怕海威跟别的女人接触,哪怕是你的大姐也不成。说明什么呢,只有一种解释:你爱海威。所以,你再也不要说独来独往了,大姐就不信。” “大姐,沈先生好吗?”贺苏庆问。 “我看沈先生蛮好的,叫人感觉可信可靠可以依赖的。”贺苏越说。 “我觉得沈先生蛮深沉的,不晓得大姐有没有驾驭沈先生的能力。”贺苏宁说。 “大姐干吗非得驾驭人家沈先生啊,相互尊重,相互信任,平等和谐,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能长久下去的。不然,总想压人家一头,个性强得让人家难以承受,要不了多久,人家肯定跟你拜拜了。女人嘛,还是要弱势一些顺从一些的,万万不能以女强人自居,否则,不把所有的男人都吓跑掉才怪呢。”贺苏杭说。 “噢,我懂了。海威之所以总想跟大姐套近乎,原来是因为大姐骨子里的弱势和顺从啊。这下麻烦大了,我的骨子里只有强势和执拗,总想着压海威一头呢。海威会不会不再理睬我了呢?”贺苏宁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是妈偏心眼,苏宁打小就不像女孩子,跟谁都敢过招,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吃亏。”楚美娟抚摸着苏杭的头,万般爱怜:“苏杭不同,她特别乖,她是你们姐妹四个当中最懂得事理最懂得疼人的。”她想起了往事,心里直发揪,紧接着双眼模糊了,她说:“苏杭小时候身体不好,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跟个小猫咪似的,三天两头得上医院看医生。当时,连医生都怀疑那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生命会不会养活成人。但是,我跟你爸绝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跑遍了杭州几家有名的医院,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把苏杭抢了回来。那年,要你爸支援内地社会主义建设,我们就来到了大河市。我记得刚到大河市的头一天,苏杭又病了,高烧不退。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啊,我和你爸人生地不熟的,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找医院看医生……整整三天三夜啊,我和你爸谁都不敢睡着了,生怕一觉醒来苏杭这孩子不行了。因此,只能硬撑着……还好,死神与苏杭擦肩而过,我和你爸高兴得抱头痛哭……后来,妈又生了苏越、苏宁、苏庆三个女儿,但妈始终最疼爱的还是你们的大姐。你们仨都讲爸妈偏心,还真是偏心眼,因为你大姐就是招人疼啊!” 她把几个女儿都说哭了。 贺苏杭扑在妈妈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忽然,她的眼前定格了那副画面: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她动情地喊了一声:“妈——”浑身战栗:“妈,我这辈子都会好好爱你和爸的!” 贺青山和来克远同时进门,都问发生了什么事。 正如荣毅台长所料,社教中心新推出的《百态人生》一炮走红,与新闻中心的《黄金时间》成为并驾齐驱的两挂马车,从而带动大河电视台收视率水平的整体提高,于是,他前往贺苏杭办公室的路上,一路小曲,一路微笑,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虽说市政府并没有批复台里为贺苏杭请功的报告,但有观众的认可足以充分说明问题,他抱着一大摞观众写给《黄金时间》和贺苏杭的信件,笑呵呵的走到贺苏杭面前。 “让收发室的董师傅送来就行了,干吗还有劳您荣台大驾呀。”贺苏杭接过信件,说请荣台坐下歇会儿。荣毅说,董师傅送来和他亲自送来意义不同,这说明台长非常重视观众意见,也非常尊重《黄金时间》栏目组同志们的劳动;还说现在的大河电视台今非昔比了,几百万观众人心所向,已经形成建台史上前所未有的收视高峰。 “这得感谢台领导平易近人,领导有方,特别是荣台雄才大略,运筹帷幄,大胆改革,措施有力啊!”贺苏杭浏览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她说:“看来不仅仅大河市的观众对《黄金时间》感兴趣,还有许多外地邮件呢。” 荣毅爽朗地一声笑,说他很少听到贺苏杭这么恭维人的:“我哪能算得上雄才大略啊,要说有点办法还勉勉强强。智慧是集体的智慧,成绩是同志们没明没夜创造出来的,我只能算是上情下达、下情上传的协调人物,专为大家服务的。我讲的是实心话。” “谁都晓得荣台是个实在人,所以,我们也都实实在在地一心干事业。”贺苏杭说。 “不是我当台长的专拣好听话说,在大河电视台能比上你和吴世祖敬业精神强业务精的,还真是不多呢,你要好好把握自己,也要好好把握机会啊。我们不是常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而准备的嘛。你懂得我的意思吧?” 贺苏杭把一叠信件放下,说观众是评判节目优劣的上帝;说观众的欣赏水平越来越高,也就要求节目质量品位都得越来越高;说《黄金时间》必要时还得改版,要常办常新,不落俗套;说目前《黄金时间》这个名字是块黄金招牌,要想响当当硬邦邦的长久下去,必须树立品牌意识,树立无形资产意识,最终获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双丰收,这才是办《黄金时间》的初衷和目的。 荣毅不住地点头,说一个干部的成熟老练是需要在基层摸爬滚打的,贺苏杭正在逐步走向成熟;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再高深的理论不拿到实践中尝试,也很难确定理论的科学性,贺苏杭的新闻实践正在变为行得通的新闻理论。他希望贺苏杭能在管理中再大胆一些,泼辣一些,管理力度再加大一些,新闻中心这块金字招牌应比《黄金时间》更加光芒四射。他说:“目前来讲,你的主要精力不能仅仅局限在《黄金时间》的收视率提高上,当然要保持《黄金时间》的收视率节节攀升。新闻中心的其他栏目也要有较好的表现,比如《新闻联播》、《每日关注》、《记者视点》等都得洗心革面,给人以清新的收视效果。” 贺苏杭讲,新闻中心虽说也就百十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行改革方案只能分步实施,逐一兑现,树典型,树标兵,学有榜样,赶有目标,让人们醒目地看到改革效果和实惠,随后再动大劲来大动作,把新闻中心的所有栏目一律重新换包装,重新审视定位,重新确定节目风格,到时候必然会形成又一波收视高峰:“现在,绝不能打乱仗,只能保证正常运作,圆满完成市委市政府的指令性任务,集中部分优势力量确保《黄金时间》蒸蒸日上。” 她显得忧心忡忡:“社教中心推出的《百态人生》开局良好,一上来就赢得广告商赞助商的喝彩,而且收视率紧咬《黄金时间》,无形中给了我们巨大压力。吴世祖主任又是一位懂业务善管理的精明人士,手下有一批精兵强将充当他的左膀右臂。虽说《百态人生》从选题定位到节目形态,都跟《黄金时间》迥然不同,一个侧重于人间真情,一个侧重于重大事件,但毕竟是在同一时段的两个频道分别播出,必然形成观众分流,这就意味着想保住《黄金时间》收视率不往下滑,就得多用一倍的心思,其结果也未必能成正比。” 荣毅脸上不再有笑容:“言之有理,你比我更能冷静地看待成绩,更会理性分析问题。我会把你的想法跟班子其他成员通通气,原则上尊重你的工作思路。” 内勤洪梅过来说,参加会议的人员全部签到入座,请贺主任按计划进行。 贺苏杭扫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人们已经入场完毕,可见改革是有感召力的,不用扬鞭自奋蹄了。”她问荣台要不要参加新闻中心的业务会。荣毅说他到市委还有事,让苏杭主持召开,希望给大家多鼓励,多鼓劲,人人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走出去就是大河电视台的化身,就是大河电视台的招牌,希望人人闪光,个个精彩。 准点准分,贺苏杭走进会场,人们立时报以热烈掌声,她环视一周,把目光落在主席台前边姹紫嫣红的锦簇花团,稍停片刻,便把目光抬起:“春天是美好时节,万物复苏,百花争艳,该红的红,该绿的绿,不再单调,不再枯燥,大地一下子沸腾了,热闹了,这一切都源于生命的灵动,都源于春天。新闻改革把电视事业推向了春天,也就意味着节目生产色彩斑斓的季节到了,该红的红,该火的火,我们的《黄金时间》不就红了一把了嘛!春天既然是一个色彩多元化的季节,不可能只允许我们自己火自己红,也不可能只有我们的《黄金时间》雄霸收视平台,这就是严酷的现实。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上来就跟我们叫板,为什么?因为人家具备叫板的潜质,叫板的资格。现在的局面是《百态人生》紧咬住《黄金时间》不放,步步紧逼,收视率仅仅相差不足一个百分点,照这样下去,我们《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还能发光多久,还能不能发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会场内鸦雀无声,一片肃静。 “没有人能够回答,是吗?”贺苏杭再度扫视一周:“那好,我来回答。《黄金时间》曾经的辉煌只能作为历史,要想让这块金字招牌继续闪闪发光,必须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首先得强化我们自己的优势,强化栏目特色,以优势取胜,以特色取胜。谁能回答我们的优势和特色是什么?” 巴日丹说,先人为主,抢占先机,已经形成名牌栏目的效应,家喻户晓的独特节目风格,都是《黄金时间》的优势。 乔智说,重大选题的平民视角是《黄金时间》独特的节目形态,也是栏目的基本特色。 “我们千万不要在已经取得的成绩面前沾沾自喜。《百态i人生》是要以人间真情做筹码的,而《黄金时间》的底牌则是重大事件重大问题的曝光,这两个栏目哪个更容易赢得观众,不是一两期的比试就能见分晓的。我们的《黄金时间》既然定位在‘重大’二字上,就得在‘重大’二字上下大功夫。当然了,沾着曝光的节目,都少不了有人欢喜有人忧,甚至于我们的记者还要面临或承受打击报复的威胁,但我们的角色不允许退缩。要挖掘重大题材重大问题,就免不了会有危险,希望大家慎之又慎。”贺苏杭讲的话每一个字都揪着人们的心,不仅要对台里的各项任务负责,更重要的还要考虑记者们的人身安全。她说:“已经给台里打了报告,力争给记者们上了意外伤害险。和平年代,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记者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的战士,担负的使命同样重要。” 几名年轻记者主动要求到《黄金时间》栏目组,说是为了最能得到锻炼的机会。又有几名记者提出了同样的要求。 贺苏杭同意暂时调整六名记者充实到《黄金时间》,她说只要想锻炼,在哪个栏目组都会有机会的。 记者们问市政府的嘉奖兑现了没有?台里的奖励什么时候发给个人?给贺苏杭记功还算不算数?新闻中心的其他栏目改革等待何时?贺苏杭说,这些暂不考虑,只有新闻中心的栏目改革势在必行,大约在近期全面推开。顿时,人们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有的说,改革是为了事业更进一步发展,人们得到更多实惠,市政府连发份嘉奖令记个功都那么吝啬,还指望下边的人玩命工作?有的说,干好干坏都是跟自己良心说话呢,对得住自己的岗位就算合格,不一定要求这个嘉奖,那个记功。 有的说,嘉奖和记功都是精神鼓励,还是需要的。也有人说,《黄金时间》的主编顾菡都蹲到号里去了,市政府不可能嘉奖和记功。 巴日丹听不下去:“嘿,嘿,一码归一码,哪跟哪都胡乱往一块扯,不是削弱大家工作积极性嘛。” 贺苏杭很勉强地笑了笑,说讨论就是让大家畅所欲言的,但不能讲有失原则的话,她重新站在主席台上:“同志们,新闻中心这支队伍一贯以打硬仗打胜仗著称,《黄金时间》的推出证明我们又打了一场非常漂亮的胜仗,现在到保卫胜利果实的时候了,不容易啊同志们!人们常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看这话讲到点子上的。我们《黄金时间》的对手不单单是《百态人生》,还有上星的几十个频道,数不清的栏目。我们既要保证《黄金时间》不滑坡,又要保证几个老牌栏目稳步前进,适当时机再打几个漂亮战役,所以,必须拿出我们的智慧,拿出我们爱岗敬业的精神,也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来,不仅仅办好一个《黄金时间》,还要办出更多的能向《黄金时间》看齐的栏目。这都需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拼搏啊!今后,凡涉及到大家切身利益的,我保证做到说话算数,一一兑现。” 人们的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积极性显而易见。 来克远从马野行长办公室出来,情绪沮丧,他给贺苏杭拨通电话,问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能不能尽快排上《黄金时间》,总说慎重了还要慎重,已经慎重这么多天了,到底要慎重多久?如果不能上《黄金时间》也给个明白话,这么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到底是不想给面子呢,还是典型事迹的分量够不上《黄金时间》的门槛。贺苏杭没有马上回答,说见面再谈。来克远觉得贺苏杭话里有话,就说马上去台里见面。 与此同时,马野给吴世祖打电话,说典型事迹上《黄金时间》的意义非同小可,要多多帮忙。吴世祖听出马野的话里有话,就说:“本来社教中心和新闻中心的业务相对独立。各管一摊,谁也不插入谁的地盘。但老兄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无论如何帮忙疏通一下,不仅尽快上《黄金时间》,而且做到一炮打响,让大河市的老百姓记住您这位为大河银行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这也是我们的责任嘛。” “老弟啊,不瞒你说,”马野在电话里压低声调:“老哥的年龄不算轻了,没有多少在官场上混的大机会了。不过,老哥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混到底了,还想借助力量往上走一走,最起码能到市里任一官半职,也不枉老哥在官场摸爬滚打二三十年啊。” “到市里任职有机会吗?”吴世祖问。 “机会是有啊,就看能不能把握住。”马野咳嗽两声,像是被烟呛的:“现在就有机会,省里有我的战友,市里也有我的朋友,只要几方面的力量呼应一下,兴许事儿就成了呢。前些天银行挤兑风潮劲头不小,大河银行处理得最好,各级政府都很满意,我马野的名气也不小啊。如果再能造造势,好好吹捧吹捧你老哥,搞不准还真吹捧出来个风云人物呢。” “我新推出的《百态人生》不知老兄看了没有,还是相当受欢迎的,收视率也不低。如果愿意,我马上给你安排上《百态人生》吧。你看怎么样?”吴世祖说。 “说句老实话吧,现在的电视节目太多,根本看不过来,你的《百态人生》还没看过。”马野的笑声从电话里传给吴世祖,他说:“老弟啊,不是看不上你的《百态人生》,主要我对《黄金时间》太熟悉,还是上《黄金时间》吧。” 吴世祖说,既然马行长认准了《黄金时间》,他就抓紧疏通关系,很快安排。他放下电话,正好看见来克远从他的办公室门口经过,便叫住了来克远:“忙什么呢,是不是找苏杭啊?” 来克远说跟贺苏杭约好了,还是马野行长的典型事迹尽快安排《黄金时间》的事。 “苏杭答应了吗?”吴世祖问。 “应该没问题吧,我这就去跟她商量商量。”来克远说得轻轻松松。 “那好,尽快安排吧。。”吴世祖心想,这件事有来克远出面,保准没有问题,也就放心了。 贺苏杭知道来克远要来,就在办公室候着,两人一见面,她把门一关,直截了当地说:“克远,我实在不希望你掺和这种事。马野的问题太有分量,虽说经过这些天的采访了解,但直到今天,有些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采访,我依然不能完完整整地告诉你马野到底是什么问题,问题有多大严重性,这正是我迟迟没有发稿的原因。” “你的意思……不再发稿了吗?”来克远问。 “不!我不仅要发,而且要发系列报道或者新闻调查。”贺苏杭紧绷着脸:“但不是正面典型,而是反面。” “天哪,这玩笑千万开不得的!”来克远说。 “我没有功夫跟你开玩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以不至于干扰我的采访进行。”贺苏杭一脸严肃,一脸认真,一脸正义感。 同一时间,荣毅接到市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市长要求金融系统的正面典型报道要尽快上,要上系列,要有说服力,目的是尽快消除挤兑风潮带来的负面影响。问早已经布置下去,为什么迟迟没动静?荣毅放下电话,满脸的不高兴:“是啊,为什么没有动静?”恰好吴世祖进来,问荣台跟谁在讲话,荣毅说:“是啊,我跟谁在讲话?”吴世祖笑了,说荣台显然是给气的,问发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荣毅回过神来,跟吃了冲药似的:“市里问为什么金融系统的典型报道没有动静,不是说好的统一在《黄金时间》播出的嘛!”他拿起电话,火气大得吓人:“我倒要看看为什么不发稿!” 吴世祖一把摁断了荣毅给贺苏杭拨的电话,他和颜悦色,先劝荣台别气坏了身体,说兴许贺苏杭他们正准备发稿呢:“既然是金融系统的系列报道,就肯定跟一般报道不同,是不能发得不像样的。”他看荣毅仍怒气未消,就说:“有件事荣台听了千万别生气,还得给我保住密。我这可是为大河电视台的整体形象考虑的,绝不是我个人有什么别的目的。” “哎呀,你什么时候跟我讲的事情给你泄露出去过?我就是水平再不高,毕竟还有台长这么个身份约束着我吧,我不能信口开河吧?”荣毅说。 吴世祖把门关好,煞有介事地说:“荣台不要小看苏杭啊,平时我们只看到她积极工作待人和善的一面,其实不然。人嘛,谁没有点小九九啊,《黄金时间》一炮打响,市政府点着名要在《黄金时间》发金融系统的系列报道,算是给足苏杭面子了吧,恰恰也是苏杭摆谱拿架子跟你荣台来一式的时候。” 荣毅一脸不解:“她干吗跟我来一式啊?” “说荣台实在吧,你还真是够实在的。你想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谁不想进步呢?想进步就肯定有想法,苏杭也不例外,她故意在关键事情上跟你过不去那么一两回,意思是让你充分注意到她的重要性,离开她工作是会受到一定损失的。这样,正好迎合了你爱才心切的心理,就会更加重视她的作用。” 荣毅还是不大明白:“你绕这么个大弯子,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啊?” “不是明摆着嘛,苏杭跟你示威,迫使你把她竞争副台长的事当成头等大事对待呗。”吴世祖紧扇乎慢添火,终于看见荣毅眼中那抹确信无疑的光芒,尽管短暂的一闪,就足够达到预期目的了。 只见荣毅夺门而出,直奔新闻中心而去,一进大厅就冲着忙碌的记者们:“去,去,去,把你们的贺苏杭主任请到这里来,就说是荣台长找她的!” 贺苏杭一路小跑来到荣毅面前,问荣台有什么事。 荣毅一拍桌子,没好气地说:“你不要以为《黄金时间》是你们新闻中心的自留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要因为《黄金时间》势头不错,你就开始翘尾巴,不知道是老几了。我问你,市政府安排在《黄金时间》播出的系列报道为什么不见动静,你存心跟我这个当台长的过不去是吧?你以为上边领导批评我,我会饶过你吗?告诉你,三天之内发不出来,我看你这个新闻中心主任就别再干了!别以为就你是人才,离了你大河电视台的事业照样子蒸蒸日上!”他自己也惊奇,怎么一股脑地甩出这番话来,背着手离开新闻中心时,又冲着围观的人们:“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吗干吗去!” 吴世祖的小弟兄伍子很快反馈了这边所发生的一切,他心中窃喜。 贺苏杭没那么复杂,她认为荣台批评是对的。银行系统的系列报道是市政府的指令性任务,没有理由不及时圆满完成,于是她调整思路,先将已经成熟的正面报道安排在《黄金时间》连续播出,再把有问题的大河银行另辟板块,推出重磅。 乔智说,要是顾菡在就好了,她非常懂得节目编排的科学性,什么时候应该上规模报道,什么条件下可以推出重磅,每一次都那么恰到火候,所以,《黄金时间》才能有开门大吉的效果。 “一个优秀的专业人才,就要告别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了。真是令人遗憾!”巴日丹说。 趁乔智去准备机器的空当,贺苏杭问巴日丹:“最近马欢对你好吗?” 巴日丹浅浅的一声低笑:“好。他很爱我,而且爱得自私,总想着独占我的激情,不允许我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忠。我也习惯了他对我的控制,虽然不能像正常夫妻那样,可以共同分享婚姻和孩子带给的喜悦和幸福,但有我乐观的期待,我不再孤单。只要我对他的婚姻不造成伤害,不构成威胁,他会长久地爱我的。尽管我知道他也很爱他的妻子,甚至时常会到外面春风一度,但只要他累了倦了,一定会回到我这里,或者他妻子那里的。” “我始终不赞成你的选择。照这样下去,马欢的妻子受得了吗?你的心灵能受得了吗?中国毕竟有中国的国情,毕竟有中国人自己的道德水准,我们又都是公众人物,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不能不考虑啊。”贺苏杭说。 “既不招谁,又不惹谁,我寻求我自己的幸福,谁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巴日丹说。 “我晓得劝不了你,但我还是想劝你。因为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贺苏杭眼望窗外:“当初,如果顾菡也能像你这样袒露自己的观点,我们就可以好好开导开导她的,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吧。老百姓常说,听人劝吃饱饭嘛。”她把目光从窗外拉回来:“实话告诉你吧,马欢再爱你,由于他本性所在,到处拈花惹草,证明他骨子里还是会喜新厌旧的,所以,我根本不看好他。你还是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爱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只顾眼前一时快乐,而不计后果。” “长远?”巴日丹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当初,你和宋南方爱得够深了吧,不会不是为了长远吧?顾菡和那个大学教授爱得够深了吧,不也是为了长远吗?结果呢?一个背信弃义,另寻新欢;另一个把顾菡搞得自己要变蜘蛛要变螳螂。统统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才不信长远呢!能把握住今天,把握住眼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没必要把八十岁的事情现在就画好蓝图挂在墙上,睁眼闭眼先看看我八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多累人啊!本来就有亲情友情一大堆的情,还得天天困在爱情的牢笼里,只能看见天井那么一丁点亮光,活着多没劲。” “怎么了,这么消极啊?”贺苏杭问。 “这两天马欢那个王八蛋天天回家陪他老婆,好像地球上就没有我巴日丹的存在了。”巴日丹一肚子苦水,想倒都倒不干净。 “看看,你自己承受不住了吧,马欢回家陪老婆天经地义。因为他有老婆。”贺苏杭说。 “说是他老婆胃病犯了,谁知道马欢回去怎么跟她亲热呢!”巴日丹妒火中烧,看什么都不顺眼,抓起一叠报纸猛往桌上摔:“该死的马欢,叫你回去亲热!” 乔智说,机器都备好了,问是不是马上出发。巴日丹一甩头走了,搞得乔智一头雾水。 乔智开着车经过大河市检察院时,一眼看见贺青山在大门口指指点点。于是乔智说:“苏杭,你爸干吗呢,要不要下去打声招呼啊?”贺苏杭看到爸爸莫名的一阵感动,跳下车门,贺青山就看到了她,两人都朝对方迎去:“爸,你干什么呢?” 贺青山说要重修大门,他问:“你们是去采访吗?” 贺苏杭说是的,她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又觉得不是时候,只笼统地说:“去大河银行采访经过这里,看见老爸也就过来了。” “孩子啊,爸爸晓得你的工作担子很重,压力也很大。爸爸只跟你交代一句话:无论到哪里采访,都必须沉住气,没有必要受外界的干扰乱了自己的思路,牢牢记住自己的记者身份。”贺青山一双大手拍了拍苏杭,又说:“去吧女儿,爸爸相信你的能力。” “谢谢爸爸!女儿明白该怎么做事的。”贺苏杭无限感激地说。临上车时,她又回眼一望,就像出征战士那样,给爸爸轻轻地挥了挥手。 大河银行的采访在继续,马野欺上瞒下玩数字游戏的鬼把戏渐渐浮出水面……一桩交易黑幕初露端倪…… ------------------------- 第八章 夜里的这场雨是悄然而至的,来的快,走的也快,无声无息。人们还未来得及感受春雨的过程,却已经触到了春雨的滋润。 白色木格窗外的花园里,绿的更绿,红的更红,粉的更粉,白的更白,朵朵花儿芬芳宜人,枝枝花蕾含露待放,娇贵得令人不忍心碰她一下的。唯有攀缘在白色木格窗上的爬墙虎是另一种风格,每一片叶子都透着顽强拼搏的精神和乐观向上的气质。贺苏杭之所以偏爱这种绿色植物,正是被它的执著所折服的。 沈岁亭的海蓝色T恤分外鲜亮,像雨后的晴空湛蓝湛蓝的。 他一走近白色木栅栏,迎接他的是贺苏杭的一脸阳光,夸他时尚新潮,夸他懂得生活,夸他品位不俗,夸他与众不同。 “别再夸了,再夸下去沈某人就不晓得是谁了。”沈岁亭幽默地说。 “你以为你晓得是谁呀。”贺苏杭想撒娇想闹人,但又不敢放肆,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人,才略带娇气娇声:“你一大早跑过来,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是根本放不下心。”沈岁亭往上卷了卷衣袖,接过贺苏杭手中的剪枝刀,帮忙打理花木:“虽说我们俩相识的时间短暂,但我对你的认识已经比较充分。”他看着贺苏杭的笑脸:“干吗惊讶,你整天除了忙碌,还是忙碌;除了压力,还是压力,没有看见你轻松过的。你这么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怎么可以承受太多的压力嘛,所以,我愿意帮你随时随地减轻些压力。”他停下手中的活,侧脸看着贺苏杭意味深长地说:“自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印在我的心里,长在我的生命里了。不管将来你能不能完全接纳我这个在海外漂泊了三十多年的商人,也不管将来我们两个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请你相信,我对你的关心永远不变。”说罢,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拿起剪枝刀打理花木的动作娴熟快捷:“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讲的命里注定的缘分吧。” 贺苏杭心头一热,将一只手搭在沈岁亭的手上,脉脉含情地说:“但愿我们不是生活在故事里,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现状。”她随即把手移开,往周围看了看,恰好有邻居经过,顿时面红耳赤。 “我这个人最讲究缘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你和我能有今天的手拉手,心连心,只能用缘分二字来解释。不然,谁会想到一个在法国流浪了三十多年的老光棍,第一次到大河市就能碰到一见倾心的人啊!”沈岁亭收好剪枝刀,又给花草松土保墒。贺苏杭捡拾剪掉的枝条,帮助松土施肥,忙东忙西,就是不好意思说甜言蜜语。 “沈先生来了,到屋里休息一下吧,我给你们准备早餐。” 郝阿婆送妮妮上幼儿园回来,顺道买了些时令蔬菜,红红绿绿,很是新鲜。 “有我的早餐吗?”贺苏越一身白色运动装,头发全部梳在脑后,前额上方卡着一条宽宽的大红色发带,朝气蓬勃,英姿勃发:“沈先生好!大姐好!郝阿婆好!”她原地不停地蹦跳,秀发瀑布一样飞流直下。 “早餐有的,不让谁吃好,也不能不让我们的准妈妈苏越吃好啊,我这就去准备。”郝阿婆说。 “怎么就你一个人,克远没有陪你一道锻炼身体啊?”贺苏杭问。 “哎,别提了,好像大河银行比他的老婆孩子都重要,天天趴在电脑前,扒拉不完那些破数据,整夜不睡觉,愁眉不展,我也搞不懂当个芝麻大的破官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贺苏越停止了蹦跳:“管他呢,他忙他的大河银行,我得顾好我的宝贝孩子。金医生也这么讲的。大姐,你不晓得整天跟一个只会搞金融研究的人生活在一起,别提多没意思了。哪像沈先生这么会心疼女人,懂得女人的需要,又这么有修养有涵养啊!” “苏杭已经把我夸得飘飘然了,你也跟着来了,你们两姐妹再继续联手夸我的话,我真的会吃不消的。”沈岁亭来了个幽默动作,把两姐妹乐得眉开眼笑。 郝阿婆隔着白色木格窗说:“都上来吧,早餐准备好了。” 贺苏杭说要冲一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叫沈先生和苏越先吃别等她。一进卧室发现电脑邮箱有新邮件,便打开来看,竟是花香凝的来信,不由得一阵紧张,她回转身将房门紧锁,信中写道:苏杭,我亲爱的女儿: 不管你愿不愿这么称呼你,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尽管你不承认,虽然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认定你就是我的女儿。 自从在大河电视台《黄金时间》栏目中见到你的第一眼。太阳已经转动了几十个轮回,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敲打着我这颗伤痕累累的心脏,使我无法喘息:每一分每一秒都盼望着能够与你相认,但总不能如愿。我清楚地知道我是一个罪人,对不起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从罪恶感中解脱出来的。我并不奢求你能够宽恕我的罪恶,只希望你能够再给我一次谈话机会,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好让我揭开尘封历史的封条,以求安慰你离世的外公外婆的亡灵。 亲爱的女儿,你的外公外婆都是名冠江南的大善人大好人,没想到他们最疼爱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声誉前途,不顾你的生死,狠心将你遗弃!我是罪人啊! 自从将你遗弃的那一刻,我就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三十多年来,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你那柔弱的哭泣声。始终滞留在我的耳畔,撕心裂肺,牵肠挂肚啊!我无时无刻不在祈求苍天保佑我那弱小的女儿能够活下来,能够落在一个好人家里……苍天有眼啊,我的女儿不仅仅活了下来,而且是令人欣喜的模样!如果你的外公外婆在天有灵,一定会含笑高歌。 亲爱的女儿,过几天江南大学派我到丹麦做访问学者,回来后我还会去找你的。希望你不要再让我吃闭门羹了好吗?就算妈妈求求你了! 祝春安! 一个终生愧疚的母亲:花香凝 贺苏杭的眼睛潮湿了,电脑屏幕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慢慢地变成了一幅图画:小木船在风雨中飘摇…… “大姐,干什么呢,还不出来吃早餐。”贺苏越的声音。 “苏杭,是哪里不舒服吗?”郝阿婆的声音。 “苏杭,要我帮忙吗?”沈岁亭的声音。 紧接着是砰砰的叩门声,贺苏杭似乎被什么东西激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立即将邮件删除,把房门打开。 “大姐,脸色这么难看,你没事吧?”贺苏越问。 “没事的,我是累了。”贺苏杭勉强笑了一下。 “你是累了,躺下休息一下吧。”沈岁亭说。 “我晓得你工作太忙太累,可千万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 贺苏越把大姐扶在床边,说让她静躺一会儿。贺苏杭紧锁双眉,执意不躺。 沈岁亭预感到苏杭有话要对苏越讲,便走出卧室轻轻把门关上。 突然,贺苏杭满眼的泪花在眼中打转,双手抓住妹妹的双臂:“苏越,这么多年以来,姐姐一直都很自私,为了自己的事业能出成绩,不顾一切地往前拼搏进取,多亏了妹妹们情同手足般的关怀,才使得姐姐成就了今天的样子。尤其是咱爸咱妈对我的百般呵护,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他们的恩情!” “嗨,大姐真是累糊涂了。”贺苏越把大姐扶坐在床沿上,自己也并排坐下,她拉起大姐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中握着:“说什么手足般的关怀,姐妹们之间不就是情同手足嘛,有什么感情还能比手足之情更真实更可靠呢。所以,关怀关心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责无旁贷。我们做儿女的,倒是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这也是注定的缘分,谁叫他们生了我们四姐妹呢。他们吃苦受累,也是心甘情愿的,我们好好孝敬二老就是了,没必要把报答二字挂在嘴上的。不然,你会很累很压抑的。好了,你静躺一会儿,闭目养养精神。” 贺苏杭心中翻江倒海,激流汹涌,父母的养育之情,姐妹们的手足之情,翻滚成一个一个感人的故事,一幅一幅动人的画面。自称是生身母亲的花香凝的出现,使她心乱如麻,她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把她憋得直喘粗气。 “大姐,凭我的直觉判断,不单单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才使得你忧心忡忡,或许还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吧。是沈先生吗?”贺苏越清楚地感觉到大姐的手是冰凉的。 贺苏杭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是把苏越的手握得更紧。 这时,电脑提示又有新邮件,贺苏杭翻身而起,一个跨步到了电脑前,毫不犹豫地将标有花香凝字样的未读邮件删除,干脆把电脑也关闭了。 “是你的追求者吗?”贺苏越问。 “嗯?嗯。”贺苏杭搪塞道。 沈岁亭敲了敲门进来,说时间不早了,苏杭要去工作的。 贺苏杭的压抑到了一碰就会爆炸的程度,又不愿留出任何导火索,咬紧牙关自己扛着。她一看到沈岁亭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孔,禁不住靠近他,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将头伏在他的肩膀上,紧闭双唇。 海威在白色木格窗外徘徊,漫不经心地踢走脚下的每一粒石子,洁白的耐克鞋上溅了不少泥点点,像是斑点狗的花纹。 雨后初晴的天空是望不到边际的,云朵稀少,又薄又淡,形不成气候,形不成阵势,风儿轻轻一刮,云朵便翻滚着乱掉了阵脚,看得见,够不着,摸不到,飘忽不定,就像梦中的故事梦中的精彩,一觉醒来就剩下回味了。 他解释不通为什么,贺苏杭已经有了疼她爱她的沈先生,她却隔三差五地来到他的梦里,总是他们两人出双人对,毫无沈先生的影子。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贺苏杭就是梦中注定他海威的情感归宿吗?他为此而困惑,为此而心焦神虑。沈先生是正人君子,宽宏大量,可以不跟他斤斤计较,但他自己却不能不跟自己计较,他心里总也放不下贺苏杭,又不敢大胆向她求爱,个中滋味苦不堪言。说句良心话,他爱贺苏杭的程度远远超过爱贺苏宁,但贺苏宁却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贺苏杭是沈先生的女朋友,他倒希望这种局面是梦中的情景,而梦中的情景才是现实生活。他爱贺苏杭,或许这辈子痴心不改,或许这辈子只有暗恋单相思的份。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没有白活一回。感情这东西,哎,就是这么折磨活人!看见沈岁亭、贺苏杭、贺苏越从白色木格窗边上的门洞走出来,海威闪身躲在绿色长廊的隐蔽处,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看得清清楚楚,贺苏杭慢慢地靠近沈先生,两个人的左右手一碰便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俩手牵手往前走的状态,分明是一种告示,要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一对恋人,神圣不可侵犯。 他不由得心底泛酸,猛地抬起一脚将一块石子踢出老远,石子打在白色木栅栏上又弹了回来。这回他没有再来一脚,而是拾起石子端详一番,顺手扔在白色木格窗外的花园里。他凝视那扇窗,久久不忍离去。那里有他太多的梦想,太多的向往,太多的憧憬,也有太多的失落。 不管怎样,沈先生的事情还是要办好的。帮了沈先生,就等于帮了贺苏杭。这一点,他坚定不移。 贺苏宁在大河电视台门口遇到了大姐苏杭和沈先生乘坐的计程车,简单打了招呼,沈先生又乘车走了,说是去海威公司,继续商量合作项目。 “大姐,你和沈先生就这么出双入对的招摇过市,不怕人们讲闲话啊?”贺苏宁说。 “海威没跟你一起啊?”贺苏杭问。 “我是为顾菡的事来采访的,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贺苏宁跟在大姐后边,沿花坛外圈径直朝新闻中心走去:“大姐,走那么快干吗,你是不是和沈先生有了新的进展啊?我倒不希望你们俩发展太快,他在海外生活了三十多年,你们俩的生活习惯上会有很多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就存在忍受承受和适应的问题,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哪来那么多废话,我看沈先生方方面面都蛮好的。你倒是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海威对你的忍受承受和适应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傻丫头,大姐晓得你是关心大姐,生活本身没那么复杂,两个人在一起感觉好是最重要的。谁需要适应谁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而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得清楚的。” 贺苏杭把办公室打开,又将窗户推开对流空气:“大姐讲得对吗?” “大姐还会有错嘛。”贺苏宁小嘴噘着,往写字台边一靠:“人家有心理矛盾嘛,既想让你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不再过独来独往的日子,身边有个男人疼你爱你知冷知热,那就太好了;又害怕你匆匆忙忙地将自己托付出去,万一对这个男人了解不透,上当受骗,到时候后悔莫及!”她往大姐身边凑了凑:“你究竟对沈先生了解多少,他就跟你形影不离的,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我的意见供你参考,还是再观察观察吧,这个世界上好男人有的是,千万不可以草草定论的。” “你又不着急把大姐赶紧嫁出去了,不怕大姐抢了你的海威啊?”贺苏杭故意板着面孔说:“你可小心点,海威还不是你已经煮熟的鸭子,搞不好他就会飞掉的。” “大姐就会开玩笑,好男人又不止海威一个,你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啊。”贺苏宁勉强赔笑脸,却心有余悸,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讨厌,越是防着什么事,什么事就越有可能发生。 尤其感情领域,更是防不胜防。或许大姐这边不会有问题,那个该死的海威就很难说的。但也不能因为一个海威,就让大姐感情再度受挫,宋南方那小子已经把大姐害得够苦了,但愿沈先生能真正成为大姐可以将生命托付的男人。 “苏宁,小脑筋想什么呢,还不抓紧时间准备采访提纲。” 贺苏杭抓起内线电话,一连落实几路采访任务,又让内勤洪梅通知巴日丹和乔智马上到她的办公室。 “自从你跟沈先生在一起,我的心里始终矛盾重重,左右摇摆,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又一次次将自己的观点推翻,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否定之否定的状态下。”贺苏宁紧盯着大姐说:“你能理解我这个当妹妹的心情吗?” “能。”贺苏杭拍了拍妹妹粉白的脸颊:“大姐懂你,大姐也感谢你。” “我想也是的。”贺苏宁仰起笑脸:“谁让我俩是一个娘生养的呢。” “顾菡的案子十点钟开庭。”巴日丹像是被霜打了似的没精打采,一脸愁容,进来就往沙发上一靠:“录播车已经开到广场了,我们还是都去现场听听吧。” “广场上站满了人,都是想到现场去的。”乔智一改往日的行头,豆沙色布裤扎进了一件白色T恤,头顶的麦克镜不见了,感觉整个人的风格都变了,他也往沙发上一靠:“昨天夜里总是做不完的梦,都是跟顾菡有关的,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动作依然那么优雅,声音甜美如歌……我们几个好朋友在一起有说有笑,还商量着去欧洲去美国旅游呢。这下可好,梦境成了天堂,现实倒成了痛苦的不可思议。上官银珠整个夜里长吁短叹,眼睛都熬红了,她和金凯瑞直接去法庭。” 贺苏杭一言不发,眼前直冒金星。 上午十点。顾菡案件的庭审设在中级人民法院三号审判庭,庄严肃穆,座无虚席。大河电视台几路固定机器架在最有利的位置,《黄金时间》栏目组的四十多名编辑记者集中坐在旁听席的正中央,另外的三百多个席位大都是新闻中心社教中心和其他媒体的同行。 人群中一阵骚动。伴随着刺耳的脚镣声,两名荷枪实弹的女警察把顾菡带上了被告席。顾菡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地用眼神跟人们打了招呼,她在跟贺苏杭、巴日丹、上官银珠、金凯瑞、乔智的对视时,特意作较长时间的停留。 检察官雷天虹英俊魁梧,气度不凡,他的提问很有人情味。 顾菡杀害情夫“眼镜儿”一案没费多少功夫就一清二楚了。她说:“我和眼镜儿苦苦相恋了十几年,却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我一生的悲哀和不幸。但我又是幸运的,至少我们俩在一起的岁月里,我获得过一个男人对女人深深的爱恋……眼镜儿有妻子,而且他的妻子美貌如花,贤惠达观,因此,他非常爱他的妻子,但又无法不爱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两个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的日子持续了十几年,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突然有一天,我发现眼镜儿另寻新欢……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眼镜儿!我讨厌男人的欺骗,仇恨男人的不忠,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想到过螳螂,想到过蜘蛛,何不把心爱的男人吞到自己肚子里呢?那样,他今生今世就可以只属于我一个人,再也不可能另寻新欢……于是,那天……我本想当即跟随眼镜儿离开这个世界的,之所以没有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因为放不下我的好朋友们!哪怕能多看她们一眼,多跟她们说上一句话,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赚头……好朋友们,顾菡非常爱你们,非常舍不得你们啊!” 说罢,她当场晕了过去。 顾菡走得静悄悄的,送别的人群中没有亲人,没有子女,没有父母。那个不是东西的丈夫也没有露面。 当天晚上,贺苏杭在《黄金时间》播出了顾菡案件的审理片断,她对检察官雷天虹的印象颇深。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乔智借来一辆中巴车,将好朋友召集起来,说是到郊外换换空气散散心,他却一路上默默无语。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戴手铐的旅客》的插曲,车厢内的气氛更加压抑难耐。巴日丹先是跟着旋律哼唱,继而扯着喉咙吆喝。金凯瑞、上官银珠、贺苏宁也都扯着嗓子投入地唱起来。沈岁亭和海威同时将目光投向贺苏杭,只见她紧闭双唇,脸色冰冷,沈岁亭将她揽在身边,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海威将目光转向窗外,心里一阵苦涩。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成片的油菜花金灿灿的,绿黄相间,浑然天成,就像画家笔下的工笔画,苍劲而有韵味。 “都别唱了好不好?”巴日丹伸手关掉了收音机:“顾菡的离去把大家闹得快憋闷死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崩溃掉的。杀人偿命,人死不能复活。我们就是再难受再替顾菡惋惜,不是也不能把她给拉回来跟我们一块郊游吗,还是现实一些吧,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好好工作;死了的人,就让她死去吧。” 坐在最后一排的贺苏越从上车就靠在来克远怀里,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大姐身上,沈先生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她对沈先生的评价是:沉稳、细心、懂得心疼女人。她暗暗地为大姐庆幸,能遇上沈先生,是大姐后半辈子的福分。 她伏在丈夫耳边窃窃私语,来克远不住地点头说是。 “我提议把车开到大河山庄,男同胞可以打高尔夫,女同胞可以健身,可以美容保养,还可以打乒乓球。大河山庄的活动项目多着呢,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统统由我买单。”海威说。 “我看可以。”贺苏宁第一个响应。 “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大家能开心。”上官银珠说。 “开不开心是一种感觉,关键在于自我调整。”金凯瑞说。 马欢的电话来了,第一句话就问巴日丹上哪里疯野去了。 巴日丹说有采访任务,现在去的路上,方便时会打电话回去的。马欢又问到什么单位采访,跟谁一块去的。巴日丹仍心平气和地说去大河山庄,跟贺主任一道去的。挂断电话,巴日丹吐了吐舌头,说马欢经常会遥控她的去向,生怕被哪个男人给拐跑了。说着,她一脸苦涩伴着一声低低的自嘲声。 “也就是你巴日丹好说话呗,换个家谁能受得了啊。他马欢只许他州官放火,就是不许百姓点灯,太不公平了吧。”金凯瑞说。 “金医师也别打抱不平,人家巴日丹没觉得不公平,反倒很幸福的。因为马欢是很在乎她的嘛。”乔智把车开进大河山庄,三拐两不拐,就到了高尔夫球场人口处,他问谁下车。贺苏宁第一个跳下车,紧跟着海威、沈岁亭、来克远也都从车上下来,说愿意挥几杆比试比试。 “乔智,你把我们几个送到大河茶艺坊吧,我们都想静一静的。”上官银珠说。车子刚刚开动,乔智把话题又引到顾菡身上,说她死得不值,说她死得可惜,说她死得令人费解。 大河茶艺坊完全的江南水乡风格,他们找个最宽敞的位置坐下,叫服务员泡上碧螺春。 “身为作家,我却无法弄清顾菡那样天性柔弱的女性,怎么可以做到杀了人还能平静如水?”上官银珠说。 “她是在爱情海洋游泳迷失了方向,陷到爱情漩涡出不来了呗。”贺苏越说。 “女人啊,女人,怎一个情字了得!”金凯瑞说。 “要我说啊,顾菡的死不能用值不值来衡量,因为我们谁也没有顾菡自己清楚她为什么要走上了不归路。用她自己的观点说,爱过了就是值。”巴日丹说。 “人嘛,属于感情动物,没有爱情不行,有了爱情也烦恼,整不好就会寻死觅活的。还是我这个老姑娘好啊,人成阁,今非昨,人老黄花瘦,想够爱情也够不着了,没有人要喽。虽说也烦恼,但我有独来独往的自由,活得轻松,活得没有牵挂,也是一辈子嘛。我倒觉得蛮好的。”金凯瑞说得潇潇洒洒。 “你不是没有人要,而是你眼势头太高,把大好时光错过去了。不过也好,如今你成了医学界名流,很有建树的专家,老天爷也算公平吧。你要是一大早就拖家带口的,不一定有今天的成就呢。如果再在感情上一波三折的,你烦都要烦死掉了,哪里还有精力搞一番事业。我看你现在蛮好的。”贺苏杭说。 “金医生自己总说她老了,其实一点都不老。女人到了她这个年纪才有味道,才更有女人味,风韵犹存,雍容华贵,小青年想比都比不上的。我要不是上官银珠盯得紧,搞不准我就会追求你的。”乔智说。 “放肆,没大没小的,拿我这个人老黄花瘦的女人开涮,你们觉得很开心是吧。”金凯瑞说。 大家都笑了,也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巴日丹手机又响了,马欢问她是不是在茶艺坊。巴日丹一惊,问马欢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派人跟踪她了。马欢哈哈大笑的声音不是从电话里传过来的,而是就在巴日丹身后。因为上官银珠在场,马欢没有再往前靠,吩咐巴日丹早点回去。说罢,马欢扬长而去,搞得巴日丹啼笑皆非。 “现在马欢自己亲临现场查看究竟,下一步或许就要雇佣私人侦探了吧。看你巴日丹敢对马欢不专一。”乔智用讽刺的口吻说。上官银珠拉了乔智一把:“要死啊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贺苏杭一连几次抬起手腕看表,神情焦急,心乱如麻,不时地往高尔夫球场望去。 “沈先生把你的魂勾走了吧,看你的小样儿,不至于一会儿不见他,你就六神无主了吧?”金凯瑞拍了拍贺苏杭:“哎,沈先生有没有向你求婚啊,我们可都会准备厚礼的。” 贺苏杭的脸刷一下子红了:“你也太着急了吧,哪能那么快啊,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总得有个观察了解的过程的。” 上官银珠跟乔智换了换位置,她挨着贺苏杭坐下:“过程有长有短,有快有慢,我看沈先生的确蛮不错的,成熟、稳健,有思想,有事业,关键懂得疼女人,又有高雅的生活品位,这样的男人属于女人眼中理想化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你所谓的过程可以简化程序,加快进度,不一定等到沈先生向你求婚,你也可以直接向沈先生表露自己的意愿嘛。你如果有意想嫁给他的话。” “我同意上官银珠的意见。”贺苏越显得很兴奋。 “我看可以考虑。马上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什么事都得放开了想,都是新时代新女性,没有必要扭扭捏捏的,大大方方多好啊。”金凯瑞说。 “我太了解苏杭的个性,过于矜持,过于深沉,也过于保守,总是前怕狼后怕虎,一会儿担心邻居讲闲话,一会儿担心爸妈不接受,一会儿又担心妮妮受不了,一会儿还担心事业受影响。担心过来,担心过去,左右摇摆,优柔寡断,尤其是对待感情问题更是这样。苏杭内心的真实活动就是这样的,我巴日丹敢打赌。”巴日丹说。 “顾菡的问题对我触动太深了。”贺苏杭一声长叹,接着又是一声叹息:“女人太需要爱情,也太容易把爱情理想化。女人一旦陷入爱河,往往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的,一味地为爱情献身,为爱情奉献,甚至把性命搭进去了,还会含笑九泉的。顾菡就是这样。”她咬了咬下唇,克制着眼中的泪水没有流下来:“严格意义上讲,我属于唯美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什么事都不会迁就。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都非常熟悉宋南方,他不仅长得帅气,有着挺拔伟岸的身躯,而且博学笃行,懂生活,会疼女人,但又能怎么样?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就是爱情,而我们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不清醒,不理智。” “苏杭,你不会一次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吧?”巴日丹问。 “有这个因素。”贺苏杭说。 “那,我看你和沈先生出双入对的手牵着手,不会不是为了爱情吧?”贺苏越问。 “他是非常爱我的。”贺苏杭腼腆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害怕跟沈先生单独相处,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又非常想跟他在一起,见不到他的时候,似乎心脏被夹在门缝里了,忽忽悠悠,没有依靠,没有阳光,就像小孩子找不到家一样,心里发虚发毛。” “我分析你目前的状态,”金凯瑞说:“还没有从心灵深处接纳沈先生就是你的男朋友的现实,也就是你所讲的还需要有个过程吧。但据我观察,一是宋南方那小子对你的伤害太深了,他给你所造成的心灵阴影一时半会儿还挥之不尽,你害怕再度陷到爱情的漩涡;二是沈先生的出现太突如其来,你从心灵深处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所以,鉴于以上两方面的因素,才有可能形成你目前的心态。” “从爱情本身来讲,很大程度是靠激情维持。两个人碰到一起产生爱情,离不开激情撞击,哪怕这种碰撞是一过性的,但必须有激情澎湃的过程,否则,爱情无从谈起。我认为苏杭过于理性,有可能影响与沈先生的关系发展速度。”上官银珠说。 “苏杭的顾虑太多。要我说,沈先生除了年纪大了些,各方面都出类拔萃,你得抓紧了。不然,到嘴边的鸭子跑掉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巴日丹说。 “看到了吧,好朋友们都扎着架子等好呢,你是不是可以表明态度啊?”乔智说。 “宋南方带着别的女人去瑞士之后,我曾经暗自发誓,今生今世远离男人!因为我太害怕男人的欺骗,所以,我真的没有再接触过任何男人。”贺苏杭低低的一声浅笑:“说来也好奇怪,自从见到沈先生的那一刻,就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总想靠近他。靠近他,就有一种踏实感,有一种漂泊生命的着陆感。随着这些天的接触,可以断定,他就是我后半生的依靠,我完全可以将生命相托与他的。” “说呀,你干脆把话挑明多好啊,省得大家跟着你的感觉猜你的心思,多累人啊。”金凯瑞催促道。 “或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嫁给沈先生的,说心里话吧,我实在不愿意继续独来独往了,非常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贺苏杭说得神情悠然。 “太好了,我非常看好你和沈先生的结合,一定是令所有人羡慕的结合,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像你俩这么般配的。到时候我一定送厚重贺礼。”金凯瑞说。 这时,贺苏宁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说是报社催交顾菡案件背后的故事的稿子,想征求征求大姐的意见。贺苏杭说,要客观真实,不许渲染。 吴世祖偏要拿顾菡的事大事渲染,由他亲自撰稿的专题片《一个女记者的不归路》在《百态人生》栏目播出,社会反响强烈。有人把电话直接打给市委书记,要求整顿记者队伍,严格记者素质,绝不能在新闻媒体再出现顾菡这样人面兽心的败类;也有人把电话打给市长,说大河电视台敢于自揭伤疤、自曝家丑、不护短的做法是大将风度,值得赞扬。普通百姓更是好奇心切,《百态人生》的收视率一跃成为全台之最。 他刚刚接到头一天的收视率报告,立即召集社教中心全体人员开会,鼓舞士气,振奋精神:“……我吴世祖的秉性大家是了解的,从来不放空炮。记得五十天以前,也就是我们的《百态人生》开播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地方,我曾经向大家许过愿,不出三个月,《百态人生》的收视率一定会跑在《黄金时间》前边的。没想到这个目标竟这样容易实现,短短五十天啊,我们后来的这匹黑马一路狂奔,一口气拔到了头筹。为此,我非常感谢兄弟姐妹们,是你们让我吴世祖露脸了。谢谢你们!”他面向大家深深地鞠躬。 人们一阵欢呼,掌声如潮,接着是自由发言。 “吴主任,这回《黄金时间》不牛气了吧,非得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不可。不然呢,他们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还有山呢。”一个年轻小伙子说。 “我们把《百态人生》办好,可不是为了杀谁的威风的。别动不动就摆出跟谁过不去的架势,哪个栏目办得好,都是大河电视台的光荣,都是我们新闻记者的光荣。”一个年轻女记者说。 “就是要杀一杀《黄金时间》那拨人的威风,你看他们一个一个趾高气扬的神气劲,好像只有他们才能办出一流水平的节目。”一个留小平头的记者说。 “嗨,《黄金时间》的大主编顾菡都去找阎王爷报道了,没什么好神气的。”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说。 “顾菡不能代表《黄金时间》吧,她出事归她出事,一码归一码,顾菡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黄金时间》的,但贺苏杭主任可不是一般人物,她办的节目拿过多少大奖,恐怕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吧。所以,还是不能小看了《黄金时间》的。”一个留披肩长发的女记者说。 “你怎么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啊?《黄金时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已经落在我们的《百态人生》后边了吗?我们必须树立战胜敌人的信心,坚决击败《黄金时间》,让我们《百态人生》的大旗高高飘扬。”留平头的小伙子说罢,即兴来了一段口技,曲目是《五星红旗高高飘扬》,换来了阵阵掌声。接着,七嘴八舌议奖金兑现问题。 吴世祖挥了挥手,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他说:“台领导一向重视社教中心的各项工作,尤其是荣毅台长更是关心有加。改革方案的实施推进,每一步都得到台长的大力支持,所以,奖金兑现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这样承诺,《黄金时间》发多少,我们《百态人生》只能比他们发的多,不能比他们发的少。而且,我决定把主任基金这一块抽出来,专门安排同志们休闲度假,只要条件允许,不妨把度假目标定在香港和澳门,甚至欧洲澳洲。” 又是一阵欢呼。 看见贺苏杭出现在门口,吴世祖马上迎了出去,问有什么事。贺苏杭没好气地说有事,但不能在这里谈。吴世祖问到哪里谈,贺苏杭说到荣台办公室。她在前边走,吴世祖在后边琢磨,肯定是顾菡的事,你不说,我还得说呢。只是见了荣台怎么说的问题,当然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果然不出吴世祖的预料,一到荣台长办公室,贺苏杭开门见山,问大事渲染顾菡的事,到底用意何在,请荣台给个定论。 “怎么,贺主任是要兴师问罪吗?”吴世祖把脸一板说。 “是不是问罪,那是你自己的理解。我只想知道你把顾菡的所谓故事添油加醋,然后放在《百态人生》推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贺苏杭也把脸一板说。 “你说为什么?”吴世祖反问。 “我是在问你呢!”贺苏杭说。 “一定要回答吗?那好,身为一名从业十几年的新闻工作者,如果连这点新闻敏感都不具备的话,还能在大河电视台混下去吗?你说呢?”吴世祖问。 “二位主任,有话好好说,干吗都跟装了火药似的。来,来,你们俩都给我坐下,不都是为了工作嘛,不要搞得脸红脖子粗的,下边的人看见了不好。”荣毅满脸笑容,又是沏茶,又是倒水,还特意把门锁了。 “顾菡是犯了死罪,但她不至于像你所讲的那样,从小就是一个品质恶劣的人吧?她五岁那年就死了父亲,母亲扔下她嫁了别人,她是怎么一天一天熬大的,你根本不了解,却杜撰出了所谓的一个一个的细节。这难道就是你的职业敏感吗?如果靠这样的所谓敏感搞新闻,我宁可去当掏大粪的工人。”贺苏杭是带着愤怒离去的,愤懑的泪水直在眼里打转。 “荣台,您都看见了。”吴世祖的脸变得快,刚才还是针尖对麦芒的,贺苏杭一走,他马上转换成了通情达理的大男人“可以理解,顾菡是苏杭最要好的朋友,又是工作上的得力助手,所以,苏杭一时半会儿肯定承受不了失去好朋友的痛苦。” “唉,也真是的,顾菡那么好个人,怎么也会成了杀人凶手。有些事情的确令人费解啊!”荣毅痛心地说着,聊起了顾菡的好多优点。 “可惜啊,台里响当当的业务骨干顾菡女士,就这样以命偿命去了,实在不值得啊!”吴世祖说这话时,眼睛直盯着荣毅的表情:“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顾菡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连我都得敬她三分的。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荣毅说。 “我所说的不一样是指对待感情的态度。”吴世祖依然盯住荣毅的表情:“男人到什么时候都是以事业为重,以事业为荣。女人则不同,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以感情为重,为了获得某种感情或某个人的感情,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不论生死,多耽误前途,多耽误工作啊。大凡在感情上出问题的,一准儿是女人,有几个大男人陷到感情漩涡里出不来的。有,但是极少数极个别。” 荣毅若有所思。 “荣台,你也别说我大男子主义,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主张大男人干大事业。女人嘛,由于性别限制,生理特点,要想干大事业,的确不如大男人更有条件。”吴世祖说。 荣毅把收视率报告重点部位用红曲线标上,意味深长地说:“竞争出人才,竞争出效益啊。”他指着红曲线的位置对吴世祖说:“看见了吧,《黄金时间》的收视率滑下来了,《百态人生》倒是冲了上去。你说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担忧?” “当然应该高兴。”吴世祖说。 “为什么?”荣毅问。 吴世祖笑了笑,说先讲个故事:有个人称哭婆的大妈天晴天阴她都哭,没有她不哭的时候。哭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做雨衣雨伞生意,小女儿做防晒霜防洒油生意。天晴的时候哭婆为大女儿哭,担心大女儿的雨衣雨伞卖不出去;天阴的时候哭婆为二女儿哭,发愁二女儿的防晒霜防晒油积压。所以,哭婆哭了晴天哭阴天,眼睛都快哭瞎了。有一天哭婆遇到了一位心理学教授,建议哭婆换一种思维,天晴的时候为二女儿笑,因为二女儿的防晒霜防晒油一定生意好做;天阴的时候为大女儿笑,因为大女儿的雨衣雨伞肯定销路不错。从此,哭婆天天笑,由哭婆变成了笑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你小子还真会的不少啊,好了,不管是《黄金时间》在前,还是《百态人生》在前,我都为你们喝彩,为你们高兴。”荣毅的习惯笑容挂在脸上,又说准备请一些专家名流搞专题研讨会,专门研究名牌栏目是如何打造成功的。他把话题一转,又落在顾菡身上:“这期的《百态人生》我看了,别说苏杭生气不理解,我这个当台长的更是感到脸上挂不住啊。顾菡毕竟曾经是大河电视台的业务尖子,而且人缘基础也不错嘛,她出了事犯了法,你说谁会不痛心啊!《百态人生》播出的那些内容,恐怕有些脱离实际的成分吧?”他看吴世祖想辩解,便制止道:“你小子什么也别说,人都死了,就别在咱自己家里整出些以讹传讹的东西来了。我知道你小子动机不坏,无非是想提高《百态人生》的收视率嘛。” “不完全是。我要给所有的女记者们敲敲警钟,别只会玩感情游戏,整天陷在爱情海里迷失方向。提醒她们以工作为重,以事业为重,以大河电视台的声誉为重。”吴世祖说得理直气壮。 组织部的电话打进来了,说是副台长人选问题会很快落实的,但必须按规矩走程序。请荣毅台长协助观察已选定的后备干部,最终确定一名人选。荣毅放下电话,双手撑在写字台上,眼睛里闪过一抹犹豫不决的光。 吴世祖立即将组织部近期要定副台长人选的消息电话告诉了马野,问马行长在哪里,想去见见他。马野说在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大约二十分钟可以回到市里。吴世祖问马野可不可以在帝都国贸等他。马野回答可以,但不能时间太长,行里一大摊子事等他回去处理。吴世祖说不会耽误马行长太多时间,见见面就行。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马野的黑色奥迪驶进了帝都国贸地下停车场,他乘边道电梯到了约定地点,吴世祖赶紧迎接,两人紧握双手,称兄道弟。 一到包间,吴世祖示意服务生回避一下,说有事情再叫他,不叫就先不要进来。服务生说了声:“二位先生慢慢聊,我就在门外恭候。”他迈着极轻的步子出去,随手把房门紧闭。 “马老兄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害得兄弟空打了无数次你的手机。”吴世祖说。 “正常业务上的问题,我到香港待了几天。”马野把浮到唇边的茶叶吹得打转,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给人的感觉他像是刚刚度假回来。 “老兄竞争市领导的事怎么样了,兄弟一直操着心呢。”吴世祖一副讨好的样子,看到马野心不在焉的神态,他心里不免窝火。 “先说说你的事吧,组织部不是要走程序吗,现在走到哪一步了?”马野问。 “说是近期确定副台长人选,所以,我非常着急跟老弟见见面,不然,我心里直发毛。”吴世祖压着火说,是一副想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 “大可不必。说是近期确定,不是还没有明确时间嘛,职能部门的办事效率完全是跟着领导意图走的,领导说明天定,明天就是近期;领导说半年以后定,半年以后就还是近期。近期概念不清,你着急也没有用,得先摸清近期所指的具体时间范畴。如果时间宽裕,我们就做时间宽裕的计划;如果时间紧迫,我们就做时间紧迫的计划。瞄准目标,没有攻不下的山头。眼下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副台长官衔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马野振振有词,像是来了情绪。 “现在怎么办?”吴世祖心急火燎。 “好办,通过关系摸清情况,对那些要害人员,也就是能够决定你命运的领导,不妨重磅出击,个个击破。这年头,谁会跟钞票有仇啊。”马野显得非常老到,“需要老兄出什么力,你尽管开口。” 吴世祖抓了抓头皮,眉宇间的川字清晰可见,他挺为难地说:“市里的领导,我能够说上话的不多,即便是能说上话,打交道也是有数的,关系到不了一定程度,我要是冒冒失失地去做一些事,害怕弄巧成拙,反而更加被动。” “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有个运气问题。你不妨先小试牛刀割块瘦肉,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下一步的分量嘛。”马野的二郎腿翘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又放了下来:“真要想当官啊,你得学会对上有对上的策略,对下有对下的办法,针对竞争对手也应该有自己独到的手段,方方面面都弄好了,仅仅想当个副台长,还不是小菜一碟嘛。老兄很看好你的,论你的本事,远远不止是块副台长的材料,应该有更光明更远大的前途。” “老兄啊,别抬举兄弟了,眼下要是能当上副台长,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可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吴世祖说。 “眼下是眼下,未来是未来,走一步看两步,心里想着第三步,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魄。不瞒你说,老兄想到市里弄一官半职的想法,可不是到了眼下才有的,你懂不懂,这叫成长战略。”马野看了看表:“计划给你半小时时间,还差五分钟,我就再陪你五分钟吧。大致说说你的竞争对手贺苏杭的情况,看看到底她能对你产生多大的威胁。” “她呀,没有我们一开始想的那么可怕。现在我的《百态人生》已经把她的《黄金时间》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是一门心思提高收视率,搞新闻中心改革的全面推进,加上她的好朋友顾菡出了命案,对她的打击不言而喻。还有她找那个法国老男人,在台里搞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够她小娘儿们招架的了,她哪里还有精力和心思来对付我啊。”吴世祖说。 马野把手一抬:“未必。你不能把眼光仅仅盯在她个人身上,荣台长对她的偏爱,市领导对她的偏爱,下面职工对她的了解,你都得考虑进去,万一都替她说好话,上边哪个领导一高兴说她比你强,你就麻烦大了。我的意见,你还得紧盯住贺苏杭,尽可能给她弄点压头的事出来,叫上边领导对她另有看法,对她不利才行。对她不利,就意味着对你有利嘛。”他冷嘲般的口吻说:“如今的官场啊,谁不会玩点鬼把戏谁就是晕孙傻蛋。你要不想当晕孙傻蛋,就得学会玩几下搬手腕。这也是自我保护嘛。” 吴世祖送马野乘边道电梯到地下停车场。吴世祖反复琢磨怎么能给贺苏杭制造点麻烦,最好是大麻烦,让市领导对她有看法,从而把副台长人选的关注点集中到自己身上。马野早已心猿意马,香港那边的事情能不能捂得住,就看他的运气了,他不由得一身冷汗。 两人表面上都很平静,实际上心里谁比谁翻腾得都厉害,只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各使各的劲,各把各的脉。吴世祖感觉马野在敷衍他,不由得有点恼火。 马野正要上车,行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大河电视台的贺苏杭一连几天来行里采访,并强调必须采访马野行长,问马野行长怎么办。 “这个贺苏杭到底想干什么,我都说过了,采访适可而止吧,再典型的报道素材也早该拍够了,没有必要非得再采访我本人嘛。”马野转脸问吴世祖:“其他行的报道效果怎么样?” “按照市政府的要求,除了大河银行的稿子还没有发出之外,所有行的报道都告一段落,据反馈信息看,效果蛮好。” 吴世祖说。 “那好,就让贺苏杭继续采访吧。没想到最早采访大河银行,却落到了最后,搞得我都快没情绪了。不过,考虑到竞争市领导的需要,该造势还是要造势的。”马野拍了拍吴世祖:“你老弟得多操点心,既然要搞嘛,就得搞得像那么回事,最起码让现任的省市领导不能轻看我马野吧,会有好处的。” “马老兄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一定办好!”吴世祖说得有力度。 马野一到大河银行门口,就看见《黄金时间》的采访车停在那里,他没有和贺苏杭照面,直接从后门去了办公室。太熟悉的环境令他考虑问题的思路踏上了惯性车道,香港那边的事虽然够沉,但只要处理得巧妙,不留下任何破绽,也就不可能影响他的升迁,更不可能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他把电话打到办公室,问来克远副行长回来没有。办公室主任说来行长到上海开会,还得两三天。他把电话放下,一个恶毒念头盘踞在脑海。 他没有乘电梯,走步梯从三楼下往一楼。到了一楼营业大厅,他双手背在身后,佯装一脸平静,脑海里翻腾着那几十个亿的虚报数字和那些变着戏法转移到一些高官手中的巨额钞票。他甚至有些得意,稍稍动了些脑筋,一个空亏银行,竟变成了盈利大户!凭想像在香港虚构注册的几家外商企业,竞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见贺苏杭和乔智过来,他很有风度地同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然而,贺苏杭几个关键词的步步紧逼,马野脸上的平静一扫而光。他借故说很少过问下边的事情,有意搪塞:“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个当行长的向来只管行里的大政方针,从不操作具体业务。”他叫工作人员把办公室主任叫来,说安排记者们到最为高档饭店用餐;又说他很忙,就不陪记者们一起吃饭了。 “马行长不必客气,用餐问题我们自己解决。”贺苏杭把话筒伸了过去:“我晓得马行长非常繁忙,但我们也是为了工作,希望能得到马行长的支持。” 马野见走不掉:“也好,我们到用餐的地方边吃边聊好了,你们当记者的长年辛辛苦苦,可以理解,一定支持。” 乔智将镜头推给马野脸部特写,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汗,又将镜头拉开调整为中近景,他还是蛮有风度的,一看就是当领导的派头,神气劲十足。 “马行长,采访中我们了解到两方面的问题,需要您配合:在您的政绩中有几组数字与现实不相符,而且相差甚远。这是其一;听说香港还有几家企业与大河银行有关联,但只有往香港方面划拨款项的记录,却不见香港方面盈利回笼,能不能请您就这两方面的情况说明一下缘由?”贺苏杭说。 马野显然早有准备,他摆了摆手:“政绩问题都是下面人搞的,我也不大清楚,如果说下边同志出点数字上的错误,也不会有什么复杂的动机,更正过来就是了嘛。” “没有那么简单吧,这几组数字的错误,直接造成了将一个亏空银行,变成了创利润巨大的有功银行。马行长,这样惊人的变化您不清楚的话,能解释得通吗?”贺苏杭紧盯着马野的眼睛,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抹慌乱。 马野满脸堆笑:“你不要将问题想得太复杂,兴许就是下边同志搞错了呢。要不然就是你们的采访过程中获取的是错误信息,导致了你们的错误判断。这个问题咱下来再说吧。” “那好。香港那边的企业又是怎么回事,您不会又说不清楚,是下边同志操作的吧?”贺苏杭步步紧逼。 马野依然满脸笑着说:“还真是让你说对了。如果真的像你们道听途说了解的那样,香港方面有没有问题,也只有请来克远副行长回答你的提问了。只是他去上海开会还没有回来,等他回来你问他好了。” “不对吧?”贺苏杭有心理准备,预料到马野一定会采取一推六二五的态度,把自己包裹起来,好像什么事都跟他搭不上界的。她说:“马行长,如果我们的信息来源准确的话,您刚刚处理了香港方面的业务,怎么能说您从不过问具体业务呢?” 马野的笑容荡然无存:“苏杭同志,你讲话要有根据的,你怎么就能断定我去香港就是去处理企业业务的?我又为什么不能去处理呢?我可以告诉你,如果香港方面一定有业务需要处理,也一定是来克远副行长出面,因为行里明确分工来副行长分管全行业务,他又是金融专家,银行业务权威人物,或许他更了解你们所讲的大河银行与香港企业的业务关联问题,你们等着去问来克远副行长吧。”他说得轻松,说得潇洒。然而,他的一脸狰狞是印在心里的,右手在右边口袋里用力一握,一杆圆珠笔咔叭一声断成了两截。 办公室主任通报说,东方国贸饭店的台子定好了,可以请记者们马上用餐。贺苏杭执意要走,坚决不去东方国贸饭店,说他们自己解决用餐。 乔智把机器收好装上采访车,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个老狐狸,你会碰上好猎手的。” “直接回台里,我要好好看看素材,如果可以,今晚就上《黄金时间》。他不要以为一推六二五就算完事。”贺苏杭仰天长出一口气:“他把问题推给来克远,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过,来克远太单纯,马野把他卖吃了,说不定还替马野点钞票呢。这样一来,大河银行的问题就更加棘手了。” “苏杭,我觉得你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充分。”乔智历数了几个方面的问题,又说:“大河银行的猫腻隐匿太深,要想彻底识破马野欺上瞒下玩数字游戏的鬼把戏,并非我们新闻记者的能力完全能办到的。必要的时候,是要寻求政法部门配合才行。” 贺苏杭低低的一声冷笑:“或许马野真是小瞧了我们记者的分量了吧。” “他把责任推给了克远,虽在情理之中,但也够讨厌了。” 乔智了解来克远的书生气,又说:“马野知道克远和你的关系,所以,才会干干脆脆的都压在克远头上,即使他知道你了解一些内幕,甚至是黑幕,谅你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你总得保护克远不受伤害吧?” “确实令我头痛!”贺苏杭靠在座椅上,紧闭双眼,汽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她睁开眼睛:“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必须做到以大局利益为重,以人民利益为重,以国家利益为重。我的的确确不是唱高调,这就是我们的天职!” “这么说,真的到了我乔智跟着你赴汤蹈火的时刻了?”乔智耸了耸肩:“好吧,谁叫你我有着共同的天职呢,我也豁出去了!” 贺苏杭一路上都在围绕大河银行的《盈也?亏也?》的新闻调查定基调,拟角度,掂分量。她足可以断定:大河银行的问题一旦曝光,不啻于引爆了一颗炸弹。 ------------------------- 第九章 大河银行的采访告一段落。 贺苏杭一头扎进编辑间准备当晚《黄金时问》推出的重磅炸弹。 很快,吴世祖就闻到了火药味,也闻到了压在马野胸膛的怒气。他有某种预感,有某种天助我也的兴奋。何不一石两鸟?他站在窗口眼望窗外,眉宇间皱成了山峦沟壑,卡在腰间的左手时而垂下,时而放回腰间,右手叼着的香烟并没有抽几口,靠自然燃烧已有二指长的烟灰冒着烟雾,脑海里浮现出被马野敷衍的画面,眉宇间的川字纹往中间紧了几紧,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猛然间他掐灭烟蒂丢在地上,抬起右脚在冒着烟雾的烟蒂上用力拧了个圈,顿时,烟蒂成了碎末。 现在我吴世祖是没你马野有能耐,我不是去求你了吗?你可以不帮忙,但你不能敷衍我。我本想帮你造势呼吁的,可你根本看不上我的《百态人生》,也就等于看不上我。那好吧,不让别人给你捅个大窟窿,你兴许还认识不到我有补窟窿的本事。等着瞧好吧!你马野不是教我要给贺苏杭整点压头的事出来吗?那好啊,这件事要是曝了光,准够她小娘们喘不过气来的。我的小见弟只要给市长挂个电话,添火加油,怨声载道,准有她小娘们的好看,定会让她焦头烂额。 你贺苏杭不是天天扎着架子要拿你的《黄金时间》挤对我的《百态人生》吗?好啊,给你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就算是我的《百态人生》大跌几个跟头,也值啊,最起码换来市领导对你有看法,说你缺乏政治敏感。一个缺政治敏感的小娘们要想继续竞争副台长,恐怕就没有那么好时运了吧。曝光?曝吧,肯定《黄金时间》的收视率又名列前茅了,就先让你好好地高兴吧,回过头来会有人收拾你的。不要以为《黄金时间》收视率上去了,你就可以目空一切,你就可以得到领导的赏识。未必!窗外的风热辣辣的,金丝柳摇曳出风情万种,月季花绽放出张张笑脸。 吴世祖一时高兴,哼唱起京剧《坐在城楼观山景》来了,有板有眼,摇头晃脑,一副自鸣得意相。 来通报情况的一线记者伍子问吴主任怎么这样高兴。吴世祖说了一段文绉绉的话:喜欢一种声音,是微风吹落露珠儿;欣赏一幅图画,是朗月点缀星空;陶醉一种气息,是幽兰弥漫旷谷;佩服一种做派,是大浪淘尽黄沙。伍子急切地说,贺苏杭正在编辑曝光大河银行弄虚作假的节目,看来大河银行真的问题严重,搞不好他们的马野行长会吃不消的。他见吴世祖没有动静,又说:“你和马行长不是哥们吗?还不赶快想办法,要不然节目一旦播出去,问题曝光,恐怕马行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吧?” 吴世祖一声低低的怪笑:“你懂个屁。马行长上上下下都有人护着,连省里都有他的战友朋友,别说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便是有点事,谁又能把他给怎么样呢?倒是贺苏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会吃不消的。” 伍子一脸不解:“要往大的上讲,党有党纪,国有国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要往小的上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的事说谁的事,关系网再大,关系再好,也不能把有事搞成没事吧?我看大河银行的事够沉的,你还是想想办法,赶快把片子压住别播出去吧。不然,回头马野行长会说你不够哥们,你竞争副台长的事还得仰仗人家马行长嘛。依我看,关键时刻帮人家一把,人家定会为你的事操心费神的。吴主任,你说呢?” 吴世祖又是一声不以为然的笑:“这你就不懂了吧,恰恰是因为事沉,恰恰是因为时刻关键,他马野才会意识到我吴世祖存在的分量,才会抓紧跟我搞好关系,联手报那一箭之仇。要是让他风调雨顺,一跃成为大河市老少皆知的金融界好典型,春风得志,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把我当兄弟就很难讲了。只有在他出麻烦的时候,我伸手拉过他一把,他才可能把我牢记心中,把我当铁哥们,才能做到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到那时候,你说他拥有那么大的关系网,那么多至关重要的朋友,加上他那么大的能量,要想让他帮忙办点事情,他还能给你撂地下嘛。我这叫做对什么样的人物,习练什么样的经文,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对待马野,只能用对待马野的办法。你懂吗?” 伍子摇着头说懂了,说吴哥道行太深,说吴哥越来越有水平了,越来越像个当领导的了,说吴哥看着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吧。说罢,他退着出了门,转过身耸了耸肩。 电话响了。吴世祖知道是马野来的电话,一直等到第五次铃声响起,他才按下接听键,佯装急促的声音:“你好,哪位呀?”马野问他干什么,吴世祖说正忙着呢。马野直奔主题:“老弟啊,你们那个贺苏杭接二连三来大河银行采访,听说她是想给你老兄整点事出来的。恐怕你得在台里替你老兄把把关啊,咱是要树立人们学习榜样的,大凡不是这方面的事迹就不必多做文章了。你看呢?” “那是,那是。”吴世祖跷着二郎腿直晃悠:“树立正面典刑的基本思路不能变。谁都知道马老兄是有目共睹的金融界巨头,功劳不小,的确是人们学习的榜样,这一点毫不怀疑。至千你老兄担心贺苏杭那边会给你整点事情出来,大可不必。你想啊,市政府明确要求,在金融系统树立正面典型的目的是要扫除这次银行挤兑风潮的阴影,重塑良好的银行形象,尤其是大河银行是咱地方政府扶持的金融机构,你老兄是屈指可数的银行专家,是政府依靠依赖的重点人物。借给她贺苏杭一个胆,她也不敢给你老兄整点事情出来的,放心吧。” 电话里沉默片刻,马野说他的直觉判断贺苏杭来者不善,又说:“她提问的事情莫名其妙,而且还要追根求源,你说我能放心嘛。” 吴世祖掸了掸香烟的白灰,吹掉落在指尖的漂浮物:“追根求源是记者的职业习惯,别说贺苏杭是这样,我吴世祖也是这样。采访中获取的信息越多越好,但并不意味着都能用在片子中,还要有一个合理的取舍过程。既然连老兄都认定贺苏杭的提问莫名其妙,她怎么能得到一个合理的答复呢?没有一个合理的结论,她又能怎样?只能将悬而未决的东西剪掉,没办法用在片子中的。再说了,再借给贺苏杭一个胆,她也不敢拿着市政府的指令性任务开玩笑吧。”他没有听到动静,知道他的话让马野在心了,又说:“马老兄太多虑了,有老弟在台里,一旦有对你老兄不利的东西,我会想办法的。” 电话里再次出现短暂的沉默之后,马野说:“这些天太忙太累,脑筋转速也太快太复杂,我都有点快吃不消了。不瞒你老弟啊,一看到贺苏杭那双柔中带刺的目光,就觉得她不是个念糊涂经的主。我不是怕她,只是不想在这么个非常时期有任何麻烦出现。老兄我想说什么,你老弟心知肚明吧。” 吴世祖哈哈笑了两声,给对方的感觉他很轻松,也很有把握。他说:“我们哥俩彼此彼此,都处在非常时期,还能不懂得你老兄的心思嘛。金融系统的系列报道典型人物在《黄金时间》播出后的效果不错,大河银行属于这个系列范畴,基调统一,导向一致,是对这个系列报道最起码的要求。谁都了解贺苏杭在业务上顶呱呱,这次又是她亲自操作你老兄的典型事迹报道,她偶尔摆摆架子,拿拿大堂,故意给你搞点高深问题,以显示她的水平她的权威性,这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老兄不是一直看好她的水平,看好她的《黄金时间》的影响力嘛,不会有错的。” 吴世祖明明知道贺苏杭肯定要曝大河银行的光,但他依然在欺骗马野对他的信任,这叫做相互牵制相互利用。只要马野的问题一旦曝光,也就意味着曝了大河银行的光;曝了大河银行的光,也就意味着给市长脸上抹黑,市长一准儿闹心。只要市长闹心,你贺苏杭不会有好果子吃吧?他断定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大好机会,于是,他一方面稳住马野,一方面推波助澜,促成当晚的重磅炸弹在《黄金时间》准时推出。 果真,贺苏杭在《黄金时间》播出了《来自大河银行的新闻调查——赢也?亏也?》,全面翔实,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人们都快把市长热线打爆了。有的说,大河银行的问题应该一直追查到底,希望电视台尽快播出追踪报道,不能让不法分子逍遥法外,不能让国有资产继续流失。有的说,大河银行的问题,其实是马野行长的问题,希望政法机关介入调查落实,既不能冤枉了一个好行长,也不能纵容了犯罪分子。有的说,大河银行是政府银行,在政府眼皮底下出这么大问题,要追究的不只是马野行长一个人的责任,各级领导都得自省。有的说,大河电视台是党和人民的喉舌,要为人民的利益鼓与呼是正确的,但对大河银行问题的曝光有失火候,会对外来投资造成不应有的负面效应。有的说,《黄金时间》主播苏杭大有哗众取宠之嫌,没有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大河银行如果真的问题严重,也应是政法机关出面解决,而不应该把问题大张旗鼓地报道出去,这样做的结果,只能给城市抹黑,给投资环境抹黑,给政府的信誉抹黑。还有的说,建议有关部门停止《黄金时间》主播苏杭的工作,让她好好反省自己的过失,并要对言过其实的所谓大河银行问题的曝光自食其果。 刚到上班时间,市长办打来电话,说市长要召见贺苏杭,要她即刻去政府见市长。电话先是打到台办公室的,说让荣毅台长接听,办公室主任说荣台长出差了,这才又把电话打到新闻中心。这回是内勤洪梅接的,她放下电话,一路小跑到了贺苏杭办公室,结结巴巴的把电话内容学了一遍,说让贺主任别着急上火,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去见见市长嘛。 “你说得对,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这就去见市长。” 贺苏杭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拎起提包正往外走,乔智一头闯了进来:“听说,你要去见市长,我跟你一起去吧,大河银行的调查自始至终我都参与了,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过堂,市长要批评的话,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扛着啊。” 乔智的态度令贺苏杭着实感动:“谢谢你!大河银行的问题曝光,对于你我来说,可不是有难同当那么简单。市长要批评,荣台在家他扛着,现在荣台不在,也只有我去扛着,你可以开车送我,但只能在车里等我。不然,市长还以为我们去跟他示威呢。再说了,未必就是去挨批评吧。”她笑了,笑得春风一样温和,笑得阳光一样明媚。 乔智开着采访车送贺苏杭,在去往市政府的路上途经大河银行门前,他俩不约而同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两尊仿佛随时都可能一跃而起的石狮子,与昨日不同的是,石狮子的脖子上系了红绸带,按当地风俗,意味着辟辟邪气。 “看见了吧,人家把我们当成了不祥之物,辟邪,辟邪,要辟什么邪啊?还不是我们捅到了人家的痛处啊。”乔智说。 “真有痛处的话,靠这种迷信做法能辟得过去吗,无非想寻求点心理安慰罢了。我就不相信马野的问题能逃得过法律的追究。”贺苏杭说。 “没想到表面上气势如虹的大河银行,其实是一个靠有些人玩数字游戏玩出名堂的亏空大户。咱们的市长要是明君啊,说不定会给我们记功呢。不过,我听说市长看了昨晚的《黄金时间》之后,脸色不大好看,你可得心中有数啊。” 乔智说。 “大河银行的问题那么严重,又不是给市长脸上贴金,市长的脸色能好看吗。”贺苏杭说。 乔智把车开进市政府后院的停车场,一眼看见吴世祖的车也在,他说:“吴主任这么早来找谁啊?搞不好又来找哪位领导拉关系,给自己的前途铺路呢,看看他想当副台长多大劲头。” “乱讲。”贺苏杭一脸的不高兴:“乔智啊乔智,你这个家伙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就是最近一段不知跟谁学的多疑多虑的毛病,这个毛病要是不尽快改掉啊,害人害己,谁都不会开心的。” “好,好,好,算我错了,你快去见市长吧,按你的吩咐,我在车里等你。行了吧?”乔智说着,又斜了一眼吴世祖的车。 乔智猜得没错,吴世祖是找领导的。就在贺苏杭敲开设在市府大楼东头的市长办公室时,吴世祖正在西头宣传部领导办公室大谈电视节目的设计与包装,大谈国内媒体与国际接轨的可能性。那位领导颇有兴趣地东问西问,吴世祖对答如流,头头是道。领导说他年轻有为,有思想有开拓意识,并说在适当的时候向组织部举荐人才,这也是电视事业发展的需要。吴世祖谦虚有加,说自己有很多毛病很多缺点,请领导多批评多指教。领导说:“吴世祖同志,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谆谆教导。虽然随着改革开放大潮滚滚向前,人们的思想意识开始活跃起来,但党的优良传统不能改变,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大旗仍需要高高飘扬。你的情况不错,懂业务,会管理,有超前意识,大河市的电视事业急需后继人才,对于你的未来,组织上会有考虑的。” 吴世祖觉得该讲的都讲了,担心再待下去会影响领导情绪,他便起身告辞。临别时,他从皮包里取出一套纯金纪念币,说是老同学从英国带回来的,他不大好这个,也不懂这个,知道领导很有品位,对纪念币很有研究,所以,就请领导鉴定鉴定吧。他说得潇洒自如,也说得诚诚恳恳,领导也就收得无话可说了。 同一时间,贺苏杭与市长面对面坐着,尽管进门之前,她就做好了充分心理准备,真的要与市长对话了,还是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市长倒是和蔼可亲,亲自沏茶倒水,随和家常,不像她想像的那样,市长不开心会板着脸的,训斥起来会很严厉的,原来并非如此,所以,她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下来。 “知道为什么请你过来吗?”市长问话的口气如春风似春雨。 “听说市长看了昨晚的《黄金时间》很不开心。我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河银行的问题,市长想进一步了解情况。所以。把我叫过来。”贺苏杭说。 眼看着市长脸上的笑容不再,他说:“据我了解,就目前来讲,大河电视台的《黄金时间》栏目收视率数一数二,你又是有着较高知名度的金话筒金奖得主,亲自主播这个栏目本身就是一大亮点,也是一大看点,加上这个栏目无论从包装还是到内容都不同凡响,老百姓是很欢迎的。听说全国电视同行纷纷学习观摩,反应不错,值得肯定啊。我讲得没错吧?” 贺苏杭说谢谢市长的夸奖,但《黄金时间》栏目还很不成熟,仍需进一步改进完善。 市长的表情更加严肃:“是很不成熟。大河市是省政府近年来刚刚培育起来的投资环境明星城市,还得靠新闻媒体多多帮忙啊。农业发展离不开外来投资的支援,工业企业革新改造离不开外来投资的支持,商业扩建、房地产开发、大型工程、公路铁路等等,哪个领域的发展不需要外来投资的介入啊?怎么吸引外资,靠的是良好的投资环境,靠的是诚信度极高的政府对外形象。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啊!企业有企业的难处,政府也有政府的难处,都需要内强素质外树形象。你说对吗?” 贺苏杭说市长讲的很有道理。 “作为一个企业,出了大门就是外;作为一个城市出了城门就是外。电视台就不同了,通过电视屏幕那个窗口出去的东西,没边没沿,你说哪是内哪是外,要叫我说统统是外,影响不可估量啊!”市长有些激动,声音微微上扬:“我不能讲你们曝光大河银行的不对,真有问题是应该追究,但目前正是外来投资项目频频接洽的时候,你们却在收视率最高的《黄金时间》撕开这个城市的疮疤,让它鲜血淋淋的暴露在阳光下,是不是会对外来投资有一定的负面影响啊?是不是会给人造成一种给这座城市抹黑的感觉呢?你们想过没有,在这方面所造成的负面效应很可能是难以挽回的。” “这么说,我们的《黄金时间》在大河银行问题上,没有给政府帮忙,反而给政府添了乱,使我备感痛心。不过,我们之所以曝光大河银行,初衷恰恰是想帮政府的忙,想引起政府关注,以便将大河银行的损失降到最低限度的。”贺苏杭说。 “苏杭啊,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缺乏全局全面的考虑。听说你是副台长的后备人选,如果不让自己尽快成熟起来,怎么能行呢?恐怕要认真反思一下了吧。”市长说。 贺苏杭不想再解释了,握手道别,市长又语重心长地讲了些鼓励的话,说他非常看好《黄金时间》,希望能在《黄金时间》更多看到大河市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希望早日看到她走上更高层次的领导岗位。 就像戏剧要有高潮有情节一波三折一样,“市长把贺苏杭叫去猛训一顿”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台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还有人故意添枝加叶,添油加醋,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贺苏杭有政治问题,要想竞争上副台长,难了!当天晚上,吴世祖召集十来个谈得拢的记者们在歌舞厅尽情放歌狂舞。在他看来,目的已经达到,不由得摆出一副春风得意相。 贺苏杭的郁闷一扫而过。她没有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将自己摁进苦海深渊不能自拔,支撑她的是内心深处的那份自信。 在她看来,大河银行的问题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一个亏空大户不可能一直扮演赢利大行的角色,马野也不可能仰仗上级领导的庇护就能一往无前,高高悬挂的正义之剑迟早是会发挥应有作用的。这一点,她坚信不移。乔智也坚信不移。 就在吴世祖他们放歌狂舞的时候,贺苏杭和乔智将专题反映大河银行问题的调查报告画上句号,直接送给有关领导和新华社内参编辑部。事到如此,他俩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难以释怀的压抑感。贺苏杭说,大凡有良知有责任心的中国公民,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国有资产严重流失而无动于衷,明知有人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而熟视无睹。更何况我们是新闻记者,向有关部门揭露黑幕反映真相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说得很对。”乔智揉了揉充满血丝的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说:“自从深入调查了大河银行的问题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成熟起来了,也有了更多的责任感,是一名新闻记者应有的责任感,甚至觉得自我价值的体现得到了升华。所以,我为《黄金时间》而骄傲,为自己是一名新闻记者而自豪。” 他发现贺苏杭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又说:“这些天太累了,你我都得好好睡上一觉了。” 乔智走后,贺苏杭躺在沙发上很快进入梦乡。她梦见自己身穿洁白的婚纱和沈岁亭手挽手行走在万花丛中,彩蝶飞舞,百鸟齐鸣,亲朋好友笑逐颜开,伴郎海威,伴娘苏宁,他俩却都紧绷着脸,不见一丝笑容。一会儿,海威眼角淌落一串晶莹的泪珠儿,变成了朵朵红玫瑰映红天空。这时,宋南方来了,他端起礼花炮打过来,顿时,彩带在空中飘舞,彩星飞舞着变幻成“我爱你”字样,慢慢地变大再变大,直到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猛然间睁大双眼,一点点睡意都没了,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刺耳的电话铃声令她一惊,这才从梦境中走出来。沈岁亭问她为什么不开手机,说他很担心,不得不破例违背她的约法三章,把电话打到了台里。她拿起手机打开,信号刚传过来,金凯瑞的电话就进来了,问她忙什么呢,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都不操心,不怕杰出的沈先生另选名花啊。 贺苏杭将有线电话听筒贴在左耳边,手机靠在右耳边,同时听到:“喂,喂,苏杭,你在听吗?”她回答:“我在听。金凯瑞,我会马上跟你联络的,现在我找沈先生有事,只能先把你的电话挂断了。对不起!” 沈岁亭叫的计程车就在台门口,他见贺苏杭走出大厅,急忙拉开车门出来迎接,是很得体的绅士风度。司机师傅问去哪里,贺苏杭毫不犹豫地说:“大花轿婚纱影楼。”她发觉沈先生眼光诧异,又说:“怎么,你不想去吗?你如果还没有想明白,我们可以不去的。”她的表情小鸟伊人般的可爱,沈岁亭顺势将她揽在怀中:“你给我来突然袭击,除了让我惊喜还是惊喜。”他伏在她的耳边轻声问:“这么说,你决定嫁给我了吗?” 贺苏杭只笑不回答,她将左手放在他的手心,感觉他手掌的柔软和体贴,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令她心里踏踏实实,这种感觉使她充满渴望,禁不住第一次把脸贴在他的胸膛,倾听强有力的心脏跳动的韵律。 上海人开办的大花轿婚纱影楼位于商业步行街繁华地带,加上是星期天,人头攒动,对对情侣相依相伴,穿戴考究,大都市时尚男女的品位在这里可见一斑。 贺苏杭挽着沈岁亭的胳膊刚步入营业厅,人们立即将她认出,值班经理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能说会道,热情礼貌,说他俩是女貌郎才,天生一对;说他俩是天赐良缘,上帝绝配;说他俩能来捧场影楼蓬荜生辉。他拍着胸脯说:“这样吧,既然二位这么信得过我们大花轿,我一定给你们安排最棒的化妆造型师,提供最流行的婚纱礼服,而且按最优惠的价位象征性收取一点诚意费。二位看选择哪一套样片?” 沈岁亭用目光寻求贺苏杭的答案,贺苏杭却示意他做决定,于是他选择了一套黑白系列服饰的。 值班经理热情地赞扬道:“一看二位就不是凡人,有素质,有品位,有档次。二位这担生意我做得开心,做得情愿,二位一百个放心,我们一定提供大花轿的一流服务,保证照片张张满意。不过,今天是社会休息日,来的人多,得委屈二位暂时休息一下,稍作等候,一旦有空档,马上为二位服务。你们二位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的,你忙你的去好了,我们排队等候。”贺苏杭说着,拉起沈岁亭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俩在靠窗边稍僻静的位置刚坐稳,贺苏杭隔着玻璃窗一眼看见金凯瑞从这里经过,连连给她摆手,不见她有反应,于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金凯瑞号码,说让她到影楼来,看到了她脸上惊讶的表情。 金凯瑞高声亮嗓惯了,一到影楼逮着贺苏杭猛拍打两下:“死丫头,这么说你是想明白了,决定不再过独来独往的日子了。这下可好,你是有人爱有人疼的,就剩下我这个人成阁,今非昨,人老黄花瘦的老姑娘,没人理没人睬没人要了,我好是悲哀啊。”她故意装扮成委屈脸,转而又笑得妩媚阳光:“祝福二位百年好合!我是不是第一个知道喜讯的啊?” “当然是的。”贺苏杭始终挽住沈岁亭的胳膊:“经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尽管我的骨子里有着抖落不尽的浪漫色彩,但还是现实得多了。我跟沈先生在一起,图的就是心里踏实吧。” “没错。算你真有眼光,也真有福气,沈先生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得到的宝贝,你能嫁给他,就等着享清福吧!”金凯瑞又连拍贺苏杭两下,跟沈岁亭说:“沈先生,你不会亏待我们苏杭吧?” “哪能呢,除了好好爱她还是好好爱她,我可以向天下人保证:沈岁亭绝不食言!”沈岁亭把贺苏杭的胳膊挽得紧紧的。 “哎哟,我这人就看不了相亲相爱的人在眼前忽悠,不然,非得把我羡慕死的。”金凯瑞抬腕看表,说医院有病人等着,她得赶快上班去。她问:“什么时候喝二位的喜酒啊?” 贺苏杭将头靠近沈岁亭的肩膀:“会很快选定日子的,到时候一定会通知所有好朋友捧场。” 值班经理真够热情的,从服装选择到化妆定妆,他都积极参与意见,直到他俩非常满意为止。 摄影师是位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新潮时尚,谈吐不凡,在他的建议下,一组欧派婚纱照一一定格,张张精彩。也就是这位技术高超的摄影师,日后给贺苏杭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在大花轿影楼门外,贺苏杭把电话打到家里,楚美娟接电话说家里做了她最爱吃的酥皮炸汤圆,说妮妮也在,叫她快回来。贺苏杭笑得甜甜的,她说有好消息向爸妈报告,说马上回家。 贺苏杭和沈岁亭刚抬脚,便与海威和贺苏宁不期而遇。贺苏宁说想买几件衣服,死拉硬拽总算让海威陪着来了,没见过这么不懂女朋友心情的男人;说大姐多有福气啊,沈先生恨不得寸步不离左右,生怕大姐寂寞孤独呢,像沈先生这么懂得女人又会疼女人的男人世上少有,都快成国宝了。 沈岁亭幽默地耸了耸肩:“苏宁的意思是不是说沈某人成了老古董,成了出土文物啊。”他自己先哈哈一乐:“没关系的,沈某人是上了年纪,没有你们年轻人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了,但我的思想并不落伍吧,依然有闯荡天下的激情。海威,你说呢?” “那是,那是。”海威的笑憨厚有余:“沈先生可不一般,有了沈先生的合作,我的大都房地产经营项目会越做越有规模,越做越有城市品位的。这几天,我紧锣密鼓地跑手续,土地局、规划局、市建委的报批程序还算基本顺利,就是大河银行的马行长那里打住了车,我正在想办法疏通关系,应该问题不大吧。” “你找谁跟马行长疏通啊,不会是来克远吧?”贺苏杭警惕的目光落在海威脸上:“跟马行长打交道你可得多长个心眼,他可非等闲之辈。” “克远是自家人,我不可能给克远出难题的。”海威压低声调说:“这是商业秘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不会轻易泄露的。” “别卖关子了,大姐和沈先生还有事呢,长话短说吧。”贺苏宁死死地挽住海威的胳膊,海威挣了几挣都没有挣脱,一脸勉强的笑容不好意思地看着沈岁亭:“不然,咱四个一块转转吧,哎,忘问你们了,不会耽误你们的事吧?” 贺苏杭大大方方地说:“我和沈先生刚刚照了婚纱照,打算筹办婚事。”她的脸上泛起红润,眼睛放出光芒,这光芒是心底的灵动,这光芒是感觉的满足,这光芒也是漂泊生命着陆的依靠。 贺苏宁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惊呼,没有诧异,没有祝福,倒是海威紧握沈岁亭的双手,表示祝福。但颇感意外。他心说:怎么这么快啊!“爸妈知道吗?”贺苏宁问。 “还不知道。这就准备回家告诉他们呢,正好碰到了你们俩。”贺苏杭说。 “我们就一起回去吧。”贺苏宁拉起海威走在前边,海威一步三回头,不是看贺苏杭,也不是看沈岁亭,而是紧盯着大花轿婚纱影楼的橱窗不肯离去。他的心里极不是滋味,说酸也酸,说苦也苦,说甜也甜,到底什么感觉,分不清辨不明。他突然停住脚步:“苏杭,影楼橱窗的这套白色婚纱一定很配你的,不妨照此订做一套,还有与此相匹配的黑色绅士礼服,沈先生订做一套吧。所有费用由我来付,就算送给你们二位的新婚贺礼吧。” 贺苏宁说这个提议很切合实际,订做婚纱礼服是个非常考究的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早打算可以早见效果。她又说,如果满意,她和海威也可以考虑照样子订做的。海威说先尽着苏杭和沈先生,他自己的事不着急。 “怎么成了你自己的事啊,你真的不考虑娶我吗?”贺苏宁一脸认真,不见海威回应,一赌气,梗着脖子独自走了。 等贺苏杭、沈岁亭、海威到家,家里已经张灯结彩,蜡烛火红,一派喜气洋洋,贺苏宁脸上泛着红光。 楚美娟说,大女儿苏杭的婚事是天大的事,她打算请人给定个好日子,问家人有没有意见。贺苏庆翩翩起舞,表示越快越好。贺苏越说,最好听一下爸爸的意见。贺青山说,现在提倡婚事新办,没有必要讲迷信,苏杭和沈先生可以商量个日子,就是好日子。 “不行,婚姻大事不能随随便便的,请人选定好日子是多少年来的传统,也是地方民俗,不能算是迷信。所以,我同意妈的意见。”贺苏宁说。 “沈先生过惯了洋派生活,还是尊重沈先生的意见为好,看看他有什么建议。”贺苏越说。 “苏杭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听从她的安排。”沈岁亭说。 “这件事要看急缓。”贺苏宁翻开日历看了看:“过些天就是国庆节,这个时间不错,尽管没有夏花的灿烂,但有秋叶之静美,如果把婚礼设在露天地带,会有不错的效果。时间显得紧巴了点吧。要么元旦,要么春节,时间宽裕一些,这两个节日婚庆嫁娶的人历来很多,就是气温偏低,景色也不绚丽,只能把婚礼定在室内了……我倒是觉得国庆节蛮好的,不冷不热,好穿衣,好打扮,场面一定会绚烂多彩,大姐身披洁白婚纱的样子,一定会非常漂亮的。” “我的大女儿,你说国庆节可以吗?”楚美娟问。 “还是妈定日子吧,我怎么都可以的。”贺苏杭说。 “国庆节是好,就是时间太紧张了吧,婚事筹备,家居陈设,还要联络亲戚朋友,都需要时间的,太仓促了吧。”贺青山说。 “伯父,现在的市场物资极大地丰富,只要有钞票,不出三天,要什么有什么,一应俱全。时间不是问题,关键得看苏杭的心理准备程度。”海威说话间眼光和贺苏杭相碰几次,不自由地心速加快。 “苏杭的意见是让她妈定,那你说呢?”贺青山看着老伴问。 “我的意见基本同意定在国庆节举办婚礼,但要请人测算之后再最后确定。”楚美娟一转脸,发觉妮妮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她有没有意见。 妮妮说是没意见,小嘴一撇,眼泪跟着就往下淌。贺苏杭鼻子一酸,把女儿抱在怀中。 自从海威知道贺苏杭要嫁给沈先生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就没有明朗过,就像八月的天空忽阴忽晴,忽明忽暗。他学着抽上了香烟,呛得憋出两行眼泪,索性把整包烟连同打火机一并扔进垃圾桶,然后坐在老板台前发愣了半天,双手一扣枕在脑后,两眼望着天花板继续发呆,自卑感油然而生,他拍了拍脑门: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的。人家沈先生才配得上贺苏杭的尊贵,高雅,博学多才。我算是哪块地上的葱啊,人家贺苏杭怎么会看得上我啊!可我偏偏一根筋,喜欢她没商量,过去是,现在是,直到永远。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想到贺苏杭,海威的精神头又来了,他一连往土地局、规划局、外来投资大项目审批办公室跑了好几趟,催问他和沈岁亭合作项目的审批进展情况。还算顺利,哪个环节都讲究以大局为重,提高办事效率。当然,一路绿灯也是需要代价的,海威跑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看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入乡随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明白人,好说好商量,只要有钞票垫底,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在他看来,帮助沈先生,就等于帮助贺苏杭;帮助贺苏杭,就能使自己心情舒畅,所以,只要能为贺苏杭做事,没有他海威不敢下的赌注。他就是靠着这么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风里雨里,一路兼程。 海威已经三进三出大河银行,这里是最难的一关。马野行长派头够大,就是不开通行的闸门。关键时刻还是关键的神秘人物起了作用,这个人物就是马野在省里做官的战友,而真正起作用的是大叠的美钞,单兵较量,单线联络,三不照面,死无对证。然而,对于这些猫腻的弯弯曲曲,沈岁亭略知一二,也知道海威是打着他这个法国商人的旗号在做事,只看到了海威表面的辛苦,看不到内心的劳累。 沈岁亭投资的项目终于拿到了政府批文,一高兴,他要大宴各职能部门官员,以示谢意,特别提议邀请大河银行的马野行长。有情必领,有恩必报。 “沈先生是吃洋饭吃多了吧。”海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天气真够热的。” “海老板是什么意思?”沈岁亭问。 “国外有国外的道行,国内有国内的路数。中国政府大讲勤政为民,廉洁奉公,哪个官员敢大张旗鼓地接受你这个外商的谢恩呢。”海威说。 “不讲谢恩,请他们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吧。”沈岁亭说。 “你啊,根本不懂中国政治,慢慢适应吧。”海威说。 乔智把采访车刚停到大河市水产品批发市场,一群商户就把贺苏杭围了起来,个个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一个三四十岁的鱼贩说:“现在的生意本身就不大好做,每个月除了缴税和管理费用,已经所剩无几,还得不定期的被收取保护费,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老婆身体不好不能做事,一家老小全靠我能赚点活命钱的,请政府给我们做主啊!” 贺苏杭问收保护费的是什么人。人们先是都不吱声,接着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敢说出真相。 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说:“我相信《黄金时间》能给咱做主,能为咱老百姓主持公道,有什么不敢讲的,越是不敢讲真话,那帮坏家伙就会越发觉得我们好欺负,现在他们张口就是上百块,再发展下去就可能上千块,甚至更多……” 小伙子的话被一位手戴绿宝石戒指的中年妇女打断:“保护费的收取是看家下单,我先生不止一回被他们收走上千块了,因为我们的生意不错,所以,他们张口就来狠的。” “干什么?干什么?”一位佩戴红袖章的壮年男子伸手捂住了摄像机镜头:“谁叫你们来这里胡拍乱照的。有介绍信吗?” 乔智说:“你是干什么的,没有看到大河电视台《黄金时间》栏目的采访车吗,请你不要干扰我们的正常采访。” 壮年男子把眼一瞪:“我不管你是黄金还是白银,什么狗屁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说不让你们胡拍乱照,就是不能胡拍乱照。都快点给我滚蛋,滚远远的,再也不要叫我看见你们!” “看样子你是不准备讲道理了,那好,我要见你们的领导。”贺苏杭说。 “什么领导不领导的,我们的领导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吗?都快给我滚蛋。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壮年男子气焰嚣张得很,连拉带扯,逼着乔智收起摄像机。 “慢着!”贺苏杭大吼一声,面对众商户,她双手抓住摄像机说:“我们是大河电视台的记者,相信你们大多数都看过《黄金时间》栏目吧,我就是《黄金时间》栏目的主播苏杭,我已经知道水产品市场的问题严重,商户的日子不好过。今天我们过来采访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通过媒体的介入,帮助政府解决这里存在的问题,还商户们一个公平合理有秩序的市场。” 人群中有位小伙子喊:“苏杭,收保护的其中一员就是你前面站着的老窦,他是这个市场的恶霸!”不知从哪里投过来的砖块,恰好砸在喊话的小伙子头上,当即鲜血直流。 “老窦,还不快点叫那两个狗屁记者滚蛋。”这位喊话的人留着寸头,蓄着小胡子,戴着墨镜,只听他一声口哨响起,乔智被几个人拳打脚踢,顿时,鼻口流血。摄像机倒在地上。 “你们简直是土匪地头蛇!你们是要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的!”贺苏杭吼叫着,掏出手机刚拨“110”的号码,还未来得及摁下发射键,手机就被人一把抢走了。 戴墨镜的小青年阴阳怪气地往贺苏杭跟前一靠:“哟,这位可真的是大名鼎鼎的金话筒金奖得主苏杭小姐啊,你的玉照网上有,我天天上网来着,不为别的,就是想一睹你的芳容,没想到今天能跟你这位大名人面对面站着,真是三生有幸啊。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想跟你脸贴脸热乎一下。你看可以吗?” 他头一歪。就要往贺苏杭脸上靠。 “混蛋!你们简直无法无天,怪不得老百姓天天喊冤,好端端的一个市场,就是让你们这帮害群之马给搞得乌烟瘴气。政府是不会饶了你们的!”贺苏杭气得鼻子都歪了,眼看乔智寡不敌众,她扑到乔智身上:“住手,你们这些混蛋,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记者大打出手,还要不要王法了?!” “要啊,谁说不要了。王法在哪里呢,你把王法请出来啊。”戴墨镜的小子右手弹出了清脆的响声,伸手就去抠摄像机里的录像带。乔智一跃而起,死死抱住摄像机不放:“你们这群土匪,只要有我乔智在,谁也别想拿走我的磁带。” “好啊,看看我能不能拿得走。”戴墨镜小子右手一挥,又是清脆的弹响声。几个小青年会意地点点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乔智抡拳踢脚就是一阵暴打,乔智依然死护摄像机。 这时,一个小青年抄起木棍就要对乔智下黑手,贺苏杭猛扑过去本想保护乔智的,不料那根抡起的木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头上,只听她一声低低的哀鸣,当场昏死过去。 金凯瑞说,贺苏杭的表皮伤缝合处理即可,但颅内淤血的处理需要有个过程,她还会继续昏迷一段时间。乔智主要是皮外伤,估计不会有生命危险。 荣毅希望医院不惜代价保证两名优秀记者的生命安全。他面对贺家人说:“我已经亲自给公安局长打过电话,叫他们务必缉拿凶手,严惩不贷。我还要马上去国家广电部反映情况,要求对记者的保护立法。”他握住楚美娟的手说:“老姐姐,我这个当台长的失职啊,平时只注重让记者们提高业务素质,增长业务技能,多出精品多出好片,却忽略了社会的复杂性,未能保护好我的记者们的生命安全,我向您赔罪!”他深深地一个鞠躬,抬起头时老泪纵横。 “不能完全怪台长的。”楚美娟抽泣着说:“我大女儿实心眼,干工作不要命,现在被坏人打成这个样子,也是她自己不小心啊!” “贺检察长,咱哥俩在这种场合碰面,我这老脸实在没地儿搁啊,我对不起您!”荣毅再一次深深鞠躬,被贺青山扶起:“荣台长不必太自责,平时我女儿没少给您添麻烦,她能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新闻记者,多亏您和台领导们的大力支持,我们做家长的,是应该好好感谢你们的。”荣毅连连摆手,说自己惭愧死了,说他会替记者们讨回公道的。当他和沈岁亭握手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大家:这位是?“噢,忘了给荣台长介绍,这位是我们贺家的准姑爷,我大女儿苏杭未来的丈夫。”贺青山说。 “荣台长好,我叫沈岁亭,常听苏杭谈起您的,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沈岁亭彬彬有礼。 “蛮不错嘛,难怪苏杭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一定要跟你好啊,算我们苏杭有慧眼,到时候别忘记请我喝杯喜酒啊。”荣毅赞叹地点点头离开了医院。 上官银珠从乔智的病房过来,说想看看贺苏杭,值班医生说什么都不许她进贺苏杭的监护室:“病人的状况不佳,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上官银珠只好隔着监护室的玻璃往里张望:“天哪,苏杭的头怎么包扎得跟卷芯白菜似的,到底有多严重啊?” “昏迷不醒。”沈岁亭说得揪心。 “颅内有淤血不大好处理。”海威说得裂肺。 “可能还会昏迷一段时间,不好说。”贺苏宁说得眼泪汪汪的:“乔智怎么样了?” 上官银珠说,正在输血,失血过多,血色素太低怕出危险:“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记者的职业风险太大,又没有相应配套的立法作保障,出什么危险都有可能。还算万幸啊,乔智的伤只是皮外受损,没有伤及内脏。苏杭,你快快醒过来吧!” “多个人多条路,得罪个人打堵墙。你敬人家一尺,人家敬你一丈,你跟人家过不去……”楚美娟嘟嘟囔囔地说。 “妈,你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贺苏宁说。 “你爸当检察长得罪人太多,搞不好孩子们都得受他的连累。”楚美娟说。 “嗨,老妈,大姐这事跟爸没关系的,你想得太多了,你也太累,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贺苏宁说。 沈岁亭建议大家都去吃东西,说他一个人留守。商量的结果是他和楚美娟留下。 来克远和贺苏越在走廊上跟海威撞了个满怀,得知贺苏杭的情况以后,贺苏宁陪着贺苏越先上去了。来克远对海威说:“你就对苏杭死了心吧,这样下去不大好啊。苏宁更适合你,兴许你还没能完全把精力放在苏宁身上,所以,也就没有发觉苏宁的全部优点。其实,苏宁也蛮好嘛。” “是你想得太多了,苏杭伤成这样,我来看看总是可以的吧。”海威说。 “强词夺理,谁说你不许来看苏杭了吗?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依然非常爱苏杭。”来克远见海威瞪眼,又说:“怎么,你敢不承认?这样发展下去,沈先生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后果吗?苏宁会怎么想,你对苏宁负责任吗?” 海威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脑袋一歪,少气无力地说:“充其量我只能算是追星族吧,我看人家比命都金贵,人家未必看得上我啊。”他一声长叹,又说:“我对苏杭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应该是亲情,我就是牵挂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跟苏杭这样的异性交往并不难,只要把对方当成兄弟姐妹,就不会有非分之想。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苏杭受委屈……我这心哪,跟刀割一样难受啊!” 贺苏宁过来挽住海威的胳膊,说让来克远上去看大姐,说她和海威到外边吃点东西就回来。 海威坚持要去商业步行街的上海菜馆吃饭,贺苏宁说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就是了,没有必要跑那么大老远的。海威坚持去上海菜馆,贺苏宁拗不过他,只好说:“好,好,好,你说上哪里我都奉陪,行了吧?”她看海威依然板着脸,也就不说什么了。 上海菜馆到了。海威并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进紧邻的婚纱店,站在贺苏杭订制的那套洁白婚纱前目不转睛。店主过来问需要帮忙吗?海威指了指苏宁:“你问她吧。” 贺苏宁一阵惊喜:“海威,你是要娶我吗?” 店主说:“这位漂亮小姐真逗,先生把你带进婚纱店的意思不言而喻,你还装什么傻啊。”她一一介绍各款特点、特质、市场价位、流行情况,又说:“你们二位慢慢商量吧。” 海威脑海里浮现出贺苏杭披上婚纱的模样,想像着他穿起黑色礼服挽起贺苏杭走在红地毯的情景,得意地眯起双眼,一脸陶醉。 “我看大姐选的款式就蛮好的,你说呢?”贺苏宁碰了碰海威:“我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噢,怎么都行,你看着办好了。”海威心不在焉。 “不好。大姐选是大姐选的,我们不能跟大姐一模一样,最起码得有所创新有所改进,不然,我们多没新鲜感啊。你说呢?”贺苏宁一扭脸,发现海威正给医院打电话,得到的信息是苏杭仍在昏迷,何时能醒,不能肯定。他垂头丧气地把手机塞进口袋,问苏宁选好了没有。 贺苏宁白了海威一眼:“我说了半天,原来是对牛弹琴了。” 海威又回到贺苏杭选订的那套婚纱跟前,爱不释手。店主过来制止道:“先生对不起,只看不好摸的,白色太娇贵,经不得一点污渍的。”海威说:“也只有这套品位不凡啊!”店主听不出他话里有话的含义,贺苏宁却能听得出来,她一赌气:“好吧,我们就按大姐的品位来吧。” 到了上海菜馆,海威二话不说,先要了一瓶红星二锅头。 贺苏宁说他有毛病,平时从不喝酒的,今儿个不晓得要充什么好汉。 岂料,几大口白酒下肚,海威的舌头就不大会打弯了。贺苏宁也够拗的,任海威怎么狂饮,她根本不说一个“不”字。 外边起风了。常言说,风是雨的头,还真的不假。转眼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苏杭醒了吗?”海威掏出手机又往医院挂电话,得到的答复没有变化。眼看酒瓶子就要见底了,贺苏宁一把抢过酒瓶,厉声道:“喝,喝,你要找死啊!” “死?苏杭要是醒不过来,我也不想活了啊!”海威醉眼矇眬,头一歪,脸贴在了桌面上:“苏杭,苏杭,苏……” 贺苏宁明知海威醉酒了,她还是问:“海威,你爱苏宁吗?”没有反应,她一把将海威提了起来,海威顺势往她怀里一靠,她又问:“你爱我吗?”这回海威“嗯”了一声,睁开眼睛:“我得打电话了。”他掏出手机再次往医院打电话,得到的回答还是没有变化。 “天哪,苏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啊!”海威痛楚地拍打自己的头。 贺苏宁眼里含着泪花问:“海威,你真的打算娶我做你的妻子吗?” 海威猛地睁了睁眼睛,一脸茫然。在贺苏宁的再次追问下,他说:“我说过要娶你吗,请你容我好好考虑考虑好吗?” 贺苏宁冲出门外,在风雨中歇斯底里:“老天爷啊,你不能对我贺苏宁这么不公平吧!” 风停了,雨住了。经过一天一夜的漫长等待,贺苏杭终于从昏迷中清醒。沈岁亭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喜极而泣。 ------------------------- 第十章 国际航班下降高度,巴日丹喜出望外。夜幕笼罩下的大河市被繁星般的灯光装点成一幅变幻无穷的美丽图画,半个月出国考察再回到这座城市,令她有一种久违了的新鲜感和归心似箭的渴望。 一出机场关口,巴日丹就看见马欢的白色宝马停靠在最醒目的位置,却不见马欢的人影。她纳闷:这小子到哪里去了呢?不料,马欢突然从背后将她拦腰抱起,打开车门把她扔在后座上,就势来个猛虎扑身,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疯狂热吻,直感到天旋地转,云里雾里,她陶醉了,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哎,哎!”保安拍打着车身说:“要亲热回家去呀,这里是公共场合多不雅观啊,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 马欢退出车厢正了正衣领,冲着保安把眼一瞪:“你他妈的管得着吗,老子就想在这里亲热,关你屁事啊!” “这里是非停车地带,你的车子就是不能乱停乱放,这是规矩。你懂不懂?”保安说。 “马欢,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赶紧离开这里吧,让人看见多没面子啊。”巴日丹满脸绯红,不好意思走出车门,便伸出手使劲拉了马欢一把。马欢说他不想太扫兴,不然非得教训教训那个不懂规矩的保安不可,让那傻帽知道知道他马欢的拳头就是规矩。巴日丹又催促赶紧走吧,不想让人看热闹。马欢不以为然地说:“谁爱看谁看,谁看也挡不住我马欢跟老婆亲热吧。” 白色宝马驶进美好花园,这里有一套高档住宅是马欢特意买给巴日丹的。马欢拥着巴日丹往家走,在安全门外,马欢取出钥匙开门的同时,巴日丹伸手抽出了当天的晚报。不料,贺苏杭和乔智被打致伤的消息令她心里一沉,急忙展开报纸浏览。报上说打人凶手已被治安拘留,目前他俩均无生命危险,但仍在治疗中。巴日丹不敢想像,当时的场面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两位好友承受着怎样的屈辱和伤痛,只感到胸膛里憋着一腔怒火!在她看来,这件事的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但要让她说出所以然来,又没有多大把握。 “要命鬼,还不快进来,是不是非要把我折磨死掉啊!”马欢扯着嗓子喊道。 “来了。”巴日丹进门换上拖鞋,径直进了洗手间,她要让自己冷静一下,两位好友受伤的消息令她备受打击。她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很可能马欢操纵了这起事件,而且跟《黄金时间》有直接关联。没错,大河银行的行长马野就是马欢的同胞哥哥,《黄金时间》能曝马野的光,马欢就会给《黄金时间》的人整点事出来,这叫一报还一报,现兑现的。 马欢披着白色浴袍推门进来,见巴日丹没有沐浴,二话不说,把浴袍一扔,抱起巴日丹放在浴盆里,随即他也跳进浴盆,双双洗起了鸳鸯浴。逐渐升腾的欲火把马欢烤得大喘气:“要命鬼,不行了,我必须马上要你!不然,我真的要死掉了。”他身子一转跟巴日丹缠绕在一块。巴日丹受惊般地一跃而起,水花四溅:“不行,有件事你必须得说实话。” “大惊小怪,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讲啊。”马欢不容分说,用力一拉又把巴日丹缠绕在身下:“乖,听话,待会儿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只是现在什么都不可以,你得乖乖地跟我配合。” “不行,你必须得先告诉我,不然我心里有障碍,你我谁都痛快不了的。你如果实话实说,说到哪儿就在哪儿了,我保证不跟你计较,而且让你五脏六腑都舒服。”巴日丹说。 “好吧,女人就是事儿多,到底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啊,非得要我受折磨不可。可是你自己讲的啊,待会儿如果你没有本事让我舒服透了,我可跟你没完没了,直到让你爬不起来为止。”马欢一脸的占有欲望。 “苏杭和乔智被打住院,是不是你让你的弟兄们干的?”巴日丹问。 “你千万可别说是我让人干的啊,我承受不起!不过呢,谁让他们给别人整事儿呢,活该!”马欢立即变脸。 “别人?不就是《黄金时间》曝了你哥的光吗,他们都是为了工作啊!再说了,你哥也的确有事可曝,能怪他们吗?即便是《黄金时间》不去曝光,政法机关也会追究的。”巴日丹一脸怒气。 马欢冷笑一声,跳出浴盆抓起浴袍披在身上,指着巴日丹的鼻子说:“不识抬举的东西,我一门心思疼你爱你,想好好地伺候你,你可倒好,一回来就跟我过不去。”他气呼呼地拉开门想出去,又折转回来说:“你不是想听实话吗,那好,可以告诉你,我不仅叫人教训了贺苏杭和乔智,还把贺苏杭的女儿限制了自由,她现在还在我兄弟家里呢,怎么了?我就是要给贺苏杭点颜色看看。不过你放心,我的弟兄们不会动她女儿一根毫毛。” 巴日丹了解马欢的脾气,要想跟他来硬的,她还不是对手,只好苦苦哀求:“马欢,就看在你我的情分上,赶快放了苏杭的女儿吧!你知道吗,你们已经触犯了法律啊!” 楚美娟着急上火血压升高,脾气大得吓人。大女儿苏杭被打,外孙女妮妮失踪,整个家都乱套了,搞得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的,只要电话铃声一响,谁比谁都跑得快,都希望这个电话是报告妮妮消息的。然而,一次又一次令人失望。 贺青山安慰老伴当心身体,话一出口,楚美娟火冒三丈地说:“都是你平时得罪人太多惹出的乱子!你要是不当那个破检察长,也不会结下仇人,也就不会让苏杭跟着受亏遭罪。” 她心里一酸,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大人遭罪吧,小孩子也跟着倒霉,妮妮也不晓得被坏人弄到哪里去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要是妮妮找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妈,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贺苏越靠在妈妈身边说:“大姐被打这件事怎么能怪爸爸呢,根本不搭界的。还不是大姐他们的《黄金时间》惹恼了人家,人家才跟大姐过不去的?妮妮找不回来谁都着急,但着急没有用。沈先生不是已经报案了嘛,只要公安警察行动起来,会有办法找到妮妮的。你放心吧。” “放心,我能放心吗?搞不好妮妮已经被坏人卖到哪个深山里头了呢,妮妮……”楚美娟哭喊着,非要亲自出去找妮妮不可,谁劝都劝不下。 贺苏宁和贺苏庆一着急,两人个个泪眼矇眬的,都说如果妈一定要去找妮妮,她俩可以陪妈一起去的。 这时,郝阿婆隔着木格窗看到沈先生陪着苏杭回来了。贺苏杭说,她在医院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女儿妮妮是她的命,妮妮找不回来,她的命也快丢掉了。 “苏杭啊,你的身体虚弱成这个样子,还是要在医院疗养疗养的。”楚美娟心疼的捧起苏杭的脸说:“你看这小脸儿又黄又瘦的,妈看着心里难受啊!” “妈,我的身体没事的,医生也说没事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贺苏杭往沙发上一坐,直觉得眼前金星点点。 楚美娟怪沈先生不该由着苏杭的性子来,她说:“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你就得对我女儿负起责任的。现在我女儿身体受了大亏,你不陪她在医院好好疗养,出了问题怎么办?” “妈,大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向来都是说一不二。固执得要命,你怎么能责备人家沈先生呢。”贺苏越说。 “是我做得不好,我是应该说服苏杭在医院配合医生的。” 沈岁亭的态度很谦和,也很诚恳。 “沈先生啊,你也别太介意,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只要认定的事,谁说什么也没用的,你陪她回来没什么不对。我们着急找妮妮,苏杭比我们大家更着急,妮妮是她的心头肉啊!妮妮找不回来,她能在医院待得下去嘛!”贺青山抬起大手拍了拍苏杭:“爸理解你!” 巴日丹捧着一束火红的康乃馨来了,她是先去医院扑空之后,转头来贺苏杭家的,进门的第一眼,她瞄了墙上的石英钟,还差一刻十点。刚寒暄几句,来了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说是他们局长非常重视记者被打和小孩失踪,责令他俩专门负责调查。 还差五分钟十点,海威抱着妮妮回来了。一家人一拥而上,悲喜交加,分不清哭腔笑脸,还是笑声哭腔。 “妮妮,宝贝女儿,是妈妈对不起你!”贺苏杭伏下身子搂住妮妮哭了。海威垂下大滴的泪水,说让苏杭当心身体。此时,他想把她娘俩抱一抱,以示心中的安慰,却将双手与沈先生紧握在一起:“劝劝苏杭吧,她的体质太弱,不能太伤心的。” 沈岁亭把贺苏杭扶起来,就势将她搂在怀中,问海威在哪里找到妮妮的。妮妮仍哇哇大哭,说她害怕。海威抱起妮妮说:“好孩子不哭,有海威叔叔在,妮妮什么都不要怕。”妮妮哭叫着要外公抱,贺青山接过妮妮;妮妮又要找外婆小姨。 篌青山问海威怎么找到妮妮的,警察问得更细,几点几分,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在场,通过什么途径。 海威习惯地挠了挠头,说:“我也觉得纳闷,一大早就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说让我在公司等着,哪里也不要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的。我想能有什么好消息,楼盘涨价地产飙升,也用不着这么跟我讲吧。谁知,还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有人把妮妮送到公司,跟保安说是我的女儿,交给保安就走了。” “什么样的人?”警察问。“保安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具体长相他也说不清楚。”海威说。 “是白叔叔。”妮妮说都是白叔叔陪她玩,不许出门,不许哭闹,不听话就打屁股。 “打你了吗?让外婆看看。”楚美娟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打了。”妮妮撇着小嘴儿指着屁股右边说。 楚美娟立即扒开妮妮的裤子看了看,不青不红的,没有看到皮肉伤,反倒发现妮妮的衣服裤子都是新的。妮妮说是白叔叔买的,因为她不哭不闹奖励的。楚美娟对警察说:“孩子有惊无险算是万福,就别逼孩子再回忆什么了。” “这件事看似简单,犯罪嫌疑人虽然绑架了妮妮,却丝毫没有伤害妮妮,目的很明确,仅仅是制造一场恐慌,给受害人家属点颜色看看,但性质恶劣,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绝不能让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两名警察交换了眼色,回应的目光是一致的,于是他俩商量下一步的方案。 楚美娟把妮妮搂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妮妮又不见了,她要求公安局赶紧查明绑架妮妮的真相,查出幕后元凶,从快从严从重处理。 贺青山说,治安形势不够理想,就是因为存在以身试法的不法之徒,公安民警任重道远,责任重大,希望能够不负重望。 贺苏杭看得很清楚,巴日丹的眼中不时地流露出些许的慌乱,凭她对巴日丹多年的了解,她断定妮妮能平安回来一定跟巴日丹有关。既然跟巴日丹有关,十有八九马欢就是罪魁祸首。根据这一推断,她的心里七上八下,被打伤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宝贝女儿失踪的焦虑感还没有完全退去,现在又面临抓不抓马欢的选择。 沈岁亭察觉到贺苏杭浑身发抖,手是冰凉的,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摇了摇头。巴日丹握住了贺苏杭的另一只手,目光不敢跟她相碰,只是通过握手的松紧程度,传达心中的慌乱和矛盾。 贺苏杭了解巴日丹对马欢又爱又恨,爱的成分占上风,欲断不能,欲罢不忍。巴日丹能够设法将妮妮平安送回来,既不捅破那张窗户纸,又不伤害妮妮,显而易见是要保护马欢的。 再说,马欢只不过是个愣头青萝卜,没有多少城府,真正跟她过不去的还是马野。这个时候把马欢抓起来,只能加剧矛盾的演化,还可能会失去巴日丹这个多年的挚友。于是,贺苏杭做出了令众人吃惊的举动,她跟警察说妮妮不是被绑架,只是去朋友家玩一玩的,她忘记了;说记者被打事件双方都有责任,吸取教训就是了。警察看她态度坚决,说需要帮助再联络,便告辞了。 沈岁亭火了,说贺苏杭是纵容犯罪,亏她还是个新闻记者,连最起码的法律意识都没有,连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都不要了。 海威看了一眼巴日丹,忽然冲着贺苏杭会意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能理解你,宁可自己伤心,宁可放弃原则,也不愿伤了朋友感情。我只想问你一句:这样做值得吗?” 巴日丹一句话没说,夺门而出。 记者被殴打一事不了了之,妮妮的事也不再提了,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其实,无论是贺苏杭还是巴日丹,都怕妮妮再受到伤害,郝阿婆更是小心谨慎,接送妮妮成了天大的任务。然而,妮妮经受了一次惊吓之后,只要看见陌生男子从跟前经过,就会害怕得打哆嗦。为此,巴日丹觉得一百个对不起贺苏杭,心中的愧疚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乔智劝巴日丹往开处想,谁的事就是谁的事,不能因为自责,就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自寻烦恼。说着,他帮巴日丹擦干净切换台。 “你的伤完全好了吗?”巴日丹问。 “苏杭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回的伤恐怕会伤在她心里的。”乔智没有回答巴日丹的问题,他说:“好朋友归好朋友,但苏杭在马欢的问题上,因为你是我们共同的好朋友而失去原则,可见苏杭把朋友之间的情意看得何等重要啊!” “我始终很佩服苏杭的为人,佩服苏杭的不同寻常。”巴日丹往乔智跟前凑近些,又说:“你发现没有,我的心态出毛病了,兴许是愧疚感给压的了,越是想靠近苏杭说点什么,就越觉得话不知从何说起。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哪?” “知道你心态出了毛病就好,慢慢调整调整就好了。”乔智打开了监视器,央视二套正在播出宣传马野先进事迹的专题片,说他如何精通银行业务,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大河银行起死回生,一跃成为金融系统先进典型,说他如何廉洁勤政爱岗敬业,默默无闻地实现着一个共产党员领导干部的先锋模范作用……乔智啪的一下关掉机器:“真是吹牛皮不贴印花不要报税啊,越吹越大,竟然吹到中央台去了。” 巴日丹重新打开监视器:“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为马野歌功颂德,搞不准另有图谋吧。”很快,专题片的片尾字幕在滚动,撰稿人竟然是吴世祖。 “搞什么鬼名堂吗,我们在《黄金时间》曝光马野,说他把一个亏空大户摇身一变成了赢利大行。现在可倒好,吴世祖上央视为马野正名,还有没有是非曲直了?还讲不讲职业道德?记者队伍都快让吴世祖这种人给搞得没有是非观了。”乔智气得牢骚满腹。 “吴世祖也真够有气魄的,”巴日丹讽刺的口吻说:“人家这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黄金时间》说不好,人家偏讲好得不得了,这就是人家的个性。” 贺苏杭进门就问看央视播出的马野专题了吗,乔智和巴日丹异口同声地问:“你看了吗?”贺苏杭说:“我真的搞不懂了,我们在《黄金时间》曝了马野的光,曝了大河银行的光,上上下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吴世祖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是要我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不行,我得去找荣台,让他评评这个理。” 巴日丹拦住了贺苏杭的去路,她说:“就算是荣台评你有理,曝大河银行的光是正确的,曝马野的光也是对的,你又能怎么样?吴世祖要造的影响是全国人民都知道马野是个好行长,你说他错了吗?好,你就说吴世祖不该,但他已经把舆论造出去了,而且是与中央电视台联合录制的专题片。谁对谁错?” 乔智也说找荣台长评理意义不大:“吴世祖的良苦用心显而易见,为自己竞争副台长铺平道路。” “怎么讲?”贺苏杭一脸困惑。 巴日丹抢先道:“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提倡外树形象,内强素质。一个城市也不例外,尤其是外树形象更重要。树立良好城市形象,一靠舆论先行,二靠脚踏实地。一个城市的先进典型先进人物就是这个城市的形象。因此,吴世祖非常聪明地迎合政府需要,为大河市贴金。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两个,一是买市领导的好,二是买马野的好。一举两得。” 贺苏杭还是一脸不解:“买谁的好,我管不了。但马野是一个有着严重问题的人物,怎么能够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唱赞歌呢?这不是拿着党和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儿戏吗?不行,我一定得找荣台评评理。” “叫我给谁评理啊?”荣毅来了,他一脸无奈地说:“苏杭啊,我们在《黄金时间》是曝了大河银行马野的光,但仅仅是曝光而已,一家之言,又没有形成文件性的东西,有关部门也没有追究,怎么就能认定马野有问题呢?既然没有认定马野有问题,那也可以说马野没有问题。所以,任何一家媒体都可以从自己认识的角度发稿,哪怕跟我们的《黄金时间》大相径庭,也不能认定人家就错了。” 贺苏杭从鼻孔里低笑一声:“统统不负责任。” 荣毅也浅浅地笑了一声:“刚才我也看了央视的报道,马野的事迹还是蛮突出的,也是很有说服力的。证明吴世祖主任的采访的确下了一番功夫,像是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电视人干的活儿,有一定水平。我相信央视播出的影响力,肯定是我们的《黄金时间》不可同日而语的。” “我真佩服有些人的钻营能力啊。”巴日丹说。 “看问题要全面嘛,把当地的先进典型积极推荐给上级媒体予以宣传,这是我们每个地方记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怎么能说人家是钻营呢?”荣毅说罢,问苏杭和乔智的伤还疼不疼,问妮妮现在的情绪是否稳定,说让苏杭别只顾工作,不顾女儿。他又说:“这次苏杭和乔智在采访中被打伤,我是非常痛心的。往后下去采访曝光性质的问题,尽量多去几个记者,以免再发生寡不敌众的情况,连个报警的人都没有啊。我决定马上提交班子会研究,给《黄金时间》栏目再添加几个棒小伙子,出去曝光也好壮壮担。”他一脸无奈地干笑一声,说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嘛,权宜之计而已,关键得向上级有关部门呼吁,尽快出台《记者法》,以确保记者们的人身安全。 巴日丹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她快憋死了。荣毅问她说什么,她说:“吴世祖主任真有能耐,上下左右谁都得说他好,就连荣台也得糊里糊涂地高看人家一眼的。不服气不行啊。” 荣毅刚想再说点什么,她大叫一声:“不好,直播时间快到了,我们得赶紧准备。” 马野的问题在《黄金时间》曝光,有关部门尚未介人调查,中央电视台就播出了宣传马野先进事迹的专题片,时机恰到好处,火候分寸得当。为此,马野专程到帝都国贸答谢吴世祖,两人一见面,先来了个热烈拥抱,随即叫了两杯咖啡,边喝边聊。 吴世祖说,央视的朋友够意思,叫安排就安排,而且是比较理想的时间段,收视效果蛮好,又说:“常言讲得好,出水才看两腿泥。会不会办事,够不够哥们,这回你老兄总算是知道我吴世祖不是靠吹牛混日子了吧。中央电视台可是我们国家的皇家电视台,最具有权威性,其他媒体统统是小弟弟,影响力差大劲了。” “清楚。”马野满脸笑容,对吴世祖刮目相看,他说:“你老弟算是给我下了一场及时雨啊,关键时刻有你这一招,省市领导脸上都光彩,想为我说话的,也可以理直气壮了。我真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啊!”他从皮包里抽出一个信封,说是一万美金,算是给吴世祖儿子积攒一点点教育经费,请吴世祖务必收下。 “坚决不行!”吴世祖抓过信封装回马野的皮包,他说:“我吴世祖可以为人消灾,但绝不收人钱财。这是我做人的一贯原则,也是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所要求的。你老哥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 马野感慨有余,如今的新闻记者如果都能像吴世祖这样恪守职业道德,严格要求自己,就是人民的好记者。他说:“老哥佩服!知道该怎么做了,从今往后,你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说一不二,说到办到。眼下咱哥俩都处在非常时期,都需要上级领导对我们的赏识,一靠我们自身的能量,二靠弟兄们帮忙。”他的右手支撑着右半边脸,含意颇深地说:“我那位省里的战友说了,一定想办法让我进市政府班子。你想啊,你仅仅想当个副台长,应该不成问题吧。” “老哥见多识广,朋友圈子大,愿帮你的人又多,当然你要比我有信心了。”吴世祖说。 “哎,我不是说了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们拥有足够的上层领导资源,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也没有不敢瞄准的目标宝座。”马野信心十足地说。 “老哥的确神通广大,水平不一般,而且讲义气够朋友,相信只要老哥愿意办的事,是不会落空的。”吴世祖说的是心里话,他看好马野的就是马野所掌握的领导资源,就是马野自身的能量,他能够在马野的宣传问题上用心良苦,颇费心计,恰恰是利用时机,让马野对他心服口服,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为他做事。这样一来,别说一个竞争对手贺苏杭了,就是再多几个竞争对手,他的心里也不会发怵。 于是,吴世祖自鸣得意的神态显露出来。 贺苏杭回到家里将宣传部印制的《宣传特刊》往桌子上一摔,满脸不开心的样子:马野的先进事迹真是广而告之了。 贺苏庆问大姐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她见大姐没有理会,晓得大姐在想事情。停了一会儿,发现大姐依然闷闷不乐,她便穿上红舞鞋翩翩起舞,直抒胸臆,说是想帮大姐排遣一下苦闷焦虑的情绪。 “小妹,大姐谢谢你。”贺苏杭颇为感动。 贺苏庆停下舞步,她说:“我晓得我是帮不了大姐的,好心情还得靠大姐自己调整,多想一些开心的事就好了。大姐,我再给你跳一支欢快的舞曲吧,或许你的心情真能好一点的。” 她舒展四肢,随着自己哼哼的节奏,跳了一段滑稽舞,两个高高耸起的乳房随着节律一蹦一跳的,她问大姐她跳得好不好。 “太好了!说实话大姐不大懂得舞蹈,但大姐懂得小妹的心。”贺苏杭把停止舞步的小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这些年大姐只顾忙事业了,很少顾及小妹,突然发现小妹长成大姑娘了,而且妩媚如花,大姐真的好高兴。” “苏庆,你大姐累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你就别烦你大姐了,好不好?”楚美娟的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 “妈,小妹没有烦我,我蛮喜欢小妹的。”贺苏杭拉着妹妹苏庆的手一起到了厨房,一股扑鼻的饭菜味令她俩不约而同地深呼吸,直夸妈是烧饭高手。贺苏杭说,姐妹几个生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都是妈悉心照料的功劳,她搂住楚美娟的脖子:“妈,你是伟大的功臣。” 楚美娟说她最爱听大女儿说话,因为大女儿说出的话来声音很好听,很甜韵,她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了想,却找不出赞美声音好听的词来了,就说:“哎,老妈的文化水平有限,反正最爱听苏杭说话,好听得跟听歌一样。” “妈,大姐的声音啊,可以用悦耳动听来形容,我也非常爱听,优美舒缓,明亮清脆,没有一点点杂音,是与生俱来的甜美柔和。”贺苏庆满脸的陶醉状,她忽然问道:“妈,我们姐妹四个,为什么只有大姐的声音最好听,为什么也只有大姐的模样最漂亮。是不是从小你就偏心眼给偏的了,所以,把大姐偏心成了最受观众喜爱的播音员主持人啊。妈,是不是啊?” 她娇滴滴的腻在妈身边,缠着妈妈回答。 楚美娟眼中掠过一层淡淡的忧伤,说苏杭打小就招人疼爱,妈就是偏心眼,说四个女儿妈都偏心,不偏哪个也长不大,她把苏庆推开:“妈忙着烧饭呢,待会儿你爸就回来了,妮妮也该放学了,我跟郝阿婆讲好的,让她把妮妮接到这里来的,一天看不见妮妮啊,我这心就落不了地。” 贺青山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份《宣传特刊》,他大致浏览了一下,问苏杭是不是有情绪。 “当然有。”贺苏杭从爸爸手中接过特刊,指着上边的标题说:“看见了吧,人民的好行长——马野。简直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明明马野的问题非常严重,有关部门不是立即介人调查落实,反而大张旗鼓地搞名不副实的虚假报道,搞到中央电视台还嫌不够,又搞什么特刊专号,这不是拿着舆论工具为所欲为吗?我看这是极不负责任的表现。” “女儿啊,你先消消气。”贺青山说着,再一次翻看特刊。 “爸,我是不开心。宣传部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机关,都生活在大河市,如果说中央电视台对马野的情况缺乏了解,播出了有失真实的专题片还能讲得过去,那么大河市的宣传部就不能说对马野的问题没有耳闻,对一个有问题的领导干部大唱赞歌,不能不说是极不负责任的官僚主义或者被动机不纯的人利用了另有图谋。”贺苏杭说。 “我的女儿很有正义感,而且在关键事上有主见。这一点,爸爸很是为女儿高兴。但是,仅有正义感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学会遇事多问几个为什么,从大局出发,多动动脑筋举一反三,就不难发现问题的复杂性和问题的症结所在。严格意义上讲,马野的问题带有社会普遍性,弄虚作假玩数字游戏,搞所谓的政绩工程,给自己脸上描红贴金的同时,也给上级层层领导的脸上都描了红,都贴了金,光彩一大群,也就是一人有政绩,层层有政绩;一人脸上光彩,层层脸上光彩。再加上各级领导走马灯似的换岗频繁,谁都急于有政绩,谁都又怕找麻烦,所以,大凡过得去,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贺青山一脸凝重地说:“女儿啊,目前这种情况不单单是某个人的问题,是干部体制有问题啊!” “要说搞虚假政绩带有普遍性的话,马野等人在香港搞虚假企业注册,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应该属于犯罪范畴了吧。”贺苏杭说。 “当然。”贺青山列举了一些犯错和犯罪的特征,他果断地说:“如果给国家造成了严重的损失,是要追究其刑事责任的。根据你们采访当中获得的大量信息反馈,看来问题到了必须调查落实的时候了。只是办什么案件都得按程序按规矩来,不可草率。这还需要有一个时间过程。” “你没看见马野那副得意劲,好像一夜之间他真的成了八面净九面光的模范英雄,连走路的样子都变得趾高气扬的。”贺苏杭学着模仿马野背着手高抬下巴的样子,又说:“昨天见他从帝都国贸出来时,就是这样的目空一切。” 贺青山笑了笑,说女儿当演员也应该是块好材料,学什么像什么,打小就是这么聪明伶俐招人疼爱,总是受到爸爸表扬。 “爸,人家跟你谈正事呢,怎么又扯到小时候了啊。”贺苏杭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爸爸,听朋友讲,马野正在加紧活动进市政府的领导班子。我说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的人要是都能当上市领导,岂不是拿共产党的领导形象开玩笑。我说敢打赌,马野要是能当上市领导,我情愿到北京王府饭店请一桌。爸,你说呢?” 贺青山的眉头紧锁,半天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冲着厨房叫了一声:“美娟啊,饭烧好了吗,我们的肚子都提意见了。”他转过身来又说:“苏杭,快给沈先生打电话,就说我叫他过来一道吃饭。” 海威和沈岁亭张罗着布置新房。贺苏杭说,越简洁大方就越时尚,没有必要搞得花里胡哨的,不仅多花钱,也没有品位。海威说,花多少钱都不成问题,一律算在他的名下,就算他送给二位的新婚贺礼。沈岁亭说,收贺礼也得有分寸,不能所有的花销都砸在海威头上,这样不大合适,又说:“我漂泊海外多年,虽不能跟比尔•盖茨比财富,但还是有一定积蓄的。有钱用在关键事上,就像好钢使在刀刃上一样重要。再说了,布置新房如果不用我花一分钱的话,我会心里不安的。” 贺苏杭看他俩仍在为谁付装修新房的钱你争我抢,就说:“你们俩谁也别争了,一人一半吧。这样做,海威心里过得去,沈先生也求一份心安。” “不好,我不喜欢一人一半。这样吧,装修新房的款由沈先生付,所有家具家电器我包揽。”海威的态度寸步不让,沈先生也就依了他。 设计师把家具陈设效果图呈上来,欧洲风格,简洁明快,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一遍通过。随即,新房的布置宣告完毕。 海威从白色木格窗往外一看,心里一惊:他怎么回来了呢?沈先生问是谁,不等海威回答,贺苏杭就已经堵在门口:是宋南方。 几年不见,宋南方洋味十足,尽管还是T恤衫麦克镜,但举手投足的状态变了,变得精神,变得年轻,变得富有朝气,就连上楼梯的脚步声都比过去有力量了。这是贺苏杭的第一感觉。 宋南方见贺苏杭堵在门口,问为什么不请他到屋里坐坐,他伸手拉起贺苏杭的手,贺苏杭猛地将手抽出:“我不是不让你回来的吗,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来了呢。”她的脸红心跳,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挡在门口不让他进。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至于绝情到屋里坐坐的权利都不给我了吧。” “我绝情?”贺苏杭压低声音说:“好好的一个家愣是被你无情地给毁了,现在嫌我绝情了。”话一出口,她的委屈劲就上来了:“当初你狠心撇下妮妮我们娘俩,想过我的感受吗?想过妮妮的感受吗?妮妮天天晚上哭着找爸爸,你在哪?你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走了,一走就是十万八千里的瑞士,让我们娘俩摸不着看不见,你好自由自在追求你的幸福生活,享受你的浪漫人生。你在瑞士风光一辈子好了,干吗还回来啊!” 宋南方的心一软,眼圈红着说:“因为我想女儿妮妮,更想念你,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回来了。” “少给我提义无反顾。当初你扔下我和妮妮时就是义无反顾地走了,现在你又扔下那个女人义无反顾地回来了,都是你的义无反顾!”贺苏杭气呼呼地把脸一摔:“你是够大男人的,义无反顾是你的气派,我一个弱女子,不稀罕你的大男人气概。你走吧!” 海威把门打开:“苏杭,有什么话还是到屋里来说吧,就让宋南方进来吧。” 宋南方进门来满脸敌意:“嗬,家里改朝换代了,是哪位仁兄要取代我宋南方啊?” “宋南方,请你不要阴阳怪气的,这里是我的家。”贺苏杭伸手挽住了沈岁亭的胳膊对宋南方说:“看见了吧,这位就是贺家的准大姑爷,我未来的丈夫。” 沈岁亭大大方方地伸出右臂就要和宋南方握手,宋南方把脸一沉不理不睬,沈岁亭依然彬彬有礼地说:“你好,我是沈岁亭,很高兴认识你。” “你高兴认识我,我还不高兴认识你呢。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和苏杭复婚的,你趁早该去哪里去哪里好了,免得你我都不痛快。”宋南方说。 “你做梦吧,我根本不可能跟你复婚。”贺苏杭态度坚决。 “当然,复婚不复婚都是你的自由,但我相信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你不可能扔下我不理会的,就算念及女儿妮妮的份上,你也一定会考虑跟我复婚的。因为我可以非常自信地告诉你,我们俩的感情还没有到恩断义绝的份上,你是爱我的,我也同样深深地爱着你。只是我一时迷了路,让你受了委屈,现在我重新找到了回家的路,你不会绝我于千里之外的。”宋南方说。 “你走!”贺苏杭双手捧住脸扑在墙上,身子一起一伏的。 “我走可以,但我还是会回家来的。”宋南方走到贺苏杭跟前,伸出大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说:“知妻莫过于夫,我清楚你对我的感情是难以完全割舍的,也是不可能完全割舍的。我等你!”他拎起提包走了。 沈岁亭的表情很复杂,他拍了拍贺苏杭,贺苏杭转过身扑在他的怀里,委屈得发出哽咽声。 海威的表情也很复杂,他端来一杯水递给贺苏杭,他心里的压抑是透过眼睛传递给她的。 贺苏杭的复杂更是难以名状,她晓得宋南方是一定会回来的,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令她心慌意乱。宋南方说的是真心话,她的的确确没有完全从心里把宋南方割舍掉,但又不能接受宋南方另寻新欢的事实,所以,她一直在矛盾中苦苦挣扎很久,才决定摆脱宋南方,嫁给沈岁亭的。没想到跟宋南方的一次面对面,又把她的心给搅得乱七八糟。沈岁亭看透了贺苏杭的心思,说他可以理解贺苏杭所有的决定,还说他有心理准备。不料,贺苏杭的委屈劲更大了。海威说苏杭心乱,不能让她马上做出什么决定,这样会乱上加乱的。 贺苏杭说,她心里再乱,也不会拿自己的感情当儿戏。 宋南方的归来,把几个好姐妹的思绪也搅得一塌糊涂,她们挤在贺苏杭家里议论纷纷。 金凯瑞非常看好贺苏杭和沈先生的结合。在她看来,贺苏杭骨子里透出的高雅、冰清玉洁和沈先生的贵气、儒风大雅浑然天成,一看就是一家人,换上任何人也整不出这种默契。上官银珠却说,贺苏杭和宋南方往那一站,不用任何人介绍,谁看都是一对夫妻,说贺苏杭和宋南方生就的夫妻相,上帝安排他俩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让他们结为夫妻的。只是中途出了问题,但应该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巴日丹坚持她的观点,说海威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丈夫,是三个男人中最适合贺苏杭的,劝贺苏杭不妨考虑考虑。她又说:“苏杭可以打消任何顾虑,重新审视这三个男人,最终选择适合自己的那个。既然想摆脱独来独往的生活,就得有慧眼识珠的能力,才能让将来的生活五彩斑斓,有滋有味。” “不要再添乱了。”贺苏杭摇了摇头,皱眉皱脸地说:“海威可以不考虑,苏宁很爱他,他也在试着接受苏宁,尽管海威对我有情有意,我也绝不能伤害苏宁。倒是宋南方的突然出现,着实叫我一时乱了方寸。当初,我们俩的感情亲密程度,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感觉。”她神情悠然:“那时候,宋南方就是我心中的那份充实,是忍不住时刻想拨的号码,是深夜长坐的那杯清茶,是无时无刻都想见到的身影,最忙碌时也不忘的牵挂。我可以说,一个心思在他身上,后来,因为我在事业上投入了过多的精力而忽略了他……不能完全怪宋南方啊!” “不行,不行。”金凯瑞快言快语地说:“苏杭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拿不定主意。他宋南方再好,也是过去时了。没有比背叛自己老婆更坏的男人了,他就敢背叛。就冲这一点,这个人根本不可靠,再也不能信任他了。” “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上官银珠对金凯瑞说:“得过传染病的人更有免疫力。你是医生,比我们更了解。宋南方是做过对不住苏杭的事,但他知道错了。如果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他会更加爱苏杭爱妮妮的。再说了,苏杭和宋南方毕竟夫妻那么多年,知根知底,相互了解,减少了磨合期中可能带来的各种不愉快。苏杭如果真能接受宋南方,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接受宋南方照样存在磨合期。这几年他变化成什么样了?我们并不了解,苏杭也不一定了解。他俩再走到一起,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巴日丹说。 “妮妮一听说她爸爸回来了,高兴得哇哇大哭,抱住宋南方不放手。”贺苏杭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也不能一味地跟着妮妮的感觉走。”金凯瑞说:“孩子早晚是社会的人,只有夫妻俩才属于家里。要是两夫妻总生活在阴影里,恐怕家里的气氛再怎么整,也整不出来阳光了,那生活还有意思吗?我就不相信苏杭能完全做到不计前嫌,还能一如既往地把宋南方当成宝。万一哪天不高兴,肯定会在心里翻宋南方的老账,生活不愉快是一定的。” “好朋友的意见仅供参考,苏杭最终选择谁,我们都会送去同样的祝福,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上官银珠说。 “苏杭也就剩下两天的时间三心二意了,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以内做出决定。总不至于到大后天与沈先生的婚礼进行时再逃婚吧?”巴日丹说。 “我看逃婚是不可能的,苏杭嫁给沈先生已成定局。”金凯瑞说。 贺苏杭痛苦地双手抱头,说她只想痛哭一场。 宋南方到沈岁亭所住的宾馆,开了一间与沈岁亭紧邻的房间住下,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故意。 傍晚,宋南方约沈岁亭到餐厅就餐,沈岁亭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说盛情难却,不去不尊。于是,他俩像老熟人一样双双步人中餐厅。宋南方先叫了几个招牌菜,都是南方口味的,说沈先生想吃什么随便叫,算是他给沈先生压压惊的。 “笑话,我哪里受惊啊?我看倒是要给你远道来的客人压压惊的,今晚我埋单。”沈岁亭的话说得一股子豪气。 “是不是受了惊吓,只有你老兄心知肚明吧。”宋南方的目光里布满了挑衅的色彩。 “你约我过来,不是来打哑谜的吧?你到底想说什么,尽管开口好了,不然憋在肚子里会憋出毛病的。”沈岁亭也不示弱。 “你倒像是个爽快人。那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宋南方的上身往前倾了倾,紧盯着沈先生说:“苏杭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女人,但是我没有呵护好她,我很惭愧!因为我的过错,使她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我很痛心!现在,我想用千倍万倍的努力,挽回她的心,千倍万倍的诚意,求你能够帮帮我!” 他说了一大堆苏杭的好处,说他需要她。 “怎么帮你?”沈岁亭把身子往后撤了撤,与宋南方保持一段距离。 “求你把苏杭还给我,我和我的女儿妮妮都会感谢你一辈子的!”宋南方恳切的目光紧盯着沈先生的脸,又说:“你也看得出来,苏杭在你我之间的角色很是痛苦,只要我们俩任何一个人让让步,问题就会简单起来的。求求你,请把苏杭还给我吧!” “为什么让步的一定是我?”沈岁亭问。 “因为我爱苏杭,只有你让步合适。”宋南方说。 “你错了,最爱苏杭的人应该是我!只要你不再纠缠苏杭了,苏杭才会获得幸福。在我的眼里,苏杭是普天下女人中最优秀最美丽最善良也最通情达理的那一个,所以,我爱她!请你不要把苏杭的善良当成软弱可欺,当成你可以随心所欲的突破口。我不答应!你听见了吗,我不答应!”沈岁亭的话说得响当当硬邦邦的,他的身子往前一倾,宋南方往后一撤,闷着头一声不吭。 服务员说菜上齐了,请二位先生慢慢用。 “看来我是自不量力了啊,只有我退出了。”宋南方泄了气,身子一软靠在后椅背上:“苏杭既然能看上你,又要嫁给你,的确你有你的魅力所在。来,咱俩干一杯吧,为了共同所爱的女人。”他举起酒杯跟沈先生碰杯,一仰脖子一干二净,接着又来了三杯。 沈岁亭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眼前的杯盘都开始晃动了,舌头也有些发硬,言语不清,口齿不灵。 宋南方也没有多少酒量,他俩一共喝的不到半斤,说话就不照道走了。不过,他的头脑蛮清醒的,他说:“能把苏杭交给你这样的人,我也就放心了。”他叫来服务员结了账,扶起沈先生往外走,说是到外面透透空气,就会好受些的。他又说酒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喝多少,也解不了心中的愁。 国庆节这天阳光明媚,天高云淡,轻柔的风儿打在人们脸上,凉凉的爽爽的,好是惬意。 白色木格窗上的大红喜字在晨阳的照耀下折射出闪闪金光,大老远的就能看到这家的喜庆。透过窗户往里看,布置考究的新房撒满了饱和度很强的光,明朗而舒适,现代而不铺张。 贺苏杭和沈先生的大幅婚纱照片悬挂在床头上方,栩栩如生,动人心魄,仿佛可以听到这对新人的甜蜜对话,可以闻到他俩幸福美满的气息。 郝阿婆端详婚纱照的样子出神人化。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水壶鸣起的哨声把她叫了过去,她关掉炉火,将开水倒在暖水瓶里,又小心翼翼地把炉灶擦拭得干干净净。她有一种嫁姑娘的满足感,脸上挂着喜悦,哼唱起早已不唱的江南小调《十二月花》来。 按照当地风俗,姑娘出嫁时一定要在娘家等候新郎登门迎娶。所以,贺苏杭头天晚上就住在爸妈家,妮妮也跟了过去。 白色木格窗这边的新房,只有郝阿婆留守。 海威的角色既要充当伴郎,又要张罗迎亲大队,紧够他忙活的。贺苏宁的身份是伴娘,还要联络化妆师、美发师、造型设计师、车队。乔智负责婚礼录像,巴日丹拍照留影,来克远安排来宾,贺苏庆拎着五颜六色的喜糖见人就发。贺苏越和金凯瑞、上官银珠围在贺苏杭身边,看化妆师为她涂胭脂抹粉。 楚美娟一连上下楼几趟,生怕哪点疏漏掉了。 “大姐天生丽质,不化妆就是大美人,化了妆简直可以倾国倾城。”贺苏越说。楚美娟夸苏越会说话,又说她的四个女儿个个漂亮,说罢,下楼忙活去了。 “能娶苏杭这么漂亮又这么善良的女人做老婆,算是沈先生有福气。真是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啊。宋南方那个浑小子只能自认不如人喽。”话一出口,金凯瑞就觉得不大对劲,赶紧补充说:“咋整的,我一高兴,说话就欠寻思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兴提不开心的事。” “谁都晓得你快人快语习惯了,没什么的。”贺苏杭说。 “还指不定宋南方这会儿有多难受呢。”上官银珠像是自言自语,她把话一转,又说:“沈先生这个人蛮好的,苏杭眼力不错。到这个年龄了,图个日子稳定,有依有靠,不再独来独往,的确是明智之举。” “可不咋的,往后苏杭的日子肯定赛蜜甜了,你看人家沈先生多会疼女人啊。”金凯瑞说。 “这会儿我倒觉得宋南方蛮可怜的,风尘仆仆的从瑞士赶回来,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好在他是个大男人,如果换到我的头上,我一定会吃不消的。”贺苏越说。 “咋整的,不许再提让苏杭不开心的事。”金凯瑞说。 正当发型师给贺苏杭吹理头发的时候,白色木格窗那边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花香凝。郝阿婆把门打开,得知花香凝刚刚从国外讲学回来,赶紧把她请进屋里。 “谁办喜事啊?”花香凝问。 “苏杭。”郝阿婆推开新房卧室的门,指着墙上的大幅婚纱昭片说:“你看,姑爷蛮帅气的啊。” 花香凝看着照片心头一紧:天哪,怎么那么像他啊!便再凑近些仔细看……忽然,她险些晕倒,郝阿婆连忙扶住她:“你是太劳累了吧,坐下歇会儿会好些的。苏杭的婚礼还要等一个多小时的,你可以缓缓劲休整一下,在沈姑爷把苏杭接回来之前,你一定得离开这里。今天是苏杭大喜的日子,我想,你我都不愿意苏杭不开心吧。你晓得的,苏杭不想看见你。” 她的心头一酸,又说:“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亲生女儿的婚礼不能参加,是蛮难受的。” “快,快带我去见苏杭!”花香凝缓过神来,立刻催促道。 “不行,苏杭不想见你。”郝阿婆说。 花香凝指着照片跟郝阿婆发急:“你刚才说了姑爷姓沈,对吧?”她见郝阿婆点头,又说:“那好,你什么也别说了,必须立即带我去找苏杭,不然,很可能会酿成千古大错的!” 郝阿婆茫然的点了点头:“那好,现在我就带你过去好了。”他俩出门叫了辆计程车,紧催司机师傅快点赶路。 贺苏杭怀抱白色百合花,身披白色婚纱,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缓缓走下楼梯。沈岁亭身着黑色礼服,满眼含笑地迎过去,两人的胳膊挽在一起。顿时,礼花满天,鞭炮齐鸣。 当沈岁亭欲把贺苏杭送上迎娶的花车时,花香凝赶到了,她大叫一声:“请等一等一!”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像是听到什么号令似的,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花香凝身上。 贺苏杭惊愕的目光看着花香凝。 花香凝与沈岁亭四目相对,两人都惊呆了!“你是……香凝?”沈岁亭疑惑而又肯定的目光。 “你真的是岁亭啊!”花香凝惊呼道,她一把拉住苏杭的手:“女儿,你晓得要娶你的人是谁吗?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啊!”说罢,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楚美娟和贺青山望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 第十一章 花香凝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令欢天喜地的父女婚礼在高潮处陡然关闭大幕,人们却睁大了眼睛。 贺苏杭拨开人群一头钻进海威公司的商务别克,说让司机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一同上来的海威和贺苏宁把大姐挤在座位中间,金凯瑞、巴日丹、上官银珠坐在后排,海威说让司机把车开到白色木格窗那边的家。贺苏宁抓起大姐的一只手,那枚标志着生命恒久远,一颗永留传的钻戒闪闪发光。这时的贺苏杭微闭双眼胸脯一起一伏的,泪花在眼睛里打转,突然,她猛地抽掉钻戒,正想隔着车窗抛出窗外,被海威一把拉住她高高扬起的手,说让她冷静从事。 “还让我怎么冷静,我够冷静了!”贺苏杭吼了一声,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她摘下白手套摔在座椅上,胸脯的起伏幅度更大了。 “先别着急。我总觉得今天这件事太戏剧化了,那个自称是苏杭生身母亲的女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苏杭和沈先生的婚礼进行时出现,这种巧合也只能出现在戏剧大师的笔下吧,所以,她的身份有待于进一步确定。”巴日丹说。 “是啊大姐,三十多年过去了,谁跟谁都没有任何联络,甚至你是死是活她都不清楚,怎么就突然间冒出个亲生母亲来啊。到底是真是假,谁又能搞得清楚吗?再说了,就算那个女人没有主观故意冒认亲生女儿,也不能排除客观错认吧。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她说是你母亲,就是你母亲啊?”贺苏宁说。 “不会的。母亲认错女儿倒有可能,父亲母亲相互认错的概率微乎其微。更何况他们都能叫出对方的名字,认错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上官银珠说。 “哎,我觉得不会错认。再咋整沈先生看那位女士的眼神也是真真切切的,肯定没错。我特意注意了苏杭、沈先生和那位女士的长相,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克隆的,说不是一家人鬼都不信。亏得那位女士来得巧,不然……再咋整也不能让父亲娶女儿啊!”金凯瑞说。 贺苏杭眨了眨眼睛,漫无目标地脸朝车窗外边,胸膛里的憋胀搞得她压抑万分,直想大叫大喊,但她没有发作,蜡人一样目视前方默不作声。她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苏杭,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千万要挺住啊!”海威的男中音在车厢内回荡。恰恰是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贺苏杭的神经,她呜呜的哭泣声令人心碎。本想抄近道回返的商务别克偏遇道路交通拥堵,卡在半道进不成,退不了,耽误了好大一会儿。回到白色木格窗这边时,正赶上先回一步的沈岁亭攀在木格窗边,他一脸凝重,小心翼翼地将大红喜字取下来,又认认真真地卷成纸桶,用胶带纸严严实实地把贴口固定,就像封存一段历史。 贺苏杭拖着白色婚纱跳下商务别克,一口气冲进屋内,随即将卧室的门反锁。一抬头,大幅婚纱彩照的喜庆氛围将她紧紧地裹成一团,她抱住臂膀,不由自主地身体下移,直到瘫软在地上:“老天爷呀,为什么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啊!” “苏杭,你没事吧?”金凯瑞轻轻地拍了拍门问道,没有听到动静。 “苏杭,是我,你要照顾好自己啊。”沈岁亭紧贴在门边说:“或许你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但我还是特别想跟你讲几句话。”海威示意沈先生回避一下,于是他俩出去了。 “苏杭,我是花香凝,勇敢地面对现实吧,我们大家都是非常爱你的。”花香凝脸色苍白,嘴唇轻微地颤抖,她将右耳靠在门上听了听,说苏杭累了,需要休息,又说让郝阿婆给客人们倒水。这会儿,谁看谁的眼光都不自然,谁跟谁搭话都不自在。 人们透过白色木格窗看到楚美娟急匆匆地来了,紧随其后的贺青山、来克远、贺苏越、贺苏庆,个个面容不展。 “郝阿婆——”楚美娟进门就问:“那个人在吗?” 郝阿婆晓得楚美娟问的是花香凝,连忙说她在。随着话音,花香凝迎了过来,自我介绍说她是江南大学的老师,是苏杭的母亲。 “我也是苏杭的母亲。”楚美娟的眼神是有怨气的,语气重重的,带有些许不大友好的口吻:“还真不晓得我的大女儿苏杭有您这么一位绝代风华的母亲呢,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今天这个大喜日子你来了,我和我的孩子们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了!” “说这些不照道的话干什么?”贺青山拉了老伴一把,忙给花香凝赔笑脸。 “为什么不说?”楚美娟往沙发上一坐:“郝阿婆,去给我泡杯热茶,今天我是得好好说一说的。” “楚大姐,我晓得我花香凝这辈子都对不住您,对不住您的全家!在这里,我给您赔罪了。”她面向楚美娟深深地一个鞠躬,又要给贺青山鞠躬,被贺青山拦住了:“使不得的,我们不兴这个。苏杭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她要看到你这样会不开心的。” 金凯瑞说,上辈人的事情就让上辈人在一起好好聊聊吧,做晚辈的在场不方便,建议大家回避一下。巴日丹想问一问贺苏杭要不要帮忙,听不到任何回应,就说让她有事打电话,她们先回去了。上官银珠不放心,一定要敲开贺苏杭的门,贺苏杭说她心烦着呢,就想自己待一会儿!上官银珠说:“那好,只要你把门打开,我们看你没事,才可能放心地离开。”贺苏杭把卧室的门打开,几个好姐妹闪身进去,门随即被关闭得严实合缝。贺苏杭已换上家居服,洁白的婚纱挂在衣架上,依旧散发着浓浓的百合花的香味。墙上的婚纱照片已被全部摘下来,反扣在靠窗边的墙角地上。五个好姐妹阳光灿烂的笑脸活跃在镜框中,贺苏杭一声不响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过了一会儿,却说了句让大家心惊肉跳的话:“顾菡多好啊,她的不归路是幸福的。” “苏杭,你的确太累了,累得脑筋都出了毛病。不然,怎么又羡慕起顾菡来了呢?你别忘了,顾菡是为情而癫狂,竟然为情而杀人啊!尽管我们都曾经是最好的姐妹,但她的不归路是罪有应得的,可不是什么幸福路。”巴日丹说。 “不,顾菡的结束是幸福的,最起码她的解脱是彻底的,是无牵无挂的,是可以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的。而我不行,老天爷跟我过不去,要是不让我尝尽人间的苦辣酸甜,是不会轻易放我去的。”贺苏杭面无表情,语流速度又轻又缓,近乎让人听不大清楚。 “我看你是傻到家了。不然,咋整出这些不搭界的话来呢,你别忘了,人生的经历是财富,经历的苦难更是财富。今天的经历能算苦难吗?不能。其实是老天爷在帮助你。如果不是那个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搅黄了你和沈先生的婚礼,将错就错下去,父亲真的娶了女儿,那才叫灾难呢。你说,你要真的和你父亲洞房花烛夜了,那可叫咋整呢!?”金凯瑞拍了拍前胸,又说:“谢天谢地吧,老天爷仅仅算是开了个玩笑而已,半场婚礼,不能算是婚礼。” 贺苏杭拿起五姐妹的大幅彩照挂在墙上,上官银珠执意把它摘了下来:“苏杭,不是我不喜欢这张照片,而是这个时候挂它不大对劲。过些天,等你心情好了,再把它挂出来也不迟啊。” “我真的好想顾菡啊!”贺苏杭泪如泉涌,扑倒在床上哭得昏天昏地。 “叫她哭好了,把心里的憋屈都哭出来,兴许她的情绪会好一些的。”上官银珠说。 郝阿婆敲了敲门,说是想把泡好的茶送进去,贺苏杭哭叫一声:“谁都别来烦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苏杭是不能接受沈先生竟然是亲生父亲的现实的,但这毕竟是现实啊!你还是理智一些好了。” 上官银珠说。 “幸亏生米没有做成熟饭,不然,你说可咋整吧。”金凯瑞拍了拍贺苏杭,又说:“看你的小样儿,遇到事上跟个小孩子似的,哭吧,喊吧,只要你觉得怎样做能让自己舒畅一些,我们都支持你。” 卧室外边的客厅里,上辈人谈到了投机处。贺青山回忆当年从小木船上抱回苏杭的一幕一幕,不觉地老泪纵横:“我跟苏杭这孩子有缘啊,当时她的哭声微弱的像小猫儿叫似的,软绵无力,一点底气都没有啊!可是一到我怀里,她竟咧着小嘴给我笑了,笑得那个叫甜,那个叫抓我的心啊!我发誓,只要我贺青山饿不死,就一定把这个小丫头养大成人!当时我想,不管她的父亲母亲什么时候来认,我都承认这孩子是我抱养的。做父母的如果不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谁会舍得将自己的心头肉丢弃啊……没想到三十三年之后,真的有人来认走我的女儿了。” “不会的,苏杭永远是你们贺家的女儿。她是不是我三十三年前遗弃的亲生女儿?我只不过想得到一个求证而已。”花香凝说得诚诚恳恳,楚美娟擦了一把泪眼,看了看老伴,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一层一层地慢慢打开,最终是一件手工非常精细的婴儿包单绣品,图案是怒放的富贵牡丹,右边角绣有“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字样,她双手捧起包单呈在花香凝面前:“你认识它吗?” 花香凝接过包单仔细看了看,便把它捂在脸颊,随即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谢天谢地,你们千真万确是我的亲生女儿的救命大恩人啊!” 楚美娟把花香凝扶起来:“大妹子,我没有多少文化,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我能理解一个母亲失去女儿的那种心痛!” 花香凝再次把绣有富贵牡丹的婴儿包单捂在脸上:“这上面的绣活儿我是跟奶娘学的。我的奶娘也就是郝阿婆的大姐,她虽然不是我的母亲,却有着母亲疼爱女儿的胸怀,对我恩重如山,帮我渡过了最为困难的日子。没想到,在我弃掉女儿不久,奶娘就辞世了,而她教我绣的活儿却成了三十三年之后确认女儿的见证。奶娘……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啊!” “花教授,既然确认苏杭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也可以把话敞开了说,三十三年来,我们一家视苏杭如己出,疼她爱她,把她培养成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现在,你终于找到了女儿,也算了却了我们一桩心事啊!叶落归根,认祖归宗,这也是常理,我和苏杭她妈早有心理准备的。”贺青山说。 “不,苏杭永远是你们贺家的女儿,我不会做出让你们伤心的事来的。认不认祖,归不归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苏杭尽快从目前这种尴尬局面的困境中解脱出来。”花香凝说。 “是啊,还是花教授讲的在理。父亲要娶女儿这种天大的误会实在要命啊,这要是张扬出去……唉!”楚美娟一着急又涕泪而下:“天老爷啊,我们贺家没有对不住您哪,为什么要这样跟我们的女儿过不去呀!” “到这种份上,怨谁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得赶紧想办法安慰苏杭,帮助苏杭勇敢地面对现实。这孩子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不会轻易地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的。”贺青山说。 “那就让花教授跟苏杭好好谈谈吧。”楚美娟冲着苏杭的卧室叫了一声:“苏杭,出来见见你的亲生母亲吧!”她并没有听到回应。 贺苏杭到底不能接受沈先生就是亲生父亲的现实,一连两天哭得天旋地转。贺苏越、贺苏宁想尽了宽慰的话,仍不能把大姐从痛苦中拉出来。海威更是焦急万分,眼看着胡茬子把脸染青,眼窝塌陷,也想不出帮助苏杭的好办法。 这天上午,宋南方带着妮妮从上海回来了。他是故意躲避贺苏杭的婚礼才去的上海,回来听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竟有一丝窃喜:天助我也!海威看透了宋南方的心思:“你小子不会想趁火打劫吧?” 宋南方抬起双手往后拢了拢那头艺术家气质的秀发,先放下右手吹了吹指尖,又放下左手吹了吹指尖,顺手将T恤领口的纽扣解开两粒,反而将夹克衫的拉链一拉到顶,他紧盯着海威说:“你看我像是来趁火打劫的吗?” “爸爸,妈妈不做新娘子了吗?”妮妮问。 “要做的,你妈妈要做新娘子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宋南方抱起妮妮,又说:“爸爸会让你妈妈做新娘子的。” 海威轻轻地哼了一声:“你小子别得意太早了。苏杭被你害得苦不堪言,你现在倒想充当救世主的角色,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宋南方也哼了一声,把妮妮放在地上:“妮妮乖,看爸爸怎么跟你这位海威叔叔较量一番。”妮妮扬起天真的小脸。问什么是较量。宋南方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谁也够不着谁。他的意思是想嘲笑海威的,还真的把海威激恼了。 “宋南方,你不要以为出国去喝了几口洋风就搞不清楚自己是老几了。像你这种不把别人的感情当回事的家伙,怎么,你还想再跟苏杭整出点事情来呀!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海威说。 “瞧瞧,瞧瞧,你是苏杭什么人呐,至于让你急得语无伦次嘛,一会儿说我是趁火打劫,一会儿又讲我是救世主,你先搞搞清楚好不好,就是想跟我较量,也得找准自己的位置吧。” 宋南方又说,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苏杭的什么人。 “你说我是苏杭的什么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苏杭的好朋友!”海威的语气是硬朗的,可内心的酸楚还是往上翻。也是的,苏杭是不能嫁给沈先生了,因为沈先生是苏杭的亲生父亲。那么,苏杭会不会再嫁给宋南方,他心中没有把握,因为宋南方是苏杭的前夫,他们又有可爱的女儿妮妮,重归于好,破镜重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即便是苏杭不嫁给宋南方,他海威会有戏吗?“海威叔叔,”妮妮歪着头看看海威,又歪着头看看爸爸,她说:“我妈妈为什么谁也不想见啊?” 海威弯腰抱起妮妮:“你妈妈太累了,需要休息。” 沈岁亭抱着一大束百合花来了。海威说沈先生本色浪漫,这种困难时刻仍有闲情逸致,不愧为浪漫一族。沈岁亭一脸苦笑,说他习惯了,一遇到情绪波动比较大时,就会想到百合花,无论是痛苦时激动时开心时,百合花都会给予他精神上的抚慰。多少年来一个人在海外独来独往,常常只有百合花相伴,所以,百合花象征着他的伴侣的身份。 “还说呢,都是百合花惹的祸。当初你若不是给苏杭送去百合花,兴许不会有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吧。”海威说。 “真是巧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苏杭酷爱百合花,我也对百合花情有独钟,看来我们这一家人还都有百合花的情缘呐。”宋南方有意把“一家人”的语气说得很夸张,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海威,收回目光时,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 郝阿婆说,苏杭仍将房门紧闭,一整天了水米不沾牙,要把人给愁死掉的。又说:“花教授也病了,而且不轻。这可怎么办呐?”她急得团团转,问要不要通知花教授的家人。 “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啊?”沈岁亭问。 郝阿婆轻轻地摇了摇头:“唉,说起来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大小姐,谁晓得她的命会是这样的苦啊!她的父亲花冠雄老先生在‘文革’中被人整死了,花老太太紧随其夫也离开了人世。听说花教授的先生是一位不错的体育教师,不想也……她年纪轻轻的就一个人守寡,好在有个女儿知冷知热的,让她少了很多寂寞。噢,对了,她的女儿叫庄妍。” 贺苏宁过来说,花教授发高烧了,得赶快看医生的。 “那就通知她的女儿庄妍来吧,也好让苏杭多一个姐妹。” 沈岁亭说。 “据说花教授的那个女儿庄妍是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蛮有出息的。”郝阿婆说。 “别耽误时间了,先把花教授送医院吧,尽快把她那个女儿庄妍请过来,大家见见面也好。”宋南方说。 “这样吧,我去把车开过来送花教授去医院,你们赶快跟戏剧学院联络。”海威说。 宋南方建议让沈先生陪花教授,他去跟戏剧学院联络。而沈岁亭却坚持让宋南方陪花香凝,他去跟戏剧学院联络。沈岁亭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愿面对花香凝啊!花香凝执意不去看医生,说她没有病,只是念女儿心切,加之过度劳累而已,休息一下会没事的,缓缓劲就回江南;说如果觉得住在苏杭这里不大方便,她可以去住宾馆的。又说想多待两天的目的很明确,把该讲的话说明,把该办的事做个了结。现在,该讲的话只说了一半,仅仅对贺家表示了谢意,而她和沈岁亭之间的瓜葛,和女儿苏杭之间的情感,还需要再梳理。 郝阿婆犯愁了,两边卧房一对母女,一间躺着苏杭不吃不喝不见人,另一间躺着花香凝满身故事,满脸泪痕。沈岁亭在客厅左右徘徊。郝阿婆说,古书古戏听得多了,也没有听到过这么离奇的剧情。这到底唱的算是哪一出啊!海威的胡茬子过于旺盛,大半个腮帮子铁青一片。他屋里屋外转悠了几趟,终于忍不住叩响了苏杭卧室的门:“苏杭,我一直坚信你是理智的勇敢的,肯定不会被眼前的困境所吓倒。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你权当是经历了一场梦吧,你需要赶紧清醒过来,不能再这样苦撑着了。否则,你的身体会垮掉的啊!” 贺苏宁顺着海威的话说:“大姐,人的一生当中谁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的,关键得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态度。你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能行啊,你别忘了你还有自己的事业,有热爱你的观众,有疼爱你的亲人,你是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我们大家啊!” 妮妮一连喊了几声“妈妈”,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宋南方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令苏杭难以招架,她需要静静心,需要理一理思路,希望大家能多给苏杭一点时间,尽量不要太干扰她了。说罢,他斜眼看了看海威,又说:“对于苏杭的了解程度,我绝对比你更有发言权。” 贺苏宁抬手给宋南方一拳:“你当然更有发言权。假如不是你对我大姐的了解程度太深,掌握了她的善良,掌握了她软弱的本性,估计也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令人不齿的事来吧?你现在风光了,可我大姐被你害得够惨了,要不是你背着我大姐另寻新欢,她会遭遇今天这种尴尬吗?你还有脸在这里炫耀你如何拥有发言权呢!” “行了吧,小祖宗们,你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打嘴仗呢。”郝阿婆说。 妮妮跑到沈岁亭跟前,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疑惑。沈岁亭想把妮妮抱起来,妮妮连忙躲在郝阿婆身后。几个大人同时将目光聚焦在妮妮身上,沈岁亭苦笑了一下:“妮妮,来,让沈先生抱一抱,我们做个好朋友吧。” 郝阿婆在一旁直抹眼泪,这叫什么事啊,沈先生明明是妮妮的外公,却也得以“先生”相称,别扭死人了。 花香凝的房门打开了,她穿戴整齐,拎起提包来到客厅:“我在这里大家都不大方便,我自己也感觉蛮别扭的,毕竟还不很熟悉嘛,我还是到宾馆住下好些的。”她和沈岁亭的眼神极为短暂的交锋,便迅速游移了。海威说他送花教授去宾馆。 “花教授再见!”妮妮甜甜的童音令花香凝心里一紧,她看了一眼苏杭紧闭的房门,泪水夺眶而出。 第二天下午,童宁宁将庄妍带来了,着实令花香凝一惊!她本打算把这桩离谱的父女错爱的半场婚礼尘封久埋的,却为时已晚:“也好,请郝阿婆把该请的人都请到这里来吧……不管你做过什么,历史都会找你清算的!”后一句话,她是讲给自己听的。 郝阿婆按照花香凝的意思,说让沈先生到大河宾馆有事相商,沈岁亭正想面见花香凝,有些话不说透彻总不是办法,他吩咐郝阿婆:“最好劝劝苏杭一起过去,早晚都得面对的嘛。” 贺苏杭的工作并没有像郝阿婆想像的那么难做,她冲了杯红糖水暖暖胃,就要往外走。郝可婆叮嘱道:“孩子啊,不管你的亲生父母过去做过什么,都不要再计较了,你要往好上想的,是老天爷开恩,让你有机会跟他们团圆的。你想想,社会上有多少孤苦伶仃的孩子,恐怕这辈子都无缘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的,跟他们相比,你比他们强得太多了。人之所以能够快乐,不是因为得到的多,而是计较的少。你懂吗?” “我宁可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父亲母亲!”贺苏杭的胸脯又开始起伏。 郝阿婆一时没了主意:“不然……你就别去见他们了吧,免得气坏了身体啊!” “去,为什么不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给我一个什么说法……为什么不把我生下来就掐死掉算了啊?!”贺苏杭眼里噙着泪花,紧咬双唇。她另有打算,那就是把话说到当面,今后大家互不相干!“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呢!?”郝阿婆连连叹气,她决定陪苏杭一块去大河宾馆,贺苏杭说她自己可以。当贺苏杭赶到大河宾馆时,沈岁亭在门外走廊上徘徊,见苏杭过来,他苦苦地一笑:“我们都生活在故事里了。”他耸肩的姿态很有味道,说不上是轻松,说不上是幽默,也说不上是滑稽,只是一种习惯动作。 其实,贺苏杭一眼瞄见沈岁亭的背影那一刻,眼睛就立即朝着地面,心潮翻滚,犹如惊涛骇浪猛地拍打心岸,心却无法靠岸。她往预知的房门号移动,脑袋嗡嗡的,思维阻断,一片空白。 沈岁亭走在贺苏杭的前边,他最先看到了花香凝的另一个女儿庄妍,大约二十六七岁,少说也得有一米七的个头,肤色白里透红,穿戴朴素,蓝白相间的运动套服,蓝白相间的运动鞋,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子又黑又亮,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女孩。 “见过你沈叔叔。”花香凝跟庄妍说。 “沈叔叔好!”庄妍主动跟沈岁亭握手,她的手又大又厚又柔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整齐而密实,说话时露出两排如玉如珠的洁白牙齿。但再怎么看,从她身上也找不出花香凝的影子。她的漂亮,是现代的张扬的,且不加粉饰的。 而花香凝的漂亮,则是古典的含蓄的,韵味无穷的。单讲漂亮,贺苏杭跟花香凝属于一类。这是沈岁亭最直接的判断。 “见过你姐姐苏杭。”花香凝拉起苏杭的一只手放在庄妍手中,她说:“我一生中只生过你们两个女儿,没想到,直到今天才让你们两个有机会见面。” 贺苏杭把手抽了回来,平静地看了一眼庄妍,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庄妍问了声:“苏杭姐姐好!”却没有得到贺苏杭的回应。童宁宁连忙打圆场:“大家初次见面,难免有点生分,都别在意就是了。” 花香凝的目光移向沈岁亭时,沈岁亭的目光也正投向花香凝,两人的目光交锋了,谁也没有移开,而是直视着对方。花香凝经不住对方射来的目光,鼻子一酸,眼睛红着说:“把你叫来,并不是想让你偿还我三十多年的感情债,也不是想让你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其实,现实已经狠狠地惩罚了你,惩罚了我,也惩罚了我们的女儿苏杭。这种代价实在太沉重了啊!” “代价?还有什么惩罚能比这种代价更残酷的啊!”沈岁亭说。 童宁宁说,历史造成的误会总算解除了,希望花教授放下沉重的精神枷锁,沈先生尽快摆脱角色的尴尬,苏杭姐姐能够看在生身父母的情分上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她发觉苏杭的情绪不大对劲,对她的话颇为反感,便给庄妍使了个眼色,两人去了里边的套间,坐在小床上不敢吱声,静静地听着外间的对话。 贺苏杭的眼皮往上抬了抬,只抬那么一点,将视线从地面移向茶几上的杯盘,根本不跟花香凝和沈岁亭对视。她说出的话中带有很强的火药味,怒气十足,怨气十足:“我想知道你们当年生了我,为什么不把我活活掐死掉算了,反正也不想要我嘛!” “女儿啊,我晓得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你真相,或许都毫无意义了。但历史会清算一切的!我对不起你!”花香凝说。 “我真的不晓得有了女儿啊!”沈岁亭痛苦得将十指伸进头发,猛抓头皮。 “你当然不晓得!”花香凝的委屈袭来:“当年,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怀了你的孩子,你却一拍屁股走得那么远……法国到底在哪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要不是奶娘帮我瞒着父母家人,说不定气也要把他们气死掉的。你是晓得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封建、守旧、尊崇旧式礼教,怎么可能容忍女孩子未婚先孕……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三十多年来一直停泊在我的心海里,揪心揪肺,牵肠挂肚!” “行了,我不想听这些。”贺苏杭抹了一把泪水,斜眼看了看花香凝说:“你根本就不该把我生下来,或者就不该让我活下来!” “我到了法国之后,”沈岁亭正视着花香凝说:“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但心中对你的那份思念有增无减。后来,听我的家人讲你嫁了人,你晓得那一刻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啊!我发誓:这辈子永不娶妻!直到我遇见了苏杭,才改变了主意。谁又能晓得苏杭竟然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啊!” “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啊!”花香凝哽咽说:“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但父亲娶女儿这种荒唐事要是真的成为事实……” “够了!”贺苏杭带着满脸怒容说:“既然生了我不养我,你们就可以没有我。从今天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们之间权当从不认识。”她冲着花香凝说:“希望你再也不要来打搅我的正常生活了,我真的够了!我爱我的爸爸妈妈,我爱我的几个妹妹,所以,我不希望他们再受到丝毫伤害了。” 说罢,她就要往外走,被童宁宁拉了回来:“苏杭姐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再怎么着,花教授也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就是千错万错,单就念及她给了你生命的情分上,你也不能这么狠心的。” “我狠心?”贺苏杭扑在墙上呜呜地哭了。 “要说狠心,应该是我妈妈太狠心了。”庄妍从套间出来,站在花香凝面前:“妈,实在不敢相信,我为之骄傲的母亲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弃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上,你想过你亲生女儿的死活吗?难怪苏杭姐姐不能原谅你,就连我也不能原谅你的!” “我说过的,不管做过什么,历史都会清算的。”花香凝停止了哭泣,她说:“我没有想让谁原谅我的,我的确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她走到苏杭跟前抚摸着她的后背说:“孩子啊,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来打搅你的正常生活的,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只要你觉得没有我的日子会让你开心,我就不会再来烦你的。” “妈,话不能这样讲的。”庄妍把花香凝扶坐在床上,她说:“苏杭姐姐心理上一时转不过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相信时间会医好心灵的创伤,天底下还有什么感情能完全替代母女之情呢?血浓于水是不变的定律,所以,既然你们母女相见了,谁也不能再说绝情的话。” “沈叔叔,你也得学会宽慰自己,不能总是这么痛苦啊!” 童宁宁走到沈岁亭跟前,指了指仍扑在墙上哭泣的苏杭,她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该打结就得打结的。” “天晓得是怎么了?!我一生中只爱过两个女人,居然是一对母女,而且是我的亲生女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沈岁亭痛苦不已,再度将十指伸向发际,拉拽住头发久久不放。 贺苏杭收住了低低的呜咽,摆出告别一切的架势,夺门而出。 沈岁亭不知所措,目睹贺苏杭离去的背影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说不出的滋味令他大喘气。当他转回来再看花香凝时,发觉初恋情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仿佛遥不可及。 楚美娟逮着二女婿来克远劈头盖脸发了一通火,说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沈先生认识苏杭,不然也不会一切都乱了套!贺苏越说,老妈气糊涂了,沈先生是通过电视台的《黄金时间》认识的大姐,赶巧了沈先生是克远的好朋友,本想送个顺水人情的,谁晓得他们之间的历史故事。来克远也觉得窝囊得要命,导致父亲娶女儿的半场婚礼的牵线人正是自己,所以,任凭岳母大人对自己怎么发脾气,就是不敢吱声。 “妈,我了解你此时的心情。你心里的火恐怕不单单是对克远的,但你只能拿克远当出气筒,我也不怪你。反正克远好脾气,好说话,你再怎么他,他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要是觉得对克远发发火心里舒服,我也不拦着你。”贺苏越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为自己的丈夫鸣不平的,不料,反倒使母亲更加火冒三丈。 “怎么,你认为我是把克远当成软柿子了?我亏说他了吗?要不是他把沈先生带到家里来,我们的日子肯定还是太太平平和和美美的,也不会凭空冒出这么多叫人头痛、叫人难堪的事情来的,也说不定你大姐已经和宋南方复婚了。这可倒好,闹出个父亲要娶女儿的大笑话,你们叫我这张老脸怎么见人啊!” 楚美娟血压升高,满脸通红。 “妈,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有沈先生这么个好朋友,行了吗?您千万别气坏了身体啊!”来克远满脸赔笑,和声细语。 “我也没说你不该有沈先生这么个好朋友,我是说不该让他和苏杭认识。”楚美娟说。 “妈,沈先生在特定的场合认识了大姐,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怪不得克远的。我想,既然大姐是我们家抱养的,迟早会有她的父母出现。还好,大姐的父母都是有知识有修养的人,您应该为大姐高兴才是啊。”贺苏越亲昵地靠在母亲身边。 “我高兴……”楚美娟呜呜地哭起来,来克远和苏越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仍不能使母亲止住哭泣。 “妈,你不会是担心大姐有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认你和老爸,不要咱这个家了吧?”贺苏越问。 楚美娟的哭劲更大了。来克远问苏越,要不要把老爸叫回来劝劝妈。贺苏越说,老爸的心情也不好,就别再烦他了。来克远又来安慰岳母:“妈,你养了大姐三十多年,大姐的为人你比谁都了解,她是最善良最讲良心的,肯定不会做出让你伤心的事来。这一点,我敢打保票。” “我也敢打保票。”贺苏越说。 楚美娟摇了摇头:“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担心苏杭承受不了这么多事,她会很不开心的。” 贺苏杭推门进来了,大家急忙把她围了起来。楚美娟问她去宾馆了没有。贺苏杭点了点头。楚美娟又问她的父亲母亲都好吗。贺苏杭一头扑在楚美娟怀里:“我只有你和老爸是我的父母,直到永远!” “傻孩子,妈妈懂得你的心。”楚美娟把苏杭搂得紧紧的:“这两天你经历了太多的事,得好好调整调整,尽快恢复平静的心态,台里有你的事业,妈晓得事业是你的命,你不能没有事业,所以,你得尽快去工作。至于其他事情嘛,就让它顺其自然,慢慢消化好了。” “大姐,妈说得对啊,你不是常说,只有工作着,才能快乐着的嘛。我相信,你一旦投人工作状态,所有烦心的事都会慢慢淡化的。”苏越发觉大姐的手冰凉,便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给她倒了杯糖水。 “苏杭,妈也想好了,花教授半辈子坎坎坷坷,一个人拉扯着你的妹妹庄妍也不容易啊,她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得学着亲近她的。”楚美娟说。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她的。”贺苏杭的话冷冰冰的。 贺青山进屋时,贺苏杭发觉他一下老了许多,心里一酸:“爸,都是女儿不孝,给你和妈惹了这么多事,女儿对不起你们!” “我也不是一个好母亲啊,”楚美娟一手拉住苏杭,一手拉住苏越:“当年,你爸爸给我抱回来那么一个弱小的生命……一开始,我是不情愿收养的,一来呢,担心养不活;二来呢,担心养大了不孝顺,还怕好不容易养大了,给别人养了个孩子,去认人家的父母去了。我是别别扭扭啊……人们常说,一旦有了自己生养的孩子,会更嫌弃抱养的孩子。而我恰恰相反,多生一个孩子,就多了对苏杭的一份愧疚,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分走对她的爱呀。所以,我有意识地偏一份爱给苏杭,久而久之,就在孩子们心中形成了不平衡,都说我对苏杭偏心眼,苏越、苏宁、苏庆她们嫉妒啊,个个都问过我同样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抱养的?唉……”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对苏杭倾注了一定的心血,疼她吃,疼她穿,却因为我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老妈的土法教育,把几个女儿都惯得不成样子,尤其是苏杭的内向,任性,都跟我有极大的关系的。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啊,首先请苏杭原谅老妈吧!” 贺苏杭一时无语,只是把攒在自己手里的那只温暖的手握得更紧,转而满脸泪痕:“妈,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啊,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和爸经历了这么多不该经历的事。” “你们的妈妈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妈妈啊!”贺青山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应该感激的人就是你们的妈妈。如果不是她的勤劳、朴实、善良,你们姐妹四个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个个衣食无忧,个个小有成就,个个知书达理。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你们妈妈的辛苦操劳。” “爸爸妈妈对于我的恩情,今生今世没齿不忘,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完的!”贺苏杭说。 “你错了孩子。”贺青山拍了拍苏杭的肩头:“当父母的养育每一个儿女,都不是为了得到回报,而是一种责任义务,也是一种情感需要。话又说回来,做儿女的也不能因为父母的一时过失,而要让父母得到报应。” “你爸的意思你明白吗?”楚美娟拉了拉苏杭的手:“你愿意怎么做,妈都支持你。” 贺苏杭沉默不语,她铁了心不再跟突然冒出来的父母有任何来往。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一是不能伤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二是不能强迫自己接受不愿接受的事实父母。 第三天一早,风儿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秋的凉意,爬墙虎茂盛的叶片随着微风的节奏摇落串串露珠,月季花借着朝阳的光辉展示艳丽的姿容,毫不理会主人的目光是欣赏还是漠然,只顾挺拔,只顾顽强。 巴日丹开着白色宝马车来到了贺苏杭的白色木格窗下,副驾驶席上的乔智轻轻地按响了喇叭,郝阿婆推开木格窗招呼他俩上去,贺苏杭卧房的门依然紧闭。 有的时候人是很怪的,越怕什么,越容易把什么放大来看。贺苏杭和亲生父亲举行了半场婚礼的消息越瞒越糟,越捂越露,越传越离谱,越说越不着边际,台上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巴日丹和乔智担心贺苏杭到台里承受不住人们的议论,所以,一大早没话找话,想给贺苏杭打打预防针。 “郝阿婆,妮妮呢?”巴日丹问。 “妮妮跟她爸爸住在宾馆里。”郝阿婆说。 “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不会耽误了妮妮的学习吧?”乔智说。 “不会的。宋南方曾经是中学老师,辅导学前班的妮妮学习不会有任何问题。再说了,他还不赶紧借助这个机会好好表现表现啊,也好在苏杭那里获得一线希望。”巴日丹说。 “什么希望?就宋南方那德行还想得到苏杭的原谅啊?没戏。”乔智说。 “你们俩怎么这么早啊?”贺苏杭从卧室出来了,不像是刚刚起床,浅紫色的职业套裙,粉紫色的半高跟尖口皮鞋,冷色调的淡妆,左胸口佩戴了一枚白金质地的白玉兰,宛若空谷中一株盛开的兰花,花香四溢,温馨恬静。她发觉巴日丹的眼神有些异样,看似轻松地说了一句:“怎么,我这身打扮很像顾菡是吧。”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顾菡是有一套一模一样的套服。” 乔智说。 巴日丹隔着半关闭的卧室房门看到了那张五姐妹的大幅彩色照片,悬挂在前两天还是贺苏杭和沈先生婚纱照的位置,她随即推开房门进去,金凯瑞、上官银珠、顾菡,包括她和贺苏杭在内的五姐妹灿如夏花的笑脸栩栩如生,仿佛可以听到每个姐妹的呼吸心跳声,她说:“苏杭,你怎么这样任性啊!” “我就是想顾菡。”贺苏杭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顾菡好半天,她说:“顾菡解脱得太彻底了,她是幸福的。” “你是不是中邪了,干吗一个劲地羡慕顾菡啊。”巴日丹说。 “苏杭心情不好,想念好朋友顾菡没什么稀奇,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乔智给巴日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再刺激贺苏杭了。 巴日丹本想摘下照片的,她懂了乔智的意思,便将话题引开,说《黄金时间》的收视率有一定的波动,但整体趋势一直稳中有升。说也有不少观众打电话或来信,强烈要求《黄金时间》不要换主播,说换了主播影响他们的收视情绪,必然影响到收视率。新闻中心其他几个栏目的收视率倒是一再创新高,荣毅台长几次表扬新闻中心的业务队伍整体水平高,敬业精神强,而且极富创造力,能将枯燥乏味的会议消息做活,不仅满足了不同收视人群的口味,还得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高度评价。 “荣台说,主要是苏杭主任领导有方,他要求新闻中心力保《黄金时间》不能下滑。”乔智说:“巴日丹也是的,只顾让苏杭了解台里情况了,却抓不住重点,搞不清哪是最为关键的。实话实说吧,因换主播,《黄金时间》收视率下滑了。” 巴日丹笑着斜了一眼乔智:“你以为苏杭只爱听奉承话呢,《黄金时间》收视率下滑,肯定苏杭比谁都难受。” 贺苏杭说,她决定马上投入工作,不会让《黄金时间》继续下滑。隔窗往外看,白色宝马停在抢眼的位置,贺苏杭随口问道:“巴日丹买的新车?”她看巴日丹羞涩的一笑,就猜到这辆车跟马欢有关,但巴日丹就是不敢提及马欢的名字,因为那桩围攻殴打事件的阴影还在,贺苏杭心灵的伤痛还在,所以,马欢二字在巴日丹来看,对于贺苏杭就是灾难的代名词。 岂料,贺苏杭却说了句:“如果因公殉职了,倒也不错。” “苏杭,你肯定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不然不会总想一些阴森森的话题。我们还是去看医生吧。”乔智说。 “我看也是的。”巴日丹说。 “唉,人活着多累啊,我晓得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冷嘲热讽,街谈巷议的笑料,与其是被人捣断脊梁骨,还不如从人间蒸发掉算了。”贺苏杭说。 “一遇挫折就万念俱灰,不应该是你贺苏杭的本性吧?你也变化太大了啊!”巴日丹说。 贺苏杭无言以对,心中的忐忑令她七上八下,情绪一落再落。 吴世祖特别兴奋,《百态人生》的收视率高出《黄金时间》整整一个百分点,而且一连几天都在《黄金时间》前面示威,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市领导传出话来,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年龄结构老化,急需补充新鲜血液,要求组织部门加大对后备干部的培养考察力度,必要时可以不拘一格降一人。谁都知道,荣毅台长年龄也不小了,不久的将来,台领导班子不仅要补充副职,而且需要更换正职,在现有的班子成员当中,没有一个够得上“四化”标准的。这就意味着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义重大。吴世祖相信: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提供的。于是,他在电话里与马野分析了这样那样的情况。 迎面而来的贺苏杭一脸恬静,得体的服饰,得体的发型,虽说不像往日那样满面春风,但也看不出受打击之后的沉闷,只是略显消瘦。 “你好苏杭,你的事听说了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跟自己的父亲举行了半场婚礼嘛,历史性误会,不必介意。” 吴世祖把话说得像刮风一样,无色无味,轻飘飘的,却可以逼进骨头缝里,令人不由自主地打寒战。 “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的提醒。不然,你不提这碴,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呢。”贺苏杭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像秋天的云,恬淡而高远。 又有几个同事从身边经过,打招呼的和不打招呼的都怪怪的,谁都不愿跟贺苏杭的目光相遇太久,所以一闪而过。 贺苏杭一到办公室便投入到具体事物性工作当中,来找她批奖金的,来找她商量选题计划的,一拨接一拨。她刚想喘口气,内勤洪梅说,三A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来几趟了,问她现在能不能跟人家接洽业务。贺苏杭说可以。 三A广告公司的客户经理是位时尚女郎,浓妆艳抹,珠光宝气,满身扑香,留着一头比男孩子的寸头还短的卷发,像澳大利亚羊毛似的紧贴头皮卷曲了一层,更夸张的是头发染色成块成缕,一片黄一片红的,知道了是上了色的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画家的调色板放错了地方。 贺苏杭一看客户经理的样子,便从心底升出一股反感,她抓起内线又把内勤洪梅叫过来,说广告内容能不能播放,价格如何确定,都由广告部主任敲定就行了,待确定之后,可以安排在《黄金时间》栏目播出,并叫洪梅把客户经理领到广告部去。 客户经理的样子另类,说出话来可不另类,一板一眼颇为内行,从广告经营政策,到广告创意风格,再到广告选择时段的恰当性,头头是道,环环相扣。贺苏杭说,她已经安排人跟客户经理接洽了,请客户经理直接到广告部去办理有关事宜就是了。 “苏杭主任,你真的不亲自过目一下吗?我们推荐的可是台湾热门产品,希望能在贵台的《黄金时间》栏目多安排一段时间,当然价格要优惠喔。”客户经理说。 “推荐产品的广告都由广告部按国家政策审核把关,我们各栏目安排播出,《黄金时间》栏目也一样。如果我的表述还不清楚,你可以提出疑问。”贺苏杭说。 “原本想把我的广告安排在《百态人生》的,那边的吴主任不太好讲话,蛮厉害的,一点面子不给,所以,我想《黄金时间》的主任是位女性,我又常常看你主持节目,感觉特别亲切,没想到办事也这么讲原则。”客户经理示意内勤洪构回避一下,待内勤洪梅一出门,她对贺苏杭说:“据我了解的情况,你是有权决定《黄金时间》栏目所带广告价格的。只要你能把价格给我压到最为优惠的程度,我不仅可以把在大洞市投放广告的量都给你的《黄金时间》栏目,还会对你本人有一定的考虑。”说着,她做手点钞票的动作。 贺苏杭看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发出轻微的哼声:“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你对我有什么考虑。”随即将内勤洪梅喊过来,说让她把客户经理送到广告部去。 没想到这样简单的接触之后,竟给贺苏杭惹下了大麻烦。 广告部听三A公司的那位时尚经理说,贺苏杭主任已经同意将她公司推介台湾产品的广告在《黄金时间》播出,只是请他们核准一个合适的价位,就可以安排。广告部主任认为,既然贺苏杭同意的事,便当即安排播出。至于广告内容,只是大致浏览一遍,并没有认真推敲。 谁知,推介台湾产品的广告播出当晚,市委书记接连接到老红军老干部打来的电话,对大河电视台的做法表示极大的愤慨,质问大河电视台到底是共产党的电视台,还是国民党的电视台?如此严重的问题,着实把荣毅台长惊了一身冷汗。 原来,推介台湾产品广告中的一幅画面上盖有国民党党徽的印章。仅此而已。 第二天一早,吴世祖径直去了荣毅台长办公室,煞有介事地说:“能让市委书记动怒的事不得了,这可是政治事故。电视台是市委市政府的舆论工具,对外宣传的窗口,竟然发生这种事情,最起码是不讲政治的表现。您作为一台之长,恐怕得主动去上边讲明情况,争取领导谅解。这也是一种态度嘛。” 荣毅眯起眼睛半天不说话,他拿不准在广告中出现了国民党党徽的画面究竟要承担多少责任?是不是政治事故?但市委书记批评了,这是事实。 “荣台,新闻无小事。您常常这样告诫我们,不能到了事上,大事也化小化无了吧?态度决定效果,您若主动向上边有个诚恳的态度,相信市领导也不会太难为您的。”吴世祖说。 荣毅仍眯着眼睛反复掂量这件事的分量,到底属于差错,还是属于事故。如果是差错,当事人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训;如果够得上事故,尤其是政治事故,都是给大河电视台抹黑的,都是给他当台长的脸上抹黑的,所以,打心底里往外升腾一股怒气。 “我到机房给您复制了一版昨晚的播出带,这就是证据,您酌情处理吧。不过,既然新闻无小事,真出了事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吴世祖又说了台里的种种舆论,放下带子走了。 荣毅并没有重放录像带,他拿着带子在手里掂了掂,抓起电话打给了贺苏杭,让她马上过来一趟。贺苏杭问什么事,荣毅说反正不是好事。 贺苏杭进门就说:“我晓得是昨晚的广告出了点问题,正在安排人剪辑画面,今晚就不会再出现同样的纰漏了。” “纰漏?你说得倒轻松。”荣毅说。 “不是纰漏是什么?仅仅一个画面中的印记而已,又能造成多大影响?发现问题及时纠正,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贺苏杭说。 “你倒有理了。我告诉你,新闻无小事,尽管是广告中的一幅小小的画面,只要通过大河电视台的屏幕传播出去,就是大事。发生这种不该发生的事情,轻说了是严重差错,重说了就是政治事故。”荣毅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半圈,又回到原位指着贺苏杭说:“你知道吗,台上台下沸沸扬扬,都说台里出了政治事故,影响够大了。” “有那么严重嘛。”贺苏杭不屑地说。 “你说呢?”荣毅火了,拍案而起。 “有人居心不良,故意扩大事态,夸大事实真相。”贺苏杭说着,扭头就要走。 “等一等!”荣毅把贺苏杭叫住,又说:“谁都知道新闻媒体最怕出政治问题。谁都知道你是新闻中心主任,你不应该认识上不清醒吧?”他的语调稍微缓和些说:“听下面反映,由于你的个人私事破坏了你的情绪,对工作倾注的热情不如往常高了,但你不能给我捅窟窿!”他背起手眯起眼睛,稍停片刻,公事公办的口气:“我可以不按政治事故追究你的责任,但鉴于你缺少政治敏感,给大河电视台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我决定向台党委提议,暂时停止你两周的工作,让你好好反省反省。以此给全台敲敲警钟:新闻到底是无小事!” 贺苏杭离开时,表情是平淡的,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也没有冲动。 秋雨是被风的节奏吹打在白色木格窗上的,紧一阵缓一阵的哗啦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明媚阳光下的五姐妹灿如夏花的笑脸是固定在镜框里的,无忧无虑,潇潇洒洒,历史瞬间定格为永恒,是照相技术最伟大的魅力。而不可磨灭的人生经历的印记,恐怕只有到心灵深处触摸了。 贺苏杭的目光投向窗外,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摇摇晃晃,一会儿由远而近,一会儿又由近而远,恍惚之间,她下意识地抱住臂膀靠在窗边……半场婚礼的礼炮声在耳边回荡,人们惊愕的眼神,好奇的询问……荣毅台长拍案而起的怒容,一幕一幕像过电影似的接连不断地闪回。她的思绪乱了,一塌糊涂。 宋南方抱着妮妮进屋时动作很轻,妮妮懂得爸爸的意思,蹑手蹑脚地走到妈妈卧室门前,她贴在门上听了听,小声告诉爸爸,说妈妈可能还在睡觉。郝阿婆摇摇头,说苏杭一大早就起来了,好像非常疲倦,就让她多休息休息吧,这几天可是把她折腾惨了。 “爸爸,妈妈真的会跟我们一起到瑞士去吗?”妮妮仰起小脸问。 “会的。”宋南方回答。 “怎么,苏杭同意跟你到瑞士去了?”郝阿婆问。 “谁说我要去瑞士啊?”贺苏杭像是赶了一夜的路程,一脸倦容,眼窝发黑。 “苏杭这孩子真是的,大礼拜天的还不多睡会儿,我这就去给你们弄早餐。”郝阿婆心疼地说。 “妮妮乖,会自己去房间玩的,我跟你妈妈有话说。”宋南方把妮妮安顿好,扎着架子要跟贺苏杭好好谈谈。贺苏杭说,能有什么好谈的,除了伤疤就是伤痛,如今她已经是千疮百孔,不可救药。宋南方往前凑了凑,眼睛平视着贺苏杭说,他理解她此时的心情,愿意帮她渡过难关。 “猫哭耗子假慈悲。”贺苏杭说。 “我是认真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再怎么说你我也曾经是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不可能恩断义绝的。请你不要误会了我的诚意。”宋南方说。 “我误会你?行了吧,我没有这份心情。”贺苏杭说。 “你消消气好不好,我今天来是想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让你生气的。”宋南方心平气和地说:“我承认,给你造成这种困境局面,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真心想弥补些东西。” “行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贺苏杭说。 “我已经和瑞士那边的女人彻底分手了,现在一个人独来独往。”宋南方拿出一些文件给贺苏杭看,都是有关他与瑞士那边的女人解除婚姻的法律文书。贺苏杭把东西推开,说宋南方跟那个女人离不离婚都跟她没关系。宋南方则说:“当然有关系,现在我有理由把爱全部给你和我们的女儿妮妮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苏杭,我一定会以实际行动让你满意的。” 贺苏杭抬起眼睛看了看宋南方,突然一股股耻辱感涌上心头,宋南方对自己的背叛,自己和父亲的半场婚礼,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杭,别想那么多了,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好了,离开这块令人伤感的地方吧,带上我们的女儿妮妮,跟我到瑞士共同生活,换个环境就等于换了天空,对你的身心都会有好处的。”宋南方说。 贺苏杭看来,宋南方曾经的背叛即使是得到了她的宽恕,她也不能跟他到瑞士去。因为那半场婚礼如泰山压顶令她窒息,即使是宋南方可以不计较,她自己也无法摆脱心头的阴霾。所以,她只能拒绝宋南方。 宋南方说服不了贺苏杭,只好独自重返瑞士。妮妮得知爸爸走了,哭得浑身抽搐。 恰在此时,沈岁亭来了。 贺苏杭一看见沈岁亭,像是被当头击了一棒,一下子傻了。稍稍缓过神儿来,她转身进了卧室,立即将房门反锁,一抬头,五姐妹灿如夏花的笑脸迎面扑来,她将身体靠在门上,泪如泉涌。 “苏杭,我能跟你谈谈吗?”沈岁亭隔着门问。 “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贺苏杭的声音走了调。 沈岁亭敲了敲门:“我想,我能帮助你的。” 贺苏杭依旧靠在门上,目光迷离恍惚,顾菡的步态轻盈优雅,白里透红的笑脸慢慢的惨白成一幅高调的水粉画…… 任凭沈岁亭怎么敲门,贺苏杭依然像蜡人一样毫无反应。 沈岁亭痛苦地摆了摆头:“苏杭,如果人死了能够弥补过失,就权当我死了吧。” 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贺苏杭倒在血泊中…… ------------------------- 第十二章 贺苏杭不能接受准丈夫就是亲生父亲的残酷现实,也不能面对人们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异样目光,她一刀割断了左手碗的动脉血管,想一了百了。沈岁亭还没有完全从那半场与亲生女儿的婚礼中拔出来,也还没有找到新郎官转换为父亲的感觉,就被苏杭的一声惨叫惊得手足无措了。 金凯瑞似乎早有预感,沈岁亭的电话让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苏杭寻了短见!她立即通知急救中心调度车辆,派出医护人员。 海威一看是沈岁亭的电话,就凭直觉判断:“肯定苏杭出事了!”他调转车头直奔白色木格窗而去,急救车的鸣笛声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转眼之间,急救车和海威的白色本田同时出现在白色木格窗下。海威冲进屋去,抱起血泊中的贺苏杭就往楼下跑,楼道里滴落下一串串殷红的血珠。 金凯瑞对准备登上救护车的沈岁亭说:“沈先生就别跟车一了,您还是不与苏杭正面接触为好。” 海威和沈岁亭交换了眼神:“我去吧。”他理解金凯瑞的意思,同情沈岁亭的境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在救护车鸣着撕心裂肺的笛声驶离白色木格窗的那一刻,他才猛地给沈岁亭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他看着护士给贺苏杭挂吊瓶,看着透明的氧气管插进了贺苏杭的鼻腔,又看着小护士将针头刺进了贺苏杭的血管,他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心脏紧缩成一团:苏杭,你有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寻死啊,为什么这么傻!他在心里划着十字,求上帝保佑苏杭平安。他的心在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他那粗犷的脸膛滚滚而下。 贺苏杭一阵急喘气,痛苦的表情将美丽的脸庞扭曲了,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两手冰凉,冷得直发抖,左腕的伤口已被包扎,顺着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纱布,格外扎眼,格外刺心。 “她很危险吗?”海威问。 “是的。”金凯瑞说了治疗方案,护士立刻行动,止血,补血,镇静,抗感染。 “会危及生命吗?”海威问。 金凯瑞看了海威一眼,摘掉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她伤的是要命部位,属于失血性休克。如果治疗效果好的话,问题不大,就怕因失血性休克引发的并发症。一旦出现并发症,我们就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海威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再问并发症的危害是什么,甚至不敢问什么是并发症,他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金医生,我知道你是苏杭最好的姐妹,请你一定要把苏杭救过来啊!无论多大代价,都由我来承担。” “我们都会尽全力的。”金凯瑞把听诊器放在贺苏杭的前胸听了听,表情严肃了许多,她拿起病案写着什么。眼看救护车驶进了医院,护士报告说,病人的血压测定为O,心脏出现异常。金凯瑞翻开贺苏杭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马上抢救!” 沈岁亭赶来时,海威正盯着急救室上方“正在挽救中”几个鲜红的大字目不转睛。 “都怪我啊!”听到沈岁亭的声音,海威指了指“肃静”提示牌,又指了指靠在墙边的蓝色长椅,两人肩并肩坐下了。 “金医生怎么讲?”沈岁亭问。 “现在还不好讲。”海威回答。 “亲爱的上帝,请保佑苏杭平安无事吧!”沈岁亭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苏杭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上帝一定会保佑她的。”海威是跟沈岁亭说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我晓得苏杭很痛苦,她承受不了那半场婚礼所带给她的压力。我本想给她减减压的,没想到事情越来越糟,简直是一塌糊涂。”沈岁亭将双肘撑在大腿上,双手抱住直往下垂的头。 “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不想面对,偏偏就死死地困扰着你,逼着你必须面对。”海威说。 “我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苏杭啊!看得出来,自从那半场婚礼之后,苏杭根本不想再看见我的。而我却偏偏放不下她……”沈岁亭抬起痛楚的脸。 “我是比较了解苏杭的,她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人,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非常在乎别人看待她的态度,也非常在乎别人对她的评价,所以,她活得并不轻松。那半场婚礼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她想不出更好的解脱办法,竟然走上绝路,实在令人痛心啊!”海威说。 急救室的门开了,金凯瑞边摘口罩边朝蓝色长椅走来,海威和沈岁亭急忙迎了上去。 “好危险啊!幸亏抢救及时,否则,再高明的医生也不会有回天之力的。”金凯瑞擦去额头的汗水,又说:“表皮伤好办,心病就不大好办了。据我对苏杭的观察和了解,自从宋南方移情别恋之后,她就常常处在抑郁症的边缘,像敏感,多疑,脆弱,自尊心强,情绪低落,易走极端,爱钻牛角尖,总觉得自己不如人,诸如此类的抑郁症表现,几乎都能从苏杭的身匕找到影子,尤其是那半场婚礼对她的刺激,更加剧了她的病态表现。” “苏杭得了抑郁症?”沈岁亭一脸惊讶。 “我看可能是的。”金凯瑞说。 “什么是抑郁症?”海威问。 “几乎所有人都体验过沮丧、忧郁的心情,但很少有人意识到这种心情可能严重到构成一种需要治疗的障碍。抑郁症属于心境障碍,主要表现就是情绪低落,自觉无望。抑郁症不是人们想像中认为的只是单纯的心理问题或性格缺陷,它是一种生物学现象的病态。抑郁心情可能是由于现代生活紧张,竞争激烈,人们郁积的苦闷心情无法得到宣泄是其诱发因素,抑郁症的自然病程为一年半到两年,这期间会有症状的缓解或恶化,但若得不到及时正确的治疗,约有5%到10%会迁延成为慢性,有些极端严重者还可能有消极自杀举动。”金凯瑞解释说。 “苏杭的问题严重吗?”沈岁亭问。 “按医学来讲,抑郁症属于精神科疾病,高发人群一般有三类,一是老年群体,二是中年白领及工薪阶层,三是中学生。人们因为生活经历各异和自身的性格特质,在抑郁的时候,表现形式也不一样。抑郁症的突出特征是至少持续两周的情绪低落,病人对此感到痛苦,且严重妨碍了日常工作和生活。”金凯瑞先看了看海威,又看了看沈岁亭,她说:“苏杭的问题比较复杂,一是面对情感的困惑和抉择;二是面对事业的竞争和挑战;三是性格本身的局限和缺陷,最终导致她走向极端。” 海威和沈岁亭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作为医生,我关心的是病人的病情,治疗的是病人的伤痛。而我们作为苏杭共同的朋友,应该懂得对她的关心和关爱。”金凯瑞说。 沈岁亭一脸苦涩,一脸焦急,不住地往急救室张望。他急切地盼望苏杭早点走出来,又害怕被苏杭看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矛盾把他重重包围了。 “依我看,沈先生暂时不要跟苏杭照面了,她的情绪不稳定,最好别再刺激她了。”金凯瑞说。 “你就回避一下吧。”海威对沈岁亭说。 护士将贺苏杭推了出来。恰在这时,楚美娟、贺青山、上官银珠、巴日丹、乔智等闻讯赶到。看到他们,沈岁亭悄悄地从走廊的另一头下了楼梯。然而,他并没有离开医院,直到从海威口中得到苏杭转危为安的消息,他含泪在胸前划着十字,却不敢去看苏杭一眼。 “我的傻女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傻事啊!”楚美娟拉住苏杭渐渐恢复血色的手说。 “苏杭出事的消息严格封锁,除了台里的几个挚友之外,其他人还以为苏杭接受了荣台的指示,在家反省呢。”巴日丹说。 “不少观众打来电话,问《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为什么不出镜,还强烈要求说,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了呢。”乔智说。 “你们能这样爱护我的女儿,的的确确令我感动,我谢谢你们!”贺青山说。 “爸,妈……”贺苏杭呜呜地哭了起来。 护士进来说病人需要安静,最好不要让病人激动。金凯瑞也说同样的话,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急步走出病房,在走廊的拐弯处果然看到了沈岁亭,她说:“沈先生,苏杭已经无大碍了,您自己也要当心身体啊。” “苏杭有你们在关心呵护,我也就放心了。”沈岁亭的眼圈红了:“这些天,我总感觉生活在电影故事里,亦真亦幻,心神不得安宁啊。” “您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或许您会感觉好一些的。我知道,再咋整,您也放心不下苏杭,但您自己的身体也很要紧啊!”金凯瑞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沈岁亭才离开了医院。 金凯瑞把沈岁亭送走,转身又回到贺苏杭的病房,出乎她的意料,贺苏杭显得非常理性,一脸愧疚:“对不起大家!” 她说与死神握手的感觉并不好受,再也不希望有下一回了;说爸爸妈妈把她养大成人不容易,她没有权力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的;说她会好好地活下去的。 “傻女儿,你可晓得爸爸妈妈不能失去你啊,你这样做傻事,不是等于拿刀子捅我们的心嘛,我们舍不得你!”楚美娟声泪俱下。 “我们把你养大成人不图任何回报,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快乐地生活,快乐地工作。仅此而已。我们却未能做好,或许真的是我和你妈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促成了你的性格缺陷,我们有责任啊!”贺青山一声长叹。 贺苏杭顿觉愧悔难当,她深情地先叫了一声“妈”,又喊了一声“爸”,两行清泪奔腾而下,似乎要荡涤昨天所有的积淀。 这时,女儿妮妮扑进她的怀中。 贺苏杭的生命之灯被重新点亮。 好朋友们对贺苏杭一时的过激行为守口如瓶,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自然如常,这令贺苏杭感激在心。她说她会配合医生治疗,很快调整心态,积极面对生活,积极投入工作,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沈岁亭接受了金凯瑞的意见,暂时不与苏杭见面,试着忘掉那半场婚礼,可他偏偏忘不掉,彻夜不能入眠,耳畔是婚礼进行曲的旋律,眼前是庆贺婚礼的张张笑脸。他搞不懂上帝为什么这般惩罚他折磨他,眼看着他被沧桑感袭击了,精神恍惚,浑身酸软,丝毫找不到角色转换的快感,每天苏杭主持的《黄金时间》成了他安置灵魂的寄托。 这天上午,正好赶上《黄金时间》二度重播,沈岁亭聚精会神地守在电视机旁,从苏杭的语流习惯的细微变化,揣度苏杭内心世界的抑郁程度,跟着苏杭的爽朗而爽朗,跟着苏杭的情绪低落而低落。 “唉,《黄金时间》都成了你情绪变化的晴雨表了,照此下去,我担心你没准儿也会患上抑郁症的。”海威递给沈岁亭一杯牛奶,劝他喝下去。 “不会的,只是放不下苏杭而已。现在,我这颗心是悬空的,蛮不是滋味。”沈岁亭把喝空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又觉得不妥,便起身将杯子拿去洗干净。 “苏杭要是知道你天天这个样子,肯定会更加不开心的。毕竟血脉相连,血浓于水,承认不承认,你都是苏杭的生身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海威说。 “金医生讲了,在苏杭面前最好别再提我的名字,不然,还不晓得会出什么麻烦呢。”沈岁亭说得很痛苦。 “政府已经批准了我们的大项目,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我们必须尽快投入实施。我相信,只要大项目开工,你就不会有更多的时间想心事了,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所有烦心事都会淡出的。”海威说得也很痛苦,他心里更是惦念贺苏杭,不知道贺苏杭是否会意识到他的存在?如果贺苏杭需要他,他会感到无比幸福。他是活在期待奇迹发生的过程中的。 海威的心事,贺苏宁猜得八八九九,只是贺苏宁不愿再乱中添乱,才没有揭穿他心中的秘密。为此,贺苏宁心中的苦水汇成了河流,她不晓得自己和海威的未来有多远,不晓得大姐在那半场婚礼的打击之后会不会将目标锁定海威,只晓得海威的内心世界始终给大姐锁定了一片天空。仅此而已,足够让她进退两难了。她离开海威公司时,没有跟海威拥抱吻别,没有跟沈先生打招呼,她走得静悄悄的,甚至没有留下脚步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黄金时间》的播出告一段落,贺苏杭含笑告别了观众,也让沈岁亭暂时告别了电视机。 贺苏杭经历了生与死的劫难之后,才真正领悟了生命存在的意义。她说,活着就好,活着就有一切,活着就是未来,活着才是对死亡的解脱。在接下来的生命轨迹中,她是靠“活着就好”的生命感悟而活着的。她终于走出了生命的阴霾,看到了云淡天高月儿圆。 几乎每个人都有两重性,一是自我的,一是社会的。当你处于自我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当你处于社会的时候就不那么自我了,因为社会的角色本身就赋予了责任感和使命感。贺苏杭的两重性尤为突出,她可以私底下不人不鬼不清不楚,可以一刀捅断动脉血管,任生命放纵流失;一旦进入社会角色,她则是理性的忘我的,也是堂堂正正的。 半晌时分,贺苏杭来到荣毅台长办公室,她是容光焕发的,是开朗坦诚的,很难与抑郁症有什么联系,甚至怀疑刚刚与死神握过手的贺苏杭只是做了一场梦,而绝非客观存在。 荣毅事后觉得停止贺苏杭两周的工作有些过分,又不好推翻自己提议的党委会决定,只好硬撑着等两周结束,但他并不晓得那两周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停止工作对贺苏杭的精神打击不小。转而一想,年轻人不经历风雨,怎会懂得彩虹的绚烂;不经受打击,怎体会成熟的可贵。他的意图很明确,让贺苏杭痛定思痛,找准不足,才有可能健康成长。他的思维模式是朝着有利于工作的顺向发展,目标是要把贺苏杭推向更高层次的领导岗位。 贺苏杭对工作倾注的热情有增无减。然而,那半场婚礼的鞭炮声突然间在她的脑海中炸响,搅得她魂不守舍,神不安宁,以至于将手中的收视分析报告散落在地。 “你怎么了?”荣毅问。 “没怎么。”贺苏杭重重地拍了拍脑门,苦涩地一笑。 “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休息吧,下一步你的工作压力会更大,身体是不能出毛病的。”荣毅说。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贺苏杭努力让思绪从纷乱的婚礼炮声中冷静下来,她晃了晃头,还真的清醒了许多。 “我知道停止你的工作肯定会伤了你的自尊心,但也请你能换位思考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让你尽快成熟起来,电视事业的发展需要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同志也需要年轻人接班啊。说得更明确一些,就是想把你尽快培养成具备‘四化’条件的台阶领导干部。”荣毅的脸是慈祥的,语气平和亲切,给人以儒风大雅的可敬感。 “我很惭愧,让荣台失望了。”贺苏杭的语调沉重而缓慢,目光不敢与荣台相遇。 “哎,哪里的话嘛,我不仅没有失望,反而对你更加有信心了。一个知道反思自己不足的年轻人,距离成熟的要求也就不远了。”荣毅历数了贺苏杭的许多优点,也帮她分析了存在的问题,又说:“听上边讲,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可能要加快步伐了,首先是机构改革和资源的优化组合。据说将融入大智慧大思路,也将出台大动作。这样一来呢,我分析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的配备会缓一缓的,也很可能要等到新的机构改革方案推出,才会一并考虑台领导班子的整体调整补充。这样也好,你就有更宽松的时间接受组织考验。不过,是金是银是骡是马,我心里最清楚,希望你能把握好这次机会,估计这也应该是众望所归吧。” “荣台太抬举我了。”贺苏杭说得很惭愧,也很自责,她把差点命归黄泉的经历和盘端出,越是这样,反而使荣毅对她信任有加。 “你真的很不简单。”荣毅赞许的目光看着贺苏杭,他说:“你的坦诚实在令我敬佩,一个自觉自愿地揭开自己伤疤的年轻人的品质是可贵的,也是一个可以做大事的人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至于你目前的处境,我也完全相信你有能力让自己快乐起来。” “谢谢荣台!”贺苏杭提了提精神:“我也觉得奇怪,人死了一回之后,突然意识到只有生命才是最伟大的。” “你能认识到生命的伟大,我真的为你高兴,从今往后再也别做傻事了。关于医生讲的什么抑郁症,你根本不要理睬,都是医生吓唬你的。尽管我不是医生,但从你的精神面貌和坦诚态度来看,就让抑郁症靠边站吧,它与你毫不搭界。相信我吧,不会有错。”荣毅说。 荣毅的一番话,还真让贺苏杭的心情好了很多,她打趣道:“没想到跟死神打了一回交道,反倒让死神救了我,令我更加珍爱生命热爱生活,也更加自信。” “哎。不要再提死神了嘛,怪吓人的。其实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谁也救不了你,死神更救不了你。在汉语词典中有顿开茅塞一词,比喻忽然开窍、醒悟或明白了一个道理,你意识到珍爱生命热爱生活,也就意味着懂得了快乐人生的含义。”荣毅说。 贺苏杭重振精神,憋足了劲要把《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叫得更响,荣毅为她叫好。一连几天,《黄金时间》的收视率远远高于《百态人生》,这使得吴世祖又坐不住了。荣毅对吴世祖说,两个王牌栏目既然平分不了天下,就得比个高低,这是竞争规律。 吴世祖不服气,说有朝一日,将来的《黄金时间》也未必就能比《百态人生》更受欢迎。 荣毅笑了,说竞争出效益,竞争更能出人才。说他看好贺苏杭,也看好吴世祖。 新世纪来了。太阳在浙江古镇石塘撒下了第一缕阳光,也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吴世祖看好马野的能量。 大河银行的问题并没有因为《黄金时间》的曝光而影响到马野行长的政治前程,当然得益于他的战友朋友是省里一言九鼎的重量级人物,也得益于关键时刻吴世祖在央视为他唱的赞歌优美动听,从而助了他一臂之力。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大河市调整了领导班子,马野被提拔为副市长主管经济。马野倒很够意思,大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风范,上任的头一天,他挨个打电话,对曾经帮过他的人一一表示谢意,这其中自然忘不了吴世祖。 “马老兄不必太客气,关键是你具备了当副市长的潜质,有不可磨灭的政绩,能力强,有魄力,有智慧,相信有了您的正确领导,大河市的经济增长点一定会是满意的数字。”吴世祖左手握着听筒,右手玩着铅笔。 “听说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可能要加快步伐了,这是好事。不管怎么改法,领导班子只能加强,不能削弱。所以,抓住这次机会,得把你老弟的职务问题解决掉,不然,老兄觉得对不住人啊。”马野说。 吴世祖来了情绪,换了只手握住听筒,问怎么操作更合适。马野说按既定方针不变,问吴世祖攻下了几个山头。吴世祖说一一拿下,只是不清楚到关键时刻能发挥多少作用。 “我再想想办法,你就等好吧。不过,你对贺苏杭不能掉以轻心啊。”马野说。 吴世祖放下电话,“等好”二字让他兴奋不已,两眼一眯,摇头晃脑地唱起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 “什么事这样开心啊?”荣毅的话音未落,人已到了跟前。 “噢,荣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吴世祖说着做了一个古时候大臣见皇帝时的动作。 “你小子别逗了。我仔细研究了《黄金时间》和《百态人生》两个栏目,从选题定位到节目风格可以说各有千秋,都称得上大河电视台自制节目水平的标志性作品。从收视群体来看,你们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更具有收视人群的对象性,家庭主妇,下岗职工居多,而新闻中心的《黄金时间》则是以机关干部、白领阶层和大学生为主要收视人群。这就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否以收视对象的相对性,来重新确定栏目的选题,从而把栏目办得更有针对性呢。”荣毅皱着眉头说。 “不见得吧,电视的大众化决定了收视群体的多元化,所以,不能将本以大众收视为对象的栏目有意地局限化,否则必然导致收视群体的萎缩,收视率含金量的减弱。”吴世祖说。 “好啊,没想到在这个问题上你能和苏杭的观点惊人的一致,说明你们两个都在用心办节目,而且业务水平旗鼓相当。难怪再怎么改革,大河电视台的新闻中心和社教中心始终是两面旗帜,两个中心的栏目都是样板栏目,正因为我们有两位很棒的中心主任挂帅啊。”荣毅赞叹的口吻说。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能耐,就是对搞电视情有独钟,能受到荣台的赏识很高兴。”吴世祖客客气气地给荣毅泡了一杯茶。 “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很快就要来大动作了,有线无线合并,电视资源整合,从业人员重新调配,班子重新组建,看来电视事业发展的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临了。”荣毅的语气却不轻松。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广电资源要整合,就一定有要整合的道理,荣台为什么忧心忡忡的呢?”吴世祖关切地问。 “既然这次广电改革的步伐要加快,很可能不久的将来现有的大河电视台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全新面貌、全新机制、全新模式的现代化电视媒体。”荣毅将悠然的神情收了回来,意味深长地说:“到那个时候,也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的年纪大了,也该喘口气歇一歇了吧。” “荣台太多虑了,您虽是老电视,却有新观念,无论怎么改革,也不可能让您喘息的,必然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大河市的电视事业不能没有您这位掌舵人的。”吴世祖说。 “革命自有后来人嘛,这是客观发展的规律。只是你和苏杭的任职问题一天不落实,我这心里一天不踏实。问题难就难在组织上要在你们二人中取其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要我说,何不等到时机成熟时,把你们两个都提起来啊。但眼下是不现实的。”荣毅说。 吴世祖深知荣毅在市里的影响,可以说是德高望重,也深知荣毅的话的分量,获取荣毅的信任,就等于在奔向成功的路上走了一多半。既然组织上很可能只任用他吴世祖或贺苏杭中的一个,就不能让荣毅对贺苏杭太高看了。只有荣毅对贺苏杭不那么信任,才能显示出对他吴世祖的信任。吴世祖在心里盘算着。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不变的定律。谁不想进步啊,你和苏杭都很年轻,正是事业上如日中天的金色年华,我真希望你们俩都能进步。只是将来有线无线两个台的班子合并之后,干部指数远远超标,能不能再增加新生力量,就很难讲了。不过上边明确说过,无论班子怎么调整,原定的后备干部还会继续考虑的。”荣毅的底气不足,说出话来轻飘飘。 “没关系,天生我才必有用。当不当官照样能干事业,我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吴世祖说得洒脱,说得自信,紧接着转换为试探的口吻:“据说苏杭很有想法?” “什么想法?”荣毅很在心地问。 “您知道的,苏杭的知名度很高,认识她的人很多,所以,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开的。”吴世祖紧盯着荣毅的表情变化。 “能有什么风吹草动。”荣毅不以为然。 “最近她加紧活动任职的事,难道荣台没有听说吗?”吴世祖煞有介事。 “没听说。”荣毅皱起眉头:“她能怎么活动,如果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的话,她还能活动到哪里?”他对吴世祖的话半信半疑:“即使她真的活动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吴世祖故作忧虑状,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荣毅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有些话您别不爱听,我之所以告诉你,是觉得苏杭太目中无人了,居然连您荣台也不放在她眼里,我有些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在市领导那里说您年纪大了,观念陈旧,有些思路和做法严重阻碍了大河电视台的事业发展。她分明是一心急于任职嘛。” “你怎么知道的?”荣毅问。 “能有不透风的墙嘛。”吴世祖故作一脸真诚的微笑。 “是嘛。”荣毅的目光游移到了窗外,两眼一眯,锁进心中都是烦。 吴世祖懂得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的后果,他知道荣毅最怕有人说他年纪大了观念陈旧,他偏朝荣毅的痛处撒把盐,搞得荣毅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十有八九会迁怒于贺苏杭,最少也得对贺苏杭有看法。只要荣毅对贺苏杭有看法,就不会在关键时刻热衷于对贺苏杭的举荐;只要荣毅不往上边举荐贺苏杭,就等于扼杀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吴世祖离副台长的位置就会近了一大步。 荣毅偏偏就天性简单,明明吴世祖垫了贺苏杭的黑砖,他反倒认为吴世祖能够给他掏心窝子,什么都不隐瞒,真够意思。他觉得贺苏杭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心高气傲,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也会不把荣毅放在眼里的。一个傲气十足的人,不可能将一个大老头看得很重的。这一点,他似乎刚刚意识到,于是心里非常窝火。 贺苏杭在走廊里遇上了荣毅,她微笑着问荣台好。 “谢谢你能问我好。”荣毅将“我”字拖出一个重音,看贺苏杭的眼神淡淡的。 “荣台怎么了,不会是我得罪了您吧。”贺苏杭调侃的口吻。 “谁也得罪不了我。”荣毅觉得跟贺苏杭一般见识很没意思,就将话题扯到工作上,他问:“前两天《电视研究》的约稿准备好了吗?” “我正是为这事找您的。”贺苏杭将题为《从(黄金时间)的选题定位看地方台栏目发展趋势》一文呈给荣毅,她说:“请荣台给把把关,您毕竟是老电视了,精通业务,了解受众,帮我看看这篇文章还应该再补充些什么内容。” 荣毅翻看了几个标题,又看了几个关键段落,不由得点了点头:“不错嘛,论点明确,论据清楚。依我看呐,我这个老电视的老观念太陈旧,早已落伍了,就别让我在你的文章上献丑了吧。”他把文章递给贺苏杭,一脸的苦涩。 “荣台怎么了,您是身体不舒服吗?”贺苏杭问。 “我没怎么,我能怎么?”荣毅不冷不热地背起手走了,留给贺苏杭一连串的问号。她断定荣毅的态度一定事出有因,可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到吴世祖的无中生有会让荣毅对她产生偏见。 中午时分,贺青山的黑色奥迪轿车途经世纪大道时,他发现大女儿苏杭步行朝东走,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叫司机将车停下。 “苏杭,干什么呢?”贺青山问。 “爸,是您呐。”贺苏杭的脸上跳跃出一阵喜悦:“我请您吃麦当劳吧。” “好哇,爸还真没尝过这洋玩意儿呢,今天就跟我女儿吃吃鲜好了。”贺青山转过头招呼司机一块就餐,司机说他吃不惯洋玩意儿,要去对面的东北菜馆叫一锅猪肉炖粉条过过嘴瘾。 麦当劳的名气大气魄也大,装潢现代,格调明朗,少说也有三百平方米的大厅人挨人肩挨肩,吃客们或细嚼慢咽品味生活,或狼吞虎咽赶时间找效率。慢也好,快也罢,食客们吞咽美味时都会露出惬意的表情。或许这就是麦当劳的魅力所在。 “爸,您在这里等位置,我去服务台叫餐。”贺苏杭对脸上挂着犯愁表情的贺青山说:“麦当劳的生意始终不错,现在又是午间高峰,来的人很多,我们只好稍等一会儿的。” “没关系,感受一下洋快餐的火爆也蛮好的。你去叫餐,我找位置。”贺青山一扫脸上的愁云。 洋快餐有洋快餐的特点,整个突出一个“快”字,绝大多数食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等服务生叫到贺苏杭的餐号时,靠近里边的位置已经空闲不少,父女俩选择最里边的双人台坐下了,边吃边聊。 “我女儿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劳累啊?”贺青山二脸的慈祥。 “还好,目前《黄金时间》基本步人了良性发展的轨道,新闻中心的工作整体协调,有条不紊,记者们也都非常支持我,捧我的场,所以,做起事来还是蛮顺心的。”贺苏杭说。 “爸对你的敬业精神和办事能力是信得过的。不过,爸还希望你能更豁达大度一些的。遇事既要分析复杂的一面,也要看到光明的一面,只有这样,你才能在逐渐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快乐起来。爸也只有看到我的女儿快乐,爸才会快乐的。”贺青山说。 “我懂得的。”贺苏杭孩子般的笑了。 “你懂?你懂得让爸爸不放心。”贺青山故意把脸一沉。 “爸,女儿会让您放心的。”贺苏杭跟小时候一样的撒娇。 “是不是台里发生了什么事啊,不然怎么将你郁闷成那个样子?刚才在路上看见你时,真的又把爸爸吓了一跳呢。”贺青山说。 贺苏杭沉默了。稍过了片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那双布满忧郁的眼睛:“大河电视台的情况太复杂,广电改革还只是吹吹风而已,人们就开始浮躁起来,就连荣毅台长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我就在想,为什么改革?不就是想让广电事业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职工得到最大利益的实惠嘛,本来是件好事,可人们为什么一听到改革这个词就发毛呢?” 贺青山微微皱了皱眉头:“历朝历代的改革都势必带来利益的再分配,而且都是未知数。大河市的广电改革当然也不例外。既然是未知数,必然存在不确定性,有不确定性,就会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在猜测的过程中,人们的思维模式有可能也是不确定的,而这种不确定,就可能直接表现为浮躁。” “按荣毅台长的成熟程度来讲,他不该沉不住气吧。大家公认的德高望重,精通电视业务,而且年纪也不是太老,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应该是上级组织部门所重用的对象,各级领导所信赖的人物。可偏偏是他首先表现出有些反常。” 贺青山又将眉头微微皱了皱:“刚才你说荣台长年纪不是太老,说明他已经老了。一个大半生叱咤风云的人物在第一线拼杀惯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会是什么滋味?而不再年轻,也就意味着快要告别第一线了,这个中滋味你或许还无法体会。爸跟你们荣台长的年纪不差上下,爸能体会荣台长的心情。尤其是大河市的广电改革首先从机构合并下手,台领导班子必然受到冲击,尽管荣毅台长还没有到退居二线的年龄,但谁又能保证他还将主持一线工作呢?所以,这也存在着不确定性,他的任何反常情绪,都可以理解为改革中的通病。” “我觉得荣台不应该为年龄的事过于敏感。大河银行的马野行长跟荣台同岁,他把大河银行搞成一个大空的躯壳,问题成堆,却虚报出惊人的政绩,上级不是也没有因为他的年纪大了让他退居二线吗?不是也没有因为他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让他靠边站吗?组织上不仅没有降他的职,反而将他官升至大河市宅管经济的副市长,够现实吧。”贺苏杭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 贺青山把脸一板:“这些话不应该出自我女儿的口吧!马野的问题是体制造成的,也只能是极少数的个案,你怎么能在大是大非面前失去原则呢!” “爸,你可别吓唬女儿啊,我只是觉得像马野那样的问题干部不应该再委以重任了,要追究他的责任的。”贺苏杭振振有词。 贺青山沉默了。 “爸,像马野这种人真的能没人追究吗?”贺苏杭一脸的期待。 “马野的问题是够严重的,不是没人追究,是还没到时候。”贺青山一脸凝重。 “严重到什么程度?”贺苏杭问。 贺青山没有回答,只是表情绷得更紧。 马野荣登副市长宝座之后的第一次朋友聚会选择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对酒当歌,以示庆贺。他特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刚理的寸头,根根发丝齐刷刷的直立在头顶;刚刚刮过的胡子,两边腮帮子泛着青白,一套银灰色带隐形条纹西服笔直挺拔,白色衬衣领托出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给人的感觉他像是刚刚娶了新娘子,满心欢喜,满脸惬意。 吴世祖自然是少不了的座上客。 一阵欢歌,一阵笑语。马野习惯地跷起二郎腿,随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旋律,挥动右手在大腿上打拍子。 吴世祖则扯着喉咙高歌,脖子上的青筋憋得直想破裂。 一曲终了,马野提出想安静一会儿,大家在一起聊聊天。 “我早看出马野是个人物,别看他上学的时候成绩不是最棒的,可他的号召力无人能比,只要他不想上哪个老师的课,这个老师准遭殃。”马野的女同学说。 “能怎么遭殃?”马野的战友问。 “那还用说嘛,全体同学一齐捣乱呗。”马野的女同学说:“就凭他的号召力,我就认准他能成大事。所以,只是当了个副市长,有点大材小用了啊。” “你这么看重马野,当年为什么不嫁给他呢。”马野的男同学说,跟着是人们的欢笑声。 “马野在部队就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枪法奇神,百发百中,而且方方面面都表现出精明能干,我们战友中就他提干最早。到了地方之后,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大河银行搞成市里的典型,全国人民向他学习,真不简单吧。现在又当上了副市长,我们这些战友也跟着光荣啊。”马野的战友说得非常激动,端起半杯酒一饮而尽,说是表示对马野的敬意。 “行了,你们这些吹鼓手。我马野只是做了一个普通共产党员,一名普通领导干部应该做的事,组织上就这么看重我,朋友们就这么抬举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继续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呢!”马野也端起酒杯:“来,大家都将酒杯端起来,我也说一句心里话:我马野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的维护,感激万分。谢谢大家!”他饮酒的动作很大气,很潇洒,带有绿林好汉的豪迈。 “组织上对马老兄信得过,自然是马老兄才干出众。我看重的,则是马老兄的人格魅力,够朋友,够义气,讲交情,讲感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兄啊!”吴世祖的语速慢悠悠的,则逐字逐句把握了火候。 “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你世祖老弟也是一位不能轻视的人物啊。”马野给吴世祖斟满酒杯:“来,咱哥俩单独喝一杯,加深一下缘分,我当了副市长以后,说不定麻烦你老弟的机会更多,先表示感谢吧。”两人碰杯干杯,互相奉承,互相恭维。 “您是市里领导,只有我麻烦您的份啊。”吴世祖话里有话。 “哪里话嘛,咱哥俩还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马野的豪气将他衬托成名副其实的大哥,他说:“我今天再当着大家的面重申一遍,从今往后,你世祖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略停顿了片刻,又说:“上边的事谁也说不准,说是大河市的广电改革要加快步伐,有线无线先行合并,资源整合,优势互补。说得好听,操作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吧。听说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意见都不一致,一个主张合并,一个坚持维持现状,稳步发展。公说公有理,婆讲婆有理,很难达成共识啊。” “不是说很快就行动的吗?”吴世祖问。 “哎,那是糊弄广电部的。上边有命令,要求有线无线合并,下边不执行不行,所以,做做表面文章也得做嘛,无非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者干打雷不下雨呗,一级糊弄一级,有的是招数,就看谁能糊弄过谁了。”马野显得很是老到。 吴世祖一脸的茫然,好像迷失了前进的方面。 “有线无线不合并,对你来讲,未必不是好事;有线无线合并,对你来讲,也未必不是坏事。”马野说。 “怎么讲?”吴世祖的眉宇之间皱成了“川”字。 “当务之急是解决你的任职问题。如果有线无线维持现状,稳步发展,你们台的领导班子几乎不会有什么动荡,只要想办法扼制住你的竞争对手贺苏杭,补充将要退下来那位毛副台长空缺的,极有可能是你;而一旦有线无线走向联合,势必冲击两台的领导班子,现有的班子成员都不可能人人稳坐钓鱼台,很有可能实行分流,因为班子指数是受控制的。假如现有的班子成员合二为一之后已经严重超编,再提拔新人的可能性就会极大地降低,你在新的大河电视台任职的可能性就可想而知了。”马野分析道。 “言之有理。”吴世祖说得很无奈。 “你任职的事,也不是没有希望,大可不必垂头丧气。事在人为嘛,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只要咱哥俩开动脑筋,应该问题不大。”马野说。 “我的事全权仰仗马老兄了。”吴世祖说。 马野强调说,无论有线无线是否合并,都得想办法在气势上压住竞争对手贺苏杭。这一点,必须坚定不移。 吃晚饭的时候,贺苏越被她的宝贝儿子来宾闹得心烦,她逮住丈夫来克远发脾气,说他是书呆子,不会疼老婆不会疼儿子。说人家谁谁家的老婆娇贵得跟菩萨似的,天天供着养着,想吃什么就给准备什么,哪怕说想摘下天上的月亮,人家老公都会说:“亲爱的,别着急,我去给你找天梯。”哄得人家老婆开心得不得了。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来克远说。 这时,贺苏越忽然发现来克远增添了不少白发,心一软,靠在丈夫怀里:“你才多大年纪啊,怎么头发就白了呢?” “没事,我这是少年白。”来克远想幽默一下,却找不到幽默的感觉。 “大河银行不好干,我是晓得的。”贺苏越心疼地抚摸来克远新增的白发。 “好不好干都是我的事,你的任务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养好我们的宝贝儿子。”来克远说。 “鬼话,你是我的老公,干好干不好都跟我有关系,怎么能讲是你自己的事呢。”贺苏越说。 “行了,我晓得你疼我,关心我。”来克远显得心事重重,搭在贺苏越肩头的手缺少应有的温度。 “马野去市里当副市长了,大河银行那么多的问题不会没有人过问吧?”贺苏越把儿子搂在怀里喂奶。 来克远不语,他拿来毛巾给贺苏越擦汗,又将毛巾送回原处。这么一来一回,他的脚步是不轻松的。 “你可得多长个心眼的,马野那只老狐狸鬼得要命,你别让他将你当靶子了。”贺苏越说。 还真让贺苏越言中了。 马野当上副市长之后,害怕大河银行的问题被揭盖子,就将自己的责任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瞅准来克远做替罪羊。他还真的就能变被动为主动了。 大面上看,马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留情面,不留死角,敢于撕开自身的疮疤,敢于查大河银行的问题,因此,他得到了市长的大力支持。而实际上,马野既要捂盖子掩人耳目,又要旧账新提,图报复,泄私愤。来克远成了他第一个要“整治的对象”,他还将嫁祸于人,彻底把自己解脱出来。 “想什么呢?”贺苏越问。 “没想什么。”来克远一脸苦笑,贺苏越说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他又笑了笑,就像哭一样。 “我累了,想躺一下。”贺苏越抱着儿子去了卧室。 来克远把贺苏越娘儿俩安顿好,说有些材料需要整理,便来到书桌前,足足愣了一刻钟,也没有看一眼材料。忽然,他奋笔疾书道:漫漫征途光阴急,岁月霜染发际。 功过成败身外事,是非任尔去,青石镌正义。 春风吹过花满地,硕果溢出欢喜。 若能留得丹心驻,男儿英雄气,战马自奋蹄。 贺苏杭和上官银珠进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墨香。 “你们怎么来了?”贺苏越高兴地问。 “我们还约了金凯瑞呢,待会儿一起去办点事,先来这里等她的。”贺苏杭说。 “嗬,克远挥毫泼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的。”上官银珠说着到了书桌前。 “你可是不晓得,克远写得一手好字,什么字体他都拿得下的。”贺苏杭边说边拿起墨迹未干的毛笔字念了一遍,连连称道:“好哇,大气磅礴,苍劲豪迈,又不失洒脱和自信,而且还张扬着一种浪漫情怀,够得上硕士水平。” “大姐,你就别夸克远了,他的水平哪能跟你和银珠姐比呢,他那是班门弄斧罢了。”贺苏越嘴上虽这么讲,她的表情却洋溢着佩服。 “不对呀克远,半晌不夜的怎么就想起写出这么个东西来了呢?”上官银珠说,一定是遇到坎儿了。 来克远没有回答,说叫苏越去卧室休息。苏越善解人意,乖乖地进了卧室。 “大河银行的情况怎么样?”贺苏杭问。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憋足了劲往上边反映马野的问题,但不是我。”来克远说。 “我看是好事。有人坚持反映问题,就说明马野肯定在某些环节上露出了马脚,一旦找准突破口,就让他纸里包不住火的。”贺苏杭说。 “自从上次《黄金时间》曝了大河银行的光,马野就没有给过我一个好脸。他一直怀疑是我要弄他的事,给他治难看,所以,对我也就不客气了。现在他当了副市长,又是主管大河银行的市领导,他声称要亲自查清大河银行存在的问题,还说如果是他的责任,他情愿杀头坐牢,也要还大河银行一片净土;如果不是他的责任,不管是谁,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克远说。 “好哇,就让他查啊,我看他能否查出个所以然来。”贺苏杭说。 “嗨,马野能自己砍自己的脑袋嘛,分别是做出一种姿态,糊弄不知情的人呗。”上官银珠说。 “没错。”来克远拿出一叠材料往桌子上一摊,他说:“这些是我所能掌握到的东西,但核心机密我不可能知道。马野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是金融专家、银行高手,无论是玩数字游戏,还是真枪实战,都是我处理的,他根本不过问具体业务。还说,因为他完全相信我。现在又要求我写出详尽汇报材料。” “简直就是嫁祸于人嘛!”贺苏杭有些愤怒了。 “处理这种复杂情况千万不能乱了方寸。马野当了副市长,回过头来整治来克远,明摆着呢,他是要来个下马威,叫你来克远别说不知实情,就是知道实情你也不敢怎么样。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你有问题,你就有问题。你能怎么样?”上官银珠分析道:“马野的做法带有一定的中国特色,是中国现有体制造成的。当然,也与中国人的劣根性密不可分。要我说,必要时只能暂时先保持沉默。” “沉默,沉默怎么能保护自己?”贺苏杭和上官银珠的观点产生分歧,两人开始争执。 “我不跟争了,你在这个问题上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色彩,需要冷静下来理理思路。”上官银珠说。 “你们俩的意思我都明白。面对复杂局面,我既不能单纯保持沉默,也不能隐瞒实际情况。我所能做的,就是将大河银河的问题系统来看,找准症结要害。不然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来克远说。 贺苏杭仍愤愤不平:“怎么保护自己?当你遇到狼的时候,你就得变成更凶恶的狼;当你遇到狐狸的时候,你就得变成更狡猾的狐狸。这叫适者生存!”说罢,她把两手一摊,又说:“但是我也做不到。”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用不着一会儿变狼,一会儿又变狐狸。累不累啊?”上官银珠把贺苏杭给逗乐了。 这时,金凯瑞捧着一大束百合花来了,香气扑鼻,沁人心脾。她这个东北女人习惯了高声亮嗓,也习惯了人未到声先达,今天却格外的淑女,既没有咋呼,也没有大笑,而是小心翼翼地将百合花插进花瓶,然后才会心地一笑。 “沈先生的杰作吧?”来克远诡秘地笑了笑,又说:“只有沈先生才有这种高雅情操啊。” “他人呢?”上官银珠问。 金凯瑞没有回话,她观察贺苏杭的表情变化,见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目光朝着地面,一副难以名状的面容,她就将话题引开了,说她因为有病人,所以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其实,她是在观察贺苏杭抑郁症的治疗情况:“苏杭,还坚持吃药吗?” “吃什么药?谁说我有病?”贺苏杭不耐烦地说。 “我看也没什么病,不要大惊小怪的。”来克远说。 “沈先生很想知道苏杭的状况,就跑到医院找我。我跟他讲,苏杭一切正常,他就放下了这束香水百合。”金凯瑞说。 贺苏杭抬起双眼,眼中布满了一层雾气:“巴日丹怎么还不来呢。” 几个好姐妹左等右等都不见巴日丹的影子,谁知她正陷在马欢的臂弯里千娇百媚。说她爱马欢,很想为马欢生个孩子。 马欢说,生不生孩子他都一样爱巴日丹,想让巴日丹过公主一样的日子,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不是他马欢的性命。说罢,他转身将巴日丹压在身下燃烧欲火,说巴日丹是要命鬼。 “你是怕死鬼,要什么我也不会要你的性命。”巴日丹被压得喘着粗气说:“你太肥了,得赶快减减肥,不然的话,我可承受不住了。” 马欢故意将身体猛地下沉,把巴日丹压得求救声是从嗓子眼憋出来的。马欢忽然朗声大笑,说他这辈子最大爱好就是征服女人,看着女人被征服的样子,他会升腾出一种妙不可言的满足感。 “我们生个孩子吧。”巴日丹极认真的表情。 “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我已经有了儿子马森,不可能再要孩子了。”马欢大大咧咧地说。 “马森是你和上官金珠的儿子嘛,我想要我和你生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都会是世界上最骄傲的母亲。因为我爱你!” 巴日丹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净说傻话,咱两个不可能生孩子。因为我不可能离开上官金珠,尽管我爱你比爱上官金珠多得多,但上官金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又没有做过对不住我的事,所以,我们俩的婚姻不会解体。”马欢刮了一下巴日丹的鼻头:“别学傻,你可是堂堂正正的新闻记者,如果未婚先育拉扯个孩子,还不把你的饭碗给敲了?我是为你考虑啊。” “我不管!你若是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学顾菡,一刀捅了你,好图个在地狱里跟你花好月圆洞房花烛夜。然后呢……我们俩生一大堆宝贝孩子。”巴日丹先是一脸的顽皮,随即捂住脸哭了。 “越说越不照路数。”马欢抱住巴日丹一阵狂吻之后,他说:“我们俩现在的生活不是挺好嘛,相亲相爱,谁也离不了谁,干吗非得生个孩子啊。两个人的世界自由自在,多好啊!” “别哄我了,我也不会逼你离开上官金珠的,强扭的瓜不甜,一切随缘吧。”巴日丹感到由衷的失落,泪水夺眶而出。 “我最烦女人哭哭啼啼的,好心情都被你给破坏掉了!”马欢忽地翻身而起,抓起衣服正要出门,突然发现上官金珠静静地站在门口,巴日丹也从马欢挡在门框上的臂弯下方看到了上官金珠,不由得羞愧难当,连忙穿好衣服。 “马森病了,想让爸爸到医院去看他。”上官金珠有意背脸站着,给巴日丹留出一条路。 “什么病啊?”马欢焦急地问。 “上自习时跟同学打架碰破了头,医生给缝了十几针呢。” 上官金珠感觉到巴日丹从身后走掉了,便扫了一眼巴日丹的背影。 “娘的,马森这小子像我马欢的儿子,英勇善战。不过,这回可吃大亏了。”马欢也扫了一眼巴日丹离去的背影消逝在黑夜里,便对上官金珠催促道:“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去医院呀!” 巴日丹从她和马欢共同的家出来,一路上哭得跟泪人似的。 说来真是巧合,贺苏杭、金凯瑞、上官银珠原本不打算再找巴日丹的,她仨边走边聊经过东四路口时,却碰到了巴日丹。 “死丫头,上哪疯野去了,再怎么也打不通你的手机,不是讲好的今晚我们四个去听音乐会,放松放松的嘛。你可倒好,千呼万唤,连个鬼影也见不到,害得我们三个白白等了一个晚上。”金凯瑞连珠炮似的狂轰滥炸一番,突然叫到:“哟,咋整的,这两只眼睛跟熟透的桃子似的,谁欺负你了,我们找他评理去。” “我的心中只有他,非他不嫁!尽管苦苦地等待会流干情人的眼泪,但我无怨无悔!”巴日丹说罢,仰望苍穹,正有流星划过:“哪怕嫁给他一天,我也算没白活一回。” “肯定是马欢,不会有别人让巴日丹这么痴情的。”贺苏杭说。 “马欢算是个什么东西嘛,值得让你这么为他献出青春献出情感吗?”金凯瑞说。:“不,我还真就跟他较上劲了呢,他要是不娶我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安宁!”巴日丹发狠了。 “傻瓜!你想过没有,马欢是不可能抛妻弃子来娶你的,与其是整天跟马欢一起不人不鬼不妻不妾的混日子,干吗不正而八经的找个合适的男人厮守一生呢!我告诉你,做什么也不能做‘第三者’,更何况你还是文化人呢。”贺苏杭说。 “这跟有没有文化关系不大,有人就专门喜欢抢别人碗里的饭吃。”上官银珠耿耿于怀:“巴日丹,尽管我不大干涉我姐姐的私生活,但你如果逼人太甚,搞得我姐姐家不像家,我也会对你不客气的!” “嘿,我还就不害怕别人的威胁,大不了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罢了!”巴日丹翘起了下巴。 “你……简直不可理喻!”上官银珠愤愤地说。 “好了,大家都是好姐妹,干吗搞得剑拔弩张的。”金凯瑞以大姐的身份说:“巴日丹的确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了,再怎么整,上官金珠也是上官银珠的亲姐姐,她会容许你骑在她姐姐头上拉屎拉尿吗?” 当晚的谈话对巴日丹触动很大,她第一次非常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行为轨迹。 贺苏杭的心事更重,那束香水百合总在她眼前晃动…… ------------------------- 第十三章 沈岁亭的生命乐章遭遇了不和谐的音符,他走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究竟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一时陷入了迷茫。 距离《黄金时间》开播还差半个多小时,他满腹心事地捧回来一大束香水百合,漫不经心地插进水晶花瓶,按照花枝高低花朵大小摆弄了半天,形成了错落有层的格局。他似乎并不满意,又将两朵已经过了怒放期的花枝抽出来,随手丢进垃圾桶。然后,他站在窗边眺望大河电视台高高耸立的发射塔,缤纷绚烂的霓虹灯正跳跃着变幻姿容。一年前,贺苏杭的春风大雅就是从那里扑向他眼中又扑向他心中的,他不敢细想转过身来,清新淡雅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不由得微闭双眼,试着让紧绷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下来。 酒店服务生帮忙叫来一份外卖中餐,放下就出去了。 海威发觉房门洞开,进来时,也就没有敲门,谁知竞把沈岁亭惊得一跳:“喔哟,我怎么晓得会是你嘛,还以为是谁呢,蛮吓人的。” “不至于吧。一个大男人胆子竞也这么小啊。”海威把拎来的水果放在茶几上:“看把你惊的,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啊。想什么心事呢,搞得这么投入。” “听金医生讲,苏杭现在的状况蛮好,倒不像是什么抑郁症。”沈岁亭说。 “嗨,当医生的看谁都有病,好像不在别人身上找出点毛病,就显示不出从医水平,没有什么好奇怪。”海威将洗好的苹果又削了皮,这才递给沈岁亭。 “人家金医生也是对苏杭好啊!”沈岁亭看了看手腕上的欧米茄表,海威讲耽误不了事,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沈岁亭说,他在海外漂泊几十年,不能讲没有好朋友,但像海威和来克远这样的莫逆之交当属最为默契的,而且是最珍贵的。 “我们这叫缘分。我这个人虽说大不相信迷信,但我相信心灵感应。不瞒你说,在我进酒店大门时,就已经感觉到你的心情不轻松了。”海威说得很认真。 “是嘛,可我并没有感觉到你已经上楼来了,不然怎么会将我惊得一跳呢。”沈岁亭耸了耸肩,随之而来的是笑声,笑声中带点幽默,笑声中带点浪漫,笑声中也带点苦苦的味道。 “你面临的局面够复杂,也够折磨人的。不过,男人嘛,总不能整天陷进苦海深渊拔不出,还是得以事业为重。”海威从皮包里取出一些政府文件,找出最重要的一份给沈岁亭看,他说:“这份文件中对外来投资房地产项目有具体规定,既有宽松的一面,也有限制的一面,但恰恰在限制的款项中,对我们马上要进行的运作大为不利,仅仅是不准占用农田这一条,你我的项目就得泡汤,前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得白费。”海威脸上飘过一层愁云。 “不会吧,政府已经给我们下了批文,总不能出尔反尔吧,那还叫人民政府吗?”沈岁亭翻阅文件。 “谁说不是人民政府,可人民政府也得听国务院的。”海威说。 “真的泡汤了吗?”沈岁亭问。 “也未必。上有政策,下可有对策,事在人为,关键在人。只要弄清风向,只要找准合适人选为突破口,再难办的事情也都会有结果的。”海威脸上的愁容更浓了,他说:“只是政府已经将我们所征用的土地划了红线,要想拆除红线,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啊。”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了好大一会儿,沈岁亭突然说:“我本想回国搞一番事业的,现在来看麻烦太多,家里家外都不顺心,所以……我想回法国,想回去静一静心,也许,再也不回中国了。” 海威一愣,忽地站了起来:“不能吧,怎么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呢,有问题可以解决问题,有困难也可以想办法克服困难,但不能半道急刹车,停止不走吧。” 沈岁亭也站起,拉了海威一把,示意他有话坐下讲,海威坐回原位。沈岁亭说:“你可能误会我了,我想回法国,并不抽回我已投入的资金,不会将可能造成的损失推到你一个人身上,我绝不是这种人,你放心,我可以一分钱不抽回。如果我走了,那些投入权当是我对你公司的赞助好了。” 海威再次站起来:“沈先生,看来你还真是不大了解我的为人。我不想让你回法国一走了之,根本不是钱的问题。”说罢,他竟有些气呼呼的,接着说:“我是担心苏杭承受不住。那半场婚礼对她的打击够大了,她才刚刚恢复正常,还只是表面上的,她内心的苦水有多少,你我并不完全知道,好在她已经平静下来,一心一意搞事业。我敢肯定,她目前心理活动最多的内容,就是怎么样才能面对你这位父亲。”他开始有些激动,在屋里走了几步,又回到沙发跟前坐下:“血浓于水啊,有什么感情能替代血脉相连的亲情呢?现在来看,苏杭可能还没转过弯来,一旦她想认你这位父亲,你却又去了法国,想必那种心灵的折磨远远要比那半场婚礼的折磨更让她不好承受吧!我劝你还得三思而后行。” 沈岁亭漫无目的地翻看政府文件,其实心思根本不在文件上。他困惑,他怅然,他也揪心揪肺,在他看来,苏杭把他视为最大心病,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恨不得让他立马从她的眼前消失掉,都是那半场婚礼惹的祸!他试图寻找从准丈夫突然转变为生身父亲的感觉,却越发觉得别别扭扭,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水中的浮萍一样飘忽无根基。他越想像着苏杭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越找不到做父亲的快感;他越想放下苏杭,就越发挡不住挂牵。唯一能满足他心理需求的,就是每晚必看的《黄金时间》。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使他既兴奋,又消沉,只要苏杭面带微笑跟观众说再见,他就得面对无休无止的黑夜。这样下去,他晓得他会垮掉的。 “你如果真想回法国一段时间静静心,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必须得返回中国,不仅苏杭需要你,我们也不希望失去你这位好朋友。”海威说得很激动,仍不见沈先生有任何表示,就急眼了:“嘿,嘿,是走是留,你总得有个准话吧,闷着葫芦不开瓢,你算是怎么回事嘛。” 沈岁亭放下手里的文件:“我可以留下来。”他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光芒:“但也不敢奢望苏杭承认我这个父亲。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反正承认不承认,她都是我的亲生女儿。你说,老了老了,突然上帝把女儿赏赐给了我,这不是天大喜事嘛,可我偏偏高兴不起来。” “不是因为情况太特殊嘛,搁谁身上也会觉得太戏剧化,不够真实。可生活本身戏剧化的元素很多,要是都把它串将起来,谁还不是生活在故事里呢?我想让上帝赐给我一个女儿,上帝非得偏心你不可。”海威想活跃一下气氛。 沈岁亭想笑却笑不出来:“我们换个话题好了,法国那边也有我的事业,全是家里人在打理,我也蛮放心的,我可以暂时不回去。”他的眼睛里有了些许的亮光:“我们共同将房地产开发项目进行到底,如果政府不同意征用农田,可以改征市区黄金地段老居民区,一样能将事业做大做强,做出我们的特色品牌。” “老居民区代价太大成本太高,又很难形成较大规模。”海威拿起那叠文件憨厚地一笑:“还是我们已选择那一百八十亩菜地更有发展前途,一是紧临市区生活方便,二是紧靠国道交通方便,有了这两个方便,加上我们设计上的独具匠心,一定能成为大河市居住小区中的佼佼者。至于政府那边的难题,你大可不必太担心。”他的笑容里夹进了诡秘:“我比你了解中国国情,比你更了解中国官场,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跟人打交道的,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那好,我们还按原计划进行,建造大河市最为高档的社区,成为省城亮点。”沈岁亭接了个电话,酒店服务台说有他的特快专递,问是否可以给他送到房间。他说可以。谁知,当服务员将特快专递送上来一看,他一下愣住了,花香凝在信中讲,过些天她来大河市搞课题,请他务必安排时间相见,说有要紧事谈。虽寥寥几句话,却把他的心搅乱了。 “花教授来就来呗,你紧张什么?花教授是你的初恋情人,苏杭的生身之母,她来了你们俩好好叙叙旧,说不定历史又要续写了呢。”海威特别强调他讲的是真心话,又说:“我担心苏杭不能接受她。凭我的直觉,苏杭对花教授怀有怨恨,恐怕一时半会儿母女俩还很难坐到一条板凳上的。” “苏杭不仅对花香凝没有好感,对我这个父亲也没有多少宽容。所以,我不希望花香凝再来添乱了。”沈岁亭拿起电话,就要给花香凝挂过去,被海威拦住了,说沈先生不近人情,说花教授来大河市搞课题研究是件好事,不该阻止。沈岁亭仍面带难色。 “依我看呐,你算是跑到法国躲人家花教授了大半辈子,让人家有情人望穿双眼。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躲人家呀。”海威摆出一副同情女人的态势,逼着沈先生回话。 “嗨,你就别再跟着起哄了好不好,苏杭这头我还未能处理得好,如果花香凝再来凑热闹,还不又乱套了嘛。”沈岁亭忧心忡忡地摆了摆头:“鬼晓得怎么了,上辈子我肯定欠了这对母女太多的感情债,所以,这辈子恐怕我怎么着也是偿还不清的。” “叫我说啊,偿还不清也得偿还,总比不偿还好吧。”海威觉得,如果将历史上理应是三口之家的三个人重新组成为现实中的家,也是不错的。但得苏杭同意。 在海威心里,贺苏杭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苏杭的烦恼就是他的烦恼;只要能帮苏杭做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情愿挺身而出,不惜代价。他认定帮助沈岁亭,就等于帮助了苏杭,他要让沈岁亭的投资得到最大限度的回报,哪怕自己做一笔赔本买卖,也不能让沈先生遭受经济损失,所以,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还真的将那些严格执行国务院令的官员攻下了,拆除了红线,却也埋下了重大隐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当沈岁亭看着高档社区的效果图一筹莫展的时候,海威拿到了重新审批的那一百八十亩菜田的土地使用证和建筑许可证。 “我还以为真的要泡汤了呢,眼看着这些建筑效果图派不上用场,别提心里有多么着急了,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啊,没想到你这么几天时间就OK了。”沈岁亭反复审视各种证件:“不会有假吧,不是说国务院的命令必须执行嘛,你怎么就能说服那些政府官员呢,受了不少的难为吧?”沈岁亭一高兴,说起话来声音响亮。 “我不受什么难为,还不是托你的福嘛。”海威的话搞得沈岁亭一头雾水,海威笑了:“这不是明摆着嘛,你是大河市请来的客人,外来投资办公室不替你说话就等于他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要是让你的那一大笔资金回流到法国去,恐怕哪一级领导也不光彩吧。所以,人家看你是外商,你又是大股东,有诚意发展大河市的房地产市场,所以网开一面,也就是变通一下而已嘛。” “噢,原来如此。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真有你的啊。” 沈岁亭的笑声是爽朗的,此时,他对已经埋下的重大隐患毫不知情。 海威的笑也是爽朗的,只是内容复杂:“打算哪天开工?” “当然越快越好。”沈岁亭屈指一算:“后天是苏杭生日,我们就定在大后天上午十点举行奠基仪式。你看如何?” “大后天是够紧张的,努努力应该没问题,我马上安排人员不分昼夜分头筹备,保证不耽误后天上午十点开工。”海威刚想出门,又问:“社区的名字到底定下来没有?”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用我女儿的名字命名吧,‘苏杭庄园’你看怎么样?”沈岁亭说。 “太好了,‘苏杭庄园’叫起来响亮上口,听起来优美悦耳,记起来简单容易,有意思,就叫‘苏杭庄园’吧。”海威一高兴,抬起手挠了挠寸头,一脸真诚的笑,一脸满足的笑,一脸得意的笑,他离开房间时,竟有些手舞足蹈。 上午十点,彩旗招展,器乐合鸣,秧歌队穿红裹绿,她们像欢庆自家的喜事一样扭动腰肢,随着鼓点弹跳起轻盈的身体,打起腰鼓,眉开眼笑。盘鼓队雄壮威武,个个长衣短衫,攀龙附凤,随着领鼓的一声吼,排兵布阵,鼓声如雷贯耳,震天动地,风舞黄沙,旗摆杨柳。军乐队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满脸稚气,满是精神,满是认真,一曲《迎宾曲》刚刚奏响,麦克风里就传来了主持人甜美如歌的声音,欢迎各位领导各位嘉宾主席台就座,随即宣布“苏杭庄园”开工仪式开始,礼炮齐鸣,军乐奏响,常规祝贺,领导剪彩,聚光灯闪烁。 海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苏杭庄园”要造成大河市的标志性高档社区,把江南特色的小桥流水人家来个模拟照搬,再加入些洋派点缀,一定会形成独领风骚的亮点。他很有信心。 沈岁亭说“苏杭庄园”之所以比照江南民居风格并融人洋派元素,不仅仅表现他在海外漂泊了几十年的江南情结,还想寄托一种情怀,一种情思,一种割舍不断的眷恋,江南有过他情窦初开的懵懂,有他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的情债,也有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愧疚感和负罪感,他要把“苏杭庄园”建造成他洗礼灵魂的标志性建筑,为后人树起警示牌:感情的东西万万不可随意宣泄,那是要负责任的!或许,你们不会体会到一个因为曾经的放纵情感而惹下大麻烦的男人此时此刻的心情:苦涩、羞愧、自责、悔恨……当然,也幸福,只是这种幸福感的附加成分太多,足可以把人压垮掉的。 当晚,贺苏杭在《黄金时间》播出了“苏杭庄园”气势宏大的开工典礼,亲身聆听了沈岁亭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段动情的同期声,她的灵魂被触动了,百感交集。直播下来,她在一号演播大厅的出口处晕倒了。 顿时,在场的记者们乱了方寸。这个说得赶快叫120急救车,救人要紧。那个说不知道贺苏杭患了什么病,千万不能随意搬动她的姿势,搞不好会雪上加霜。 巴日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贺苏杭的上半身搂在自己怀中:“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苏杭没病,只是连日过度劳累,体力不支而已,一会儿就会没事的。”她用拇指掐住贺苏杭的人中,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乔智端来一杯糖水:“我知道苏杭平时有低血糖的毛病,劳累过度,营养跟不上,都会让她身体不适的。” 不等乔智把一杯糖水喂下去,贺苏杭便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己清醒过来:“对不起,让大家操心了,我没事的,请大家放心好了。” 记者们说了一些关心的话,陆陆续续地走了。巴日丹和乔智陪着贺苏杭来到她办公室,上官银珠先到了一步,她说她的长篇《独来独往》写到了高潮处,却遇到了困难,想进一步观察生活,进一步探究人们的心理活动,所以就想再来看看贺苏杭,为她的积累些素材。 “作家可真够鬼道的,专门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想方设法来揭别人的伤疤,然后把它变成自己的财富。不过,总也得挑挑时候吧。”巴日丹冲着上官银珠颇为不满地说:“你没看见苏杭太累了嘛。” “我没事的,上官银珠写,也是一种高雅职业,无可厚非吧。”贺苏杭的额头又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巴日丹说是身体虚弱的表现,上官银珠拿出纸巾,贺苏杭说她自己擦擦就行了,搞得兴师动众的,实在不好意思,她的笑容是无力的,也是惨白的。 上官银珠问要不要把金凯瑞叫来,当医生的见多识广,看看苏杭到底哪里出了毛病,也好帮助调理调理。 正说着,贺苏宁来了,她说是采访回来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大姐。 “鬼丫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谁还能看不透你啊,是不是来侦察侦察,看看你那位白马王子海威有没有挣脱了缰绳,跑到你大姐这里撒欢啊?”巴日丹心直口快,连珠炮似的,搞得贺苏宁好不自在。 “不是的,刚才我在朋友那里看了今晚的《黄金时间》,沈先生讲得情真意切,直把我感动得两眼泪,肯定也会对我大姐有影响的。”贺苏宁拉起苏杭的一只手:“大姐,沈先生的错是历史造成的,你就看开一些好了。” “苏杭总躲着沈先生,也不是事啊。”乔智说。 “什么困难都有解决的办法,就是心灵深处的东西不好办。”巴日丹说。 “大姐,咱爸咱妈整天犯愁,你和沈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嘛,还有那个花教授,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你不能对他们太绝情了。不然,咱爸咱妈都快吃不消了。他们担心落埋怨,怎么就教育出来你这么个不近人情的女儿呢?”贺苏宁说。 贺苏杭默不作声,任凭泪水打湿心灵,却不让泪水经脸庞流淌。 第二天一早,金凯瑞刚到贺苏杭的白色木格窗下,楚美娟也拎着煲好的鱼汤来了。郝阿婆说她什么汤都能煲,没必要这么老远拎来拎去的。楚美娟说她睡不着觉,闲着也是闲,于是就给大女儿苏杭煲了她最爱喝的鱼汤送来,给她补补身体。 “妈,有郝阿婆就行了,您就别再为我操不完的心了。”贺苏杭身裹白色睡衣,一头刚刚洗理的秀发冒着热气。 “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我不操心谁操心嘛。”楚美娟给苏杭端上鱼汤,苏杭噙着泪花一口气喝了下去。 “苏杭,妈想让你到咱家那边住几天,陪妈聊聊天,也好让妈给你调养调养身体。你看行吗?”楚美娟说得小心翼翼,似乎透出心灵深处那层薄薄的隔膜,这种隔膜是突然意识到的,是前所未有的,也是令人说不出口的。她越是想掩盖掉这层隔膜,而这层隔膜越是要张扬放大。 “不了,我可能是这些年一个人过独了,已经不大适应一大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妈,你不会怪女儿吧。”贺苏杭说。 “不怪,不怪,妈怎么会怪我的宝贝女儿呢。”楚美娟强颜欢笑,说得轻松,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她的伤感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拎着饭盒下楼时,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冲出了眼眶,打湿了她那颗饱经沧桑的心脏。 贺苏杭隔着白色木格窗送走了楚美娟的背影,她回转身时,发觉金凯瑞正在盯着她,于是她说:“怎么,金医生不会还讲我患了抑郁症吧?怎么当医生的,我这么一个性格开朗、乐观豁达的人,你都能给诊断成抑郁症,这个世界上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被你定为抑郁症患者呢。” “说,继续说啊,我倒要好好看看你是怎么豁达开朗的。” 金凯瑞端坐在沙发上,两手搭在左右大腿,慈眉善目的,好像一尊活菩萨。 “干吗,搞得跟拍电影似的,那么郑重其事。”贺苏杭强打精神。 郝阿婆送来泡好的碧螺春,看了看金凯瑞,又看了看苏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苏杭问郝阿婆有什么事。郝阿婆说,既然金医生来了,就让金医生好好看看,可不能不把身体当回事的。 “妮妮还好吗?”金凯瑞问。 “蛮好的,只是做梦总喊爸爸,一觉醒来,两只大眼睛也总是水汪汪的,蛮让人揪心的。”郝阿婆说。 “多亏郝阿婆照顾我们娘俩,妮妮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我的工作也一直不错。”贺苏杭说。 郝阿婆说她甘心乐意,说她这辈子没有大本事,但总算替她大姐,也就是花教授的奶娘还了心愿,即便是她死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她说得很伤感,转脸进了厨房,一会儿又拎着菜篮子出来说,她菜市场去买鱼,今天中午要炒几样拿手菜,请金医生务必留下吃了午饭再走。金凯瑞答应了。 金凯瑞瞅了一眼五姐妹灿若阳光的笑脸:“苏杭,你真够任性的。顾菡已经不在人世了,天天看着这么一张照片,你会觉得很开心吗?我说你患了抑郁症,你还跟我耿耿于怀呢,你这叫什么,能说你心里充满阳光吗?” “我这是留恋阳光灿烂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吗?这跟抑郁症有什么关联,你少跟我耸人听闻吧,我的金大医生。”贺苏杭说。 屋里的气氛不再那么沉重,贺苏杭脸上也挂了笑容。谁知,金凯瑞的话锋一转,贺苏杭又不吱声了。 “你的养父母疼你爱你,把你拉扯成人不容易,你心存感激,总怕伤害他们,总想报答他们,这是你天生善良的一面。但你想过没有,你的生母生父虽有他们不负责任的一面,你怨他们,你恨他们,可他们毕竟给了你完好无损的生命,他们对你也应是恩重如山的。”金凯瑞说。 “你要我怎么样?去认花教授?去认沈先生?如果那样,就是对养育我三十多年的父母最大的背叛,等于拿着刀子去捅他们的心啊!”贺苏杭说。 “你咋就整不明白呢,客观存在你有生父生母,承认不承认,他们都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了,你的养母养父都是大善人,怎么能看着你愣是不认你的生身父母呢,他们心里也不好受啊,兴许他们会觉得你的不通情达理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教女无方,是他们对不住花教授,对不住沈先生。你信不信?” 金凯瑞说。 两人都沉默了。 “都别再逼我了,好吗?”贺苏杭一脸的苦不堪言。 “不是我逼你,我只是在提醒你,谁让我俩是好姐妹呢。” 金凯瑞给苏杭开了一个调理身心的处方:“目前你的体质很弱,既有劳累过度的一面,也有心理问题,再好的药物再好的补品,都不可能让你容光焕发。只有标本兼治,才是唯一的出路。你可得遵守医嘱喔。” “行了,我的好大姐,我的好医生。”贺苏杭说。 两人又闲扯了一阵,说巴日丹和马欢,说乔智和上官银珠,说马欢和上官金珠,说上官银珠的长篇《独来独往》。突然,金凯瑞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苏杭,我非常欣赏你父亲沈先生,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男人!”她一脸的向往。 “你?”贺苏杭不觉地一愣。 大河市的五月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月份,整个城市就像一座大花园,纵横交错的大道缠绿裹翠,法国梧桐的枝条在风中摇曳出百态千姿;头一茬月季吐露的芬芳把角角落落都给染醉了。楼堂馆所门前欧式铁栅栏缠绕的蔷薇红嘟嘟的,娇艳欲滴,谁都不忍心去触摸她的芳容,唯恐把她羞得提早凋零。 花香凝乘上午的班机来到大河市,正赶上阳光明媚百花多情的正午时分。她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浏览市容市貌。的士司机说,大河市已被评定为国家级卫生城市,人们的文明意识相对提高了,对大河市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说现在的大河市不比沿海城市差多少,市场繁荣,环境优美,人们安居乐业。 他问:“这位女士是头一回来大河市吧?” “不,前不久还来过的。”花香凝说。 “您是来探亲访友呢,还是来旅游观光?”的士司机透过反视镜看到了端庄大派的花香凝,粉绿色小立领上衣,托出一张粉嘟嘟的姣好容颜,眉宇间透着成熟,透着智慧,也透着妩媚。 花香凝没有马上回答,稍稍犹豫了片刻:“我是来工作的,顺便看看……朋友。”她没有说来看恩人,没有说来看恋人,也没有说来看女儿。她的心头袭过一阵莫名的慌乱,像撒了谎的孩子似的不住地摆弄手指。 “看你的样子像是南方人吧,讲究得很有水平,也够味道。”的士司机再次透过反视镜观察花香凝,他又说:“现在大河市的女性也很会打扮,也很舍得打扮,只是搞不出南方女性的味道来。南方女性看上去就是不一样,高贵高雅,让人养眼。” “谢谢。”花香凝随声附和道。 的士途经大河电视台正门前主干道,花香凝拼命扭着脖子往里瞅,希望能发现贺苏杭的身影。她失望了,转动酸痛的脖子,轻轻了摆了摆头,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车窗外边。大约过了十分钟,的士车停在沈岁亭住的酒店,她付了车费,酒店服务生已将行李车推到的士跟前,将东西装上行李车,她跟的士司机挥了挥手,微笑着跟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她来到服务台,问沈岁亭的房间附近有没有空房,服务生快捷地点击,说沈先生已经退房了。她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时间退的,服务员回答:“昨天。”她猛地意识到事情不大妙,莫非沈岁亭故意躲她?转尔一想,既来之,则安之,先住下再说。于是她请服务员给开了一间朝阳的房,站在窗边恰好可以看到大河电视台高高耸立的发射塔。 一切安顿好了,花香凝站在窗边发呆。她摸不透沈岁亭到底怎么回事,但她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自从上次在那半场婚礼上与初恋情人沈岁亭重逢,她似乎看到了生命中又一次曙光来临。三十多年前,他俩两情相悦偷吃禁果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清晰可触,她挺着肚子东躲西藏,最终在奶娘的帮助下躲过家人的眼睛,保住了名声。然而,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上女儿的哭声,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如今,那个被她遗弃的女儿苏杭险些成为她朝思暮想的初恋情人沈岁亭的妻子,这位初恋情人就是女儿的父亲!这种今古奇谈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那年,在沈岁亭杳无音信的情况下,花香凝嫁给了体育教师庄国栋,婚后两人的感情马马虎虎,不久有了他们的女儿庄妍。正常日子没过几年,庄国栋得急病撒手人寰,花香凝拉扯着幼小的女儿庄妍苦苦挣扎,她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一个人独来独往,靠着对初恋情人沈岁亭的思念和对已故丈夫庄国栋的怀念打发时光。 想必老天开眼,她不仅找到了亲生女儿苏杭,也找到了她一生的最爱沈岁亭。在她看来,女儿嫁给父亲那半场婚礼已经谢幕,正常人就得过正常的日子,女儿还得寻找自己的爱人。 父亲也不能一辈子独来独往,继续漂泊,与其是再去寻找生命中的女人,倒不如两个初恋情人重续情缘,手牵手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 于是,她把研究课题选择在大河市,想创造机会跟沈岁亭多一些接触,不想沈岁亭得知她要来,却做了退房处理。她困惑了,难道沈岁亭果真不念旧情吗?估计不会,但也说不准。 她开始在窗前来回踱步,脑海里倒海翻江,但她的思绪仍在沿着一定轨迹摸索,不仅要得到女儿苏杭的宽容和承认,还要争取到和初恋情人沈岁亭再爱一次的机会。最终,她拨通了女儿苏杭的好朋友上官银珠的电话,讲明意图,寻求理解与帮助。 “请花教授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帮助您。”上官银珠被花香凝的诚意打动了,认为花香凝的考虑合情合理,也完全可以操作。她挂断电话,赶紧洗脸化妆,拿出最漂亮的时装套在身上,拎起手包就出了家门。 按照花香凝的要求,第一步能不惊动苏杭,就先别惊动她。如果沈岁亭没有松口的意思,再做苏杭的工作也不迟。上官银珠觉得说服沈岁亭要比说服苏杭容易些,沈岁亭非常理性,也非常理智;而苏杭容易感性,也容易冲动,尤其在这件事上。 上官银珠的推断有道理,但并不准确。当她在海威公司找到沈岁亭时,似乎他早有预感,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花香凝来了。上官银珠一愣:“原来沈先生知道花教授要来,为什么不见人家呢?” “我还没有考虑成熟。”沈岁亭说。 “所以,您就不给花教授跟您见面的机会吗?”上官银珠问。 “我的‘苏杭庄园’刚刚开工,实在太忙了。”沈岁亭说。 “再忙总有空闲的时间嘛,要不……沈先生定个时间,我也好给花教授有个回话。”上官银珠说。 “我的确很忙,你也看到的。”沈岁亭说。 “那好,沈先生不给我面子,我只好请苏杭出来当说客了。”上官银珠原本只想激一下沈岁亭的,谁知沈岁亭紧接着问:“苏杭好吗?我太想看见她了,却又根本不敢跟她照面,这鬼一般的日子够我难受的啊。” “苏杭没事的,您就放宽心吧。”上官银珠说。 “苏杭晓得花香凝又来了吗?”沈岁亭问话时,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楚,他说:“我们做长辈的没有给她幸福的生活,也就别再刺激她了,一切顺变吧!” 贺苏杭接到上官银珠的电话时,正在跟金凯瑞打羽毛球,短衣短裤运动鞋,清一色的洁白,浑身冒着热汗,越发显得她皮肤的白净细腻和滑润,就像出水芙蓉般的诱人眼球。 “谁的电话?”金凯瑞把球拍扛在肩上的动作娴熟老练,一看就是个打羽毛球的老手。 “上官银珠的。”贺苏杭回过话,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像是要回避什么。 “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你接电话吧,我去整点水喝。”金凯瑞做着挥拍接球的动作走了,边走边哼唱起关牧村的拿手曲目——《打起手鼓唱起歌》来,她的背影是欢快的。 上官银珠完不成花香凝交代的任务不好交差,只好在电话里跟贺苏杭实话实说。这回,贺苏杭的坦然,令上官银珠一惊:“你也愿意让他们俩重续旧缘啊?” “不存在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只要他们俩能够再续前缘,也不是什么坏事嘛。”贺苏杭在电话里说。 赶在《黄金时间》开播前两小时的空当,贺苏杭拨通了沈岁亭的电话:“是我,我是苏杭。”语调平缓纯净,多少带些陌生感:“我已经晓得她来了……她也蛮辛苦的,大老远来了,你们还是见见面好了……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帮助你们约好见面的地方。” 这是沈岁亭自打那半场婚礼之后第一次听到苏杭的电话,他兴奋得声音竟有些失真:“好吧,既然你肯讲话,我就去见见她好了。” 贺苏杭怀着极其复杂的心理安排生身父母在绿阴广场见面,她却躲得远远的。贺苏庆恰好经过这里,问大姐干什么,贺苏杭指了指广场对面,什么也没讲。贺苏庆顺着大姐所指的方向望去,好不容易辨认清楚大姐所指的目标,她不解地问:“大姐,你怕他们干吗,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你小孩子懂得什么。”贺苏杭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哎,大姐得赶快去台里了,不能误了今晚的《黄金时间》的。”其实时间还算宽裕,她是不想跟苏庆对话,才借故离开的。她不知道该怎样跟苏庆对话,因为苏庆问的没错,既然是亲生父母,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不是怕,是心中的结太多也太大,一时半会儿仍没有找到解除心中千千结的良方。 贺苏杭走远了,贺苏庆却慢慢地靠近广场对面那张长椅,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沈岁亭和花香凝的谈话。 “那么多年的海外生活,吃了不少苦吧?”花香凝问。 “嗯,也不苦。”沈岁亭往外趔趄一下身子,他不愿意太靠近身边这个女人,觉得她很陌生,觉得她根本不是那位让他思念了大半辈子的初恋情人,他下意识地侧目看了她一眼,她依旧美貌如花,依旧高贵典雅,依旧与众不同,只是感受不到她的温暖温柔,撩拨不动他的情怀了。 “这些年以来,我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想像着你容颜的变化,想像着有朝一日能跟你重逢,想像着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像着跟你有个家……我是靠无限的想像保持你在我心中鲜活形象的,所以,当我在苏杭家里见到你的照片时,一眼就能认出你来的。”花香凝往长椅中间挪了挪,想靠近沈岁亭,而沈岁亭却往外挪的更多。花香凝苦苦地一笑:“干什么嘛,我又没有传染病。” “噢,不是……”沈岁亭不大情愿地往回挪了挪:“有什么话你就讲好了,我的事情蛮多的,待会儿还想看《黄金时间》呢。” “你应该晓得我想讲什么的。”花香凝的声音变得柔美,透出女性特有的甜韵。 “你心里想什么,我怎么会晓得嘛。”沈岁亭冷冷地说,在他看来,一个不顾亲生女儿死活,而只顾个人名誉的女人,不再可爱。那个能把亲生女儿丢弃的花香凝离他远去了。这是他突然给花香凝下的定义。 “我做梦都和你在一起,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啊?”花香凝也意识到了什么,她胸中鼓荡着满腹的委屈:“当年我们俩都小,本来生孩子是两人共同的事,你却远去法国再无音讯……把女儿丢弃,我实在是万不得已啊!现在,女儿找到了,你也回国发展自己的事业……我想和你有个家!”她发觉沈岁亭没反应,便问他怎么想的。 “江南大学蛮不错的,我从网上查到不少你们学校的资料。”沈岁亭游离了主题,令花香凝很是失望。 不远处大树底下,贺苏庆基本上听懂了沈先生和花教授谈话的意思,她舞动红舞鞋忘我地跳一次,却挥不去心中的遗憾。 当晚八点,贺家老小欢聚一堂,庆祝苏庆圆满完成硕士研究生学业。 苏庆特意换上大红色舞蹈服穿上红舞鞋,把欢快喜悦的舞姿跳得满堂彩,她那修长挺拔的身段,喜滋滋红嘟嘟的小嘴,善解人意的明亮眼睛,满脸的孩子气,谁看见都觉得心里舒服。 “苏庆这孩子要把我愁死掉的,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就只会用舞蹈表示心情,我真担心这孩子将来找不到婆家。” 楚美娟说。 “妈,今天是我们全家的大喜日子,人家拿到了硕士学位了嘛,人家高兴跳支舞又怎么了。”苏庆收住了舞步,一下子腻在妈妈怀里。楚美娟点着苏庆的鼻头:“叫你找不到婆家。” “谁讲人家苏庆找不到婆家啊,”苏宁摆出揭老底的架势:“这几天我几乎天天晚上看见苏庆在绿阴广场跳舞,完了就有一个男孩子接她去对面的麦当劳吃东西,今天晚上我还看见了呢。” “乱讲,我才没有呢。”苏庆噘着小嘴,小脸红得鲜亮。 “你敢说今晚你没有在绿阴广场跳舞,我亲眼看到的。”苏宁不依不饶。 “跳舞又怎么了,我是想凑近些听一听沈先生和花教授都讲些什么,才没有男孩子接我呢。”苏庆说。 “花教授又来了吗?她来干什么?”楚美娟有些警觉。 “来就来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花教授是沈先生的初恋情人,他俩见面还能干什么嘛。”贺青山说。 “苏庆,你听到他们讲了些什么?”楚美娟问。 “花教授想跟沈先生组成一个家,我看蛮好的,可偏偏沈先生不同意,也不晓得沈先生到底怎么想的?花教授真是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要社会地位有社会地位,她配沈先生蛮合适的嘛,而沈先生干吗不同意啊,蛮可惜的。”苏庆说。 “噢,我倒是也想到了,花教授如果真能和沈先生重新走到一起,的确是一件大好事啊。”贺青山说。 “感情的东西很微妙,不是可以招之即来的。花教授和沈先生分别了三十多年,别说没有感情了,就是有感情基础,也得有一个恢复温度的过程。现在花教授主动提出要跟沈先生组成家庭,客观条件具备,主观条件尚欠火候。我了解沈先生,他这个人虽然浪漫,但也很实际,他对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不会轻易吐口的。”来克远说。 “花教授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沈先生的态度肯定会让她伤心的,蛮可怜的啊。”楚美娟的眼圈红了。 “妈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善人。”苏宁也腻在妈身边:“妈,你不怕花教授把大姐从你身边夺走啊。” “不可能的,你大姐就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再说了,我们娘俩感情深得很,谁也别想破坏我和你大姐的感情。”楚美娟话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并不踏实,说出的话免不了有些负气的成分,不由得呼吸变得不大均匀了。花香凝是谁?堂堂的江南大学教授,江南大户的千金小姐,苏杭的生身母亲。她想到这些可以给花教授定位的头衔,心里就直往上泛酸的,越比越不如人家,肯定不是滋味的。而这种不是滋味的感觉要比担心苏杭变心更不是滋味。于是,她沉默不语了。 女儿们都蛮聪明的,谁都能猜透妈心里的八八九九,也就不再提花香凝的名字了,变成直往妈心里灌蜜糖的话题。苏宁说,妈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善良的母亲,能做妈的女儿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下辈子还做妈的女儿。苏庆说,妈是家里的功臣,话音落,她在妈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又把自己的脸贴在妈的脸上。 楚美娟抬手打了一下苏庆的头,说她的几个女儿都是蜜糖水灌大的,净说些甜言蜜语。她笑了,女儿们也笑了,有一种其乐融融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可以给人激动的。 来克远看见儿子就高兴,高兴是真正意义上的高兴,是角色变化的高兴,也是为自己的高兴。而不像事业上取得成就时的那种高兴。那种高兴是为社会的,是被动的,只有社会承认时,才会有的高兴,高兴是一时的,而不是永久的。做父亲就不一样了,儿子是永久的,高兴也是永久的;儿子是自己的,高兴也是独自品味的。事业上的成就带来的高兴具有不确定性的,因成就而带来的高兴也是会发生质变的。你曾经为金融专家银行专家的头衔高兴过,那是事业上的成就带来的附属品,就像攻读硕士学位一样,拿到了学位证书,又给封了个优秀大学生的称号,都是附属品,即便是附属品。也一样有符号代码的,这个符号代码就是你的名字,有了你的名字,你就得从里到外负责任,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知不知情,也不管你明不明白,你都要为你的附属品所给你带来过的荣誉付出代价的。尽管你只想干好银行业务,而不想要那个专家的头衔,但并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可以抛到黄河里去的。如果想让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你的那顶光怪陆离的头衔就是被人瞄准时的准星,抛到哪里都会跟你三点成一线的。 不然,马野还有什么会比你有银行专家金融专家头衔更容易让他瞄准目标呢?他的责任都推到了你的附属品上,也就等于推给了你。因为你就是附属品,附属品就是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入化的,大姐来了跟你打招呼,怎么就不见有动静呢。”苏越推开书房的门,发现来克远背着手面向窗外。听到苏越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光与影的反射,他的脸是模糊的,他的表情也是模糊的,他的身影很轻,像是被光托着的。书房与客厅一门之隔,另一间是卧室,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平摆着两床素花棉被,紧挨着的全是宝宝用品,铺的盖的穿的用的,像商店里的儿童用品专柜,苏杭拿来海蓝色羊毛毯摆在最上面,图案是国宝熊猫吃竹子,很有意境的。都是原木原色不上彩漆,苏越说宝贝儿子的小木床是环保型的,不含甲醛等有害气体,不会伤害了宝宝。苏杭说宝宝真有福气,摊上了有智慧又细心的妈妈。苏越笑了,像所有伟大母亲骄傲时的表情一样,听到大姐的赞许,她是笑着抬起下巴的。而这一刻,她的美丽是与生俱来的。 宝宝贪睡得很,任凭大人怎么捏他揉他,他都不理会的,弄得他痛了,他会咧咧小嘴摆出要哭的表情,令大人心疼地赶紧收手。宝宝的聪明也是与生俱来的。 贺苏越看了来克远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挂的石英钟,正是上午工作时间,按常规也是银行业务最繁忙的时间,来克远却在家里,一开始贺苏杭并不在意。但从贺苏越的眼神中可以读到:焦虑,不满,期待,还有说不出的无奈。 宝宝醒了。贺苏越撩起衣襟露出硕大的乳房给宝宝喂奶,她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惬意。宝宝吸吮奶头的样子蛮可爱,而每一根血管的涨满都是随着宝宝的吸吮动作变得畅快淋漓的。 贺苏杭记不起来了,哪本书上有过这样的描写,像苏越这种挺拔圆润饱满的乳房,又有较大红润乳头的女人,当属女性特征最为标准也最为有诱惑力的,足可以令男人销魂。她下意识地碰了一下自己的乳房,坚挺圆润,膨胀感令她不得不控制住呼吸的速度和深度,不觉地面红耳赤了。 “克远,那事还没了啊?”贺苏杭问了—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问题。 “了什么,不把问题搞清楚,恐怕还会有大麻烦的吧。”贺苏越说。 “也好,不然忙得要死,哪有时间陪苏越啊。”来克远说。 “老狐狸!看来马野不把嫁祸于人的戏多演几场,就不晓得他害人的水平有多高。我绝不相信天下无公理,也绝不相信他真能黑白颠倒到底!”贺苏杭欲言又止,有些问题没有绝对把握,她不可以泄露,这是爸特意交代的。她晓得检察院已经将马野的问题进入办案程序,只是因牵涉面太复杂,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贺苏杭正准备离开,一开门,正好看见沈岁亭捧着一束粉白相间的百合花来了,两人都一愣。贺苏杭二话不说,头一低走了。沈岁亭愣了半天,痛苦地摇着头说:“报应啊!” “别着急,我知道你很痛苦,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时间会医好一切创伤的。”来克远示意苏越把百合花接过去。 沈岁亭说来看看宝宝。 贺苏越一时弄不准让宝宝怎么称呼沈先生,她发出一声干笑,挺不自在的。 沈岁亭仔细端详了宝宝一番,只是点头,倒没说客套的夸奖话。 “工地那边顺利吧,‘苏杭庄园’的宣传攻势搞得蛮大的,我看肯定会有好的市场回报。”贺苏越说。 “这也是我的一个心愿啊,只能搞得最好才是。”沈岁亭的手机响了。金凯瑞说苏杭的体质很弱,需要好好调养一阵子的。沈岁亭表示由衷的谢意。金凯瑞在电话里又说:“建筑工地的事情就让海威多费费心吧,再咋整你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可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拼呀搏呀,你也需要好好调养调养啊。” 金凯瑞的话说得沈岁亭心头一热,竟升腾出一种感动。随即,他答应了与金凯瑞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酒吧见面。 傍晚时分,金凯瑞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香水湾酒吧,淡蓝色套裙,白色小丝巾,淡妆素裹,仪态万方,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急切地望着窗外,没有看见沈岁亭的身影,便收回视线看一眼手腕上的瑞士菊花,离约定时间还差一刻钟,索性脸朝马路,看车来车往。她欣赏沈先生的感觉是从见到沈先生的第一面开始的。那时,沈先生是她闺中好友苏杭的男朋友,后来成了苏杭欲拜天地的准丈夫,她记不起跟苏杭讲过多少次,羡慕苏杭的命好,能遇上像沈先生这样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男人,劝苏杭好好把握住机会,别让到了跟前的幸福跑了。苏杭倒是把握住了机会,欢天喜地披上圣洁的婚纱,挽着沈先生的胳膊就要共人洞房的,谁知,命运之神残酷地露出本来面目,父女错爱的大幕陡然关闭了。她同情苏杭的遭遇,同情沈先生的不幸,一个机会结束的时候,另一个机会也许正好开始。她不想过独来独往的生活了,沈先生成了她追求的目标。她听说沈先生的初恋情人花香凝想重温旧梦,如果他俩一拍即合,她的目标又消失了。不能让目标消失!她要参与竞争。竞争本身是残酷的,谁获得成功,或许谁就获得了幸福生活,她想过上有男人的幸福生活,于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抛开女人的爱面子心理,抛开女人的被动心理,她这个东北女人决定直接向沈先生进攻,不打迂回战。 沈岁亭是掐着点来的,米白色休闲裤,米白色休闲鞋,海蓝色T恤衫,银丝边眼睛,清清爽爽,大大方方,步态轻盈,腰板挺拔,看不出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之所以肯来赴约,也不单单为了金凯瑞给他心头的那一热,为了那一点感动,而是有某种自我回归的企图,有某种寻找起跑线的自愿。花香凝怎么样?他的心中曾经为她一热再热,心中眼中再也容不下任何女人,到头来,她却亲手丢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导演了人生的连环悲剧!他想尘封那段历史,忘我地活一回,他却忘不掉。花香凝蛮可怜的,也蛮值得心疼的,只是她不再是当年的花香凝了,不再有当年花香凝的单纯,更不再有当年花香凝的可爱。苏杭怎么样?谁晓得上帝安排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呢?这对母女让他倾尽了半辈子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到如今,他落得爱人不是爱人,情人不是情人,仇人不是仇人,父亲不是父亲,什么都不是,什么又都是,他理都理不清的。他太累了,太想有个避风避雨避灾避难的巷湾,想有个知冷知热知己知彼的爱人,人生还有几个五十年呢?金凯瑞,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两人的视线相遇了,都朝对方迎了过去,握手问好,让座,没有刻意的寒暄,没有刻意地表现,也没有刻意地寻找噱头,自然得体,家常如故,像是老相识,像是老知己,也像是漫漫征途偶遇驿站的旅者。 同一时间,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咖啡厅,吴世祖和马野这对老相识老知己正在憧憬未来的大好前程。 马野的目标是成为人大主任宝座的主宰者。他认为,既然走上了仕途的不归路,就得走出人人仰视的派头,前呼后拥,众星助光。他直后悔这辈子下手太晚了,错过了年龄优势。前些年傻,只知道为共产党卖命,搞政绩,找成绩,总想好好表现,绕得弯子太大了,耽误的时间太多,不懂得抓主要矛盾的厉害。想当官不跑不要,单等着组织来关照,统统傻蛋!现在觉悟了,想明白了,也没有后悔药可买的。话又说回来,虽然白白流失了大好时光,但也还为时不晚,好在赶上仕途的末班车,可得好好风光风光。 吴世祖不敢想像太大的追逐目标,他能到副台长的职位上过把瘾,也只是想为自己为弟兄们的业务环境拓出一片宽松的天空,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所以,他只能瞄准副台长的宝座,有朝一日能坐上去,就算谢天谢地了。 “哎,干吗这么低调啊。”马野往吴世祖跟前凑了凑,红蜡烛的火苗在他们脸与脸之间一闪一闪地晃动,就像心脏跳动时出现不大规则的频率,不一会儿,就闪出一片暗沉。服务生换上了新的烛台和蜡烛,重新点燃,火苗由弱到强,嘟嘟地往上蹿,不再是一闪一闪的,光亮的范围也大了许多,亮度也大了许多。他俩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表情,甚至脸上的胡茬子。 “不是我低调,我是比较实际。一个副台长的位置就这么难办,哪还敢再攀高峰啊。”吴世祖说。 “这就是中国特色的组织人事制度,拖拖拉拉不讲效率。所以,中国改革的发展进程的快与慢,都得跟干部体制说事儿。不解决干部体制问题,很难快速推进中国改革的整体进程。想用一个干部,要按程序走的话,那是需要一个非常严肃的过程的,从培养对象到拟提拔对象,再从拟提拔对象过渡到提拔对象,直到最后的提拔使用,哪个环节都得经过自下而上的民主推荐与测评,光折腾也快把人折腾得不行了。其实那都是闲扯淡,给那些端组织饭碗的人找点下锅的米而已,也都是对普通老百姓撒的烟幕弹,糊弄人罢了。俗话说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如果有背景有后台,来个暗箱操作,鬼知道谁是不是人才,完全可以不拘一格嘛,完全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过程环节,事在人为嘛!”马野说。 “噢,我的过程也经历得差不多了,都快把我磨得没有棱角没有锐气了。”吴世祖说。 马野又往前凑了凑,整个上身直往吴世祖跟前倾斜:“据我了解的情况,市领导已经对荣毅没有太大兴趣,打算趁着广电改革扶持新人,为将来新成立的大河电视台增加活力和现代意识。多好的事啊,我是得着机会就往前推你,扩大你的影响,加深市领导对你的认识程度。一旦时机成熟,必须得把荣毅弄走,由你取而代之,我看你行!我这也是对大河电视台的前途负责。” 吴世祖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把眉宇间皱成了“川”字纹:“这可得绝对保密!我现在任副台长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想对荣台取而代之,有点操之过急;贺苏杭的架势喘喘逼人,也不是太好对付的,某种程度上,她的确要比我更有优势。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对荣毅取而代之,而是对付贺苏杭的措施必须得见效。”他稍作停顿,发狠地说:“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我就不信斗不过一个女流之辈!” 马野也发狠:“咱俩说的都不矛盾,只是短期目标和长远目标如何统一的问题。我觉得贺苏杭不难对付,只要能让她总是不消停,领导就不会启用一个问题太多的人物。你懂吗?” 吴世祖说他懂。 然而,随即传来贺苏杭被选为市人大常委的消息,弄得他俩都一惊:不行,这样会坏事的。 第二天,荣毅的训斥令贺苏杭不知所以然,“有偿新闻” 四个大字如泰山压顶…… ------------------------- 第十四章 七月中旬。贺苏杭借着去东北参加节目评选的机会,在白山黑水之间好好洗了洗脑筋,洗出了久违的阳光笑脸,洗出了七月流火一样的热情。她抬头看火辣辣的太阳是直截了当的,明媚和灿烂是如梦如歌的斑斓前景,天蓝色牛仔裤,太阳红青春衫,浅茶色遮阳镜,是通向斑斓前景的点缀物,是干练脱俗轻松爽气的说明,是将烦心事打包封存的符号,是大步流星奋勇向前追求快乐人生的开始。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乐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简单。有些烦恼是一时的,而一时的烦恼可以随风飘逝,不留痕迹,不留踪影,更不会留下伤痛。荣毅台长的训斥是不知所以然的烦恼,虽有泰山压顶的阵势,但还应归为一时的烦恼,是女人干事业的漫漫征途中一次小小的意外碰撞,既伤不了筋骨,更伤不了元气。因为所谓“有偿新闻”的事实是有人制造的,可以理会,也可以不理会。她选择了不予理会,也就让不知所以然的烦恼随风飘逝了。 她的清高是胎里带的品质,是不知不觉中抖搂出来的自我,这个自我是真实的坦白,是不加掩饰的张扬。她不想把自己躲进某个壳里,再戴上一副假面具,装腔作势,像玩偶一样被人提着筋脉表演,演好演坏都与己无关。她想活得原汁原味,又想活得勇往直前,活出一种精神,活出一种品格,活出一种境界。 在她看来,总被人有想法被人嫉妒找茬,并非坏事,是某种层面上的更大承认和在乎。如果不是成绩突出,如果不是相貌不俗,如果不是有一定的知名度和竞争力,谁会把谁放在眼里呢?你可以不把竞争副台长当回事,人家不会不把你当回事的;你可以把干好事业当成自觉行动,人家也可以把你的自觉行动当成一种叫板,一种抢夺饭碗的手段,一种绝对的决一胜负的途径。放弃事业放弃追求,一味地寻求安宁,不可能的。 所以,她慢慢地认识了吴世祖,理解了吴世祖,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那半场婚礼的烦恼是长在血脉里的,是同呼吸共日月的,不愿想也得想,如影如风,躲不掉避不开。所以,她脸上的风云如同长白山天池上空的风云一样,是若隐若现的。花香凝和沈岁亭是风云中的冤家,是令她今生今世都不得宁静的父母,承认他们怎么样?不承认他们又怎么样?承认不承认都是历史,都跟她没有休戚相关的必要;现实倒是真真切切地和她一脉相连的。她想一步跨出与亲生父亲那半场婚礼的阴影,眼不见,心不烦,重新活出一个独立的跟任何人都不搭界的自我。可能吗?花香凝名为带着博士生童宁宁在大河市搞课题研究,实为扎着架子等待母女相认的那一刻,又扎着架子期盼初恋情人圆旧梦;沈岁亭则在大河市发展事业,搞大投入大项目,为转换父女隋缘付出倾情代价,却不予回应初恋情人恳切的目光。她安排亲生父母见面的举动毫无价值,反倒过急过早地打破了花香凝的美好期待,无疑给花香凝那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再撒上把盐,她竟有些愧疚。说实话,她真心希望这一对昔日的有情人能够重温旧梦,开始新的人生旅途。然而,一场计划落了空。沈岁亭接纳金凯瑞有没有急于摆脱花香凝的成分呢?有没有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金凯瑞已经走进了沈岁亭的生活。当然,金凯瑞人是蛮好的。 也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吧。 会务组传出消息,大河电视台送来的参评作品无一落选,是这次所有参评单位中唯一获得满堂彩的,尤其是贺苏杭主持的《黄金时间》栏目,更是博得专家学者与会代表的高度评价。 喝,喝,喝!当天晚上,贺苏杭第一次领教了黑吉辽地区酒风的厉害,死劝活劝,不喝不行,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恳求同行们手下留情,她宁可高歌不断,宁愿舞遍大堂,也不愿把酒吞到肚子里。还好,同行们念及她能歌善舞的表现,随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夜色美》和《祝酒歌》的旋律,将一杯杯美酒化作赏心悦目的风采。 载誉返程的喜悦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贺苏杭眉梢眼角挂着自信与微笑。然而,她怎么也不会料到,飞机上与检察官雷天虹的邂逅会是生死邂逅,她的命运轨迹又一次发生了重大改变。 上午十点三十分,飞往北京的国航班机从长春机场准时起航。贺苏杭的座位是普通舱7排B座,C座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后来得知他是《南方周末》的记者小梁),A座是检察院的检察官雷天虹,贺苏杭认识他是因为那次顾菡的案子,出于礼貌,相互问好,客套寒暄。贺苏杭说,她是头一回到东北出差,但不是头一回参加全国电视节目评比。雷天虹说,他不是头一次见到贺苏杭,却是头一回跟贺苏杭近距离说话,感到十分荣幸。他已经调到省检察院工作了,这次是到东北执行公务的,犯罪分子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底气很足,声音带有磁性震荡感,是广播学院的学生修炼多年也未必能达到的特质效果,他健壮结实,腰板挺直,脸部轮廓棱角分别,极富骨感,浓密的黑发根根可见光泽,很是欧洲化的男性气质,是扎在人堆里一把就能将他拉出来的那种大男孩。这是贺苏杭对他简短观察后,默默地得出的结论。由于顾菡案子在先,贺苏杭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反而觉得他硬硬的,不大随和,不大容易接近,也不愿更多交流。 “我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硕士,父母在北京工作,哥哥姐姐也在北京工作。我应该称您这位大名人苏杭姐姐的吧?”雷天虹歪着头看着贺苏杭说,他今年正好30岁,露出了两排令牙科医生赞叹的好牙,大小均匀,序列精致,颗颗都像羊脂玉一样的白。 “当然,你不叫姐姐叫什么,总不能叫我阿姨吧。”贺苏杭是想调侃两句的,不想话一出口,、竟脸热心跳没有了下文。 “那好,从今往后我就叫你苏杭姐。”雷天虹的表情很晴朗,就像舷窗外边的天空一样是豁亮的。 飞机已经在空中飞行了大约五十分钟,透过舷窗往外看,阳光格外明媚,是刺眼的白光,天是湛蓝湛蓝的,干干净净的,像是染了色的平板玻璃,蓝得舒服,蓝得深邃,蓝得使人联想到大海的博大胸襟。往下看,翻滚的云海有一种梦幻般的仙境感,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无限的想像空间,一会儿如堆棉铺絮,一会儿如万马奔腾,人们搜索了各种词汇,仍觉得形容它不够味,仍觉得赞美它不到位。前排B座的那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索性用一个“美”字表示由衷的感叹。 在人们欣赏云海的赞美声中,空姐面带迷人的微笑已将咖啡果汁茶水送到每一位乘客面前,紧接着是米饭和甜点。 正当人们有说有笑品尝美味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飞机突然垂直下落!就觉得身体猛然失控,心脏被拎出来晃悠了一下,速度之快使人们来不及思考!飞机再次垂直下落,高空坠物般的压迫感,压得人们从喉咙里憋出不同的惊叹和恐慌:“哎呀!”“呀!”“啊!”“咦!”“哇呀!” “天哪!” 随之而来是可怕的响声,飞机抖动着翅膀像只受伤的苍鹰一样忽高忽低,歪歪斜斜的稳不住身体,机舱内可以看到接口处咯咯吧吧作响,像是随时可以断裂的脆骨。又一个猛子往下栽,前排B座那个小男孩哭叫道:“妈妈,我们是不是快要死掉了啊?!”倒没有听到妈妈训斥孩子的骂声,听到的还是机身接缝处咯咯吧吧的怪叫。飞机吃力地往上移动身子,却再度垂直下落!人们的惊叫声是拼着性命喊叫出来的,分不清叫的是什么,也辨不清是谁叫的,只觉得心脏被拉出来晃悠个不停,整个人都要窒息了!刚才还带着迷人微笑为大家服务的那位空姐,早已本能地趴在走道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足足有几分钟未能动弹身子。 时间过去了大约二十分钟,飞机上没有广播,没有安慰,没有议论,有的只是人们紧紧抓住可以抓牢的东西的状态,抓住了东西,似乎就抓住了安全系数,抓住了可以生还的希望。 人们个个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稍不留神似乎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多看一眼就是今生今世的赚头。机舱内不再有大呼小叫,人们出奇的一致:鸦雀无声,屏声息气,似乎都在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贺苏杭紧紧握住扶手把柄,两只脚蹬在前排靠椅支架上,整个身体是前倾的紧绷的,脑海里一片空茫,没有思维,没有思想,没有信息。直到隐约感觉左胳膊的疼痛,才发觉是被雷天虹死死抓住的,他的手指几乎抠在她的肉里边,她忽然有一种感动,是被保护的感动。 飞机稍稍稳定了飞行,已是隔着舷窗看高高的蓝天白云了。有内行人估算了一下,飞机几起几落所降低的高度少说也在三千米以上。搞不清是哪一下飞机猛地下栽时,物理作用的条件将饭粒饮品弄到人们脸上身上,只摸到粘糊糊的。再看走道上,茶杯饭菜狼藉一片。还差二十分钟就要到北京了,空姐才表情木然地开始收拾卫生,再也没有看到空姐迷人的微笑。 贺苏杭是到了空姐收拾杂物时才恢复了正常思维的,第一反应:天哪,搞不好机毁人亡,恐怕今晚要上央视新闻联播了。也就在此时,7排ABC座的三个人才不再紧紧地抓在一起。 “我们算得上劫后余生了吧?”小梁打趣道。 “我是惊魂未定,毕竟还没有安全降落嘛。”雷天虹说着,双手抓住前排椅背,心有余悸,却谈吐自若。 果真,就在飞机明显降低高度,首都机场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下面的时候,飞机又歪歪斜斜地往下栽了几下,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吭吭哧哧地着陆了!那一瞬,大地的魅力是无穷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相互拥抱,相互祝福,不少人眼含热泪。那个前排B座的小男孩依偎在妈妈怀里,哭着说:“飞机不好玩,我再也不要坐飞机了!” 有人提议,要求航空公司包赔精神损失。有人要求,让航空公司说明原因并做出道歉。结果无果。 人们愤怒地集中在一起不出机舱,要求有个说法。一位领导模样留平头的中年男子说:“算了吧,平安落地是我们的福气。相信航空公司内部会有说法的,也会好好整顿的,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好了。”于是,大家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机舱。 因为还要转机回大河市,贺苏杭和雷天虹跟小梁道别之后留在机场。时间尚早,还有八个小时的空当。雷天虹提议让贺苏杭好好休息一下,也好安抚一下受惊的灵魂。接下来的事都由雷天虹包办了,签转确认机票,买冰水饮品,安排中餐,忙前忙后,不亦乐乎雷天虹说:“苏杭姐还满意吧,我不大会照顾人,在家里我是小弟,都是哥哥姐姐照顾我的。所以,要我关照别人,还真是一门新的学科。” 贺苏杭莞尔一笑:“你还蛮有福气的,又是哥哥又是姐姐,谁不都得疼你宠你啊,真够宝贝的。” 雷天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你也是姐姐,你也得疼我宠我,把我当宝贝的。”他的尾音的的确确夹杂着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时才有的腔调,换种场合,贺苏杭可能会不接受会反感,而今天不同,反倒让她觉得两人没有距离感,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都真诚实在。他俩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谈人生谈理想,谈婚姻谈家庭。她佩服他大智若愚,他敬佩她慧心灵性,越聊越投缘,都有一种重新活一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不约而同的,是仅靠神情传递而不必语言注解的。 “笑我了吧?”贺苏杭红着脸问。 “没有,你想得到的回答,也正是我想问的。”雷天虹直视着贺苏杭说。 “假如不是我们一同经历了被动面对面死亡的那一刻,你会这么洒脱地面对人生的机缘吗?”贺苏杭问。 雷天虹说:“我相信命运,命中该有的东西躲都躲不掉的,命中不该有的抢都抢不来。不过,上帝安排我们在那样要邂逅死亡的场合相遇,也算是天赐良缘吧。”他提出想握一握贺苏杭的手,还强调只握一下。 贺苏杭笑了,把手伸给他的刹那间,她有一种心与心靠近的渴望,一种笑对人生笑对生活的期待,一种理性告别独来独往日子的冲动。 雷天虹握住她的手,握得职业,握得绅士,握得很有男人味道,也握得她心里揣着小兔子似的,蹦跳得乱了章法。就在这时,他说:“我是一个生活态度非常严谨的人,我明白我在对你做什么,既然闯入了你平静的生活,就请你放心,我会用我的方式对你绝对负责任的!” 贺苏杭心存感激,满眼热泪。在雷天虹再三催促下,她在贵宾室的沙发上睡了一觉,入睡得很快很深很香甜。当她醒来时,感觉右侧髋骨痛得不敢喘大气,不敢翻身,是在飞机上安全带弄出的一道深深的血痕,软组织损伤,血痕周边是模糊的。再看左胳膊,被雷天虹抓过的地方已是黑紫黑青的淤血淤痕了。 “都怪我,我不该用力过猛。”雷天虹歉意地笑了笑。 贺苏杭也笑了,笑得很生动,笑得很舒心,也笑得很知足。她风趣地说:“老天爷让我们用这种方式相遇相知,不留点痕迹就对不住他老人家的。” 雷天虹闯入她的感情世界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似乎有些水到渠成的味道。即便她发过狠不再恋爱不再结婚,一旦两个情投意合的人不期而遇,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时的尘封历史。只有雷天虹是现在时,美好的未来是从现在时开始的。 飞机抵达大河机场时夜色已浓,接机的人们在苍白的灯光下晃动着焦急的脸。一出扶梯口,贺苏杭就看见上官银珠一个劲地向她挥手,她又惊又喜,急步迎过去问道:“你怎么晓得我是这架航班的?” 上官银珠说:“我是陪姐姐来接姐夫的,正好先看见你。” 贺苏杭这才看见了上官金珠。上官金珠的传统装束和上官银珠的时尚新潮形成极大反差,一个健谈,一个含蓄,性格的迥然不同,给人以判断上的一目了然:姐姐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妹妹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马欢花心挂几肠,却始终放不下上官金珠,舍不掉的也正是她身上传统眼光的传统美德,也许,这和爱情是两回事,爱情是情感范畴,婚姻是责任范畴。 雷天虹拎着行李靠近贺苏杭站着,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上官银珠没想那么多,还以为上次顾菡案子大家认识了,要互相问声好的。谁知,雷天虹就那么站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上官银珠正纳闷:这个人还想干什么?贺苏杭拉了一下雷天虹的胳膊:“傻笑什么,你又不是不认识女作家上官银珠,飞机上你不是还跟我谈她的好看有品位的嘛。”雷天虹连忙说是的。 上官银珠皱了皱娥眉,又把娥眉展开来,有一种拨开迷雾见天日的豁朗感,一把拉住贺苏杭的手:“苏杭啊苏杭,你不要给我打哑谜了好不好,老实交代,是不是要给我的《独来独往》增加些篇幅啊,你们俩是不是有了新内容啊?” 贺苏杭微微一笑,仰脸看了看雷天虹,对上官银珠说:“我们俩是绝路逢生的冤家,命里注定了要演绎你的长篇《独来独往》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我倒要好好看看主人公的命运轨迹是怎样发生变化,又是怎样演奏精彩的生命乐章的。” “鬼丫头,有你的,兵贵神速啊,没想到一次空中旅行,还真能让你们找到感觉,回头你俩得好好跟我讲一讲,我得把《独来独往》再写得丰富多彩一些的。”上官银珠连连点头,意思是贺苏杭眼光不错,雷天虹帅真够派,两人相遇是天作之合,天公作美。 这时,马欢从取行李的侧门过来了,几个人的目光同时相遇,他特意将目光在贺苏杭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友好,就那么没有表情的目光扫了扫贺苏杭,又扫了扫雷天虹,转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上官金珠接过马欢的皮箱,默默地跟着马欢朝前走,马欢挽住了她的胳膊,顿时,她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说儿子马森想爸爸了,说儿子马森没跟别的孩子打架。 “打就打呗,不打架还是我马欢的儿子吗?只要不把人打死,就让他练胆吧,省得将来长大了是个熊包,谁见了都想欺负一把。”马欢说着,旁若无人地正要走出大厅,突然发现不远处灯光较暗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徘徊,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巴日丹!他愣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想伤妻子上官金珠的心,脖子一硬头一拧,径直出了大厅。 巴日丹透过玻璃窗目送马欢挽着上官金珠慢慢消失在夜幕里,鼻子一酸,泪眼矇眬了。 贺苏杭也看到了巴日丹,招呼雷天虹一同过去,正好接雷天虹的车来了,他问苏杭是不是一起走,贺苏杭说要和巴日丹在一起待会儿。雷天虹让苏杭早点回去休息,多多保重身体。 贺苏杭说她会的。两人分别的目光是恋恋不舍的,也是互相牵着魂魄的。 巴日丹往休息厅的沙发上一坐,眼泪刷刷地往下淌。贺苏杭掏出纸巾递给她,两人都默不作声,受巴日丹的感染,贺苏杭的好心情大打折扣,不一会儿,竞也陪着巴日丹伤心抹泪:“这种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妻不妾,你觉得有意义吗?马欢是个拖家带口的花心男人,他老婆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都不可能抛妻弃子娶你为妻的。你整天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放在他那里,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你觉得有奔头吗?你说你吧,又聪明又敬业,年年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绩,为什么就拎不清自己的感情呢?像马欢那样品格的男人,值得你为他埋藏青春吗?你也不扳着指头数一数,还有多少青春年华可以供你挥洒的,为什么就不能理智地选择未来呢?巴日丹啊巴日丹,我们都应该不断地审视自己的行为的,切不可明明晓得出了轨,还偏要在一股道上跑到黑,到头来落得哭天无泪的下场,老天爷也帮不了你的。” 任凭贺苏杭说什么,巴日丹就是闷着头不吱声,只顾一把一把地抹泪。 贺苏杭耐不住了:“哭,就会哭,哭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我可以陪你哭到天亮。” 巴日丹猛地抽泣了几声,揉了揉红得冲血的眼睛,拿起包就往外走,贺苏杭紧跟在她后边,问她能不能开车,不行就再休息会儿。巴日丹说,没关系,不就是早晚都得去见上帝嘛。 “什么话嘛,你想见上帝,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好日子刚刚向我招手,不能白白地让你给吓跑掉的。”贺苏杭一把夺过巴日丹的车钥匙:“今天我来当司机。” “得了吧,你开车的水平还想给我当司机,还是一边歇着吧。”巴日丹将车钥匙从贺苏杭手中拿过来,把白色宝马发动着:“唉,我真想当个不懂感情的白痴,干吗受这种煎熬啊!” “活该!谁让你自己拎不清呢。”贺苏杭冷冷地说。 巴日丹下午跟马欢通电话时,马欢就已经讲明上官金珠会去机场接他的,要巴日丹不要去了,可巴日丹不听,结果自找没趣自寻烦恼:“也真是的,我也搞不懂我在干什么,明明清楚今晚这种场面会伤害我,还偏要硬着头皮往里钻。或许这也是自虐自残的一种心态吧。” “何苦呢,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还不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规划一下啊。”贺苏杭说。 “嗨,又不是造大楼建民居,需要什么样的样式什么样的风格,可以事先在纸上谈兵,好好设计一张规划效果图出来。爱情这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灵精,碰着就碰着了,碰不着就错过去了,你怎么就能事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等你去规划设计呢。”巴日丹说。 “倒也是的。”贺苏杭附和道。 “本来吧,我还以为马欢心里只爱我一个的,他跟上官金珠的婚姻只不过是像中国绝大多婚姻一样,是写在婚书上的一种存在主义的躯壳,里边装的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爱情是这个躯壳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其实我错了,就凭马欢挽着上官金珠时的那种神态,足可以断定:他是爱上官金珠的。这种爱是天经地义的永恒,是海枯石烂都不可摧毁的真实。”巴日丹说得很平静很坦白,无尽的伤感是撕开破裂的伤口,是难以弥合的脆弱,是无法表达的委屈。 贺苏杭的手机响了,她竟有种莫名的慌乱:“你好,我是苏杭,请讲话……” 巴日丹将车速稍稍放慢,侧脸看了一眼贺苏杭,她说:“搞什么,手忙脚乱语无伦次,谁来的电话,看把你慌成这样。” 贺苏杭捂住听筒对巴日丹说:“雷天虹问我们到没到市区,我跟他讲在路上。” 巴日丹的表情疑惑:“雷天虹?不就是顾菡案子审理时那位风流倜傥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检察官嘛,我对他印象很深的。你们俩……” 贺苏杭跟雷天虹简短对话,都是些相互关心互请放心的常态内容,只是在挂断电话的瞬间,她有些冲动的情绪油然而生:“巴日丹,你真是这么评价雷天虹的吗?” 巴日丹说:“那当然,单从外表来看,把什么赞美之词用在雷天虹身上都不过分的。一个看上去很顺眼的男人,也一定会让你顺心的。他结过婚吗?” “……噢,说是离了。”贺苏杭回答。 “有女人吗?”巴日丹问。 “不清楚。”贺苏杭回答。 “得,得,搞不准又是被雷天虹英俊的外表给迷惑住了,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你为什么也不问一问他有没有女人呢?这个问题实在是要命的,不落实清楚,千万不能往坑里跳的。”巴日丹说。 “我觉得雷天虹是一个非常坦诚真实的人,即便是我不问他这些问题,相信在适当的机会他也会告诉我的。只是现在还没有给他机会而已。”贺苏杭说。 “你真有这样的自信?”巴日丹问。 “有。”贺苏杭回答。 “那好,你得尽快给雷天虹机会。一旦双双坠入爱河,你再给他一颗无所不包容的女人心,搞成不清不浑的迷魂汤,估计麻烦事也就跟着来了。我和马欢不就是这样嘛,本以为爱他,就能包容他的一切的,没想到包容也是有限度的,包容更是有代价的!”巴日丹说。 “我们都过了拿青春赌明天的年龄,我会谨慎从事的。我现在跟雷天虹只是谈得来,还不至于昏了头的。”贺苏杭说。 巴日丹把白色宝马停在贺苏杭的白色木格窗下,看着贺苏杭上楼去了,便调转车头,边开车边给马欢打手机,一连拨通几次没人接听。她继续拨则是不在服务区的声音,再继续拨打则是关机的提示。她胸腔里填满了妒火,填满了愤怒,也填满了委屈,她歇斯底里般地吼叫一声:“马欢没良心的东西,搂着你老婆好死你吧——!”她往方向盘上一趴,喇叭声划破了夜空。 这一夜她没有回家,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一边想心事,一边骂马欢。她跟着马欢这些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烦心事不少,快乐事也不少。如果上官金珠不是那样的贤惠和善良,马欢也早就跟她劳燕分飞了,而她偏偏是那么好的德性。上官金珠有上官金珠的魅力,上官金珠也有上官金珠的处世哲学,一物降一物,谁怕谁是一定的。马欢在外边再撒野再无赖,他到了上官金珠跟前就会收回野马缰绳,听不到打骂,听不到训斥,他就得乖乖地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就是装也得装个好丈夫好父亲。在机场手挽手走出去的夫妻默契是装出来的吗?肯定不是,那是骨子里的默契,那是大名星想演也演不好的默契,就为了那默契,马欢还会继续挽着上官金珠的手走下去的,直到白头,直到暮年,直到镌刻在青石板上的墓志铭。 她越想越没有盼头,越想越烦心丧气,越想越觉得世界到了末日。索性不想了,加足马力以最快速度在空旷的夜色里穿行,神差鬼使,白色宝马在距离马欢和上官金珠的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熄火了,汽油已耗尽,想动弹都动弹不了的。她从肚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远远望去,整个小区是夜的姿态,灯光星星点点,鬼火似的一闪一闪的,怎么看都觉得不敞亮,不舒服,跟她的心境一样,是被夜压抑着的,不是不想敞亮不想舒服,是由太多的客观局限死了的,黑色是夜的局限,上官金珠是马欢的局限,马欢又是巴日丹的局限,局限就是受限制,受限制就会压抑,压抑了当然不会舒服的。 她想把车窗玻璃打开换点新鲜空气,没有一个按键听使唤的,干脆推开车门,一股热浪扑进来,烤得浑身热乎乎的,蚊虫肆无忌惮地冲进车厢,逮着大腿啃大腿,逮着胳膊叮胳膊,它们成群成群地袭来,赶也赶不完,撵也撵不净。不一会儿功夫,浑身上下大包小包都鼓将起来,奇痒奇痒的,她一遍一遍地抓,一遍一遍地挠,直抓挠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就像她的心灵。 环卫工人抡起扫帚扫地的声音的由远而近,轻缓的韵律,不紧不慢的节拍,悠扬动听,是这座城市的晨间奏鸣曲。有了这支奏鸣曲,所有属于夜的东西都留给夜了,宣告一个崭新日子的来临。环卫工人的身影是在薄雾中飘荡的,晨光穿过薄雾洒在她的身上,如梦如仙,朦朦胧胧的,恰似一幅美妙的油画。 巴日丹是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观察车窗外面的世界的,她似乎少了一些烦躁,多了一些沉静。当她将目光投向马欢和上官金珠家那扇窗时,还不免流露出妒忌的余火。她的联想太丰富太细致入微,那扇窗内可能发生的故事都镌刻在她的心里,有章回有细节有特写,满满当当的。只是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上官金珠,而不是她巴日丹。她不想再做女主人公的梦了,想把梦完全彻底留在黑夜。她透过高楼林立的间隙,看到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上官金珠是个勤劳的女人,早间逛菜市场烧饭打发儿子上学,样样件件尽心尽力,今天是星期日也不会例外的。巴日丹有心理准备,果然,上官金珠穿一套蓝色家居服拎着菜篮子向这边走来。巴日丹的心怦怦直跳,目不转睛地从车窗里边盯着她的脸,她是贴着车身走过去的,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并没停下来,也没有看看是谁在车里,便默不作声地走了。 巴日丹的脑海里一下子出现电流阻断,空茫茫的,有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吊在半空中的感觉,她傻了!她服了!这就是上官金珠,是她巴日丹永远也无法相提并论的上官金珠。她突然觉得愧对上官金珠的罪恶感袭上心灵,她想跟她说声对不起,想跟她说把马欢完完整整地还给她,再也不分割她的爱了!然而,她走远了,远到连背影也看不到了。 没过多大一会儿,巴日丹的手机响了,是马欢用有线电话打进来的,问她一大早待在马路上干吗。很显然,上官金珠把信息传给了马欢。巴日丹将脸贴在听筒上,目光遥视菜市场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泪水像是决堤的河流川流不息,她搞不准为什么而哭,是为上官金珠的涵养宽容?是为自己的悔恨愧疚?是,也不全是。 巴日丹的复杂心理直到马欢过来把油加上把车发动,也没有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她看了一下表,估计上官金珠也该从菜市场回来了,还会经过这里的,不由得有些害怕,不是怕被上官金珠看到什么,而是怕对上官金珠有伤害。于是,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巴日丹和马欢是前后脚到他俩的家的,马欢比她早到一步。马欢看得出来,她是扎着架势要摊牌的,他点燃支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发出怪怪的吸入声,吐出的烟圈是成串成行的,由浓变淡,由小变大,再变成白色烟雾在屋内弥漫开来。 一支香烟很快就抽成了烟蒂,他将烟蒂上的过滤嘴揪下来丢掉,剩下的烟头接在整根烟上接着抽,接着发出怪怪的吸入声,接着吐出成串成行的烟圈。他到底还是沉不住了,把烟掐灭一丢,一脸苦不堪言表情:“你要我怎么办,那里是我的家,我不可能不回去吧?再说了,上官金珠是无辜的,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欺负她甩了她吧?” “你做得太对了,我是得好好支持你的。”巴日丹淡淡地说。 “我的姑奶奶,你别说支持我了,就是能给予一点点理解,我这里就给你道谢了!”马欢说。 “你那么大嗓门干吗,邻居们听到还以为我巴日丹多么不通情理呢。”巴日丹将所有门窗紧闭,将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我真服了你的,就你这么个德性,也能摊上像上官金珠那样的好女人,老天爷真够垂青你的。” 马欢脸上挂了些许笑容:“嗯,我马欢就有这造化。”他伸手就要揽巴日丹入怀,被巴日丹挡了回去。他说:“怎么,你还要给我来真的啊?天天想你盼你,我就不能抱一抱你吗?” 他又要搂抱巴日丹,这回巴日丹干脆站起来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他冷笑一声,又说:“娘的,怪不得人家说世间最狠女人心呢,我看你就够狠的,连一点怜悯都没有了,我有我的难处,你替我想过吗?我想你念你见不到你,我也难熬啊!” “你自找的。”巴日丹见马欢眼珠子瞪得好大,连忙摆手:“别,别,我不想跟你吵架,只想商量商量我们俩的事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马欢一下子软了,不再瞪眼睛,不再骂人,不再发火,反而叫巴日丹一时无语。 马欢又开始抽香烟,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缭绕。 巴日丹思考一夜决定要跟马欢说个清楚的,可当她真的面对马欢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心理矛盾远远大于实际。沉默好大一会儿,她说:“你能有上官金珠那样的老婆算是你的大福,好好珍惜她吧,她不能没有你,你的儿子马森也不能没有爸爸。我在他们之间分割你的爱,是对他们的侵略,是不公平不道德的,也是世人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我决定退出。” 顿时。满眼热泪夺眶而出。 “别哭,哭坏了身子不还是你自己受罪嘛。”马欢到卫生间取来毛巾递给巴日丹,巴日丹不接,马欢便给巴日丹擦去泪水:“我看你呀,也只是嘴上的功夫,你说退出就退出了?要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还哭什么。再说了,你我相爱付出的是真情实感,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散伙就散伙了,你同意散伙我还不同意呢,就是变成小鬼儿我也得纠缠你,看你能怎么退出吧。” “你是无赖,你不讲道理。”巴日丹照着马欢的前胸就是两拳。 “打得好!来,照这打呀。”马欢伸着脸叫巴日丹打他,巴日丹没有下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马欢就势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吻她:“我知道,我马欢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巴日丹。不过,我可以对天盟誓,我不仅这辈子对你好,下辈子还得让你做我的老婆。”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怎么对我好?你知道女人想要的是什么吗?”巴日丹问。 “我就是对你好,说怎么好就怎么好,你想要什么我给什么,保证做到,不放空炮。”马欢说。 “女人真正想要的是稳定的婚姻,和睦的家庭,可靠的感情,不是名牌轿车高级时装,而最最重要的是一个相亲相爱生死与共的丈夫。”巴日丹说。 “我除了不能给你婚姻,其余一切都不成问题。”马欢说。 “中国法律只允许中国男人拥有一个老婆一桩婚姻,而婚姻和老婆是受法律保护的整体。你能怎么样,你能游离出新的概念出来吗?你可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同时拥有两个老婆两桩婚姻吗?显然不可能。你给不了我婚姻,也就等于给不了我法律的保护;给不了我法律的保护,就意味着随时随地都会受到法律的威胁。因此,我跟你在一起是没有安全感的。”巴日丹说。 “你少给我咬文嚼字好不好,不知道我是个粗人吗,我可以什么都不懂,但我懂得我得有两个老婆,哪一个我也舍不得!”马欢把巴日丹抱在怀里,随即把巴日丹裹在身下一阵云里雾里的折腾。 巴日丹哭了,哭得无可奈何,哭得难舍难分。 一连几天没有看见雷天虹,也没有雷天虹的消息,贺苏杭觉得心里咚咚的:这小子上哪去了呢?她试着拨通了雷天虹的手机,还真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我在无锡办案子,正准备今晚回去呢。你还好吗?” “还好,你出差了也不讲一声,害得人家还以为你失踪了呢。”贺苏杭说。 “案子急,走得也急,没来得及跟你打声招呼,实在对不起!”雷天虹的声音通过无限空间传过来,还是那么有磁性有震撼力。 “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挂断了。”贺苏杭说。 “别……我特想见你。”雷天虹说。 “是嘛,那就赶快回来吧。”贺苏杭挂断电话好一阵激动,一种久违了的喜悦油然而生。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时间还早,便沐浴更衣,把自己打扮得像出水芙蓉一样清新淡雅。 她的雅是可以闻到女人味的,修长的四肢珠圆玉润,粉色衣裙是桃花的妩媚,粉嫩脸庞是桃花的风韵。 郝阿婆接听电话,宋南方从瑞士打来的,他说有事跟苏杭商量。贺苏杭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接妮妮到瑞士学习,方方面面的条件都比中国好得多,问苏杭是否同意。贺苏杭说,得征求妮妮的意见,她不能武断做主。妮妮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去,她就去;妈妈不去,她也不去。宋南方问妮妮想不想爸爸。妮妮说,她不敢说想,因为她不想让妈妈不开心。 “这孩子。”贺苏杭一把将妮妮搂在怀里:“没想到我们妮妮长大了懂事了。但想爸爸了还是要讲的,妈妈不会生妮妮的气。” “我就晓得妮妮不会来的,这里再好也没有诱惑力,因为这里没有妮妮的妈妈。”宋南方情绪低落下来:“苏杭,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考虑考虑的,还是复婚吧,我们毕竟是有感情基础的。你说呢?” “宋南方,我没有什么好考虑的,你也千万别再打我的主意了,还是守着你的新媳妇好好过日子吧。”贺苏杭说。 “什么新媳妇,我不是跟你已经讲清楚了嘛,我们俩彻底分手了,她早一个月就已经到加利福尼亚定居了,我们也彻底没有了来往。请你相信我吧。”宋南方说。 “我相信你不相信你都无大意义的,因为我对你彻底死心了。”贺苏杭叫郝阿婆把妮妮领走,又问宋南方有没有别的事。 “你……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吗?再这样下去你会孤独的,谁也很难融入你的生活,还是多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打算一下吧。”宋南方说。 “你少管我的事,都是你给我惹下的祸。”贺苏杭觉得胸口堵得慌,连着咳嗽了几下,又一股莫名的委屈涌到心口,便把电话挂断了。 贺苏杭刚放下电话,楚美娟来了,妮妮蹑手蹑脚地扑到外婆怀里,指了指妈妈,捏着小嗓说:“妈妈不开心,我们都别烦妈妈了。” “鬼灵精,你怎么晓得妈妈不开心啊。”贺苏杭刮了一下妮妮的鼻头,说让妮妮别闹外婆,大热的天外婆也蛮辛苦的。于是,妮妮乖乖地去了自己的房间。 “妈,你好多天都没有过来了,有事吗?”贺苏杭问。 “我晓得你非常忙,不想来打搅你的,昨天晚上宋南方给我挂电话,恳求我一定要做一做你的工作,让妮妮到瑞士学习。那里条件蛮好的。我讲你根本舍不下妮妮,很可能不会同意。宋南方的意思最好劝你也到瑞士去,换换生活环境,会对你有好处的。我讲你才不会丢掉你所钟爱的事业的,叫他想都不要想。”楚美娟稍作停顿,又说:“你猜宋南方讲什么?” “他还能打什么鬼主意?”贺苏杭询问的眼神。 “如果你和妮妮不去瑞士的话,他打算把瑞士那边的事情挽个结,然后就守着你和妮妮好好过日子呢。我看他那么诚心诚意,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专门过来劝劝你的。你们俩就算为了妮妮,最好复婚吧。”楚美娟恳求的眼神。 “妈,宋南方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清楚的,反正我对他不抱幻想。”贺苏杭说。 楚美娟到厨房跟郝阿婆闲聊,都是童家浜那边的老话,谁家绣娘心灵手巧绣品出彩;谁家阿姐嫁到省城就变成城里人了,洋里洋气的;谁家的姨娘命苦,一生都没有过上好日子。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早都霉掉了。眼看该吃中饭了,楚美娟却执意要走,不经意间说到还是回自己家方便,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大对劲,但想改也改不过来了。郝阿婆说她越来越见外了,楚美娟也意识到自从那半场婚礼之后,她与大女儿苏杭之间有些隔了。 听到童家浜,贺苏杭的意识就被拉到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上,恍恍惚惚,若即若离,心情也跟着起风起雨了。她不想让自己陷得太苦,便把影碟机打开,放一碟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美妙绝伦的音乐是一只温柔体贴的大手,专门抚慰人的心灵。她微闭双眼,尽情地接受抚慰。 下午五点多钟,雷天虹从杭州萧山机场打来电话,说他正准备登机。贺苏杭有些惊讶:“你不是说从上海虹桥返回吗,怎么跑到杭州萧山去了呢?”雷天虹解释说,虹桥起飞的班机要在深夜才能返回,太误时了,他特意退了上海的机票坐高速大巴赶到杭州的,这样可以提前四个小时返回,又说:“你不是要我快点赶回去的嘛,我得听话啊。” 贺苏杭直咂嘴不晓得说什么,不一会儿,她收到了一条雷天虹发来的短信:那头望穿秋水,这里昂首伸眉。 摒弃虹桥奔萧山,奋求时空趋近。 早已魂归故里,更加心急火燎。 忽然一遇万物尽,问汝四目何对?当天晚上,贺苏杭下了《黄金时间》就看见雷天虹守在一号演播大厅门口,见她出来,满脸带笑地迎过去,握手问好,温文尔雅,看不出旅途的辛苦疲惫,也看不到检察官凛凛的威风,他跟着贺苏杭进了办公室,各揣心事,各怀喜悦,竟然老半天看着对方傻笑,先是含蓄地笑,是无声的,后是怒放的笑,是朗朗动听的笑。 “傻样子,就会笑笑笑。”贺苏杭满面春光,眉梢眼角都是动情的解说。 “看见你高兴,想不笑都不行。”雷天虹神采焕发,举手投足都是心灵的注释。 “你呀,就为了提前四个小时回来,又是退机票又是换机场,还得在高速公路上奔波两个多小时,值得吗?”贺苏杭凝视雷天虹的脸时,是坐在写字台对面一手托着下巴的。 “你上了妆真好看,看上去真实自然,端庄而大派,一点都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雷天虹满眼的真诚。 “怎么,我不上妆就不好看了吗?”贺苏杭故意把脸沉了一下,随之甜甜地一笑。 “哪能呢,你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那一类,怎么看都舒服,我想应该是内涵给托出来的。”雷天虹没有要买好的意思,说得清清爽爽,一点也不感觉腻味。 贺苏杭不吱声,只是一味地看着他笑,笑的背后是欣赏,是对他言行的层层剥离层层透视,笑也是对他的褒奖褒扬,笑还是开启他背后故事的引言。但她自己会严格把握分寸,该讲的讲,不该讲的一个字也不行。 雷天虹攻读法学硕士的头一年结交了一个女朋友,是邻居家的女孩,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见人不笑不说话,好是招人疼爱。她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就在一家发廊打工,一个月下来能挣七八百块。北京那样的大城市,七八百块勉勉强强够一个人的花销,还不敢买像样的衣服,她却花六百多块给雷天虹买了一件马天奴T恤,冒着炎炎酷日到学校去看他。说他是她心中偶像,打小就喜欢他,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踢球,喜欢他撅着屁股擦洗自行车的样子,喜欢他一切的一切。他被触动了,便揽她入怀。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亲密接触女性的冲动和疯狂。他俩相爱了,在她家新置的房子里做爱,尽管没有安装窗帘,每周至少一次,死去活来,难舍难分。他们同居了,疯狂的爱恋冲昏了他的头脑,课题研究不参与,集体活动不到场,学习成绩遭遇滑铁卢,导师给他点出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屑一顾。后来,学校发出最后通牒,他才忽然意识到滑得太深太远,几乎不可救药。 这时,女孩的家长提出要把女孩嫁给她。他慌了!不光因为不能误了学业,还因为他发现女孩根本不适合做他的妻子,知识的悬殊,性格的差异,方方面面都不合适!女孩寻死觅活,死缠活缠,他仍不能屈就。终于,女孩的母亲想出了绝招,声称要到法院去起诉,告他玩弄未成年少女。这回,他倒不慌了,他知道那个女孩不可能去告他。因为她爱他。 “那……你爱她吗?”贺苏杭问。 “爱过,但那是不理智的,是懵懵懂懂的。”雷天虹的脸红了,老半天他的眼睛不好意思直视贺苏杭,声调忽然低沉下来:“我还是很感激那个女孩的,毕竟我们俩同时经历了男欢女爱的第一次。那种记忆会永世不忘!再后来,我们结婚又离婚……” “你还爱她吗?”贺苏杭问。 雷天虹哑然失笑。他说他并没有真爱过,而她爱他没有错。他说可以对天发誓,他跟那个女孩彻底了断了,才跟贺苏杭接触的。他抬眼看着贺苏杭时,眼睛里是干干净净的,无风无雨无伤无酸。 这倒让贺苏杭对他有了新一层的认识。这层认识,是他的沉稳和成熟。 这天夜里,激动,兴奋,开心,贺苏杭失眠了。雷天虹的坦白真诚着实令她看到了崭新的天空和斑斓的日月。东方鱼肚白的时候,她提笔写到:朝思暮想终相见,天欢地欢血脉欢。 一夜未眠天际晓,醒人醒心醒影单。 待到来日面对面,醉人醉己醉月圆。 随即,贺苏杭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了雷天虹,她推开白色木格窗,晨间红日映艳了她的笑脸。 “苏杭庄园”工地上热火朝天,宣传造势的彩旗一片缤纷,机器的轰鸣声震天动地,工人们清一色的黄色安全帽像是流动的音符,一派繁忙有序的宏大场面,铺就大河市建筑史上的锦绣乐章。 贺苏宁把“苏杭恋爱了”的消息告诉海威时,海威像是一口气没有喘上来,连咳了几声,才问跟谁。贺苏宁说,她感觉大姐这回算是找到真爱了,雷天虹高大英俊,性情温和,很会疼爱女人,更重要的是他含蓄深沉从不张扬,正是大姐欣赏的那类男人。 “你也太高估雷检察官了吧。”海威的浅笑极不自然,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他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笑,就看见贺苏宁瞪着眼睛看着他,蛮吓人的样子,他的笑自然也就收了回去。 “看你那德性,你怎么就晓得我高估了人家雷检察官呢?分明是你想贬低人家,吃人家的醋。”贺苏宁冷冷地一笑,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声响。 “我干吗吃他的醋啊,犯得着嘛。”海威没好气地说。 “干吗吃他的醋,你我都心知肚明,还让我给你捅破那层窗户纸吗?你看看你,我一说苏杭恋爱了,把你紧张得跟被谁掏走了心似的,你分明还在暗恋我大姐。”贺苏宁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气呼呼地正要走,沈岁亭叫住了她。她翻眼看了看海威,又说:“我看人家雷检察官是最棒的,一点也没有高估人家,我还觉得评估得不够到位呢。” 沈岁亭得知苏杭恋爱了,先是一惊愣,接着不说话了,摊开“苏杭庄园”效果图,也弄不清要看什么,又将效果图规规矩矩卷上握在手里。机器的轰鸣声太大,天气也太热,他招呼海威到临时指挥部,说想喝点冰水,贺苏宁一路小跑到很小的一个超级市场买了几瓶冰冻矿泉水,回来时小脸儿热得红彤彤的,像熟透的红苹果,紧绷绷鲜亮亮的,增加了几许女人味道。沈先生夸她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她一高兴,笑起来的样子很是乖巧。海威掏出婚巾帮她擦汗,她歪着头仰起一张娃娃脸,问海威为什么不生她的气。海威说,他已经不想和小孩子生气了,反倒把贺苏宁逗乐了。她又问海威,真的不嫉妒那个雷检察官吗,他可是真真切切要闯入大姐的感情世界的。 “如果那个雷天虹真能像你讲的那么好,我会为苏杭高兴的。”海威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电视发射塔,阳光太强烈,气温太高,光线经过不同密度的空气层后发生折射,大片大片的建筑群像是海市蜃楼,一波一波的热浪就像大海的波涛,是后浪推前浪的。 沈岁亭把矿泉水的空瓶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他问海威是否认识雷天虹。海威说,顾菡的案子审理时见过一面,倒是印象不错,挺干练,也挺威风的,像是个地道的北方汉子,实实在在,没有多少水分,没有多少虚头。 “嘿,”贺苏宁揪了一下海威的耳朵:“你对雷检察官的评估也不差到哪里啊,算你慧眼识英雄,没准儿要不了多久,你和雷天虹就会在楚河汉界搏杀出谁高谁低的,因为据我所知,雷天虹也酷爱下象棋,而且是个下棋高手呢。” 沈岁亭面向电视发射塔背着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站成了一尊雕像,站成了一道风景。 贺苏宁和海威交换了眼神,谁也没去打搅沈先生。其实,谁都晓得沈先生在想什么,在愁什么。那半场婚礼之后,贺苏杭躲他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根本不给他见面的机会,也听不到她的电话。贺苏杭是希望他和花香凝旧梦重圆的,他却选择了金凯瑞。他用苏杭的名字为庄园命名,可谓良苦用心,苏杭却至今未到庄园看过一眼。他能抱怨什么?他能埋怨什么?能抱怨命运不公吗?抱怨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能埋怨苏杭不近情理吗?不能!他永远也不会埋怨苏杭什么,因为苏杭是上帝派给他的天使,赐给他的礼物,只是蒙的阴影太多。是阴影就会有被阳光驱散的日子,哪怕这个日子遥遥无期,他只能等待,这也是命运!海威感觉到了沈岁亭的心境,那心境是跟外面火辣辣的阳光不搭界的,是驱不散的阴霾,是漫漫长夜,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由头。他想帮沈岁亭驱散阴霾的,自己却也陷了进去,“苏杭庄园”背后的故事就是驱不散的阴霾,他就是故事的主角,独角戏也唱得剪不断理还乱,但只要信念不变:帮助沈先生就等于帮了贺苏杭。再蹩脚的独角戏也得演下去。一想到贺苏杭,他心里就跟打鼓似的,咚咚直跳:那个雷天虹可靠吗?想到同样问题的是沈岁亭,不管贺苏宁怎么替雷天虹说话,他依然觉得苏杭找个检察官不合适。如果雷天虹不是检察官,他兴许还会对雷天虹有兴趣的,就因为雷天虹是检察官,他对雷天虹不打算抱什么希望了。 贺苏宁不解,说沈先生是钻牛角尖,不讲道理。 沈岁亭说,这不是讲不讲道理的问题,它关系到苏杭后半生的命运。他这么一说,弄得贺苏宁和海威都不再接他的话茬了。沈岁亭坚持要找苏杭当面把厉害讲清楚,贺苏宁劝他还是冷静冷静再说,大姐刚刚脸上有了笑容,担心沈先生一去,会让大姐又不开心。 海威也说不急,观察观察再说不迟,省得苏杭不高兴。 “怎么不急,再也没有比这种事情让我着急的了。一旦生米做成熟饭,我们还能说什么有用呢!”沈岁亭心急火燎,说一刻也不能拖延下去的,必须当即就得找到苏杭。他让苏宁给苏杭挂电话,问苏杭在什么地方。苏杭说在爸妈家里。苏宁问是不是她一个人去的,只听见苏杭咯咯的笑声。 那半场婚礼之后,沈岁亭一次没有到过贺青山的家。他不晓得怎么面对原来的准岳丈现在却要称呼老兄的贺青山。在他看来,让他登贺青山家的门的难度,不亚于去攀登喜马拉雅山,他甚至宁可去登喜马拉雅山,也不愿意去贺青山家里碰尴尬。但为了苏杭,他豁出去了,来个几照面把态度亮明,倒是一次绝好的机会。苏宁问他真的想好了吗?他点了点头。 贺青山一开门见是沈岁亭来了,竟然往后趔趄了一下,面部表情从僵硬到赔着笑脸,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却像是跨越了鸿沟。贺苏杭拉起雷天虹就往外走,海威长臂一伸:“苏杭,没有谁会想害你的,都是想对你好,操你的心,你就耐着心多待一会儿吧。”苏宁也在一旁帮腔,苏杭停了下来拧着脖子扭着脸,不跟沈岁亭对视。 “他是谁啊?”雷天虹看着沈岁亭小声问苏杭。 贺苏杭没有回答。海威说是苏杭的爸爸。话音落,就看到雷天虹的一头雾水。雷天虹凑在贺青山耳边说:“贺检,我得先回去了,有个材料亟待处理呢。”临出门时,他又瞥了一眼沈岁亭。 “这个天虹真是的,不能看见生人,看见生人就脸红,跟个大姑娘似的。”贺青山把雷天虹送到楼梯口,说让他有事没事常来家坐坐。 “我怎么觉得雷天虹有点像宋南方啊,都长得有模有样的,还有那派头,那气势,像是跟一个老师修炼出来的。”楚美娟说。 “妈,你乱讲什么,雷天虹可比宋南方帅多了。”贺苏宁说。 贺苏杭低着头抠手指头,不说话,也不看人,她心里想什么,别人不晓得,她自己也搞不清。 贺青山一看沈岁亭的架势,就猜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示意沈先生到书房。他俩面对面坐着,这种阵势平生头一回,显得很正式,很严肃,也很陌生。 沈岁亭寻思半天,决定用“贺检”这个职业的官方的称号跟贺青山交谈。他说:“贺检,您一家把苏杭拉扯成人不容易,经历了太多的坎坷,我真是很感激您一家的。没想到我和花香凝的出现,又给您和您的家人带来了莫大的麻烦。想到这些,我心里的确蛮难受的。” 贺青山说:“生活嘛就是这样,没有坎坷没有麻烦,什么时候都风调雨顺,那只是美好的理想,不大现实的。” 沈岁亭说:“我今天来不是报答恩情的,而是又要给您添麻烦了,看得出来,贺检很欣赏雷天虹,我看他也蛮好的,只是他不适合苏杭。所以,我想请您出面劝劝苏杭,不要跟这种人交往。” 贺青山糊涂了,雷天虹曾经是他的手下,是一个人品端正的小伙子,既没有恶习,也没有大毛病,单身一人,没家没口的,怎么就不适合苏杭呢?沈岁亭说:“检察院是什么地方?是专门整人的机构。雷天虹整天干的是整人的差使,靠整人吃饭,这种人的心肠硬,没有同情心,还会在社会上结下仇怨,搞不准到最后谁害谁呢。这种靠整人吃饭的人靠不住,苏杭不能跟他在一起!” 贺青山忽地站了起来:“偏见,简直就是偏见!按照你的观点,我这个靠整人吃饭的副检察长更靠不住了,到最后兴许还不会有好下场的吧。” 沈岁亭也觉得话说重了,但又不可能收回来,只好硬着头皮为自己的观点辩解,绕过来绕过去,一个目的,坚决不同意苏杭和雷天虹来往。 贺青山缓和了一下口气:“苏杭的事情由他自己做主,我不予干涉,更不予阻挠。这就是我的态度。”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沈岁亭说,为了苏杭将来的幸福,他会再次登门的。 ------------------------- 第十五章 贺苏杭觉得她就是为雷天虹而生的。雷天虹就是她等了千年万年之后的发现,是拨开重重迷雾的豁然开朗,是太阳折射出的那一抹红橙黄绿蓝靛紫的斑斓。以前长途跋涉的感情漩涡是上苍对她的万般历练,雷天虹则是她历练之后的苦尽甘来,是斑斓前景的终极目标,是老天爷赏赐给她的宝贝。 雷天虹牵着她的手就牵住了踏实牵住了未来,他俩出双人对形影相随,不需要铺垫,不需要繁杂的程序,感受真实,感受真诚,感受默契,感受心灵深处的碰撞,感受喷薄而出的爱情,一切都是直截了当用心来的,都是阳光下的明媚,就像万亩葵园的朵朵葵花总是朝向太阳的,朝着太阳就是朝着美好。 万亩葵园的朵朵葵花又像是为贺苏杭和雷天虹而长的,葵花的灿烂葵花的妩媚都是通灵性的,随着他俩的歌声摇曳出万种风情,伴着他俩的欢乐绽放张张笑脸,是人想衣裳花想容的绚烂,是花比人艳人比花美的婀娜。 风景如画,唯有这边独好!一只硕大的黑蝴蝶翩然而至,黑是乌黑墨染的黑,是附着毛茸茸花纹的黑,它的派它的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香港电影里的大姐大,顿时使人生出不能轻看了它的好奇心。金黄色的葵花是黑蝴蝶舞蹈的戏台,它是与贺苏杭比美比娇的精灵,时而在雷天虹眼前飞来飞去,时而在贺苏杭鼻子底下舞动着层出不穷的花样。当黑蝴蝶再次着陆在葵花戏台时,摆出随时都会振翅高飞的姿态,是对贺苏杭的挑衅,也是彰显魅力的极致。 贺苏杭蹑手蹑脚地向黑蝴蝶进发,那双美丽的眼睛映出黑蝴蝶振翅欲飞的娇容,就像去擒获一个做了错事的少女,唯恐伤及了它稚嫩的身体,越是靠近它,她的心脏就越发失去均衡的节拍。在靠近黑蝴蝶不足半米的时候,贺苏杭伸出右手快速去捏它,凭判断一准能让它就擒的。然而,黑蝴蝶比贺苏杭灵敏多了,让你亲密接触一下它的翅膀,碰掉些毛茸茸的粉末状的东西,伤不了它的筋骨,也伤不了它的元气,它照样可以上下翻飞舞蹈,算是对你的戏弄,算是对你的嘲笑,你又能怎么奈何它呢?几个回合下来,贺苏杭气喘吁吁,仍是不甘示弱的表情。 雷天虹说她个子不小,却斗不过一只蝴蝶,算什么本事嘛。他故意气她,她放弃蝴蝶,转回头向雷天虹扑来,雷天虹在葵花丛中奔来跑去,就是不让她追到。她突然调转方向,往三菱越野停靠的大树下跑去,见雷天虹追来,她加快速度,咯咯的笑声是愉快的表情。在靠近葵花园的边缘,雷天虹一个猛虎下山,严严实实地把她裹在身子下边,两人嬉笑着翻滚着,吻出了天高云淡万里晴空,吻出了大河奔流热血汹涌。然后,他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透过树枝的缝隙,看云走云飞天不动,看你眼中的我和我眼中的你。 “你晓得吗,你就是我的整个世界。”贺苏杭捧起雷天虹的脸,火辣辣的眼睛对着火辣辣的眼睛。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雷天虹轻声唱起《梅花三弄》的曲子,翻身坐起也把苏杭扶起来揽在怀里,吻她的秀发,吻她的鼻梁,吻她的耳垂。 “我们俩真是老天爷撮合的奇缘。在那样的万米高空,给我们摆出那样的生死阵势,一会儿让你鸟瞰堆棉铺絮万流奔腾的云海,闪眼就让你仰起脸才能看到的白云蓝天,飞机猝不及防垂直下落,真是蛮吓人的!那种惊恐,那种心里的没底,现在回想起来还直冒冷汗的。”贺苏杭下意识地身体紧缩,两只手环抱在一起。 雷天虹伏下脸贴紧贺苏杭的额头:“当时我就在想,人的生命的存在或消亡,喘口气的功夫就会天上人间的,既然不能由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那就听天由命吧。还好,身边有我心仪的女人陪伴,就等于生死相随了,也不枉来这个世上走一遭。” “专挑好听的讲,谁是你心仪的女人嘛。”贺苏杭与雷天虹并肩坐着,觉得视线不够敞亮,干脆到半坡的大树底下,这样不仅视野开阔,也与万亩葵园保持了一段距离。距离产生美的逻辑还真是真理,再看迎风摇曳的朵朵葵花,有一种天地合一的宏伟气势,有一种万马奔腾的泱泱壮观。 “我还真不是拣好听的说,自从你在飞机上与我关肩而坐,我裸露的胳膊碰着你裸露的胳膊,那种爽爽的细细的滑滑的感觉是让我怦然心动的暗号。”雷天虹摸了摸依然裸露的胳膊,他说:“那种吸引,那种急于靠近的渴望把我的心脏都快给撞击出来了,当真的一次又一次紧贴了你的臂膀,就使我升腾出不可名状的兴奋和快乐。我喜欢被你靠着和靠着你的感觉。” “臭小子,你不是早有预谋吧。”贺苏杭半倚半靠在雷天虹怀里,闻他的气息,听他的心跳。不一会儿,雷天虹的气息又将她酥掉了,禁不住发出沉醉的呻吟声,是灵与肉融化的沉醉,是天地合一的沉醉。 雷天虹遥视远方,并没有辨清万亩葵园的边际在哪里,就像在飞机上看云海一样,高远莫测,一望无际。他说他喜欢视野的广阔,因为他是心胸广阔的男人,什么都不会掖着藏着盖着捂着;他喜欢直来直去直截了当,什么事都愿凭感觉凭直观凭印象判断真伪,判断是非曲直,判断自我需要。他可以断定:贺苏杭就是他需要的女人,而贺苏杭对他也不排斥。他说:“我没有预谋,没有计划,更没有对你的算计,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你就是我命里该我的女人,早晚都属于我。” “美的你吧!”贺苏杭的笑容灿烂如花,灿烂是葵花般的灿烂,是向着太阳的灿烂,是向着美好的灿烂。她渐渐地收敛了笑容,贴着雷天虹的胸口说:“说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有一种恍惚感,总觉得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怎么就一下子融入到你生命里了呢?太快太急太仓促,好像不真实不现实,你果真是上苍派给我的那个男人吗?我不是生活在梦里的吧?” “爱情的产生不需要漫漫征途的跋涉,只需要感应感觉,感受到了,爱情就到了,就是眼前的现实;感受不到,爱情则是遥不可及的怪物,那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但现在的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这就不是梦,是实实在在的现在,当然也是实实在在的爱情。”雷天虹说这番话时,目光是投向远方的,那里有向阳花开,那里有他最美好的寄托。他希望未来的日子永远是朝着太阳的,朝着太阳的日子是斑斓的目标。 “我倒觉得你像是个爱情专家,而不是我想像中的威严的检察官。”贺苏杭起身伸了伸酸困的四肢。 “可别抬举我了,我哪里是什么爱情专家啊,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曾经的爱隋经历者,而且是一个极不成功的经历者。” 雷天虹也站起来,做了几个弯腰踢腿的动作,矫健的身姿,娴熟的招式,一看就晓得经常进行体育锻炼。他提议散散步,贺苏杭顺从他在葵园边上漫步,两只蝴蝶成双成对地嬉戏追逐,贺苏杭正想去扑它们,却又收住了手。雷天虹说,双蝶飞舞是美好爱情的象征,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身。贺苏杭说,不喜欢梁祝的故事,太凄凉也太凄惨,是没有灿烂阳光的日子,那不是她向往的日子。 “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这个黄金周你有什么计划?”雷天虹突然问道。 贺苏杭猛地一愣征,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了一下,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刺,痛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痛,是直刺心灵的痛,是只有她自己感受到的痛。两年前的那个国庆黄金周是不堪回首的痛,那半场婚礼则是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痛!也是只能忍着撑着捂着盖着掖着包着的痛!尤其对雷天虹更是不能泄露只言片语的痛!这个痛她得独自承受一辈子,直到埋葬灵魂,直到一缕青烟上青天。 “发什么呆嘛,你要是没有特别的计划,就跟我一起去登华山吧,徒步上下几个山峰,绝对的冒险精神的挑战,很刺激很有意思的。”雷天虹见贺苏杭只笑不说话,就说:“你不是胆小鬼吧?登华山就是上到极顶也不过两千一百六十米的海拔,至于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嘛。” “你怎么晓得我害怕呢,不是吹牛,前年共青团市委搞登华山比赛,我是八十名登山队员当中为数不多的女队员之一,而且获得了前四名的成绩呢。你服不服气?”贺苏杭流露出挑衅的神情,又说:“真是我们俩一起登顶,你未必是我的对手。只不过台里工作繁忙,我不大好脱身。不然,我一定会非常高兴和你一起外出的。” 风的动静越来越大了,万亩葵花被掀起金黄色的波浪,与天边滚动的灰云浑然一体。池塘边成群成片的蜻蜓舞动着两对膜质翅膀在风中挣扎,最终也敌不过风的力量,而选择抓住植物的枝条叶片死命地守候,抓住了枝条叶片就抓住了躲风避风的力量,也抓住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风是雨头。电闪是雷鸣的讯号。雷天虹刚刚发动着越野吉普,天空猛然白亮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黑云压顶,一场暴风雨夹雷裹电地来临了!贺苏杭隔着车窗玻璃想再看一眼万亩葵园,已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到葵花的摇曳,更看不到葵花的灿烂笑脸。 一路上她在想,那娇嫩的葵花能经得住肆虐的风雨吗?顿时,怜悯油然而生。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天地之间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气压也很低。白天的燥热被提前到来的黑夜给撵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凉凉爽爽,有一股秋的惬意,有一股舒心的味道。 一号演播大厅灯火通明。人们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老天爷突然变脸而变得抑郁寡欢,相反个个神采飞扬。巴日丹和乔智在说着感兴趣的话题,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张扬,是自信的喜悦。主打栏目《黄金时间》的王牌地位,给新闻中心创造了可观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人们的钱夹子鼓了起来,人们的干劲鼓了起来,人们的好情绪鼓了起来。 调音台正播放早已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爱情故事》,曲调悠扬,节奏明快,歌词朗朗上口,难度不高,一学就会。刚刚领了奖金的音响师王冲、美工冉东方、灯光师大老刘他们,个个曲不离口词不离口,本来蛮细腻蛮有浪漫情调的词曲味道,一经几个大男人的口,也就找不到了细腻,找不到了浪漫,找不到了那层感天动地的情怀。巴日丹说,这首《爱情故事》是专为女人写专让女人唱的,男人们更适合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之类的粗犷野蛮型的歌曲。谁知,她的话一落地,男人们扯开喉咙就唱“妹妹大胆地往前走”。 荣毅一进演播厅,男人们更是人来疯,恨不得撕破喉咙,也要彰显男人风采男人喜悦。荣毅看了一眼手表,离《黄金时间》的直播还有相当一段时间,情不自禁地挥手打拍子,也唱起“妹妹大胆地往前走”,巴日丹乐得前仰后合,说荣台是老顽童,把荣毅高兴得两只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调音台再度播放《爱情故事》的旋律,巴日丹投入地唱一次,引得众人喝彩。这时,贺苏杭化好了妆,春风满面,容光焕发,也被动人的歌声感染,她轻声跟唱,入情入景,浮想联翩。女人真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活的,面对残酷的现实,依然有爱依然有情,恰恰是女人的伟大。女人的好心情是男人给的,巴日丹的好心情是马欢给的,她的好心情当然是雷天虹给的。自从有了雷天虹,她的日子是唱着过的。 荣毅要看一看贺苏杭准备的稿件,贺苏杭递给他,他认真地浏览一遍,问《黄金时间》为什么会形成高收视率的品牌栏目。乔智说是定位准确,适合中低文化水平中低收入的群体观看,而这个群体正是相对固定的收视群体。巴日丹说,兰§然是栏目组齐心协力,智慧多点子多,做出的好看节目多,才会有高收视率的。 贺苏杭看荣毅并不完全认同,就请他多指教。荣毅说,乔智和巴日丹的说法也很在理,但要形成一个王牌的品牌栏目,光有这些认识还远远不够。他说:“首先得有一个叫得响的栏目名字,再配以特征鲜明的片头音乐和栏目标志,让人一看一听就忘不掉。《黄金时间》就是这样的好名字,叫起来上口,记起来容易,听起来悦耳;要有鲜活的内容,生动的形式,稳定的质量,明确的收视对象,也就是你的栏目要办给谁看的,那就一定得投其所好;还要有互动意识,采取场内场外的多种形式让观众参与进来,办成他们自己的节目,他们一定欢迎的。” “荣台,我觉得你讲的不全面,一个栏目是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持人,主持人是栏目的灵魂,你怎么就漏掉了呢。”巴日丹说。 “谁说我漏掉了,我是把最重要的做压轴的。”荣毅说,“栏目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主持人的魅力。主持人就得像苏杭这样具有相当亲和力,有一定的好人缘基础,才会让观众喜爱,才会有感染力。我觉得苏杭最大的成功在于屏幕上是观众的朋友,而不是观众的老师。” “台长就是台长,看人看得准。我们希望台长用人也能用得准哦。”巴日丹和乔智交换了眼神,眼神里都是文章,而且是谁都能读得懂的文章。 “不能再聊了,我得备稿的。”贺苏杭懂得巴日丹的用意,无非是想将荣台一军,让荣台有个明确的态度,好为她下一步竞争副台长挑明一盏灯。可她不愿这么做,能不能当副台长是组织上的事,具备不具备副台长的条件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的事就是扎扎实实做好本职工作,让新闻中心不掉队,让《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不褪色,让贺苏杭这个名字堂堂正正地立在人前,也堂堂正正地立在人后。 荣毅明白巴日丹话里话的意思,他之所以没有顺着巴日丹的意思往下讲,是因为他看不透上面的意思。他就是再欣赏贺苏杭,也只能局限在他的力量范围之内,支持贺苏杭搞好业务。至于能不能当上副台长,他越来越看不着未来了,上边领导各唱各的调,各谱各的曲。有的讲,吴世祖是难得的人才,前途无量;有的说,贺苏杭属于电视业务全才,是得力的电视管理人才;有的讲,吴世祖豁达开朗,适合做领导;有的说,贺苏杭沉静矜持,是一个很优秀的女领导干部模样;有的讲,吴世祖成熟稳健,绝对胜任副台长职务;有的说,贺苏杭含而不露,担任副台长职务绰绰有余。他说,吴世祖和贺苏杭都是好样的,最好要用都用,如果让他二者必取其一,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好表态,干脆不表态。 巴日丹真一半假一半地说,荣台是老滑头,是非曲直辨不清,好人坏人辨不明。乔智说,巴日丹口无遮拦不应该,荣台对任何人的把握都有八九分准,剩下一两分看不透彻,不是因为荣台水平有限,是那一两分隐藏得太深太厚太牢固,而隐藏的那一两分才是人的本质特质实质的东西,往往是邪恶的。 “行啊乔智,作家的丈夫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样,说出话来有汤有水有滋味。”巴日丹说罢,将话锋一转:“荣台,吴世祖主任隐藏了几分没让您看透彻啊?”她流露出要揭根揭底的神情。 “没根没据的话不能乱讲。”荣毅把脸一沉:“巴日丹方方面面都不错,业务上是大拿,成绩也很突出,按说早该考虑让你挑起中层领导的担子了,就是你这张嘴太厉害。” “谢谢荣台抬举。”巴日丹做了个作揖的动作,说她才不想当什么破官呢,天生不是那块料,倒是贺苏杭条件优秀,希望荣台能够好好地当一回伯乐。 预备铃声响起,各岗位各就各位,紧接着进入《黄金时间》现场直播倒计时。 巴日丹执意从马欢给她购买的那套高档公寓搬出来,搬回自己的小屋,也是自己的闺房,并不意味着要跟马欢一刀两断,而是不想让自己迷失得太苦,也不想让那个好女人——马欢的妻子上官金珠过多地受到伤害。她知道马欢离不开上官金珠,上官金珠也不能没有马欢。她和上官金珠是马欢的手心手背,是马欢的胳膊大腿,缺了谁少了谁马欢都不会开心的;谁受了伤害,马欢也不会开心的。想来想去,她决定糊一层窗户纸,挡上一块遮羞布,谁也别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别掀开那块遮羞布,她和上官金珠都会相安无事,马欢的日子也会太太平平。她要的是有马欢的日子,不是要高档公寓,不是要豪华宝马轿车,所以,上官金珠收回的是高档公寓,是豪华宝马轿车,却收不回她和马欢的日子。上官金珠看不到她和马欢的日子,权当没有她和马欢的日子,眼不见,心不烦,眼里没有,心里也就佯装没有。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的日子,回归成表面上的一个女人一个男人的日子,公开的是马欢和上官金珠的日子,蒙上窗户纸和遮羞布的是马欢和她巴日丹的日子。只要有马欢的日子,她可以不要阳光,可以不要尊严,但绝不能再伤害上官金珠。于是,她开始了谨小慎微,开始了收敛个性,也开始了忍让宽容。 马欢眼里的巴日丹越来越变得像个小女人了,失去了野性,失去了张狂,失去了个陛,也就失去了魅力。 星期六的午后,巴日丹给马欢挂电话,说想他想见他。马欢问有什么事,她说就是想他想见他。马欢稍迟疑了一下,说正陪儿子踢球,完事就过去。她挂断电话,看了一眼窗外的连绵秋雨,到处都是湿滑,到处都是泥泞。踢球?踢鬼的头吧!她倒是没急没恼没上火,把小屋收拾得停停当当,玩具熊玩具狗玩具猫一列排开,形态各异,野菊花野玫瑰野百合成把成束,异彩纷呈。床头柜上是她和马欢的合影照片,相偎相拥,脉脉含情,她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番,怎么看都是息息相通的一对,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是一生一世牵手不觉长的一对。可偏偏得蒙上窗户纸盖上遮羞布!她认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日子。尽管是没有阳光的日子,就像窗外的阴雨秋日。 五姐妹灿若阳光的笑脸是明媚的春天,是瞬间的永恒。她想把大幅合影照片挂出来,又找不出合适位置,便对着照片发愣。贺苏杭的笑脸是笑给宋南方的,宋南方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她可以为他哭为他笑为他生女儿为他献青春,到头来,她生命的那一部分切了出去,她的生命也就少了那一部分,也是永远不可能有人补回的那一部分;金凯瑞的笑脸是笑给天空笑给大地的,也是笑给梦中情人未来夫君的,所以更显旷达更显妩媚,沈岁亭就是她的梦中情人未来夫君,她的笑脸也许不只是瞬间的永恒,而是可以保鲜保新保营养的;上官银珠的笑脸是笑给乔智的,满足,自信,骄傲,有了乔智,她的笑脸既可以化作瞬间的永恒,也可以理解为永恒不变的夫妻恩爱,一路牵手到白头;顾菡的笑脸最灿烂最有内容,她是笑给相亲相爱的眼镜儿的,眼镜儿是她的情感归宿,眼镜儿是她一生一世的追求和追随,眼镜儿也是她命里唯一的冤家,所以,她最终让眼镜儿成了她幸福的殉情者。 巴日丹看着自己的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搞不懂那时的笑到底是笑给谁的,干脆说是笑给命运的,命运安排她有了马欢,她也就有了马欢;有了马欢,就有了女人的生存方式,就有了挥洒情欲的港湾,也就成就了女人的全部。 马欢还没有来,巴日丹耐着性子到淋浴间冲洗,哗哗的淋水声和哗哗的秋雨声搅和在一起,有些沉闷,有些压抑。她扬起脸,任凭水淋在脸上,觉得不过瘾,又将水阀开到最大,水流急促,再淋在脸上时,就有一种难以抵挡的冲击力,生疼生疼的,有点火辣辣的味道。六神沐浴露,浑身清清爽爽;夏士莲黑芝麻洗发香波,柔滑光亮的秀发柔柔顺顺,洗浴完毕,顿感身轻气爽。一件宽大的白色真丝浴袍包裹着玲珑的女性温柔。 听到敲门声,巴日丹小鸟似的飞了过去,是马欢来了。她一头扎在马欢怀里腻他哼他闹他,马欢将她拦腰抱起,吻她光滑的脖颈,吻她散发着淡淡芳香的面颊,吻她的胸脯吻她的秀发,她直感到天在旋地在转,灵魂出壳。 “我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还是洗个澡吧。”马欢的声浪把巴日丹拍打醒了,她像是被人从遥远的天边拉了回来,有些茫然的诧异。马欢又重复了一遍,她才似乎明白过来,指了指淋浴间,说陪马欢一道洗,马欢则坚持自己洗,说自己洗得快。 巴日丹给马欢准备了从里到外的新行头,短裤、背心、T恤,甚至袜子都是同一款式同一尺寸同一色彩的一式两件。她的意思是穿走一件,放这里一件,每次来这里换洗,还穿走同样的,就不容易被上官金珠发现马欢来过。马欢不解,问干吗这样重复。巴日丹不答,把马欢搂在怀里尽情吻他,吻得热血汹涌,吻得天地合一,吻得腾云驾雾。 “要命鬼,你要把我吞掉啊!”马欢的酣畅是伴随着急切的呼吸发出信号的,他翻身跃起将巴日丹翻了个,巴日丹便像条肥硕的白鳗似的横卧在床上,任马欢揉捏,任马欢吸吮,任马欢蹂躏,任马欢极尽男人的雄性的征服欲的释放,直到马欢叫了声“要命鬼”之后,瘫软在她的身上。这一刻,她是最幸福最骄傲最有女性价值的女人!她需要这种幸福,她需要这样的骄傲,她更需要女人被男人征服的快感。 这时的马欢有一种错觉,巴日丹搬出了高级公寓,退回了豪华宝马,又给他买了新衣新裤新鞋袜,分明是要跟他分手的讯号。他根本舍不下这个女人,是舍不下她的野性,舍不下她不同于任何女人的味道。如今,她缺少了独有的个性魅力,当他释放了男人的激情,也变得理性了许多,看着怀里的女人。 想起了妻子上官金珠,品味着释放激情时不一样的感觉,却找不出异样的滋味了。 “想什么呢,跟头闷牛似的,一声不吭。”巴日丹轻轻地吻他的胡茬,硬硬的,根根坚挺,根根有个性。 “你变了,变得快跟往日的巴日丹判若两人了,也变得令我感到快不认识了。”马欢推开巴日丹,问她有什么打算,问她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巴日丹忽然苦笑一声:“我是变了,但不存在另有新欢。只要你马欢一天不抛弃我,我就一天是你马欢的女人。这也许就是我巴日丹的命吧。” “那你一会儿风,一会儿又是雨的,究竟想干什么嘛,搞得我都快找不着北了。”马欢坐起来抽上香烟,示意巴日丹给他拿烟缸。巴日丹把小客厅茶几上的烟缸拿来,说他也变了。 变得懂规矩懂尊重别人的劳动了。他又问巴日丹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巴日丹披上浴袍,盘腿坐下来,一脸诚意地说:“我是想让上官金珠活得更开心一些的,她实在够不容易了,马森又不是一个叫人省心的孩子,她得多操多少心啊。我知道,这些对她来讲并不是十分重要的,而你才是她的命她的生活她的一切。如果我继续明目张胆地跟她横刀夺爱,不仅得不到你的成全,还会把她弄得伤痕累累的。倒不如我们都含蓄一些,把阳光灿烂的日子全给她。这样做,也许你会更加爱我,更加舍不得我,我的心里也会舒服一些的。尽管你还依然一心挂两肠,我也认了。” 马欢又接上一根香烟,拉起了巴日丹的手握在手里。 巴日丹说:“从今天起,你得学会克制学会忍耐,不是到了特别想见我的时候,最好少往我这里来。一来呢,给我留点面子,毕竟左邻右舍都是我们台的记者,我还要工作的;二来呢,尽量少给上官金珠提供线索,让她感觉咱俩分开了最好,我不想再对她有任何伤害,不然,我心里不安宁。” “瞎扯淡。”马欢把香烟掐灭掉丢进烟缸,他说:“我这人天生不懂克制,也不懂啥叫忍耐,我啥时候想来就啥时候来,不该有那么多忌讳吧?你巴日丹要是另有猫腻,也别那么多花花肠子,挺累得慌。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喜欢直来直去,干脆利索。你说吧,想干什么?” 巴日丹火了:“马欢,你可别不知好歹啊,我是为你着想,也是为上官金珠着想的。本以为委屈我一个,可以让你们两个都开心的,没想到好心落个驴肝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马欢沉默片刻,再度点上香烟,一连抽几口,不吭不哈,只听见他吐出烟雾时的嘘嘘声。 巴日丹瞟了他一眼,他也瞟了巴日丹一眼,两人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巴日丹的眼里充满了委屈和不满。马欢的眼里有少许的感激,这少许的感激是可以放大的,也是可以起到星星之火与燎原作用的。他往巴日丹身边凑了凑,冲着巴日丹吐出一串串烟圈,把巴日丹呛得咳出两眼泪。巴日丹气得捶他打他咬他,骂他不是东西,骂他不理解人。 “你错了,我理解你。就冲着你能为上官金珠着想,宁肯自己受委屈,我这辈子都欠你的,保证不会亏待你。希望下辈子你还能做我的女人。”马欢说得很清醒,很理性,也很动情,他把所有感激感动感谢的意思用一句话概括了:“要命鬼,我爱你!” 巴日丹心头一热,一头钻到马欢怀里,她用她的方式呵护他们俩的爱情。 雨后初晴的早晨,大地一片暖色调的光,来来往往的人们少了些躁动,多了些从容。广电中心大花坛中的月季格外绚烂,或出水芙蓉般的清新,或国色天香般的娇艳。贺苏杭酷爱金色阳光照耀下的各色花朵,赏不够爱不够,赞不绝口。有同事从身边经过,戏称她是花痴,她倒欣然接受,说自己爱花如命,就是花痴。于是,她的笑容在花丛中绽放了,在晨阳的光辉里绽放了,鲜鲜亮亮明明快快的。 荣毅是背着手走来的,脸上带着残留的阴霾,皱眉皱脸。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有一声没一声,有一眼没一眼的。贺苏杭问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一大早就不开心。他说没有不开心,是任务太重事情太多给压的,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自己年纪大了老了,不像年轻人,生龙活虎,再怎么压也压不垮。 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他俩边走边聊,准备去各自的办公室。贺苏杭总觉得荣台心事不轻,又不便深问,只能投以关切的目光。荣毅忽然想起什么,说让苏杭先到他的办公室一趟,他脸上的表情更沉重了。荣台的办公室刚打扫完毕,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空气中流动着太阳的味道,是早晨独有的味道,有了这种味道,就有了一天的新内容,新就新在不是昨天的,不是已知的。也只有未知的东西,才会唤起人们探究的好奇心。 “国家广电总局深化广电改革的红头文件下来了。”荣毅的口吻像是在发布通告,他见贺苏杭的眼睛一亮,却摇了摇头,颇为谨慎地说:“虽说有线无线资源整合的前景可以乐观,但毕竟是要伤筋动骨伤及元气的,这么大的摊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我倒不是担心偌大的关系网不好摆布,而是担心大河电视台经不起大折腾啊!你想啊,高居不下的收视率必然会跟着波动,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也很可能会受到一定影响。还有方方面面的事情,谁又能预料呢。” “两台合并是迟早的事,资源整合,优势互补,也是势在必行的趋势。荣台得多想积极的一面,大可不必忧心忡忡的。” 贺苏杭想安慰荣台几句,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说法。 荣毅叹了口气,说:“苏杭啊,你是知道的,这些年以来,你一直是我最看好的中层干部之一,也一直想把你再往前推一把的。如果两台合并,班子指数严重超编,我怕耽误了你们的进步啊。” “没事,一切顺其自然吧。”贺苏杭说得洒洒脱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荣毅翻出红头文件看了看,他说:“现在只是文件上有要求。要到真正意义上的两台合并,还会有一段时间。我想呢,你可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多跟上边领导接触接触,联络一下感情,也给他们多提供一些了解你信任你的机会嘛,不会对你有坏处的。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这个意思。你可千万别误会了,这和跑官要官买官都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你明白吗?” 贺苏杭点了点头,她想辩解几句,想说她不习惯跑上跑下的那一套,不习惯单独去跟领导面对面谈话,也不习惯到处去推销自己,但她只是想说而已。当她看到荣台日渐增多的白发和日渐加深的皱纹,她把想说的话统统咽了回去。 荣毅说,上午九点在市委第二会议室有个座谈会,主议题是大河市广播电视发展前景,市里主要领导和有关部门领导都参加,他决定派贺苏杭参加会。一是贺苏杭熟悉业务,有绝对发言权;二是贺苏杭头脑清楚,善于表达,且有一定的知名度;三是想让贺苏杭风光一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贺苏杭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前去参会。荣毅突然问道:“假若两台合并只是停留在文件上,有线无线依然各自为政的话,你觉得将来谁接我的班合适?” “反正不是我。”贺苏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吴世祖进门时跟贺苏杭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歉意地笑了笑,说声对不起。荣毅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招前不顾后,是因为没吃过大亏。他又说:“正好吴主任也来了,我正准备挂电话通知呢,上午九点的座谈会,苏杭你俩都去。”吴世祖一听会议要求,就说:“这样前瞻性的大话题,需要吃透上级政策精神,了解国际国内同行业的基本构架和基本态势,我和苏杭哪里能比得上荣台的政策水平高,把握问题要到位啊,还是荣台去吧。再说了,荣台不去也不大合适吧。” 荣毅显然有些急躁,他把脸一沉:“叫你们俩去。就已经证明你们俩的水平。我不去,自然也有我不去的理由嘛。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的,人才也是这样,往往是后来者居上,青出蓝而胜于蓝。你们俩给我听好了,关键时刻谁也不许给我掉链子。” 贺苏杭和吴世祖一出门,荣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心里很乱,一是贺苏杭和吴世祖各有所长各有千秋,都是他的得力助手,偏偏对他俩越来越看不透了。吴世祖的小伎俩,贺苏杭的满不在乎,他都不赞成,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急迫,恨他们成熟得慢,恨他们有钢也使不到刀刃上;二是对他自己的。一旦两台合并,自己年岁不轻,是留是去,是免是退,他把握不了未来。既然把握不了未来,也就把握不住自己;把握不住自己,也就心乱如麻。 座谈会开得如火如荼。 贺苏杭和吴世祖都没给大河电视台丢脸,论水平,他俩不相上下;论风采,他俩势均力敌;论大家熟悉程度,贺苏杭自然优势突出,吴世祖自然心里不是滋味。座谈会一结束,他俩就各弹各的调各谱各的曲了。贺苏杭到市人大了解下午常委会议程,她的准备要符合常委身份。吴世祖则抓紧时间到市领导办公室坐坐,套套近乎,拉拉家常,当然忘不了让市领导给提提要求。他认为,想进步的都得这样,得让领导眼中常看见你,只有领导眼中有你了,才可能心中也有你;只有领导心中有你了,才可能关键时刻把你派上用场。无论是男是女是官是民,谁都需要感情联络和联络感情,只要感情有了,啥事不好办呢? 荣毅问座谈会的情况,吴世祖大夸特夸贺苏杭的水平贺苏杭的风采,说市领导对贺苏杭另眼看待,谁都会高看她一眼。 说贺苏杭是人大常委身份很特殊,所以她跟市领导的关系不一般。他是一板一眼说的,逐字逐句都是很有讲究。在荣台面前夸贺苏杭,是在夸他自己的风度,夸他自己的男人胸怀,只有让荣台欣赏他的男人胸怀,才能欣赏他这个人;只有欣赏他这个人,才不至于在关键事上起副作用。他有一种感觉,荣台欣赏贺苏杭在前,他在贺苏杭之后。在荣台面前说贺苏杭跟市领导关系不一般,是因为他也拿不准贺苏杭跟市领导的关系多深多浅。往浅处说,肤皮蹭痒,留不下印象;往深处讲,没有十分把握,不敢信口开河,害怕荣台有误解,只有用“不一般” 比较合适。 吴世祖这个“不一般”的说法还真在荣毅跟前落地有声。 荣毅倒希望贺苏杭得到市领导重视,这样就有利于贺苏杭的前途。然而,接下来的一件事,“不一般”的说法帮了吴世祖,害了贺苏杭。 市里来人了解情况,原本是以调研的形式摸排大河电视台现状的,不想来人年轻,没有经验,问跑了话题,专问些人事安排上的事,把荣毅问得七上八下没着落。他说自己年岁大了组织上觉得怎么考虑合适他都没意见。来人就说:“荣台存大河电视台可谓劳苦功高,将来一旦有线无线合并付诸实施,组织上会妥善安排荣台的。”荣毅浅笑一声,问怎么安排。 那人则问他将来愿不愿去老干部局。荣毅轻声一笑,说:“看来我真是老了。” 吴世祖消息灵通,市里的人一走,他就到荣毅办公室送温暖,把能宽慰荣毅的话都说尽了,荣毅还是愁眉不展。荣毅发牢骚了:“才刚刚见到红头文件说要两台合并,就想撵我下台了。真要两台合并那一天,还不打发我回老家种田啊。哼,问我愿不愿去老干部局,分明是要撵我快点下台嘛。” 这时,贺苏杭为一个重大选题来请示荣毅。荣毅接过策划方案翻了两下,顺手签上“同意”二字,并署上名字和日期。 贺苏杭拿上策划方案告辞了。 “知道上边怎么评价您的吗?”吴世祖问荣毅。荣毅说,管他怎么评价呢,自己问心无愧,就知足了。吴世祖又说:“据我所知,上边领导对您的评价依据,主要来源于下边的反映。” “能有什么反映?谁又能往上反映?不管反映什么,总得实事求是吧。”荣毅把两手一摊,一副坦然表情,他的表情是做出来的,坦然也是做出来的坦然。他的不坦然是藏在心底的,那是一块伤疤,谁揭都会鲜血淋淋的。 “没有谁不实事求是,人家反映您年岁大了,观念跟不上时代潮流,建议趁两台合并之时……你能说人家不实事求是?” 吴世祖用掏心掏肺的真诚步步打动荣毅,他问:“荣台,就凭您德高望重的地位,谁的话会在市领导那里起作用啊?” 荣毅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除非跟市领导关系不一般的人呗。你说,我始终待她不薄啊,她干吗在关键时刻坏我的事呢?人心隔肚皮,人心难测啊!你们两人都想进步,但我最先是想往上推她的啊!” “算是荣台清醒。”吴世祖神秘兮兮地说:“荣台还蒙在鼓里吧,苏杭正加紧活动呢,她直接找的是上边的大头,听说省长秘书都亲自出马了,人家还能把您这么一个快下台的老人放在眼里嘛。还有啊,苏杭的野心大着呢,人家瞄准的可不是副台长的位置,而是荣台您的宝座。”他见荣毅又是一愣,接着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两台能不能合并,怎么合并,都是未知数。所以,苏杭恰恰利用这个非常时机上下活动,省里有省长秘书撑腰,还会有什么难办的事?市里更好办,她本人就是市人大常委,想办什么事不容易啊?不要以为您还未到退居二线的年龄,有线无线合不合并还没有定数,您的位置就是颠覆不掉的。不是这样的。只要上边哪个主要领导动动心思帮苏杭,您就得靠边站。不然,怎么会有人问您愿不愿意去老干部局呢?无风不起浪,你可千万别低估了苏杭的能量。”他见荣毅还是半信半疑,又说:“荣台可能会说,共产党的干部是讲级别的,是按阶梯往上走的,不可能从新闻中心主任一下子跳到您台长的位置上。您别忘了,现在是改革步伐迅猛的时代,不拘一格降人才也是可以提倡的,苏杭可以先任副台长,也可以从副台长变成代理台长,直到取代您为止。您也不要以为我是在靠推测蒙您,不是的,您别忘了我也在市里有人,凡涉及到大河电视台的事,我都会知道的。我一旦知晓的事情,我会马上告诉您,因为您非常信任我,我不能对不住您吧?” 荣毅被吴世祖的一番话弄得头大眼昏。他在想,难怪贺苏杭对他的劝说不屑一顾,人家是攀上大头头了?他不由得一拍桌子:“原来如此!” 真是无巧不成书。 第二天一早,市委组织部来人找到荣毅,让他做出最后表态,吴世祖和贺苏杭只能提拔一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吴世祖。 同一时间。 贺苏杭是在去雷天虹住处的路上接到省长秘书电话的,她当时一惊,问对方怎么这么清楚大河电视台的事?省长秘书说,省长看苏杭是块好料,希望她在电视领域能大有建树。贺苏杭说,她只是扎扎实实地搞业务,能不能有所建树还要看努力程度和聪明智慧的结合,不过,她会坚持不懈地努力往前走的。省长秘书问苏杭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去办的。贺苏杭说,没有什么要求,一不想当官,二不想发财,只想脚踏实地搞业务。省长秘书说,苏杭能在当今社会清心寡欲,实在令人敬佩。贺苏杭说,思路决定出路,性格决定命运,她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也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如果用丧失人格的代价换取某种虚荣,她宁可去当尼姑。省长秘书说,想当官未必就是虚荣,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贺苏杭说,顺其自然,一切由组织决定。 雷天虹自始至终在听贺苏杭和省长秘书的通话,他不住地点头,又不住地摇头。 “干吗呀,你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总得有个明确态度吧。”贺苏杭让雷天虹将越野吉普靠在马路边,一本正经地等他回答。 “按理说,我应当完全尊重你的选择,无论是搞具体业务,还是当领导,我都得全力支持你才是。不过我认为,搞具体业务和当领导并不矛盾,即使出现矛盾,也是对立统一的,而不是不可调和的。”雷天虹看到贺苏杭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又说:“无论有线无线是否合并,对于你来讲,业务上都不会有太大影响,但如果你有心参与副台长的竞争,合并不如不合并对你更有利。” 贺苏杭不解,问为什么。 雷天虹笑了,笑得很深沉,他说:“如果大河电视台依然独立的话,荣毅台长向上级的建议就很有分量,也更有发言权。他对你的信任和赏识,都会为你的竞争胜出起到关键性作用。但如果两台合并就不好说了,荣毅台长本身年岁不小了,组织上还用不用他都很难有把握,他还会有心思顾及那么多嘛。” “不会的。”贺苏杭满眼的自信:“我真要有心参与竞争的话,荣台不管什么时候都会帮助我的。因为他了解我,也非常相信我。” “那你为何不竞争一下呢?”雷天虹满眼的期待,他说:“人事制度改革本身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机会均等公开公平。依我看,你就冲着检验一下自己实力的思路,也应该扑下身子,投身到改革大潮中搏击一把,是沉是浮是进是退,最终的结果一目了然。” 贺苏杭望着雷天虹,眼睛放出亮光,是被雷天虹激出来的亮光,她不由得挺起胸膛收起小腹,有一股时刻准备着被组织挑选的冲动。转而一想,不行,等待组织挑选和顺其自然没什么两样,都是被动的味道,都是被动的姿态。如果别人说让她积极参与竞争,她可能还会不屑一顾不以为然,现在是雷天虹鼓励她积极参与竞争,她就不能再摆出被动等待的姿态了,她得有所表示,她得有明确的态度,于是,她首先想到了荣毅台长。在她看来,荣毅是最有条件帮她也最愿意帮她的直接领导,荣毅对她的认识是充分的全面的,她用不着在荣毅面前推销自己,荣毅就会自觉自愿地把她褒扬得完完全全。 雷天虹驾车送贺苏杭到荣毅家楼下时,贺苏杭又想打退堂鼓,她是被雷天虹用鼓励的目光送上楼去的。然而,她没有料到,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进步求助,就彻头彻尾地碰了一鼻子灰。荣毅问她早干吗去了,留给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荣毅望着贺苏杭离去的背影直觉得闹心,他预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 吴世祖被市委组织部正式列为考察人选,他内心的喜庆劲是顺着血脉流通全身的,喜庆是对自己能量检验之后的喜庆,是踏上成功阶梯的喜庆,也是傲视社会唯我洞察的喜庆。在他看来,荣毅不是老谋深算,贺苏杭也不是鹤立鸡群。老谋深算能怎样?鹤立鸡群又能怎么样?谁能保证不被挫败不被戏弄,管什么猫道鼠道呢,谁最终攀上成功的阶梯,踏上成功的通途,谁就是胜利者,没人追究你是怎么取得胜利的。 马野眯着眼睛晃着二郎腿,说吴世祖见长进了,越来越老到了,这就是日渐成熟的标志。他说当今社会是个非常浮躁的大家庭,当家主事的就那么些位置,你要想不被人摆布,不被人戏弄,就得想方设法获取属于自己的位置,往往是得不择手段的。这也是被社会逼的,适者生存,物竞天择。 吴世祖的表情有些万事大吉旗开得胜的自满,语言也不遮不拦的不留余地。马野斜着眼看他,他意识到有些过了,说在自己兄弟面前太真实了太自我了,没有伪装,没有包裹,也没有做作,这才是大老爷们的本色。 马野又斜眼看了看他,说在自己兄弟面前也不能完全丧失自我保护意识,一旦失去了自我保护意识是非常危险的。吴世祖说,还是老兄老到,老兄就是一本哲学著作,老兄就是一部百科全书。马野说他贫嘴,说想拍马屁也得有学问。吴世祖连连点头。 录像机里播放的是贺苏杭在《黄金时间》曝光马野的那期节目。马野再度晃起二郎腿,边看边皱眉头,边看边发出轻轻的冷笑声。他说,看见贺苏杭就闹心,随手关掉了录像机。 “老兄的意思……不让贺苏杭再上《黄金时间》?”吴世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笨蛋,怪不得人家说个大心实,我看你可真够实在的。我说不让贺苏杭上《黄金时间》了吗?”马野的冷笑裹挟着叵测的居心。吴世祖似乎心领神会,又似乎将心悬在半空中,覆盖着重重迷雾,还直夸马市长高明是高人。高人的高明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并不知晓马野已经给沈岁亭下了套,而且这个套是死扣,一旦被套,死活挣脱不掉。打断骨头连着筋,就不信死整老子不连女儿的心。到时候就有贺苏杭的好看了。 不出三天,正在紧锣密鼓的“苏杭庄园”被勒令停工,理由是违反国务院不能侵占农民耕地的有关规定,属于违章建筑,必须限期恢复农田。这样一来,拉料的大货车被挡在外面,轰隆隆的水泥搅拌机停止转动,拔节的墙体中途搁置,建筑工人个个睁着不解的眼睛。 “我们都是签了合同的,停工的工钱怎么给大伙算?工人们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等着吃饭的,不能说停就停啊。”包工头摘下安全帽拿在手里,每说一句话,他就会习惯地将帽子往前杵一下,以示急切,以示恳切。 海威和沈岁亭交换了意见。海威面对黑压压的建筑工人,他拿起了喇叭:“工人兄弟们!现在我们‘苏杭庄园’因故暂停施工,估计会耽误一些工期。刚才我和沈老板商量过了,除了按照合同法的有关规定给大家兑现以外,停工期间,依然保质保量地给大家搞好后勤服务,尤其是饮食服务,不让大家的身体吃亏,不让大家经济上受损失。我们应该给的工钱一分不少,保证给大家足额发放,请大家放心!” 工人们的掌声叫好声持续了一两分钟。 沈岁亭接过喇叭,他用江南普通话讲道:“工人弟兄们,谁没有父母爹娘,谁没有妻子儿女,谁没有责任,谁没有义务,我晓得你们都需要钞票养家糊口,孝敬老人,抚育小孩。我可以绝对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不管‘苏杭庄园’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凡是应该给大家的绝不欠账。今天是十六号,这个月仍给大家发全月工钱。”又是一阵掌声和叫好声。他意味深长地接着说:“你们中间不乏有会算账的,‘苏杭庄园’停工一天的损失就是惊人的!所以,我和海老板一定会竭尽全力想办法,尽快恢复‘苏杭庄园’的建设。我在海外漂泊得太久,对祖国大陆的政策还没有完全吃得透看得准,但我完全可以相信,祖国的各级政府一定是为纳税人服务的,‘苏杭庄园’所遇到的困难也是可以克服的。” 这回,工人们没有了掌声和叫好声,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有赞赏“苏杭庄园”两位老板为人的,有为大河市政府的举动不解的,更多的是担心停工会给“苏杭庄园”造成太多损失,他们替两位老板心痛!工地指挥部只剩下沈岁亭和海威,他俩商量对策,意见产生分歧。沈岁亭搬出大河市政府及有关职能部门的红头文件,强调“苏杭庄园”没有违规,执意要去跟政府理论。海威说他不懂中国国情,不了解中国官场,明摆着的事,却是不能摆在明处的事。要想处理得妥当,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去讨说法要说法。如果你真的不明事理,你只能到处碰壁,最终落得头破血流,还得一事无成。 “你越讲得多,我就越不明白。但我相信,共产党的各级政府都应是实事求是的政府。什么明摆着的事,却不是摆在明处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沈岁亭窝了一肚子火,把一堆文件一股脑地丢进垃圾桶。 海威从垃圾桶内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捡拾回来,说该有用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会有用的。而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钞票换来的,无非现在有人故意将它贬值罢了。要想让这些东西重新发亮发光,不下大工夫不花大本钱是没意义的。于是,他决定暗中帮助沈岁亭共渡难关,巧渡难关。帮了沈岁亭,就等于帮了“苏杭庄园”;帮了“苏杭庄园”,也等于帮了他自己,尽管他只占“苏杭庄园”股份的20%,但他得尽百分百的努力。他坚信,努力的最终结果是在帮苏杭,只要能帮苏杭,哪怕上刀山F火海,他都会义无反顾。 “苏杭庄园”被勒令停工,没想到最先遭殃的是荣毅。马野副市长把他叫去猛训斥一顿,说大河市的经济秩序都让虚假报道给搞乱了,大河电视台直接搞虚假报道,不仅造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还给大河市的经济建设造成重大损失。还说大河电视台竟然把一个严重违反国务院政策的大都房地产公司,吹捧成前景光明的外来投资重大项目的合作企业,是极不负责任的!报道严重失实!荣毅被马野副市长训得一愣一愣的,仍没搞明白为什么挨训,便很是谨慎地说:“马市长批评的有道理,不过……不知大河电视台哪件事上搞了虚假报道?我就是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也得知道是谁吧。” “荣台是真糊涂啊,还是装糊涂?”马野一脸严肃地盯着荣毅,他说:“据我所知,荣台不仅纵容手下搞虚假报道,还以职务便利搞人情报道。”他看荣毅仍满眼疑惑,又说:“叫我怎么说你好呢,按理讲,你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老台长,大河电视台又是大河市最有权威的主流媒体,怎么能像街头小报那样不负责任,误导观众呢。”他稍稍缓和了口气,接着说:“我刚从基层上来做主管经济的副市长,荣台和大河电视台不说帮我一把,反倒给我捅窟窿,搞虚假报道,严重扰乱了正常的经济秩序。”他的口气又硬起来:“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大河电视台《黄金时间》栏目在报道‘苏杭庄园’项目中严重失实,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对你提出严肃批评,并要求你在《黄金时间》栏目中给观众做出反馈,承认前一段的报道存在严重失误。” 荣毅心里开始擂鼓,当前非常时期出这种事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不得而知,但肯定负面作用不小。接下来一连几天,他不是被这个领导训斥,就是被那个领导批评,检讨书层层往上递,反复承认把关不严有失职责,可就是过不了关。市领导,部领导,局领导,没有谁给他好脸色看的,都说他检查不深刻,反省不够,让他重写检查重新认识重新反省。他苦不堪言,却无处诉苦。于是,他把心里的火一股脑地压在贺苏杭身上。尽管没有多少道理好讲,但不开心是因为贺苏杭而起的。 贺苏杭知道荣台不开心,也不愿跟他做任何解释。她也不开心。那天,为了进步的事在荣台那里碰了壁,她就不开心。 她也不服输。她的不服输不是说在嘴上,不是表现在脸上,而是憋在心底的。她是那样高看荣台信赖荣台,而荣台却是那样的对她缺乏了解缺乏信任,她心里极不舒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微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数太多,她想想都觉得累心。 但事业不能不干,还得干出名堂来;工作不能不做,还得做出成绩来。她就不信,共产党的干部能都不讲党性不看政绩,不信共产党的干部都是靠一层一层的关系网推上去的,不信是金子会没有发光的机会。年轻就是本钱,年轻就是财富。只要拥有本钱拥有财富,就不怕没有被伯乐赏识的机会。 雷天虹在电话里说苏杭心高气傲,有些脱离现实。现实存在关系网,你就得认清关系网的作用,还得认清关系网不都是起坏作用的。好人的关系网就会起到好作用,可以举贤避亲,广泛地招贤纳士,从而推动社会进步,促进经济建设的发展;坏人的关系网就另当别论了,它可以一味地任人唯亲,不看品德是否优秀,不看成绩是否突出,也不看有没有造福一方的能力,只要能同流合污,就是自家兄弟姐妹,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它才不管社会能不能因此而进步、经济建设能不能因此而发展呢。 贺苏杭还是不服气。不服气她也不想说了,撂下电话长长地吐了口气,愣了半天神儿,还是决定找荣台谈新闻中心补充新生力量的事,记者们不能硬撑着疲于奔命了。再这样下去,收视率必定受到影响,记者队伍的整体业务水平也很难提高。 荣毅根本不看贺苏杭呈上来的报告,说他够烦了:“不就是想让我早点退位嘛,也不能这么急吧。”话音落,他就想请贺苏杭离开办公室。贺苏杭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又被荣台请进来了,这才明白原来事出有因。恰在这时,马野又打来T电话,说荣台不虚心接受批评,不要以为老台长就一定德高望重,没人敢怎么着,给市委市政府捅了窟窿一样得受到严厉批评,得追究责任。荣毅硬着头皮跟马野通完电话,忽然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苏杭庄园”的问题不至于让马野这么恼火吧?其中定有缘由。 贺苏杭也不完全明白马野拿“苏杭庄园”大做文章的真正含义,只猜测马野是在实施报复,究竟多深多浅多危险,她还一时看不透彻。所以,当荣毅问她时,她只能按照面上的说法,是“苏杭庄园”的审批手续出了纰漏,正在设法弥补。 荣毅对报道的要求非常具体,他的要求也就是马野的要求。他问贺苏杭有没有意见,贺苏杭回答:“一定不会让荣台失望,我会安排今晚的《黄金时间》,承认前一段对‘苏杭庄园’的消息披露存在失实,予以更正。” “不仅失实,是严重失实。”荣毅强调说:“今晚的《黄金时间》是否能妥善处理好市领导交办的事,取决于你这位新闻中心主任的态度,我相信你不敢不重视吧。” “我晓得荣台一贯信任我,当然这回也不能有例外。”贺苏杭的话一语双关,她就是要刺一刺荣毅,谁叫他耳朵根那么软呢,缺少主见随风倒,谁给他套近乎他信谁,谁会花言巧语他信谁,真是有些越老越糊涂了。转而一想,不能完全怪荣台糊涂,因为有人太会是非太会钻营罢了。 当天晚上,金凯瑞依偎在沈岁亭怀里,收看苏杭在《黄金时间》披露“苏杭庄园”停工的消息。金凯瑞感觉到沈岁亭浑身颤抖,便把他搂得紧紧的,说:“眼看‘苏杭庄园’拔地而起,谁心里不高兴啊!可政府的一纸通令,工地就一下子瘫痪了,谁都会心急上火的。再咋整,那也是大笔的血汗钱砸在那里啊,能不心疼嘛。” “这下惨透了,工地一天不开工,就是一天的损失啊!”沈岁亭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本想好好造造势,给苏杭未来的日子好好打打基础的,我这辈子欠她的太多啊!谁会想到净给她添乱,借用‘苏杭’这个名字给庄园命名,却不能给她带来好的影响,我真是愧上加愧啊!” 金凯瑞安慰道:“你想得太多,问题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复杂。再咋整,你也是苏杭的亲生父亲,她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的。我比你更了解苏杭,她一定不会怪你。” 沈岁亭惨淡地笑了一下:“我晓得苏杭不会怪我的。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心里蛮难受的。金钱损失了,我们还可以再挣回来的,但亲情残缺了,什么时候才能将缺口补上啊!” 金凯瑞把沈岁亭揽在怀里:“你的年纪不轻了,不能承受太多太大的心理压力,搞不好就会出毛病。不同的问题,你要学会区别对待,亲情和金钱是两个范畴的概念,一个属于心里有没有的问题;一个完全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用不着为身外之物大伤元气。我敢保证,苏杭早晚会承认你这个父亲的,你得学会忍耐,学会等待。至于‘苏杭庄园’停工可能造成的重大损失,你大可不必太多虑。可以跟你明说,我看重的不是你的财产金钱,而是你的才华人品。我仰慕你的才华,更仰慕你的人品。” 沈岁亭的热泪夺眶而出,他庆幸得到了世界上最知书达理最善解人意的女人! ------------------------- 第十六章 贺苏杭动了竞争副台长的心是在荣毅上报了吴世祖为人选的同一天,她一半是赌气,一半是为雷天虹的。她决定:变被动等待为主动进取。 她就不信,共产党的干部都是靠关系网扯上干系的。要组织干吗?要群众干吗?组织就应该是专门为竞争者提供公开公平公正平台的,凭党性干工作,看政绩用干部,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这是明摆着的套路。谁别讲谁行,谁也别讲谁不行,是半斤是八两,是骡子是马,当着群众的面拉出来遛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眼睛也是揉不进半粒沙的。 只有群众公认的金子,才可能发出耀眼的光芒;也只有通过群众给你的综合素质评价的结论,才是原始态的,是不掺和水分的,是基本客观真实的。她相信群众的眼睛,相信组织相信群众,也更相信自己的能力。她不讲吴世祖不行,只想公平竞争。于是,她写了一份要求进步的思想汇报,是伴着雷天虹亲手煮的咖啡的浓香写成的,写出了浑身激荡的热血,写出了重新审视自己闪光点的发现,也写出了缕缕缠绵情丝。自尊自信自强,一股脑地喷薄而出。一高兴,她唱起了那曲舒胆舒肝的《爱情故事》来。一曲终了,她跟雷天虹说,认识自我也是需要挖潜的。 同样的话题同样的内容,过去好朋友们开导劝说的话讲了一火车,她照样我行我素,才不参与什么竞争不竞争的,决定谁是竞争人选那是组织的事,与她没关系似的。她只顾闷着头搞业务,搞好业务才是真本事,为了竞争搞名堂的,她觉得好笑,觉得不值得她为此费心劳神,更不值得她为此学着别人的样子搞钻营。 雷天虹说让她竞争一把看看实力碰碰运气,不仅能说到她心里,而且化作了她的行动。因为她爱雷天虹!爱就意味着服从,爱就意味着可以尝试一切未知的领域,爱就意味着今非昔比。有了雷天虹的日子,每天都有全新的太阳升起,也就有了每天都在孕育着新的希望。 市委大楼依旧庄严,门岗警卫依旧威严,她却一改往日的沉静和恬淡,因为是为推销自己破天荒地找领导,免不了的紧张。电梯的提示音是令她心跳加速的讯号,速度快到像是震颤的悸动,不分节奏的悸动。电梯从一楼往五楼攀升,血液从脚底冲到了头顶,有熟人跟她打招呼,问苏杭这么早有什么急事,她笑而不答,笑是招牌式的公众笑法,笑也是想掩饰心跳急促的不得已笑法。出了电梯口,直奔张书记办公室,房门紧闭,是一种肃穆的表情,是一种不可儿戏的表情。她轻叩两下门环,没有动静,便倚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有一眼没一眼地观看外面的景致,听的却是楼道的声响。楼道里静静的,静得有点沉睡感,静得有点缺少温度。 大约过了一刻钟,脚步声是重重的由远而近传递过来的,是没有城府的脚步声,有着青春张力的脚步声。来人是张书记的秘书小王,他跟贺苏杭认识的,问她有什么事,能不能让他跟领导过话。贺苏杭稍稍犹豫,伸进提包里取材料的手又缩了回来。她想,最好能面见领导,一是表示对领导的尊重;二是有必要亲口说出愿望。王秘书请贺苏杭到办公室等领导,她则坚持让王秘书忙他的,说是站在窗口看城市景观,心里想的却是尽量少给别人添麻烦。 张书记的脚步声轻而缓,是谨慎的脚步,是历经了风风雨雨的脚步,也是五十多年的岁月磨砺的脚步,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深不浅,四平八稳。贺苏杭听到这种脚步声,急速的心跳舒缓下来,有一种被安抚的感觉。 “张书记,您好!”贺苏杭与领导握手的动作也是招牌式职业式的,就像她在《黄金时间》栏目中与采访对象握手的架势一样,左手紧靠在左后腰的一边,右手热烈而有分寸地和对方握在一起,并做短暂停留,脸部表情的灿烂一半是自然流露的,是自我的状态;另一半是要求自己做出来的,带有表演的意味,是想张扬自信的,也是想张扬青春风采的。有了自信和青春做筹码,获胜的几率一准比不自信或老气横秋要多得多,最起码能给领导留下个比较好也比较深刻的印象。 “嗬,我们大河电视台的当家花旦是被哪股风给吹来了。” 张书记的大手厚而软,是古书上说的那种贵人相的手。握着他的手,贺苏杭突然想到了沈岁亭,那个跟她有过半场婚礼的生身父亲也是这样厚而软的大手,一下子脸热心跳,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她半调侃的口吻说:“我是被改革开放的春风送到张书记面前的。” 王秘书将泡好的茶水端给张书记,那是张书记的专用水杯,是透明透亮的,翠绿的茶叶一根一根站在杯子里,是春天的表情,是清晨的表情。贺苏杭仔细观察那杯茶,是想借此转移心中的不自在的。王秘书给她端来的茶水是用一次性杯子泡的,茶叶是透过水面直接观察的,少了些翠绿的颜色,多了些直截了当的表情,也多了一些真实感。贺苏杭的思想汇报是规规矩矩的打印稿,洋洋万言,把自己由表及里打成包呈给张书记看的。她晓得张书记很忙,所有领导都很忙,谁也不会有时间听她啰嗦的,这种呈文的方式当属跟领导交流思想的捷径。 只要领导能静下心来看一看她的呈文,就是系统全面的跟领导的有效长谈,她喜欢这种方式,要比口头陈述更条理更明晰。 她相信张书记一定会抽空看一看的。 张书记大致浏览了一遍,把文稿放在宽敞的桌面中央,他的慈祥是含笑的面孔上镌刻着的不变表情,即使是他不说不笑,你也会感到他的冷峻和严肃的一面。贺苏杭说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都是真切的感受,没有要恭维的意思。他说,年轻人要求进步应当受到表扬,受到鼓励,但岗位有限,干部指数有限,这是客观现实。 “我晓得的。”贺苏杭眼中的光芒是自信心的外露,她说:“我还年轻,又对电视业务情有独钟,希望领导能给我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请相信我的实力和能力,绝不会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的。” “培养使用干部都是按照严格的组织程序进行的。自下而上,民主集中,层层把关,层层审核,优中选优,最后,市委才会把最具优秀条件的干部放在领导岗位上的。”张书记说。 “我也完全相信组织上会按照张书记讲的严格操作的。”贺苏杭拿不准吴世祖的上报材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吴世祖上下活动得厉害,所以她不好说什么,更不能说荣毅台长关键问题上缺少民主意识,一人说了算。 张书记看得出来,贺苏杭心中是有顾虑的,问她有什么要求。贺苏杭说,台里已经将吴世祖上报为提拔人选,问她还有没有机会。张书记答复非常原则,他要和职能部门碰碰情况,又说机会应该是均等的。他的语气很肯定,目光中都是鼓励。 贺苏杭认为张书记不像是在讲官话讲套话,自然而然地给她打了气鼓了劲,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公开公平公正的竞争平台在向她招手,她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这种冲动也是雷天虹激励的。按她的性格性情,不服输是压在心底不外露的,即使压得她顺着血脉憋胀得难以承受,她也不会跟任何人采取任何方式剑拔弩张一比高低的,只会慢慢地消化掉不服输的情绪,是不露声色的消化。如今,她就是要一比高低,因为雷天虹看重她的能力,希望跟她分享阳光,分担风雨,也希望她通过努力获取更大的施展才华的舞台。不然,她不可能为自己能担当一官半职来跟张书记面对面,这不是她的个性,但她做了,而且做得很得体很有分寸。 不断地有人来请示汇报,不断地有电话进来,贺苏杭几次起身要走,都被张书记留住。张书记要了解大河电视台的现状,要了解电视发展的趋势,要了解与国际接轨的契机所在,还要了解记者们对广电资源整合的心态。贺苏杭的回答是谨慎之中的放松,是放松之中的谨慎。张书记夸她有思想深度,有大局意识,有做一名领导干部的可贵潜质。他说,我的身份决定了我不能给你随便承诺什么,但我可以跟你明确地讲,你的情况我已经基本了解,我会跟职能部门交代下去,让他们在提拔任用干部的环节上把好关,对确实优秀却被某一个环节忽略的干部,予以多加关注。他说让贺苏杭多走动走动,跟有关领导多接触接触,对她的成长会有帮助的。 贺苏杭笑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她说她不愿意多走动,只要把意思跟张书记讲明白了,就不想再去惊动其他领导。她的思想汇报也只是给了张书记,本来就没有准备多余的,她不愿意过分地张扬。张书记的笑也是意味深长的,说苏杭是个例外,是个特别的人物,说他尊重苏杭的意愿,希望苏杭一如既往地搞好业务,名记者名主持的角色,老百姓最喜爱。 走道里依旧静静的,这种静是动静结合的静,静是一种表象,动才是这里的主基调。贺苏杭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升迁走动,是要在这里留下印记的。她从市委大楼出来时,天高云淡,秋风阵阵爽到心。 吴世祖的消息极为灵通,贺苏杭前脚走出张书记办公室,他就借故也去见了张书记。他只字不提他自己的事,说的都是关系到大河市形象的宣传,从人市口的急需改造,到市贸中心区的锦上添花;从鸟瞰大河市的美不胜收,到细看几条主干道的缠绿裹翠,繁花似锦;从大河市居民对市领导的赞不绝口,到市委市政府应更加关注的细节。口若悬河,头头是道,最终归结到市委市政府领导有气魄有胆识有现代大都市意识,是值得大河市居民信赖的父母官,直说得张书记眉开眼笑,直说得张书记拿出珍藏的极品云烟。张书记说,吴世祖头脑清醒思路清晰有条理,能抓住问题关键症结所在,属于大记者大胸怀大智慧。吴世祖则说,他是见市领导的次数多了,一不留神儿便把市领导的大智慧给盗走变成了自己的智慧,这叫近朱者赤。 于是,他俩哈哈大笑,无拘无束。 “好好干,后生可畏啊。”张书记鼓励的意思赞赏的意思都包含在话里边。 “请张书记放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工作。”吴世祖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他出了张书记办公室,也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是想和更多高层领导面对面沟通的冲动,受这种冲动的驱使,他走进了市长办公室,又走进了部长办公室,他越来越发现沟通的重要,越来越发觉择机推介自我的重要,直后悔早先干吗了。要是还将自己天天窝在台里,只能算是井底之蛙,永远也见不了大世面。现在多好啊,哪个领导的门都敢进,哪个领导的门都能进,没什么好顾虑的,也没什么好怯场的,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贺苏杭是一个女流之辈,她不也进了张书记的办公室嘛。 吴世祖最先了解到市里要搞“大河杯——观众最喜爱的电视栏目和观众最喜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评选活动。他先是发毛,觉得自己无利可图。紧接着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自语道:这叫不得已而为之,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到时候,谁也不知道。 乔智得知评选的消息,首先告诉了妻子上官银珠,夫妻俩异口同声:“天助苏杭也!”其实,谁都会预测到搞这样的活动,会对贺苏杭非常有利的。上官银珠停下手中的长篇《独来独往》,给贺苏杭挂通了电话,两姐妹简单地寒暄,谁都比谁还忙,谁都比谁还有歉意,忙来忙去,忙得见不到面,谁都检讨自己做得不好,只顾忙了,差点忽略了姐妹情,庆幸有评选活动这么个由头,又把姐妹俩的心紧连在了一起。 贺苏杭说她想通了,是雷天虹帮她想通的。人在职场,不进则退,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即便是有这样的好事,也掉不到她的头上。她得靠自己的努力进取,才可能成为真正的佼佼者。不然也活得够窝囊的了,一守再守,不敢进攻,不敢宣扬自己,不敢刺激对手,结果,人家就能放得开,就能获取领导较高的认知度。她不信她不行,她一定能行的。 上官银珠说,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能源就是爱情,爱情几乎是战无不胜的,有了爱情就可以所向披靡。雷天虹的力量是改造贺苏杭的能源,可以让贺苏杭脱胎换骨,可以用最短时间最高效率使彼贺苏杭变为此贺苏杭,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改变。 她说,雷天虹和贺苏杭的爱情故事是当今传奇,可歌可泣。 乔智从上官银珠手中夺过电话,说两个女人把话题扯得太远,当务之急是如何面对眼前的评选活动,如何掌控有利局面。 贺苏杭说她很自信,用不着掌控局面,也掌控不了,而《黄金时间》在观众心目中的影响是没有替代品的。 正说着,贺苏杭的手机响了,巴日丹问她跟谁通长途电话,家里电话一直忙音,她说跟上官银珠和乔智。巴日丹要贺苏杭做好心理准备,评选活动是一次极为有利的机会,非常时期的每一次有利机会都不能轻视,尤其是这次。她分析贺苏杭很有可能会是双获丰收,个人集体都会喜捧金杯。巴日丹担心正常的评比搞得不正常了,提请贺苏杭多留心。 挂断巴日丹的电话,贺苏杭跟上官银珠说,她相信谁也不敢把市里搞的活动弄歪了,谁也不敢拿着观众的感情做儿戏,她根本不担心谁会搞鬼,搞鬼的也不会有市场,又说巴日丹的担心大可不必。 上官银珠说,巴日丹的担心也未必多余,别说是大河杯了,就连飞天奖也不敢保证百分百的公平公正,谁敢保证没有暗箱操作?贺苏杭说,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想得过于灰暗了,得往正常上想,得往光明上想,得往好上加好上想,只有这样,人们才可能充满希望。否则,还有什么意义可讲呢,仅仅活着就够累的了。 上官银珠说,雷天虹还没有把贺苏杭改造彻底,她还太纯净太天真,纯净的像一杯白开水,没有污染,没有杂质;天真得像小学生,没有杂念没有猜忌。但不一定不经受打击。这就是现实的残酷性。 好朋友们的担心最终得到了印证。表面上看,本届“大河杯”是搞得轰轰烈烈,不仅大河市的观众踊跃参与,就连大河市所辖的县市也被列入有效投票范围,街道社区,厂矿企事业单位,大中专学校,公安武警解放军,都有权投票。 选票登在《大河晚报》第八版最下方。当天的晚报一经面市,几十个发售点均被抢购一空,买报的人大都不是一份一份地要,而是有多少要多少,一份不剩。报贩子数点钞票的笑脸像绽放的秋菊,感谢“大河杯”选票让他们不费力气就发了~笔小财,这笔小财发得有点意想不到。 其实,真正意想不到的是“大河杯”的评选结果。颁奖晚会在大河体育馆举行,规模盛大,座无虚席。然而,人们一致看好的《黄金时间》既没有捧得金杯,就连银杯也擦肩而过;贺苏杭本人仅捧回了铜杯,据说也是勉勉强强,若不是评审领导小组给予照顾,她这回肯定与“大河杯”无缘了。因为是按观众投票作为唯一依据的。社教中心的《百态人生》捧得金杯,是观众热烈追捧的果实,吴世祖登台领奖时,西装革履,神采飞扬,一副胜者为王的派头。他把“感谢观众,观众就是上帝”之类的话说得声情并茂,博得阵阵掌声。他走下领奖台时,故意和贺苏杭的目光相遇,拿出势不可挡的力度要将对方挫败。贺苏杭却浅淡地一笑,若无其事。 巴日丹发牢骚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看吴世祖那德性,他能捧得金杯,谁知道搞的什么名堂?我就是看透也不愿说透罢了,我害怕有损大河电视台的高大形象。” 乔智说:“发牢骚有什么用,人家是有钢使在刀刃上,想成什么事就成什么事,你管人家搞什么名堂呢,摆在桌面上的是实实在在的观众投票比你多得多,用事实说话,你能说不服气?你不服气的依据是什么?不负责任的没有根据的话就少说吧。捧不捧金杯又能怎么样?观众看的是节目好不好看,不是看你捧的是什么杯。我就不信捧了金杯的《百态人生》就能高出《黄金时间》多少,不见得吧。” 巴日丹使劲拧了一把乔智:“你是猪脑子啊,你以为吴世祖就是要个金杯那么简单啊,他是别有用心,想方设法挫败苏杭。只有这样,他才好扫荡他那通向副台长宝座的坦途。” 乔智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我真是猪脑子呢,谁不知道吴世祖打的什么鬼主意。但不管人家打什么鬼主意,人家总是针对苏杭来的,挫败对手,就是胜者。他比谁都明白。” 吴世祖有了胜利者的资本,说起话来更牛气了。他通过多种渠道控制票源,弄虚作假搞得比真的还真,这就是他的能耐。你不服不行。所以,当他跟荣毅台长谈到“大河杯”时,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荣毅说:“看来,我们不能总是以主观判断来评价一个栏目的成败得失,收视率报告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只有发动广大观众评议,才能从观众角度得出他们所喜爱的节目和主持人。” 吴世祖顺着话茬说:“我们辛辛苦苦办节目,不就是办给观众看的嘛。要是观众不喜欢,我们还办它干吗。” 荣毅说:“这次《百态人生》能捧得金杯,的确出乎我的预料。我一直以为《黄金时间》的名气比《百态人生》要大得多,而且收视率也一直居高不下,没想到更大范围的观众还是更喜爱《百态人生》。当然了,这也从另一个层面也反映出观众的欣赏口味更趋平民化大众化轻松化。” 吴世祖则说:“也不见得。捧得金杯,只能说明《百态人生》比《黄金时间》运气好,不能说别的。依我看,应该《黄金时间》更有观众缘的,只是……”他留下了个话把,想引起荣毅的更加重视。 荣毅问:“只是什么?” 吴世祖说:“电视窗口常有新面孔新节目新风格,才能不断地吸引观众的眼球,栏目不能一成不变,主持人也不能固定不换。这次《黄金时间》在参评中之所以失利,我认为最为关键的问题出在主持人身上,老是一种腔调,老是一个面孔,看得多了见得多了,谁都会觉得没有了新鲜感。遥控器掌控在观众手里,你能挡住人家不去寻找更加鲜活的东西?挡不住吧。”他见荣毅一声不吭,一时摸不透荣毅在想什么。既然说开了头,就得把话说彻底,他说:“我本着对大河电视台负责的态度,向您提个建议行吗?” 荣毅问:“什么建议?” 吴世祖回答:“换掉《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大胆启用新面孔。” 荣毅心里一惊,他翻眼看了吴世祖一眼,果断地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吧。”他心里怎么看吴世祖,只有他自己知道。 吴世祖捧着金杯走出颁奖晚会现场时,不时有人向他表示祝贺,他脸上笑得很开,心却揪得很紧。他知道金杯怎么得到的,更清楚得到金杯的目的,他要让金杯发挥应有的作用。 第二天一早,吴世祖直奔市委大楼,张书记说在电视里看到了吴世祖捧得金杯的光芒。这一回,吴世祖像是不经意间谈到了想当副台长的愿望。不经意是做出来的表面文章,真实的思想是刻意地想得到张书记的赏识。张书记觉得吴世祖有点浮夸,有点浮躁,不像贺苏杭那么实实在在。平心而论,张书记不太喜欢吴世祖的张扬,而是欣赏贺苏杭的矜持。 吴世祖自有吴世祖的理念,不张扬谁认识谁啊?该张扬的时候就得张扬,哪个想当官的不是到处宣扬自己多么有能耐的?傍晚,贺苏杭和雷天虹进门时,贺苏越的宝贝儿子来宾正哇哇大哭,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怎么哄他都无济于事,急得苏越抓耳挠腮。贺苏杭问来克远到哪去了,是不是行里又有了麻烦?贺苏越没好气地说,谁晓得那个该死的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知道着家,儿子病了发高烧,到医院跑来跑去的,都是我一个人撑着的。嫁给这么个书呆子,我算是倒霉透了。 贺苏杭说,来克远到底是主持工作的常务副行长,晚回来会儿也很正常。她接过宾宾抱在怀里,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哄他玩,不一会儿,宾宾笑了,笑着就睡着了,进入梦乡的样子很是香甜。 贺苏越夸大姐就是有两下子,干什么都是有模有样的像那么回事,就连小孩子也对大姐多了几分亲近。她的话是说给雷天虹听的。 雷天虹有些拘束,紧盯着贺苏杭的表情,半天不讲一句话。贺苏越笑雷天虹像是个乖顺的大男孩,雷天虹的脸红了,还是不说话。贺苏杭动隋地抓起雷天虹的手,又厚又软的,很像握着沈岁亭的手,也很像握着张书记的手,她有些诧异,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脑海里一旦有了某种讯号,想撵都撵不走的,越想撵走,讯号反而越发强烈。张书记是掌握干部命运的领导,她之所以跟张书记握手,是想让张书记在决定干部命运时,多一些客观的主观的依据。就这么简单。沈岁亭就不那么简单了!她一眼看到了书桌上那束扎眼的百合花,就晓得沈岁亭肯定来过的。沈岁亭和来克远是莫逆之交,来看看小孩子,来聊聊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不来了,反而不正常。 然而,此时此刻,贺苏杭最害怕苏越提及沈岁亭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她不晓得怎么做才能够掩饰复杂心情,而不被雷天虹看出蛛丝马迹。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一旦被雷天虹知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她不得而知。只是感到凶多吉少,所以,那半场婚礼必须被尘封为永远不能翻开的历史。否则,她和雷天虹的爱情生涯很可能会变成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 “昨晚沈先生来过的。”贺苏越一边晃动儿子宾宾的小车,一边说:“我们自始至终都在收看‘大河杯’颁奖晚会。看得出来,沈先生先是兴奋,后是失落。我们都估计大姐一定能捧得金杯的,结果令人失望,沈先生喝了不少酒,克远一直陪他喝。后来,我陪儿子宾宾睡了,沈先生什么时候走的,我不晓得。” 恰好来克远回来了。雷天虹迎上去跟来克远握手问好,总算把话题引开了,贺苏杭揪紧的心放了下来,她问大河银行的一些情况,很知根知底的感觉。雷天虹有些吃惊,打趣道:“苏杭,你不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吧。” “她呀,比卧底还卧底,都快成为大河银行的荣誉员工了。”来克远这样说苏杭,他捏了捏儿子的鼻头,宾宾皱皱巴巴的小脸儿咧着嘴,是想哭的表情。贺苏越把来克远的手推开,伏下脸亲了亲儿子的鼻头,咕咕哝哝说了些心疼儿子的话,宾宾竟然翘了翘嘴角,露出两颗小小的酒窝儿,是笑起来的表情,逗得大人们乐开了花。 “现在的小孩子一生下来就掉进福窝里了,要多金贵有多金贵的。哪像我们小的时候,吃和穿都是爸妈的难题,没什么福好享的。”贺苏越是随口讲出来的,根本没有意识到会刺痛大姐的心,也没有意识到话里会隐藏多少故事,只顾我说我的。 贺苏杭突然感到心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重压了一下,是找不到底够不着地的感觉,七上八下的,直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脑袋轰轰的伴着耳鸣的尖叫声。她把脸转向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初放时……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养父养母温暖的大手,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上,人们欢笑的表情,老的少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点燃礼炮的火苗是蓝莹莹的,浪漫的玫瑰,纯洁的百合,伴郎伴娘相扶相搀的缠绵是旷世的经典……所有画面一股脑地叠加,一股脑地闪回,最终被撕成碎片,撒满了天空,铺天盖地的满世界都是的。 贺苏越发觉大姐不大对劲,嘴唇失去了往日的红润,脸色有些惨白,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但她的手是冷冰冰的,而且在发抖。贺苏越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默默地紧紧地握住了大姐的手,有一耳没一耳的听来克远给雷天虹讲大河银行四面楚歌、连连被法院起诉的烦心事,现在大河银行是一步一重天,慢慢地突出重围,渐渐地恢复元气,但潜在的问题也应到水落石出的火候了。这正是雷天虹感兴趣的话题,省检察院已让他正式介入大河银行的案子。 雷天虹连叫两声贺苏杭的名字,她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儿来。雷天虹半调侃的口吻说:“我怎么感觉苏杭有点不大正一常啊,是不是飞机上落下的后遗症啊。”他看到的是贺苏杭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连忙赔笑脸,说自己是开玩笑的,要她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他拿起贺苏杭的手朝他脸上搂了两下,算是惩罚,反倒弄得贺苏杭一脸的不好意思。 贺苏越和来克远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笑了,是为大姐能遇到雷天虹这样的优秀男人而高兴。贺苏越把对雷天虹的欣赏和赞赏的话说得实实在在,谁都听着顺耳顺心,中心意思是雷天虹属于相貌英俊的厚道人,仅这一条,就可以使人敢把命托付给他,敢把一生托付给他的。来克远问苏杭是不是这样,他看到了苏杭脸上泛起了红润,眼睛里跳动着亮光,这亮光是足可以点亮人生路的。 晚餐是贺苏越弄的几个家常菜,是南方口味的,问雷天虹是否吃得惯。雷天虹说他在全面适应苏杭,苏杭习惯的他都会习惯。说罢,他看到了苏杭欣慰的表情。 贺苏杭说,雷天虹的确像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雷天虹说:“夸海口的话我也说不好,但有一条,我可以当着你们的面许诺:今生今世我都会善待苏杭的。既然老天爷安排我们俩相遇了,就得好好对得住这场缘分,从今往后,无论是福是祸,也无论是荣是辱,我俩都会在一起分担风雨,分享阳光。” “你干吗呢。”贺苏杭拉了一把雷天虹,幸福的阳光仿佛是透过云层打在她脸上的,有点朦朦胧胧,有点若隐若现,忽而就点亮亮堂堂了。 “苏杭这么多年的确不容易,我理解她。”雷天虹的意思想给苏杭一种宽慰,一种安慰,也想给她以鼓励。贺苏杭则一半是感动,一半是疑惑。感动的成分明明白白,就是得到了关心体贴和疼爱;疑惑的成分就复杂了,她甚至不敢细想“不容易”三个字的含意,于是干脆不想,主动把话题引到了来克远的职务上。常务副行长主持工作,距离行长名正言顺地主持工作,究竟有多少区别,究竟有多远的路程,究竟还需要多少努力,又究竟有多少潜在的不被人意识的悬念?贺苏越直言不讳:“马野始终压住克远的头,以种种借口不给克远扶正,大河银行就像是他家开的似的,他说谁行,谁就行;他说谁不行,再能干也不行。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 来克远却说:“苏越是女人之见,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他并没有说是怎么回事。他不能说,马野把着他的脉,一把一个准,马野那些搞假政绩玩数字游戏的把戏并不高明,却蒙骗了上上下下不少人的眼睛,《黄金时间》曝了光又能怎么样?马野的所谓先进典型事迹就能上央视的黄金时间,让全国人民都看得到,到底谁的影响大,到底谁的本事大,你嘴上不服不能说,心里不服也不能说。其实,是没到时候。还有那些所谓商务活动,香港也是中国的管辖范围,早晚得说事儿的。即使搞到国外去,也照样有翻船的一日,要国际警察干吗,只要是犯罪的勾搭,哪里都会有终结者的坟墓。他打心底不服气马野,又一时不敢掀翻马野的船,他也痛苦!他的痛苦贺苏杭略知一二,只知皮毛。贺苏越连一二也不知晓,她要是清楚马野迟早都会嫁祸给他来克远的,非急疯愁死不可。所以,贺苏越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最好。有多少风险他都自己扛着,有多少委屈他自己都忍着,相信迟早会真相大白的。 “我看克远继续担任常务副行长也蛮好的,责任有限,扶正与不扶正都不重要。谁又能把他轻看了,他是银行专家金融博士,精通银行业务,这就足够了。”贺苏杭是想安慰贺苏越的。 “那可不一样的,”贺苏越反驳道:“扶正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管理大河银行。现在虽说主持银行全面工作,可大小事都得向马野请示汇报,一点也做不了主,还不够窝囊呢,怎么看都像是马野的傀儡似的。”她耿耿于怀。 “根本不是傀儡那么简单的事。”贺苏杭若有所思,不由得心头一紧:“大河银行的问题一定得慎重。”她建议雷天虹和来克远单独约时间好好谈谈,来克远说他正有此意。贺苏越问他们神神秘秘地搞什么,并没有得到满意回答。 雷天虹已经介入了大河银行的案子,考虑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程度,也考虑到一般常态下人们对司法机关的戒备心理,他一开始不是摆出例行公事的架势,而是以朋友身份慢慢进入工作状态的。来克远的配合意识一半是本能的自我保护,一半是责任心的迫使。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所反映的问题都应是实质性的。 半上午的时候,贺苏杭和巴日丹他们策划《黄金时间》选题,并不知晓马野刚刚被上一级纪委弄走了。贺苏杭表现出不大情愿将马野的电视讲话安排在《黄金时间》播出,觉得不伦不类的。荣毅批评她不懂政治,缺乏新闻敏感,市领导要做电视讲话,一定是关系到全市的大事大情。更何况马市长是针对大河市金融形势和经济形势的,是政策性指导性的大问题,没有理由不在《黄金时间》播出。巴日丹说,电视讲话的节目形态不符合《黄金时间》的栏目风格,这就是最充足的理由,所以,不能播出。荣毅要贺苏杭表态,她没有表态。 荣毅是捉摸不透的感觉和表情,其实,他对马野也不是多欣赏,更谈不上多高看,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马野自己提出要上《黄金时间》的,他不好明讲反对,就得硬着头皮往下压任务,说是市里的指令性任务。 巴日丹才不理会是不是指令性任务呢,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就不同意荣毅把马野的电视讲话安排在《黄金时间》,她是为了保证栏目品位栏目风格的一贯性,是为电视观众负责,更是为了捍卫王牌栏目的地位。她这样坚持,本以为会使荣毅不开心的,没想到反尔受到荣毅的欣赏和赞赏。荣毅再次征求贺苏杭的意见,还没等回答,他接了个电话,很是吃惊的表情,是马野出事的消息,但他马上收敛了表面上的吃惊,像是在遵守纪律一样,一句也不多问,一句也不多说,谁也不清楚他接的是哪里打来的电话,但可以猜到发生了不小的事情。 吴世祖从这里经过,看到荣毅在,说是顺便打个招呼,实际上他已经得到了消息,马野出事了!他一时拿不准到底出了什么事,严重程度的深浅,所以,难免心里有些慌乱。他能不慌乱嘛,苦心钻营的仕途路上费尽了心机,马野就是智囊团,就是他的主心骨,现在关键时刻,眼看被提拔为副台长的梦想就要变为现实,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马野出事了,岂不是时运不济!不行,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误了明天的大事!表面文章还得做,面子上的话还得说。吴世祖问贺苏杭在忙什么,贺苏杭说在商量马野副市长的电视讲话在哪里播出合适。吴世祖问录制了没有,贺苏杭说准备明天录制,最好在《新闻联播》之后单列时间播出比较合适。这时,荣毅却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紧,一会儿慢,搞不清主要意图。下边很难做事。荣毅皱眉皱脸的不说话。不急吧,语气有些沉沉的,有一种摸不着大头小尾的感觉。 吴世祖则说,马市长出国考察去了,估计得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回来的,所以,《黄金时间》也好,《新闻联播》之后也罢,都不宜急于安排马市长的电视讲话了,等他回来再说也不迟。 荣毅猜得出吴世祖已经知晓了马野的事,也隐约听说吴世祖和马野的关系非同一般,见吴世祖这样不失时机地为马野打掩护,不免心中生疑:这两人的关系究竟多深多浅,靠什么内容维系的?他问吴世祖怎么清楚马市长的行踪,吴世祖说听别人讲的,看到荣毅的眼睛正盯着他时,一声干笑,一丝慌乱。 他的干笑是极不自然的表象,慌乱才是真实的内心。他担心明天的“事儿”会因为马野的“事儿”受牵连,担心荣毅看出门道而对他另有看法,也担心贺苏杭的背景强硬,关键时刻冲杀出来成为拦路虎。他所有的担心都是担心仕途不畅。 第二天上午十点,市里来了些工作人员,是由一位主管的部长带着来的,搞民意测评是副台长人选任职前的必然程序。 说是临时决定临时通知的,以免走漏风声,出现人为的干扰成分,从而给测评结果蒙上不客观的阴影。其实,凡来参与意见的中层干部,没有事先不知道的,而且像是目标明确胸有成竹,看吴世祖的眼神似乎都是会意的那种,是受人之托的那种。尽管没有语言表示,也是心照不宣的承诺。 荣毅心中疑惑:不是说贺苏杭活动了上边的大领导吗,为什么还是只有吴世祖一个人的名字?难道上面领导的意见不统一?他猜得没错,市里张书记给有关领导提过贺苏杭的问题。 不是没有得到重视,而是引起了相当重视,领导与领导之间反复交换意见,认为大河电视台领导干部指数有限,只能选择更加优秀的,不是自己跑官要官的。说贺苏杭这方面做得不如吴世祖,吴世祖属于默默无闻,兢兢业业干工作的,所以不能亏待了吴世祖这样的好同志。说这番话的领导,正是吴世祖按马野的意思多次找他反映个人心愿的那位,接触的次数多了,吴世祖和那位领导之间可以称兄道弟,可以无话不说,关键时刻必然起到了关键作用。 工作人员并不清楚背后的文章。其中一位在跟荣毅单独交换看法时,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贺苏杭的惋惜,说贺苏杭不懂得向上边领导多沟通思想的重要性。荣毅试着问:“不是说苏杭加紧活动,三番五次去找领导找组织部门吗?”那个工作人员皱着眉头反问:“荣台听谁讲的?我们没有听苏杭说过自己的事,还私下议论她的清高和高傲。您有这种感觉吗?”荣毅听罢,心中不是滋味。看来,上面领导考虑问题也不一定都是客观的,带有主观倾向性的现实是可怕的。他暗自为贺苏杭鸣不平,为自己的失误自责,佩服吴世祖的道行深,有城府,竟然连他这位老台长都给糊弄住了。难道现在的年轻干部都变得这样适应社会适应官场的需要吗?另一名工作人员通报说,测评进行完毕,结果在预料之中,支持率颇高,有个别的反对意见,属于正常范畴。他有些喜形于色,显然对吴世祖比较欣赏,对测评结果满意。 荣毅清楚上面的意思,有线无线合并尽管是广电总局文件上的要求,但各地有各地的现状,各地有各地的现实,各地也有各地的领导意见,任何一个环节上的不能完全统一,就不可能马上实施真正合并的大动作。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现在时机尚不成熟,有线无线还得各自为战各自为政,既是权宜之计,又是客观现实。前一段时间,因两台合并的种种说法搞得他心烦意乱,真有点艰难度日的苦熬感。现在好了,只要两台各自为政,他这个台长就还得继续执掌台政,发展事业,不必为自己的去向担忧。只要按照现状继续往前推进两年,他就到了干部政策规定的退二线年龄,自然而然地隐居幕后,要比临近最后时刻还要为自己的出路犯愁好得太多了。所以,现在不合并的局面令他心里舒服。但他心里也有别扭的,就是在那样的背景下往组织上报了吴世祖,而不是贺苏杭,总觉得对不住贺苏杭,总觉得让老实踏实人吃了亏。所以,他有一种想要弥补什么的渴望,又觉得错过了时机,于是,他很是懊恼。 他送走市里来测评的人们,转身往回走时,不由得轻叹一声,心说:上报了吴世祖而不是贺苏杭的现实,不能算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他不能原谅自己,自己也不是智者。他是怀着若有所失的感觉走进大厅的,恰好碰见巴日丹和乔智要外出采访,巴日丹用余光瞟了他一眼,故意不跟他打招呼。乔智倒是问了一声:“荣台好,荣台辛苦啦!” “荣台是辛苦,也是心苦!”巴日丹的嗓门不低,把值班门卫惊得一愣。 “你俩等一等!”荣毅追出大厅,巴日丹和乔智停住了脚步。巴日丹问荣台有何贵干,是极不耐烦的表情。荣毅说:“你们俩都是苏杭最得力的助手,又是好朋友,多劝劝苏杭吧,她还非常年轻,今后还会有很多进步的机会,千万不要为一时一事太苦恼啊!” “荣台当官当久了,自然而然地成了官僚了吧。”巴日丹双手卡在腰间,一脸的不高兴,她说:“苏杭是年轻,但年轻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经受意想不到的打击吧?苏杭是还会有很多进步的机会,但搁不住遇上几个随风倒的头头脑脑,有多少个年轻不也被埋葬掉了?” 乔智则说:“请荣台放心,我了解苏杭,她绝不会为一时一事的不公正而苦恼的。更何况这个世界不公正的事太多,也不是荣台能左右了的。”说罢,他拉了一把巴日丹,他俩头也不回地走了。 荣毅摇了摇头,心中不解:提拔一个干部的弯弯绕究竟有多少?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在提拔吴世祖的问题上,他有他的草率,他也有他的偏颇。他是在一号演播大厅门前迎上贺苏杭的,他问她忙什么,她说,除了节目,不会再忙什么的。他听得出来,贺苏杭是话里有话的,本以为贺苏杭是在闹情绪,其实不然。贺苏杭说,能不能当官不是她的事,也不是荣台能左右的事,她想想都累,倒不如搞节目自在。但具备不具备当官的条件则是她的事,她相信一个好的业务人员就有可能具备当官的条件,而一个领导干部不一定就能具备好的业务素质。她的目标是:做一名好的业务人员,同时具备领导干部素质。她会坚持不懈的。 荣毅明白,贺苏杭的话说得实实在在,正是她的个性她的品格的外露。他欣赏的也正是这种个性这种品格,不由得朝着自己前额猛拍几下,是让自己别再犯晕的提示。 正午,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酒吧,海威犯难了!眼看“苏杭庄园”停工多日,却迟迟不能开工。他本以为活动活动几个关口,打通几个关节,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的,因为他可以指着钞票往前冲。谁知时机不对,那一张网上的重量级人物马野被上边弄走了,所以,那张网上的哪一环节都不敢轻举妄动,都在警惕地观望,都在警惕地等待结果,也都在寻找着各自的退路。 沈岁亭夺过海威的酒杯,海威却从服务生手中抢过酒瓶,非要喝个痛快。沈岁亭晓得海威的脾气,不服输的个性,讲义气的秉性,都会促使他拿命不当命的。他背着海威给苏宁挂通了电话,想让苏宁来劝劝海威。贺苏宁一听海威醉酒,又气又急,立即打车赶到了香水湾。 “你来干吗,这里没你的事,你该干吗……干吗去吧。”海威要把贺苏宁推出去,被沈岁亭拦住了。海威无力地坐回原处,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贺苏宁:“沈先生是好人,我一定得想办法帮沈先生共渡难关。” “苏宁,你是不晓得的,‘苏杭庄园’开不了工,海威都快给急疯掉了。照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沈岁亭一筹莫展,进退两难。如果是单纯的经济损失,也就认了,无非少了些钞票而已,他情愿把投资的都化为零,也不愿看着海威受难为。 然而,问题并非这么简单,“苏杭庄园”是他沈岁亭的精神寄托,也是海威的精神寄托,目标目的都很明确,都是为了苏杭!沈岁亭为苏杭,是缘于血脉相连的父女关系,也缘于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他总觉得愧对苏杭亏欠苏杭,于是“苏杭庄园,,是他的精神载体;海威为苏杭,是缘于对苏杭的仰慕,是缘于与苏杭之间的那段攻不破的距离,也是缘于这辈子都不愿远离苏杭的那份情结,于是”苏杭庄园“是他的精神安慰。 “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把各路神仙都拜到,求他们给‘苏杭庄园’尽快打开通道。”海威信誓旦旦地说罢,端起酒瓶子咕咕咚咚连喝几口,有一种勇士上战场前的姿态。 “弱智。”贺苏宁夺下海威的酒瓶,她说:“你也不动动脑筋,人家既然搬出国务院的文件说你违规,你就不能理直气壮地去找人家讨说法,你以为只要有冲动有杀劲,就可以扫平一切障碍的。你这叫不懂法。” 沈岁亭想做些解释,海威给他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能解释。他心领神会,也就不说什么了。贺苏宁不依不饶,非说海成就是弱智,有些撒娇,有些怨气。海威承认弱智,是不想让贺苏宁了解内情,免得贺苏宁担惊受怕。其实,沈岁亭也不完全清楚海威都做了什么,只晓得他近来总往市里的要害机关跑,好像次次都不大顺利,海威回来不详细说,他也就没有细问。 酒精作用的完全释放则在离开香水湾酒吧回海威公司的路上。沈岁亭头痛难忍,皱眉皱脸的紧闭双眼,满脑子乱哄哄的,都是些“苏杭庄园”停工带来的不愉快。金凯瑞打来电话,沈岁亭竟有些感动,连说几句谢谢关心,然后叫计程车司机调转车头,他要去找金凯瑞,他渴望被关心,渴望被训斥,更渴望被疼爱。这些,在金凯瑞那里都能得到。 送走沈岁亭,海威的难受劲全上来了,头痛欲裂,心跳慌乱,胸腔里憋胀得难以承受,他三下两下就把衣服扣子都拉开了,露出宽阔而发达的胸脯,和着呼吸的不均匀,他的胸脯起伏也不均匀了。苏宁慢慢地靠近这胸脯,心里鼓荡着一种冲动,她一下子搂抱着海威的腰,将脸紧紧地贴在海威起伏的胸脯上,泪水是顺着眼角滑落的,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流泪,是心疼海威?是理解海威的难处?还是为自己拥有海威的感动?她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只是感觉靠着海威的胸脯心里舒服,所以她就靠着,一刻不停一刻不离。 海威并没有回应贺苏宁亲密的举动,他告诉司机路线怎么走,告诉司机详细地址,眼睛的矇眬全是贺苏杭的微笑,他使劲晃了晃头,是想看清贺苏杭的笑脸,却被他晃走了,看到的是贺苏宁伏在他胸前的后脑勺。他的泪水是顺着眼窝沿着鼻梁骨往下滴落的,他也搞不清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会流泪,是身体的不适?是看不到贺苏杭的影子?是心中那份自卑?都是的。所以他流泪。 贺苏宁觉察到了海威的泪水,无声地帮他擦拭,总也擦不干净,索性让他流个够。过了一会儿,贺苏宁用嘴唇去吻海威脸上的泪痕,海威像是一下子被触动了神经,连推带堵将贺苏宁的嘴唇挡在一边。贺苏宁理解为是海威的酒劲令他烦躁,想尽办法去安慰他。 计程车到了海威公司,贺苏宁掏出钞票付车钱的时候,海威独自下车梗着脖子朝办公室走去,一走三晃,脚下没有一点稳当劲。贺苏宁不等司机师傅找零,连忙追过去扶住海威。海威是不大情愿让贺苏宁扶着走的表情,连声说自己能走,谁也 不用管他。 一进屋,海威是脸朝下扑在沙发上的,整个身子是瘫软的,心也是瘫软的。贺苏宁给他泡了杯绿茶,小心翼翼地问他喝不喝,他突然翻转身子,一把将贺苏宁推开,打翻了茶杯,他胃里难受极了,终于忍不住的呕吐令他连胆汁都要倾倒出来。贺苏宁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告诫他:今后不要再喝多酒,不要再多抽烟,不然对他的身体不好。他翻眼看了看贺苏宁,问她凭什么管束他。贺苏宁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就得管你。” 海威借着酒劲说出了令贺苏宁大为吃惊的话,他为了能让“苏杭庄园”再度开工,已经将近六百万元都砸向了一个一个的黑洞,但仍没有换来允许开工的绿灯。他为此苦恼,为此痛苦!他觉得自己太没本事,所以才打动不了贺苏杭的心,才没有条件接近贺苏杭。 贺苏宁问那六百万元是哪来的钱,沈先生是否知晓钱的去向。海威说是他自己多年的积累,与沈先生的资金没关系,也没必要让沈先生知晓。他只是在沈先生默许的情况下,借助沈,先生身份的特殊意义办特定的事而已。当然,他也和沈先生一道去过要害部门见过要害的人物,都是为了办好特定的事。他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贺苏杭啊,泪水再度沿着他的鼻梁骨往下淌。贺苏宁甩了他一眼:“看来,你的心完完全全被苏杭占有了,谁也别想取代她的。”说罢,她静静地离开了。 海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隔着玻璃窗,看到一阵秋风裹挟着几片黄叶向贺苏宁袭去。贺苏宁拉了拉风衣的领子,头也没回地叫了一辆计程车。 过了一会儿,贺苏宁给海威发了一条短信,是关于分手的决定。海威看罢,枕着手机睡了,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打呼声。 随即,贺苏宁把要与海威分手的决定告诉了大姐苏杭,是缘于海威对她的那份永远也无法割舍的爱慕和仰慕,使她实在不能包容!不等贺苏杭劝说开导,贺苏宁已经挂断了电话。雷天虹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他替贺苏杭为海威感动,也为现如今还有海威这样心怀美好而不露声色的男人而不解。喜欢贺苏杭却不敢追求,也只能是海威的悲哀。 贺苏杭说,雷天虹根本不了解海威,希望不要对海威下定论。她说得认真,雷天虹也听得认真。雷天虹脸上掠过一层不悦之色,很快就被贺苏杭的热吻给淡化了。贺苏杭说,她对雷天虹的爱是全心全意的,是死心塌地的,是不会掺和丝毫水分的。她想雷天虹应该能体会得到。 “我是体会到了。”雷天虹充满激情的亲吻令贺苏杭不由得浑身战栗,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给酥掉了。他问:“苏杭你怎么了?害怕我会把你吞掉啊。” “我……不是的。”贺苏杭拢了拢乱发,让自己稍稍平静些,她说:“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这样,越是亲近你,就越害怕失去你,你太适合我了!也许我是过于感动过于激动吧。”她将滚烫的热唇凑近雷天虹那棱角分明的脸颊,两颗相亲相爱的心慢慢靠拢,汹涌的热血袭遍全身的每一根血管,他和她都有~种急于燃烧对方和被对方燃烧的渴望,两个人的呼吸变得短暂而急促,呼出的热浪拍打对方的敏感神经,身体被热浪融化掉了,灵魂出了壳,飘飘然的,有一种飘向天堂的畅快,呻吟声是不由自主的,身体的摆动是本能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灵与肉的结合像是开天辟地的壮举,“我爱你”的表白像是之音,一切都表现得浑然天成,一切都显示出美妙绝伦的魅力。她被他彻底征服了,愿做他一生一世的女人!他被她彻底击溃了,愿做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她的眼睛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的视线,满眼都是爱;他的大手一刻也不愿将她松开,传递的都是温情。他俩的缠绵是天翻地覆般的过程,他的力量,她的玲珑,是天然的绝配。激情是取之不尽的动力,欢愉是对激情的奖赏。她带给他的快乐还在血脉中流淌;他传递给她的喜悦还挂在眼角眉梢,又一股势不可挡的热浪扑来,直感到满天彩虹绚烂,直感到力不从心的酸软遗憾。他将她抱在怀中亲吻不够她的秀发;她将他揽在怀里,任他孩子般的吸吮和揉捏,乳房越发充盈,是浑圆饱满的,流动着不尽的畅快。她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说今生今世永远属于他,说她今生今世都需要被他吸吮得畅快和淋漓。 妮妮进屋就喊妈妈,问妈妈在干什么?雷天虹急忙穿戴整齐,却掩不住心中的惊慌。贺苏杭拍了拍他的前胸,以示安慰。她把房门打开,迎接她的是女儿妮妮惊喜的眼神。妮妮似乎跟雷天虹特别有缘分,见他在屋,妮妮跑过去连叫两声:“雷叔叔。”便腻在雷天虹的怀里,闹着要听雷叔叔抓坏蛋的故事。 贺苏杭心里一阵感动,莫非雷天虹就是老天爷对她的恩赐,就连女儿妮妮也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隔膜。她庆幸自己的福分!趁着雷天虹给妮妮讲故事的时候,郝阿婆把苏杭叫到了一边,问雷天虹是不是靠得住。贺苏杭露出一脸的幸福阳光,反问郝阿婆:“你看天虹怎样?”郝阿婆说她讲不好,只要苏杭能找到真正靠得住的男人,她也就可以放心了。贺苏杭天真地一笑,将脸伏在郝阿婆肩头:“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我看人县可以看到骨头缝里的,天虹绝对靠得住。” “那就好啊。”郝阿婆往屋里扫了一眼,见妮妮坐在雷天虹的脖子上听故事,摇着头说:“妮妮这孩子真是人来疯。”她睑匕的笑容停留的时间很短,内心的担忧放不下:苏杭找这么一位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是否靠得住,心里没数。 这时,雷天虹的手机响了,而且响得很执著,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接听。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妮妮一把抓过手机,刚念了“010”的区号,就被他一把抢了过来:“妮妮别闹了。”手机还在执著地响铃,他还是不接听。妮妮问:“雷叔叔为什么还不接听电话?”他摇着头说:“不接就不接呗,不为什么。”当他的眼神和贺苏杭相遇时,他的眼里是另有内容的。 雷天虹不接听手机的次数多了,贺苏杭自然生疑:谁的电话?为什么不接?不会是北京那个“小女孩”打来的吧?贺苏杭的猜测没错。雷天虹北京那位离了婚的“小女孩”,也就是他曾经的妻子三番五次给他挂电话,是旧情不断,是想再续前缘。他没有拒绝她的电话,也没有拒绝她的情话。只要不是当着贺苏杭的面来电话,他都会耐心地听她诉说。他不想藕断丝连,却不会表示绝情,害怕那女孩做傻事,他说是前世欠她的,注定了今生要有纠缠不清的过程。 出了贺苏杭家的门,雷天虹马上把那个“小女孩”的电话回拨过去,解释说他正在办案,没有及时接听电话,叫她别多心别生气。于是,他听到“小女孩”清脆如铃的笑声…… ------------------------- 第十七章 郊外银龙湖畔的风裹挟着晚稻成熟的味道,无拘无束地扬洒秋天的色彩,广袤的稻田翻滚金色的波浪,蛙鸣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的,好似欢庆丰收的歌唱。 沉浸在爱河之中的贺苏杭很快就把不愉快甩在了脑后,她挽起雷天虹的胳膊漫步,是小鸟依人的模样,是热恋情人的表情。用她的话讲,女人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活的,女人一旦拥有了真爱,从里到外都会亮堂起来的,就连看乌云的眼光,也会多出几分明媚,多出几分绚烂。至于捧不捧得金杯,当不当得副台长,那都是别人给罩在头上的光环,有它五八,没它四十,工作还得照常,日子还得照过,而爱情则是可遇不可求的精灵,是需要用心呵护用情滋养的。有了雷天虹,她就有了未来,就有了美好,她要把雷天虹打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她在心里许下这个诺言时,竟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雷天虹本以为竞争副台长的事刺伤了贺苏杭的自尊,便安慰道:“我理解你受的委屈,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品格决定行为,我相信你是最棒的,挺过去吧,前边还会是一片艳阳天。” 贺苏杭含泪一笑,笑得甜蜜,笑得幸福,她深情地看着雷天虹,满眼都是爱:“有你的日子真好!我再也用不着独来独往。凡事都得自己撑着,酸甜苦辣咸都得自己咽到肚子里。现在不同了,大事小情都有你为我撑着,情感有了归宿,灵魂有了家园,我算是实实在在地有了依靠,别提心里有多么满足。我真的好希望未来的日子里能和你手牵手一起走过,直到永远;哪怕到了九十岁一百岁,我们俩照样相亲相爱,照样拥有浪漫情怀,照样享受生命给你我带来的愉悦。” 雷天虹示意贺苏杭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下。贺苏杭抬起头时,看到了雷天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烤得她浑身酥软,直烤得她荡气回肠,直烤得她升腾出渴望。激情的释放是从拥抱切人的,她被他宽阔的胸怀容纳了,是一种天地合一的姿态,被融化的快感袭遍周身的每一根汗毛,唇与唇的火热接吻发出的呻吟,好似鸦片勾扯出来的急不可待的欲望,势不可挡,顿觉天旋地转。 农用拖拉机的声音由远而近。贺苏杭挣脱雷天虹的怀抱,迅速整好衣衫,理好乱发,有一种被检阅的被动感,脸上泛着红光,白里透着红润,粉嘟嘟白嫩嫩的脸庞,是天然去雕饰的美丽,是沉鱼落雁的美丽,是羞花闭月的美丽。拖拉机手是个有着褐色皮肤的健壮小伙子,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贺苏杭,是似曾相识的表情,是惊奇惊喜的表情。直到拖拉机突突的声音远去,贺苏杭才舒了一口气,软绵绵地靠在雷天虹的肩头,是羞羞答答的娇容。 “你也不会问一问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不怕我打你的坏主意啊?”雷天虹问。 贺苏杭含情脉脉,笑而不答。 雷天虹的大手厚而软,无论抚摸她哪里,都会有一种电流通过的畅快,他的右臂是绕过她的后腰死死地将她搂在怀里的,她丰满而高耸的乳房被他揉捏得有了山崩地裂的欲望,每一根血脉都是奔腾的河流,汹涌澎湃,随时都会一泻千里。她沉醉在被他征服的快感中不能自拔,微闭双眼,呼吸急促:“天虹,做你的女人真好。我爱你!”泪珠儿顺着她的眼角慢慢滑落,是激动不已的讯号,是山呼海应的讯号。雷天虹伏下脸亲吻她的秀发,吻她的脖颈,吻她的香唇,直吻得满天彩虹,直吻得满天繁星,直吻得她浑身战栗。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私有财产,永远属于我一个人。你愿意吗?”雷天虹喃喃地说。 “我今生今世就是为你而生的,本该完完全全属于你,只不过走了一些弯路,现在是物归原主。”贺苏杭的脸紧贴在雷天虹结实的胸膛。 “我是问你愿意吗?”雷天虹轻轻地咬着贺苏杭的耳朵。 “我愿意。”贺苏杭是郑重其事的表情,是向世间宣誓的表情。 “那好,我也向你承诺: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也无论是仕途通达,还是失意落魄,我都会是你可以将命相托的挚友,你的靠山,你的后盾,你的避风避雨的港湾。我保证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 雷天虹的语调不高,语速也不快,但字字句句都是掷地有声的宣言,把贺苏杭感动得热血沸腾,亲他,吻他,咬他,直到筋疲力尽,瘫软在他的怀里。她在想,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她和宋南方也曾经爱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的,到后来是一场空,她的知心爱人移情别恋,成了别人的老公,留给她的是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隐痛!跟雷天虹在一起,是换天换地换胎换骨的不同,每一次融合都仿佛是开天辟地的壮举,每一次触摸都是不可名状的新鲜刺激。她爱他的壮举,爱他的刺激,甚至爱他急促时不均匀的呼吸。 “你还没回答我呢,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吗?”雷天虹问。 “不想问为什么。只要是你的动意,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跟着你的。”贺苏杭的声音揉进了蜜意的浓情,揉进了女人对男人无条件的顺从。 “我特喜欢你乖顺起来的小女人样子。”雷天虹在贺苏杭的额头深情地一吻,他说:“这里空气清新,视野开阔,很少有人打扰,是谈话的好地方,是能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好地方。” 他说话的样子已不像刚才谈情说爱时放松了,而是紧绷起神经,给人以有重要信息发布的架势。 “干吗,蛮吓人的表情,我不喜欢。”贺苏杭刮了一下雷天虹的鼻头。 “我有三件事跟你谈,而且都很重要,希望引起你的高度重视。行吗?”雷天虹盯着贺苏杭的脸。 “只要是你讲的,我都会重视的。”贺苏杭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雷天虹清了清嗓子:“第一,竞争副台长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得变被动为主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可以不厌其烦地去找市领导,推销自己,展示自己,让他们充分了解你的品格、才华、为人、敬业精神、办事能力,从而好好地加深他们对你的好印象。目前,你已经具备了良好的基础,只是再加把劲的问题。”他发觉贺苏杭面露难色,又说:“咱不会去跑官要官,更不会去买官,但为了体现你更大的价值,必须得获得更大的施展才华的平台。依我看,对你来讲最好的平台就是管业务的副台长平台。这只是第一步。按你的条件,你还应该有更大的进步空间。” 贺苏杭摇了摇头:“你饶了我吧,现在我的工作平台就蛮好的,不用去削尖脑袋挤独木桥吧。你应该观察到了,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就有了倾之不尽的工作热情和创造力,好节目接连不断,观众反应好评如潮。我们荣台都讲,又见到了我往日工作起来不要命的样子,他非常满意,也非常为我高兴呢。其实,功劳应属你的一半,是你给了我热情,是你给了我激情,是你给了我动力。这一切都源于我爱你。” 雷天虹也摇了摇头:“我完完全全是为你考虑的。现在的状况是不进就意味着退,你这么高的知名度,工作又这么出色,不如你的人都进步了,你心里能真正平衡吗?即使是你平衡了,我还不平衡呢。说得实在一点,这也是个面子问题,是虚荣心的需要,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应该再继续努力吧?” 贺苏杭沉默了片刻,发觉雷天虹满眼的期待,就说:“也好,我再试试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经过努力仍达不到目的,你可别怪我啊。”她看雷天虹笑了,又说:“你这个人蛮有意思的,别的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太逞能,太钻营。你可倒好,千方百计鼓动你的女人当官。你是晓得的,台里已经正式将吴世祖上报到市委组织部了,市里也对他进行了考察,虽说不是板上钉钉他就是副台长,也离形成事实八九不离十的。这个时候你让我继续努力,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雷天虹不这么认为,他说:“一来,现在上面任用干部变数太多,任命书打印好说不算数还不算数呢,他吴世祖还没有上任就职,就一定是未知数;二来,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整体老化,暂时缺编补一个干部指数,也不能说明将来就不需要补上更多的指数。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相信你现在的努力一定不会白费的,你是在给自己创造更多的机会。在市领导那里挂个长期号,只能对自己的进步有利。这也是主动进取的具体表现。” “好吧,我听你的,明天就去见张书记。”贺苏杭把去见张书记的思路概述了一遍,没看见雷天虹点头,就问:“哪里有不对吗?” “很好,只是不能局限在张书记一个人,还要有更多领导的接触,你很聪明,应该懂得如何做吧。”雷天虹把注意事项说得很细,从谈话艺术,到语言风格,从说话分量,到重点词语,几乎面面俱到。 “行啊,你这么头头是道,为什么不自己也去竞争一把领导职务呢?”贺苏杭说。 “我天生不是当官的料,见了领导就不会说话了。当当你的参谋还算马马虎虎,咱两个中间能有一个上去就行了。”雷天虹说。 贺苏杭正想问第二件事,只见雷天虹眉头一锁,他说:“我仔细观察过,你是挺能善解人意的,也是挺宽宏大量的,可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你的生身父母呢?他们也都挺不容易,当初抛弃你,自然有他们天大的难处,你应该体谅他们。我劝你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这样跟他们僵持下去,对谁都不好,对你的身心的伤害会更大。”他说罢,便把贺苏杭搂在怀里,给她温暖,给她温存,给她爱抚。 雷天虹的话打动了贺苏杭,她表面上一言不发,心底却掀起了波澜。这一段时间,尽管没有谁逼着她承认自己的生身父母,但她已经试着慢慢地在心里接受他们。平时,她会有意从网上了解江南大学的情况,了解花香凝的情况,收集有关花香凝的报道,为花香凝的成就高兴。她也会密切关注沈岁亭的近况,观摩“苏杭庄园”工地。只是不敢和沈岁亭照面,是那半场婚礼的阴影太浓,也更怕雷天虹得知内情。所以,每当“沈岁亭”三个字跳人她的脑海,她都会免不了有一种恐慌感,都会心悸好一阵子的。于是,她没等雷天虹再说什么,便说:“我是想原谅他们的,但需要时间,需要过程。” “我希望这个过程不要太长的时间。”雷天虹说。 “我会尽快的。”贺苏杭说。 第三件事雷天虹迟迟没有开口。 人们常说: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心灵是相通的。一点不假。 “我晓得你要讲海威的事。你要求我怎么做,才能够放心。你干脆说好了。”贺苏杭是一种听命于人的姿态,也是一种急于表示清白的姿态。 “我说了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雷天虹表情滑稽地耸了耸肩膀,胸前遭到了贺苏杭的拳击,两个人笑在一起,抱在一起,吻在一起。 “臭小子,你可真够坏的。”贺苏杭推开雷天虹,说他鬼点子不少,她永远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错了,我才不要你是我的对手,我只要你是我的知心爱人。”雷天虹收敛了笑容,他说:“维系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发展下去的前提条件是:彼此忠诚。既不能有心的背叛,也不能有身的背叛,更不能有心与身的同时背叛。一切言行既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向对方负责。缺一不可。” “我发誓:完全按你讲的做。”贺苏杭举起的右手被雷天虹扳了下来,他说:“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稍停片刻,他又说:“我的情敌就是海威。他如果敢向你发起攻势,我一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哟。” 贺苏杭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她把头靠在雷天虹的怀里,轻声说:“你不了解海威,他不会的。” 雷天虹的手机连续响到第三遍,他才通过耳麦跟对方通话,是讲不明说不透的感觉,吞吞吐吐的。贺苏杭有意回避,独自朝越野吉普车走去,“发廊”的字眼是随风飘过来的,她心里极不是滋味。 吴世祖的心里更不是滋味,这些天他完全处于焦虑状态。 虽说市里来人对他任职前的程序搞得正正规规,测评结果也颇为满意,本应顺理成章地接到正式任命的,却从上面传来消息,说领导们对他的任职争议较大,只能暂放一放,缓一缓再说。无疑是给他当头一棒!“放一放,缓一缓”就意味着中途搁浅一波三折,就意味着凶多吉少出师不利。他首先怀疑是贺苏杭在市领导面前讲了他的坏话,而且是致命的坏话。 他突然有一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懊恼,“大河杯”搞得太露骨,完全归于自己急于求成。现在来看,有没有“大河杯” 的金杯都无关紧要,有了反倒弄巧成拙,给人留下把柄,给人留下口实,给人留下攻击的弱点。他的懊恼上升到了自虐,香烟燃尽了还捏在手里,烧得生疼,烧得龇牙咧嘴:“娘的,这叫什么破事嘛!”他到底将香烟蒂掐灭了。烟缸里的烟蒂少说也有一包烟的量,长短不一,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就像他没有宁静的心灵。 接下来的电话是市里一位知情的好朋友小李打来的,他是胡书记的秘书。吴世祖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市领导对他有较大争议。小李说,主要是“大河杯”金奖名不副实,有人反映你沽名钓誉,弄虚作假,说是品质问题。他没有听到吴世祖吱声,又提醒道:“世祖老兄得尽快找有关领导澄清事实,以免误了大事。” “小李,别人不了解我的为人,你应该算是最了解我的吧?我是不是沽名钓誉之人,你应该对我有个公正的评价,就请你多在领导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吧,关键时刻你若能动动嘴,强似我跑断腿啊。”吴世祖说得很是恳切,小李答应多在领导面前替他美言。吴世祖说了些感谢不尽的话,又说:“咱兄弟俩也不是外人,你能不能给我透透实底,是不是贺苏杭在领导面前使坏了?” “我不太清楚。”小李稍犹豫了一下,他说:“不过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对于你任职一事,市里几个领导的意见分歧不小,尤其是张书记和胡书记,他俩平时就不是多默契,现在更是各持己见,一个倾向贺苏杭,说她人品端正,工作踏实,素质较高;一个认为你是难得的人才,不予重用,会是组织的损失。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把对你极为不利的帖子发到互联网上,弄得胡书记大为恼火。” 吴世祖试着问:“胡书记是对我大为恼火呢,还是对有人搞事儿大为恼火啊?” “你能分得清吗?”小李反问。没有听到吴世祖回话,小李又说:“我还可以给你透点实情,胡书记这个人的脾气很大,能力也很强。一般情况下,只要他坚持的事情,最终都会有个说法的。胡书记对你很器重,你不会不知道见了胡书记该讲些什么吧?” “明白,明白。”吴世祖有些异样的语调说:“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要是没理解错的话,究竟是用我还是用苏杭的问题已经复杂化了,也可以说是张书记和胡书记谁说了算的问题。” “这话可不是我讲的啊。”小李在电话里又跟吴世祖闲聊了一会儿,说得很投机,谈得很明朗。吴世祖放好电话时,流露出跃跃欲试的冲动,他决定尽快找胡书记为自己平反昭雪。 吴世祖接下来又接听了令他兴奋不已的电话,马野被放了回来,没有任何问题,是一身轻松回来的。在关键时刻,吴世祖仿佛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相信,凭马野的智慧和阅历,替他摆平眼前的“事儿”不该是问题。撂下电话,他得意洋洋地哼起京剧曲调:“天助我也!” 在新闻中心门口,吴世祖和荣毅碰面了。荣毅问吴世祖急匆匆地去干什么?吴世祖说是去市里接受领导批评。荣毅问是“大河杯”金奖的事吗?吴世祖的脸上立即可以拧得出水来,干摇头不说话。他太了解荣毅的脾性,你越是不言语,荣毅就越容易单刀直入,一语中的,省去环节,节省时间。果真让吴世祖猜中了,荣毅看到吴世祖痛苦的表情,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这下反倒让吴世祖糊涂了,是什么意思呢?荣毅是肯定他受了委屈,一切都会过去的;还是确定他搞了名堂,一切都会过去了。正当他进一步分析荣毅话中含意时,却听到荣毅说:“不该啊,到头来受损失的还是自己。”吴世祖更摸不清大头小尾了,还是去见胡书记要紧,他径直去了市委。 巴日丹凑过来问:“荣台说什么呢,谁不该啊?” 恰好贺苏杭也朝这边走来,容光焕发的样子,满面红润。 满脸喜悦,微笑是由内而外的表情,得体的旗袍是典雅的美丽,是东方女性特有的妩媚。她是刚从大型晚会的排练现场下来,歌唱祖国的旋律还在耳畔回荡,祖国的美好就是她的美好。所以,她是怀揣美好走来的。 “还挺高兴的。”荣毅看着贺苏杭这样说。 “为什么不高兴?”巴日丹斜眼看了一眼荣毅,又跟贺苏杭说:“这么早就不排练了,不会影响演出质量吧。” “荣台给我下达的任务太多,也太艰巨,哪一项不完成出色也不行。好在没让荣台失望。”贺苏杭的微笑很纯很真,是没有任何城府的样子,她发觉荣毅好像有话要说,就问荣台有什么吩咐。荣毅瞅了一眼巴日丹,正赶上巴日丹将目光迎过来,他立即将目光转向贺苏杭。 “荣台,明人不讲暗话。你不会有话要背着我说吧?”巴日丹的话是有火药味的,她不等荣毅开口,便开门见山地问:“荣台是不是怀疑向市领导反映‘大河杯’有猫腻的情况报告出自苏杭的手啊?” 贺苏杭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收紧了,她看到了荣毅严肃的表情,只听荣毅说:“反映情况也对,但不能夸大其词。更不能为了获得领导的好感,故意诋毁别人的成绩吧?《百态人生》也好,《黄金时间》也罢,都是大河电视台的招牌栏目,哪个捧得金杯,不都是大河电视台的光荣?有什么意见,有什么看法,不能消化在内部啊?家丑不可外扬,就连最普通的老百姓都懂得的,可偏偏我们这些文化人非要把事情弄大,弄得上上下下沸沸扬扬。有人竟然还将帖子发到网上,广而告之。我真搞不懂,这种做法会对谁有益处?”他看到的是贺苏杭茫然小解的表情,接着是贺苏杭委屈的表情。 “既然荣台动这么大气,我也不妨实话实说了。”巴日丹把为什么搞情况反映的理由列举了一二三,又说:“向市领导反映实情是我做的,在网上发帖子也是我做的,苏杭毫不知情。我认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荣台一定要批评的话,就冲着我来吧。” 贺苏杭头也不回地去了她的办公室。 荣毅气呼呼地去了他的办公室。 巴日丹转身拨通了马欢的手机,说非常想他,想立即见到他。马欢说10分钟后在彩电中心正门等她,不见不散。 不大一会儿,马欢开着白色宝马停在约定的位置。巴日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见到马欢就止不住地流泪,马欢问谁欺负她了,问谁敢欺负她,他是扎着架子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巴日丹怕他惹事,搪塞说是想他想的。马欢把白色宝马开得飞快,直奔巴日丹住处。男人的征服欲是从驾车途中开始膨胀的,一进屋,他便将巴日丹拦腰抱起,冲进卧室就将巴日丹撂在床上,就势来了个猛虎补食,亲吻的动作夹杂粗话,密实坚硬的胡茬子在巴日丹胸前蹭来蹭去,吸吮过程是伴着陶醉声的……一阵急风暴雨过后,他是凯旋来的英雄等待加冕的姿态,欣然接受巴日丹送给他的余韵和柔情。他的酣畅,他的淋漓,自始至终伴随着呻吟的共鸣。 巴日丹本想倾诉心中郁闷的,可怎么看马欢都不是倾诉对象。她索性什么都不说,找出相同款式相同颜色内衣内裤给马欢换上,拿起脏了的衣物到卫生间去洗,有洗衣机不用,她偏用手洗。马欢说她吃饱撑的,她也说是撑的。洗衣粉融化渗透到衣服上需要浸泡的过程,她在卫生间干等,也不愿到外边跟马欢交流。马欢见半天没有动静,便过来问她跟谁怄气。她说跟她自己。马欢将烟雾吐在她的脸上,戏弄她耍逗她,想让她开心,想看到她的笑脸。她不予理会,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只顾蹲下去洗衣服。马欢倚在门框上观察她,却怎么也找不出她往日狂野的独特味道了。他爱她的不就是她那与众不同的狂野嘛,岁月无情啊,改造人是不容商量的。 “哎,你知道吗,我都快找不到那个巴日丹的影子了。”马欢吐着烟圈说。 “哪个巴日丹?”巴日丹说话时是低着头的。 “那个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勾起我欲望的巴日丹,是那个狂野的巴日丹。”马欢蹲在巴日丹的对面,紧盯着巴日丹的脸,越发觉得她快成半个淑女了。 巴日丹停下手中的活儿跟马欢对视了一会儿,问道:“你还会像爱以前的那个巴日丹那样爱现在的我吗?” “屁话,你是我老婆,我不爱你让谁捡便宜啊。”马欢随口骂了一句粗话,其用意是想让巴日丹知道他的一如既往,却看到了巴日丹眼中甩出的轻蔑和不屑。他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站起身来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巴日丹问。 “我去不给我眼色看的地方。”马欢说。 “人家不是不开心嘛。”巴日丹甩着手上的水站在门口,示意马欢将毛巾帮她取下来。马欢把毛巾递给她,火气挺足地说:“你不开心,我还不开心呢。我哥平白无故地遭人算计,让什么破纪委的弄走折腾得不轻,能怎么样?不照样得怎么弄走的怎么给送回来吗!我哥的委屈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算拉倒了。” “马野放回来了?”巴日丹觉得不大可能,马野的问题明摆着,哪能说没事就没事啊。 “怎么,我哥回来了你不开心吗?”马欢把眼一瞪,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可以把委屈吞到肚子里,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可不挺!别拿我当成吃素的,谁跟我哥过不去,我就让谁没有好日子过。”他一拳击在门上,恶狠狠地说:“娘的,我的拳头也是长眼的。” “疑神疑鬼,神经不正常,你以为你哥是什么好东西呢。” 巴日丹又甩了马欢一眼,刚把手按在水盆里洗衣服,冷不丁地被马欢一把揪住衣服领拉了起来,她还没有站稳脚跟,就遭遇了马欢的拳脚。她骂了马欢是十足的畜生,提上裤子就无情。 “反了你的,你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也就算了,竟然也不把我哥放眼里。打你?这可是你自找的。”马欢说罢,扬长而去。 巴日丹缩在湿乎乎的地板上,静静地听着马欢远去的脚步声,她是木然的表情,是雕塑的表情。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乔智的电话。 乔智是在家接听巴日丹电话的,上官银珠和上官金珠都在场,乔智并没有要背着她们的意思,是大大方方地跟巴日丹对 话的。 没说几句,就传来了巴日丹的抽泣声。巴日丹说很后悔在网上发帖子,本想为“大河杯”的事给贺苏杭出口恶气的,没想到不仅帮不了她,反而害了她,弄得上上下下议论纷纷。我再说是我干的,可有人就是要往贺苏杭身上扯,说贺苏杭想当副台长想疯了,不择手段地制造对别人不利的舆论,好让她往上爬。还说最毒是女人心,别看贺苏杭见谁都一面笑,谁会看透她的内心有多么狠。什么孬话都往贺苏杭头上砸,这叫什么事嘛,我简直后悔死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话你都是听谁讲的?”乔智问。 “网上看到的。你上网看一看,搞不好又有了新的内容呢。”巴日丹又抽泣起来。 乔智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叫巴日丹冷静冷静,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再不可以针尖对麦芒了。网上发帖子回击的事也绝不能再干了,必须淡化处理。不然,会让贺苏杭的局面更加难堪,事情的态势也会更加复杂化。 上官银珠在一旁直点头,鼓励乔智说下去。 乔智说,采取必要的方式将“大河杯”评比内幕揭穿,本身没有错;向市里领导反映真实情况也应该。但不能言辞过于激烈,不然不仅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反而让市领导对《黄金时间》栏目组有看法,更麻烦的是对贺苏杭的看法不好。这样,贺苏杭想进步的巨大压力就会是我们这些最要好的朋友给造成的。 话筒里又传来了巴日丹的抽泣声。乔智觉得不大对劲,凭他对巴日丹的了解,巴日丹可不是哭起来没头的女人,一定另有原因。他不问还好,一问反倒让巴日丹的抽泣变成了放声痛哭。他耐着性子让巴日丹哭个痛快,上官银珠和上官金珠都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巴日丹很感激乔智,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愿意听她倾诉。她说乔智是她今生今世最纯洁最高尚的异性朋友,拥有乔智这样的异性朋友是她一生当中最值得庆幸的事。她说非常羡慕上官银珠,也只有上官银珠配做乔智的妻子。她说人生的缘分是老天爷给分配好的,是谁的幸福就是谁的幸福,即便是能从别人手里抢夺过来,也是毫无价值的。 “你和马欢又闹矛盾了吗?”乔智问。 “不是闹,而是与生俱来的不和。”巴日丹说起马欢,反倒冷静了许多。 “巴日丹,你要是听我劝呢,我就送给你一句话,你愿意听吗?”乔智说。 “什么话?”巴日丹问。 “别再和马欢扯也扯不清了,先不说道德范畴的问题,就从你们两个都是自然人的角度看,你们俩也的确不合适。你说呢?”乔智说。 “谢谢你听我哕嗦了半天。”巴日丹并没有正面回答乔智的问题,便将电话挂断了,只有她心里清楚,要跟马欢扯得清关系,恐怕这辈子都难了。 乔智合上手机,发觉上官金珠独自抹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找不出恰当的词语去安慰上官金珠,急得用目光向妻子上官银珠求助。 “唉,真是女人的悲哀。”上官银珠一语双关,既是指巴日丹,也是指姐姐上官金珠。一个马欢搅得两个女人魂不守舍,甘心情愿地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搭进青春年华,究竟图的是什么? “女人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情字。这不正是你长篇《独来独往》的主题嘛。”乔智紧挨着上官银珠坐下,是心心相印的状态,他颇为感慨地说:“人世间的夫妻如果都能像你我这样相亲相爱无风无痕的,恐怕你的早就该草草收笔了,还用得着洋洋洒洒四五十万言啊。” “生活是生活,是。当然,大凡文学作品都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也是如此。我情愿跟你过无风无痕的平静生活,也不愿钻进波澜壮阔的故事里成为主人公。” 上官银珠拉起乔智的手,就拉住了稳定的婚姻生活。 “女人常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事实上女人还要死的活的去找男人,女人离开男人活着是毫无意义的。尽管男人花心,但只要花够了还知道疼老婆疼孩子,知道顾家回家,就还是好男人。”上官金珠说这番话时,像是对自己说的,更像是对丈夫马欢说的。 楚美娟心里空落落的,星期天一大早就唉声叹气,大女儿苏杭好多天没有来过家了,也很少有电话打来。楚美娟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吐又没处吐,倒又没处倒,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够她难受的。知妻莫如夫,贺青山说她纯粹是自己瞎想的,自己给自己添堵,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楚美娟不服气,大女儿苏杭不来家是事实,不来电话也是事实,明摆着疏远这个家,疏远养她的父母。怎么能是瞎想呢?锅里的煎蛋烧糊了,随着油烟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楚美娟端起热锅就放在水龙头下,烧红的铁锅被冷水一激,刺耳的响声和着烟雾在屋里弥漫开来。贺青山在一旁直摇头,不忍心看着老伴的情绪这么低落,他接过铁锅放在炉灶上,说他煎蛋也是有两下子的,保证皮黄里嫩,一个赛一个。楚美娟依了老伴,趁老伴煎蛋的功夫,她把准备好的豆浆牛奶炸馒头片上了餐桌。 苏越、苏宁、苏庆、来克远个个精精神神的,早餐的气氛却有些压抑,谁都猜出妈的心事,比着给妈寻开心。楚美娟说,苏杭再忙也不能不要这个家啊!一肚子的委屈终于开了个口子。口子一开,想堵就不那么容易了,表现的方式就是无休无止的抹泪,谁劝也没用,谁劝也劝不下。 “不是我说你,都是你自己把问题复杂化了。”贺青山对老伴说:“不是吗?你是看着你养大的女儿有了自己的生身父母,心里不平衡,生怕人家夺走你的爱。” “谁讲的?”楚美娟的火给点着了,她说:“才不是呢!苏杭有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不平衡的。我是想苏杭了。”她身子一软,泪水跟着就流淌开了。 “想她就叫她来家啊,或者去看她,都不难办嘛。”贺青山说。 楚美娟不说话了。她是去过白色木格窗那边的,郝阿婆说苏杭工作忙得很,人也瘦了不少。她心疼了,要郝阿婆照顾好苏杭和妮妮的生活。郝阿婆说一定照顾好,请她放心。她原打算等苏杭回去见见面再走的,不知怎么搞的有些心慌意乱,越想见苏杭,心跳得就越厉害,她意识到母女之间有些隔了。这个“隔”是母女之间的一道屏障,是不知不觉中横空而立的屏障。有了这个“隔”,想什么都别扭,想什么都不是以前的感觉了。以前想苏杭,什么时候想她什么时候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不同了,什么时候想见,还得想想怎么见,以什么理由见,见了说什么,怎么说合适,想来想去,想见的欲望反倒被额外附加的东西给拖累了。她也试着给苏杭挂过电话,三言两语的内容,都是苏杭正忙节目忙采访,她感觉不到母女之间的融合了,感觉到的还是那个可怕的“隔”。她的心思没给谁讲过,老伴也没有。她怕这种感觉影响了别人,别人要是也跟苏杭有了“隔”,那该怎么办呢?苏杭肯定也不会开心的。 她不能让苏杭不开心,那孩子从小命苦,坎坎坷坷不容易,她得想方设法护着苏杭。她的委屈不算什么,苏杭不能委屈太多了,那会影响苏杭的工作,影响苏杭的健康,绝对不可以。于是,她只说想苏杭了,其余的内容都憋在肚子里,独自酝酿,独自消化。 贺青山看透了也不能说透,几个女儿当中他是最疼爱苏杭的,苏杭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他看着都那么顺眼那么顺心。见不到苏杭,他也想得慌。他并不担心沈岁亭和花香凝的出现会分割走苏杭对他和老伴的那份爱,而是不想因为他俩的特殊身份太为难了苏杭。他看得出来,要想让苏杭从内心承认他们是有难度的,也是需要时间的,而这个过程肯定会搅乱苏杭的心。苏杭对他和老伴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越是这样,苏杭越不好办,一边是疼她爱她养育她的父母,一边是亲生父母。要想摆平两边的关系,着实难为了苏杭。他懂得苏杭的心。不来家看他们,也一定不会疏远他们的。只是苏杭忙于工作忙于事务,一时忽略了和家里的感情联络。暂时的还好办,怕就怕长此以往下去,这个“隔”恐怕就成了真正意义的隔了。于是,他吩咐苏宁给苏杭挂电话,说爸爸妈妈想她了。 贺苏宁诡秘地一笑,说等老爸下令黄瓜菜都凉了,她已经给大姐挂通电话了,一会儿就到。 可以清楚地看到贺青山和楚美娟眼里跳跃出喜悦的亮光。 苏越、苏宁、苏庆都故意说嫉妒大姐,说老爸老妈是偏心眼儿,逗开爸妈了。 “我和你们的老爸还就是偏定了。”楚美娟特意洗脸梳头换衣服,单等大女儿苏杭到来的姿态,笑容是从心底溢出来的,说话声音都亮堂了许多。 贺苏越一岁多的宝贝儿子来宾醒了,哭着闹着要找外婆,把楚美娟喜欢得合不拢嘴。 “外婆——!”是妮妮在楼道上传来的奶音。 “是你大姐来了。”楚美娟喜出望外。 贺苏杭一身洋红色运动衫配白色运动鞋的装扮,披肩直发是焗了玖红色的,她的时尚给人眼前一亮的新鲜感。这种时尚是从里到外散出来的,显得张扬,显得青春,也显得多了几分浪漫多了几分妩媚。 “想死外婆了。”妮妮一头扑在楚美娟怀里,用眼睛把屋里的人扫了一遍,说她谁都想,更想小弟弟来宾。 “巧嘴八哥,你妈妈要是有你一半会甜乎人,还不把大家都给高兴死啊。”苏庆刮了一下妮妮的鼻头,拿起梳子给妮妮梳起翘翘辫。妮妮闹着要穿小姨妈的红舞鞋,说长大了也要像小姨妈一样当舞蹈家。 贺苏杭觉察到妈妈一直在看着她,就靠在妈妈身边坐下,她本想拉起妈妈的手的,不知怎么搞的,自己的手却伸不过去。楚美娟也想抓起苏杭的手,犹豫了几下,最终去给苏杭泡了杯茶端过来:“你和雷天虹处得还好吧?”贺苏杭回答:“还好。自从跟雷天虹在一起,才发觉我是一个不错的女人。” 楚美娟说:“那就好。你能找到意中人,爸妈都为你高兴。” “最近我特意看了几期《黄金时间》,蛮好看的,信息量大,涵盖的面宽,而且有品位有独特的风格,很有长进啊。像是一个省会大台办的节目,很有分量。”贺青山说。 “谢谢爸的夸奖。现在,我们正在着手《黄金时间》的改版和新闻节目全面改革,到时候会有更好看的节目形态和更好看的节目内容,一定不会让老爸失望的。”贺苏杭说。 “好好的栏目,连你老爸都讲蛮好看的,还改什么版啊。我看保持现在的水平不滑坡就蛮好,闯出个好栏目多么不容易啊!再别说电视节目主持人有多风光了,他们吃的那份苦受的那份罪妈知道,因为妈太清楚我的大女儿苏杭的辛苦,所以呀,好好的栏目就别再改来改去了,多累人啊!”楚美娟说。 “妈,你不晓得,再好看的栏目也得常办常新,不然观众会流失的。《黄金时间》也是一样得改。”贺苏杭说。 “哎,办栏目妈不懂,妈只懂得心疼我的女儿太辛苦。”楚美娟拉起苏杭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因激动产生的暖流让她心里很舒服。 “听天虹跟我讲,你竞争副台长的事不大顺利。不过没什么,好事多磨嘛,打铁先得自身硬,只要具备素质具备条件,迟早都会有机会的。你还年轻,爸支持你!”贺青山说。 “当不当副台长,我的女儿都是最棒的。”楚美娟说。 “妈——!”贺苏杭扑进楚美娟怀里声音颤抖了:“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了,没有来看你和爸,生我的气了吧?” “傻女儿,爸妈怎么会生你的气啊。”楚美娟热泪滚滚,多少天的委屈,多少天形成的“隔”,统统被泪水冲刷掉了。 来克远的压力很大,也很郁闷,又不能摊开了跟妻子苏越诉苦,就那么独自硬扛着,一扛就是两年多。本以为上级纪委将马野“双规”了,有些陈年老账也好来个彻底清算的。谁知马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且到处都有马野的兄弟为其喊冤,搞得大河银行了解内情的人都三缄其口,给检察院的调查增加了难度,也给雷天虹的工作增加了麻烦。 偏偏在这个时候,马野出面协调,要大河银行副行长傅明顶替来克远常务副行长的位置,主持大河银行全盘工作,而将来克远退居其次,改换成负责行里的网点建设,就等于几乎把来克远闲置起来,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贺苏杭得知情况后,当即到来克远家里以示安慰。当时,苏越正冲着来克远发牢骚,说他钞票挣得不多,委屈挣得不少,整天陷在愁山闷海里不能自拔,与其这样不开心,倒不如回家抱儿子,也好让她一门心思去工作,她也需要干事业,也需要事业成功,不能再在家里围着儿子和书呆子老公耗时间了。 来克远自知理亏,不能给妻子带来快乐,也不能给妻子带更多荣耀,觉得很无奈。所以,无论贺苏越说什么,他都一味地一声不吭,反倒让贺苏越火上加火,骂他是书呆子,骂他不懂生活,骂他不解风情。 贺苏杭劝妹妹消消气,她说来克远也挺不容易的,一个大男人让你这么数来数去的,哪里还有自尊,你就体谅体谅克远的难处吧。 贺苏越说:“我不是不体谅他,行里的什么事他也不告诉我,让我怎么体谅他?” 来克远说:“我不告诉你本身,就是体谅你啊。” 贺苏越却说:“你还蛮有理的。”她嘴上这么讲,其实已经意识到了来克远对她的体谅。只是觉得心里窝火,心里窝囊,她抱起儿子去卧室,说让大姐好好开导开导来克远那榆木疙瘩脑袋。 来克远连忙赔笑脸,待贺苏越一进屋,他就将卧室的门闭上,回过头对贺苏杭打趣道:“我现在算完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马野不买我的账,就连自己的老婆也不买我的账。你说我还混什么?” 贺苏杭说:“苏越不买你的账好办,我可以帮你做工作,保证没问题。马野不买你的账就麻烦大了,他不仅会嫁祸于人,把自己洗得八面光九面净,还能仗着他的权势压制你,使你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听命于他。很明显的,目的是让你不敢有不利于他的动作。一旦他觉得你要有动作,不是停你的工作,就是削弱你的权力范围,让你所学非所用,有劲用不上。看你能怎么办?胳膊扭大腿是很费劲的。不是吗?” 好半天来克远默不作声。他对官场上的事几乎一窍不通,马野的势力有多大,他根本难以想像。大河银行明摆着的问题成堆,随便拈出一两件,就能跟法规条例扯上干系,就能跟党纪国法叫上板,可上级纪委愣是拿马野没办法,可以把马野“请”去,照样可以把马野“送”回来。不“请”不“送”还给大河银行留点解决问题的余地,还有个盼头;这一“请”一“送”就意味着大河银行职工向上级反映马野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因此,情绪上受到影响,精神上受到打击,甚至对上级组织的信任度都有了一定的降低。 “你打算怎么办?”贺苏杭的问话打破了沉闷。 来克远说:“我能怎么办?一不懂政治,二不会玩权术,充其量是个金融专家,是个书呆子,可以把数字算到小数点以后的若干位,也可以将市场发展的走势预测出一二三,就是不晓得如何对付马野。这也是我的弱势。” 贺苏杭说:“马野恰恰摸透了你的脾性,晓得你的半斤八两,他稍稍给你施加点压力,就把你压制到他的力量范围以内了,谅你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看你能怎么样?他这次‘双规’回来,马上对你采取措施,从职权上限制你,是因为他察觉你已经有了对他不利的动作,所以要给你来个下马威。他晓得你是个死要脸面的人,能护住脸面是你已经很感吃力的事了,你就不会再去给自己招惹麻烦的。这样一来,他那些猫腻那些勾当,就可以在他的保护伞下渡过危险期,他就可以照样当他的副市长。这期间,你若不服气,敢跟他叫劲,他就会再反咬一口,嫁祸于你,让你有理说不清,有理无处讲。其实,这个问题你早就看透彻的,所以,你不免心虚,担心你对付不了马野,到头来真的成了马野的替罪人;所以,你不敢也不愿一把问题弄个底朝天。即便是实质性的问题,你也是讲出一半捂住一半,或许你根本讲不清楚。我讲的对吗?” 来克远慢慢地抬起一双痛楚的眼睛,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贺苏杭的目光中透着坚毅透着执著,她说:“我完全理解你目前的处境,也很同情你的境遇,但我们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对国家负责,对集体负责,对自己的良心负责,理应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东西。你这样优柔寡断下去,会荡尽你的锐气。即使经过你的努力已将大河银行引向了健康发展的快车道,比马野在时的信誉不知好了多少,也都会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而照样沦落为罪人的。” 来克远的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我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我也不能完全搞清楚马野的那些问题。” 贺苏杭说:“废话,要是你一个人什么都能搞得清楚,还要检察院干吗,还要纪委干吗。你清楚多少反映多少,不捂不盖不打折扣本身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如果一味地受马野的压制钳制,什么也不敢讲,你以为那样就能保护得了自己啊?到头来受的损失会更大,最起码良心上不得安宁吧?正义感应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品格,品格决定行为,相信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的。我有一种直觉,马野的问题不会拖得太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相信大河银行也一定会有扫尽阴霾的那一天。” 来克远自己给自己点了点头,算是给自己打足了气,他说:“人在最痛苦最矛盾的时候,往往就是绝处逢生的机会来临之际,就看你能不能挺得住。挺住了,你就可以凤凰涅槃,获得新生;挺不住,你就会自取灭亡不得翻身。实话跟你讲,我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只是觉得问题严重,责任重大,唯恐自己驾驭不了复杂严峻的局面,所以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请你相信,我会对国家负责,对大河银行负责,也对自己的良心负责的。”他平抚一下激动的情绪,又说:“男人嘛,什么时候都得是大将风度,沉稳、沉着,且不能像女人那样情绪化。” 贺苏杭说:“女人往往是靠激情打开思路的,这也是女人的特征。但不能说女人的特征就是情绪化。” 来克远笑了,有一种被解开绳索的轻松快感,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夸贺苏杭思路清晰,表达准确,能够切中要害,关键时刻能起到点石成金的作用。 “那当然,别忘了我是新闻记者出身。我的职业要求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快速度抓住问题关键,以最准确的判断给问题定论,并得以最恰当方式拿出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贺苏杭的话里话外张扬着一种职业的自豪感,这种自豪感赋予她职业女性的成熟魅力。 来克远试着把话题扯到沈岁亭身上,并没有发觉贺苏杭的不耐烦,这倒让他有些意外。他问贺苏杭最近有没有见过沈先生,贺苏杭摇了摇头,反问:“他最近还好吗?” “沈先生还好,只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正在帮他想办法渡难关。”来克远从写字台上抽出一份材料一一《关于大河市“苏杭庄园”建设中所遇困难的情况报告》递给贺苏杭,说让她好好看看,也帮助分析预测一下,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报上去了吗?”贺苏杭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之后,眉头紧蹙。 “直接报送到国务院和省外来投资办公室了。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音,可见这份材料引起了上面的高度重视。”来克远露出了笑容,他说:“我起草这份报告时,多亏有海威的帮助,前前后后,来龙去脉,海威都了如指掌,使这份报告有了非常翔实的内容,以实事说话,很有说服力的。只是……”他觉得这个时候预测沈先生和海威的命运欠妥。 “你说上面有了回音,意思是……”贺苏杭满眼的期待。 “严格按照外来投资政策办事,适当倾斜已开工项目。这样一来,‘苏杭庄园’的复工指日可待。”来克远有些兴奋,他说:“沈先生是我的莫逆之交,自从他来到大河市这几年以来,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晓得沈先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苏杭庄园’造成大河市最高品质的社区。这回,我也算是助了沈先生和海威一臂之力啊。” “谢谢你!”贺苏杭的脸上泛起了红润。 “不要谢的。”来克远想说,要谢也得是你父亲沈先生来谢我啊,他没有说出口,觉得时机还不成熟,不想给贺苏杭制造尴尬。贺苏杭能有今天的心境关注沈先生的事,已经是个进步。 “雷天虹介入大河银行的案子够棘手的,还需要你的帮助,我还得说谢谢你呢!”贺苏杭是幸福女人的表情。 “见外了不是。”来克远说:“雷天虹是代表省检察院办案的,我本应公事公办,要你谢我什么啊。” 两人都笑了,笑得很不轻松,笑得含意很深。 帝都国贸的香水湾豪华包间聚着马野、马欢兄弟,吴世祖和傅明等一些自己人自然是座上客。 喝了几杯酒的马野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谁都是朦朦胧胧的面孔。马欢吩咐服务生取些老陈醋来,说他哥一喝老陈醋立马醒酒,马野骂弟弟瞎胡整,再喝半斤八两他也不会醉的,不会醉酒,就不用醒酒,要服务生咋整来的老陈醋咋整回去。马欢把老陈醋倒进酒杯,跟哥说是酒,马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手抹一把嘴角上的醋液放在鼻子前闻一闻,说这酒还真不错,别有一番滋味。 还是马欢最了解哥的需要,一杯红醋下肚,不一会儿马野就清醒了许多,他揽住弟弟的脖子说:“谁最亲最近啊?还是一母同胞最亲最近。”他突然把脸一沉,又说:“一个大男人,在酒桌上喝多酒失态,是最没出息的表现,简直就是可耻。请兄弟们谅解,也请兄弟们原谅老兄这一次,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我们能理解马市长心情不好,多喝两杯也属正常。”傅明说。 “屁话,酒这个东西高兴时喝,它能添乐;烦恼时喝,它只能添堵。我不希望兄弟们学大哥的熊样,一不开心就喝酒,想借酒浇愁,能浇得走愁吗?只能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搞不好还坏大事。从现在起,我立个规矩,从我做起,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喝酒过量。”他问兄弟们能不能做到。 大家异口同声:“能!” 马野苦笑了一下:“我这个当副市长的在大河市虽不算什么大官,但能跟我抗衡的人也不多吧?有人想让我下地狱,没那么容易吧?省纪委把我‘双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坐得正站得直,从不违法乱纪,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干部吧?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河银行要不是我苦心经营,能有今天的辉煌吗?肯定不会。” “谁要把我哥往死里整,我就得先让谁付出代价。”马欢发狠地说。 “乱讲!”马野强硬的口吻说:“你们可不知道,组织上不了解情况,就有人给组织上提供全面了解我的机会,这是件大好事啊。不然,还不会这么快给我下‘没有问题’定论的,我还得感谢那些想整我事的人呢。省纪委可不是一般部门,他们都说我‘没有问题’,还有谁敢说我有问题呢?谁说我有问题,就等于是说省纪委有问题。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看没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傻瓜敢跟省纪委叫板吧?假如有人敢叫,那就叫啊,我马某人天天伸长脖子等着呢。哼,我就不信坐得正还怕影子歪。” “马老兄高明。”吴世祖看出了里边的道道,只是心知肚明不吱声。 马野则说:“不是我高明,是现代社会逼着我高明的。谁不清楚现在是金钱时代啊,我可以没有钞票,但我不能没有智慧。智慧是什么?智慧就是财富。我可以给你们公开讲,只要大哥我有脑袋在,我就等于拥有了银行,要多少钞票就得有多少,还愁没人替咱把事儿摆平!”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又说不能坏了规矩,叫服务生把酒端走。 傅明说:“来克远那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马市长对他恐怕不能掉以轻心吧?” 马野的冷笑声是从鼻孔喷出来的,他说:“我把着来克远那小子的脉呢,不怕。那小子是个响声炮都怕把自己震成脑震荡的主儿,翻不起大浪的泥鳅,借给他一个胆也不敢跟我叫劲吧?” 吴世祖一脸深沉:“我看未必,小河沟里翻船的例子不胜枚举,还是多点防备吧。”其实,这种场合他不想说话,但不说又显得不够哥们,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心里却打着小算盘:面对马野这样的问题人物,绝对不能说些不讲原则丧失人格的话,免得夜长梦多,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马欢不以为然地说:“来克远算个球,他敢给我哥龇牙,我就敢把他的牙敲掉。” 马野冲着弟弟把眼一瞪:“你以为这里是旧社会的上海滩呢,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给我放老实些,少给我捅窟窿吧。”他把目光转向吴世祖,关切地问吴世祖任职的事。 吴世祖近乎感激的语调说:“谢谢马老兄的关心,任职的事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亏得马老兄及时回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马野的目光又转向傅明,近乎命令的口气说:“傅行长啊,世祖是咱自己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可得加大力度,尽快搞定世祖任职的事儿。” 傅明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状。他知道贺苏杭与马野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知道省检察院的检察官雷天虹是贺苏杭的男朋友,知道市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贺青山是贺苏杭的老爸,知道来克远是贺苏杭的妹夫。假若这些人当中有一个紧盯住大河银行的问题不放,都会使马野吃不了兜着走的。他想到这里,顿觉不寒而栗,这个节骨眼上再敢搞名堂,不是明摆着飞蛾扑火嘛。但考虑到马野对自己有恩,只能硬着头皮言听计从。 半天没吱声的马欢突然说:“雷天虹那小子紧盯住大河银行不放,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他的眼里射出一道凶光…… ------------------------- 第十八章 贺苏杭对海威的感激与日俱增。 晚饭过后,当她隔着白色木格窗看到海威在街心花园的灯火阑珊处徘徊的身影,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瞬间将她包裹了,是由表及里的包裹,是彻头彻尾的包裹,这种包裹令她有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她不能张扬,不能宣泄,甚至不能有任何表示。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她将这种感觉归结到夹杂着愧疚的感激。在她眼里,海威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好朋友,诚实,朴实,可靠,善良,乐于助人。只是她对海威从未升腾出女人对男人的渴望,而仅仅是纯了又纯的好朋友。恰恰是由于这种感觉,她总是愧欠海威一份真情。 她读得懂海威的心。只要能为她做事,能使她开心,能让她少受委屈,海威可以不惜代价,不计回报,甚至不计后果。 这就是海威的执著和品格。她曾不止一次想到了柏拉图,海威不正是靠着柏拉图学说在支撑自己的精神嘛。海威,你受委屈了!她也想到了苏宁和海威的分手,她是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在于没能使苏宁对她完全放弃嫉妒和怨恨,所以酿成了不可收拾的残局——海威对苏宁火热的爱熟视无睹,一对恋人各奔西东。苏宁,大姐对不起你!她再往窗外看,海威的身影依旧在晃动,不由得心头一紧:他怎么还不走?海威听脚步声就判断是贺苏杭来了,他是喜出望外的表情,是手足无措的慌乱,先说是路过这里,下车透透空气的,又说是想妮妮了,但不好意思上楼。 “行了,你还没学会说谎呢。”贺苏杭在长椅上坐下,示意海威也坐下。海威选择与贺苏杭保持一定距离位置坐了下来,先是左手握着右手,又将右手握着左手,来来回回换了几次手,目光都是朝着别处的。天气渐凉,深秋的风少了些温柔,打在脸上凉飕飕的,不时有片片黄叶飘落下来,是一种哀戚的伤感,是一种成熟的凄婉,也是一种完成使命的悲壮的美丽。 贺苏杭说最喜欢秋季,因为它能给人冷静的氛围,以减少冲动和莽撞。 “你不是在提醒我什么吧?”海威问。 “这些年以来,我们俩还是第一次坐下来听对方说话啊。” 贺苏杭把风衣领子竖起来,以抵挡风的侵袭。海威也将风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是模仿秀的表情。贺苏杭看着他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能表现得过于冷血,不然对你太不公平。我晓得你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对我讲的,但我总是不给你机会。其实,我非常清楚你心里的不是滋味。” 海威顿感一股股热血往头上冲,浑身热乎乎的。他想把对贺苏杭的爱慕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说爱她,说想她,说心中永远为她留着一片艳阳天,说若能跟她在一起他会死而无憾的,说他今生今世都是为她的快乐而生的……他侧脸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他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贺苏杭有了雷天虹的日子是快乐的,他不能破坏了贺苏杭的快乐日子。但他依然控制不了对贺苏杭的一往情深,明明是无花无果的空欢喜,他也要欢喜。所以,他会时常望着那扇白色木格窗发呆,而发呆的过程是苦涩的,也是幸福的,更是不可抵御的。他也会时常来点阿Q精神安抚一下自己:有个人总让你想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贺苏杭猜得出海威在想什么,反倒害怕他说出来。互猜心思互懂心思都好办,怕就怕互相面对,她不能伤他太深,也不能令他太尴尬,她最清楚能给他什么,不能给他什么。她必须得对雷天虹忠诚不贰,也得对自己的心忠诚不贰。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越轨行为,那样,她会有一种无地自容的耻辱感,甚至生不如死。女人的魅力就是忠贞不贰,绝不能水性杨花。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女人的败类,是女性的另类,跟她毫不搭界的。她崇尚传统,崇尚自尊,崇尚对自己男人的从一而终。她是纯粹的传统的东方女性,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行为准则。这种尊严和准则都是随着她的血脉与生俱来的。她为能始终如一地保持尊严和坚持准则而欣赏自我。 “若不是雷天虹的出现,你会给我机会吗?”海威问话怯生生的。 “现实是雷天虹已经完全彻底地闯入了我的生活,而且我们彼此非常相爱。”贺苏杭的目光是友善的,是温暖的,也是纯洁的。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海威的沮丧从话音里透射出来,点燃香烟的动作有些机械,抽香烟时有一股发狠的味道。 “看得出来,苏宁蛮喜欢你的。虽说你们俩遇到了波折,还是要往前看得远一些的。牙和舌头还打架呢,何况一对恋人?沟沟坎坎,吵吵闹闹,谁能说不是正常范畴呢,不经历风雨,是见不到彩虹的。说实话,我还是很看好你和苏宁的未来的。你呀,一个大男人,就主动一些吧,找个机会跟苏宁好好沟通一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听我的,你就试一试吧。”贺苏杭认定此时劝海威与苏宁和好是个难得的机会,且一举两得。既能把尴尬的话题岔开,又不至于太伤海威的心。 “怀揣美好的向往过日子也不错。”海威根本不上道,绕过来绕过去,他还是放不下对贺苏杭的执著和梦想。 “工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贺苏杭干脆把话题引开,她说:“我晓得你操了不少心,费了不少劲。但如果跟国家政策发生了冲突,你就得慎之又慎了。” 海威觉得被贺苏杭安抚的感觉是幸福的,多少天来的辛劳都是应该的,跟贺苏杭的安抚相比,是可以成正比的,那些挨门叩头作揖的委屈,连提都不要提。还有那些求爷爷告奶奶的过程和硬着头皮送出去的巨额钞票,权当是为“苏杭庄园”的开工买的门票,花得理所当然,花得恰到好处,想都不要再想了。不然,他哪来的底气说:“明天一早恢复施工!”“真的嘛,太好了!”贺苏杭连声说谢。 “只要你开心,只要沈先生满意,我做什么都是分内的事,也都是甘心情愿的。”海威挺了挺胸脯,又说:“虽说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毕竟还是有我的表现机会,我很幸运。” “就是因为看到了我的笑脸?”贺苏杭问。 “是的。”海威回答。 “你的确是个好人。”贺苏杭的心底再度升出一股感激,她想握一下海威的手,以表示由衷的感谢,但看到海威有意将脸转向别处,也就收回了已经伸出的右手。 “沈先生一定非常希望你明天能到工地看一看,这也是我的希望。”海威是话音落了才将脸转过来的,他的目光是恳切的期待。 “他还好吗?”贺苏杭问。 “祖国大陆的很多东西沈先生都很陌生,他也因此而苦恼。但我们俩谈得很投机,也很默契,我非常愿意帮他……”海威把后半句话咽到肚子里,说不说出来,他都是为贺苏杭的。说出来反倒显得不够男人;不说出来,让贺苏杭慢慢体会得到,倒是男人的风格。稍停了一会儿,他说:“我劝你别再端着了,生身父母毕竟给了你生命,不是他们,能有今天的你吗?沈先生够不容易了,你跟他之间的误会是历史造成的,你实在不该对他不理不睬。他若不是为你的后半生考虑,恐怕早就回到法国去过他相对轻松惬意的日子了,干吗在这里苦苦挣扎啊,你以为‘苏杭庄园’是好造的,得下多大功夫才能建造好啊!”他见贺苏杭低着头一声不响,又说:“花教授也够不容易的,她主动找过沈先生几次,一心一意想跟沈先生重新生活在一起,可沈先生偏偏爱上了金医生,多伤花教授的心啊!每当看着花教授一次一次离去的背影,我都替她伤感落泪。人啊,为什么都会为情所困啊!” “雷天虹也是这么跟我讲的。”贺苏杭抬起头,眼里的泪光是隐隐约约的,她意识到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生身父母的处境而心酸。那只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再度闪现在脑海时,她少了一些怨恨,多了一丝亲情,那是生身父母创造的小生命啊,不是万不得已,谁会将亲生骨肉弃而置之呢!她想到这里,泪如泉涌,是对自己不幸身世而落泪,是对养父母的恩情而落泪,更是对亲生父母的遭遇而落泪。 海威本能地抬起男人的大手,在贺苏杭柔弱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倒将自己拍得热泪滚滚。 第二天一早。深秋的天空万里无云,蓝蓝的,净净的,像是无缝无痕的蓝色玻璃。风也是轻而缓的,没有丝毫肆无忌惮的任性。贺苏杭是隔着白色木格窗观察外边的,一是观天象,唯恐老天爷不作美,影响工地再度开工;二是急切盼望雷天虹的到来,她有一种如隔三秋的漫长感,心里像是被猫挠似的,怎么都无法宁静。他俩相约要一同上工地的,却迟迟不见雷天虹的身影。 “妈妈再见,我上学去了。”已是小学二年级学生的妮妮像可爱的小公主一样牵着郝阿婆的手下楼。刚一出楼洞口,雷天虹的吉普车恰好赶到白色木格窗下,妮妮闹着一定要雷叔叔送她去学校。雷天虹抱起妮妮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给贺苏杭挥了挥手,吉普车便疾速驶离了白色木格窗。 “还是年轻好啊,天虹这小子干什么都蛮有青春活力的。” 郝阿婆望着远去的汽车感叹道。 贺苏杭的装扮跟上直播时一样正规,一样隆重。听到汽车的笛声,她就晓得是雷天虹送妮妮回来了,是喜上眉梢的表情。她的高跟皮鞋踩出清脆的脚步声,给整个楼洞造出女性的响动,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刻意收敛了落脚的重度,脚步声随即像是降低了八度的音符。她拉开车门坐在妮妮坐过的位置,猝不及防地被雷天虹的热吻搞得气喘吁吁,连推带躲的也无济于事。她红着脸往周围扫了一遍,还好,没有看到邻居,却遭遇了郝阿婆惊诧的目光。 “想死我了,一分一秒也不能跟你分开。”雷天虹踩动了油门,吉普车再度驶离了白色木格窗。 “那就一分一秒也不分开好了。”贺苏杭的脸火烫,唇火烫,心也火烫。 “不分开的办法只有一个。”雷天虹说。 “什么办法?”贺苏杭问。 “我们俩实实在在地长在一起呗。”雷天虹一脸的怪笑。 “你真够坏的。”贺苏杭一把揪住雷天虹的右耳,痛得他直求饶,吉普车险些冲进路边的隔离花带,吓得打理花木的工人一跳好高。 “别闹了,我怕了你了。”雷天虹一副俯首帖耳的表情。 “说真的,待会儿到了工地你准备怎么跟他面对?”贺苏杭问。 “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老用‘他’字代替你的父亲,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你的爸爸呢。”雷天虹没听见贺苏杭有表示,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障碍,但你早晚得克服这种障碍,不如跟我说话时来点实战演习,省得待会儿跟他一见面,你张嘴没话说。” “我张不开口。”贺苏杭一脸难色。 雷天虹的吉普车眼看驶离了市区,距离“苏杭庄园”工地顶多一公里的位置,他猛然将车停在路边。他说:“我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万一他要是不给我面子,再度公开讲不允许你跟我这个专门整人的人在一起,我不就惨透了嘛,倒不如暂时先不见吧。” “我的心里也在打鼓,越是靠近工地,这鼓点就越敲得急。看来我们俩都还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不去也罢。”贺苏杭说。 “不行。”雷天虹坚持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希望我的情绪影响你。今天是个非常特殊的日子,他一定非常焦急地期盼能够见到你的出现。不,应该说是你爸爸非常期盼着见到你。” 贺苏杭为难了。昨天夜里鼓足的勇气,一下子全没了,她搞不懂这个“隔”为什么会这么顽固,只晓得眼下根本不可能去面对他,她甚至生出恐惧感。随即,那半场婚礼的阴影瞬间将她席卷了,昏天昏地的,她一时找不到了方向。 恰在此时,雷天虹接了个电话,是兴奋的表情,也是愤怒的表情。原来,大河银行的案子有了非常有价值的突破口,香港方面有了果断的态度,可以证实马野的问题。 “狗急了还会跳墙的,你得防着马野那伙人。”贺苏杭说。 “正义感是我雷天虹与生俱来的品格,与邪恶势力殊死搏斗是我雷天虹的神圣天职。我才不害怕马野之流呢!只要能把大河银行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我也算为大河市的经济建设出了一份力量,为老百姓除了一害。”雷天虹棱角分明的脸庞端端正正的,贺苏杭仿佛此时此刻才真正看到一个检察官的本来面目,她由衷地送给他一抹敬重的目光。雷天虹将汽车发动起来,溜着路边往前开了二三百米,在一家小吃店门前停了下来。他对贺苏杭说:“你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坐下来等我。我到院里摸一下情况,马上回来找你。”他往‘苏杭庄园’方向看了看,发觉这里是个很不错的位置,既有隐蔽性,又可以清楚地看到工地的活动。 “没想到你这么大个子,心却细得像个姑娘。”贺苏杭说。 “不是我心细,而是我用心。不是吗?就凭我对你的了解和理解,今天你若不亲眼看着工地重新施工,你会寝食不安的。不讲别人,你会觉得对不住海威的良苦用心。”雷天虹说。 贺苏杭没有反驳,认定没有反驳的必要。雷天虹说得没错,她今天能来,一半是心理需要,一半是为海威的。雷天虹的吉普车刚刚驶离她的视线,她的手机就响了,海威拿着手机跟她通话的样子,她看得一清二楚。沈岁亭焦急的神态她也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 海威问:“你答应要来的,为什么到现在还看不到你的影子?” 贺苏杭说:“你放心,我会来的。”她看到海威对身边的沈岁亭说着什么,沈岁亭便一个劲地往路口张望。她的泪水是心里的泪水溢出来的,视线模糊得不行,她索性中断了跟海威的通话。 太阳升得好高好高的,鞭炮声是重新开工的讯号。黄色安全帽像一跃飞起的音节音符,在工地上晃动起来,演奏出激情飞扬的乐章。 贺苏杭事后得知,就在“苏杭庄园”重新开工的这天,金凯瑞答应了沈岁亭的求婚,他们决定告别各自独来独往的生活,手挽手走完人生路。 花香凝听到沈岁亭要和金凯瑞结婚的消息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沈岁亭主动将电话打过来的,当时,她和博士生童宁宁刚刚为大河市古文化的研究划上圆满句号,计划离开大河市,重返江南大学的。童宁宁的学业也将要结束,未来在向她召唤。花香凝是怀着诚意为沈岁亭和金凯瑞送上祝福的,她和沈岁亭都回避女儿苏杭的话题,却又都放不下对女儿的牵挂。沈岁亭了解苏杭的情况要比花香凝多,因为身边有海威。而花香凝则是不断地给上官银珠挂电话,几乎每一次都能将女儿的好友感动。她晓得苏杭找到了知冷知热的雷天虹,她为苏杭高兴,为苏杭祝福,为苏杭祈祷平安。童宁宁说:就凭导师对女儿的关心程度,上帝也会被感动的。花香凝则说:我不是要感动谁,而是要对我的女儿忏悔,求得她的宽恕与宽容。不然,我情愿承受上帝的惩罚。 童宁宁看得出来,沈先生的电话令花教授很不开心,简直有一种世界到末日的沮丧。花教授清秀的面容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童宁宁忽然意识到:花教授处于病态!她联想到近一时期花教授的健康状况不佳,时常胃痛腹痛,时常呕吐腹泻,有一种凶多吉少的预感。 于是,她执意要花教授看医生,是不容商量的表情,是一分钟都不得拖延的表情。 省人民医院是当地最具权威的综合医疗机构,精湛的医疗技术水平远近闻名。花香凝早就从网上查阅了这家医院的信息,她也早就意识到迟早要跟医院打交道的。她的身体她了解,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不是时候,有一种跟沈岁亭要结婚的好事叫板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是残酷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抽血化验,x光拍照,直到活体检查,花香凝的脸上始终平静如水,像是在经历一项看得见摸得着的游戏,没有秘密,没有悬念,也没有刺激。童宁宁倒受不住了,反复问医生为什么这样无休止地折腾病人?病人到底得了什么病需要这么受折腾?医生没回答,皱着眉头反问:“你是病人的女儿吗?”童宁宁说:“是学生,也跟女儿没有区别。” 活检结果肝癌晚期的报告如同晴天霹雳,童宁宁震惊了!她拿着检验报告瘫坐在化验室走廊的长椅上,大脑一片空茫,没有了思维,没有了意识。清洁工清理卫生的身影在童宁宁眼前晃来晃去的,她渐渐恢复了意识,泪水跟着就往下淌:花教授,老天爷对您也太不公平了吧!她的一声惊叫,引得众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双手捧住脸泣不成声。 走出化验区,童宁宁第一反应是给沈岁亭挂电话,说她必须马上见到他。沈岁亭不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童宁宁说,人命关天。沈岁亭问她在哪里,童宁宁没有回答,而是将抽泣声传了过去。沈岁亭慌了,劝她先别哭,有事好商量。他讲这话时,以为花香凝跟他耍脾气,使性子,故意制造些令他难堪的事情,他不免有些生花香凝的气。 沈岁亭赶到省人民医院时,童宁宁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一见他的面,二话不说就将检验报告递了过去。检验报告结果令沈岁亭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童宁宁一把将他抓住,扶他在长椅上坐下。 “检验结果花教授晓得吗?”沈岁亭问。 “还不晓得。但我觉得花教授早就清楚自己的病,她只是不清楚会有这么严重。”童宁宁边说边哭:“花教授还这么年轻,实在太可怜了,她又没有什么亲人,发生这种事,我只好惊动您了。” “应该的。”沈岁亭再次将目光锁定在检查报告上,他直觉得心慌气短,强迫自己深呼吸,深吐气,反复几次,稍稍平静些了,他说:“给庄妍挂电话了吗?” “还没有。我一时没了主意,沈先生您讲吧,看我都该做什么,我马上就做。”童宁宁说。 “给庄妍挂电话,叫她抓紧时间过来。”稍停了一会儿,沈岁亭眉头紧锁:“也给苏杭挂电话吧,告诉她妈妈病了,我想她会来的。” 沈岁亭和童宁宁同时出现在病房,花香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她像是早料到的,所以她很自若。就连出于礼貌的客套话,也像是她事先准备下的,语速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是学府教授的风格。也只有她,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还依然保持着女人的修养和女人的风度。这令沈岁亭有一种坐卧不宁的慌乱,他觉得他对花香凝的确不够宽容,也不够体贴,甚至有些残酷,所以,坐下来半天了,他还不敢跟花香凝对视。 “生老病死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规律,任何人都不会例外的。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女儿。”花香凝说。 “别想那么多了,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现代医疗技术水平在不断地提高,好好配合医生治疗,相信会有奇迹发生的。”沈岁亭的目光和花香凝相遇了,是有备而来的相遇,是理智而理性的相遇,但沈岁亭还是读到了花香凝往日的美丽往日的温柔,他的心震颤了,有一种对不住初恋情人的负罪感。 “听上官银珠讲,金医生蛮好的,又是我们女儿的闺中好友,我真心祝福你找到了幸福,也真心祝福金医生遇见了你这样的好男人。”花香凝的眼睛有些潮湿了,但她强颜欢笑,说为沈岁亭而高兴。 “到现在你还依然认为我是个好男人吗?”沈岁亭问。 “是的,自打十五六岁跟你相识相爱,我对你的看法始终如一,直到我死。”花香凝的泪光在眼睛里闪烁,是制造压抑的泪光。 “是嘛。”沈岁亭的心咚咚跳个没完,是激动的跳动,是感动的跳动,也是愧对花香凝的跳动。 童宁宁进来说,她跟庄妍和苏杭都联系上了,她俩很快就到,请花教授和沈先生放心。 “没想到大河市成了我们最终团聚的地方,真是人生多变啊!”花香凝感慨万千,回忆往事如烟。她越这样,越揪沈岁亭的心,以至于他俩抱头痛哭,谁都说自己做得不好,请求对方原谅。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娶你为妻,好好偿还我对你的亏欠。”沈岁亭摘掉眼镜擦拭泪水。 “有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死而瞑目了。不过,今生今世注定了我的独来独往啊,到死都不能跟相爱的人成双成对地生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悲哀。”沈岁亭拿起花香凝的手捧在脸上,泪如雨下。花香凝长叹一声,是苦涩的表情,是幸福的表情,是欣欣然谢世的表隋。 沈岁亭没有料到,花香凝的病情会突然恶化。医生讲,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金凯瑞,而金凯瑞要他全力以赴陪伴花香凝的态度,却是他预料之中的。 为此,他感激金凯瑞的善解人意,感激金凯瑞的宽容大度,更感激金凯瑞的善良。 花香凝的昏迷时断时续,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她很乖顺,也很配合治疗。医生护士都说,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糊涂时,她会很烦躁,一遍又一遍呼喊两个女儿的名字,呼喊沈岁亭的名字,而每当此时,只要沈岁亭握住她的手,她就会安静下来,嘴角也会微微上扬,露出香甜的笑容。 庄妍看贺苏杭的眼光是有敌意的,甚至有不可调和的味道。童宁宁束手无策,只好求助沈岁亭出面调解。这可把沈岁亭难住了,他清楚苏杭的脾性,在有些问题上的固执和任性,会让鬼见愁的。所以,他只能沉默。 花香凝这回的清醒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她突然提出,希望苏杭喊她声妈妈。人们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杭,只见苏杭的双唇蠕动了几下,到底也没发出音来。庄妍急了!骂苏杭是冷血动物,没有这个不近人情的姐姐倒好。不想被花香凝打了一耳光,大家都一惊。庄妍哭诉道:“我来到人世二十七八年了,妈妈还是第一次打我。妈,你为什么啊?”她扑在妈妈胸前,委屈得像个受了伤害的小羊羔。 贺苏杭亲眼看着医护人员将生身母亲花香凝推进了抢救室。不大一会儿,她就听到了母亲谢世的噩耗,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冲着抢救室的门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唤:“妈妈——女儿对不住你啊!”当即昏了过去。 花香凝的突然去世,使贺苏杭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前前后后也不过几十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缕青烟。更让贺苏杭意识到了亲情的可贵,养父养母恩情的可贵。她不再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生父沈岁亭了,但她希望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的阴霾,成为凝固的尘封历史,永远也不要有人掀动它,尤其是对雷天虹,更要守口如瓶,一字一句都不能提及。她的要求在来克远办公室得到了回应,得到了好朋友们的理解,谁也不愿去撕开令她心中流血的伤痕。 来克远担心纸终究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雷天虹会知晓的,直说得贺苏杭浑身不自在。来克远认为雷天虹会理解的,那是历史的误会,是让人痛不欲生的误会,与其是遮遮掩掩的,整日提心吊胆,倒不如把事情的原委揭个亮堂,让雷天虹看着办。相信雷天虹是有鉴别能力的,也是会有同情心和包容心的。 “胡话!”贺苏杭直摇头,她说:“你以为感情的事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你说是历史的误会就仅仅是历史的误会了,你敢保证雷天虹不往别的上想。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是世俗!我们都是世俗之人,都或多或少地保留着世俗的眼光,而世俗的眼光是会杀人的!那半场婚礼的事,对雷天虹只能绝口不提,才有可能将我们俩的感情发展下去。否则,我真的好害怕。”她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既然这样,来克远答应为贺苏杭继续保守秘密。 在另一间办公室,傅明正在接听马野的电话,马野要求傅明在大河银行门口红罗朱缎系成花朵,大张旗鼓,张灯结彩,为大河银行存揽突破五百个亿宣传造势,说这是为傅明下一步名正言顺地坐到行长席位上鸣锣开道。傅明担心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影响不好。马野说傅明是死脑筋不开窍,给他机会都不知道是机会,帮他扶着梯子都不懂得如何往上爬。傅明干笑了两声,是心领神会的表情,也是俯首帖耳的表情。他说已经将《黄金时间》的苏杭请过来了,就是为了宣传造势,他听到了马野的冷笑声。马野恶狠狠地骂傅明是猪脑筋,他回应说他有他的理由。马野则说:“我不管你是什么破理由,把苏杭请过去,就等于请去了个不敢招惹不敢慢待的姑奶奶,你可得小心供奉着她。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明放下电话,自己跟自己说:“我看中的是《黄金时间》的影响,不会有错吧。” 吴世祖像是会掐会算一样,不早不晚,正当傅明需要他的时候,他恰好出现了。傅明握着吴世祖的手说:“看来是大河银行的地灵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指了指隔壁,又说:“你的对手贺苏杭也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听到吴世祖爽朗的笑声,也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如果按马市长的意思,根本不让请苏杭。但我不这么想,贺苏杭有她的优势,《黄金时间》有它的影响,为什么不能拿来我用呢。”傅明两手一摊,又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们找借口把贺苏杭请来为我所用,又能观察她的真正用心,何乐而不为呢。” “你真行,是个好帅的材料,大肚能容天下不能容之事,这就是你的胸怀。佩服!”吴世祖伸出大拇指在傅明面前晃了一下,又说:“上边已经传出消息,你很快就要坐上行长的宝座了,恭喜你啊!”吴世祖这回是双手作揖的动作。 “还不都是马市长的器重,不然,咱一个小人物,上边又没有靠山,如果单凭自己摸爬滚打,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有出头之日呢。这下好了,朝里有人好做官嘛,有马市长这棵大树,我们弟兄不都能沾上光嘛。”傅明是感激不尽的表情。他把话题一转,又说:“据可靠消息,你当副台长的事不会有问题,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你就把心放在肚里吧。”他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我也算是个明白之人,若不是你和马市长费心,我真不知道还要作多少揖,烧多少香呢。”吴世祖又摆出作揖的动作,傅明让他收起来,说都是自家弟兄,用不着谁给谁客气。不然,他看着心里不舒服。吴世祖说傅明绝对够哥们,把傅明高兴得满脸是笑。 宣传攻势造出去了,大河银行的信誉再上了一个新台阶,各项指标直往上升。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正当傅明扎着架子要往行长位置上坐时,上级任命下来了,来克远任行长,傅明排列五位副行长中的倒数第二。这下傅明傻了!他急忙将电话拨到了马野办公室,没好气地说:“老大,尊敬的马市长大人,这回你算是玩大了吧?我傅明就是你手中的陀螺,你也不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啊?告诉你,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这么耍我,就不怕把我逼急了吗?” “你说完了吗?”马野厉声问道。 “你别再给我厉害了,我不怕你,大不了我这个倒数老二的副行长也不干了呗,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傅明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 “你不怕我可以。”马野仍厉声说道:“但你不能不怕你做的那些事吧?我们都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别想脱得了干系。”他没有听到傅明的反抗,意识到说到了傅明的心里,他又说:“这回大河银行的班子是市委决定的,根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还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呢!让来克远当行长,能会是我的意思吗?你怎么会说是我玩你呢?” 傅明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谁当行长并不重要了,而那些玩火的猫腻一旦露出蹄爪,那麻烦可就大了,兴许就是灭顶之灾。他在心里骂道:都是马野那个狗杂种给害的!预感到大事不妙的首推马野。他认为市委在决策大河银行领导班子这件事上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本身,就潜在着危险信号!这也不符合常理啊!而且启用的是来克远,无疑启动了一颗定时炸弹啊!虽说可以把那些责任都统统推到来克远身上,降他一头,压他一头,但谁敢保证所有环节都不出纰漏?所有牵涉人员都能口径一致?搁不住办案人员采取攻心政策,步步紧逼,只要一个环节有人拉稀,就会导致全盘崩溃!马野冒出一身冷汗,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竟把他惊得愣怔了一下,仿佛是谁拉响了定时炸弹的导火线。 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傍晚马野把自己人约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豪华包间,重审攻守同盟。他说:“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大有泰山压顶的阵势,检察机关死守在大河银行排查摸底,层层过关,搞得人人自危,谁都想推责任保自己。这也符合人之常情。我估计,到目前为止,检察机关尚未掌握致命证据,来克远也没有能力提供有价值的东西,所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大动作。不瞒兄弟们说,我这个人做事向来稳扎稳打,核心机密除我本人,没有谁能懂得那些数字密码的。我就怕有人弄事,不得不多个心眼,给自己留一手。我留一手的目的,也并非仅仅为了保护自己,更多想到的当然是保护弟兄们的,这么些年以来,弟兄们跟我出生入死不容易,我不能不为弟兄们着想啊!” 傅明说:“说实话,我也弄不清检察机关究竟要得到什么,也可以说我根本不能算是那些事的绝对知情人吧?也许马市长一开始就做好了保护我的准备,目的是让我守住大河银行这块阵地的。所以,重大活动并没有让我参与。” 马欢把眼一瞪:“屁话,傅明你小子够黑的,竟然当着我哥的面就想洗刷自己的清白,好让我哥一个人把事儿都扛着啊?没门!” 傅明急得站了起来,连忙解释道:“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欢也站了起来,双手卡在腰间,他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吼道:“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说连马野这个人你都没有接触过吧!” 傅明说:“我清楚我做过的那些事,是我的责任就是我的责任,我绝不会推到任何人身上的,更不会推给马市长。再怎么说,我傅明也是个爷们,不会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的,大不了削官为民,更何况我也算不上什么官,犯不着像惊弓之鸟一样东躲西藏东掖西盖吧。我做的那些事可以说都是公开的秘密,不就是给上边领导送俩钱嘛。我可以当着大家的面承诺,一旦有人追究我向领导行贿的目的,一句话,想为我自己买个官,跟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故意将目光落在吴世祖脸上,弄得吴世祖坐立不宁的。 当马欢的目光也落在吴世祖脸上时,吴世祖镇定自若地说:“我的身份是新闻记者,又是在座诸位的朋友,我想给你们说几句心里话,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马野说:“都是自家弟兄,你就实话实说吧,谁也不会介意的。” 吴世祖说:“说实话,我真不了解你们所说的那些事的含意,我也不想了解,最起码现在还不想了解。但我真心实意地奉劝大家几句,有问题说问题,也好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大可不必用泰山压顶、惊弓之鸟这些词,听起来挺疹得慌,有那么严重吗?不至于吧。现在行贿受贿是社会现象,我们不能说官场上没有一片净土,但也不能讲各级官员都是廉洁自律的模范。事实上官场上的问题不少,我们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仅仅是偶尔迎合一下某种现象而已,也可以说是适者生存的需要。即便是检察机关紧追不放,也不见得就能把大家都置于死地。共产党历来是讲政策讲事实讲证据的,所以,大家大可不必急头怪脑的,检察机关还没追究,自己倒先尿裤子。”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皮毛,不知核心。他当然可以做到坦然从容的。 马野心里明白,他做的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轻重;他更明白,他所要负的责任没有谁能顶替!即使都栽赃到来克远身上,也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利用关系,豁出去金钱,兴许能制造出冤假错案,但终究还有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他忽然想起老百姓常讲的那句话: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有一种已经被十面埋伏的恐惧感,牢笼,铁窗,镣铐,这些血淋淋的名词争着抢着往他脑海里钻,躲也躲不了,闪也闪不及,脑袋的胀满几乎将他桎梏了,他猛地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马欢发觉哥哥的脸色惨白,便问:“哥,你没事吧?” 马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平静静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太多虑,太想求得完美。弟兄们也都了解我的为人,有点机会我就想着帮大家成事。我在想,傅明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副行长,敬业,有才干,讲义气,论公论私我都想让傅明接我的班,把大河银行搞成大河市最具实力的银行。到那个时候,大河市居民一定会为大河银行叫好的。” 他一声长叹,又说:“天有不测风云啊,眼看到嘴里的肥肉,愣是给来克远那小子做了一锅菜,我这心里能服气嘛。别说傅明埋怨我,就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早干吗呢?如果早下手的话,早就把事儿搞定了啊。” 傅明苦笑了一声:“马市长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啊,我也是一时糊涂,说了错话。马市长千万别往心里去。” 马野的苦笑僵在脸上半天,像是一张皱皱巴巴的苦瓜皮脸似的,待他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他说:“常言道,宰相肚里磨舟船。我虽说不是什么宰相,但也毕竟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如果什么事都拎不清,你们也不会称我为大哥吧。你们可以一时糊涂,而我必须什么时候都得保持清醒。”忽然,他有一种绿林好汉的气势,也不乏霸道之士的做派。 马欢看着哥哥的派头,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他说:“我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谁不服都不行。” 马野看了弟弟一眼,是责备的眼神,是制止的眼神。马欢连连点头赔不是,说自己失言了。马野再一次叹了口气,他说:“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吴世祖老弟的任职还没有落到实处啊。”傅明当即插话:“我敢保证,该做的工作都做了,绝对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吴世祖是市里公认的人才,年富力强,德才兼备,共产党最看重的就是他这样的干部。我个人认为,即便是我们没有给他活动,他也一定会如愿以偿地当上副台长的。” 吴世祖连忙笑着说:“我的事让你们费心了,办成办不成我都一样地感谢在心。” 马欢说话不客气,他对吴世祖说:“我哥处心积虑地为你操心,你只要懂得领情就好。” 傅明的手机响了,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慌,他问是谁,声音是伴随着颤音的。当听到他老婆的声音,他的脸上立即换成了怒容,呵斥他老婆别有事没事总打电话,干扰他的正常工作,仿佛多骂老婆几句,就能多给自己一点安慰。 马野沉默了,表情阴得吓人。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临别赠言的语气说道:“非常时期,各位兄弟都要谨慎从事。我不急不慌,就证明平安无事。我心里有数,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就在这天夜里,马野被检察机关带走了。他说,他知道迟早要栽在一个女记者手里。这个女记者就是《黄金时间》的主播苏杭。一批高官风声鹤唳,纷纷外逃。 也是这天夜里,贺青山预感到马野的案件可能会牵涉到沈岁亭和海威。于是他非常策略地跟老伴讲,要她多多关心苏杭和苏宁。楚美娟觉得他的话一定事出有因,逼问发生了什么事。贺青山则闭口不谈,把楚美娟急得两眼泪。 第二天一早,吴世祖坐不住了,他的确搞不清马野的问题多深多浅,只是认定马野出事了,肯定对他不利,对他的任职不利。他的头都快炸了,苦心经营了这么长时间的仕途道路,假如因为马野的问题而给泡了汤,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他在心里骂道:娘的,真让我应了那种说法: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到头来还得靠自己。 吴世祖洗了把脸,给自己提提精神,是一种不服输的姿态,是一种不甘心的表情。总编室小柳把新一期的收视率报告送来了,她告诉吴世祖,上一周《百态人生》的收视率情况不错,前进了0.2个百分点,是赞赏的口气,是佩服的表情。 吴世祖问《黄金时间》怎么样?小柳说,收视率持平,仍位居最高水平,排到全台收视第一位。小柳一走,吴世祖将收视率报告摔在桌子上,发狠地跟自己说,我的任职要是泡了汤,贺苏杭也休想坐收渔利。 荣毅恰好经过吴世祖办公室,被吴世祖请了进来。吴世祖清楚地感觉到,自从荣毅将他上报为提拔对象,两人的关系不仅没有更加融洽,反而越来越疏远了,荣毅几乎很少再来吴世祖的办公室,也很少主动给他挂电话,甚至碰面时的打招呼也是例行公事的态度,一句亲密的话都没有。吴世祖意识到了,荣毅态度转变的原因,都是贺苏杭的影响。虽说他有过几个雕虫小技,想让荣毅对贺苏杭有更多的成见,但最终几乎没有一次不被荣毅识破的。他觉得在荣毅面前很失意,也很没面子。 转而一想,当不当副台长又能怎么样?到头来弄得众叛亲离,实在不划算。 然而,现在的局面已经由不得他了。为了他的任职,上面领导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为了他的任职,马野鼓动傅明给他金钱铺路不惜代价;为了他的任职,他拼命工作,极力表现,甚至违心地压制别人抬高自己。官场诱惑太大,诱惑到可以肆无忌惮地蚕食人的灵魂。 吴世祖觉得他蜕变了,是由表及里的蜕变,是脱胎换骨的蜕变,是此吴世祖换成彼吴世祖的蜕变。他后悔自己的蜕变,仇视自己的蜕变。但是,他有蜕变才意味着前进,意味着靠近官位,也意味着靠近虚荣。他问苍天:为什么就不能不靠自己的蜕变而获得施展才华的更大舞台?没有谁能回答。所以,他垂下高扬的头时,是伴着两行清泪的。他目前的处境好比开弓的箭上膛的枪,不往前冲都不行,副台长的位置是不变的靶心,想不瞄准都不行。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荣毅眼睛里的吴世祖是陌生的,他讨厌这种陌生,抵触这种陌生,憎恨这种陌生。他也觉得他应该对这种陌生负责任的。年轻人要求进步是好事,谁都知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而这是需要正面鼓励正面引导的。他缺乏的正是没有对吴世祖负起正面引导正面鼓励的责任,一味地听之任之,只看到表面的繁荣,没看透背后的陷阱,耳朵根子软,东听东有理,西听西有理,缺乏智慧的分析,以至于是非难辨是非不分,委屈了贺苏杭,纵容了吴世祖。他知道吴世祖和马野不同一般的关系,也知道马野在市里大讲吴世祖的优势,为吴世祖任职鸣锣开道。按说上边领导为吴世祖鼓励加油是一件好事,但做得过火了,不得不让人们另有看法,本来正常的事,人为地搞得不正常了。本来应该很光彩的吴世祖,被人为地弄得面目全非了。他替吴世祖惋惜,也为自己脸红。他觉得他这个一台之长有辱使命。 吴世祖看出荣毅有心事,但猜不透是什么心事。他估计会跟两台合并有关,一旦合并,荣毅的为官之道或许只能是空中楼阁了,想发号施令都没有了机会,当官当久了,荣毅再坦荡再豁达,也挡不住心中有落差的。吴世祖忽然生出一股同情,眼神里是冷悯。他自作聪明地想安慰荣台几句,就说官当得再大也有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时候。谁知话音未落,就看到了荣毅不耐烦的情绪。他连忙改口,说自己没有表达准确,请荣台别太在心。其实,他把荣毅叫进屋的真实目的是想打听马野的消息,知道荣毅的角色注定了他会消息灵通。 岂料,荣毅说了一句与主题不搭界的话:“什么事情都不可操之过急啊!”弄得吴世祖浑身不自在,他明白荣毅的锋芒是冲着他吴世祖对贺苏杭的不公平,也是针对他急于任职举动的暗示。 雷天虹认为,来克远当上大河银行第一把手并非偶然。他的学识才华专业技能有目共睹,但这只是面上的东西,而真正帮了他的是马野。这是马野做梦都没有料到的。马野的本意是嫁祸来克远,要把来克远置于死地而后快。然而,马野的过火,马野的偏激,的确让有关部门加大了对来克远的调查力度,而最终有关部门综合意见与马野的初衷大相径庭,一致认为来克远不仅没有任何经济方面的实质问题,而且是一名难得的德才兼备的好干部。这种结论得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充分肯定,所以,提拔来克远担任大河银行行长便顺理成章。 贺苏杭说:“这下苏越肯定不会整天埋怨来克远是书呆子了,知识就是资本,才华就是金子,只要是金子,早晚都会有发光的机会。我觉得来克远的机会是他自己创造的,若不是他具备了担任行长的素质,谁也帮不了他,就是把机会白白送给他,他也会让机会白白溜掉的。所以,我始终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雷天虹则说:“未必,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没错。但官场上可不是你有知识就一定能改变命运的,还要看运气。来克远之所以用他的知识改变了命运,是因为他遇上了开明的领导,而且这个领导恰恰具备了决定来克远命运的权力。否则,来克远会是什么命运谁也说不了。说不定还会成为马野手里的屈死鬼呢。” 贺苏杭侧目看着雷天虹,扑哧一声笑了。雷天虹问她笑什么。她说:“雷检察官这么有思想有见解,早几年你们贺检应该提拔你才是啊,事到如今还让你是一个普通检察官的身份,岂不太委屈了你。不行,我得给爸爸打电话,问一问一贯自称伯乐的检察长是不是也有走眼的时候。不然的话,让我爸给省检察院的领导为你求求情好了。”他抓起电话就要拨,被雷天虹一把抢了过去,连声说:“这玩笑开不得的。弄不好还让贺检误认为我要走女人路线呢。”贺苏杭则说:“干吗一提你们贺检就把你紧张成这样,至于嘛,你别忘了你们贺检是我爸爸,他说谁也不会说自己的女儿吧。”她妩媚地一笑,又说:“走女人路线有什么不好,我只会教导你走正道。” 雷天虹的一本正经,倒让贺苏杭打消了继续开玩笑的念头,她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距离《黄金时间》的播出还有三个小时,还可以在家呆一小时,只要做到提前两小时赶到台里,她就可以从从容容为《黄金时间》做准备。雷天虹把话题扯到两台合并上,他认为,只要这种合并不是停留在表面,仅仅对社会呼出合并的呼号,私底下各唱各的调,各吃各的灶,就有极大可能对合并之后的领导班子进行重大调整,也就意味着贺苏杭往前进一步是大有希望的。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 贺苏杭说:“前两天已经将对外呼号进行了统一,这只是合并的第一步,也只是表面上的文章。而人财物的实质性合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到那个时候,也就是真正意义的合并了。” 她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她说:“这两天我一直在观察荣台,觉得他蛮失落的,是一种‘草木一季秋风尽’的凄凉感,我心里蛮难受的。要我说,当官的不如不当官的好,不当官就不用承受上上下下的落差。这种落差无疑是在玩心跳的,真不是滋味。难怪人们常说平平淡淡才是真。说实话,我真的好同情我们荣台。” 雷天虹也侧脸看着贺苏杭,是一种不赞同的表情。他说:“你的同情是改变不了你们荣台命运的,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你自己的大事上。如果两台真正合并,多好的机会啊,可以说是千载难逢。这个时候如果不积极有效地把握住机会,估计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你都不要做好梦了。我还是听你讲的,有线无线两台领导班子的年龄普遍偏大,年龄结构趋于老化。我相信上级组织一定会利用两台合并的机会,对新的领导班子进行合理组建的,充实年轻有为的新鲜血液势在必行。所以,我建议你积极行动起来,为自己创造更广阔的施展才华的平台。其实,这也是一种光荣的使命,不是谁想完成就能完成的。但我相信:你能!” 贺苏杭说:“昨天我在市委大院碰见了张书记,他依然坚持我是个人才,还说我的进步组织上会考虑的,机会也会有的。” 雷天虹却将眉头一皱,问道:“这么大的好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贺苏杭刚想开口,雷天虹的手机响了,他是拿着手机到卫生间接听的,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倒给贺苏杭心里划了个问号。 雷天虹驾驶吉普车将贺苏杭送到了电视台。 贺苏杭的屁股还没坐稳就接到了雷天虹的电话,说他的朋,友遇到了困难,希望能从贺苏杭这里借些钱。贺苏杭问什么时t候要,雷天虹说最好明天,又说越快越好。贺苏杭犯难了,她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啊!这些年的积蓄都投到股市上了,而且深度套牢,动都不敢动。但考虑到是心爱的人张了口,再作难也得替他努力。于是她说:“我手头没有现钱,但明天我会替你的朋友想办法的。”她打算第二天开盘,就忍痛割肉抛股票,给他凑足所要的数目。她放下电话,又给雷天虹发了条短信,说明她的意思。 当晚《黄金时间》一结束,贺苏杭又接到了雷天虹的电话,是气呼呼的声音,是质问的口气,是发难的气势,是天外来客的陌生,一下子把贺苏杭搞晕了!雷天虹在电话里说:“不要以为天底下就数你优秀,告诉你吧,我比你强多了,比你的条件优秀多了,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找得到,但你不行!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我,对我一直耿耿于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不是傻瓜!你多聪明啊,你会欺骗我,说什么你的钱都在股市套牢了,鬼才相信你呢!在大河市我举目无亲,我遇到困难不求你还能求谁?难道你就欠那些钱吗?” 贺苏杭惊呆了!她搞不清楚雷天虹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会把自己喝得醉成这样,只听到雷天虹冲着话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她问:“天虹,你没事吧,是不是我真的惹你生气了?” 雷天虹吼了一声,他说:“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我还能昧了你的钱吗?我可以欺骗你的感情,但我绝不会骗取你的钱财!我将来一定比你有钱,你不要看不起我!” 贺苏杭安慰道:“有话慢慢讲,有事慢慢商量,你先别急别火啊!你想想,我爱你还爱不够呢,怎么会看不起你呢?不会的。” 雷天虹又吼了声,断断续续地说:“你少给我提爱字,你不配……实话告诉你吧,什么北京那个小女孩儿,我跟她离婚了……不,她还是我老婆,都是……因为你,我才跟她分手的,我爱……她,她也爱……我,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把她接……接来。不行,明天咱俩就拜……” 电话是挂断了,可贺苏杭的手机却一直贴在耳边,她傻掉了!分不清雷天虹的话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醉话。她如同坠入云雾,神志有些恍惚。 巴日丹一看贺苏杭的神色,就猜出她遇到了大麻烦,她什么话也没说,先拿掉贴在贺苏杭耳边的手机,便将贺苏杭搂在怀里。过了好大一会儿,贺苏杭突然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浑身战栗。等她哭够了,巴日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摇了摇头。但巴日丹猜得八八九九,除了雷天虹,谁也不能让她这么伤心的。巴日丹说:爱情这东西简直就是大魔咒,一旦沾上它,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它可以把你推上天堂,也照样可以把你打入地狱。马欢和雷天虹都是念大魔咒的魔鬼!这一夜,贺苏杭彻底失眠了。她不理解雷天虹为什么会这样,是深藏在心底的东西借着酒劲挖了出来,还是那些根本不是酒话,而是他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天堂和地狱只是一种感觉吧,她真希望不懂得感觉的滋味,不懂得爱情的滋味。 ------------------------- 第十九章 贺苏杭不能掉进万劫不复的情感深渊,她得自己拯救自己。 她爱雷天虹!爱可以让她上天堂,爱也可以将她下地狱。 这是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是在爱情当中日夜搏杀的一对冤家,是幸福和痛苦的共生体,想分也分不开,想不面对都不行的。爱情就是一种感觉,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觉,是稍纵即逝的美妙感觉,也是撕不开扯不净的苦楚感觉。感觉的东西来了,挡都挡不住;感觉的东西不来,想死也想不来的。她仿佛等待了千年万年的爱情来了,是以势不可挡的架势冲将过来的,是黑暗中的黎明,是黎明中的希望,庆幸老天爷把雷天虹赐给她。而随之派生的附属品也是难以招架的感觉,是令她痛不欲生的感觉,这种感觉正在疯狂地蚕食着她的灵魂,随时随地都可能将她彻底毁灭。她唯一的出路就是宽容和包容,否则,她将体无完肤地把自己埋藏。 雷天虹跟她讲的不是酒话,而是事实。她搞不懂像雷天虹这样优秀的男人怎么也会有掖着盖着的故事。她可以断定,雷天虹自从跟她在一起,并没有疏远那个“北京女孩”。他不能疏远,那是他法律上的曾经的妻子,也是他离婚之后发觉怀有他的骨肉的准母亲,他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和义务,他也有不想面对也得面对的现实;那个“北京女孩”要求复婚!雷天虹傻了!他也弄不明白,离开“北京女孩”怎么就一下子扑在了另一个女人怀里,且不能自拔,若让他拔出来,他宁可死在这个女人的怀里!他痛苦,他矛盾,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论感情,论合适度,“北京女孩”根本不是贺苏杭一个平台上的,于是他说:“给我点时间吧,我会处理好一切。”他并没有说明时间的概念,也没有说明怎么处理,所以,他的行为是模棱两可的,怎样解释都能行得通。 其实,“北京女孩”对他的体贴如影相随。他可以跟贺苏杭讲去了河北出差,还可以说电话信号不好,手机接不通,短信收不到,所以跟他联络不上。但他脖子上新添的平安符,北京特产的甜面酱,裤袋中的电影票,都无法掩饰真实的谎言,他实实在在去跟“北京女孩”团聚了。然而,团聚的滋味并不快乐,他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对两个女人也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想断绝与“北京女孩”的一切关系。随之,医院的一纸孕检证明书更是把他砸晕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想用金钱了断此事,但那个“北京女孩”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复婚。他不想,也不能这样!他想到了帮“北京女孩”把发廊弄起来,也是想寻求心中的一点平衡,他暂时没有能力,又不能跟贺苏杭明讲,只能笼统含糊。他怨贺苏杭不理解他,不帮助他,于是他借酒发疯,也算是挑明事情真相的绝活吧。 他的高大,他的优秀,一下子扭了劲,也走了形。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离开贺苏杭家那扇白色木格窗时,他是一种捉摸不定的表情,是找不准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迷茫。 “啊——!” 他听得真真切切,这一声从白色木格窗传出的歇斯底里的吼叫是贺苏杭近乎崩溃的召示。他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望一眼。他无法面对深爱的女人的痛苦,他也不敢拿自己的痛苦去和她撞击。他驾驶着吉普车先是像蜗牛一样爬行了一段,随之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大路中央。 贺苏杭将白色木格窗关闭,把所有的灯都点亮,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上官银珠的电话,说她快撑不住了。上官银珠不问为什么,当即说:“苏杭你等我啊,千万别学傻,我马上到你家。” 不大一会儿,贺苏杭就听到上官银珠的高跟鞋敲击楼道的声音,她将门洞开,侧倚在木框上,是无助无辜无奈无所适从的表情。两姐妹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是天地之间最纯洁最珍贵的感情。 “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写我的《独来独往》,关心你太少了,你不会怪我吧?”上官银珠右臂揽着贺苏杭的后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战栗,便轻轻地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我晓得你很忙的。”贺苏杭的话音和泪水是一块落下的。 “别哭,我一猜就知道你遇到了大麻烦,不然不会这么晚给我诉苦。”上官银珠直截了当地说:“雷天虹那边有问题,是吗?”她看贺苏杭点了点头,又问:“是原则问题,对吧?” 她又看到贺苏杭点了点头,便说:“优秀的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不会有多少纯洁可言的,不花心的男人快绝种了。你如果能容忍男人的花心,你就跟他在一起,不然,你就远离他。依我的意见,男人再优秀,但只要他花心不改,你也没有必要跟他纠缠在感情漩涡的吧。当你放开他时,你会发现更多的优秀男人。” “我爱他,我无法把他放下。”贺苏杭自己也搞不清这声音是从心底呼出来的,还是从喉咙憋出来,只是觉得这种声音怪怪的,不大像从正常渠道的发声。 “你如果真的放不下他,不妨换一种思维。其实,男人在于调教。我们的乔智你最了解吧,他骨子里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男人,但他做到了安分守己。我们俩结婚这么多年,还从未发现他有拈花惹草的毛病。我认为,一半是他的品格,一半是我的功劳。”上官银珠见贺苏杭抹不净的泪水,就说:“你别哭了好不好,哭坏了身子,我还心疼死呢。”她见贺苏杭又抹了一把泪水,是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就说:“你要是放不下雷天虹,那就不放吧。你没有听人说嘛,十个男人九个花,还有一个是傻瓜。你再找一个照样有花心历史,十个九个有。你能怎么样?把自己气死?或者把他废了?都不行吧。只要他跟你在一起之后不再花别的女人了,他就是好男人。但是,你必须要求他一次都不能再发生花别的女人的事了,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界线。” “他有老婆!”贺苏杭像是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喉咙里发出哽咽的怪声。 上官银珠傻了!这个现实超出了她的想像范畴,因此,一时没有了主张,也没有了思维。过了一会儿,她起身走到贺苏杭面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说:“你哭吧,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我也想哭!”她俩是拥抱在一起让泪水一味地倾泻的,她拍着贺苏杭的后背说:“你真是大傻瓜啊!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嘛,雷天虹现在看起来再优秀,也不值得你这样为他玩命吧。你应该明白,女人不是要男人暂时的表面的优秀,而是要和他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过日子的。男人就不一样,他们往往会贪图一时的放纵,该花就花,就是到了八九十岁照样想找年轻漂亮的女人。当然,夫妻是一回事,而感情是另一回事。感情是什么?过去了就没有了,只有婚姻可以延续感情。”她突然一脸不解地问:“不对呀,雷天虹不是已经离婚吗?” “那个北京女孩对他太好了,他不忍心伤害她,也不想当陈世美,怕在朋友们中间抬不起头。”贺苏杭把情况讲了个大概之后,表示可以包容他有老婆,依然爱他放不下他。 “屁话!”上官银珠一把将贺苏杭推开,是怒气冲天的表情:“他不想伤害他老婆,就可以伤害你的感情;他不想当陈世美,就可以让你成为潘金莲。简直一派胡言!这样的男人,可是知道孰轻孰重,你趁早跟他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你不要以为好男人都真的绝种了,那是你没有去观察,没有去寻找去发现而已。”她看贺苏杭捂住脸不吱声,又说:“我真的搞不懂你要雷天虹什么?你对他抱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他根本就是打算和北京女孩复婚的,你何必呢?要充当人家的第三者啊?我告诉你,大凡婚外恋的关系的,即便是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你要个天他都敢给你许半个,就是不给你婚姻的,到最后都闹得不愉快而分手,甚至会发生恶性案件。顾菡不就是例子吗?”她稍停了一会儿,再次把贺苏杭揽在怀里说:“也许我的话不大好让你接受,但是实话。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稳定、安全、可靠、快乐,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只有稳定的婚姻,才可能给你这些。依我看,只要有稳定的婚姻,可以不追求浪漫的感情,关键是要个相扶相搀一生一世的伴侣。我相信,再坚强再完美的女性,假若没有完美的婚姻做后盾,心灵深处都是孤独的脆弱的。你啊,千万别再学傻了!” “我也试图跟他一刀两断的:不主动给他挂电话,不主动给他发信息,不主动跟他接触,不主动问他的去向,不主动问及其他。我告诫自己,必须做到这五不主动。虽说私下里下足了决心,但只要一见到他时,我就崩溃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坚持说,其实我们已经是事实婚姻,除了那张纸他暂时不能给我,其余什么都不会亏待我的。所以,是我同意他跟那个女孩复婚的。”贺苏杭战栗着说。 上官银珠再次将贺苏杭一把推开,气得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她觉得怄气解决不了问题,就说:“依我看呐,雷天虹放不下他老婆,你可以认为他是一个有情有意的负责人的好男人,但他却不具备跟你谈这些的资格。他什么都能给你?他敢把他和你的关系如实告诉那个怀了他孩子的老婆吗?肯定不敢。理由很简单,怕她来闹,怕她做傻事,他就得哄着她护着她。你不闹不要,又不让他老婆知道你的存在,是给雷天虹送上门的另一个老婆,他何乐而不为呢?再优秀再有高尚品质的男人,你对他没有要求,只有以自己的付出换取男人的感情,做他永远的地下女人,他都会欣然接受你的。而你能长此以往地承受得了吗?!他什么都能给你?你是弱智吗?他能对你负得起责任吗?他能给你婚姻吗?他能给你节日的团聚吗?肯定不能。责任、婚姻、节日的团聚,他只能给他的老婆。因为他明确讲不想当陈世美,那你就只有当潘金莲的份了。现在,你是年轻漂亮,有才华有地位,他愿意跟你厮守在一起,说爱你,说喜欢你,说不能没有你。一旦你年老色衰,人老珠黄,连当妓女都没有人要的时候,你也只有哭天无泪的份了。真是的,我讲的都是大实话啊。”她的用意是想让贺苏杭断了对雷天虹的念想,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所以,她故意把话说得狠了。 贺苏杭捂住了双耳,使劲往下低头,直到低不下去了将头夹在两腿之间。 上官银珠大喘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披肩秀发,接着说:“我知道说到了你的痛处,让你难受了,但我得把话说完。你现在拥有年轻美貌可以做梦,到了七八十岁你还能做梦吗?那个枫叶与存折的故事你不会忘了吧?故事中的男主人公临终前跟他的老婆说:‘我爱你!’,便把一生积蓄的存折给了她;他转脸对他的情人说:‘我爱你!’,顺手把记录着他俩爱情的红枫叶给了她,随即闭上了眼睛,一脸的安详……你必须得理智地对待你和雷天虹的关系,谈感情,他不能完全给你;谈安全,他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婚姻就等于不能给你一切。你就是跟他生活十年二十年,说是事实婚姻,法律上根本不承认。你又能怎样?我相信,他也会有厌倦厌烦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时候,你若不想让他把你伤害得太深,趁早远离他吧。” “原打算跟你诉诉苦,我心里会舒服一些的,你会跟我讲,爱一个人是需要宽容和包容的,你就用你的方式好好地爱雷天虹吧。没想到你根本无法接受雷天虹这个人。但我爱他……” 贺苏杭说。 不等贺苏杭说完,上官银珠噌地站起来,摇着头说:“苏杭啊苏杭,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以今天的方式今天的口吻跟你谈话吧,你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简直不可理喻!” 恰在这时,雷天虹推门而人,冲着贺苏杭以庄严宣告的口气说:“她已经同意了以钞票为代价,一了百了。从现在起,我们俩可以实实在在地生活在一起了!”说罢,他发觉贺苏杭和上官银珠都是一脸惊愕,又说:“是真的,我已经给了她一定的经济补偿,她绝不会再纠缠我了。” “我不会成为千古罪人吧?”贺苏杭捂住脸哭了,说不清是幸福还是苦涩。 “不会的,我和她不可能再有瓜葛了。我把咱俩的关系给她彻底抖落开了,她说,我和她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早就该彻底结束了。”雷天虹一步一步靠近贺苏杭,突然一把将她拥在怀里,颤抖着声音说:“我对天盟誓,如果从今往后我雷天虹再给你受一点委屈,就让天打五雷轰吧!” “今天这一幕我可以为你们作证,希望雷天虹这回讲的是男子汉的诺言,一诺千金。”上官银珠说不清是该为这一对有情人祝福,还是该为那个北京女孩悲哀,她只是意识到想笑而笑不起来,想说祝福的话脑海里一片空白。 历时三年的“苏杭庄园”首期竣工了。 金凯瑞的笑脸像是阳光下的向日葵,一脸的光芒,沈岁亭就是她的太阳。她整个人都是亮亮堂堂的,平生第一次穿上新娘服装的感觉,就像是获得新的生命一样令她感动不已,她的目光始终被沈岁亭的目光牵着走。化妆师造型师频频点头,是羡慕的表情,是祝福的表情。年轻的化妆师说:“如果男女之间真有天生绝配,金医生和沈先生就是楷模。”年纪稍长的造型师接话道:“看到金医生和沈先生这么恩爱,我的心里痒痒的。所以我决定改变主意,不再把独身进行到底了,得尽快讨个像金医生这样的好老婆,不然人生一世蛮亏待自己的。”他转脸问化妆师:“小钉子,你说呢,?” 被造型师称之为“小钉子”的女孩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学生,名叫丁紫薇,由于她的话语刻薄不饶人,就被人冠以这么个扎人扎心的外号。她的长相蛮可爱的,娃娃脸娃娃头,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头,怎么看也没有扎人扎心的感觉,可她的话一出口,一不留神就把你扎得鲜血直流,而且是看不到的鲜血,直流到你的心里。她被造型师这么一问,先是翻白眼看了一眼造型师,仍不停地给新娘上妆。眉刷眉笔,粉刷粉扑,在她手里呼来唤去的,哪一个都被她赋予了生命的色彩,她接着又瞟了一眼造型师,话匣子就打开了:“看不出来啊,我们的王造型师什么时候被打造成钻石王老五了?你还是把独身进行到底吧,省得哪个纯情少女嫁给你,再被你的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给糟蹋了。”她看造型师给她瞪眼,又说:“我说到你骨子里了,对吧?你那些明目张胆的花花事就差登上大公报了,你还独身呢?别拿独身当幌子骗取女孩子感情了。我敢公开声明,这辈子情愿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会嫁给像你这样的假冒钻石王老五的。”她说罢,放声一笑,是爽爽朗朗的铃声般的笑。 造型师干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小钉子”说:“你这丫头真够厉害的,我怕了你,好好干活吧。”他看到的是“小钉子” 吐舌头扮鬼脸的可爱的样子。 金凯瑞被化妆师造型师的艺术水准震撼了,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而且雍容华贵,就像电影里的皇后娘娘一样气度非凡。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侧脸问沈岁亭:“这是我吗?” 沈岁亭站在金凯瑞身边,把身体略微下蹲又稍往前倾斜,找到与镜中的金凯瑞的黄金搭配点,笑盈盈地看着镜中的金凯瑞说:“沈某人还真艳福不浅呢,天底下就这么一位品貌超群的新娘,竟然就是我的新娘,上帝还是公平的。”他在胸前划着十字,满脸的虔诚和满足。 “苏杭庄园”首期竣工的喜庆和这对新人的婚庆糅合在了一起。沈岁亭刻意这样安排的,有一种宣告今生今世的两大壮举同时成功的意味,有一种告慰初恋情人花香凝死而瞑目的意味,更有一种向世人昭示他是贺苏杭的亲生父亲的意味。尽管这种昭示是秘而不宣的,他却有着期盼的艰涩和坚忍。 来克远是以主婚人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随着欢庆竣工的礼炮声和婚礼进行曲的节奏,贺苏庆身着清一色的鲜红舞衣,尽情地舞出别样的欢乐和祝福,把前来贺喜的人们惊讶得伸出大拇指,直夸贺苏庆是舞蹈皇后。 婚礼主持人刻意烘托了一阵热烈气氛。是聚人气的烘托,是聚喜庆气的烘托,也是聚祝福吉祥的烘托。人们的情绪高涨起来,脸上的笑容可以掬成花朵,是形态各异的绽放,是由内而外的绽放,也是尽情而豪迈的绽放。笑脸挨着笑脸,就像花朵簇拥着花朵;笑声连着笑声,好似欢乐的海洋。 新娘新郎是穿过欢乐海洋步入典礼现场的。花瓣,彩带,满天金星,铺天盖地的欢腾。伴郎海威的表情好像是他自己结婚似的,乐得合不拢嘴,任祝福的花瓣和彩条落得满头满身都是的,是一副分享幸福的表情。细心的人们会发现,伴郎海威的目光始终是回避伴娘贺苏宁的,任贺苏宁不住地扭头侧脸和期待的眼神里有多少渴望,海威似乎毫无察觉,或者察觉了也视而不见,这令贺苏宁十分委屈,她借助拨拉脸上满天星的机会,以最快速度抹了一把滚出眼眶的泪珠,随即摆出欢乐的伴娘笑容,是招牌式的那种,是照相师傅大喊一声“茄子”时的那种。 新郎沈岁亭的眼光在不停地搜寻,是急切盼望的眼光,是心神不宁的表情。新娘金凯瑞小声说:“今天是你我大喜的日子,再咋整你也得高兴些,亲朋好友都看着我们呢。”她挽着沈岁亭胳膊的手猛地捏了他一下,示意他集中精力,两人相视一笑,她又说:“苏杭一定会来的,是我亲自通知的她。”她这么一说,反而使沈岁亭的目光更加游移,恨不得要搜遍每一个角落,唯恐遗漏苏杭的影子。 婚礼按程序往下走。来克远西装革履的样子还蛮像那么回事的,贺苏越抱着儿子宾宾昂首伸眉,是自豪的表情。整日被她骂的书呆子丈夫做起主婚人来,竟是一级棒的,天底下最能表现祝福新人的词汇被来克远一一排列,让人听着舒心舒肺舒肝舒胆。她不由得自语道:“宝贝儿子,你老爸还真有两下子的。”她这么一说,儿子宾宾奶声奶气地大叫一声:“我要爸爸抱!”引得哄堂大笑,也引出了另一拨花瓣、彩带、满天星。 宾宾得意得手舞足蹈,像是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咯咯地笑出声来。 贺青山和楚美娟成了“新人三拜”中的重要一拜。当婚礼主持人宣布:“新郎新娘拜见恩人”的话音一落,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贺青山和楚美娟身上,老两口是又惊又喜的表情。而随着新郎新娘的突然叩头跪谢,楚美娟一下子喜极而泣:“你们不可以这样的,我和老贺承受不了。”贺青山赶紧把一对新人搀扶起来:“我们是承受不了啊!”他抓住沈岁亭的手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以后再一也不可以这样了。”说罢,他示意婚礼继续进行,转过身跟老伴说:“快点擦擦眼泪吧,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高兴才是的。” “我是高兴啊。”楚美娟的笑容里依然含着泪花。她的目光也在四处寻找,但她清楚,像今天这样的场合苏杭是不会来的。她养的女儿她了解,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的阴影肯定正在折磨着苏杭,于是,她不由得又去抹泪痕。 婚礼已近尾声,海威不经意间跟贺苏宁的目光相遇了。很显然,贺苏宁是有准备的迎接,而海威只是给了贺苏宁一个憨厚的笑,随即将目光移向喜庆的人群。沈岁亭紧紧握住了海威的手说:“谢谢你,我真正的好朋友!”海威歉意地一笑,他说:“别再讲感谢的话了,本想好好地帮助你的,却差点害了你啊。我想,他们不会再追究了,就是再追究,也是我的责任大,因为那些事都是我做的。”金凯瑞露出不解的表情。海威对金凯瑞说:“你不懂最好,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他发觉沈岁亭的目光还在不停地游移,就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味道。随即,金凯瑞倒是把话挑得很明朗,她跟沈岁亭说:“苏杭始终没有露面,你很不开心,我们都能理解,但我们也不能太为难了苏杭吧?她不来,自然有她不来的道理。理解万岁。” 沈岁亭轻声一叹,他说:“谁晓得我这个女儿什么时候才能认下她的父亲啊!” 传统的喜宴过后,沈岁亭和金凯瑞惊喜地发现,在他们的新房门前,铺满了象征着百年好合的香水百合和象征着浪漫爱情的红色玫瑰。 花店女老板迎着沈岁亭过去问道:“您就是沈先生吧?” 沈岁亭连忙点点头:“我就是沈岁亭。” 花店女老板温婉地一笑:“您的女儿苏杭让我转告您,她是用她的方式来为父亲的新婚大喜祝福的,请您原谅她没能去现场参加您的婚礼。” 沈岁亭连声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仿佛是千年万年的等待终有结果,竟有一种身陷梦境的恍惚。 沸沸扬扬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两台合并进入了倒计时。 这天下午,动员大会在青年艺术宫举行。市领导大讲资源整合的意义,大讲优化组合的好处,大讲新的大河电视台的前途。会场空前严肃,干部的进退留转是致命的话题,犹如决定生死的一个关口。 荣毅最关心的是台领导班子的重新组合,他有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感觉,有一种想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的欲望。他坐不住了,离开会场去了一趟洗手间,水龙头流出的水扎手凉了,被冷水刺激的感觉不错,头脑一下子清楚了,不就是早退下来两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呢,大好时光不能因为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就视而不见吧。他让自己抖抖精神,整个人都是挺立的。有人在洗手间门口跟他打招呼,说让他想开点,电视台又不是咱家的祖传事业,还能让你把持一辈子啊。说这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中层干部,他也面临着退二线的局面,与其说他是开导荣台,倒不如说是在开导自己。他跟荣台握手的动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是送战友上另一个征程的姿态,他俩都笑了,说没必要搞得这么悲壮。 荣毅重新进人会场,市领导的讲话告一段落,各台表态式的发言。荣毅走上发言席时,会场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是对他多年辛劳的肯定,是对他坦荡人格魅力的肯定,也是对他年纪的尊重。他的发言很简单,坚决执行上级领导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不会让大河电视台的牌子在他手中有一点损伤。 他是说到热爱大河电视台的事业时热泪滚滚的。会场上再次报以热烈掌声,是极富人情味的掌声。 会议结束了,荣毅对会上内容的思考并没有结束。他本以为会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滋味,恰恰相反,他倒觉得是一种被捆了千年万年之后的松绑,浑身筋骨是被解放了的快感。他禁不住抬头看了看天,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他忽然觉得这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人生不也正是如此嘛。 巴日丹和乔智紧追几步赶上荣毅,一边一个,把荣毅夹在中间。荣毅左边看看,右边看看,闷着头只笑不说话。巴日丹故意逗他说:“荣台深沉的样子才是大将风度呢。” 乔智说:“我们蛮喜欢荣台不讲话的样子,既有城府,又有学问,像台长的派头。” 荣毅停下脚步,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两眼一眯,他说:“你们俩左右夹击,怎么都不像要恭维我的架势,倒像是要把我绑架了。” 巴日丹眨了眨眼睛说:“荣台,您风趣起来的样子也蛮可爱的。不过您猜对了,我和乔智真不是存心要恭维您,而是想知道您对苏杭的真实看法。” 乔智说:“市领导讲得多清楚啊,新组建的大河电视台领导班子一定是充满活力的,务实创新的。但是现在有线和无线的台领导都算上,还有几个能称上是充满活力的?电视是朝阳产业,也是富有朝气的群体,市领导配备台领导班子的思路是正确的,就得把符合‘四化’要求的年轻干部推上去。”他看荣毅不吭声,巴日丹直给他眼色,暗示他把要害问题说出来。 恰在这时,荣毅把手一挥,他说:“你们俩别再打哑谜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苏杭的确很优秀啊!”一个感叹号之后,他默默地朝前走,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时地还以礼貌的回话和点头,一派儒雅风范。 巴日丹和乔智照样伴在荣毅左右。眼看荣毅到了黑色奥迪跟前,他又停住脚步,微微点着头说:“你们俩想到的,我想到了;你们俩没有想到的,我也想到了。不瞒你们说,我是对不住苏杭的,希望我的再努力,会让你们满意。”他并没有说怎么去再努力,也没有说什么样的结果会令人满意。 巴日丹望着远去的黑色奥迪轿车,她跟乔智说:“荣台是个好人,只是关键问题上缺乏正确判断,容易犯糊涂,所以才有了吴世祖的今大。” 乔智是不以为然的口气:“吴世祖的什么今天,他玩那几下子还不够丢男人的脸呢。”他一眼看见吴世祖朝这边来了,拉起巴日丹就走:“你看吴世祖那心神不宁的劲头,说不准一会儿就又去市领导那里讨要定心丸了。” 还真让乔智说对了,吴世祖直奔市委大院,又直奔市领导办公室。 就在吴世祖去到市领导那里讨要定心丸的时候,全国电视节目评审会上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大河电视台送评的《黄金时间》栏目被评为全国十大名牌栏目之一,是大河电视台建台史上零的突破。 巴日丹接到传真件就兴冲冲地跑到贺苏杭办公室,乔智和一些主创人员也跟着过来了。贺苏杭当即将电话拨给荣毅,于是好消息传播开来。荣毅放下电话也来到贺苏杭办公室,他说:“能获取这样的荣誉是我们大河电视台里程碑式的光荣,我为你们骄傲,为你们自豪,谢谢《黄金时间》栏目组全体人员!”他看着人们欢笑的脸庞,眯成了月牙般的笑眼。 巴日丹说:“荣台不能光嘴上说谢,得有实际行动。”她这么一吆喝,人们跟着起哄,非要荣毅在帝都国贸的香水湾包桌款待大家。 荣毅连连说:“没问题。”人们又欢呼雀跃了。 乔智凑近荣毅耳边轻声说:“苏杭不错吧,如果不是她把新闻中心管理得井井有条,你说起话来会有底气吗?如果不是她的优秀带出了大家的优秀,咱台的《黄金时间》能冲进全国十大名牌栏目的行列吗?”他看荣毅眯着笑眼直点头,又说:“那好,荣台既然什么都看得清楚,苏杭的前途命运您也应该看得清楚喔。” 荣毅再次点头时没有眯起笑眼,而是马上换成了严肃的表情,他说:“被动是我造成的……”下半句话没有说,乔智也明白他的意思。 巴日丹嗓门一向不低,笑声也一向不小,而此时她却矜持了不少,是淑女的微笑,也是淑女的声音,但说出话来倒不像淑女了,不阴不阳的,一听就是对上次贺苏杭获“金话筒”金奖时荣毅的态度耿耿于怀,她说:“荣台,现在可还是非常时期,我们《黄金时间》获得殊荣的消息是不是要低调处理啊?我们可是处于保护贺苏杭的角度考虑的。” 荣毅故意把脸一沉:“巴日丹啊巴日丹,就你这副刀子嘴,小心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巴日丹摆出一脸的顽皮:“嘿,荣台你还别说,我还真是铁了心要一辈子独来独往呢。” 贺苏杭也故意把脸一沉,冲着巴日丹说:“你呀,就别再给荣台添堵了。荣誉本身就是大河电视台的,至于低调处理还是高调处理都不重要。” 荣毅连忙接话:“那可不一样。这回我们得把《黄金时间》栏目的殊荣广而告之,平面媒体,网络媒体,有声无声有线无线媒体齐头并进,要让全社会都对我们大河电视台刮目相看。”他稍停了片刻,又说:“这种广而告之,也算是我荣毅所领导的大河电视台最后的辉煌吧。”他的话音足有千斤重,是一种不可抵挡的豪迈。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宣传方案,荣毅听得用心,他的插话是恰到好处的,是鼓励的心态,是赞许的表情。 这时,上官银珠打来电话,问贺苏杭看没看到当天的《中国新闻出版报》,贺苏杭说还没看。上官银珠说:“你们的《黄金时间》获得全国十大名牌栏目的消息登出来了,还盥己发有栏目主播的照片呢。不是我专拣好听的说,你看你那气派,你的漂亮,哪里是大河电视台的主播啊,分别是大牌明星的风采,让我看得都眼晕。难怪雷天虹宁可为你牺牲一切呢,换到我是雷天虹,搞不准比他还出格。” 话筒的闭音效果不好,通话内容没有谁听不到的,人们睁着好奇的眼睛侧耳细听,待贺苏杭红着脸把电话挂断,听到了七嘴八舌的质询:雷天虹是何许人也?雷天虹是你的那个他吗?你是不是要再披嫁衣梅开二度啊?贺苏杭莞尔一笑,是含而不露的表情,是给人悬念的表情。 雷天虹的求婚是在电话里进行的,这倒使贺苏杭颇感意外。她本以为求婚是一件当事人双方面对面的仪式,就像王子对公主那样手持玫瑰花单腿下跪:“嫁给我吧,我会用一生的爱陪伴你的。”而这句话通过听筒传到耳朵里,仿佛幻觉般的不够真实确切,是天外来客的感觉。 贺苏杭曾不止一次想像着雷天虹向她求婚的场景:落地窗帘将夜色拒之窗外,柔和的蜡烛暖光照耀着两双含情脉脉的眼眸,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的芬芳,小夜曲是醉人的背景衬托……她身着一件深红色低胸长裙,盘起瀑布般的秀发,露出白皙的颈部和诱人的美人骨……那一刻就要降临,雷天虹是电影里王子的装束,玫瑰花是求婚的信物……每回想到此,她都会在脸上挂满醉人的笑容,是浪漫的甜蜜,也是甜蜜的浪漫。 那将是她生命中最完美的仪式。 现在,雷天虹的一个求婚电话将她所有的浪漫的想像封存在记忆库里,她不知所措,是一种恍恍惚惚的表情,是一种又惊又喜的恍惚,她问:“真的吗,我没有听错吧?”雷天虹重复一遍,问她听清楚没有,她说:“我明白了。”随之又说:“我要马上见到你。” “不行,亲爱的,待会儿就要研究案子。”雷天虹冲着话筒给贺苏杭一个飞吻,一下子激荡了她的浑身热血,她深情地说:“天虹,我爱你!我一定努力使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雷天虹说:“我现在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了,你的努力方向是保持良好心态,快快乐乐地生活,快快乐乐地工作。”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也得快快乐乐地爱我哟。” 贺苏杭含着泪花笑道:“我一定会快快乐乐地爱你,我也会感激你一辈子的。你为我做出了巨大牺牲,我不可能不感激你。你的好,我会铭刻在心,慢慢地你会发现,我是一个懂得回报的人,晓得该怎么做的。” 雷天虹则说:“我再也不希望听到你说回报二字,听着极不舒服。感情是我们俩的事,不存在感激还情,那样会失去爱情的意义。你懂吗?”他并没有听到贺苏杭回应,便问:“亲爱的,你想什么呢?” 电话里传来了歌声,贺苏杭唱起那首经典老歌《一剪梅》,给了雷天虹一个惊喜,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如此优美的歌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是用心在歌唱: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雷天虹也动情地跟着和声唱道:真情像梅花开放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歌声的余音已经飘走了,他俩依然握着听筒沉浸在歌词的氛围里。贺苏杭说:“写这首歌的人简直就是个情种,不然也不会写出这样煽情的歌曲,直往人心里钻。”雷天虹光笑不接话,贺苏杭问他笑什么。雷天虹说:“依我看哪,不是写歌的人是个情种,就是你这个唱歌的人是个情痴,否则也不可能将一首早已过时的老歌演绎出耐人寻味的意境。”他突然话题一转,情意绵绵地说:“苏杭,我必须马上把你娶到手,不然,一旦夜长梦多,半路上再杀出个多情种把你掳去了,那我可就要生不如死了。你说呢?” “乱讲。”贺苏杭心头荡漾着幸福无比的春潮,她说:“我就是为你而生的,甘心情愿地生为你的人,死为你的鬼。”她连声呸了几下,骂自己是乌鸦嘴,又说:“从此时此刻起,我们俩谁也不许再讲不吉利的话了,美好的日子在向我们招手,美好的生活在等待我们享受,今生今世注定了你和我手牵手共白头,陪着你慢慢变老是最浪漫的事,我乐意!” 雷天虹说开会的时间到了,他要求她立即联络婚纱店订制婚纱,联络婚纱影楼预约婚纱照,他兴奋得像个孩子,连续几个飞吻。 贺苏杭言听计从,她撂下电话出门叫了计程车,直奔最有名的那家婚纱店。谁知一进门她就被女老板问得目瞪口呆,一脸的窘态。女老板是《黄金时间》的热心观众,也是贺苏杭的崇拜者,又跟贺苏杭认识,所以她对贺苏杭可谓关注有加。 上次订制婚纱的事她至今记忆犹新,津津乐道,逢人就讲大名鼎鼎的贺苏杭是她的客户,而且是非常满意的客户。有了贺苏杭这块招牌,她还真招揽了不少生意。 今天又见贺苏杭来订婚纱,女老板禁不住问:“上次我看你的先生真够帅气的,成熟稳健,有派头,怎么……离了吗?” 她看到了贺苏杭尴尬的笑,就说:“哎,如今这年头啊,人不可貌相,我看那位先生倒是挺可靠的,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呢。不过没什么,优秀男人满世界都是,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离了,好啊!现在是新时代,真正实现了结婚自愿,离婚自由,好事啊,社会进步了嘛。” “你说完了吗?”贺苏杭满脸不高兴,可又怨不得别人。 女老板赶紧把最新款的样本递给贺苏杭,说让她慢慢选。 她还是挡不住好奇心的诱惑,凑近贺苏杭问道:“这回的先生是干吗的,肯定是个帅哥吧?” 贺苏杭以礼貌的微笑看着对方说:“是个检察官,蛮帅的。” 女老板又问:“你上回那位先生是不是又花上哪个小姑娘了?” 贺苏杭火了,她把脸一沉:“你对窥探别人隐私有瘾怎么着,干吗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啊,你烦不烦啊?”她起身要走,被女老板死死拉住不放:“咱俩不是好姐妹嘛,我又没什么恶意,主要想替你打抱不平的。我知道,现在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她好言相劝,最终把贺苏杭安顿在豪华客厅,各种新款的婚纱摆放有序,是很有讲究的摆放,是抓人眼球的摆放。这回,贺苏杭选择了一种最为传统款的图片,问样品在哪。 女老板露出不解的眼神,她说:“这种老掉牙的款式,早就无人问津了,没想到电视台赫赫有名的大主播依然对老传统情有独钟。看来,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她答应马上为贺苏杭下单,说保证以最精湛的手艺让贺苏杭满意。她想说结婚是女人一辈子的头等大事,一生只有一次,但她好在没说出口,不然对贺苏杭又是一个刺激,她背过脸咂了咂嘴,是一种庆幸自己不要再犯错的表情。 走出婚纱店,贺苏杭始终高兴不起来,那半场婚礼的场面像过电影似的在脑海中接连涌现,她搞不清这种阴影为什么总也挥之不去。幸亏雷天虹没有一起过来,不然面对店老板的提问该怎么开口,总不能说上次陪着来挑婚纱的准新郎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吧。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是一种恐慌的心态,万一被雷天虹知晓了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会是怎样的局面?她直觉得脑袋轰的一下,是把人击蒙的感觉,所以,她选择另一家不熟识的店为雷天虹订做结婚礼服,也特意避开沈岁亭的影子。这回是中国最为传统款式,而不是欧洲风格。 取婚纱礼服那天恰好雷天虹外出执行任务,贺苏杭竟有一种窃喜。不然,多嘴多舌的婚纱店老板哪一句话不靠谱,就有可能引出天大麻烦。她不想有任何麻烦,只想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地做雷天虹的新娘。就在她试穿婚纱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她循声望去,是一脸憨笑的海威。 “怎么是你,你来干吗?”贺苏杭是喜悦的表情。 “我不来干吗,只是路过这里,谁知竟然看到你在里边。” 海威是编造的谎言。一大早起来,他被一种神差鬼使的力量驱赶着指引着,直到看到熟悉的婚纱店,他才意识到是想念贺苏杭了,是睹物思人的想念,是纯净思维的想念,是没有任何贪欲的想念。只是想念的想念而已。然而,当他一眼看到贺苏杭时,是一种狂喜的状态,是梦里寻她千百度,猛然回首的状态。 贺苏杭抱着婚纱出了大堂,她顺手将大提小包塞给海威,海威则是怀抱幸福的滋味,一脸的欢喜,满心的快乐。 然而,当贺苏杭执意不让海威开车送她,却坚持叫计程车的时候,海威意识到了贺苏杭的回避意味着什么,禁不住一种酸涩袭上心头。贺苏杭上了计程车仅仅是对海威的那一望,足以让海威铭记终生,那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昭示。‘看着计程车远去了,海威给贺苏杭发了条短信,说他决定娶苏宁。 楚美娟冲着猫眼往外一看,沈岁亭和金凯瑞手挽手站在门口,她连忙打开房门,又是拢头发,又是正衣衫,紧是忙活。 金凯瑞本是大女儿苏杭的闺中好友,一向都是叫楚美娟阿姨的,却成了苏杭父亲的妻子,一时不晓得该如何称呼是好,不免显得尴尬。还是沈岁亭先开了口:“我和金医生来家里看看,楚大姐不会不欢迎吧。”他的调侃与气氛还算是吻合。楚美娟一脸朴实地说:“二位都是贵客,想请还请不到的,哪里会不欢迎啊。”说话间她让座沏茶倒水,紧忙活了一阵。 “沈先生好,凯瑞姐好!”贺苏庆进门边脱风衣边打招呼。 “嘿,嘿,我的傻女儿,别再叫凯瑞姐了,辈分也是就高不就低的,晓得吗,你不可以乱叫的。”楚美娟对四女儿苏庆说。 贺苏庆圆眼一睁,问道:“不叫凯瑞姐,那我叫她什么啊?” 楚美娟也一时说不出口,笑着说:“就叫金医生吧。” “咋整的,咱没那么多的讲究,叫啥都无所谓,不就是个称呼嘛。”金凯瑞还是那样的爽气。 贺苏庆歪着头看着沈岁亭,一脸顽皮,她先是浅浅地响了两下银铃般的笑声,便冲着沈岁亭说:“沈先生真蛮有意思的,怎么看都像大众情人,人见人爱。您往凯瑞姐跟前一站,嘿,像是金童玉女一样的,怎么看都舒服。沈先生,你可不要太潇洒哟。” 楚美娟伸手就给小女儿苏庆一巴掌,是传递母爱温暖的那种巴掌。她说:“这孩子怎么讲话的,没老没少的。”贺苏庆扮了个滑稽相,舞动着青春的风采去了她的房间。 金凯瑞说:“真是女人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苏庆不仅越长越漂亮,就连性格也越变越可爱了。” 楚美娟则说:“要说这几个女儿的漂亮,谁也比不上苏杭啊。”是一种慈祥的表隋,她说:“那孩子是从里到外的漂亮啊,善良,懂事,那才叫人见人爱的。” 沈岁亭说:“多亏您一家人对苏杭的善待,好心情才能长出好面容的,苏杭的漂亮多半应归功于您哪。” 楚美娟说:“这话讲得太客气了,女儿的漂亮是爹给娘生的,主要来自于什么……基因的遗传。我虽不是医生,但像这些常识的东西还是能懂得的。” 简短的寒暄创造了和谐的氛围,是一家人无拘无束的感觉,为切入正题开了个好头。谁心里都明白,是苏杭的婚事把大家聚在了一起。金凯瑞的性格决定了场面的活跃,加上刚刚做了新娘的新鲜感滋养着她,是一副幸福女人的状态。女人一旦拥有了幸福,也就同时拥有了快乐,她也是一副快乐女人的姿容,举手投足间,她把幸福和快乐弥漫在空气中,营造出令人羡慕的味道,引得贺苏庆直眼馋,她伏在妈妈耳边嘀咕道:“看样子女人结婚的感觉真好,所以呀,我也改变主意了,不再崇尚独来独往的独身生活,而是得尽快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也好做个幸福快乐的女人。省得整天腻在老爸老妈身边当老闺女,蛮讨厌的。妈妈是吧?” 楚美娟乐出了满脸霞光,抬手拍了小女儿苏庆一把,她说:“想明白了就好,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金凯瑞的笑容是晴天的阳光,她也抬手给了贺苏庆轻轻的一拍,说:“嘿,没想到我这个老姑娘的嫁人,竟能拯救一个小姑娘的观念。早知如此,我真该早点把自己嫁出去,也好让我们苏庆的观念不至于走一段弯路吧。” 沈岁亭的笑脸是晚开的花朵,韵味十足,回味无穷。他对贺苏庆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但不能跟金医生学,非得熬到老姑娘才开窍喔。”他看到金凯瑞在注视着他,马上改口:“不过金医生是与我前世有约的,因为找不到我,所以才苦苦地等到了现在的。” 楚美娟要把小女儿苏庆支走,说大人有事商量。 贺苏庆舒展开四肢,舞出一段《俏新娘》的语汇,直到金凯瑞会意地给她点点头,她才舞进了自己的房间。 沈岁亭直奔主题,他说:“虽说苏杭是我的女儿,更是贺家的女儿,我们都爱她疼她。她的母亲花教授不在了,是怀着满腔遗憾离去的,如果在天有灵,她一定不会放下对女儿的,尤其是女儿的婚姻大事。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和花教授太亏欠女儿了,既然她无法弥补,就让我和金医生共同承担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吧。”他说得很动情,眼圈里升腾出雾气,他摘掉眼镜轻轻地擦拭,也好让情绪得以舒缓,他重新戴好眼镜,接着说:“苏杭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决定嫁给雷天虹。你是晓得的,一开始我对雷天虹是不大满意的,但女儿钟情于他,我们只好尊重女儿的意见。”他是看着金凯瑞说的后一句话。 楚美娟插话:“雷天虹的确蛮优秀的,家里老老少少都喜欢他,尤其是老贺,不晓得说了他多少好话呢。” 金凯瑞接话:“我看雷天虹也挺不错,苏杭嫁他,算是物归原主了吧,咋看他俩都是天生一对,看着顺眼。” 沈岁亭说:“我们看着顺不顺眼都不重要,只要苏杭开开心心的,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当长辈的一个安慰吧。我和金医生商量好了,我们得把女儿的婚事好好操办一下的。” 金凯瑞说:“沈先生的意思我替他说吧,他这个当父亲的从小也没有为女儿尽过义务,想借助女儿的婚事,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也就是说所有的花费一律由他承担,请你们能给他这个机会。” 沈岁亭恳切的目光看着楚美娟,他说:“你们就成全了一个父亲的请求吧!” 正当楚美娟左右为难时,贺青山回来了,于是围绕这个话题又展开了一番讨论。最终,贺青山以很严谨的口吻说:“我原则同意沈先生的意见,我们力争把好事情办好。” 沈先生和金医生一离开,贺青山便开始焦躁不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而背着手看着窗外愣神儿,时而紧锁眉头长吁短叹。楚美娟的眼神被老伴不安的走动牵来拽去,她说她眼晕,求老伴别再来回晃悠了。贺青山倒是不再晃悠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满腹的心事直往上蹿。楚美娟问他是不是对沈先生有意见,他却说:“从今往后啊,你得多抽出些时间陪陪苏杭和苏宁,两个女儿都不容易啊!” 楚美娟一时摸不清大头小尾,就说:“我们是说苏杭的婚事的,你这是往哪扯的啊,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贺青山一边给苏杭和苏宁两个女儿打电话,一边对老伴说:“你会明白的。”他的表情严肃得吓人,两个女儿的电话都挂通了,要求她俩马上回家。他放下电话又对老伴说:“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情,有些是意想不到的,有些是预料之中的。但不管是预料之中的还是意料之外的,都得面对都得承受。” 楚美娟试着问:“青山,可别吓唬我啊,你怎么会是这副表情,难道是谁出事了吗?” 贺青山没有回答,依然紧绷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反复考虑过了,苏杭的好日子定下来就不要变了吧,沈先生的心愿还是要帮他实现的,毕竟苏杭是他的女儿啊。” 楚美娟又试着问:“你这叫什么话嘛,怎么是帮他实现……听你的话音,好像沈先生有了什么问题吗?”她没见老伴有反应,一脸焦急状凑近老伴:“你说话呀,是不是沈先生怎么了,难道他的身体也出了大毛病?不会吧,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吧。”她仍没看到老伴有反应。 这时,贺苏宁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老爸,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好像十万火急似的,弄得人家稿子没写完就扔下了。赶明儿我们主任要是批评我,你可得去当替罪羊啊。”她甩掉风衣,换上拖鞋,一眼看到老爸脸上非同寻常的表情,就问:“老爸,不会是真有大事了吧?” 贺苏杭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楚美娟迎上去帮她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又要帮着拿拖鞋,贺苏杭把她的手推开,笑眯眯地说:“妈,还是我自己来吧。” 贺青山端坐在沙发上,叫她们娘几个都坐下,他说:“按说这种事情是要保密的,但考虑到沈先生和海威跟我们家的特殊关系,加上问题的基本明了,不妨跟你们透点风。” 贺苏宁一下子急出一身汗来:“老爸,我怎么听着头皮都是紧的呀,不会是他们俩出了什么问题吧。难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真的违规违法了吗?” 贺青山说:“苏宁猜得不错,我们院根据马野等有关涉案人提供的情况,决定对沈岁亭和海威立案审查。” 楚美娟近乎哭腔恳求道:“她爸,沈先生和海威都是好人啊,别人不了解他们,我们可是了解的啊,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哪!” 贺苏杭说:“爸,有没有搞错啊,他们俩会有什么问题呢?” 贺青山摇着头说:“女儿啊,有没有问题不是我说的,好人也照样会触犯法律的。” 楚美娟先看了一眼大女儿苏杭,她是欲哭无泪的表情;又看了一眼三女儿苏宁,她则是随时就会发疯的样子。果然,贺苏宁大叫一声:“老天爷啊,我们不是生活在故事里吧!”随即号啕大哭:“海威,我爱你!你为什么会做傻事啊?!”她撕心裂肺的叫声,把贺苏庆惊得捂住双耳流泪。 贺青山伸出右臂把的大女儿苏杭揽在怀里,又伸出左臂把三女儿苏宁揽在怀里,他说:“女儿啊,你们都不许哭叫了,老爸非常理解你俩的心情,我也替你俩难受啊。沈先生刚离开咱家,他扎着架子要操办女儿的婚事的……海威在苏宁心中的位置老爸清楚,虽说你俩风风雨雨打打停停,可苏宁一天也放不下海威。这个时候,偏偏他俩出事了,我这心里能是滋味嘛!” 楚美娟哭了,她说:“她爸,算我替女儿们求你了,你一定得手下留情啊!” 贺青山没有表态,他清楚沈岁亭和海威问题的分量,也清楚中国现有法律对行贿罪的量刑标准。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问题查清。 贺苏庆穿上红舞鞋,在阳台上独自狂舞,直到红舞鞋被鲜血浸透,依然刹不住舞步,最终她瘫软在地上。 贺苏杭默默地往楼下走,脚步是没有根基的那种,身子像随风摇摆的蒿草无精打采,她没有叫计程车,独自在瑟瑟的秋风中穿行,黑色风衣紧裹着发抖的躯体,白纱巾飘扬出一种情绪。她与生身父母的情感像是被一种刺痛给唤醒的,母亲的生命像是被风刮走的,一点不留痕迹;父亲真的会触犯中国法律吗?泪水冷冷地打在脸上,她甚至没有去抹一把,任泪水打湿衣衫,打湿心灵。她不晓得前世都做过什么不被人们接受的事,今生这么接二连三地对她惩罚。她对父亲的情感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她爱父亲,她心疼父亲,她不晓得父亲的身体能否经得住严格的审查,更不敢想像父亲未来的日子将如何度过。 贺苏杭的手机响了,她懒得接听,任手机响得执著。说不清手机是第几次响铃了,她极不耐烦地问对方是谁,一听是医院打来的,她猛地警觉起来,问有什么事。医院方面说:“雷天虹受伤了,现在正进行抢救。”她使劲晃了晃头,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于是挥手叫辆计程车,火速赶往医院…… ------------------------- 第二十章 雷天虹意外受伤的消息仿佛五雷轰顶般的砸了下来,砸得贺苏杭两眼冒星星,她在心里不停地祷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雷天虹吉人天相,一定要让他逢凶化吉啊!祷告归祷告,不安归不安,即使祷告了千遍万遍,终究抵挡不住心中那份不安。她不晓得雷天虹伤势轻重程度,也不清楚伤及部位,只知道她的心疼,这种心疼令她大气都不敢喘的。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雷天虹因伤致残,甚至缺胳膊少腿,只要他有生命在,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的,不离不弃,永远做他的女人!她爱他,她不能没有他!她是踩着棉花团的感觉赶到医院的。金凯瑞候在电梯口迎上了她,两人相见,都忘了从闺中姐妹转换为母亲的别扭,是见了亲人的眼神,是见了家人的眼神。 金凯瑞问:“咋整的,你怎么这么难联系啊,不是又在录制节目吧?” 贺苏杭所答非所问:“不会的,天虹不会有事的。” 金凯瑞一把拉起贺苏杭的手:“别太着急,你先喘口气。” 贺苏杭急切的声音有些失真:“天虹怎么样了?” 金凯瑞指了指抢救室那边,警察拉上了隔离带,不准许任何人靠近隔离区,只可以看到医护人员急匆匆进出抢救室的身影。她见贺苏杭一脸的疑惑,就说:“你别紧张,雷天虹不会有大问题,只是一些皮外伤,处理一下就会没事的,但跟他同车的同事倪小军伤得很重,人已经不行了。真可惜啊!跟他们相撞的那辆车上的人也伤得不轻,恐怕随时都可能不治而亡啊。”她痛心地摇了摇头:“你看见的,警察怀疑是人为制造的车祸,所以在加紧调查。”她拿消毒纱布帮贺苏杭擦去眼中的雾气。 贺苏杭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其实,她早有这种预感,雷天虹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生命安全的隐患,她是时常捏着一把汗的。她晓得倪小军是一名刚刚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也是第一次被派到雷天虹小组办案的新手。他连女朋友还没有呢,就将青春热血洒在了因公殉职的岗位上。她为他痛心,为他流泪,更为他惋惜。 金凯瑞把贺苏杭安顿在医生办公室,转身去了抢救室。雷天虹是右臂软组织撕裂,头部轻微脑震荡,右边脸擦伤,已处理完毕,需转送病房继续治疗。金凯瑞找警察协商后,经同意她把贺苏杭带进了雷天虹病房。两人一见,恍如隔世的感觉,贺苏杭张开双臂将雷天虹死死地抱在怀里,是酸甜苦辣说不清的滋味,她就想哭!金凯瑞也跟着抹泪,她是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也为贺苏杭的爱情而幸福。她悄悄地离开了,随即,沈岁亭的大事袭上心头。 雷天虹抬了抬左手,传递他对贺苏杭的感情,不想输送液体的针头刺穿了血管,液体不再顺着血管前行,而是在针头附近横流。不一会儿,他的手背上凸起一个包,又疼又肿,把贺苏杭心疼得直跺脚,连忙拉响了床头的警示铃。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护士来了,步态轻盈而敏捷,动作专业而娴熟,她拔掉针头,在靠近雷天虹手腕的位置又一针见血,液体重新找到了轨道,在他的血管里顺畅地流动。一切处理完毕,护士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看雷天虹,又看看贺苏杭,眼里是羡慕的光芒。她的声音是隔着大口罩传出来的,标准的普通话,适当的语流速度,恰当的安慰内容,天使般的微笑是在她的眉宇之间传达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贺苏杭的微笑是出于礼貌的需要,她笑不出来,心爱的人伤痕累累,爱人的同事撒手离去。她的心在流血!“你别太难受了,雷检察官不会有大碍的,养些天就好了。”女护士端详贺苏杭,先是光笑不说话,贺苏杭问她笑什么,她说:“笑你好漂亮。”她随手摘掉大口罩,露出了白里透粉的小脸儿,微微一笑接着说:“我非常喜欢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节目,我是你的铁杆观众呢。” “谢谢你!”贺苏杭说。 “不用客气。我的家人和我的同事们都喜欢你主持的《黄金时间》,的确很好看。”女护士稍犹豫了一下,她压低声音说:“听警察讲,可能是有人想暗害雷检察官,故意制造的车祸。”她往外看了看,有几名警察在窃窃私语,她转回头对雷天虹说:“撞你们的那辆大货车,是人家‘苏杭庄园’建筑工地的工程车。” “你还听说什么?知道是谁干的吗?”贺苏杭急切地问。 女护士摇了摇头:“我也是断断续续听警察讲的。”她重新检查一遍输液情况,没发现问题,便离开了病房。 贺苏杭直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蹿,她有一种直感,这起恶性事故的制造者很可能跟马家兄弟有关,而且很可能马欢直接操纵了这起恶性事故。联想到她和乔智在海产品市场被殴打,马野的问题被曝光,大河银行的问题被立案,送给上级领导那份内参材料……桩桩件件都跟她的职业有关,都跟她的社会责任感有关。必然的因果关系显而易见,必然的因果联系一脉相通。她忽然觉得雷天虹的受伤是因她而起的,还有倪小军的牺牲,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紧发麻,握着雷天虹的手的力量也猛然增大。 “你怎么了?”雷天虹觉察到了贺苏杭的表情变化。 “没什么。”贺苏杭笑得很僵硬很勉强。 “假如警察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场人为的恶性事故,那么,犯罪分子的目标绝不是倪小军,而是我雷天虹。”雷天虹回忆说:“我和倪小军办理大河银行的案子,需要到青岛了解一笔款子的去向,一路上一直都是我开车。回来途中,倪小军担心我太累,执意要替我开一会儿,我就答应了。当时,我躺在后边睡觉,在临近市区的快速路上我醒了,刚坐起来想伸个懒腰,就看见空旷的大马路上一辆工程大货车逆行朝着我们冲了过来!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他眯着眼睛说:“我记得很清楚,工程大货车向我们冲过来的那一刹那,倪小军大叫一声,是惊恐的喊叫,至于喊的具体内容,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接着说:“没想到那一声竟然是倪小军的永别……如果不是倪小军替我开车,或许他就不会离我们而去的。他替我去死了,我对不起倪小军,对不起倪小军的父亲母亲!”他的泪水沿着肿胀的面颊往下淌。 贺苏杭不声不响地为雷天虹擦泪,她既为雷天虹的大难不死而庆幸,又为倪小军的不幸而痛惜。 很快得到证实,这场恶性交通事故正是马欢一手操纵的。 马欢告诉警察,他豁出去了!他就是要害死雷天虹,就是要替哥哥马野报仇。他知道,他的哥哥首先是栽在贺苏杭手里的,是贺苏杭拉响了害他哥哥的导火索,他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也知道,贺苏杭深爱雷天虹视如自己的生命,他就是要让贺苏杭为失去深爱着的人而痛苦得生不如死。他后悔自己有眼无珠,不该慌乱中伤及别人,他也为无辜的受害者痛心。 当警察问马欢:“你不怕死吗?”马欢的笑是肆无忌惮的,他当着警察的面,竟一把抓住女护士的手露出他的本性:“我特别喜欢天使的手,白白嫩嫩的真漂亮。”面对警察的呵斥,马欢抽回了自己的手,问他的那个司机怎样了,警察没有回答他。 其实,马欢雇用的司机偷了建筑工地的工程大货车之后,他就给了这个司机一笔重金,让司机安顿好孩子老婆,说有重要任务。 马欢清楚,雷天虹从来都是自己开车,目标不成问题。尽管用工程大货车撞击他的吉普会像大哥哥打小弟弟那样得心应手,但也免不了会有同归于尽的可能性,他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他咬牙切齿地发狠,一定要让雷天虹不死也得残!至于他和雇来的司机的命能不能保得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要让贺苏杭今生今世都生不如死!谁知,他雇的司机当场死于头部失血过多,而他仅仅手腕骨骨折,额头破了个口子,血流的不少,但无碍于生命。他说,这回老天爷跟他开玩笑开大了,该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却当了替死鬼。他也为年轻检察官倪小军惋惜,为有妻儿老小的司机惋惜。沉默之后马欢哭了,他的哭声像狼一样嗥叫。 恶性交通事故澄清的快捷程度几乎跟人的思维速度同步。 马欢自知恶贯满盈,末日将至,两条人命在他手里,说不说都是死,与其是老驴大憋气,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做一回豪爽男人,于是他跟警察说:“兄弟,干脆点吧,给我颗枪子一吃算了,省得提来审去的都麻烦。再说了,蹲号里的滋味也不好受,就省了那档子事吧。” 执行任务的两名警察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给市局领导挂电话,一个对马欢说:“老实点,现在是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别不识好歹。想吃枪子是吧?好啊,我看你的条件应该绝对够格了吧。” 按照公安局领导指示,两名警察将马欢带上警车,离开医阮。 半个月后的那天上午,雷天虹痊愈出院。 贺青山一家老小喜笑颜开地把雷天虹这位准姑爷接到家里。贺苏庆特意身着节日盛装跳起了迎宾曲,妮妮也跟着小姨娘伸胳膊踢腿,有模有样的。妮妮说,她是为欢迎雷叔叔回家专门跟小姨娘苦练的。说着,她一抬腿,把脚伸给雷天虹看,说她的脚尖都给磨破了。雷天虹把妮妮在抱在怀里,又放在腿上,脱去妮妮的舞鞋看了看,果真,小脚丫前端红红的。雷天虹对着妮妮的小脚丫吹了吹,问妮妮还疼不疼了,妮妮抿嘴笑着摇了摇头。雷天虹吻了吻妮妮的额头,夸妮妮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妮妮小脸一扬:“雷叔叔应该夸妮妮是好女儿的,因为雷叔叔要嫁给我妈妈了。” 欢笑在人们脸上绽放成花朵。 贺苏杭来了。她特意穿一件江南锦缎旗袍,玖红色衬底托出水红色牡丹花,大朵大朵的妩媚开来,是水粉画的经典韵味。她那高高挺起的胸脯,圆润丰满的臀部,曲线玲珑的腰间,精美绝伦的点缀,富贵得雅致,雅致得富贵。她的亭亭玉立,她的古典神韵,是画家笔下难得一见的模特,是雷天虹勾魂摄魄的冲动。 雷天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贺苏杭,满眼都是爱怜,满眼都是满足,满眼都是渴望。 “阿米尔,冲!”贺苏越怀抱着儿子宾宾,用儿子的小手捅了一下雷天虹的后腰。 雷天虹明白贺苏越的意图,却迈不动脚步,他不好意思当众就将贺苏杭搂在怀里,倒是贺苏杭走近他,送给他满眼的深情。他本想说“我爱你”的,却说了句:“你来了,坐吧。” 燃烧的激情被压抑得突然熄灭了火焰。 “真没劲,简直是扼杀人性嘛。”贺苏宁冲着雷天虹吐了吐舌头,又说:“我们英勇的年轻检察官雷天虹先生,面对敌人猛冲过来的滚滚车轮都扛过去了,却扛不住世俗的观念,你就自己忍受吧。我就不相信你不想拥抱我姐,你是当着大家的面不敢。” “谁都像你那样还了得啊,感情的私密性东西也敢给人家一览无余,难怪人家海威害怕你,迟迟不跟你拜堂呢。”来克远话一出口就觉不妥,分明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哪根筋疼痛专挑哪根筋。他看到了贺苏越的愤懑,看到了贺苏宁的白眼,连忙对贺苏宁说:“对不起,我真的无心伤害你。” 贺苏宁哼了一声,搞不清是冷笑还是无所谓,接下来的沉默不语,谁都看出她在想海威。 很自然,贺苏杭由海威想到了沈岁亭,也就是她的生身父亲,于是她的情绪跟着往下沉,是摸不着底的那种,是想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她依然害怕有人提及沈岁亭的名字,因为雷天虹在场。她害怕那半场婚礼的只言片语飘进雷天虹耳朵里,她不想刺激他,她不能刺激他,她也绝对不敢给他刺激。她得竭尽全力捍卫他们的爱情不被重创,她得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的感情不被重伤。她爱他,就得保护他;保护好他,也就保护好了自己。 贺苏越最懂大姐的心,话题一转就扯到大河银行。来克远也来了情绪,说大河银行突出重围之后的变化,说大河银行今非惜比的职工热情,说大河银行成为全省金融系统先进典型的体会,说大河银行是他为之奋斗不已的终生目标。 “行了吧,我的来行长丈夫,别一说你得意,你就跟着忘形了。谁不晓得大河银行在你手里管理得如鱼得水啊,你就别在大家面前好好地显摆了。”贺苏越是替丈夫骄傲的表情。 “那怎么行啊,我这个行长要是不在大家面前好好地显摆,不还是书呆子的陈旧形象嘛,我得学会改变形象,这也是适者生存嘛。其实,社会太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远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够适应的。”来克远是看着贺苏越说这番话的。 贺苏越把儿子来宾递到贺苏宁怀里,转回身时,出人意料地给来克远一个深情的吻,弄得来克远面红耳赤,目光游移,脑袋嗡嗡的。只听贺苏越说:“怎么了,书呆子没什么不好的。不过,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叫书呆子了,我得学会尊重我的丈夫,就算是我的承诺吧。”她又给来克远一个香吻。 贺苏宁不耐烦了,把宾宾往二姐跟前一推:“行了,行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显摆你们两口子有多么恩爱了,我真受不了你们。真是闲的没事了。要是真有功夫,到操场上去跑操多好啊。生命在于运动,功能在于锻炼,否则你们会退化的。省得碍眼。”她白了一眼二姐和二姐夫。 贺苏庆舞动一下臂膀,故意学着三姐的样子:“我也受不了你们。” 贺苏越满脸是笑说:“谁受不了谁就不受呗,赶紧找个家把自己嫁出去不就行了嘛。” 谁知,贺苏庆的话,弄得大家都愣住了,她说:“我是要嫁人的,但除了海威那样的男人,我谁也不嫁!” 贺苏宁圆眼一睁,盯着小妹问:“你这个死丫头,不会是早就在打海威的主意了吧?” 贺苏庆不紧不慢地说:“打了,又能怎么样?公平竞争,优胜劣汰。这是游戏规则。三姐,你不会不懂得游戏规则吧?” 她见贺苏宁在心了,扑哧一声笑了,她说:“看把你吓的,我抢什么,也不敢抢三姐的男朋友啊。”话音一落,两姐妹打闹成一团,贺苏宁笑着流出了泪花。 郝阿婆是特意过来帮忙的,丰盛的午餐摆满了桌台。 楚美娟和贺青山都给郝阿婆打下手,听着孩子们嬉戏打闹,老两口是一种天伦之乐的满足感。他们苦苦挣扎了大半辈子。要的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日子不就是过下一辈儿的嘛。孩子们开心,老两口就开心;孩子们烦恼,老两口就跟着烦恼。现在准姑爷雷天虹是贺家的宝贝,老两口想着法子得让雷天虹开开心心的,他们学烧北方口味的菜,煮北方口味的饭,熬北方口味的汤,一切都围绕北方口味做文章,可把地道的南方郝阿婆难为得不轻。 还好,雷天虹很满意家宴的味道,也很感动贺家老小的热情。 席间,楚美娟颇为感慨地说:“对贺家来讲,嫁闺女已不是头一回了,按理讲是应该有经验的。不晓得怎么搞的,要把大女儿苏杭嫁给天虹这桩婚事,还是搞得我睡不香吃不香的,唯恐哪个环节考虑不周,办得不够体面,到头来对不住我大女儿。我是不是老了?” “妈,您的心思女儿懂得的。”贺苏杭心存感激。 “哎,今天也算是大喜的日子,一来呢,天虹痊愈出院;二来呢,商量苏杭的婚事,谁也不可以讲些不开心的话。”贺青山给老伴使了个眼色,楚美娟会意地看了一眼苏杭,发觉她眼圈潮红了,赶紧地把话题岔开,她说:“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苏杭和天虹的婚礼定在东方国际假日酒店举行。我们打算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地把女儿嫁出去,也好了了我们老两口的一桩心事。”她稍顿了一下,又说:“这也是沈先生和金医生的意思。我和你们老爸的意见一致,既然贺家嫁女儿,就按贺家的规矩办。”她微微一笑,看着雷天虹问:“准姑爷,你不会说我们霸道吧?” 雷天虹和贺苏杭对视了一下,他说:“哪能呢,我的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想为我和苏杭的婚礼操心,也不大方便啊。所以,咱这边怎么办就怎么好,我除了感谢感激,不会有任何意见。” 贺青山说:“那好,既然天虹没有意见,又是嫁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就和你妈一切做主了。唉,想想也惭愧啊,我为苏杭提供了良好的受教育的条件,却未能帮她组建一个适合她生活的家啊。还好,总算老天爷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他看了一眼大女儿苏杭,又看了一眼雷天虹,是疼爱的眼神,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忽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跟着鼻子一酸,他眼眶发红了。 “爸,我晓得你太放心不下女儿,总是为女儿操不完的心。”贺苏杭动情地说。 “贺检,请您放心地把您的女儿苏杭嫁给我吧,我向您和家人保证:我一定会用毕生的爱来爱您的宝贝女儿苏杭,尽我毕生的努力做您宝贝女儿苏杭的好丈夫。”雷天虹是宣誓的口吻,是誓死不渝的神态。 “还叫贺检呢,应该叫爸爸的。”贺苏宁撞了撞雷天虹说,弄得雷天虹很不好意思。 “哎,不急。叫不叫都是爸爸,早叫晚叫也都是爸爸,你们就别难为天虹了。”贺青山说话的感觉,是大河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姿态,是上级对下级的姿态,更是长辈对晚辈的姿态。 “雷爸爸——!”妮妮冷不丁地喊了一声,随即扑进雷天虹怀里。 这回,雷天虹倒先落泪了,他把妮妮抱起来,在妮妮额头一吻。 “妮妮这孩子跟天虹真是蛮有缘分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郝阿婆端过来刚烧好的汤,恰好赶上妮妮喊雷天虹爸爸,她心头一热,顿觉蛮亲切自然的,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应属预料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属预料之外。 贺苏杭和雷天虹的婚礼商定于大年二十九那天在东方国际假日酒店举行。时间够紧的,距离婚期仅有二十天了,来克远还在张罗着买家具买电器,布置新房。贺苏越、贺苏宁满世界物色床上用品屋内摆设。贺苏杭执意自己拿起油漆桶刷新白色木格窗,哪怕一下刷子都是冰碴子。雷天虹不解,问她用意何在,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回答,她无法回答,她能说是要亲手埋藏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的记忆吗?绝不可以。她丢弃屋内所有的东西,连一根筷子都不能留下,也是为了打碎那半场婚礼在这间屋内留下的影子。所以,她只能自己读懂自己的意义。 来克远和贺苏越、贺苏宁在白色木格窗内,紧锣密鼓,争分夺秒,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最高超的艺术水准帮大姐把新房布置停当,是姐妹深情的需要,是掩盖某种事实的需要,也是尘封历史开启新篇的需要。 选择婚纱影楼时,贺苏杭有意避开那家曾为那半场婚礼服务过的大花轿婚纱影楼。新开张不久的俏佳人影楼是个陌生环境,她就约定了陌生。摄影师是一位蛮新潮的小伙子,挺直的身板,小麦色的皮肤,扎一把又黑又亮的马尾巴辫子,极富个性。 贺苏杭觉得摄影师蛮眼熟的,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想不起来更好,越陌生越好。她在心里说。 婚纱照拍得蛮顺利,贺苏杭和雷天虹也很满意。临别时,摄影师告诉贺苏杭,这家店是他哥哥开的,他哥哥曾是最有名的大花轿婚纱影楼的值班经理兼摄影师,而且是洗相修相的高手,他会特意跟他哥哥交代,把这组婚纱照好好处理一下,一定会给贺苏杭一个惊喜的。 贺苏杭心里说,怪不得这个摄影师面熟呢,原来曾经跟他的同胞哥哥打过交道。于是,不免心头一紧。 婚礼的前一天贺苏杭和雷天虹一起去取婚纱照,突如其来的一幕一下子把他俩都给打晕了!俏佳人摄影师的哥哥,正是那家曾为那半场婚礼服务过的大花轿的摄影师。当初,他钟情于他给贺苏杭和沈岁亭拍的那组婚纱照片,特意留下几幅作为自己精益求精的艺术作品,并做成相册。相册完成后他挺得意的,一直想送给贺苏杭,却因为忙于自己开店,也就没有把他的得意之作给贺苏杭送去。这回,听弟弟说贺苏杭来了,他想都没想,就决定当面把相册交给贺苏杭。 在贺苏杭来取照片时,他恰巧有事外出,千交代万交代,要弟弟把他的那组得意之作交给贺苏杭。谁知,他弟弟一忙活给大意了,竟把那本相册和这回的照片混在一起递给了雷天虹。 雷天虹先取出一张看看,是他和贺苏杭笑逐颜开的表情,是幸福无比的表情,也是心心相印的表情。一连看了几幅,他都是一种表情一种心情。然而,当他从纸袋中抽出那本相册时,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惊诧惊愕,再下来就坠如云雾了。 他把贺苏杭挽着他胳膊的手推开,不想听任何解释。贺苏杭也不想作任何解释。他俩一前一后往前走,他在前,贺苏杭在后。装照片的纸袋从他的胳肢窝往下掉,掉下一个,贺苏杭捡起一个,直到掉得一个不剩,他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晓得要去哪里,也不晓得还要走多远。 第二天一早,扎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的迎亲车是来克远张罗过来的,却找不到新郎雷天虹的影子。贺苏杭的化妆师造型师都候在白色木格窗外,是金凯瑞张罗过来的,也是她做新娘时请过的,却得不到准新娘的应允,被挡在门外。贺苏杭就那么素面朝天地坐在帖有大红喜字的白色木格窗内,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金凯瑞一急,她就骂出东北女人惯用的粗话。骂归骂,心疼归心疼,她不清楚贺苏杭和雷天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竟然天翻地覆。 楚美娟打来的电话是金凯瑞接的,她俩除了问号还是问号,谁也不晓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上官银珠和巴日丹似乎心照不宣,她俩帮贺苏杭辞掉化妆师造型师,打发走了迎亲的花车。乔智撕掉了白色木格窗上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大红喜字。 “大姐——!”贺苏宁忍不住扑到大姐肩头。 “命该如此,苏杭得学会放弃。”贺苏越冷冷地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会料到,雷天虹会在婚礼的前夜突然在他的住处死去!法医鉴定说,他是死于青壮年猝死综合征。 雷天虹英年早逝,反倒使贺苏杭更加冷静地面对人生,更加冷静地面对爱情,也更加冷静地面对生活。在她看来,作为女人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也就对得住了生命。她认定她和雷天虹之间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也是可以让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最终想明白了,女人不仅仅是为爱情而活的,还有比爱情更加有意义更加伟大的事情可做。她仿佛一下子成熟起来,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不再苦思冥想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怎么了,她和雷天虹之间到底怎么了,她和宋南方之间究竟为什么,她和那半场婚礼之间谁对谁错;也不再深度套牢于多舛命运的深渊,总是把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拉到脑海里晃悠。既然活着,就得寻找有太阳的方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就是历史,过去的就不是现实。现实是多彩的日子,日子是比树叶还稠的过程。她搞不清是雷天虹拯救了她,还是她自己拯救了自己?她开始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逛街购物,精心装扮自己;她尝试着进出美容院健身馆,品味蜕变出来的美丽;她可以钻进图书大厦,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遨游,用灵魂触摸有航标灯的人生彼岸;她还可以学着家庭妇女的样子出入菜市场,体会女人的另一种乐趣;她照样可以把《黄金时间》栏目做到极致,享受事业成功带给她的荣誉。 那晚下了节目,她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发觉镜中的自己是熟悉的陌生,也看到了陌生的熟悉。 上官银珠说是来接乔智回家的,内心想的却都是贺苏杭,是姐妹的牵挂,是朋友的牵挂,更是知己的牵挂。她担心雷天虹的这一击会将贺苏杭打趴下,更担心贺苏杭自己把自己推向死胡同。所以,她总是找理由靠近贺苏杭,或者不说任何理由。她只要看见贺苏杭,心里就会舒服一些的。 贺苏杭刚刚修剪的青春式短发,是改头换面的耳目一新,她说:“苏杭是将原来的苏杭彻底摔碎了,现在的苏杭是拾起碎片重新组合出的新苏杭,是告别昨天,迎接未来的新起点。” 巴日丹说:“苏杭是沉醉之后的觉醒,是拉扯哪块皮肉都照疼不误的表象,心灵的蜕变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完成,你还需要过程。” 贺苏杭说:“我不是非得脱胎换骨,而是想让自己更明白一些。诸如女人和男人,诸如女人和事业,诸如女人和家庭。说实话,我不敢再想女人和爱情这样的敏感问题,爱情太易碎,爱情太不可捉摸,爱情也太不可思议。” 上官银珠说:“那你也太脆弱了,脆弱到不堪一击。你不是这样的秉性,不该就此谈爱隋色变的。雷天虹也好,宋南方也好,你和他们的爱情本身都没有错,问题出在爱情的附加成分,诸如忠诚,诸如诚信,诸如尊重,诸如观念。” 巴日丹说:“我觉得不应该给爱情注入太多的内涵,爱情的神圣在于她的纯洁性,是转瞬即逝的易碎品,是仅仅靠激情和性欲烘托的精灵。离开这两个元素就不再是爱情,而是宽泛的情感。” 乔智说:“我也认为爱情是情感中非常局限的那一部分,有明确的对象性和不可调和的排他性。如果宋南方不是移情别恋,如果不是……苏杭肯定会拥有完美的爱情。”他看了上官银珠一眼,又说:“就像我和作家老婆这样,虽然爱情不像别人那样轰轰烈烈,但我们依然彼此拥有相互爱慕,谁也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们把易碎的爱情给牢固了,所以我们的爱情长久。” 贺苏杭说:“人生不允许有太多的如果,只有勇敢地面对。我们这些好朋友当中有几对夫妻像上官银珠和乔智这样恩爱有加的?毫不夸张地讲,他们的爱情堪称爱情的典范了。” 乔智说:“看得出来,苏杭是用痛苦洗涤了心灵,是挣扎之后的解脱,酸甜苦辣只有她自己讲得透彻,敢不敢谈爱情,想不想拥有爱情,也只有她心里明白。” 巴日丹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想不想拥有爱情,有时候真是由不得自己啊。”她想说她跟马欢的爱隋,她想说她欲罢不忍欲爱不能的痛苦。她不能说,她不能当着上官银珠的面抖落跟她姐夫的那档子地下情缘,她的地下情缘已经到了尽头,已经到了尘封为历史的关口。她想把那一页彻底翻过去,永不再提及。 乔智摸透了巴日丹的心思,他一半安慰一半挖苦道:“巴日丹算是个聪明女人,爱上马欢那么一个混世魔王,到头来就是悔断肠子也换不回自己的清白。你就往前看往开处想吧,往前走,欢乐总会比痛苦多,真正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把自己摁到苦海深渊拔不出来的。”他既观察了巴日丹的表情,也观察了上官银珠的脸色,还好,前者是感激,后者是理解。他越发感到了妻子的善良和宽容。于是,他拉住了上官银珠的手,是要手牵手走完人生路的姿态。 三天后上午十点。 上官银珠的长篇《独来独往》出版发行,好朋友们赶到大河市购书中心为她的签售活动捧场。长龙的阵势和读者的热情形成滚滚浪潮,花束花篮花树,是激情浪潮的脉动,她的魅力是透过花海掩映出来的,她的美丽是知识女性特有的神韵。乔智幸福在妻子的幸福中,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次挤进人群,看的只是妻子签名时的动作。 众多媒体的记者在签售现场捕捉新闻亮点。 上官银珠说:“随着社会的进步,观念的更新,人们对婚姻爱情家庭的理解赋予了更多更新的内涵,追求完美婚姻,追逐浪漫爱情,缔造和谐家庭,已不再是内心的独白,而是可以公开的大胆的行动。然而,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相当一批优秀男女遇不到跟自己默契的另一半,过着独来独往的单身等活。他们的心态变化,他们的心路历程……天地苍茫,世事冷暖,我就是要全景式袒露独身女人的内心世界,大视角揽括官场竞争的残酷现实,多侧面寻访独身女人的情感历程:一场惊世骇俗的父女错恋,几段缠绵悱恻的冤家情缘,是这部最抢眼的亮点。我书中的主人公崇尚传统,却骨子里抖落着浪漫;渴望亲情,却更愿意独赏月儿圆;向往婚姻,却陷入父冬错爱的尴尬;处事低调,却干着张扬的事业;藐视权贵,却卷入了残酷的官场竞争;清高孤傲,却能把自尊自强表现得无以复加……” 有记者问前来捧场的贺苏杭怎么看婚姻和爱情,她说:“我骨子里是崇尚婚姻崇尚爱情的。渴望在晚上回家时看到窗内柔和的灯光,疲惫时靠一靠那副宽阔结实的胸膛,饥饿时端起餐桌上那碗漂着香葱的蛋炒饭,快乐时陪着你笑出泪花的那张脸,烦恼时任你唠叨哕嗦倾听你的那颗心……这些都是婚姻和爱情的共同体,抛开爱情说婚姻是幼稚的,抛开婚姻谈爱情是短命的,只有婚姻是延续爱情的载体,而没有载体的爱情是虚无缥缈的。” 巴日丹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我从来不推崇独来独往的独身主义,但我至今却依然是独来独往。我可能属于那种追求尽善尽美型,更属于那种推崇第一眼赏心悦目的浪漫型……爱情的东西太美好,可望而不可及,不能拥有的,总是最好的;不能拥有全部,那就放弃已经拥有的。但我认为,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拥有婚姻并不一定就能拥有了爱情;拥有爱情未必一定要拥有婚姻。人生总是在缺憾中寻求完美的。”记者的话筒刚拿开,巴日丹突然小声骂了句:“马欢你个死鬼!”禁不住泪水一涌而出。 金凯瑞不想回答记者提问,但碍于面子,她还是站在了镜头前:“作为女人,我的体会是:这一生是不是独来独往,最终的决定权不在自己,而在于你能不能遇上一个可以让你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如果遇上了,这个男人就是你的主宰。不管你是多么要强的个性女人,你到了这个男人怀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女人了,你会觉得你是为他生为他长的,能做他的女人是你今生今世的大福。你还会独来独往吗?我不会。我曾经是一个四十多岁还独来独往的老姑娘,但自从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也搞不清自己怎么了,一下子就被他给迷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做他的新娘。”她心里的热浪把她冲撞得不能自已,泪水像被开启的闸门,想堵都堵不回去。稍稍平静一下,她哽咽着说:“自从我结束了独来独往的生活,才发觉我是一个很适合做妻子的女人。我丈夫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我的丈夫。我曾自己跟自己发誓:无论我的丈夫遇到什么样的问题,我对他的感情都会始终不渝。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她的话贺苏杭最懂,当她抹泪时,贺苏杭在一旁也悄悄流泪,沈岁亭的案子快有结果了,两个女人都在为他而揪心为他而落泪。 乔智则说:“我很幸运,拥有美满幸福的婚姻和爱情。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但我还是很会疼女人的。我的体会是,爱她,你就得好好地疼她。” 采访结束了。 贺苏杭走近金凯瑞,小声跟她说:“当心身体吧,你别太为我爸爸操心,等案子下来了,我陪你一起去看他吧。” 金凯瑞又惊又喜又疑惑,怀疑自己的耳朵会听错,她双手抓住贺苏杭的双臂问道:“你是说爸爸,对吗?”被她这么一问,贺苏杭也有些惊诧,她努力回忆一下,是说“爸爸”一词了,不由得为自己而感动了,她说:“可能是感情铺垫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地就上了轨道。爸爸就是爸爸,血浓于水的道理我懂。” 金凯瑞抓住贺苏杭的双臂使劲摇晃了两下,她说:“死丫头,你爸爸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态度,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他最大心病就是怕你不承认他,对他不理不睬。哎,现在好了。等案子一下来,我们俩一起去看你爸爸。” 超出预定时间一个小时了,签售现场依然一片忙碌。 购书中心杨总担心作家身体吃不消,几次到现场送茶送水送问候。从内心讲,杨总想让热心读者给店里烘烘人气,他前后左右地赔笑脸,吩咐保安维持秩序,到收银台观看排队交款的人群。杨总告诉记者,这种火爆的场面不多见。作家长相好看是个亮点,书的装潢好看是个亮点,书的内容好看更是个亮点。商业运作讲的就是亮点,商机不可错过。不大一会儿,他又亲自买矿泉水启开瓶口递给上官银珠,连声说表示祝贺表示感谢。 热心读者终于答应当天下午继续与作家见面。上官银珠喘了口气,她的手指已不听使唤,又酸又疼又硬,坐姿仿佛成了模型,动弹不得,脸上的笑容也是惯性的表情,一种幅度,一种状态。乔智心疼得给她揉背捏肩,招来不少旁人的眼光。 巴日丹在距离购书中心最近的餐馆订了台面,好朋友们打开香槟以示庆贺,碰杯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上官银珠却很深沉,是智者的深沉,是成功者的深沉。 贺苏杭也很深沉,是焦虑者的深沉,是深沉者的焦虑。她为父亲沈岁亭而焦虑,却为自己而深沉。 金凯瑞说:“刚才接受记者采访时没敢说,我怕刺激了苏杭,现在说说也无妨。我认为,女人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太有才华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没有哪个男人敢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他们会担心不安全。所以,好多漂亮且有才华的女人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 巴日丹反驳道:“凯瑞说话有问题,打击面太大。像上官银珠这样既漂亮又有才华的女人,不照样有像乔智这样优秀的男人娶回家做老婆嘛,而且人家是夫妻中的恩爱经典。你能说乔智担心作家老婆不安全?不会吧?” 上官银珠说:“权且抛开漂亮和才华,苏杭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她再继续晃荡了,倒不如降低标准,找个可靠男人成个家算了。再优秀的女人最终也得有个家,有个肩膀可供你靠一靠的,不要再独来独往了。”她把脸转向巴日丹,又说:“包括你在内,尽快让独来独往的日子成为历史吧。” 贺苏杭耸了耸肩,自嘲地一笑:“上哪能找得到可靠男人啊。自打脱离娘胎那天起,或许就注定了我独来独往的生命轨迹,一生都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但我想有个家,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上官银珠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我替苏杭拟了份征婚广告,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试一试,没准儿还真能遇上如意郎君呢。” 贺苏杭接过征婚广告看了看,对折一叠,一分为二;再对折一叠,一分为二。直到撕成碎片,她仍觉得不过瘾,又将碎片撕成了碎屑。她把碎屑团在手里,咬紧牙关说:“与其是让男人们挑来拣去的,倒不如一辈子独来独往,最起码还可以保持一份自尊。” 金凯瑞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贺苏杭手中的纸屑,依然坚持她的观点:女人不能太要强,如果太要强了,就会使女性色彩大打折扣,在男人心目中失去分量。像贺苏杭这样什么都想自尊自强,什么都想做到极致,只有在事业中寻求快乐。最好忘掉性别,像男人一样干事业做大事。她又补充一句:“那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嘛。” 马拉松式的两台合并终于成为实实在在的现实。 吴世祖也终于被市里任命为副台长。而在他的任命书到达台里的前一周,原来的大河电视台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赋予了全新意义的电视媒体。 新组建的大河电视台虽说还是在原台址办公,但物是人非。原来的招牌躺在仓库的角落里,变成摆放杂物的角色,新的招牌墨迹未干就注入了标志性使命。 荣毅台长的职务自然消亡,级别仍在。 荣毅的时代已演变成历史,已是昨日的辉煌。他倒坦然,照时照点到台里扭两圈,看看新闻组稿,摸摸播出平台,是依依不舍的表情,是前辈的角色。 吴世祖进入角色很快,适应角色也很快,因为他的确具备素质。然而,他是有心病的,副台长角色也是有阴影的,他清楚自己的获取途径和获取手段。如果不是那样的途径不是那样的手段会怎样?他一定会有光宗耀祖的自豪感,是堂堂正正的荣耀感,而现在不是。他没有自豪感和荣耀感,有的只是不自在不理直气壮不心安理得,甚至觉得有一种被耻辱感笼罩的窘态。这种感觉都快把他给憋闷死了。他想到了倾诉,也就想到了荣毅。 当吴世祖敲开荣毅办公室时,贺苏杭、巴日丹、乔智都在,他没有要退回去的意思,而是用目光与他们交流,他看到了他们的排斥,也看到了他们的宽容。他找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接过荣毅递来的香烟。 “你的担子越来越重啊,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同时,我也要祝贺你啊,终于更上了一层楼。”荣毅对吴世祖说。 “谈不上祝贺。”吴世祖看贺苏杭的眼神很友善,也很平和。他说:“荣台最清楚,苏杭的素质更全面更有潜质,要说更上一层楼的话,她应该在我之前的。只不过苏杭过于安于现状,缺少一定的冲劲闯劲。女同志嘛,不可能什么都跟男人一样。说句大实话吧,我是很欣赏苏杭的性格的,稳稳当当,从不见她会风风火火的。” “言外之意,吴台长是不安于现状,有冲劲,也有闯劲喽。”乔智说。 “哎,话不能这么讲。”巴日丹看到了贺苏杭制止的眼神,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梗着脖子说:“什么冲劲闯劲?要叫我说啊,这年头决定谁被提拔的,最终拼的不仅仅是提拔对象之间的实力,而是决策层领导之间权术能量的竞赛,被提拔者只是获胜者的果实。” 贺苏杭扯了一下巴日丹的衣服,示意她打住,巴日丹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收住了话题。贺苏杭说:“我晓得自己的弱点,不仅没有冲劲闯劲,甚至不愿意出入于大庭广众,总想把自己封闭起来,闷着头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所以,这次提拔的只能是吴世祖,而不是我。再说,是否能经得住权力所附加的种种诱惑,我对自己没有绝对把握,所以,干脆不当官。” 巴日丹抢过话茬说:“我相信苏杭要是当官,绝对比眼下在位子上的有些人要好得多。那些人对自己有绝对把握吗?或许本来就是冲着诱惑去干的。” 吴世祖挪动了屁股,又挪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说:“也许巴日丹的话说得在理,如今的官场的的确确诱惑不少,但不能说想当官的人都是冲着诱惑去的。最起码我就不是。我之所以走上今天的岗位,是抱定要为大河电视台做出更多贡献的。这一点,我自始至终都不会变。而起变化的是我的某些方面的想法,比如:以前我是想方设法排斥苏杭,甚至制造事端让她工作难以开展,从而显示我的能力比她强,水平比她高,目的就是把她挤下独木桥。结果还真的把她挤下去了,可我现在丝毫没有一个胜利者的喜悦,反而天天被隗疚和不安包围着,非常痛苦。所以,我现在的想法很明确,积极主动向市里反映苏杭的优势和优秀品格,希望能在适当时候,给苏杭以合适的:安排。” 贺苏杭连连摆手:“使不得的,我现在的岗位就很合适,吴台长就别再费心了。” 巴日丹眨了眨眼睛,跟乔智用目光进行了沟通:“吴世祖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荣毅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漫无目标地往窗外看了看,雪花飘飘,北风呼啸,室内外温差太大,玻璃窗上结出了晶莹的冰花,他一声长叹,脸前升腾出一股白雾,他重新坐下来,目光专注地看着吴世祖说:“或许我真的老了,思维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敏捷了,但我分析判断问题的能力尚未完全退化。刚才我仔细听了你的意思,可以肯定地说,你这个人的本质很好,是块走正道办正事的坯子。同时,你也很能适应社会,适应官场。但你懂得规则,懂得深浅,懂得醒悟,懂得自重,懂得善良和包容,也懂得适当适度适可而止。总体上讲,你还是个好同志,我只希望你能够做个好官。” 吴世祖说:“荣台的评价过高了,我真有些受宠若惊。其实,做个好官是我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说来也怪,在没有拿到任命书以前,真可谓欲望膨胀得无以复加,而任命书拿到手,整个想法都不一样了。现在我想的不是自己如何比别人有能耐,而是跟人家有这样那样的差距,尤其是跟苏杭的差距且得努力呢。” 巴日丹说:“我只听人说环境可以造就人,还没听说一张任命书也能让一个人纯粹起来的。看来啊,我巴日丹的思想也得与时俱进啊。” 新台长姓贡,名大鹏。贡大鹏来台前是市人大的副秘书长,刚刚步入不惑之年,属于干部队伍中的少壮派,军人出身。祖籍吉林白城,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曾是一名陆军旅级干部。虽说他在部队一直跟组织人事打交道,倒不是教条主义的风格,而是给人以随和可亲的直感。他坦言不懂电视,但爱看电视,尤其是《黄金时间》的忠实观众,几乎期期必看。 所以,他对主播苏杭的印象颇深。 当天晚上,贡台长提出要观看《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 主管台长吴世祖紧忙了一阵,从节目选题,到生产流程,包括插播的小片,他都跟贺苏杭仔细核对,做到准确无误,万无一失。他对贺苏杭说:“贡台长刚来,我们千万不能在业务上丢份子,《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得大张旗鼓地扛下去,我会在一定场合给你鼓与呼,做你们的坚强后盾。”他看到了贺苏杭友善的面孔。 距离《黄金时间》直播还差半小时,巴日丹正在切换台前检查设备,比对稿件。乔智调试摄像机,测试色温。录音师王冲、灯光师大老刘各就各位。贡大鹏来到一号演播大厅,记者们以点头和微笑跟他打招呼。他给大家挥了挥手,是领导者的风范,是领军人物的气派。 这时,一线记者伍子刚刚获取信息,他说次日上午一批涉案高官将受到法律的严惩,马野犯有受贿罪行贿罪等将对其进行数罪并罚。同时宣判的还将有死刑犯马欢。当然也少不了对海威和沈岁亭的法律制裁。 这条信息着实把贺苏杭和巴日丹惊得不轻。巴日丹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眼睛里一片荒芜。贺苏杭强打精神拍了拍巴日丹,提醒道:“巴日丹,你必须尽快让自己清醒起来,今晚的直播不能有丝毫闪失。你想一想,我们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在业务上让人无可挑剔嘛!你千万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你的职业要求你不能掉链子。记住了吗?”她看到巴日丹点头承诺,又说:“我相信巴日丹是最棒的,今晚的直播一定不会有问题。” 贡大鹏和颜悦色地朝这边走来,巴日丹起身去了洗手间,她要借助冰冷的水让自己尽快清醒,尽快把马欢的影子甩到脑后。 “贡台好!”贺苏杭回避不开,也就不躲了。贡大鹏接过贺_苏杭的稿件翻了翻,问道:“这都是今晚上节目用的啊,这么大的量,你能记得住吗?” “基本没问题。一旦记不牢的地方就给自己打圆场,边说边圆。总而言之,我对得住观众的,不能让观众看出破绽,不能让观众失望。”贺苏杭说。 “不简单!虽说我们没有面对面交谈过,但我对你这位当家花旦也有所了解。”贡大鹏说话声音带共鸣,是标准的男中音发声。他问贺苏杭,他这样到现场问东问西的会不会影响她工作,贺苏杭说没关系,都是轻车熟路。他又说:“你的表现和你的综合素质我都非常了解,市领导对我也有交代。现在,虽说我们已经组建了新的电视台领导班子,但干部指数仍有字缺。不瞒你说,市领导明确授权,副职由我提名,报市委备案。我想尽快将你提拔起来,当我的助手。估计提交市委书记办公会商议之后,应该没有问题。苏杭,你可得做好勇于挑重担的准备啊!”他眼中都是信任都是期望。 贺苏杭并未感到意外,心说:真的要天降大任于斯人吗?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圆满成功。 播出一结束,巴日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伏在切换台上像一堆散沙,拢都拢不起来。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上官金珠约她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酒吧,说有要事,叫她一定赴约。她想,能有什么要事?除了马欢,再无要事。 巴日丹远远看见上官金珠高挑的身影在晃动。走近才发现,她的紫红色羊绒大衣一个折痕都没有,像是刚刚熨烫过的;淡黄色羊绒围巾非常规矩地缠裹着她的脖颈,非常传统的缠绕式,就像女英雄江雪琴那样的缠绕;头发也是刚刚打理的,齐刷刷的传统式。她给人整体的感觉是传统的文静和传统的沉静,只有布料的质地散发出时代的气息。否则,你很难拿上官金珠跟这个时代划等号。这就是上官金珠几十年来固守的魅力,是谁也不能侵犯的魅力。 穿越大堂时,上官金珠瞟了一眼巴日丹的装扮,是跟她完全两个时代的。巴日丹的黑色皮裙和黑色长筒靴子首先映入她的眼帘,白色粗线羊毛外套是敞着怀的,黑白毛线交织的小帽俏皮地扣在娃娃般的脸上,齐眉的刘海像画上去的精致,整体时尚现代。她搞不懂,这样两个完全两回事的女人,怎么都成了马欢的女人。 非年非节非假日,酒吧的生意依然门庭若市。 上官金珠找了个最为角落的位子坐下,巴日丹便坐在她的对面。脱掉大衣,摘掉围巾,上官金珠露出了大红羊绒衫的峥嵘。 巴日丹脱掉外套,摘掉小帽,黑白基调依旧。 上官金珠发觉巴日丹用眼睛研究她,抬手拢了拢头发,她说:“你觉得奇怪吧,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从来不打扮,今天不仅里外都是高档新衣服,还去美容院净了面化了妆,我也实实在在地做一回讲究女人。这感觉从未有过,挺好。” 巴日丹说:“是好看,你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 上官金珠要的卡布奇诺送来了,她又叫了甜点。随后她把服务生支走,一门心思跟巴日丹说话,她还没有切入正题,却已泣不成声。巴日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干脆一声不吭。但总让她哭也不是事儿,巴日丹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她慢慢地收住了哭泣。巴日丹回到座位上,是听她说的表情。她大喘了几口气,让情绪理顺了,她说:“我没有高深的学问,也讲不出大道理。多年来一直在企业当会计,整天跟数字打交道,只懂得加减乘除,别的什么也不懂。”她又想哭,自己忍住了:“花心是男人的天性,不花心的男人一定缺少雄性激素吧,或者根本不是男人。只要花够了知道回家,这样的男人还是好男人。但是,马欢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啊!”她不喝咖啡只是把玩着杯子。 巴日丹见她又不吱声了,就那么干坐着,便问:“金珠姐,你把我叫过来,不只是跟我讲这些的吧?” 上官金珠深吸一口气,随即重重地吐了出来,她直视着巴日丹说:“你和马欢的关系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秘密。我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闹得鸡犬不宁,并不是我害怕你,不敢跟你闹。因为我爱马欢,不想给马欢弄难堪。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是被动忍受,从不敢在马欢面前说你一个不字。其实,我也想过去跟你闹,去你们台里臭你骂你,但我不会。我一直在想,你有文化,有学问,有社会地位,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会爱上马欢呢?” 巴日丹说是神差鬼使。 上官金珠说:“明天马欢就要被执行了,他是罪有应得。” 她说得很平静,说得冷静,像是跟她没关系似的。但她接下来的表现,着实令人心疼!她哭诉,她有多么爱马欢,有多么爱他们的儿子马森,有多么想一家人生死在一起,可马欢偏偏先走了!她说:“巴日丹,我是没有男人不能活的女人。”她再一次让自己哭个痛快,哭够了她说:“我承认,你巴日丹是马欢的女人。但马欢不在了,还有马欢的儿子马森需要有人疼爱啊!我今天请你过来,也算是求你了,希望你能看在马欢的份上,就替马欢多给他儿子马森一些疼爱吧!” 巴日丹被感染了,她给上官金珠承诺时泪流满面。 然而,就在第二天上午马野等一批涉案人员被判刑,马欢被执行枪决的同时,上官金珠在家中服毒自尽。她的身旁是哭得昏天昏地的儿子马森。 同一天上午,贺青山以行贿罪亲自将沈岁亭和海威送进了大狱。 就在监狱大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沈岁亭听到了贺苏杭呼喊“爸爸”的声音,他含着满眼热泪露出欣慰的笑容。 海威收获了贺苏宁的“海威,我等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的誓言。 贺苏庆则在监狱外边疯狂舞蹈,直到鲜血将舞鞋浸透。 两个月后的正午,飞往美国的航班穿过厚厚的云层,巴日丹隔着舷窗的玻璃想再看看那座陪伴她死去活来的城市,禁不住泪如泉涌。马森抬起稚嫩的小手为她抹泪,她一把将马森紧紧地搂在怀里。随后,人们发现了她的辞职信。 又过了些天,宋南方从瑞士回国不走了,他说要全心全意地照顾贺苏杭的后半生,而贺苏杭并没有找到幸福的感觉。 走廊里静静的,穿过林立高楼的缝隙,贺苏杭看到了那弯伴随她风风雨雨的冷月亮,透过她的背影,凝结成一道清冷的风景…… 因思而作(代后记) 这部早在夏花绚烂的季节就已封笔,也已给出版社等待付梓,却总是被“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的情结缠绕着,迟迟不能释怀。直到今天第一场冬雪的飘然而至,兴奋之余,忽然意识到这一年将成为历史,禁不住怅然若失,怎一个“忙”字了得!随即,竞生出再看一眼书稿的冲动。此时豁然,我是将书稿视作难舍难分的恋人般爱恋了。窗外的夜幕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撩拨出一种情绪,是急于倾诉的渴望。哦,原来是笔端情未了啊。 对我而言。写作是交流沟通最好的途径,而不是因为有人赞赏和承认才写作的,是思维模式的需要。写作可以给予心灵安慰,可以给予力量和勇气,也可以给予无限的期待,所以,我写作,我快乐;我写作,我充实。多年以来,我习惯了享受与文字的对话。 常常在想,像我这样不好热闹,不善交际,且有一定思想的人,如果不是这点灯下静思习作的嗜好,还能怎样打发漫漫长夜?所以,我庆幸这点嗜好,最起码它成全了我勤于思乐于恩的欲望。 值得庆幸的还有所从事的职业,恰恰是我热爱的新闻记者,她培养了我的善思善断。 然而,这部所描写的大都是新闻圈里圈外的故事,与其说“越是熟悉的越容易写”,倒不如讲“我是捧着烫手的山芋跳舞”,诚惶诚恐。单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心理暗示,就足以给写作过程实施了无形压力,故而中途几次搁笔。 虽说有过《日出日落》被多处盗版的经历,有过《家里家外》有市无书的局面,也有过多家单位欲购我的作品的影视剧改编权的热闹,这些都曾经让我产生一过性的沾沾自喜。 随之而来的,则是对自我的苛求。 这部最终得以面市,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全国各地热心读者(尤其是我的同行们)的鼓励和出版社的充分肯定。为此,一并表示感谢。 我想说,不求纸寿千年,不求轰动效应,但求深思回味。 蔡越涛 2005年12月30日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