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慈母》 序章 这位妇女我不能忘却,也没有权利忘却。她那艰辛的生活、纯洁的心灵、深沉而善良的性格,还有她孤身一人度过的,对她来说是严重考验的那可怕的几个月——这一切我都清楚,因此我未把她忘却。但后来,战争的最后几年,残酷的战斗,在异国土地上的艰苦行军,负伤,住院,重返被敌人破坏的故里,丧失亲人和挚友,凡此种种在我记忆中磨平和冲淡了这位妇女的形象,连她的面庞都被忘了,仿佛在秋寒初起的河面上空那一片暗白色的晨雾之中消融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应一位老战友的邀请,来到喀尔巴阡山脉的一座古城,有一次我突然记起了有关那位我不敢忘却的妇女的一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每天早晨,日出之前我都出外散步:我在古老公园中空寂无人的小径上漫步,沿着当地居民称为公爵山的高冈的陡坡慢慢向上攀登。我在冈顶上的一张铁制长椅上坐下来,欣赏这座古城的景色。城市在玫瑰色的阳光辉映下,笼罩在一层轻柔透明的雾霭里,展现出七个世纪来人们生活的生动画面:古城堡的废墟,修道院的断垣残壁,镀金装饰的耶稣会、伯尔纳金派和多米尼克派僧团的教堂,破旧的木造寺院和阴暗的礼拜堂,铺红瓦的尖顶房屋和生满绿苔的炮楼遗迹,狭窄曲折的小巷和宽阔的广场,花岗岩基座上的青铜塑像,映出虹彩的喷泉水柱,还有公园和墓地,——这是多少代人的生活留下的遗迹。它们勾起我的默默沉思,引起我对时光在不可逆转地永远向前流逝的遐想…… 距我平常坐的长椅不远,长着一株枝杈伸展的槭树,树旁有一个被雨水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白色石龛。石龛中立着一尊怀抱婴孩的圣母像。圣母和面颊圆胖的圣婴都粗放地涂着鲜艳的油彩。圣母的深色头发上面惹人注目地放着一个被尘土复盖得灰蒙蒙的蜡制花环,但她脚下的石阶上却经常摆着喷过水的鲜花:有雪白和鲜红的唐菖蒲,有淡蓝的夹竹桃,还有几茎蕨类植物的碧绿枝叶。 献花的是两个年迈体衰的老人,一男一女。他们总是在我之先来到公爵山顶,把鲜花放到圣母像脚下,然后互相偎倚着,久久地默默地站在那里。我经常看到的只是他们佝偻的背影和低垂的白发苍苍的头颅。没有人知道是什么痛苦压弯了这两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的腰,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向石雕的圣母祈求什么。也许是他们失去了爱子,或者是独生女儿被不治之症夺走了生命?也许是有人无情地欺凌了这两位无力自卫的老人,或者是他们已无人需要,落到了衣食无着的地步?人的痛苦有时象大海一样深广,而且往往是无言的…… 两个老人每天默祷完毕,都要从我坐的长椅旁边走过,却从来没有看我一眼。每当他们离开以后,我都久久地望着彩绘的圣母像,心中涌起一些古怪的念头。 “人们把你这个名叫玛丽娅的妇女称为圣母,”我想道:“人们相信是你这个童贞淑女生下了为人们赎罪而作出牺牲、被钉到十字架上的救世主。人们为纪念你而谱写了圣诗,把你称为圣母,称之为未经男人沾染而受胎的天人、永世无玷的新娘。圣子之玄母、天神圣人之母皇、卒世童身的贞女、圣洁的神选庇护人、天赐的童贞圣母——人们这样称呼你。人们为你建造了宏伟的教堂。在你和你的婴儿头旁围上了神圣的光轮。加工黄金和宝石的能工巧匠给你和你的儿子披上了珍贵的袈裟。你的圣容,贞洁的玛丽娅啊,被描绘在寺院的的神幡上、沙皇的披肩上、圣经和圣画里,十字军骑士和将领统帅在出战之前跪伏在你的脚下。宗教裁判所的神父以你的名义审判男男女女,称他们为不祥的叛教者和异教徒,在火堆中把他们活活烧死……” 一只山雀在浓密的槭树枝叶中尖声啾鸣,几只羽色斑斓的鸫鸟在冷杉和松树丛中盘旋。朝阳反照,金光闪耀,古城在山冈下面闪闪烁烁。清澈的晴空上飘浮着几朵稀疏的白云。 圣母像用她那双一动不动、呆滞的眼睛望着我,望着树木,望着古城。她的脚下放着两位老人留下的鲜花,散发着凋谢时所发出的阵阵依稀可辨、悲愁哀怨的幽香。 “你这个女人,人们为什么要对你顶礼膜拜呢?”我凝视着圣母像那白中泛黄的面庞,凝视着她那双呆呆的眸子,心中问道。“世上根本不曾有你这个人。你不过是人们臆造出来的罢了。你即令存在过,玛丽娅,那么你一生中做过些什么呢,你有什么值得祀奉的呢?如果相信编福音书的人所讲,你是嫁给了一个木匠,却又不知同什么人结合而生了个儿子,后来这个儿子被钉上十字架,你就把他失掉了。死去儿子,对母亲是沉重得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尘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些凡人的母亲,她们所受到的命运打击比天降于你的打击更加可怕吗?可是,又有谁能够衡量她们的痛苦?有谁能够算清她们的全部损失呢?对于她们不倦的劳动,对于她们给予人们的热爱和仁慈,对于她们母性的坚韧,对于她们流洒的泪水,对于她们为了生活在可爱然而并不轻松的世界上面经受和做出的一切一切,又有谁能够加以报答呢?” 我凝视着贞女玛丽娅石雕彩绘的面庞,这样思索着,就在此刻我蓦然回忆起自己一直没敢忘却、也无权忘却的那位妇女。在战争年代中,我有一次同她邂逅相逢,现在,事过多年,我不能不把她的事情向人们讲述出来…… 第一章 那是一个九月的夜晚。天空在颤抖,在频繁地战栗,被山冈下的熊熊大火映照得一片通红,既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在发着低沉隆隆声的大地上空,远处和近处的大炮排射声不断轰鸣。周围的一切全都沉浸在似假非假的暗红铜色的光芒之中,到处是不祥的隆隆声,四面八方都传来听不真切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嘈杂声…… 玛丽娅紧贴地面躺在一条很深的垅沟里。在昏暗朦胧中依稀可辨的浓密玉米,摇曳着干枯的花穗,在她头上沙沙作响。玛丽娅恐惧得咬着嘴唇,双手捂起耳朵,直挺挺地卧在垅沟里。她恨不能钻进已经变硬和长满杂草的耕地里,躲在泥土底下,免得看见和听见村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她俯卧着,把脸埋在枯草中。但是趴久了,她不由得感到疼痛和不舒服,因为她已有身孕,于是她便闻着枯草发出的微苦气味,侧过身来躺了片刻,接着又改为仰卧。天上,火箭炮弹轰鸣呼啸着飞过去,留下一道道火红的弹迹,曳光弹象红红绿绿的箭簇一样穿透夜空。地下,从村子那边飘来一股股令人作呕和窒息的烟熏火燎的气味。 “天哪,”玛丽娅 泣着低声说,“让我死了吧,天哪……我再也挺不住了……我受不了啦……让我死了吧,上帝啊……” 她爬起来跪着倾听。“豁出去了,”她绝望地想道。“还不如跟大伙儿一起死在那里哩。”玛丽娅稍等了一会儿,象一只遭到追捕的母狼似地四面环顾着,但在一片火红色的,颤动着的昏暗中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向玉米地边爬去,从坡度平缓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山冈的冈顶上,能把村子看得一清二楚。这里离村大约最多一公里半,玛丽娅看到的一切象一股可怕的寒气刺入了她的身心。 村里的三十所房屋都在燃烧。被风刮得摇曳不定的弯曲火舌在滚滚浓烟中窜动着,一团团散乱的火星冲向惊慌不安的天空。一些德国兵手持长火把,来往于大火照亮的村内那条唯一的街道上。他们将火把伸向房屋、板棚、鸡舍的麦秸顶和芦苇顶,一路上不放过任何东西,就连最无用处的朽木和狗窝也不放过,他们所到之处,立即燃起一团团烈焰。 两声猛烈的爆炸震撼了天空,那是一声接一声在村西响起的,玛丽娅知道,这是德国人把集团农庄在战争爆发前新建成的砖砌牛舍炸毁了。 还活着的村民——他们连同妇孺在内约有一百人——被德国人赶出家门,集中到村后的一块空地上。每年夏季,集体农庄都把这个地方用做打谷场。打谷场上,有一盏悬挂在高柱上的煤油灯摇摇曳曳。它那闪烁不定的微光仿佛是一个勉强看得见的小点。玛丽娅很熟悉这个地方。一年前,就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她还同本队的妇女在这个打谷场上翻晒过粮食。不少人在想起自己上了战场的丈夫、兄弟和儿子的时候都哭过。但是,他们觉得战争好象还很遥远,当时还不知道战争的血腥巨浪也会涌到他们这个不显眼的、在丘陵起伏的草原上孤零零的小村庄里来。而现在,在这可怕的九月的夜晚,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小村庄正在被夷为平地,而他们自己则被自动步枪手包围着,象一群不会说话的绵羊似地站在打谷场上,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玛丽娅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双手颤抖,她跳起来,想冲向打谷场,但是恐惧又使她站住了。她退回来,重新伏到地上,用牙齿咬着手臂,堵住拼命要从胸膛中冲出的喊叫。玛丽娅就这样躺了许久,象孩子似地抽泣着,被弥漫到山冈上来的刺鼻烟味呛得喘不过气来。 村子就要烧光了。炮声开始沉寂下来。变得漆黑的夜空中传来不知飞往何处的重型轰炸机的均匀隆隆声。玛丽娅听到从打谷场的方向传来凄切的哭声和德国人短促凶狠的吆喝声。被自动步枪手押送的散乱人群沿着乡间土道缓缓向前移动。这条土道离玉米地很近,只相距四十来米。 玛丽娅屏住呼吸,把胸脯紧贴着地面。“德国人要把村人赶到哪里去呢?”在她紧张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想法,“难道是要抢杀他们?可是他们中间有孩子,有无辜的妇女……”她睁大眼睛望着土道。 一群村人从她眼前慢慢走过。三个妇女怀抱着吃奶的婴儿。玛丽娅认出了她们。这是她的两个邻居,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军属,她们的丈夫是在德国人到来之前上前方的,第三个妇女是疏散到这里来的教师,她的女儿是来这儿后在村子里生的。年龄稍大些的孩子们拉着自己母亲的裙子下摆,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玛丽娅也认出了这些母亲和孩子……柯尔涅大伯架着自制的双拐蹒跚地走着——他的一条腿还是在上一次对德战争中锯掉的。两个老态龙钟的孤老汉——库兹马爷爷和尼基塔爷爷——在互相搀扶着走。他俩年年夏天都看守农庄的瓜园,不止一次请玛丽娅吃过清凉多汁的西瓜。 村民们默默地走着,只要妇女中一有人哽噎地大声哭起来,马上就有头戴钢盔的德国兵走到她身边,用自动步枪把她捅倒在地上。人群不时停下来。德国兵抓住摔倒的妇女的衣领,将她拽起来,手指着前面,急促而凶狠地说些听不懂的话…… 玛丽娅注视着闪着奇异亮光的朦胧夜色,几乎认出了所有的同村人。他们提着篮筐、水桶,肩上扛着口袋走着,听从着自动步枪手们短促的呵斥声。谁都不说一句话,人群中只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只是到了冈顶,当人群不知为什么停下来的时候,才听到一声撕人肺腑的咆哮: “畜生!刽子手——手!法西斯败类!我不去你们德国!不给你们当苦力,禽兽!” 玛丽娅听出了这是谁的喊声。是十五岁的共青团员萨尼娅·济缅科瓦在喊叫,她的父亲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已经上了前线。战前,萨尼娅上七年级,在很远的区中心学校就宿,但学校停课已有一年,所以她便回到母亲身边,留在村里。 “萨涅奇卡,你这是干什么呀?别作声,闺女!”母亲哭着数落道。“我求求你了,别作声吧!他们会杀死你的,我的孩子!” “我不能不作声!”萨尼娅声音更响地喊道。“让他们杀死我好了,该死的强盗们!” 玛丽娅听到自动步枪一阵短促的连射声。妇女们声音嘶哑地哭叫起来。德国人象狗叫似地哇哩哇啦说话。村民们越走越远,消失在冈顶那面了。 一阵无法摆脱、令人胆寒的恐惧感袭上玛丽娅的心头。“他们把萨尼娅杀死了,”可怕的猜想象闪电一样烧灼着她。她等了一会,倾听起来。到处都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机关枪在远处什么地方低沉地突突响着。村东的小树林后面,照明弹此起彼落,悬挂在空中,用毫无生气的黄光照亮遍体鳞伤的大地,两三分钟后,火药燃尽便熄灭了。东面,距村子两、三公里的地方,是德军防线的前沿阵地。玛丽娅跟村人们一道去过那里,因为德国人曾逼迫村民们去挖战壕和交通沟。一条条的壕沟弯曲地蜿蜒在山冈的东坡上。几个月来,德国人由于怕黑,每到夜间就用照明弹把自己的防线照亮,以便及时发现前来进攻的苏军散兵线。玛丽娅不止一次见到过苏军的机枪射手用曳光弹射击敌人的照明弹,将它们击碎,它们便逐渐熄灭,落到地上。现在也是这样:苏军战壕那边的机抢哒哒响了起来,子弹的绿色小光点对着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照明弹飞去,将它们击灭…… “萨尼娅也许还活着吧?”玛丽娅想道。“也许只是被人打伤了,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不定就躺在大道上流血不止吧?” 玛丽娅从玉米地的深处走出来,四外张望了一下。 四周都没有人。那条长满青草的荒寂的乡间土路顺着山冈向前伸展。村子几乎已经烧光,只是有的地方还冒着火苗,瓦砾场上还有火星在闪烁。 玛丽娅把身体贴在玉米地边的田界上,凭着感觉向她刚才听到萨尼娅的喊声和响起枪声的地方爬去。 爬行既疼痛又困难,因为田界上堆满被风刮倒的、坚硬的蒺藜丛,把她的膝盖和臂肘刺得生痛,而玛丽娅又光着脚,只穿了一件旧的印花布连衣裙。昨天早上天刚亮时,她也没穿外衣,就从村里逃了出来,现在她为自己没有带上大衣和头巾,也不穿上长袜和鞋子而咒骂着自己。 她就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找到了萨尼娅。小姑娘躺在排水沟里,伸开瘦削的双臂,一只光着的左脚很别扭地蜷压在身下。 玛丽娅在朦胧的昏暗中勉强分辨出了萨尼娅的身体,她紧偎着萨尼娅,一边面颊感觉到这女孩子温暖的肩头上粘呼呼地湿了一片,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姑娘一侧尖尖隆起的小乳房上。 女孩子的心脏不均匀地搏动着:忽而停止不动,忽而又急剧地搏动一两下。“她还活着!”玛丽娅想道。 她向周围环顾一下,站起身来,抱起萨尼娅向能够掩护她们的玉米地跑去。这段路很短,但她却觉得似乎没有尽头。她磕磕绊绊,呼哧地喘着气,惟恐一下子把萨尼娅掉在地上,自己也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玛丽娅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明白这是自己周围那些干燥的玉米秸发出洋铁板似的哗哗声,她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萨尼娅时断时续的呻吟使她清醒过来。女孩子躺在她的身下,口中的鲜血憋得她喘不上气来。鲜血沾了玛丽娅一脸。她跳起来,用连衣裙的下摆擦擦眼睛,挨着萨尼娅躺下,全身紧紧贴住她。 “萨涅契卡呀,我的孩子,”玛丽娅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低声说道。“你睁开眼睛,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孤儿……把眼睛睁开,说句话吧……” 玛丽娅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把萨尼娅的头稍稍抬起,用洗破了的印花布给小姑娘擦嘴揩脸。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面吻着萨尼娅被鲜血染得微有咸味的前额,吻着她温暖的双颊,吻着她纤细柔顺、毫无生气的手指。 萨尼娅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哧、咕噜噜、喀喀喀的响声。玛丽娅用手掌抚摸着萨尼娅膝头凸出的双腿,恐怖地感到这女孩子两只瘦长的脚掌在她的手下逐渐变凉了。 “挺住啊,孩子,”她向萨尼娅恳求道。“你要挺住啊,好孩子……你可别死啊,萨尼契卡……不要撇下我一个人……这是我,玛丽娅阿姨跟你在一块儿呢。你听见了吗,孩子?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就咱们两个人啦……” 萨尼娅在黎明时死去了。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这个受了致命伤的女孩子,不论玛丽娅怎样用自己滚烫的胸脯紧紧地贴着她,搂抱着她,全都无济于事。萨尼娅的手脚都变凉了,喉咙中嘶哑的呼哧声停止了,而且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直了。 玛丽娅给萨尼娅喝上微微睁着的眼睑,又替她把指头上带着血迹和淡紫色墨水痕的、有多处抓伤并且已经僵硬的双手放到胸前,然后默默地坐在死去的女孩子身边。现在,此时此刻,玛丽娅心中沉重的、不可慰藉的个人痛苦——丈夫和小儿子两天前被德国人吊死在村中一棵老杨树上——在这新的死亡面前好像消退了,被雾气挡住了,减弱了,玛丽娅突然产生了一个锐利的念头:她懂得了,在那条可怕的深广的人间痛苦的长河——被大火照亮的黑色长河中,她的痛苦只是不为世界所见的一滴水珠,那条河的河水淹没和冲毁了河岸,泛滥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急速地向东涌去,把玛丽娅在人世这短短二十九年中赖以为生的一切都冲到远方去了…… 清晨慢慢来临。好象颜色已经被冲刷掉苍白饿朝霞懒洋洋地露出了曙光。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低低地从玉米地上空飞过。玉米杆被冰冷的晨露打湿,不再沙沙发响,萎靡地耷拉下来。从战壕那边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步枪射击声和疏疏落落地机枪扫射声。 玛丽娅双手抱住膝头,看着死去的萨尼娅。这女孩子的鼻子尖削了,上额和两颊泛出一层毫无光泽的蜡黄色。在耷拉着的下颏和左颊上,暗红的血迹已经干了。一绺浅黄的头发粘在鬓边。 “我马上就给你打扮,可怜的孩子,”玛丽娅低声说,“我要擦干净你的脸蛋儿,梳好你的小辫儿,合上你的小嘴儿……要给你挖个坟我就难哪,我不幸的孩子,我没有铁锹,又没有撬棍。” 玛丽娅打了一阵寒战,冷得活动着肩膀。她低声说着,自己也没有深思这些话的意思。她用手摸了摸萨尼娅一只变黄色的手,仿佛对活人讲话似地说道: “小姑娘,你的手指沾满了墨水……虽说你们的学校关闭了,你还是想做个有文化的人……想当个教师。可你没能学成啊……” 在没有除草的玉米地行垅之间长满了莠草,凋谢的莠草穗上挂着晨露。玛丽娅站起身来,用露水洗净粘乎乎的双手,撒连衣裙上撕下一块布,用露水蘸湿,开始为萨尼娅冰冷的面庞擦拭血迹。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用这块湿布把女孩子耷拉着的下颚兜起,在她头顶上打个结,再开始整理她那浅黄色的发辫。突然,她的手指被火辣辣地扎了一下,痛得她喊了一声。她 去指上渗出的血滴,小心地查看死者散乱的发辫,发现了一枚藏在头发里的共青团徽章,背面尖锐的别针是敞着的。 玛丽娅把徽章托在掌心里。列宁的侧面像在徽章的鲜红瓷釉上闪闪发光。玛丽娅哭了起来。 “您瞧,列宁同志,”她忍着泪说。“您瞧他们把村里的人,把萨涅契卡,把我弄到了什么地步啊……我现在可怎么是好呢,列宁同志?请您告诉我,给我一个答复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为我指出一条路吧……我父亲、我母亲、我丈夫、我的小儿子全都死了,在这人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啦……” 玛丽娅一边呜咽一边数落,痛不欲生地哭了好久,后来,她脸朝下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好象正在往下飞,飞进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一些歼击机呼啸着从她头顶上低低飞过,象一阵短促的雷声。玛丽娅请清醒过来。她把鲜红的徽章别到萨尼娅那件由于血迹已干而发硬的深色小连衣裙上,然后走开几步,跪在地上开始挖坟。 这年秋天雨水很少,长满杂草的耕地又干又硬。玛丽娅俯下身子用两只手刨着,艰难地把一块块干土搂到自己身下。她的手指挖疼了,指甲边出现了一个个痛得钻心、渗出血来的倒刺。她坐下来,擦了一把汗。她想了想,又从衣襟上撕下一块长布条,把它分成十个大小相等的布条。她这件洗破了的、沾满露水的连衣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破布。玛丽娅靠牙齿帮忙,把十个手指缠好裹紧。她口渴难耐,把一棵湿漉漉的青草嚼了好一会,又厌恶地把苦涩的淡绿草团吐出,然后接着把坑望深里挖。 树林后面突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炮声。炮弹刺耳地尖声呼啸着从玛丽娅的头上掠过,朝着传来坦克的可怕嘎嘎声的方向飞去。有三颗炮弹就在离玉米地很近的地方爆炸开来。一阵气浪把玛丽娅和死去的萨尼娅掀到了垅沟里…… 玛丽娅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被灰尘迷了。一团棕褐色的尘土象浓云似的在玉米地上方飘动,遮蔽住天日。萨尼娅的身体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不远的地方。看来,苏军的炮火没能阻挡住德国坦克前进,所以坦克如今已经在紧靠树林的地方吼叫了。 玛丽娅稍等了一会,揉揉眼睛,走到萨尼娅身边,把周围被爆炸的气浪折断的一簇簇干蒺藜搬开,抱起女孩子的尸体,搬到还没挖完的坟坑旁边。她一面倾听远方机枪的哒哒声、稀稀落落的大炮声和地雷爆炸声,一面不住地挖坟,一直挖到傍黑。她的胳膊又累又痛,仿佛要断一样,她觉得口干舌燥,但露水早已干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解渴的了。 日落时分,玛丽娅把萨尼娅的尸体拖到坟边,把她的一双光脚放进坑里,吻了吻她的前额,再将尸体在坑底摆正。玛丽娅已经哭不出来了。 “永别了,孩子,”她声音嘶哑地说,“让泥土给你权当羽绒吧……” 玛丽娅那件撕得破烂不堪的连衣裙被汗水湿透了。太阳已经西沉,凉意阵阵袭来。玛丽娅冷得发抖。于是她便开始从玉米棒子上撕下沙沙作响的干衣,拿到垅沟里,她干得很快,为的是要赶在天黑之前把这件事做完。她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她还在继续撕扯,因为她指望能躲在一堆玉米衣里遮挡夜寒。她肚子很饿,可周围除了硬得象石头一样的老玉米之外一无所有。她吃力地把一长根玉米掰成两截,顺着断头啃下坚硬的玉米粒,在嘴里翻来复去地嚼着,可是玉米粒不断卡住喉咙,引起一阵阵咳嗽和恶心。 第二章 她精疲力尽地躺到玉米衣堆上,想法安顿下来,用玉米衣盖住自己的两侧和身上。她久久地翻动着玉米衣,重新铺摆了半天,把一抱玉米衣放到头下,又把一抱搂到身上,缩起两脚,把膝盖顶着下巴,侧身蜷伏着,这才安静下来。她没能马上入睡,久久地 泣着,若断若续地呼吸着,有一段很短的时间她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这时,她才算是休息了。只是临近午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玛丽娅才进入令人得以解脱的梦乡……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在断断续续、忽而甜蜜、忽而悲苦的梦境中,几乎一生都在眼前闪过…… 她梦见自己在春日温煦的天空中飞翔,飞翔在一片碧绿、阡陌纵横的田地上方。她在路边认出了自家的田地,她的父亲在田地里站着,但不象被白匪枪杀时那样瘦削,那样满头淡黄色的硬发,而是很年轻、很漂亮。风儿轻拂着他的卷发,他挥着手,呼唤玛丽娅到自己身边来;她对父亲微笑,但是不肯降落到地面,因为她感到愉快的是觉得自己毫无体重,身轻如燕地在大地上空翱翔,看到弯弯曲曲的蓝色小河,河岸的柳树,田间的草垛和小得象玩具的白色房屋…… 后来,经过一阵昏暗、恼人的恍惚,玛丽娅突然看到一片火焰。她在梦中呻吟起来,以为是村庄在燃烧,然而这却是少先队在小河岸上点燃的篝火,系着红领巾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正围着篝火跳舞,而她本人——十二岁的玛莎——也拉着一个人饿手,长着欢快的歌儿,她高兴欢畅得想要拥抱所有的人:想要拥抱身材高大、各方面都不错的少先队辅导员瓦尼亚(六年以后,他成了她的丈夫),想要拥抱村里那些身体健康、面色红润、衣衫整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都在欢笑,都在唱歌跳舞;大家看见,在东方,在小溪对岸,在碧绿的草场后面,升起一片温暖鲜红、光芒四射的朝霞。但是,这好象不是朝霞,而是一枚透明的、挡住了半边天的大徽章,而且大家都看见了栩栩如生的列宁正在朝霞中微笑…… 夜寒冻醒了玛丽娅。她醒转来,凝视着星空,一时还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她所经历的可怕景象重返她的意识时,她明白了,现在既没有少先队的篝火,也没有老师,更没有自己的丈夫伊万,有的只是焚烧成平地的村庄、屠杀和死亡。她倒在地上,把脸埋在冰冷的玉米衣中,无法抑制地痛苦得浑身发抖。 玛丽娅并不知道,在她睡着的两三个小时里,敌军的坦克已在小河对岸突破了苏军的薄弱防线,把苏军士兵驱逐出战壕,在步兵和自动推进式炮兵的簇拥下向东疾驶而去。炮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低沉,地雷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有离村北大约十五公里的那条公路上有依稀可闻的卡车隆隆声,还有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的德军夜航机偶尔飞过。 玛丽娅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这里,在这儿尚未收割的玉米地里,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德国人的后方,战线已经越来越远地推向东去,根据德军司令部的命令,周围的村庄都已被烧得精光,野蛮屠杀之后幸存的居民已被驱往德国。在这荒凉偏僻的一带,除了她玛丽娅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玛丽娅哭得浑身颤抖着。她由于害怕黑暗,又重新钻到玉米衣堆中,等身体暖和一些之后便睡着了。 她又梦见自己生活中的几个零碎片断:许久以前埋葬母亲的情况,五月的一个月夜在森林中同伊万的热烈拥抱,愉快的割草时节,小河两岸被春汛淹没的狭长地带,镰刀割下的青草的醉人气味。 她忽而又梦见自己是十八岁的新娘,身穿白色连衣裙,被她称心如意的伊万当众第一次亲吻,心里甜蜜地一动不动。 忽而听到区里来的全权代表建议大家加入集体农庄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村里男人们的高声争论和骂街声。 忽而她又被凛冽的寒冬折磨得好苦,不断咒骂千疮百孔的农庄牛棚和不肯修理牛棚屋顶的农庄主席,咒骂把她两手都累肿了的挤奶工作…… 几只喜鹊的吱喳叫声把玛丽娅惊醒了。她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这几只小鸟。有两只喜鹊摇摇晃晃地落在微微倒伏的玉米杆上,吱吱喳喳地谈论着什么。这种寂静以及三天不曾见过的活鸟,都使她感到惊讶。炮声在很远的地方隆隆响着。阳光照射着玉米穗。垅沟中的青草在挂满露珠,仿佛是用银子打出来的一样。玛丽娅掀开玉米衣坐了起来。喜鹊马上飞走了。 饥渴使玛丽娅浑身无力。她站起来,立即感到一阵十分难受的恶心和晕眩。 “怎么办?”玛丽娅想道。 “到哪儿去呢?”她想起农庄庄员曾经挨着玉米地种了马铃薯、甜菜和白菜,而且也都还没有收。 “我就到那边去,”玛丽娅下了决心,“要不然,我非死不可。” 她向西边的田埂慢慢走去,象被人追捕似地向四处环顾,尽量不碰着玉米秆,以免干叶的唰唰声把自己暴露…… 她身材矮小,眼珠黑褐,鼻子上有几颗不显眼的雀斑。她蹒跚地走着,身体半裸,因为被血迹浸得变了颜色,并且被撕成碎布条一样的衣服只能勉强遮掩着身子。披散在两肩的栗色头发上横七竖八地挂着一些玉米衣和易断的艾嵩茎,两条光着的腿上那丰满圆润的腿肚子被划破了,上面满是擦伤。 她走上田埂,四下看看,由于担心碰到德国人,因而在马铃薯茎叶的行距间爬行。她头也不抬,就用一只手拽来一株马铃薯。满是伤痕的手指疼痛难忍,但她终于拔出两颗马铃薯来,用两个手掌搓了几下,去掉干土块,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淡而无味的马铃薯非但不能消除饥饿,反而引起胃中一阵刀割似的剧痛。 玛丽娅躺在垅沟里,把双手垫到头底下,闭上眼睛。她满怀悲痛地回忆起自己这些年生活中的全部精神寄托,以及如何落到孤身一人这个地步的情景…… 第三章 内战期间,白匪军的讨伐队枪杀了她的身为共产党员的父亲。当时玛丽娅只有七岁,但她记得,四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哥萨克把父亲五花大绑,押到邻居家柴棚的泥墙边,枪杀了他,又把他的尸体抛上一辆大车,还用粪肥盖在上面,拉到田里。那是早春时节,沤了一冬的粪肥冒着缕缕透明的蒸汽,几匹瘦马红长时间也没能把大车从泥泞中拖出来。白匪走后,村人们把父亲的尸体运回村里,埋葬到墓地。母亲去世时,玛丽娅是十六岁。她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于是,她家的邻居——伊万的父母——便来照看她。他们给她修好了破房子,帮她用柳条篱笆围起院子。伊万比玛丽娅年长三岁。他俩都只能读完小学四年级,因为学校离得很远,在区中心镇上,再说还得干活糊口。伊万和玛丽娅都是共青团员。她俩都是头一批参加集体农庄的人。娇小玲珑、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玛丽娅早就被伊万喜欢上了,他俩经常在树林里散步,有多少个漫长的夜晚都一起坐在村后那条浅溪的岸边。不久之后他俩便结了婚,婚后一年玛丽娅生了个儿子,取名叫瓦夏。 魁梧有力的伊万钟爱自己的妻子。他喜欢背着村人把她抱在怀里,因为她身材娇小,所以管她叫“小图钉”,又因为她鼻梁上有几粒不显眼的雀斑,所以又称她“小花脸”。年复一年地过去了,伊万的爱情却没有消退。因为玛丽娅的性情沉静安详,因为她的纯朴,因为他们家中总是那样洁净舒适,所以他对玛丽娅更加眷恋,更加尊重。玛丽娅则对他回报以同样的爱情。 他们两人都在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干活:伊万当司机,玛丽娅是挤奶员。农庄管委会离得很远,在三十多公里以外,位于荒僻草原的这个村子里的全体成年居民就组成了第三生产队:他们播种粮食,饲养牛、羊、猪。领导生产队的是老共产党员、从前的牧羊人费奥多尔大数。还有一名共产党员就是伊万。 战争爆发之前,伊万和玛丽娅在农庄的帮助下盖了一栋新房,新开了一片果园。房子盖在村边。他们就打算在这里安度一生。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战争爆发的当天,伊万、队长费奥多尔大叔和另外十一名村人便被召到军事委员会,派往前线去。秋天,费奥多尔大叔的妻子玛尔法大婶收到了阵亡通知。又过了几个月,瘦骨嶙峋、面目全非的伊万回到村里。他的左臂从肘部靠上的地方起被锯掉了。玛丽娅因为丈夫归来而欢天喜地 ,尽其所能地劝慰他,不过,他显然是在一个不祥的时刻回到家里来的。战争的巨浪正在不可阻挡地逼近这个小村。德国人在南方的夏季攻势进展顺利。苏军正在向伏尔加河及高加索退却。就在那些日子里,好象故意为难似地,伊万发起高烧来,残肢出现了瘘管。集体农庄主席把他送到区里的医院去看,医院说残肢的骨头正在发炎,叫做骨髓炎,这种病需要专门治疗,可是医生们目前又无法保证给以这种治疗,因为全部医务人员都正在疏散。 伊万从医院回来以后的那些天是他们家庭生活当中最困难的日子…… 现在,玛丽娅躺在干枯的马铃薯茎叶中间,回忆着充满痛苦、眼泪和不祥预感的那些日子,那是些象等待死亡一样等待着发声某种不可避免、而且又无可挽回的事情的可怕日子。她记得伊万当时说的每一句话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记得那些话是在什么地方说的,是怎样说的,她记得重病在身的丈夫的面部表情,也记得十岁的小瓦夏是怎样哭的…… 伊万从医院回来以后,便躺到摆在一棵老苹果树荫下的那张宽大的长木椅上。那是种植新果园时没有刨掉,留下来的唯一的一棵树。这棵苹果树是伊万的爷爷在很久以前栽下的。爷爷家的后院与小溪毗连,后来,爷爷去世了,后院便荒芜了。到了战争之前伊万和玛丽娅在爷爷这个凋零的院落里选中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盖起了房子,也留下了这棵老苹果树…… 那是一个温暖的八月天。阳光透过苹果树叶洒落下来。树枝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一个个光点在地面上闪闪烁烁地跳动。伊万把一件棉衣垫在头下,闭目躺着。玛丽娅坐在他身边,把他一只滚烫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小瓦夏在刚刚浇过水的葱 里蹲着拔草。四周是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一只孤零零的蜜蜂在幼树丛中煞有介事地嗡嗡叫着。突然,一阵奇怪的、拖得很长的声音传到玛丽娅耳中。她觉得,好象在很远的地方响着隆隆雷声。她抬起头一看:蔚蓝的天空中连一小朵云彩都没有,太阳在照耀着。然而远方依稀可闻的阵阵雷声并没有停息。 伊万睁开眼睛,谛听一阵,又凝视着玛丽娅的眼睛。 “咱们得走了,”他说,“这是他们来啦。” 玛丽娅没有听懂。 “他们是谁呀?” “德国人。” “你说什么呀,瓦尼亚?”玛丽娅恐惧地说。“哪些德国人?” “就是那些德国人呗,”伊万说。“看样子,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的。” 玛丽娅从来没有看到过丈夫的这样一副面孔:他用忧郁红肿的眼睛望着她。没有刮脸、满是淡白色胡子茬的双颊深陷下去,颧骨上泛着病态的红晕,裂着口子的嘴唇在抖动。 “得走了,”伊万又说了一遍。“不然就迟了。” “你这个样子可往哪儿走?”玛丽娅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浑身发烧,手象熨斗一样烫人。” “反正得走,”伊万说。“你明白这一点吗?得离开那些该死的禽兽!他们不会对任何人发慈悲的,老少全杀。你没有见过他们干的事,我可见过……他们一点点人性都没有。你懂吗?一点点也没有!他们枪杀小孩子,打死伤员……抢掠……强奸……咱们得走……得走……” 伊万的话逐渐变得断断续续,毫不连贯了。有一两分钟他失去了知觉,便住了嘴,随后清醒过来,又不停地反复说:“得走了,玛鲁霞!你听见了吗?得走啊……” 玛丽娅哭起来。 “咱们怎么走哇,瓦尼亚?你病得这样厉害,刚才还不省人事来着。咱们上哪儿去?有谁需要咱们?再说……再说……你知道,瓦尼亚……”她脸一红,低下头去,放低声音说:“我又有身子了……我能走到哪里去啊?” 玛丽娅把脸贴到伊万的胸膛上。他们沉默了好久。伊万疼爱地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激动地低声说:“那好吧……好吧……玛鲁霞……咱们考虑考虑……也许明天我会好一些,我到农庄主席那里去一趟,跟他商量商量……我是个共产党员……我能做好多事的……别看我只有一只手,这没关系。一只手也能放枪……” “要是有人……要是有人去告发你呢,那可怎么办,瓦尼亚?”玛丽娅脸色苍白地说。“要是哪个畜牲到德国人那儿如此着般地一说,说咱们村里有唯一的一个共产党员,而且还是个红军战士,那可怎么办?” “这不可能,”伊万说,“咱们这儿没有这种畜生,而且村里人差不多全是咱们的亲戚。”伊万沉默了片刻,从玛丽娅头顶上方望过去,看着什么地方。“不管怎么说,玛鲁霞,我还是得去找找农庄主席,再到区委去一趟。可惜我没有力气,连站都站不住……我一个人是走不到的……半路就得摔倒,会象条狗似地死在路上……”他歪着嘴,挤出一丝表示歉意的微笑。“原谅我吧,玛鲁霞,”他说道:“我就是这么说说而已……明天我跟队里要一匹马和一辆大车……我跟你一块去……把小瓦夏也带上……” 然而,伊万已经去不成了。他不省人事地躺了两、三个小时,不断辗转反侧,撕扯自己的衬衫,说着胡话。小瓦夏则在那里哭。玛丽娅把一条用冷水浸湿润的毛巾敷到伊万头上,吻着他的手,几次失声痛哭起来,但是接着又强忍住嚎啕,默不作声了。村人们闻声赶来,聚集在苹果树下,怜悯地看着伊万那张变了模样、汗水淋淋的脸。当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以后,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小心地搀着他的胳膊,帮他坐起来。 这是夏季傍晚的寂静时刻,村里各户院中的鸡群在互相呼应。小瓦夏的鸽群在屋顶上咕咕叫着。从不远处的河滩上飘来阵阵凉爽的沼泽地的潮气。村后什么地方有头小牛犊哀求似地  叫着。在这寂静安谧、美好幸福的时刻似乎并没有任何不祥之兆。但是,透过鸽子的咕咕声、鸡群的咯哒声,透过这安宁的傍晚时分各种交错纷杂的声音,传来了先是低微遥远的,继而是均匀的马达轰鸣声。这个声音是从云端的一个什么地方,从血红的太阳往一块长长的淡紫色云朵上西沉的方向传来的。低沉的隆隆声越来越逼近,单调的吼叫声已经听得清晰了,仿佛天上有人肩负着力所不及的重担。 人们抬起头,看见几架机翼上带有黑十字的大型运输机在歼击机的护卫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喀喀声隆隆地从头上掠过。它们飞了一个半圆形,在村北转个弯,飞离了村子。人们突然看到,有一些暗黑的小点离开了飞机。黑点向地面迅速下落,黑点上方一个接一个地张开了在夕阳照射下呈现出玫瑰色的降落伞…… “这下子完了,”伊万咬着牙说,“这是德国空降部队。他们一定是想切断咱们部队的退路……” 村人们默默无言,惊恐万状地站着。有的妇女哭了起来。老汉们张惶失措地互相交换着眼色。大家都看着伊万,等着听他说什么。 “是啊,咱们把客人等来了,”伊万稍停一会说。“现在只剩下了一条路,就是要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不然的话,咱们就全都要完啦。现在大家来听听我说说该怎么办吧。” 他仔细地观察着村人们的面部表情,慢慢地,几乎是平静地说起来:“谁家有食品——象面粉、猪油、砂糖或着别的什么——都要藏得一干二净,要不然全得让他们划拉走。猪、羊、鹅全部宰掉,把肉腌起来,搁到秘密的地方,否则的话大家都会饿死……穿红军制服的前方战士的照片,还有前线来的信,要藏起来。他们要是问,家里是不是有人在前线,那就回答说,战争刚一开始就被打死了。谁有列宁和斯大林的照片或者是他们写的书,也要全部收藏好,别让法西斯混蛋发现……” 站在苹果树下的这些人,伊万从小就很了解。他又对每一个人都个别叮嘱了几句:“你,菲尼娅,在下令交出所有收音机的那会儿,你不是把自家的电池收音机藏起来没交吗?现在你就把它保管好,咱们会用得上的……科尔涅爷爷,你的双筒猎枪也是一样。把它埋起来,埋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地方……你,瓦莉娅大婶,别生我的气,不过我还是要直说:你的舌头太长了,你的长舌头会害人的,你最好还是少开口……” 伊万这样一一叮嘱了村人,最后说道:“最要紧的是不要张惶失措,要互相紧紧携起手来。我们不会永远受德国人统治的,咱们的人一定会胜利,一定会回来的。” 伊万沉默片刻又接着说:“至于玛尔法大婶故去的老伴费奥多尔大叔是共产党员,这事不要让任何一个德国人知道,要不然,他们会头一个把玛尔法大婶拉去枪毙……女教师尼娜·里沃夫娜是从外地疏散到咱们这儿的,她是犹太人,这一点也不能说,否则,这些混蛋一定会把她连她的孩子一起干掉……关于我的情况也是这样。他们要是问起我是什么人,大家得说的一样,就说他是本村人,没当过共产党,他的胳膊是被割草机轧断的……” 这时,全村的人都已经聚集在老苹果树旁。他们用心听完伊万讲的话。老汉们和妇女们向他保证,一定全按他所讲的办,还说有事就来找他商量。人们面色阴郁,默默无言地散开各自回家去了。 天黑以后,区党委书记坐着一辆破烂不堪的旧汽车突然来到伊万的房前。他请玛丽娅让他单独同伊万待一会。他跟伊万谈的时间不长,谈完就告辞走了。 “他说什么来着?”玛丽娅问丈夫。 “他说,村里要是没有人会向德国人告发我的话,我最好留下来,还说必要时会有咱们的人来同我接头。”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是个当兵的,那就服从呗。我能说什么?我说,对咱们村的人我可以拿脑袋担保,既然需要,那我就留下……” 当天夜里,在村后很远的地方进行了一场战斗。传来了地雷爆炸声和机枪扫射声。快到早晨的时候,有一些被打散后冲出包围的苏军战士从村子的街上走过。其中许多人负了伤。不过,在增援部队到来前由民兵营、警察分队及突围出来的战士组成的红军队伍,已在河对岸开始准备设防抵御。他们匆忙地挖掘战壕和交通沟,修筑掩体。村里人也帮助他们干。玛丽娅把患病的丈夫留在家里,拿起铁锹,在黎明时分就来到河对岸,同几百人一道挖到天黑。每天夜里还有人数不多的一批批红军战士或者是侥幸突出重围的散兵从村里通过。他们搀扶着负伤的战友,一个个疲惫不堪,满身污泥,蓬首垢面。他们在村里休息个把小时,把好心的妇女们端来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光,一听说苏军部队正在河对岸设防固守,就马上赶往那边去找自己人…… 区执委会主席向生产队发来命令,让村民立即把所有的奶牛、牛犊和生猪疏散到苏军战壕后面,交给进行防御的部队,领回收条。这道命令是由一个人骑着跑得浑身大汗的马送达的。人们当天就几乎把所有的牲畜全部赶过河,由红军战士接着赶往后方。 一星期后,一长串卡车开进了村子,车上坐着头戴钢盔的德国兵,车后拖着大炮。德国人在村里的街上停留了半个小时,然后向小河方面开去,绕过村子,在林边停止了前进。在那里,他们受到来自左岸的射击。当天夜间,德国人把村里全部成年人都赶到右岸去挖战壕。连玛丽娅和伊万也不得不去。他们接连去了五个晚上。他们是在自己战士的迫击炮火袭击下给德国人挖掘战壕的。德国人则从树林里懒洋洋地对着苏军的战壕进行还击。 “他们这伙混蛋的人数大约有一个营,”伊万对玛丽娅说。“他们的工兵正在树林里给军官修掩蔽部。不过,从各种情况来看,这还只不过是个先头部队。他们会在什么地方打开突破口的……” 德国人暂时还没有拿村人开刀,而且他们几乎不在村里露面,只有驾驶着卡车的司机和摩托车手来来往往。这种晴空一直持续到有人在远处的大道上炸毁一辆德军司令部的汽车为止。 这个情况是那个包打听的养犊员菲尼娅打听着的。 “听说有人往一辆德国鬼子的汽车上扔了好几颗手榴弹,”她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村里人讲:“把他们的军官全炸死了,还拿走了一些重要文件,连汽车也给烧了。” 出了这件事之后,便发生了两个村庄被夷为平地的惨剧,还有那场谁也没有料到的大祸,结果只剩下玛丽娅孤身一人在这浓烟滚滚、黑雾缭绕、笼罩着死亡的大地上…… 第四章 她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马铃薯地里。头上是秋日带有寒意的、湛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蜘蛛在杂草上织起的银白色蛛网在微微抖动。就在一动不动的玛丽娅身旁,有一群山鹑在尘土中洗浴,对她毫不理会。这些有赤褐斑点的灰色鸟儿用爪子扒开尘土,侧身躺下,伸长脖子,无忧无虑地在交谈。一只刺猥顺着垅沟煞有介事地走着。这些山鹑突然急急地扇动翅膀飞起来,贴着玉米地低飞而去。刺猥仰起鼻子尖尖的小脸,久久地目送着它们,然后嗅着诱人的鸟雀气味的踪迹,生气地呼哧着继续往前走去。 在这片她自幼便熟悉的、亲爱的故乡土地上,一切都仿佛依然如故:九月和恂的太阳还是那样慷慨地照耀着,干透的野草和渴望雨露滋润的大地依旧散发着令人愁闷的气味,喜鹊、山鹑、乌鸦和准备长途飞行的一群椋鸟还是那样熟悉地互相应答着。一切依然如故,而一切又好象都撤离到一个令人痛苦的隔膜地带去了,这地带把玛丽娅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让她独自面对着落到她身上的那无可比拟弥补的、世上已无人能够挽回的损失…… ……德国人的讨伐队在傍晚之前开进村里。面色阴沉的士兵们下了卡车,在街上呆了一阵,冷漠地看着紧贴住栅栏一声不响的居民。过了一会,一个嘴唇薄薄的中年司务长乘着摩托车来了。他说了几句话,士兵们就散开到全村,闯入各户人家,飞快地胡翻乱抄,搜查住房、柴棚和牛舍。从有些人的家里拿走毛毯、枕头,扔上卡车,用抢打死十几头猪,褪毛开膛去掉了内脏。一时还没有对居民下手。 他们只抓了伊万。谁也不知道讨伐队为什么会选中他。不知是由于他年纪轻而引起了德国人的怀疑呢,还是由于他那阴沉的面孔和紧锁的赤褐色双眉下那严峻的目光使他们看着不顺眼。德国人抓住伊万,把他带往生产队队部那所孤零零的座落在村边的小房前。全体村民也都被赶到那里。玛丽娅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哭哭啼啼,竟没有注意到小儿子也跟着人群跑去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包围村民的德国士兵用手电筒照着亮。嘴唇薄薄的司务长站在摩托车上说: “因为匪徒们袭击了伟大德军的军官,我们要处死许多俄国人,让别的俄国人知道害怕,知道德国军官和德国士兵都是不容侵犯的人……”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着伊万说,“其中,我们马上就要吊死这个人。” 人们惊呆了。黑暗中响起菲尼娅的喊叫声:“他可是无辜的呀!他没有离开过村子。” 一名士兵迅速用手点筒照着菲尼娅的脸。 司务长伸出的手指又转向菲尼娅:“我们也要马上吊死这个女人……” ……玛丽娅合上眼睛躲避刺眼的阳光。她躺在马铃薯地里,听见喜鹊的吱吱喳喳声,还有乌鸦在头顶飞过的嘎嘎叫声,呼吸着混杂着烟火和焦土气的苦艾嵩味。透过这些已经变得陌生疏远的声音和气味,她只看到一个难以忍受的苦难世界。在她的意识中,这个苦难世界缩小为一个夜晚,缩小为在不可捉摸的几个瞬息就把她的一生割裂成两半的夜晚。 这个世界出现在她闭着的眼睛里,一开始象一幅摇曳的混浊的棕色帏幕。混浊的棕色忽明忽暗,一轮逐渐熄灭的太阳象褪了色的圆斑,在这奇特地颤动着的一片混浊之中飘浮。太阳暗淡下去,轮廓越来越不清晰,终于消失熔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胆寒的黑暗之中……在这一片漆黑里,玛丽娅又看到德国士兵手中的手电筒光。暗淡的浅蓝色光线在震惊的人群脸上滑过,在黑暗中把站在摩托车上的司务长、队部小石板房瓦屋顶的一角和一株又高又大、枝杈伸展的杨树映衬得更加突出。两个士兵抓住菲尼娅,把她的双手反剪到背后。菲尼娅喊了起来。另外两个士兵用一根室外使用的黑皮电线捆住伊万。玛丽娅尖叫着,推搡着人群向丈夫扑去。妇女们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后拽。她挣扎着,憋得喘不上气来,但妇女们没有松手,她只是一闪而过地看见士兵们把伊万和菲尼娅带到那棵杨树前面,看见儿子瓦夏死命地哭喊着,咬着士兵们的手,抱住伊万不放……司务长对士兵高声说了句什么话……伊万一面摆动身体要把儿字甩开,一面声音嘶哑地高喊: “法西斯禽兽必亡!共产主义万岁!” 一分钟后,被黑色电线勒住脖子的伊万和菲尼娅就高悬在杨树粗大的树枝上……一个同样的黑色套索勒住了小瓦夏的细脖子……他全身痉挛,悬在父亲的身边……这条黑蛇似的电线膨胀起来,不断变粗,爬到玛丽娅的身上,用蛰人的尖齿穿透她的心…… 她在玛尔法大婶的家里苏醒过来。她的身边站着几个眼睛哭得红肿的妇女。 “你马上跑到玉米地去吧,”玛尔法大婶俯下身子对她悄悄地说,“德国人在村里呆下了,还找过你呢。你到玉米地去躲一两天,等这伙畜生走了再回来,要不,他们也要把你吊死的……” 玛丽娅一会儿昏迷过去,一会儿清醒过来。她在妇女们按着她的手底下挣扎着,想要跑出去,跑到那棵杨树下,她用头撞墙,把自己的胳膊咬出了血。午夜过后,她精疲力尽,安静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以茫无所见的目光瞪着顶棚。后来,死亡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她颤抖着跳下床去。她觉得好象有人在门外走动,觉得德国人马上就会走进来用黑电线紧紧地套住她的喉咙,象勒死她丈夫和儿子那样把她勒死…… “把我藏起来吧,”玛丽娅央告说,“把我藏起来吧,亲人们啊……我不愿意死……不愿意,我不愿意死啊……” 黎明前,玛尔法大婶把她带出家门,穿过一个个菜园送她到村边,然后久久地站在那里望风,知道玛丽娅消失在还未收割的玉米地深处为止…… 第五章 微风在干枯的马铃薯茎叶之间沙沙作响。已经很久连一声枪响都听不到了,但玛丽娅依然合眼躺着。她童年时,有一回见过邻人的小狗汪汪叫着向拉着沉重滚子的马身上扑。邻人正赶着几匹马在旁边的打谷场上转圈,给场上的燕麦脱粒。滚子闷声地咕噜咕噜响着,压扁麦穗,碾断麦秸。这只小花狗想把那匹正在小跑的马后腿咬住,但却没有跳准,落到了滚子底下。传出一声尖叫,一秒钟后,玛丽娅便看到那只身上粘了一层麦桔的被碾死的小狗。邻人骂了一句,把马拽住,将死狗扔到一旁,又干了起来……玛丽娅回忆起这只小花狗的死,觉得好象有一只巨大的滚子从她身上滚过去,碾碎了她的整个身躯。她胳膊疼,腿也疼,心脏微弱地跳动着,耳中不停地响着单调而又怕人的隆隆声。她心里想,末日来临了,她马上就会死去,因为她所经受的事情是任何人都受不住的,她还认为,象那条被碾死的狗一样,孤零零地、没人需要地活着,还不如死去…… “我会饿死的,”玛丽娅想道,“这样更好。人们常说,饿死并不痛苦:一个人开头只是非常想吃东西,有点难受,但接着就逐渐失去知觉,慢慢死去了……我的末日快点到来吧。如今还有谁需要我呢?我在世上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我不想活了。我要就这样躺着死去……” 她痛惜自己被破坏了的生活。她有看见了被吊死的丈夫和儿子。虽然德国讨伐队是在她眼前把他们吊死的,她却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睡觉,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个马上就要结束的噩梦,她眼看着就要醒来,一切都会同原来一样:一刻也不安静的小瓦夏快活地咯咯笑着跑来,她看见儿子红扑扑的脸蛋上有划伤,衬衫撕破了,便数落他几句。接着,疲惫的、风尘仆仆的伊万外出归来了……他的双手被润滑油蹭得油光闪亮,油迹斑斑、早已失去本色的工作服散发着汽油味。伊万扑噜扑噜洗完脸,用一把断了好几根齿的大梳子梳好赤褐色的头发,这时才走到玛丽娅身边,稍微弯下身子,将她抱住,紧紧地吻她的双唇,而且象往常一样温柔地叫她小图钉和小花脸……同伊万相比,她是那么矮小,只好翘起脚来够着他的嘴,他俩就这样互相偎依着久久地站在那里,淡红的夕阳把窗纱的花纹清晰地映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玛丽娅低声哭泣起来。她舔着嘴唇上咸涩的泪水,喃喃地说:“什么也不会再有了……伊万没有了,瓦夏没有了……再也没人叫我小花脸了……我还是死了吧……” 尽管她自幼就不相信上帝,知道在秋天那蔚蓝色的空中深处没有人会听到她虔诚的祈祷,没有人会回答她,也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但是她仍然开始发狂似地请求苍天赐于她死亡。 “我没法活了,老天爷,”玛丽娅哽噎着低声说,“我不想活了。也许你还是存在的吧,老天爷?你让我快点受完这份罪吧……要是真有你这么个老天爷,那你一定看得见我的痛苦!难道能够这样活着吗?我的一切都被夺走了,我亲爱的伊万和我的儿子小瓦夏被吊死了……我们的房子烧光了,只剩下一片灰烬。他们这伙野兽把萨尼娅这女孩子也杀死了……我不想活了,老天爷!让我死了吧!把我从这个世界带走吧……” 玛丽娅就这样不知向谁祈祷着,就这样呼唤着自己的死亡。然而,生命却在威严地召唤着她,提醒她不是孤身一人,因为她体内正孕育着另一个暂时同倍受煎熬的母体结合在一起的生命,但这正是一个独立的嬴弱的生命,这一小团目前还是耳聋目盲、不会说话的东西就活在她的腹中,而且在日夜成长。 这团虽有生命,但没有视觉的小东西看不见人们在无情地彼此折磨,在残忍地互相杀戮。在温暖黑暗的母腹中成长着的这团没有听觉的小东西,听不见带来死亡和把大地轰击得面目全非的大炮所产生的隆隆巨响,感觉不到被震撼的大地正在颤抖,也听不见从泥土的被硬拔出的树根正在痛苦地噼啪作响……她腹中的这团活物还不会说话,所以它还不能说:“人们啊,你们清醒清醒吧!可怜可怜自己,不要杀戮世界上的生命吧!也可怜可怜尚未来到、但一定会来到人世的人们吧!可怜可怜那些还没有出生、还没有成胎的人们吧!把光明的太阳和天空,把水和土留给他们吧!是你们,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们,在美好的爱情中,在热烈的抚爱中,在生气勃勃的肉体的结合中,使一个新人从无到有,获得了生命,使他得以享受获得生命的喜悦和幸福的……你们把什么留给你们自己使只具有生命的这个人呢?是大火的浓烟,是满目疮痍的大地,是鲜血与尸臭和昏暗无光的荒漠吗?而他,这个正走向世界的人,理应得到的却是另外的东西啊!他应该耕耘田地,汗流满面地劳动,去获取每日的粮食。他同你们这些给他以生命的男女一样,也想领略春天的美景,欣赏雀鸟的啾鸣,吸入鲜花的芳香,享受林中的清爽。如同你们一样,他也想在爱情中,在人类肉体的伟大而神秘的结合中,在男女双方无法言传的美好统一中获得幸福。这种统一能够使他生命不受损害,甚至战胜死亡。把这一切留给他吧……人们啊!不要杀害他这个正在走向世界的人吧!他想活啊……” 泪水顺着玛丽娅满布灰尘的双颊流淌。当她想到尚未出生的婴儿,想起自己是个怀着胎儿的母亲,因而有义务把腹中这个同死去的伊万、同小瓦夏联系在一起的生命保护下来,她便驱走了寻死的念头。她听从生命的威严号召,站了起来,但是浑身发软,而且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所以又一下子坐到地上。“这是饿的,”玛丽娅想道,“得爬到那块长着甜菜和胡萝卜的地里去……” 那块地离玛丽娅躺着的地方不远,大约二百米左右,但太阳已经西沉,所以她决定不管怎样也得站起来快些走。她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玛丽娅摇摇晃晃地向甜菜地走去。天色逐渐暗下来,淡红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干枯的玉米秸在玛丽娅身后响了起来。她吃惊地回过头去,看见有四头牛正在向她慢慢走来,一条灰色的狗跑在这几头牛的前面。玛丽娅认出了这条狗,这是本村牧人格拉西莫夫爷爷那条总用链子拴着的凶猛公狗。德国人把格拉西莫夫爷爷和他的老伴同全村人一道押走了,村子起火时,这条狗挣脱锁链跑到野地里。玛丽娅记得,全村都害怕这条性子暴烈、咬过不少人的狗,她记得格拉西莫夫爷爷管它叫做“老伙计”。 要跑已经来不及了。玛丽娅吓得浑身发凉,停下脚步,把双手贴在胸前。这只狗和几头牛正在一直朝着她走过来。她悄悄向后倒退了几步。 “老伙计!老伙计!”玛丽娅怯生生地喊了两声。 狗停下来,注意地看着这个妇女,稍微摆了摆沾满苍耳的尾巴。它站住的地方离玛丽娅有三、四步远,那副架势好象没有要伤人的意思。几头牛也停住了,不过与狗不同,它们低垂着头,用发自腹中的奇怪声音  叫着,眼神痛苦,这倒有点让玛丽娅感到恐惧不安。虽然四头牛都清一色地是草原上的良种,也都是枣红毛色,但玛丽娅却把每一头都分别认了出来:这头是玛尔法大婶的,那头是菲尼娅的,另外两头是集体农庄的。现在,它们站在玛丽娅的面前,她因为不明白它们出了什么事,所以便倒退着向后走。可是牛和狗都慢慢地跟着她。 玛丽娅猛一转身,便朝玉米地方向撒腿跑去,只听得自己身后也响着低沉的牛蹄声和  声。原来狗和四头牛也跟在她身后跑。一阵恶心使玛丽娅停下脚步。她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跑到跟前的四头牛就站在她旁边,声音嘶哑地  叫着。每头奶牛鼓胀得硬梆梆的乳房都往地上滴着奶汁。玛丽娅这才明白这几头可怜的奶牛出了什么事:它们的主人被德国人赶走了,留在牛场里的牛犊也在德国人点燃大火时被烧死了。奶汁还没有挤完的奶牛在庄稼地里边走来走去,被充盈的奶汁折磨得痛苦万分,于是便跑来向遇到的第一个人求助。 玛丽娅抚摸着站得靠她最近的那头奶牛,然后蹲下来为它挤奶。奶牛的乳房又热又硬。一开始,玛丽娅把奶汁直接挤在地上,后来,她用左手的手掌接着牛奶,喝了个饱,马上觉得舒服多了。她用牛奶洗了洗脏脸脏手,再用连衣裙擦干。她低声把狗叫过来:“老伙计!过来,上我这儿来!来吃吧!你大概也饿了。” 狗听话地走到玛丽娅身边,从她屈成碗状的手掌中舔着喝了牛奶,感激地摆摆尾巴,走到一旁。玛丽娅急忙给四头奶牛都挤了奶,对每头牛都抚爱了一番。 “你们这几头可怜的牲口,可受够罪啦!”她双手搔着奶牛的枣红色前额说。“你们没有水怎么受得了,喝不上水你们怎能活下去?谢谢你们,奶我可是喝饱啦。你们不是认识去河边的路吗,到那里去喝个够吧!河边好象完全静下来了,可能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早已西沉。暮色越来越浓。傍晚的凉意开始袭来。得准备个过夜的地方了,玛丽娅决定还是躲在玉米地里,揪些玉米皮子,躺进垅沟,免得被人发现。 “再见吧,我亲爱的牛儿,”她对奶牛说,“该睡觉了。你们明天再到这儿来,我还给你们挤奶……” 她向玉米地走去,四头牛和那条狗不慌不忙地跟着她。玛丽娅走进一片玉米秸杆长得高的地方,看见了几个很深的弹坑。黑洞洞三个弹坑紧挨着。看样子,不知哪个苏军炮手在德军坦克进攻时是向一个点发射的,因此炮弹才一颗紧挨着一颗地落下来。 玛丽娅揪来一些玉米皮子,铺到最边上一个弹坑的坑底,心里想:“这样会暖和一些。”她用玉米皮子盖着自己安顿下来。狗也下到坑底,哼哼唧唧地叫着在一个地方折腾了半天,然后蜷成一团,紧挨着玛丽娅的身边躺下来。 “躺下吧,老伙计,躺下吧,”玛丽娅说。“咱们俩都无家可归了。躺下吧!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奶牛互相挤撞了一阵,也在弹坑边卧了下来。 天色完全黑了。星星开始在高空出现,闪闪烁烁。万籁俱寂。玛丽娅凝视着星空,尖起耳朵谛听着寂静中有没有什么动静。“看样子,我们的部队已经撤远了,”她想道,“因为一声抢响都听不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敌人中间,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该怎样活着……我只知道一点:离开这里,离开村子,我实在没处可去,哪儿也不想去……伊万和瓦夏都留在这里。父亲和母亲也埋葬在这里。” 睡得迷迷糊糊的老伙计在黑暗中轻轻叫了一声,翻了个身。奶牛在弹坑边上反刍着。有牛狗这些活物在身边,使玛丽娅感到安心,让她想到自己现在并不是独子待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上。 夜半过后,她听到远处一只公鸡的啼声。这只公鸡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如今它又是在什么地方啼叫,这些玛丽娅都不知道,但这几声依稀可闻、非常熟悉的鸡鸣却让她感到一阵高兴。“等天明,要是没有什么动静,我就到村里去,”她想道。“说不定村里的东西也不至于全都被烧光了吧。难道我就找不到一个避寒的角落?我不能让瓦尼亚和小瓦夏在杨树上挂着啊……得把他们送进墓地,挖个坟坑埋葬起来。我把他俩葬在一个坟里,同我父母亲挨着,让他们都在一个地方安息……” 她眼含泪水望着星星,星星若隐若现,在她的眼中所有的星星全都变成了双影。这深遂无际的夜空、令人感到异样的寂静,被露水打湿的玉米气味、狗身上的暖意、奶牛恬静的咀嚼声都使玛丽娅感到激动,使她不由得想到,为了自己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她应该忍受、应该接受幸福的往事永不会重返这个事实,为了他,为了这个未来的婴儿,她有义务活下去…… 第六章 她在黎明前入睡了,但是睡的时间很短。奶牛的叫声将她唤醒了。玛丽娅站起身来走出弹坑。老伙计已经蹲在上面,摇动着尾巴,象从前迎接自己的老主人似地迎接她。奶牛嚼着玉米棒子。它们朝玛丽娅转过头来,嚼着干硬的玉米粒,将白沫流到地上。太阳刚刚升起,给凋谢枯萎的玉米穗镀上一层淡红的光辉。 玛丽娅站了片刻,克制着恼人的恐惧感。“村里要是有德国人怎么办?”突然产生的恐慌使她全身一震,“那会怎么样呢?我一进村,他们就会把我抓住,马上吊到……杨树上……杀死我腹中的孩子,也吊死我……” 她又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别的声音划破寂静。只有奶牛在玛丽娅身后咯吱咯吱地嚼着玉米棒子。“我一定要去,”玛丽娅下了决心。她爬上田埂,慢慢地向村子走去。她是贴着玉米地边走的,为的是一有危险就能够躲藏起来。她回转头,看见牛和狗从容不迫地跟在她身后。每当她一停下脚步,它们也马上停下来等待着。 玛丽娅走到田边,看到了不久前还曾经是她家园的村庄。一片焦黑的瓦砾场呈现在山冈脚下,到处是被烟火熏黑了的,用泥掺草垒成的残壁,有的地方还立着大火过后没有倒塌的烟囱。有几处的老树还在冒烟。这是一个寂静无风的早晨,烟气向上升起,微微地摇曳着,熔化消失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瓦砾场上没有剩下一座完好的房屋,没有剩下一棵活树。一切都是乌黑的,死气沉沉的。只是村后离得远些的地方,长在村人们坟旁的墓地槐树在低悬的太阳照射下泛着绿光。从脚下瓦砾场声升起了一股烟气和灰烬的刺鼻气味。一群乌鸦在这片废墟上空高高地盘旋。它们不安地呱呱叫着,急急地飞往一旁,向树林飞去。只有一小群无处栖身的家鸽在空中兜圈,忽而往低处飞下来,怯生生地打量着不久之前还有它们的鸽楼的火场,忽而张惶失措地冲向天空,在透着寒意的碧空中徒劳地寻找着栖身之所。 身材矮小、孤零零的玛丽娅身上的衣服由于血迹和灰尘变得发硬了,而且破烂得不足以蔽体。她站在这山冈的慢坡上,望着夷为平地的村庄。她曾在这座村庄里成长、恋爱、劳动、出嫁、生子,如今她却觉得这一切都好象不曾有过,觉得伊万、小瓦夏、所有村人、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少女时代都好象只是一场梦,觉得过去曾经有过以及将来永远存在的只是这一片瓦砾场,而场上正微微地冒着将要消失在空中的轻烟。 玛丽娅双臂盘在胸前,悄悄向下走去。警觉的狗走在她身旁,几头牛也鱼贯地跟在后面。根据一切迹象判断,村子是空的,没有剩下一个活物…… 玛丽娅还没有走到村里,便在牛舍旁停下脚步,集体农庄的牛舍是村人们的骄傲。它是村人们用自己的力量建起来的。他们很长时间都得不到砖和盖房的水泥板。直到战争爆发之前,牛舍才终于建成。生产队取得了胜利,原来那个茅草顶、弯屋梁、泥草墙、有一次梁断顶坍,压死了十一头牛的泥棚子拆掉了,村边立起了一座结实的砖砌牛舍,又暖和,又敞亮,通风也好。当时,就连不轻易夸奖人的区党委书记都表扬了第三生产队,洲报上刊出了牛舍的照片,列出了列宁集体农庄先进建设者的姓名,其中也有玛丽娅和伊万…… 如今,牛舍立在那儿,仿佛被劈成了两半。房顶的中间坍塌了。就在入口处的门框中,躺着两头被一堆沉重的砖头压死的牛犊,伸着发青的舌头。 几头奶牛不敢走近已死的牛犊,它们以动物的敏感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在玛丽娅背后挤到一起,低下长角的头,用前蹄刨起地来。它们的鼻孔呼哧呼哧地吸进散发着焦土味的空气,短促地  叫着,叫声中充满哀怨、充满母性的忧伤,使玛丽娅不由得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牛啊,”她含泪对几头母牛说,“人们不怜惜你们……现在可怎么办呢?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谁也不能挽回的……我要来照料你们。村里活下来的只有咱们啦……” 她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向村子走去。离村子越近,路面越是烫人。玛丽娅赤脚走在大火烧得烫人的土地上,但却几乎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顺着不宽的街道向前走,打量着那些被毁房屋的黑糊糊的废墟。她自幼就认识每座房子的主人,她觉得他们马上就会回来。他们将要出现在山冈顶上,出现在她度过了几个可怕的日夜的玉米田界上。他们稍站片刻,看看焦黑的瓦砾场,然后一定会走回来的,在埋葬着他们的父辈、祖辈、曾祖辈的这片满目疮痍、滚烫炙人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生活。由于相信自己的期待,玛丽娅甚至还朝山冈看了一眼,但是那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尚未收割的玉米在泛着黄光…… 这儿是村头的几家院子。右面的一家住的是没儿没女的寡妇孤老婆婆薇拉,她只身一人活到老,在集体农庄一直劳动到死;左面原子里住的是联合收割机手伊格纳特·瓦西里耶维奇一大家子:他那快活而饶舌的妻子、岳母和五个活蹦乱跳的女儿。同他们相邻的是沃因诺夫一家和戈留申一家……他们都在这里生活过……可是如今已不知他们的去向。他们全都被驱赶到山冈那面,然后就踪影全无了。房屋不见了,剩下的只是毛石砌成的房基、倒坍的墙壁和黑乎乎的烟囱…… 玛丽娅在街上慢慢走着,突然被老伙计发出的一阵哀鸣吓了一跳。原来是老伙计认出了格拉西莫夫爷爷这座被焚为平地的院落,所以停下脚步,向天空仰起尖耳朵、毛茸茸的脑袋,高声叫起来。它蹲在滚烫的地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苍穹,伸着脖子嚎叫,向老主人表示永诀,向和主人一同消失了的房屋表示永诀。这所已消失了的房子是老伙计忠诚不二地看守过多年的,所以它现在正以自己的方式,以狗的方式,用长嚎来为自己生活中已逝去的一切唱着挽歌…… 玛丽娅吓得不得了,她走到狗的身边,把手掌放到它头上。 “行啦,老伙计,”她说,“到处都是痛苦啊。我求求你,别作声了!德国人说不定就在近处。让他们听见了,连你带我都得被打死的……” 她有接着往前走。狗低下头,走在她身后,奶牛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后面,因为它们怕重新失去这个人。 这儿就是生产队对部的废墟和那棵杨树。就是那一棵…… 玛丽娅停下脚步,她呆住了。那棵杨树同周围的一切同样被烧得黑乎乎的,它的细枝已全部烧光,样子很象一具烧焦的骷髅。被吊死的人大概没有挂在树上,也没有在杨树附近。生产队那座木房子烧平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一堆白色的灰烬和一面孤另另的墙…… 玛丽娅仰脸贴着杨树,搂着那棵还没有冷却的树干。她就这样久久地站着,既没有看见太阳,也没有看见清澈的晴空。在这段时间里,对她来说,除了她丈夫和儿子被吊死在上面的那棵烧焦的粗糙暖和的树皮之外,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她笑谁去诉说自己的莫大痛苦呢?谁能告诉她,敌人把吊死的人的尸体弄到哪儿去了?他们的遗体如今摆在什么地方?谁能把他们的所在之处指给她看呢?她能否找到他们,抚着自己最亲的两个亲人的尸体痛哭一场,再把他们照例送到墓地,,在生活劳动了一生的祖先安息之处埋葬起来呢? 老伙计走近玛丽娅,用头蹭着她的膝盖,抬查一双核桃色的亮闪闪的眼睛,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她。它望着玛丽娅,仿佛想说:“咱们走吧,女人!眼泪无法减轻痛苦,得活下去啊……” 玛丽娅摸摸狗,低着头离开杨树。在不远处的大路上,她看见了从生产队队部门上拽下来的那块镶着木框的红色铁皮牌匾。这块牌匾是伊万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画的,他细心地在红底上描出以下几个清晰的白字:“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当时,小瓦夏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他给父亲递油漆罐、尺子、钉子,还在煤油里涮洗画笔。那是一个和暖的春日,蜜蜂在繁花盛开的樱桃树冠当中嗡嗡飞着,小瓦夏养的鸽子在屋顶上咕咕叫。生产队的人正在准备庆祝“五·一”节,大家都兴高采烈。那一天,玛丽娅在忙着烤大蛋糕和收拾屋子。其间还骂了小瓦夏几句,因为他把新衬衫蹭上了油漆。午饭后,伊万和小瓦夏把牌匾抬到生产队队部,钉到正门上面,稍有一点前倾的角度。队长费奥多尔大叔在牌匾上方那根镀成银色的旗杆上拴了一面鲜红的节日旗帜。村人们傍晚收工回来,个个都在欣赏鲜艳的牌匾和旗帜,夸奖伊万,嘲笑满身油漆的小瓦夏。 现在,从房上拽下来的这块牌匾就扔在大路上。木框已经折断,德国卡车的沉重车轮从红铁皮上碾过,把它压进土里。牌匾旁边放着一把三齿铁叉,铁叉把几乎完整无损,只有一头烧焦了一点儿。玛丽娅马上认出了自己的叉子,立即想起德国人把伊万带走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时她正在院里整理被邻居家的牛犊拱倒的草垛,没有放下叉子就向队部跑去。她在失去知觉的时候扔掉了叉子,那天晚上,也没人将这把叉子拾起。她还想起伊万是怎样拾掇这把叉子的:他在生产队的打铁炉把它打得现出瓦蓝色,又用钢锉把每一个叉齿锉尖,还花了好长时间做了一个弯度顺手的柳木叉把。 玛丽娅很可惜这块被卡车碾瘪的牌匾。她拾起牌匾,捡起铁叉,沿街向自己家所在的村边走去。在科尔涅大叔家的院旁,她看见一辆倒扣着的双轮马车、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兵和一匹死马。德国兵是个很胖的中年人,虚肿的两颊上满是黑胡子茬。他的脑壳被打得粉碎。一块弹片打中了大得跟象一样的枣红马的肚子。双轮马车旁边倒着两个能盛一百二十升水的军用保温桶。其中的一个铝盖掉了,玛丽娅看到里边装着些剩咖啡。她急不可耐地想吃东西,便拧开了另一个桶的盖子。这只桶里装的是香肠末拌土豆泥。 玛丽娅用双手从桶里捧起凉土豆泥来吃了一些,也喂了贪谗地扑向食物的老伙计。现在,玛丽娅开始感到渴得难受。她喝了一口苦咖啡,又急急地向村里的井边走去,想自己喝个饱,也饮饮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狗和牛。 村中只有一眼井,就在两排院落中间的大路边。勒着铁箍的木井架、橡木轳辘和铁链都完好无缺。井架上甚至还放着一只木桶。玛丽娅快步走到井旁,往井里看了一眼,吓得马上跳开。井里漂浮着一些死猫死狗的发胀的尸体。幸而桶里还有水。玛丽娅贴仅桶边喝足了水,也让狗用舌头舔着喝了一些。每头牛只能喝到三口。玛丽娅好不容易才把水桶从枣红色的牛脑袋旁边拖开。她明白,牛没到河边去过,很久没喝水了。它们不依不饶地把头伸向水桶,用犄角顶着桶底。 “你们就先忍一忍吧,”玛丽娅说。“要是不出事的话,我明天就把你们赶到河边,让你们喝够……” 她回头看了看德国兵和死马尸体躺着的地方。“得把他们遮盖起来,”玛丽娅思忖着。“那找到一把铁锹就好了。埋一个人的力气我还有,不过我可真不知道该拿这匹肥壮的死马怎么办。乌鸦大概会把它啄光的。”她手里拿着牌匾和铁叉,警觉地顾盼着往前走去。她克制着恐惧,悄悄地走着。她担心随时会有个手端自动步枪的德国兵从哪个黑乎乎的烟囱后面跳出来,一枪把她和尚未出生的婴儿打死。但四下里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往往是在被遗忘了的古墓中才有的那种令人难受和压抑的寂静。 第七章 玛丽娅的眼前只有一种景象:白色的灰烬和黑乎乎的烟子。只有灰烬和烟子。再就是刺鼻的糊焦味,这种气味令人窒息,把人呛得咳嗽。“哪怕剩下一座完整的房子也好啊,哪怕头上有个屋顶也好啊,”一个令人苦恼的想法涌上了玛丽娅的心头。“在这片焦土上我可往哪里躲呀?天快冷了,又是雨雪又是天寒地冻,这里连一片木板、一块玻璃、一颗钉子也没有。什么都给毁了,全部都烧光了,都是这伙畜生干的。” 在德国人到来之前,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新开辟的果园。果树是队长费奥多尔大叔倡议载下的。他多年来一直责备村人们,说他们的院落里光长些灌木丛、 麻和牛蒡,怎么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又是劝说,又是请求,后来他不再白费唇舌了,干脆跟集体农庄主席要了一辆卡车,到远处的苗圃去了一趟,拉回六百棵良种苹果、梨、樱桃、李子树苗,一下子分给了大家,只收几个成本钱。每户人家都领到二十棵树苗。村人们象照料孩子似地照料着树苗:给它们浇水、施肥、喷药,免得滋生害虫,还刷白了树干。战争开始前夕,果树开始结果了。村子变得简直叫人认不出来,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隐没在果园的绿荫之中。 玛丽娅眼下在街上走着,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几乎所有的果树都被烧光。栽在房屋附近的果树只剩下焦黑的树干,稍远处烧焦的苹果树、梨树、李子树还在冒着轻烟,只有那些离后院最远的地方有几棵孤零零的樱桃树,树上被大火烤糊了一点点的叶子还令人心酸地泛着绿色。 玛丽娅向右拐去,在各个院落里走着,心想也许会在什么地方拾到掉在地上的苹果。现在想往哪儿走都行,因为任何地方都没有栅栏,也没有小门挡着,一切全都烧光了。院落里的地面比路面更热,在遭到大火之后还没有冷却下来。在堂妹弗洛霞的院子里,玛丽娅在没有挖的洋葱 旁找到一只镀锌铁桶、一把铁锹和一把耙子。显然,在那个恐怖的傍晚,弗洛霞正在菜园里忙乎,后来就把这些东西都撂在这里了。她同丈夫鲁基扬生活了九年,却没有孩子。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她接到通知,说鲁基扬下落不明。“现在,鲁基扬没有了,弗洛霞也没有了,”玛丽娅想道。“全都化成灰了,连人带树……” 玛丽娅没拣到苹果,便回到路上,向不久前、几天以前村头那个曾是她家园的地方慢慢走去。玛丽娅的心在砰砰跳动,两手发抖。她好不容易才抑制着要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开的愿望,随便跑到哪里都行,只要看不见这片可怕的瓦砾,看不见烧死的树木,只要能躲开、看不见自己的悲惨命运,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关系。但是,两条疲乏的腿却不听她的指挥,把她到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她体验到短暂的幸福、丈夫的爱情、儿子的出生的地方,是她体验到人生只有一回,而且永不重现的幸福的地方。 这就是那两块她再熟悉不过的三角铁,是伊万从前用来固定便门的。如今残留下来的只有这两块长了一层铁锈的三角铁和那条从便门通向屋门,用碎砖铺的小径了。这条小径如今已经无处可通,尽头处是一片空荡荡的焦土。玛丽娅觉得周围的一切,包括天空、田野、冈顶,好象全都变成了黑色。她扑倒在地上,悲声嚎啕起来,哭得全身发抖。她已经什么全不怕,忘记了一切,放声哀哭着,用满是伤痕的手指抓着炙人的泥土…… 老伙计蹲在玛丽娅的头前拖长声音嚎叫起来,它那发自肺腑的嘶哑的叫声忽而低沉,转问隐约可闻的啜泣,忽而高亢,冲向深不可测的高空,变成野兽的哀嚎,为逝去的人们、为死气沉沉的村庄唱着挽歌,然后又低沉下来,在冈顶后面的一个地方凝成回声…… 听到狗的哀号,玛丽娅清醒过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使她猛然一震:要是敌人听到在这片乌黑的废墟中有人声可怎么办?那会出什么事呢?她站起身来,咽着眼泪走进院子。她右手拄着铁叉,左手提着牌匾,在已烧光的房子那粗石块砌成的房基旁边站了一会儿。她心中闪过一个不曾有过的、仿佛不是自己的想法:这里原是厨房,这里是起居室,那里是卧室……小瓦夏是在起居室睡的,睡在沙发上……在这个角落里的小板凳上,放着栽在小木桶里的花、母亲种的橡皮树,两个窗户中间摆着碗橱,挂在那面墙上的镜框镶着父亲的放大照片…… 玛丽娅含着眼泪把整个院落看了一遍,她突然想起:有个地窖!她可以在那里躲避雨雪和冬季的严寒,也可以躲避敌人的枪子儿和炮弹,在地窖里是可以活下去的…… 这个地窖是伊万和玛丽娅在战争爆发前不久才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挖的。他俩把地窖挖得又深又宽敞,四壁和地面垂直,抹上掺了马粪的泥巴。在一面墙上,伊万挖了一条隧道,冬天用来储存马铃薯。那年秋季,第三生产队的集体牛舍已经竣工,费奥多尔大叔批准伊万拿走十根在施工中报废的水泥梁。伊万花了好长时间用凿子把它们凿得一般齐,铺到地窖上,变成了牢固的天棚,后来又在上面铺了一层几乎一米厚的黄土。土层铺成慢坡形,使劲夯实了。顶上又砌了一段带通风活门的铸铁管,免得地窖里的污浊空气排不出去,使蔬菜变坏。 地窖旁边长着爷爷栽的那棵老苹果树。在夏天,浓密的苹果树荫给地窖遮挡着暑气,地窖里边就连酷暑的七月天都是凉爽的。许久以前,伊万已故的父亲在村人帮助下把一块平坦的毛石摆到苹果树下面。他经常坐在石头上修理 具、做木匠活,要不就在树荫下打盹休息。 玛丽娅想:“我就到地窖里去住,地窖是不可能烧坏的……” 她走近了一些,把牌匾靠在苹果树干上。地窖是完好的,就连入口处的木头盖板都没有烧毁。玛丽娅刚伸出手要去掀沉重的盖板,但是狗的举动却把她吓了一跳。老伙计嗅着地面,围着地窖转了一阵,接着又停了下来。它背上的毛扎煞起来,呲着尖牙,威胁似地呼噜着。 第八章 玛丽娅攥住铁叉,掀开地窖盖板,立即往后一跳。一个活着的德国兵倚着矮木桶坐在窖里的泥地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玛丽娅一眼便看到,这个德国人脸色苍白,消瘦不堪,脖颈象孩子的一样细瘦,她还注意到她受了伤:灰色的军服敞着衣襟,洗破的衬衫上有一个殷红的血斑。在快得难以捕捉的一刹那,玛丽娅发现德国人怕她,于是她明白了:这个德国人没有武器。 她在入口处弯着腰往下走,默默地盯着德国人。他那由于恐惧而睁大的浅蓝色眼睛也一直紧盯着她不放。他的嘴唇颤抖着,扭曲成一种似笑非笑的可怜相。但他吓呆了,一句话也没有说。看样子他不超过十七岁。一绺粘在汗湿的额头上的淡黄色卷发、无力地伸开的两只瘦削肮脏的手、细长的白晰脖子、双颊和上唇上方那从未刮过的白色汗毛——这几点都表明这个负伤的德国人是个孩子,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是个缺乏经验、被吓呆了的未成年人。 仇恨和强烈的无名怒火冲上玛丽娅心头,她的心脏紧缩起来,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一片鲜红的雾色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在这淡淡的红雾中看见了一群默默无言的村人、挂在杨树枝杈上摇摇晃晃的伊万、菲尼娅那光着的双腿和套在小瓦夏瘦小的脖颈上的黑套索,她也看见了那些身着灰军装、袖子上缀着黑带的法西斯刽子手。而今在这里,在她玛丽娅的地窖中正躺着他们中间的一个,一个半死不活、没有被完全打死的小坏蛋。他穿着同样的灰军装,袖子上也缀着同样的黑带,带子上也有同样弯弯勾勾的看不懂的外国字母在闪着银光…… 玛丽娅把腰向入口处弯得更低一些。她紧攥着锋利的铁叉的叉把,攥得手指都发了白。她的声音都变了,喉咙嘶哑地说:“咱们怎么办?你告诉我一句话:我丈夫瓦尼亚和我儿子瓦夏在哪儿?你再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吊死菲尼娅,为什么要杀死萨尼娅?你不说?你装哑巴,装吧!……” 她稍微回转身,将脚伸进入口,在地窖的斜台阶的第一级上站了一会儿……又在第二级上站了一会儿,眼睛紧盯着德国人,手握着铁叉…… “你不说话?”她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说不出?是谁把人赶去当奴隶的——你不知道,是谁放火烧村子的,牲畜又是谁开枪打死的——你不知道……你撒谎,下流的东西……你全都知道,对这些事你现在就得还帐……” 她慢慢地走下地窖,在每一级台阶上都停下脚步。每一级台阶(玛丽娅记得:共有九级台阶)都使她越来越接近那件她为了崇高的正义应该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情。在她怒火中烧的意识中,这个崇高的争议就是她自幼所熟知的一句话:“以命抵命……”尽管她是以自己的方式来解释从前听老奶奶说过的这句话,但她觉得正是这句话在庄严地要求:打死杀人凶手…… 玛丽娅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了,她停了下来,然后,又向前迈了一步。那个德国男孩子动了一动,他想躲开,想缩到墙边,想爬到暗处,爬到水桶后面,但瘫软无力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当玛丽娅在打开的地窖入口露头的那一瞬间,他根据玛丽娅的面部表情就已经感觉到,等待着他的就是死亡。死亡正在向他逼近。他望着她,望着这个身材不高、褐色眼睛、光着一双脚板的十分结实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被血迹染得不成颜色,难以蔽体的破烂衣服,手中握着铁叉,惩罚的铁叉上那三股叉尖使他的末日一秒钟一秒钟地临近了。 玛丽娅高举铁叉,把脸稍微转向一旁,以免看到自己必须要做的那件可怕的事。就在这一瞬间,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哽哽咽咽的、但她却觉得有如雷鸣一般的喊声:“妈妈!妈——妈——!……” 这微弱的喊声想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刺入玛丽娅的胸膛,穿透了她的心房,“妈妈”这短短两个字使她痛楚难忍,全身颤抖了一下。玛丽娅松开手,铁叉落到地上,她双腿一软,跪倒下来。在失去知觉以前,她在紧跟前看到了一双淡蓝色的、泪水汪汪的孩子气的眼睛…… 由于那伤兵湿润的双手触摸,她清醒过来。那人哭得喘不过气来,摸着她的手掌,用玛丽娅听不懂的德国话说着什么。但根据他的面部表情,根据他的手指的动作,她明白这个德国人是在讲他自己的情况:说他没有杀过人,说他妈妈象玛丽娅一样,是个农村妇女,父亲不久前在斯摩棱斯克市郊阵亡了。他本人中学刚毕业就应召入伍,派上前线来。他连一次仗也没打过,光是给士兵送饭。玛丽娅还明白了,三天以前,他同一个德国兵,就是陈尸街头的那个,正乘着双轮马车在路上走,有一架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扔下一颗炸弹,老同伴和马当场被炸死,他胸部负了伤,便爬到地窖躲起来…… 玛丽娅默默无言地哭着……丈夫和儿子的死亡,村人被驱走和村庄的毁灭,玉米地里度过的痛苦万分的几日几夜——她在沉痛的孤寂中所经受的一切弄得她心力交瘁,她渴望哭诉自己的痛苦,把它讲给这个活人听,讲给最近几天遇到的第一个活人听。虽然这个人穿着令人憎恶的敌军灰色军装,但他负了重伤,又完全是个孩子,而且,从各方面都看得出,他不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仅仅在几分钟之前,玛丽娅还手持锋利的铁叉盲目服从着满腔仇恨和复仇的要求,可能亲手把他杀死。想到这一点,她自己也觉得后怕。只是因为“妈妈”那两个神圣的、令人心软的字眼,只是这不幸的男孩倾注在他那轻轻的、哽咽的喊声中的祈求才使他免于一死的啊。 玛丽娅用手指小心摸索着解开了德国人血迹斑斑的衬衫,把它撕破一点儿,露出他那瘦小的胸部。在胸部右侧,她看到两个椭圆形的、满是凝血的伤口。她又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军装,让他翻身俯卧着,仔细查看了背部。背上只有一个伤口,玛丽娅明白了:第二块弹片卡在胸部,没有出来。 德国人强忍着,没有呻吟,默默地注释着这个俯身对着他的女人,然后把两手的手指在胸前交叉成十字,低声问道:“我完蛋了吧?” “干嘛完蛋啊?”玛丽娅避开他的目光说。“你会活下来的……” 她做出端着杯子的手势,送到嘴边,问道:“你大概想喝水了吧?” 德国人点点头。 “你等一等,”玛丽娅说,“我去挤牛奶给你喝。村里没有水。” 她从地窖的黑暗角落里找到一只瓦钵,用手比划着说要去挤牛奶。她钻出地窖,老伙计和奶牛都在苹果树下等着她。玛丽娅用膝盖夹着瓦钵,给一头牛挤了奶,又挤了一头。她心中想着那个德国人:“他活不成了,他肯定会死的,我救不了他啊。”她还想道,她会觉得这个男孩子很可怜,她又将变成孤身一人,又没有人可以说上一句话了。眼下,她虽然不懂德国话,濒死的德国人又只会说“妈妈”这句俄语,但她还是可以象聋哑人那样用手势,用头部动作,有眼神来同他交谈。因为当他借助手势讲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讲到他们是干农活的,讲到他自己没有打过仗,没有杀过人的时候,她是懂得他在说什么的…… 玛丽娅小心地端着一钵牛奶走下地窖。她挨着德国人蹲下,一只手托着他滚烫的后脑勺,喂他喝了牛奶。伤兵拉着她的手不放, 泣了几声,闭上眼睛睡着了。玛丽娅不愿惊动他,所以坐了很久,端详着这个睡着的德国人那张苍白的脸。红色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的阴影把他的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同白蜡一般,微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在抖动。 “你在人世活不了多久啦,”玛丽娅怀着又痛苦又怜悯的心情想道,“你挺不了多久了。在这个乱哄哄的世上你是个什么人呢?只不过是一粒没人要的、看不见的灰尘罢了……难道是你需要战争,是你愿意打仗吗?大概不是。你说的看样子是真话,我相信你……你以前没见过我们的土地,不知道有这座村庄,也不认识我。你在自己的德国过活,跟父母在地里劳动。你上过学,说不定跟我那小瓦夏一样也得过两分,有时也穿着撕破的裤子回家……后来,人家把你抓住,塞到绞肉机里,你这短短的一辈子也就这样胡里胡涂地完了……你这个可怜的人,就要死在我们村里,得由我来把你埋掉……可在德国那边,死去儿子、孤苦伶仃的母亲会成年累月地流泪,哭诉自己命苦……没人会告诉她,她也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要你死在外国的土地上……” 玛丽娅把自己的手从德国人的手中轻轻地抽出来,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地窖,她尽量不弄出声响,以免惊醒睡着的德国人。她把一只旧木桶、各种没用的破烂、一个半朽的柳条筐都搬到地窖外面。她想起,在牧场上,在树林附近应该有几垛村人没有运走的干草。她决定上那儿去一趟,搂一抱干草回来给濒死的德国人铺上。她胆战心惊地走着,一路保持警觉,免得碰上德国兵。 第九章 四周一片沉寂。战线已经远远推向东方,但是玛丽娅并不知道这一点,因此才提心吊胆。太阳正在西沉,这天平静无风。玛丽娅走到林边,看到草垛都还还完整。她在一个草垛旁坐下来歇一歇,这时,她看到近处的一片林间空地上有个覆盖着一层落叶的土丘,那是原来没有的。她四面打量着向这个不曾见过的土丘走去。原来,这是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德军掩蔽部。玛丽娅走到下面,在半明半暗中把四下环顾了一番,在掩蔽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一些洗破了的绷带和两个士兵用的饭盒。她朝一张糙木板钉成的矮床底下看了一眼。床底下有一面打碎的小镜子和一个呢绒套套着的军用水壶,杯盖两用的壶盖是塑料做的。玛丽娅把这些东西全都拾起来,打定主要还要再来一趟,把床铺拆掉,把木板搬走。 在不远的地方,她又看到一个同样的掩蔽部。她在掩蔽部附近找到一把插在树干上的扁平的双锋刺刀,于是把这刺刀也拿上了。“对我来说,现在什么东西都会用得着,”玛丽娅想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个光身子啦。”一段电话线、一团铁丝、一双被汗水沤得硬梆梆的棕色短袜、一个拴着铅笔头并且用了一半的记事本、一盏倒满硬蜡的圆形军用灯盏、装着一块粉红色肥皂的肥皂盒——玛丽娅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那两个饭盒里,心中想道:“这些东西也用得着的。” 使她更为高兴的是,在这个被德军遗弃了的掩蔽部中,还有一个质量极好的小铁炉摆在角落里。炉子不大,很精致,有可以拆卸的烟囱、炉盖、炉门和出灰口。她觉得这炉子是最为需要的东西。照例是气候寒冷的道路泥泞的十月一天天临近了,对于玛丽娅来说,这个小炉子简直是个救星。“我今天就把炉子搬走,”她打定了主意。 玛丽娅用铁丝捆了一抱干草,挎上军用水壶、饭盒以及在掩蔽部中拾到的一切,便走回村子。德国人已经醒了,露出一丝微笑来迎接她,还用一根手指碰碰自己的额头,指指玛丽娅,又指指地窖入口,告别似地挥了挥手。 玛丽娅明白,他是想说:“我以为你撇下我不回来了呢。” 她否定地摇摇头说:“我干什么不回来呢?你瞧,我抱来了干草,我这就给你用干草搭个铺,这样你躺着也软乎些。我还给自己拣到了一些东西,得准备过冬了,要不然就得完蛋啦。” 她又迅速又灵巧地把干草铺开摊平,把伤员挪过去,把被血浸得发硬的回军装垫到他的头下,用手势比划着说:“你一个人再躺一会儿,我到树林去一趟,把炉子搬回来。我没有炉子可怎么也没法过。士兵们原来呆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都没有了。哪儿也没有人放枪了,看样子,他们都走远了……” 炉子和烟筒原来分量不轻。在回村的路上,玛丽娅不时把炉子横放下来,坐在上面歇一歇。她把疲乏的双手放到膝盖上,望着不久前进行过战斗的这片战场。不见人迹,到处是炸弹和炮弹炸出的黑洞洞的弹坑,踩出来的小道,以及被遗弃的火力点的黄褐色小土丘,显得异样的寂静,仿佛这里根本不曾有过机枪火力的疯狂飞舞,不曾有过重磅炸弹的爆炸,不曾有过呐喊和垂死士兵嘶哑的呻吟。 悲伤使玛丽娅的心抽紧了。在这块被战争弄得遍体鳞伤的大地上,似乎不久以前还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上面有平整的冬小麦、裸麦、燕麦的嫩苗,有村人们的菜园,有长满冰草的牧场。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玛丽娅年复一年地涉水淌过初秋变浅的小河,在菜园里栽种、浇灌番茄、黄瓜和白菜。在集体农庄成立后的最初几年里,跟在转臂收割机后面一边走一边捆麦捆,在地里烧莠草,放猪放牛。后来,在战争爆发之前,她又帮忙把联合收集机打出的粮食运走,干着村里全体妇女庄员都干的那项从不间断的难苦工作。虽然干这项繁重的工作当时她觉得很艰苦,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田野上的天空是多么安谧晴朗,在晨昏的霞光中夜莺在河边杨树上啼鸣,声音多么婉转,从地里回家,在庭院中升起伊万亲手砌好,还刷上白灰的炉灶,把晚饭烧好,并不生气地把一刻也不老实的小瓦夏骂上几句。等到疲惫不堪、晒得黝黑、满身尘土的伊万回来,全家围坐在固定在地里的小矮桌前吃晚饭,又是多么惬意和甜美啊! 伊万和小瓦夏,田野和夜莺,还有住房和家园都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尚未冷却的瓦砾场、暗黑的地窖,在地窖里面则是一个身受重伤、濒临死亡的男孩子,还是个敌人。玛丽娅没见过他的母亲,她在玛丽娅没见过的遥远国土上永远也等不到爱子了…… 玛丽娅一进村就看到四头牛都在离地窖不远的地方卧着。蹲在它们旁边的老伙计象迎接主人那样温柔地呜呜叫着迎接她,摇着尾巴围着她转来转去。她把沉重的炉子放到地上,蹑手蹑脚地走下地窖,在灰濛濛的昏暗中四下看了看,根据伤者的呼吸声,她知道他睡着了。玛丽娅叹口气,把铺的草往外扒开一些,以免碰到这个德国人,然后才在旁边躺下。“让他睡吧,”她疲倦地想道:“明天得把躺在街上的那个死人埋起来。” 精疲力竭的玛丽娅立即睡着了。她梦见已故的父母。仿佛他俩在拉着她的手领她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又年轻又漂亮,她也很快活。小姑娘玛丽娅求父亲给她买一块红色糖果,父亲把手里拿着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在货摊上挑了一块最大的糖果递给她。嘴里说道:“拿着,孩子,拿去吃吧。”玛丽娅把糖果接过来,吓得一哆嗦,那不是糖果,是什么人的一只手,一只热乎乎、粘唧唧、满是血污的手…… 第十章 她在梦中哼哼起来,呜呜咽咽,没有觉出那个垂死的德国男孩子紧贴住她的一只手,没有感到他正因知道凄惨的死亡快要到来而伤心,哭得哽哽咽咽,只见嘴唇开合却无声地叼念着:“妈妈……妈妈呀……” 黎明时分,德国人看到玛丽娅醒来了,他有气无力地淡淡一笑,叹了口气,弯起食指慢慢地敲敲自己的胸膛,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了几遍:“维尔涅·布拉赫特……维尔涅·布拉赫特……” 接着,他把两个食指交叉成十字形,又做出在想象中的坟墓十字架上书写本人姓名的模样。 “维尔涅·布拉赫特,”德国人又说了一遍。“维尔涅·布拉赫特……” “你是说维尔涅吗?”玛丽娅问道。 “维尔涅·布拉赫特,”伤员轻声说。 玛丽娅悲伤地瞧了瞧德国人那苍白的面庞和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么说,你的名字是维尔涅了,”她思索着说。“咳,你呀,维尔涅呀,维尔涅!难道是你需要战争吗?可怜的人哪,你是否想过会死在我们村里呢?这个村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有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这个名称。现在就连称呼都没有啦。” “列宁?”德国人反问了一句。 “是啊,是列宁。”玛丽娅说。 “列宁考(好),希特勒不考(好)。” “你得了吧。”玛丽娅带着生硬的责备口气说。“现在,你快要死了,列宁就成了好人。希特勒就成了坏人啦?那你以前是怎么想的呢?没准儿你也吊死过人,抢劫过人,也放火烧过村庄吧?” 德国人从玛丽娅的话音和眼神中明白: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妇女是在谴责他做过很坏的事。他否定地摇摇头,便说了起来,说他和他的父母亲都不想打仗。说他父亲曾两次被盖世太保抓进监狱,两次受到严刑拷打,说他各个在斯摩棱斯克城下阵亡了,留下三个小孩子。 玛丽娅仔细听着她不懂的外国话,尽量想搞清这个负伤的男孩子说得如此激动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用哭得红红的眼睛这样望着她,但却什么也没有听懂,于是摆了摆手。 “算啦!现在还能拿你怎么办?你稍躺一会儿,等一下班,我去挤店牛奶给你拿来。说不定还能把你服侍得好起来哩,你这个可怜的人,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对的和什么是错的了。” 玛丽娅拿上饭盒,走出地窖。天上开始出现朝霞。奶牛都安静地卧在一起,在那里反刍。老伙计从苹果树后跳出来,身后跟着一条肚子膨大、乳房鼓鼓的母狗,怯生生地摆着尾巴。玛丽娅认出了这条狗,它叫达姆卡,是被德国兵吊死的菲尼娅家的。 “到这儿来,达姆卡!”玛丽娅说。“到这儿来吧,小狗!这么说,你是活下来喽?那好吧,跟我们在一块儿吧,有你呆的地方。” 她用饭盒接着挤了些奶,走下地窖。她轻轻托起负伤的德国人的头,低声说:“喝奶吧。” 德国人勉强呷了两口,又重复说:“维尔涅·布拉赫特。” “好了,我记住你的名字了,”玛丽娅说。“你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得去把你的同伴埋了,死马也得处理一下,人和马还都在街上躺着哪。” 维尔涅·布拉赫特明白她有事要走,不过她还会回来的。 “你躺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玛丽娅说。 太阳升起来了。黑色的瓦砾场上只有几个地方还缭绕着淡红色的轻烟。死去的德国人已经浑身出现了紫色的尸斑,没有刮过的两颊肿着,一群苍蝇在那半张半合的嘴上盘旋。玛丽娅弯下腰搜查死者的衣兜,找到几封叠成四折、边缘已经磨损的信件,一个咬坏了的烟嘴和一包刚启封的香烟。她看了看皮靴。皮靴是完整的,新得几乎象没有穿过一样,靴腰又宽又硬。 “靴子你已经用不着啦,”玛丽娅想道:“我可用得着。就是因为你们干的好事,害得我冬天快到了还光着两只脚。”她试着往下拽皮靴,但是拽不下来。尸体早已变凉僵硬了,死人的脚掌回不过弯来。玛丽娅回到“家”——如今她已经认为地窖就是家——拿起昨天拣回来的那把锋利刺刀,把从死人衣兜中找到的信递给维尔涅·布拉赫特。 “你先看看,”她对德国人说,“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同伴,再说你懂德文。看吧,这样你躺着就不会觉得那么无聊了……” 虽然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事情来惊扰,而且身边除了有两条狗跟在后面从容小跑之外,也没有一个活物,玛丽娅在街上还是快步走着,一面不停地回头观望,生怕有人从后面扑到她身上,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或是从远处朝她开枪。令人痛苦和烦恼的恐惧感缠绕着玛丽娅,她几乎忘了自己在两、三天之前还曾经请求上帝让她死去,还曾经打算自杀。不过,即便是德国人在她眼前把她很少和儿子吊死,以及萨尼娅死在玉米地里的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活在她腹内尚未出生的胎儿也先是微弱地、继而是越来越强烈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要求活下去。现在,当玛丽娅在焚烧一光的自家院中找到一个躲开人们视线的小角落,并为搞到过冬游泳的一切东西而劳动的时候,玛丽娅心中响彻了那个尚未出世的人既模糊而又威严的召唤,因而她开始害怕死亡了。 她在死德国人身旁蹲下,用刺刀尖划开他皮靴腰上的缝口,轻易地把皮靴拽了下来,瞥了一眼死人脚上那双脚跟上有洞的棕色短袜,用大火烧过的软铁丝捆住尸体,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地把它向近处一个黑洞洞的弹坑拖去。她在弹坑边上站了片刻,把捆在尸首身上的铁丝解开,将它往下一推。横躺在弹坑陡坡上的死者一下子便往下滚去,脸朝下趴在坑底。 “你不该这样躺着,”玛丽娅说道,“你是成年人,你的儿女大概会经常为你哭的……” 玛丽娅想了想,顺街走去,在菲尼娅的菜园里抄起一把铁锹,揪了一大片牛蒡叶子,小心地爬进弹坑,给死人翻了一个人,让他仰脸躺着,又用牛蒡叶子盖住他的脸,然后开始盖土。弹坑斜坡上的土很松,但是玛丽娅累极了,她满脖颈都是汗珠,撕得破破烂烂的连衣裙在背上和腋下已全都湿透。她久久地、用心地、象在墓地掩埋死者那样铲土掩埋着这具尸体。 “好啦,”玛丽娅一边揩拭汗湿的额头,一边说道,“安息吧,不管是饿狗还是野兽,现在都找不到你啦……” 老伙计和达姆卡这两条狗在弹坑边上卧着,凝视着玛丽娅。“这两条狗是真的饿了,”她想道,“用牛奶还能把它们喂饱吗?看样子,得用死马来喂它们了。”她想起,在炸毁的牛场院子里总高耸着一个小山似的盐堆,那些盐因为堆放时间过久而变硬了,集体农庄的样倌常常用铁棍把盐敲下来运到临时牧场去,好让羊群能吃到盐。玛丽娅自己也不止一次从那里去盐来喂奶牛和牛犊。 她向养牛场走去。盐堆完整无损,只是蒙上了厚厚一层灰烬和红色的砖末。玛丽娅一整天都忙着收拾德国人的那匹死马。她艰难地卸下挽具,笨手笨脚地割下马皮,用刺刀把还很新鲜的马肉切成块,打扫干净原来由那匹马拉过的双轮马车,把马肉堆到车里,撒上厚厚一层盐。她把双轮车拖到生产队队部小房子那堵没有烧坍的墙壁的背光处,又到玉米地去割一些玉米秸,把马肉整齐地盖上,再拿被烟燎黑的砖头将玉米秸压住。 死马的骨架留在街上。老伙计和达姆卡发着怒声,舔着嘴唇,从骨头上撕咬着剩肉。 第十一章 玛丽娅回去看了几次维尔涅·布拉赫特的情况。德国伤兵摊开双臂睡着了,他呼吸不匀,发出咝咝声,喘气困难。她凝视着他那泛黄的手指甲,指甲边上的黑色污垢把指甲那种奇怪的、死人般的黄色衬托得更加明显。玛丽娅思忖道:“是啊,小伙子,你活不了多久啦!” 她在地窖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秋天的这个傍晚并不炎热。那几头牛正沿着自己熟悉的小径一头跟一头地从河边往回走。两条狗吃饱了马肉,在玛丽娅脚旁打盹。一群鸽子在清澈的碧空盘旋。它们从地平线出现,然后降低了高度,在焦黑的瓦砾场上方兜圈子。它们忽而靠近地面,忽而又惊恐地向上飞起,因为认不出原来熟悉的地方了。这里不仅没有了房舍的水泥瓦顶,就连房舍本身也没有了,以前它们飞往草原遨游之后回来,可以在里面美美地休息一下的可亲的鸽楼也没有了。 玛丽娅认出了这些鸽子……它们是瘸腿的科尔涅大叔的儿子斯乔普卡在三年前养的。斯乔普卡同死去的萨尼娅同岁,不过他和萨尼娅不同,学习很差,所以科尔涅大叔好长时间都不许他买鸽子,后来斯乔普卡学习成绩好了,这才让买。斯乔普卡在区中心镇上买到一些漂亮的、红翅膀的筋斗鸽,全村人都说它们好看。天一亮,它们就骄傲地在地面上拖拉着下垂的翅膀,用清脆的咕咕声把寸人唤醒。它们被少年主人轰到天空以后,就在晴朗的空中开始令人看得头晕目眩的盘旋,连老头子们都常常停下脚步,仰起头赞赏地吧嗒着嘴,久久地站在那里看……斯乔普卡还送了两对鸽子给小瓦夏。 鸽子一直在瓦砾场上空盘旋,在不久以前还是鸽楼的地方低飞,然后又离开这块黑乎乎的地方,接着又返回来,寻找着已失去的栖身之处。 突然,那只短嘴上方有颗白星的的红色老鸽猛地低飞下来,扇动着翅膀把玛丽娅吓了一跳,落在她的膝头,转动着身体,鼓起闪着珠母光泽的漂亮脖颈,咕咕地叫起来,呼唤着自己的鸽群。鸽群都落在玛丽娅的脚下,信赖地围着她咕咕叫着,好象请求似地扇动着翅膀。 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玛丽娅的双颊流了下来。 “我可怜的孤儿们哪,”她柔情地低声说道,“你们没有安身落脚的地方了,也不能向谁诉说自己的孤苦了。你们害怕天寒地冻的冬天和深雪,没有饲料、没有人你们是活不下去的。不要紧,你们先忍一下吧,我给你们掰些玉米棒子来,用石头把玉米粒磨碎,你们一冬的饲料就有啦……” 从此以后,鸽群由于信赖这唯一的活人,便在烧得剩下半棵的苹果树上过夜。每天早晨围着玛丽娅,等着吃用两块粗石磨碎的玉米粒,白天飞往草原,在下雪天到来之前在没有收割的春麦地里觅食,傍晚又回到玛丽娅身边。鸽子落在她肩上、头上,玛丽娅把它们捧到手中,举到眼前,望着它们琥珀似的眼睛,吻着它们坚硬的短嘴,它们也不害怕…… 第二天,玛丽娅决定把村里那口扔满动物尸体的井淘清。小河里的水散发着一股沼泽地上的淤泥味,所以不能饮用。玛丽娅久久思索着怎样才能把那些沉甸甸的死狗从井里拖上来,她这时想起,四头幸存的奶牛中有一头老佐尔卡,它那被德国人赶去当奴隶的女主人、孤寡的玛尔法大婶在战前就教会它拉车,用它驮麦秸、干树枝、驮她在集体农庄大道两旁的水沟里割下的青草。 玛丽娅从德国人的死马身上卸下的挽具给佐尔卡派上了用场。套挽具套了半天,它对身量不高的佐尔卡来说是太大了。玛丽娅用铁丝把马套和边套扎短,在边套下面捆上一跟铁锹当横锟,给牛套上,于是便开始了既艰难又肮脏的工作。德国讨伐队把在村中街道上开枪打死的猫呀、狗呀、鸡呀全都扔到了井里。玛丽娅下到井里,用铁丝把动物尸体一个一个地捆上,然后从井里的温顺的奶牛喊道:“驾,佐尔卡!来吧,拉走!” 驯顺的佐尔卡拉紧边套,慢慢向前走动。玛丽娅叉开两只光腿,蹬着井壁上突出的脚磴,把动物的尸体从下面托起,挨个扔上地面,解开铁丝,又下井去。玛丽娅担心井水已经被污染,因此捞完尸体之后又把这口不深的井里的全部的水都淘光。她把沙底也清除干净了。沙底上积了不少淤泥和各种破烂,里边有不少很久以前掉入井中的锈水桶和水杯,还有孩子们扔进去的罐头盒和瓶子。她从井里爬上来时,浑身已经湿透,满是污泥,被刺骨的寒风冻得脸色发青。她跑到小河边,脱下肮脏破烂的连衣裙,匆匆洗了澡,决定沿着苏军战士放弃了的战壕走一趟。那些战壕的胸墙象一根黑带子似的蜿蜒在河对岸。 她披散着湿淋淋的长发,光着身子走着,一双赤脚小心翼翼地跨过扔在战壕中的步枪、子弹箱和铁揪。她走着,怀着又恐惧又怜悯的心情想着那些不久以前在这里,就在这些匆忙挖成的黑暗潮湿的坑穴中死去的人们。她脚下有一些白纸片、被践踏的信件——战士家中寄来的最后的话——和油迹斑斑的破布,战士们留在战壕壁坑中的子弹闪着微光。 在长长的战壕中的一个转弯处,玛丽娅绊在一件卷成一团、由于血干了而变硬的军大衣上,差一点摔倒。看样子,是个头负重伤而大出血的人枕过这件大衣,后来人被抬走了,军大衣却留了下来。玛丽娅动手把大衣打开,但血凝固了,大衣粘在一起,所以,卷得紧紧的,而且又粗又硬的呢子得用力才能撕开。 玛丽娅需要这件军大衣。她的连衣裙已经破烂的连块碎片都没有了。玛丽娅频频回头,仿佛会有人追着要抓她似的向河边跑去。她把军大衣浸到水中,用粗沙搓掉上面的血迹,吃力地挤干,这才回家去。她在邻居家的院落里找到一堆还未全灭的煤炭,把一些干树枝和杂草扔到上面,吹旺一堆篝火,双手 着这件沉甸甸、湿漉漉的大衣烤起来。 她按习惯给牛挤了奶,用饭盒装了牛奶给维尔涅·布拉赫特送去。从种种情况看来,德国人的伤势恶化了。他用发炎的眼睛看了看玛丽亚,舔着干燥的嘴唇,只把冒着热气的牛奶稍稍抿了一口。他的手又湿又烫。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玛丽娅摇着头问道。“怎么帮助你呢?在这四周只有死亡和毁灭的地方,我上哪儿去找医生呀?” 维尔涅·布拉赫特没有说话,只是痛苦地露出一丝苦笑。玛丽娅担心他会在半夜的一片漆黑中死去,于是便在火堆上化了些马油,用破布捻了一根细灯芯,把灯点上,放到地窖的一个角落里。 摇曳不定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德国人那张削瘦不堪的孩子脸。他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看着灯光,然后把双手向玛丽娅伸过来,象他们相遇的头一刻那样说道:“妈妈!妈妈!” 玛丽娅明白了,她不可能不明白:她是这个注定要死的德国人生前所能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在他同人生诀别的这痛苦而庄严的时刻,在她玛丽娅身上凝聚着把他与人们还联系在一起的一切——母亲、父亲、天空、太阳、自己的祖国德国的土地、树林,以及正在从濒死者的意识中缓缓离去的整个美好的广大世界。玛丽娅也明白:他那双瘦削肮脏的手和饱含祈求与绝望、却又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表达了这个垂死者希望她能够保全他正在逝去的生命、能够赶走死神…… 玛丽娅在这可怕的日子里所经受的一切、一切损失和痛苦,都压上她的心头,爆发出来,她不禁失声 哭。她把头倒在维尔涅·布拉赫特手上,未曾梳理的一绺湿发遮住垂死者的面庞,她大声哭着数落起来,仿佛是她自己在同生命诀别似的: “瓦申卡呀,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心肝宝贝!你不要离开我,再多活一会儿吧……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哪……” ……被德国人吊死的儿子和即将死去的德国男孩、伊万、菲尼娅和被枪杀的萨尼娅,她在这充满恐惧和鲜血的短短几天里所见到的几次死亡,在她激昂的思想上已融为一体;她偎倚着维尔涅·布拉赫特滚烫的双手和挂着泪痕的面庞,发狂似地嚎啕大哭着、颤抖着,而维尔涅·布拉赫特则用自己的手越来越慢地抚摸着她那双操劳过度而变得粗糙的手,低声喃喃地说道: “妈妈……妈妈……” 维尔涅·布拉赫特在黎明前失去了知觉。但他袒露的、紧缠着绷带的胸膛中发出不均匀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的嘴唇在哆嗦,那双睁得大大的、凝视着灯光的眼睛,已毫无表情——既没有疼痛,也没有难过,只有一种奇特的、神秘的、对一切都疏远的神情——这神情总是伴随着无人可见的那条区分生与死的最后界线一起来到人的身边。 玛丽娅双手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维尔涅·布拉赫特旁边,没有松开他那双逐渐变凉的手。透过没有盖严的地窖入口的缝隙,她看到太阳已经升起,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把灯吹灭,打开窖口。一阵清新的凉风吹进地窖,微微拂动着垂死者头上那无力地披散的金发。 玛丽娅顺着台阶走上去,在最后一级停了下来。庄严的世界闪耀着秋日的美景:一轮并不晃眼的太阳在照耀,几朵轻柔的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懒洋洋地消散开来,越来越薄;黑色的瓦砾场上几乎没有烟气和糊焦味了,透过这逐渐消失的气味从田野里飘来了潮湿的、沐浴在晨露之中的麦秸和枯草气味,以及初冬前的寒气。一群大雁激动人心地嘎嘎叫着,在玛丽娅的头顶上空向南方缓缓飞去。可是近在咫尺,就在下面那昏暗地窖的一角,有个名叫维尔涅·布拉赫特的人——几乎还是个孩子——正在毫无目的、糊里糊涂地死去。他是为了本国残暴贪婪的统治者的利益而被人抓来送死的。这个贫苦农民的儿子,自身也是个农民,从来没有看见过、也不想看见那些让他来送死的人。他这个未经世事的人,还不懂得爱和憎,现在却要为那些人的利益而葬送自己年轻的生命…… 维尔涅·布拉赫特正午之前死去了。玛丽娅给他合上眼睛,用掌心抚平他散乱的头发,把一只手放到逐渐变凉的额头上。她端详着这张孩子气的脸,心里想道:“你在世界上玩儿到头啦。从各方面看来,你还是一个老实纯洁的小伙儿,没有杀人,没有用鲜血把自己弄脏。你象所有的孩子一样想念自己的爹娘……所以你才对我那么亲,把我叫妈。你们孩子觉得不舒服和疼的时候,都要想起自己的妈妈。如果你不被打死,如果你不死的话,你会想什么呢?天晓得啊!你的伙伴和头目会很快就让你学会他们自己干的那些勾当……你也会在外国土地上杀人、强奸和开枪打死象萨尼娅这样的姑娘,放火烧房子……你这样干干净净地死去也许更好……” 她稍坐了一会,擦干眼睛,心中想着:生活总归是生活,她得活下去,得把死人从地窖里,从命运为她准备的这个阴沉沉的洞穴中挪出去,以便随后安排好一切,入冬前给自己准备个可怜的住处…… 第十二章 又剩下玛丽娅自己一个人在死人的包围之中了。令人烦闷的秋日一天天慢慢国庆商量没有下雨,但十月已开始寒气逼人了。每天早晨,瓦砾场四周干草上的白霜闪着银光。仙鹤、大雁和野鸭发出清脆的鸣叫,互相呼应着向南方飞去。它们有时落在小河中的僻静水面上,憇息觅食,黎明时分再大声拍打着翅膀起程,继续向前飞行。白天,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白霜也就融化了,一到傍晚则又是一番寒意。 玛丽娅没有一天不干活。她很担心冬季取火这件事,因为她既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于是她在地窖里挖了一个不大的壁坑,把那盏用罐头盒做成、用从牛犊尸体炼出的油脂来点的长明灯放在里边,免得被风吹灭。玛丽娅回忆起已故的爷爷用取火石取火的情景。为了防备油灯一旦熄灭,她保留了一根向日葵茎芯、在河边拾到的一块燧石和一块硬钢——割草机上碰掉下来的钢刀片,作为储备。 她每天早晨都到马铃薯地里去挖马铃薯,然后拿回地窖。她储存了甜菜、白菜、胡萝卜,掰了一些玉米棒子,用两片硬石头当作磨盘,每天都能用它磨出几杯玉米粉来。 玛丽娅用水有了保证。打捞出动物尸体以后,村中的水井里又注满了干净的地下水,因此地窖里的德国大保温桶总是盛着水。玛丽娅为了把从掩蔽部搬回来的铁炉安装起来而忙合了很久。她一连几个小时从刺刀在地窖顶部挖出装烟囱的圆洞,从炸毁的养牛场搬来一些砖,和好泥砌了一个带侧壁的砖灶台,免得自己孤独的洞穴里发生火灾把东西烧光。 因为害怕被人发现,她用刺刀砍了一些玉米秸,拿铁丝捆成一抱一抱地运回地窖,挡住住处的入口。地窖上面很快堆起一大垛玉米秸,玛丽娅把烟囱从玉米秸垛下面伸出来。她只在白天生炉子,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以免有人看到炉子冒出来的烟。 冬天逼近了。在一个寒冷的十月天,玛丽娅仔细查看了被德国人炸毁的牛舍。玛丽娅差不多用了一周的时间来清理倒塌的砖堆,要清出一条通道到牛舍没有倒塌的角落,让四头奶牛能有个地方躲避风雪。她清出来的通道虽然又狭窄又不平,但玛丽娅却很高兴。因为在凛冽的冬日和风雪大作的夜晚,牲畜的头顶上有了房顶遮掩,厚厚的砖墙也能够使它们免受草原狂风的袭击。 战前建成的这座牛舍原定容纳二百头牛,如今在牛舍残留的完整部分那个黑洞洞的地方,能够容纳五十头牛。玛丽娅就在堆积如山的碎砖堆中开辟出一条通道,通到了那个地方。 她也需要为自己考虑考虑,设法穿得暖一些。 玛丽娅迫切需要有一根针,为的是用从战壕拾到的帆布碎片和破口袋给自己缝件象连衣裙那样的东西。严寒一天天接近,她还光身穿着空筒军大衣,风从军大衣下面钻入身子里,把玛丽娅冷得缩成一团,不得不老是跑回地窖取暖。 她用一段铁丝做了一根针,把一端弯成针鼻儿的样子,在石头上把针鼻儿砸扁,又磨出针尖。为了搞到线,她把维尔涅·布拉赫特留在地窖里的那双已经洗干净的短袜拆开。现在可以缝衣服了。 玛丽娅又到小河对岸空无一人的战壕去了两次,拣些用得上的东西:要么是一件扔掉的军装上衣,要么是血迹斑斑的内衣,要么是几个背包或者几卷电线。她在河里把这些东西搓洗干净,晾干之后拿回地窖。她拿这些破布缝了一件象是连衣裙那样的衣服,把两个背包撕开拼成一条相当大的头巾。她把从被炸死的德国人脚上脱下来的皮靴腰缝好,穿到自己脚上;把军服上衣一撕两半,当作包脚布。她又把长长的军大衣下摆剪了一截下来,裁了一副手套和一双又肥又大的便鞋。 “行啦,现在可以等着过冬啦。”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害怕遇见任何人,但是在孤独之中又很想能有个活人跟她在一起,这样她便可以向这个活人倾诉自己的痛苦,也可以听到活人的声音了。她甚至于害怕自己会失去说话的能力,所以总是半天半天地跟奶牛、小狗、鸽子说话。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自言自语了。比如她要到井边去,或是要去给奶牛取草,她就说出声来:“咱们去打点水来。咱们没有水可说什么也不行,再说,井里的水如今是干干净净、冰凉冰凉的……” 要不然就是:“得给奶牛去弄点玉米棒子和甜菜了。现在夜长了,牲口得吃饱,要不然咱们就没有奶喝啦……” 一天,玛丽娅正在河里洗衣服,突然看见两个人骑着有马鞍的高头大马,向着已被烧成一片瓦砾的村子走过来。“是德国人来了,”玛丽娅吓住了,她爬进芦苇丛中,观察着那两个人。 “只要他们发现了我的地窖,”这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那我就完了,我就会象条狗似的冻死在雪地里。要不然他们就会找我,一找到就把我杀死……” 幸而有两条狗在她身边,这两条狗也受到她的恐惧的感染,默不作声地紧贴在她的脚边。奶牛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吃草,从路上发现不了它们。 两个骑马的人顺着村中的那条街缓缓走了一遍,停了片刻,又转回身,绕瓦砾场走了一圈,然后向草原方向驰去。玛丽娅发现这两个人都背着步枪,坐在马鞍上象士兵一样灵活笔挺。 “当然是他们那伙该死的东西了,”玛丽娅心中暗想,“准是他们,是德国人。他们是在各个村庄搜索,想把剩下来的人全部杀光……” 然而玛丽娅却是大错特错了,只是过了好多日子以后她才知道这一点。如果她当时没有搞错,她本来是用不着在漫长的冬天里受那好几个月苦的。 那两个骑马的人是游击队的侦察员,奉命出来了解各个村庄有多少德国人,让什么人当了村长和警察,苏联人中有哪些人被杀害,有哪些人被赶去服苦役。 游击队驻扎在离村庄很远的密林中,就在村子那条无名小溪注入的大河岸边。两名侦察员返回游击队之后,向队长报告了看到的一切,同时说道:“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被敌人毁光了。村子烧成一片平地,没剩下一座房子,没有一个活人,只有黑糊糊的、静悄悄的一片破砖烂瓦……” …… 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就这样从农庄的生产单位中勾销了,不久前还在村中居住的全体庄员都被认为是已经牺牲。游击队员决定不再到这个被焚烧殆尽的村里去。一片荒凉的黑色瓦砾场是谁也不需要的。 德国人也没有到这一带来。他们比谁都更清楚,他们的讨伐队执行命令向来干净利落。既然命令烧掉村庄,把所有的人都赶往德国,把动物一律消灭,那就无需怀疑,肯定一切均已照办。所以,收到讨伐队长的报告之后,在德国人的那些地图上,标出这个村庄的小圆点——也就是这座村庄——就被打上一个粗粗的大叉给划掉了…… 然而,一种无人知晓的生活却在村里继续进行着。这种生活的标志就是有缕缕不易察觉的炊烟从玉米秸中枭枭升起,逐渐消散在空中:这是玛丽娅在地下洞穴中生炉子。 从生活中被勾销了的列宁农庄第三生产队依然存在着,唯一幸存的妇女——一个名叫玛丽娅的农庄庄员——就是它的代表。 第十三章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十月天。天亮时还下过一场令人心烦的毛毛细雨。后来雨停了,潮湿的刺骨寒风也住了,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凝重,紧贴在地面。玛丽娅把炉子点着,先传上靴子,又穿好大衣,钻出洞穴似的地窖。她站了片刻,满怀心事地望着小溪,望着远处变得疏朗的树林,望着灰蒙蒙的、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平常那种淡黄色调的玉米地。 玛丽娅把双手盘在胸前,悲伤地久久望着没有收割的庄稼地。她想起:在挨着这片庄稼地的地方,还埋着多少没有挖的马铃薯、甜菜和胡萝卜;集体农庄的瓜田里,没有摘的晚熟西瓜被乌鸦啄得一塌糊涂;再往前,在山岗后面,有一大片没有收的向日葵,也要被糟蹋了。籽粒饱满的花盘孤苦伶仃地把头垂向地面,撒落着籽粒。 玛丽娅长叹一声:“多少人的劳动白白糟蹋了……在这片如今撂荒了的地上生产队花了多少力气啊……拖拉机手、汽车司机、马车夫、挤奶员和放牛放羊的人有多少夜晚没有睡过足觉啊……这些人我都认识。没有一个例外。我们在共同的土地上一道劳动,一道工作,一道过节,参加婚礼……一道在墓地里安葬父母……” 这天早晨,玛丽娅一面想着被德国人赶走的村人,一面不断自言自语,一种有点对不起人们、对不起已经消失了的生产队的压抑感突然使她心如刀剜。 “那咱们怎么办呢?”玛丽娅非常痛苦。“大伙儿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你就该替所有的人干活,就得挺住。” 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便自我回答说:“你说你是一个人?你看看四下还有多少没有收的好东西!难道你挺得住吗?难道你能把这些东西全都收得回来?你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吧了!光看看玉米地吧,有六十公顷大哪,可你只有两只手,再也没有别的家伙了……” “向日葵籽会掉在地上的。多可惜啊。春天是我和伊万用汽车把种子送到地里的,是萨尼娅的父亲,拖拉机手季莫菲大叔把这片土地给翻了和播上种的。可现在,向日葵让鸟儿啄着,籽儿也干透了。会全都撒到地里的。怎么,我就待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它们这样被痛心地白糟蹋了吗?” “可是你这个傻瓜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你有什么,是有收割机还是有卡车?这片向日葵地总不下三十公顷哩。” “收割机我当然没有。可是我有一把德国刺刀,还挺快。用它来割向日葵花盘倒是很顺手的,我把那头奶牛佐尔卡驾上套,让它把向日葵运回来。” “可是往哪儿运呢?你是有仓库还是已经盖好了粮仓?” “也可以不运走……我没有仓库……就堆在地里也行。” “要是下雨呢?要是下雪呢?” “不要紧。可以拿玉米秸把向日葵花盘盖上,象有家过日子时那样盖得好好的,烂不了。” “你这个傻瓜呀,玛丽娅!真傻!真是个傻姑娘!就算你能收回五公顷向日葵,可那二十五公顷马铃薯呢?那十公顷甜菜呢?那六公顷胡萝卜呢?还有那六十公顷玉米呢?这些事你全干得了吗?” “不,干不了。不过,把各样庄稼都多少收一些也好啊,免得全烂了,免得白白糟蹋了。咱们的人会回来的,咱们列宁集体农庄,弗拉季米尔·伊里奇集体农庄的人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对我说一声谢谢的……” “你说他们会回来吗?他们要是回不来,要是永远回不来呢?德国人要是占了全俄罗斯,占了全苏联呢?要是再也没有什么集体农庄,只有德国地主的庄园呢?” “那我就掐死自己,连没生下来的孩子一道……” “你这个蠢货,为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你有义务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该在没有收的庄稼地里受累卖力。你还要怎么着?你没有被德国鬼子杀死,没有被赶到外国去。你找到了这个暖窝,安上了炉子,准备齐了过冬的东西:有马铃薯、有甜菜、有满满一车马肉,你还有四头奶牛。如今你要干的事儿只有一件,那就是坚持住,熬过这些痛苦,把孩子生下来,等着。明白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婆娘?等着好日子……”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在这里象条母狼似的待在洞里等着,把孩子生下来,白吃白喝集体农庄的粮食,就算真等到了咱们的人回来的那一天,那他们回来就会问:你这位先进挤奶员、被敌人吊死的集体农庄共产党员伊万的老婆、同他爹一道光荣牺牲的少先队员小瓦夏的母亲,你是怎么过的?你是光考虑自己,把别人忘了吗?那些同你本人、同你父母、同你丈夫一道来来往往蹚遍这些田地,在地里流了那么多汗,老老实实地劳动,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人……都让你给忘了?这么说,你玛丽娅考虑的光是自己喽?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在这阴暗的清晨,孤苦伶仃的玛丽娅就这样站在自己那个洞穴似的地窖旁边,有两个让她惊慌不安的声音在她心中各执一词。她自己则痛苦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在这片一望无际、再也没有人管的庄稼地上。就她这个日渐虚弱、有病在身的女人,动手去收获这些庄稼是否有意义呢;在这个凄惨的、遍地鲜血和死亡的世界上,还有谁会需要她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收获到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呢? 在村边,就在那被炸毁的养牛场后面,自从有村子以来就是一片墓地。墓地没有墙围着,它今天在那个并不陡峭的山冈脚下显得格外凄凉幽暗。玛丽娅向墓地走去。两条狗紧紧跟着她。她在头一座坟墓前停下来,坟上插着的木头十字架已经歪了,村里那些上年纪的人说,这片墓地也就是从这座坟开始逐渐形成的,这座坟里埋葬着村里的第一个居民、伊万的祖先——科尔涅老爷爷。人们说,科尔涅老爷爷那间破败的茅舍原先就在伊万后来盖房的地方。他们还说,科尔涅老爷爷原是一个农奴,是从地主那里逃到这片当时还非常偏僻、满目荒凉的地方来的,一直到死都在贫困中挣扎,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玛丽娅在墓旁站了一会儿,哭了一场,低声说道:“科尔涅老爷爷,伊万已经不在了……我的小瓦夏也死了……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大家说,您是头一个来到这里的,村子是从您开始逐渐形成的……老爷爷,您是头一个,而我却是最后一个了……” 玛丽娅慢步绕过这个坟墓,向墓地一角的那片长得不高的杨树走去。玛丽娅的母亲就埋葬在这片伊万栽种的杨树下面。树干淡白色的杨树几乎已经落光了树叶,树叶铺在脚下仿佛是一层柔软湿润的地毯。只有几片零零落落的赤褐色树叶还紧紧挂在纤细的枝条上,发出轻得听不清楚的籁籁声,应答着寒风的吹拂。玛丽娅觉得,母亲坟墓上的土丘似乎下沉了,用四块刷白了的砖所砌成的十字架已被落叶掩埋过半。 玛丽娅跪下来。 “妈妈!”她低声说道。“您听见我的话了吗,妈妈?这是我,是您的女儿啊……您说句话吧,妈妈!我该怎样在人世间活下去呢,您给出个主意吧……” 她嚎啕痛哭着扑下身去,把面颊紧贴在潮湿冰冷的坟丘上。 “您怎么不说话呀,妈妈?”她发狂似地低声说。“您别不作声啊!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把我生了下来?您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您爱我,疼我……您教育我学会思考,您临死还嘱咐我要作一个有良心的人,叫我热爱人们、热爱土地,叫我当一个贤妻良母……这我都做到了,妈妈!我做到了,可又什么都完了……我的好妈妈,如今我没有了心爱的丈夫,也没有了可爱的儿子,没有幸福,没有好日子,我就连该在什么地方安身都不知道……” …… 然而,在这个阴暗深秋日子里,这块墓地上除了玛丽娅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在不声不响的两条狗的陪伴下,她漫步走遍了所有的坟墓,悼念了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她尚未出世时,或者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时就已故去的那些年纪最老的人,她都不认识。但在近二十年中离开人世的那些人,玛丽娅全都熟悉。她站在他们的墓前,独自一人以他们的一生来检验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良心,仿佛是在掂量,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象她现在这样只剩下一个人,会怎样行事,又会做些什么? “这座坟墓里埋着阿尔谢尼大叔,”玛丽娅回忆道。“他是在1920年,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被弗兰格尔白匪军砍掉脑袋的F……这里安息的是村里的贫协主席鲁卡·瓦西里耶维奇。他号召村人们为保卫公社、保卫列宁而斗争。富农们用粗绳把他绑到一棵老榆树上,拿铁叉把他捅死了。当时我才八岁……这个十字架上写着我姑妈瓦尔瓦拉·巴甫洛夫娜的名字。她是村里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人,在我九岁那年得斑疹伤寒故去了……这一排坟墓是在我记事以后逐渐立起来的,躺在里面的人我都见过,都认识,都说过话儿。他们里边有拖拉机手、耕羊人、养蜂人、挤奶员、饲马员。他们劳动了半辈子,建设了我们的集体农庄,不怕挨饿受冻,是大家为他们盖上了红旗安葬的,还在墓前为他们给人民做过的事,向他们表示了感谢……” 一阵剧痛刺透了玛丽娅的心。在众多村人长眠着的墓地上,却没有她丈夫和儿子这两个对她来说是最亲近的人的坟墓。 玛丽娅久久地站在墓地大门旁边,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说:“我本可以在你们的墓上栽满鲜花,栽满漂亮的鲜花……我本可以用洗净的河沙撒遍四周,撒遍每一条小径的……亲爱的人们啊,我本该经常到你们这里来,也给自己准备个地方,好叫我永远不同你们分离……谁能告诉我:你们埋葬在哪里?安息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也永远不会看到你们的坟墓了……” 离开墓地之前,玛丽娅又在科尔涅老爷爷的墓前停下脚步,向已经倾斜的十字架深深一鞠躬,象对活人说话似地轻声说:“你是这里的头一个人,大伙儿没有给你丢人现眼,同你安息在一起的那些人,还有被凶恶的敌人杀害和押走的那些人都没有给你丢人。我也不该比他们差劲……” 第十四章 令人心烦的冷雨下了整整一夜。玛丽娅睡得很不好,很不安稳。她常常醒来,望着壁坑里那盏油灯的微光,考虑着从早晨起就要开始进行的无尽无休的艰苦工作。 早晨,她穿得暖一些便走出地窖了,站了一会儿。她瞥了一眼倚在苹果树上的牌匾,和那堆从瓦砾场收集到的被火烧得黑乎乎的钉子。她拾起一块石头,把牌匾抬高些,动手动脚就往粗壮的苹果树干上钉。钉子弯了,因为树干很坚实,钉不进去。玛丽娅的左手几处受伤,但终于把牌匾钉上去了。 她从苹果树旁走开几步,把熟悉的字样大声念了出来:“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 她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是生—产—队嘛,那就该上工啦……” 她返回地窖,拿上刺刀和一块帆布,向长着向日葵的地段走去。她在田界旁站住。这块地一眼望不到边。玛丽娅吁了一口气,把帆布铺在地上,开始割起来。干透了的向日葵花盘把她那被石头砸伤的左手划得一条一道,但用象剃头刀一样锋利的德国刺刀割起花盘来却很省力。玛丽娅把花盘放在帆布上,送到地段深处,免得有人会看见这一大堆割下来的、可以去脱粒的向日葵。她割着四垅向日葵,一面沿着庄稼地往前走。直到中午才走近地头。当向日葵疏落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些蜂箱,这是农庄的一个大养蜂场,蜂箱还是在晚熟的向日葵开花时运到这个地方来的。 集体农庄的养蜂员是玛丽娅的堂弟吉留沙,一个沉默寡言、背部微驼的小伙子。战前他在养蜂学习班毕了业,由于身有残疾而未并征召入伍。他不考虑自己的婚事,同老妈妈住在集体农庄为他们盖的一栋洁净的小房子里。吉留沙对蜜蜂爱得入迷,他带着它们辗转在草原和田野上。玛丽娅有时来到他的养蜂场,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蜂房里的蜂蜜,接连几个小时听他讲蜜蜂的生活习性,以及分群、蜂王巢和雄蜂这方面的知识。德国人把吉留沙母子同全村人一道赶走了,无人照管的蜜蜂留在庄稼地里,在冬季非慢慢冻死不可。 玛丽娅从一个个蜂箱旁走过去,点了数目。原来一共是六十箱。天冷以后,蜜蜂已经不飞了,什么地方也听不到它们那和谐的嗡嗡声了。蜂箱前的起落板上躺着些死蜂,它们返回故居时已精疲力竭,没有气力钻进蜂箱而冻死了。 “哪怕用向日葵杆把蜂箱盖一盖也好啊,要不然,冬天来了,整个蜂场都得完蛋,”玛丽娅想道。“往常这个时候,吉留沙已经把它们运到树林,放进暖房里了。可如今吉留沙没了,暖房也没有啦。” 她从起落板上拾起一只一动不动的死蜂,放到手掌上,低声说道: “可怜的小东西啊!你们失去了主人,没有人照料你们,也没有人需要你们啦……” 玛丽娅回想起下落不明的吉留沙是怎样为养蜂场准备过冬的,于是便把所有蜂箱的出入孔关小,弯起食指在箱壁上敲了几下,倾听着蜜蜂均匀的嗡嗡声。 “没关系,蜂蜜够你们吃的,”她说,“秋天没有搅蜜。我来把你们的小房子弄暖和些,挡挡寒雨和风雪……” 玛丽娅割向日葵一直割到傍晚觉得肚子饿时为止。在庄稼地中间那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割下的向日葵花盘堆得象座小山。玛丽娅把累得麻木了的双臂放到颈后,看了割下的花盘一眼说: “亲爱的,你完成了定额,甚至是超额完成了。不过,你可不能光为自己干,还得替全生产队干哪。但愿人们回来的时候你能向他们汇报工作说:庄员同志们,我是这样工作的,是凭着良心劳动的,为了你们,我亲爱的人们,我能干多少就干了多少……要是有什么事情照顾不周,没能干完,请不要见怪吧,那是因为我气力不够了……” 她在家里给从牧场回来的奶牛匆忙挤完奶,喂了狗和鸽子,自己好歹喝了些牛奶就马上睡着了。天明时她又到地里去割向日葵头,一直割到天黑。她就这样干了一个来星期,累得胳膊腿都麻木了。为了变换一下工作,她在马铃薯地和甜菜地里挖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坑,决定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去挖马铃薯和甜菜。她用自制的针缝了一条口袋,将挖出的菜蔬装进去,扛在肩上,背去倒入坑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一个人到这片瓦砾场上来。有谁会到这个原本就地处遥远的荒僻草原上来呢?何况现在村落已被焚烧一光,还来这里干什么?看来,活人是无法忍受长期孤独地在死人堆里生活的。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习惯这一切,并且不断斗争以取得胜利。玛丽娅并不是个勇敢和意志坚强的人。她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失去了一切东西和所有的人,她象母亲一样热爱人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境况。她几乎不再害怕德国人会突然出现,白天走路也不再藏藏躲躲,虽然随时准备着稍有危险就立即躲进尚未收割的玉米地深处,或是爬到哪堵没有烧光的、被烟熏黑的墙边藏起来。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雨下得越来越频。有时清早刮风,这时,稀稀落落的初雪就在空中盘旋飞舞。玛丽娅天天干活,要么是割向日葵,要么是挖马铃薯、胡萝卜和甜菜,要么是给蜂箱保暖。 她也习惯了自己的沉默,没有人可以与之交谈。老伙计和达姆卡总跟她一道下地,她就同它们说话,傍晚就同奶牛和鸽子进行同样没有对答的谈话。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唱歌。因为唱歌不需要有人对答。玛丽娅经常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唱,悄悄地小声唱,以免被人听见。童年时听母亲唱过的歌儿浮上心头。当时玛丽娅还很小,不知道村里的妇女为什么把她几乎没有见过的父亲称为“红的”,把有钱的叶利赛大叔叫做“白的”,不知道母亲傍晚纺纱时为什么若有所思地低头轻声唱歌……现在,玛丽娅把母亲唱的歌曲中那些如泣如诉、打动人心的歌词想了起来,于是一边不停地挥着刺刀,一边唱道: 一只灰翅膀的小燕, 在我窗下盘旋, 孤独地左飞右转。 在我窗户上方, 在我窗楣上面, 燕子有个巢儿温暖暖, 它的伴侣 正在温暖的巢里 翘盼 胸脯雪白的小燕同还…… 蓝光闪闪的德国刺刀在玛丽娅手中飞舞着,割下的向日葵花盘纷纷落到帆布上,低垂的、浓密的乌云在她头上飘浮,她抑制住涌上喉咙的哭声唱道: 痛苦的泪水 我把它擦净, 望着燕子的背影, 我把往事回想。 我也有过一只燕子, 也是雪白的胸脯, 它就在我的心中。 在潮湿的地里, 在一个生生世世的巢穴, 已由那命运 为小燕子筑成…… 玛丽娅又一直干到天亮,胳膊腿由于过度劳累而感到疼痛。但她照常给奶牛挤了奶,喂了狗,然后在油灯的微弱光线下拾 自己的地下住所,直到夜半。她已经习惯于天天天晚上做这件事了,而且每天晚上她都增添一点东西,昏暗的地窖越来越像个单人住的房间了。她用从战壕里拾来的弹药箱做了个桌子。她把那匹德国死马的马皮晾干以后铺到地上。从德军掩蔽部拿回的木板也派上了用场。玛丽娅用木板钉了一个板床。她从地边的垅沟里拔了几把艾嵩,放到地窖的各个角落里来消灭老伙计和达姆卡身上的跳蚤。夜里她把两条狗留在身边,生怕德国人出现时这两狗会吠起来将她暴露。这两条狗也懂得她的处境:稍有风吹草动的时候,它们只是轻轻地发着怒声,望着玛丽娅,仿佛问她:是应该不作声地呆着,还是可以大声吠叫? 在今天这个漫长的秋夜里,玛丽娅几乎不能入睡。她刚刚躺到板床上,就听见很长一声狼嚎。大约在战争爆发前三年,狼群经常在草原上围着村子转悠。村里的猎人不久就在远处的一个沟壑里发现一个狼窝,打死了一只母狼和六只狼仔,公狼却随着日渐稀少的狼群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此后,村里再也没有听到讲狼的事。然而眼下,在今天夜里,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了狼嚎。 老伙计和达姆卡蹿起来,它们龇着牙,背上的毛也扎煞起来。狼又嚎叫了一声。老伙计开始发出吼声。 “别作声,你们俩,安静,”玛丽娅坐在板床上说道,“狼群到不了这里,牛舍的门我用圆木顶上了。你们就老老实实呆着吧……” 突然,在紧挨地窖的地方,玛丽娅听到了绵羊受惊的咩咩声。她不知道在这村子的一片瓦砾中哪里来的羊。第三生产队是没有羊的。集体农庄主席把羊群放牧在远处,在离这个村子六十多公里的地方。牧羊人在那里有窝棚、水井和应急用的饲料。玛丽娅接着又回想起,附近国营农场的大羊群在草原上放牧时,有时到过本村周围。 “这没准儿是国营农场的羊吧,”她一边从板床上跳下来一边想道。 “我现在该怎么办?怎么救这些羊呢?狼群会把它们撕得稀巴烂的。” 她端起点着的油灯,一下子推到地窖入口,对狗吆喝了一声就跳到外面,手里摇动着油灯。老伙计和达姆卡飞也似地跟着她跑出来。就在那棵苹果树下,玛丽娅看到了挤作一团的羊群,稍远些是几只狼。达姆卡龇着牙,发着怒声,已经蹲在羊群旁边;老伙计气得发狂,声音嘶哑地向黑暗中狂吠。狼群跑远了一些,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光。 “好哇,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玛丽娅举起油灯大喊。“我叫你们来!死东西!我叫你们去死,该死的坏蛋!” 手持灯火的人和凶猛的狗显然把狼群吓住了。这些狼在荒无人烟的空旷草原上已经觅食多日,但却没有料到在它们的道路上会出现危险。狼群围着现在已经无法到口的绵羊转悠了一阵,便跑向远处,消失在黑暗之中。 玛丽娅不敢把绵羊留在那里不加照看。她穿上皮靴和军大衣,抄起一把铁锹,对两条狗喊了一声,然后在苹果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决心坐到早晨。老伙计和达姆卡在她脚边卧倒,警觉地竖着耳朵。夜里很冷,星斗满天,冷风在苹果树的秃枝中间呼啸。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在山冈后面,有只狼又无精打采地拖长声音叫了一次,然后一切重归寂然。 第十五章 漆黑的夜空中有无数星星在闪烁,有的明亮耀眼,有的微弱暗淡,几乎看不真切。玛丽娅望着洒满星斗的天空,想着自己的悲惨命运,想着自己的生活过得多么艰辛。很久以前,从童年时代起,她就不再相信上帝了,虽然她记得姆娜老婆婆年年复活节都带她到教堂去…… 后来,玛丽娅成了少先队员。大队辅导员,就是那个黑头发黑皮肤、淘气幽默的共青团员,他了解到玛丽娅经常上教堂去,便把她叫到一边,让她坐到长凳上(谈话是在区中心公园进行的),又严肃又平静地说起来:“你真的经常上教堂去吗?” 玛丽娅低下了头。 “你也不感到害臊?”辅导员微微扬起一道眉毛问。 “我有什么可害臊的?”玛丽娅心情紧张地问道。 “道姆娜老婆婆常去,去的时候就带着我。” “道姆娜老婆婆是个愚昧、没有文化的人,这样做可以原谅,”辅导员说,“可你是个少先队员,是红色游击英雄的女儿,是明天的共青团员哪。根本没有什么上帝,这是神甫们编造出来的,教堂里那些壮观的场面——圣像、蜡烛、神香和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是神甫在演戏,是编出来搅乱人们头脑的。这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玛丽娅难为情地说,“我们在学校里没学过讲神甫演戏的课程。” 辅导员纵声大笑起来。 “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学到。你们还会学的。可现在,小玛莎,我要求你一件事,就是不要再上教堂去了,不要给咱们少先大队、给你故去的身为共产党员的父亲丢脸,还是好好学习,多看书吧,这样你就会自己把一切都搞明白的……” 玛丽娅记住了这次谈话。假期中,她把这次谈话告诉了母亲,详细打听已故的父亲怎样生活,信仰什么。母亲沉思起来。她沉默一会儿,抚摸着女儿的淡褐色头发低声说: “要听你们这位辅导员的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是中学毕业的。至于你父亲嘛?怎么说呢,父亲不信上帝。他心里想着不是上帝,而是穷人……” 同母亲谈话以后,玛丽娅不再上教堂去了。再说也没人带她去了,因为道姆娜老婆婆没过多久就患病去世了。玛丽娅长大起来,她开始明白上帝国主义是人们自己臆造出来的,明白人们最好成绩是在大地上建造天堂,不挨饿,不争吵,不互相残杀。少先队的远足、林中空地上炽烈的篝火旁边的歌声、学校里的功课、共青团——都在玛丽娅身上留下了痕迹。虽然因为需要帮助母亲,她没能上到中学毕业,但她在思想上坚定了一个信念:人的一生中最主要的就是为人们做好事。 这天夜里玛丽娅坐在苹果树下,保护着绵羊不受狼群侵害,一面望着星空思索:她的一生、她所不得不经受的全部损失,都只不过是自己在这可怕的孤独时刻应该完成的、过分艰难的事情的第一步,不仅是为了尚未出生的孩子,而且也是为了在村中田野上艰辛劳动过的那些人,她自己应该做、而且有义务去做完的事情的第一步。他们的劳动不仅是为了自身和自己的子女,而且也是为了许多不曾见过面的,互不相识,也永远不会相见、相识的人们。集体农庄的田野辽阔得一望无际,这使她发怵。德国人到来之前,在这片田野上干活的是第三生产队全体队员,共有六十三个人,他们是靠拖拉机、联合收割机、汽车、马和马车干活的。全生产队种植起来的一切,如今都得由她玛丽娅一人来收割了。“反正我不能躲开,我要干,”玛丽娅想道,“我要没日没夜地干。我白天刨马铃薯和甜菜,至于割向日葵和掰玉米嘛,摸黑干也行。” 早晨,她数了数绵羊。一共有九只。玛丽娅把这些走失了的绵羊同奶牛圈在一起。地方是足够的。 到了十一月,天气越来越冷,雪下得更频。冰冷的暴雨下得更多了。玛丽娅还是到地里去割向日葵花盘,掰玉米棒子,在马铃薯地里干活。她吃马铃薯,喝牛奶,早已忘记了面包的味道。有几次她把铝制保温桶上盖子上的螺丝拧紧,用牛奶搅出了奶油,她尽量吃得好一些,免得瘦弱下去,临了生起病来。 “生病可不得了,”她警告自己说,“到那时候呀,连我带我肚里的孩子,都得完蛋啦。” 她忘记过去了多少日子,不知道到了什么月份,她也不去想这些了。她的手掌在劳动中变硬了,满手都是血泡破后长成的老茧。她感到很快就要耗尽最后一点力气了,于是决定歇一天。晚上烧了热水,洗了澡,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早晨又走出地窖。 第十六章 太阳并不晃眼地照耀着。夜间,严寒把雨水洼冻成薄冰,枯草和苹果树的秃枝上落着一层亮晶晶的白霜。玛丽娅向小河边走去。小河上也有一层镀金似的冰面在阳光下闪耀。她小心地过了河,沿着战壕走去,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远处也有一些一模一样的黑色土筑胸墙。 “看样子,”她想道:“那里也是战壕,我过去瞧瞧。” 她从容地走着,不断四下看着,提防着有人在这宽阔的河边地带发现她。这些战壕同玛丽娅已经去过的拿下战壕很相似,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着。它的后面,象河边那儿一样,有些疏疏落落的个别的小战壕——那是机枪掩体和交通沟。 玛丽娅走进战壕,眼睛看着脚下往前走。这里也到处扔着步枪的子弹壳,弹药箱、被踩进土里的绷带、空烟盒和许多烟头。墙壁上倚着几支步枪,壁上的侧坑里有几个手榴弹闪着暗淡的光。 在人们未经激战留下的这个阵地上呈现出一派异样恐怖的寂静。以至玛丽娅感到害怕了。 她停住脚步,环顾一周,突然看到战壕中拐弯处有一个阵亡的士兵。他倒在胸墙上,两腿稍微叉开,双手紧握着机枪把。死者的面孔和两只手是坟墓中的那种灰色,钢盔已被击穿,大衣的一只袖子上有一颗鲜红耀眼的红五星。 玛丽娅在死者脚旁站了很久。看情形,这位年轻的指导员是为了掩护战友们撤退,独自一人留在机枪旁狙击进攻的德国人,用猛烈的火力把他们压得趴在地上。战壕外边的远处,在机枪枪口对准的方向,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十个敌人的钢盔。玛丽娅明白,是德国人把自己士兵的尸体拖走了,而手握机枪牺牲的指导员就这样留在战壕的胸墙上,仿佛是它的最后一名常任卫士…… 玛丽娅爬到上面,试着把死者与机枪分开,但死者僵硬的手指弯不回去,好像同武器长到了一起。玛丽娅从死者头上摘下被击穿的钢盔。柔软的深褐色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左太阳穴稍上一点,有一片凝结了的凸凹不平的血块。 玛丽娅跪下来,看了看死去的指导员。 “你等一等,亲爱的,”她说道。“我这就去拿一把锹来。你不能这样躺着。你的身体会被乌鸦啄烂,会被狼群撕成碎块在草原上拖来拖去的……得把你埋起来,可这里的掘墓人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要是死了,还不知道有谁来埋呢……” 她取来铁锹、铁丝,久久地俯身站在指导员身旁,考虑着将他葬在什么地方。 “我亲爱的孩子,”玛丽娅说,“就把你埋在这里,埋在你防守的战壕中,把你放到壕底,撒上土,这对我来说再容易不过了。可是难道能这样做吗?有朝一日战争结束了,人们返回村来,把战壕填平,那就没人能知道你葬在什么地方,没人能找到你的坟墓了。” 在距战壕不远的地方,小河边的宽阔地带稍稍有些隆起,城里来的地形测绘人员还在战前就在这块高地上设立一个不知干什么用的高台。战争爆发后,军事委员会的一位军官命令庄员们把高台拆掉,说它可能被敌人用作炮兵射击的方位目标。高台拆除了,木头被劈成劈柴,不过安放高台的方形土台还留在那里。玛丽娅决定把指导员埋葬在土台旁边为的是从远处就能看到他的坟墓。 她把夜间冻硬的一层土刨开之后便开始挖墓坑,挖了很久。休息时,她就朝那个不能同机枪分开的、已经死去的指导员躺着的方向看上几眼。 玛丽娅知道自己无法把指导员僵硬的双手掰开,所以把坟坑挖得比需要的尺寸长得多,好把死者同机枪一道埋葬起来。 玛丽娅做完这件困难的工作,回到战壕的胸墙处,用铁丝捆住死者的后背和双臂,又用这根铁丝把机枪支架和枪身缠了几道,然后气喘吁吁地把死者向墓穴拖去。 她感到十分吃力。她停了下来,休息片刻,把铁丝的一端挽成一个套,裹上大衣襟,免得铁丝把胸部勒得太疼,然后把死者接着往前拖。每走五、六步就停下来歇一歇。 她走到坑边便停下脚步,摘下铁丝套,心里想道:“得把他的脸转过来,让他按俄国的风俗脸朝上躺在坟里,头朝日落的方向,脚朝日出的方向……” 她蹲下来,一只手扳动死者,另一只手推着沉重的机枪,设法使它也翻转过来。死者终于仰面躺着了,而机枪却是轮子朝天。 玛丽娅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年轻的面孔,嘴唇上方留有一撇稀疏的黑色小胡子。 “这个孩子是为了显得庄重才留胡子的。”她心疼得想到。“看样子,他对自己这撇胎毛似的小胡子还很满意呢……” 进攻的德国人显然没有顾得上这个被击毙的机枪射手。正是他把德国人阻挡在通往战壕的要道上,而且阻挡了那么久。指导员的腰带上挂着军官用的军用挎包和一个解开了盖的手枪套。 玛丽娅解下他的腰带,从枪套里抽出略有锈迹的手枪,想了一下,便塞进自己的军大衣口袋里。她在军用挎包里找到几份报纸、一块发硬的干面包、一个颜色鲜艳的手绣烟荷包、一个打火机,在制服上衣口袋中找到几封信、一枝铅笔和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中学生模样的漂亮姑娘。浅色眼睛的姑娘微露着笑容。她双手捧着一本书。照片的背面,用粗大的中学生字体写着:“送给亲爱的斯拉夫卡——热爱你的莲娜赠。翘盼相逢。” “斯拉夫卡,你看不道自己的莲娜啦,莲娜也看不见你啦!”玛丽娅痛哭失声地说。 她开始轻轻地把死者推向坑边,这时她突然吓得大叫一声。从牺牲了的指导员的衣袖里,有两只田鼠一只跟着一只地跑出来,钻到覆盖着白霜的密草丛中不见了。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玛丽娅绝望地低声说。“就连小小的动物都害怕人们的所做所为,可它们还是要在人的身上躲避枪林弹雨,免得流血死掉啊……” 玛丽娅把死者安放到坑底,正了正他那终于没松开机枪的双手,把坟坑埋上,从胸墙上拾起被击穿的钢盔,放到新起的坟丘上面。 回到家里,她在油灯下把从死者的军用挎包和衣兜中找到的东西全都读了一遍。 她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给死者写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儿子斯拉沃契卡,”玛丽娅不认识的这位妇女写道。“你出于自己的志愿撇下我们,走上前线之后,已经过了一年。从那天起,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哭。你知道吗,孩子,如今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你父亲正在列宁格勒城下一个什么地方作战。他来信说负了伤,在医院躺了一个半月,现在又返回部队了。紧跟着他,你也走了。我本来希望你的小妹妹、我亲爱的小女儿科拉瓦会留在我身边,我会同她一起等到你们、我们的战士归来的。可是我却不晓得科拉瓦天天晚上背着我上护士训练班。这不,一个月以前她也上了前方,我连她的一封信都还没收到过呢。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你那里的生活和战斗情况怎么样,我的好儿子?恳求你满足我这个当母亲的唯一一项要求吧:要保重自己年轻的生命,因为你还完全是个孩子啊!你要是阵亡了,我可受不了这个打击。常给我写写信,我亲爱的孩子,吻你一千次,你的母亲……” 玛丽娅含泪读着这位母亲写的信。在她那哭得红肿了的眼睛面貌,一切都浮动起来,她心中想着一件事:“你这位可怜的母亲啊!你一个人在远方过日子,你已经没有儿子了,就跟我没有了儿子小瓦夏一样,世上没有人能使我们的儿子起死回生,把他们还给我们了……” 儿子给母亲的复信没有写完。看得出,年轻的指导员是在对他来说成为最后一战打响之前写的,没有来得及写完,也没有来得及发出。 “亲爱的妈妈!”指导员用见棱见角的粗犷字体匆匆写道。“谢谢您写来的信,它使我非常高兴。您不该为科拉瓦上前线感到惋惜。她做得对,是遵照良心的吩咐做的。您根本不该劝我保重自己。事实上这意味着什么呢?是让我这个共产党员、连队指导员,在危急时刻待在后面吗?当然,没有必要的时候我不会随便乱钻,我同所有的人一样不想死,但是,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应该站在最前面。” “亲爱的妈妈,您想象不出我们与之作战的那个巨大而可怕的邪恶力量的全部罪恶有多深。幸而您没有见到我们在解放了的村镇中所见到的景象。被焚毁的房屋、堆积如山的尸体、绞刑架、对人的凌、拷打和枪杀——希特勒法西斯分子带给我国大地的就是这些。妈妈,我们应该,我们有义务战胜这残暴的邪恶,战胜这伙凶残、猖獗的杀人犯、强奸犯,若不然,他们就会奴役整个世界。” “我们苏军战士目前正在为人类的未来战斗,为世上的真理和纯洁的良心战斗。有了这样的信念和这样的思想,死也就不可怕了;我如果战死,您不要哭泣,不要为我惋惜。您要知道,您的儿子同其他成千上万奋不顾身的人一样,是为了正义的事业而献出生命。” “目前我们在撤退,但是我相信,我亲爱的妈妈,这是暂时的情况。我们会胜利的。我们肯定会胜利的。我们连队今天面临一项很不轻松的任务:我们要掩护战友撤退。而且我坚信……” 信写到这里就中断了。玛丽娅躺在床板上,盖上大衣,疲惫地伸直疲乏的双腿,但却不能入睡。在她脚旁的地上,两条狗正安详地小声打着呼噜,暗淡的油灯微弱地闪烁着。玛丽娅的眼前浮现出经她手掩埋的两个人的命运:德国小伙子维尔涅·布拉赫特和年轻的指导员斯拉瓦。她象母亲那样为两个人感到惋惜。他们俩短暂的生命被无情的战争毫无道理地中断了。 “你看世上这些事,”玛丽娅想道。“两个妇女生育了两个男孩子。这两个孩子同所有别的孩子一样,心地纯洁,没有沾上一丁点污垢。孩子就是孩子嘛。后来,坏人教其中一个做各种坏事,硬是让他似懂非懂地明白他是生下来当老爷的,对他来说,烧杀抢掠,什么全都可以干。虽然他也许反抗过,但还是被硬赶到战场上,被强迫去干他那些该死的官长和那些同样凶残该死的伙伴想要干的一切。只有致人死命的子弹打中他的时候,他也许才明白自己是在为最邪恶、最凶残的勾当送命。直到临死之前,他才良心发现,所以才痛哭流涕,还把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俄国妇女叫妈,吻我的手,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大概觉得活在世上的所有妇女对他来说都是大伙的母亲。这个母亲同样疼爱所有的孩子,可怜他们,抚爱他们,用自己的奶来喂他们。当自己亲生的儿子、自己心爱的孩子被杀死的时候,她哭泣,她悲伤,她坐也不是,躺也不安……一个名叫维尔涅·布拉赫特的男孩子就是这样死去的……” “另一个叫做斯拉瓦的的男孩子自幼就有人教他做一切好事:人们告诉他,说所有的人都应该幸福,所有的人都想生活,想吃自己种的粮食,想谈情说爱,想生儿育女,说任何人都没有任何权利去搞死另外一个人,说人们不需要战争,而是需要和平,到那时人们自己就会看清并理解通往幸福的道路在什么地方,就不会你杀我,我宰你,你欺负我,我欺负你了……男孩子斯拉瓦生前在自由的俄罗斯的土地上,他懂得这是件好事,懂得他同我父亲和我丈夫一样,有义务保卫自己的国土,保卫那条可以获得真正的善良、和平和幸福的道路。斯拉瓦这个男孩子是因为这一点才志愿参军,并且为美好和神圣的事业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战争结束以后,人们将要为斯拉瓦这样的英雄建立纪念碑,将对自己的子子孙孙讲他们的事业,让所有的人都牢牢记住使他们不受奴役和避免了死亡的那些人……” 第十七章 玛丽娅在天亮之前才入睡。她在睡梦中觉得自己好象听到了一只公鸡打鸣的声音。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公鸡喔喔啼起来。 “哪里来的公鸡呢,”她喃喃地说,“它们是哪儿来的呢?” 玛丽娅朦朦胧胧地又睡着了,可是又听到有一只公鸡在很近的地方打鸣,而且啼声又长又响。她揉着眼睛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她说道。“要不,是我还没有睡醒吧?” 玛丽娅走出地窖,在黎明前的朦胧中定睛看了看,惊奇地把手一拍。有几十只鸡正在她家被焚毁的院落中走来走去。 “可怜的鸡啊,你们在什么地方流浪了这么久?”玛丽娅感叹地说。“你们让人给惊散了,一把大火把你们赶出了家门,可你们还是回到了人的身边……” 对玛丽娅来说彼此相似的单调日子又一天天地过去了。冬季已经来临…… 天一明,玛丽娅就张罗家务事。家务事越来越多。在一个冬季的黄昏之前,三匹枣红马勉强挣扎着来到焚烧一光的村子里。它们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它们的蹄铁已经一半脱落下来,所以艰难地迈着步子。这几匹马都象蒙着一层皮的骷髅:臀部瘦骨嶙峋,眼泪汪汪,肋骨一根根都能数得清。马都有马鞍,还戴着嚼子。马鞍下面垫着蓝色的鞍垫,四角绣着红五星。有一匹马的鞍子脱落到腹下,它不断磕磕绊绊地勉强跟在后面。 玛丽娅看到这些不幸的马匹,心痛得都抽紧了。 “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呀?”她高声说。“你们驮的是什么人,你们的骑手在哪里?他们大概已经阵亡,躺在草原上了吧。” 有谁知道在战斗中幸存的这几匹骑兵的战马是怎样活下来的呢?它们在荒野田间徘徊了两个多月。马嚼铁妨碍它们咀嚼枯草,把它们的嘴磨出了血。皮缰绳从颈部耷拉下来,拖在地上,绊着它们的腿,硬梆梆的马鞍和肚带磨破了它们的脊背和两肋。 这几匹马从远处看见走出地窖的玛丽娅便停下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可怜地、祈求似地嘶鸣起来。三匹马都迎着玛丽娅走过来围着她,在她面前低头站定,被马嚼子磨破的嘴角渗着血水。当玛丽娅给它们解下笼头、卸下马鞍时,她心疼地“呀”了一声。几个月没卸鞍子的马背上布满结了痂的伤口,没有毛的秃皮象撕裂的碎片一样耷拉着。 “你们真可怜啊,真可怜啊!”玛丽娅哭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给马背涂上新鲜的奶油,拿玉米喂饱了这几匹饥饿的马,用刺刀从它们的蹄子上取下滴里当郎的蹄铁。受到抚爱的马儿温顺地走进牛舍,在漫长的流浪日子中第一次吃了东西,在暖和的地方睡着了。 她天天早晨都把马、牛、鸡、羊放出来,清扫牛舍,然后把牲畜带到河边饮水。河弯上有块地方,她每天都要检查一遍,用铁锹敲破上面的薄冰,免得河水上冻,就在河面上这一长条没有结冰的地方让牲畜喝水。到河边去的时候,玛丽娅总走在前面,被她救的牲口顺从地跟在后面。它们热爱和眷恋这个唯一的活人。这是一个有着这样一双母性的温存的手、一副胸音很重的沉静嗓音的温柔女人,这一点大概使这群牲畜感到了温暖。这个矮小孤单的女人喂它们,饮它们,梳理它们蓬乱的毛,用麻袋片为它们擦洗,,细心地从它们嘴里把尖利有刺的麦芒挑出来。她那温暖的手每触摸它们一次,都仿佛使它们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那时候,关怀备至的主人饲养它们,照料和爱护它们,而它们则怀着对人们的感激之情,以诚实的、并不轻松的劳动回报人们的关怀。而今,身边有着这位善良的女人,它们都感到自己的生活中似乎既没有发生过震撼大地的可怕的炮弹爆炸,也没有过使它们这些动物拼命奔跑躲避的、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既不曾有过饥渴,也不曾有过寻觅救星的漫长漂泊。它们现在觉得,自己经历过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似乎世界上只存在她一个人,只存在她这个主人、朋友和温柔的女管家,是她把它们从死亡从拯救了出来,把它们聚拢到一起,让它们吃饱,使它们在暴雪严寒中得到安身之处,为的是让它们得以存活,尽情享受阳光,根据自然法则生犊下仔,为的是以后在英明的大自然所规定的时刻到来时,能够把苍穹下的位置让出来,安祥地离开人间。 它们都能老远就听出玛丽娅的脚步声,每天早晨一听到她那略显低沉的嘶哑嗓音,就一起用带着几分醋意的咴咴声、咩咩声、咯哒声、忽高忽低的咕咕声来欢迎她。她把它们全都放出来,它们就围绕着她,希望蹭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枣红马用毛茸茸的嘴唇吻她冻得冰冷的面颊;鸽子咕咕叫着飞落到她的肩上,头上;鸡群在她脚边忙不迭地转来转去;几只牛矜持地叫着,用脖子在她的腰部蹭来蹭去;绵羊挤成一堆,用忠诚的目光望着她,眨动着淡白的睫毛。老伙计和达姆卡这两条狗寸步不离玛丽娅,蹲踞在近处,温顺地摆着尾巴。玛丽娅给这些受她保护的动物喝足了水,把它们赶到玉米地,自己便继续那无尽无休的活计:掰玉米,把它们运到弹坑,又割向日葵,挖马铃薯、甜菜和胡萝卜。不论刮风下血,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工作着,急于收割得更多一些,以便把生产队去年春天播种的农作物多抢救出一部分。在凛冽的严寒天气里,她的手脚冻坏了,嘴唇被风吹裂了,常常流血。由于疼痛和可怜自己,她哭过不止一次,把自己叫做傻瓜和死脑筋,好不容易控制着自己没有撒手不管,没有把炉火烧得旺些暖暖和和地呆在家里不出屋。她没有放下工作。她用雪搓搓手和脸,在雪堆里跑动,使麻木的脚趾暖和过来,顽强地干个不停。 在不得不休息的日子里,玛丽娅带上牺牲的指导员斯拉瓦的军用挎包,喊上两条狗,走遍了生产队的各个地段,同时把凡是找得到的东西都在斯拉瓦的的记事本上记下来:在白嘴鸦山沟找到了两台生了锈的拖拉机、两台中耕机和九桶机油。这都是萨尼娅的父亲在德国人到达之前把拖拉机开到刺人的乌荆子深处藏起来的。一辆完好的马车、六副耙和一台播种机,这不知是谁搁置到这个偏远地段的,还有一个拖拉机拖带的压路碾子埋在雪堆里。 玛丽娅没有把斯拉瓦的军官记事本中写满字迹的那些篇页撕掉,因为舍不得。年轻的指导员把连队里牺牲的、负伤的、以及新补充来、尚未经过战阵的战士的姓名逐一记了下来。对每一名战士都用三、四行字记下他们的性格、脾气,以便在必要时同他们谈一谈,给他们以帮助。 就这样,在斯拉瓦的记载后面出现了玛丽娅新写下的一行行字迹,写的是拖拉机和播种机,在战壕里拾到的工兵锹、斧头和撬棍、战士扔下的电话线、铁丝,总之,写下了有朝一日返回瓦砾场的人可能用得着的一切一切…… 在一个凛冽的十二月天,玛丽娅决定到生产队最偏远的一个地段去巡视一番。这个地段是与相邻的农庄土地毗连着的。这块地是专门留给牛犊吃草用的,所以很少耕种。邻居的村子远离玛丽娅的村子四十多公里,他们自己的地里也什么都没有种,因为这里的草原有很长的一片被不深的山谷、水洼、盐碱地分割得七零八落,耕种起来很困难,很不方便,因此多年来也没人去动它。 这一天寒风刺骨。低悬的太阳四周绕着一圈幻影似的彩色光环,发出黄色的光芒照射着大雪覆盖的草原。雪层在玛丽娅脚下嘎吱作响,耀人眼目。她象只鸭子似地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即使扣上大衣扣子,也可以看出她的肚子鼓着。 “已经五个月了,”玛丽娅估算道,“快生啦,我心爱的孩子,你不是在医院,不是在产房,而是不得不在瓦砾堆里、在黑暗的地窖中来到人世间的啊……” 第十八章 到达她亲切的第三生产队的地界了。周围一片空荡,没有什么声音打乱这冬日的寂静…… 突然,玛丽娅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一阵低沉模糊的人语声。她把系得紧紧的、用帐篷上的帆布缝制的头巾松开一些,仔细倾听起来。是的,在覆盖一层积雪的草垛那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又听见两个也是孩子的声音在劝说着,玛丽娅清晰地听道:“别哭啦!你听见了吗?跟你说呢!别哭啦,要不然德国人来了,咱们都得被吊死……” 老伙计和达姆卡竖起耳朵,一会儿看看草垛,一会儿看看玛丽娅,整个神态都表示:草垛里有人。这两条狗对新主人已经熟了,它们没有冒失地扑过去,没有对情况不明的危险狂吠乱叫,而是在等待主人发信号。 玛丽娅警告地举起一只手,尽量不踩得积雪吱吱作响,小心翼翼地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旁停下来,低声对狗说:“别出声!” 草垛里传出的还是那个孩子微弱的说话声:“别哭,达申卡!听见了吗?别哭!难道就你一个人想吃东西吗?丹娘也想吃东西,娜塔莎也想,拉腊也想,安德留沙也想,大家伙儿都想吃东西,可你看,他们都不哭……” 玛丽娅绕着草垛走的时候,看到雪地上有一条踩出的小径。 从高耸的草垛里面,透过微融的雪层,隐约可以看见有一缕透明的气流枭枭上升。玛丽娅的心抽紧了。“是孩子!”这个想法在她脑中闪过。“是小孩子!迷路了……还饿着肚子……” 她俯身扒开草,看到一个瘦削的小女孩的黝黑面孔,看到她那双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惧的褐色眼睛。 “别害怕,孩子们,”玛丽娅声音不高地说道。“出来吧!这儿没有德国人……只有我一个人……我叫玛丽娅阿姨……出来吧,求求你们啦……” 草垛里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黑眼睛女孩,她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瘦弱,使玛丽娅心疼得浑身一颤。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孩子们,你们一共几个人?” 她搂着这个女孩问道。 女孩抽抽嗒嗒地哭起来,倒在雪地上,用不听使唤的手臂搂住玛丽娅的双腿,嘟嘟哝哝地说道:“我们有好多人……七个……我们是从列宁格勒,从保育院出来的……是疏散的……火车拉我们走了好久,后来,德国人来炸火车,我们的老师被炸死了,好多孩子被大火烧死了……我们几个活下来的就跑了,现在就剩下七个了……那十一个——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都是在路上饿死的……您可别欺负我们哪,好阿姨……好阿姨……我们都很冷,都想吃东西……” 玛丽娅蹲下来,把褴褛得衣不蔽体的小女孩的瘦削身躯搂住,痛哭得哆嗦着喃喃地说:“我的宝贝们……亲爱的孩子们哪……出来吧,全都出来吧……我让你们吃饱喝足,我给你们洗澡……咱们一块儿过。我是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很久没有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了……” 孩子们钻出草垛。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备受恐惧与饥饿的折磨,眼里含着泪花。他们围住痛哭不止的玛丽娅,自己也哽咽着哭起来,搂着她的脖子、抱着她的肩膀,偎倚着她,在她身旁抽抽嗒嗒。 玛丽娅想拥抱所有这些孩子,使他们感到温暖,她吻着她们肮脏的膝头、叫人看着心疼的瘪瘪的肚子、很久没有理过的、横七竖八地挂满麦芒的头发…… 他们沿着大雪复盖的草原,一个跟一个地走去,就象一支在密林深处迷路的孤独伤队,对清澈的天空,对没有暖意的太阳和被严寒封住了的冷漠大地,她们一概不予注意。玛丽娅走在前面,双手抱着两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叫达莎,就是她的哭声暴露了这些孤儿躲藏的地方,另一个是同样大的男孩,叫做安德留沙。黑眼睛的加利娅在这群迷途的孩子中间被看作大姐姐,停背着虚弱不堪、已经睡着了的奥莉娅。淡黄头发的娜达莎同另外两个小女孩——丹娘和拉腊——磕磕绊绊地、勉强迈着步子蹒跚地跟在后面…… 整个晚上玛丽娅都一直在炉子上烧水,用德国行军厨房的铝制保温桶挨个儿给孩子们洗头洗澡,给他们喝了热牛奶,安顿他们睡下,自己便开始洗他们的破衣烂衫,不时看几眼熟睡的孩子。 没睡着的只有两个大一些的女孩子——加利娅和娜塔莎。她们俩半合着眼睛看着玛丽娅,不时地叹息,轻轻地翻身,后来忍不住对玛丽娅讲起她们漫长而又可怕的苦难来——她们低声讲着,以免惊醒熟睡的孩子。 “有一天夜里开来几辆汽车,把我们保育院的人从列宁格勒带出来。”加利娅悄声说道。“天很冷,我们的车在冰上走了很久。德国飞机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还扔炸弹。这时,探照灯照着黑漆漆的天空,咱们的高射炮手开炮打德国鬼子……后来把我们拉到一个火车站,装上火车,可又没有人告诉我们是上哪儿去……” “列宁格勒人人都在挨饿,没有水,因为德国人把城市包围了,”娜塔莎回忆说。“我们保育员还能领到面包和果泥……一小块面包,小得就象火柴盒似的,每人一茶勺水果泥……我们保育员饿死的孩子不多,只有九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加利娅若断若续地叹了一口气说:“那里的人就死在大街上。一个人走着走着,倒下来就死了……躺在人行道上好长时间才有人把他埋掉……我们隔壁一栋楼里住着一个医生,他女儿把自己的皮凉鞋煮了,用刀子割着吃……她天天吐,后来就死在他们那座楼的大门旁边……” “德国人轰炸我们那列车的时候,可怕极了,”娜塔莎说。“他们是清早飞来的,我们还睡着。我们一听见爆炸声便跳起来,这时候车厢已经起了火,就要翻到路基底下。保育员叶夫根尼娅·瓦西里耶夫娜在我们那节车厢里,她可好啦,是个上了岁数的妇女……她总穿一身黑色连衣裙,戴着眼镜,因为她眼神不好……我们一跳出车厢,就看见叶夫根尼娅·瓦西里耶夫娜已经死在路基底下,她的头断了,血直流……断了的头滚到草地里。别看眼睛闭着,可那眼镜还戴着哪……” 加利娅把头扭向墙壁哭了起来…… “别哭,孩子,”玛丽娅说。“别哭,什么也别怕。现在全都会好的……我原来也有个儿子,叫瓦夏……就象你们这样大……也人德国人给吊死了……” 玛丽娅也哭了,这回是加利娅安慰她:“您别哭,阿姨,不要哭。您自己不是说,全都会好的吗?” 沉默了一会,加利娅又把伤心事讲完:“德国人把我们的火车炸坏了,孩子们跑得四分五散。我们火车上总共有一百六十个孩子……有的炸死了,有的烧死了。别的孩子究竟是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草原上,在树林里走了好久。在灌木丛中或是草垛里过夜,免得让德国人发现。我们有时侯走进村子,妇女们都哭,给我们吃面包、腌猪油和鸡蛋。有两个村子的妇女想把我们收留下来,分到各家去住。可是有一回我们看见了真的德国人,他们全都喝醉了,只穿着小裤衩和脏衬衣,还卷着袖子。他们拿自动步枪对着人、对着狗、对着猫就开火……我们吓坏了,所以天一黑又跑到草垛上……我们走了好久,好多天,渴极了。有一次我们捡到一些空罐头盒,拴上铁丝,做成小水桶,走到池塘或是小河边的时候,就把它们盛满水拎着走……” “那你们吃什么呢,可怜的孩子?”玛丽娅问道。 “碰上什么就吃什么。因为我们没有火柴,没法点火堆,就挖土豆生吃,也吃向日葵籽,还嚼各种草和叶子。我们找到一个没人管的果园,摘了一些苹果随身带着。” “那三个女孩和八个男孩呢?”玛丽娅问。“他们怎么了?是饿死了吗?” “是的,”加利娅平静地说。“饿死了。他们先是拉肚子,他们光靠喝水走路,后来浑身没劲儿,两天工夫就死了。我们把他们埋了,用树枝做了些十字架竖在他们的坟头,哭了一场,又接着走。” 玛丽娅在女孩的黑发上抚摸了一会儿,又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睡把,孩子,”她低声说,“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咱们会等到自己人回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七个小流浪者、列宁格勒一所保育院的孤儿,就这样留在玛丽娅温暖的地窖里,同她一道住下来。玛丽娅在战壕收集、洗净、储备起来的破布这下子全派上了用场。她为了给衣不蔽体的孩子们缝衣服忙了好几天,用结实的大衣呢缝了小大衣、便鞋和帽子,把褪了色的军服拆开,裁成小块的包脚布,给一个个孩子都穿得暖暖和和的。 随着孩子们的到来,玛丽娅仿佛复活了,她给孩子们讲村子、讲德国人的入侵,讲伊万、小瓦夏和菲尼娅的死,讲她怎样在玉米地里埋葬萨尼娅,后来又怎样埋葬不幸的维尔涅·布拉赫特和指导员斯拉瓦,讲那些牛、狗、羊、马、鸡是怎样为了寻找人而聚拢到她这里,鸽子又怎样飞到变成一片瓦砾场的村里来的。 她依旧天天去干活,叮嘱孩子们哪儿也不要去,除非极端必要才许走出地窖,不许高声说话,免得惹人注意。 几天来,她给孩子们吃咸马肉汤、拌牛奶的玉米粥,后来又宰了一只羊、五只鸡。她眼看着消瘦不堪的孩子们开始胖起来,面色又变好了,瘦弱干枯的脸上出现了红晕…… 小安德留沙头一个把她叫作妈妈。一天傍晚,玛丽娅从地里回来,走下地窖,这个小男孩从铺上蹦起来,搂住她的脖颈悬起身子,高兴地喊道:“妈妈回来啦!妈妈回来啦!” 三岁的达莎拍着手跟着说:“妈妈!是我们的妈妈!” 玛丽娅忍着眼泪说道:“是啊……是妈妈……是你们的妈妈……不是你们的妈妈还能是谁的妈妈?” 这天晚上,加利娅、娜塔莎、丹娘、拉腊和奥利娅围着玛丽娅,腼腆地问:“我们也叫您妈妈,可以吗?” “我本来就是你们的妈妈呀,”玛丽娅声音喑哑地说。“我原来只有一个独生子,现在有了你们这么多孩子,而且又都是这么招人疼爱的好孩子……” 第十九章 冬季的白日、漫长的黑夜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田野上,暴风雪在哀号,狂风卷起的雪暴在呼啸。不为人知的地窖里,炉火旺盛,一直温暖如春,事先从树林拾来的劈柴在铁炉中烧得轻声地噼啪作响,小油灯闪闪烁烁,那微光照亮了孩子们的脸。每到临睡前,玛丽娅就给孩子们讲故事,或是轻声地唱故去的母亲心爱的一首歌: 雪儿啊,毛茸茸,白茫茫, 盖在整个田野上, 没有被它盖住的, 只有我的痛苦事一桩…… 孩子们安静下来,互相偎倚着,听着那哀怨的歌词: 在那田野当中, 有一簇孤零零的树丛。 它没有干枯,没有凋萎, 却不见了树叶的踪影…… 泪水从玛丽娅眼中流下来,为了不让孩子们看见,她偷偷地把泪水擦掉。 我白天难过夜间苦, 泪水悄悄往下淌。 泪珠滴滴流,雪花将融化, 浇得绿草发新芽…… 有几个晚上,玛丽娅给孩子们讲自己的集体农庄,讲被德国人驱赶走的第三生产队,还分别讲到每一个村人。她自豪地对孩子们谈起,第三生产队在拨给它的这片农庄的土地上如何不知疲倦地劳动,麦地、玉米地总是那么干干净净,没有杂草,牲畜被照料得多么膘肥体壮,奶牛产奶如何多,生产队瓜园里长的西瓜和香瓜又是那么多汁香甜。 “德国人一来,就把这些好东西全都毁了,烧了,不知把人们赶到什么地方去了,”玛丽娅痛苦地说。“我们的生产队没有了,集体农庄也没有了。法西斯分子连牌匾都给扯了下来,扔到地上,还用脚踩哩。” “我们看见了你们的牌匾,它在树上钉着。”娜塔莎说。 “是我钉的,”玛丽娅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可怜我们的人,他们在农庄土地上付出了那么多劳动,由于诚实的劳动而赢得了那么多奖状和流动红旗。我想啊,想啊,就从地上捡起这块被践踏的牌匾,钉到老苹果树上。一看见它,我们的人、碧绿的田野和果园就象活了似地出现在我眼前……有一回,我看着这块牌匾,把我们在战前和这次被鬼子破坏以前的生活情景全都想了起来,我于是就打定主意:我不能让生产队消失,我要自己替所有的人干活……这不,我干了整整一秋和几乎整整一冬:我割向日葵、掰玉米棒子……” “还有好多东西要收吗?”娜塔莎问道。 玛丽娅苦笑一下说:“就剩下开始和结束啦,孩子们。我们生产队原来有六十三个人,如今只有我一个……” 一天傍晚,玛丽娅回到家来,发现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子正在嘀嘀咕咕,请求似地看着她,好象是想说什么。加利娅终于鼓起勇气,揪着黑辫梢走过来。 “妈妈,我们想给您帮点忙,”她说道:“您一个人很困难啊。我们都大了——您瞧,有娜塔莎,有丹娘,有拉腊和我。奥莉娅跟小小孩留在家里,我们四个跟您下地。” 玛丽娅不得不又缝补起来。她又剪开一件从战壕里拾来的军大衣,用呢子给女孩子们缝了四双靴子,缝上马皮当鞋掌,给大家做了手套,让孩子们穿得暖些,便一道下地了。 “你们看,”玛丽娅说:“这已经是真正的生产队了。现在干起活来会很快活的。孩子们,队长由我当啦。咱们只有一把刺刀,再也没有别的了。就是说,向日葵由我来割。加利娅把向日葵往堆放的地方运。你们呢,娜塔莎、丹娘和拉腊,就掰玉米,掰了就往弹坑里放……” 被德国人消灭了的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就这样在一个严寒的冬日,在荒僻的草原上复活了…… 孩子们参加干活以后,地里的活儿进行得快多了。三个星期以来,割下的向日葵和掰下的玉米棒把两个弹坑都填满了。在玛丽娅这个新的大家庭中,一切都很安详和睦,年纪大些的孩子天天跟她去干活,吃饱了的小家伙都很规矩,不出地窖,牲畜都按时喂饮…… 玛丽娅觉得,在变成一片瓦砾的死寂村庄里燃起的这种生活好象没有什么能够把它破坏得了,好象周围将永远是一片深邃的宁静,好像永远不会有任何人出现在这片被大雪覆盖的荒凉草原上,不会出现在人们已经离开、遗忘的冈上的田地中了。然而,有一天夜里,当孩子们和两条狗在炉火暖烘烘的地窖里安然熟睡的时候,远处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把玛丽娅惊醒了。她在床铺上欠起身来谛听着。可怕的隆隆声没有停止。它忽而逐渐逼近——这时玛丽娅觉得,地窖的土墙似乎在微微颤动,墙洞里的油灯在不安地眨眼——忽而又逐渐远去,声音渐渐变弱,退向远方。 玛丽娅起了床,穿上军大衣和皮靴,用围巾包上头。为了不惊醒孩子们,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地窖,盖好窖口。一阵彻骨的寒气向她袭来。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在漆黑的天空闪烁。白雪闪着幽幽的蓝光。河对岸,在东面很远的地方,隐约地有阵阵淡红色的闪光在颤动。象发自丹田的男低音似的隆隆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玛丽娅明白了:推往东方的战线又朝这白血皑皑的荒寂草原逼近了,成千上万门大炮又在轰鸣,村镇城市又在大火熊熊。 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这个冬夜里,在远方伏尔加河畔一座被无休无止的战斗所摧毁的大城市近郊,在大炮的轰鸣声中、地雷的猛烈爆炸声和子弹的呼啸声中,正发生着那件终于扭转战争进程,给千百万备受煎熬、饱尝艰辛的人们带来解放的伟大业绩。 玛丽娅虽然不知道这一点,但她却不可能不明白,她在经历了好几个月寂静之后所听到的遥远炮声说明了一个情况:德国人正在向西撤退,苏军正在进攻。对于不久即将有自己人来到村里的一线希望,在这寒冷的夜里浮现在她的心头。 早晨她对孩子们说: “你们听见了吗?这是咱们的人在进攻……” …… 一天下午,玛丽娅在一面机警地四下打量着,怕万一有个陌生人把她抓住,一面在苹果树枝杈上晾晒洗干净了的孩子们的衣服,这时,吓坏了的加利娅跑到她身边,口齿不清地说道:“啊呀,真可怕!妈妈!我们……这个……在那堵墙边拣砖,”她指了指被烧毁的生产队队部的废墟,“我们拣到两百多块砖,码了起来,啊,这个……我们在墙根底下发现了三个人头骨和一些骨头……在那边,看样子是烧死了人……” 玛丽娅的脸刷地白了,她手抓住左胸,若不是加利娅扶住她大叫起来,她非跌倒不可。加利娅喊道:“您怎么啦,妈妈?” “你说是三个头骨吗?”玛丽娅用力翕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问道。“两个大的,一个小的?对吗?” “是的,两个大的,一个小些,”加利娅说。‘三个并排放着,我们没动。” “咱们上那儿去吧,孩子,”玛丽娅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他们……我的伊万和儿子……小瓦夏……同他们在一块儿的是菲尼娅……” 是的,这是在那可怕的九月天被德国讨伐队员吊死的三个人的遗骨。德国人从大火熊熊的村中撤走前,把吊死的人从杨树上取下,抛进被大火吞没的生产队队部…… 玛丽娅跪在一堆被火烧黑了的骨头前面,哭得死去活来,哭了很久,她久久地吻着熏黑了的头骨,发疯似地挠着土地,一阵阵昏 过去。她喊着一些表示爱和母亲的痛苦的话,这些不想连贯的话又变成了野兽似的拼命的哀号…… 吓呆了的孩子们围着玛丽娅,搂着她异口同声地喊:“妈妈!不要这样,好妈妈!” “妈妈”这个又一次使玛丽娅震惊的词儿,让她清醒过来。她默默地站起身,低下头,用牙使劲咬着沾上一层烟子的手指,站了很久。随后,她松开嘴,简短地说: “去把放在屋角的那只箱子抬来……” 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弹药箱,涂着草绿色的油漆,还带两个铁把手。还是在秋天,玛丽娅在两条战壕中间走来走去的时候,到过一处无人的炮兵阵地。炮兵撤退时运走了大炮,有几十个空炮弹壳和四只炮弹箱扔在河边地带。玛丽娅把这些箱子带回家,其中两只用来当桌子使。 女孩子们把箱子抬来,放到玛丽娅的脚旁,她这时说道:“你们现在去采些艾嵩来。艾嵩是干的,这没有关系……” 她把箱底铺上干硬的、去年的嵩子,沉默了一会儿。被孩子们的手揉搓过的嵩子散发着一阵阵苦味。 “把所有的骨头都放到箱子里,”玛丽娅说:“一点儿也别剩。” 大孩子在灰烬中翻掘,寻找那些发白和断裂的骨头放到箱里,把三个头骨摆到上面——两颗大的摆在箱子两边,小的放到中间——这时候,玛丽娅被小小孩们围着,失神地看着她们。 女孩子们放下箱盖,扣上铁栓扣。 “行啦,咱们走吧,”玛丽娅说。 她走在前面,孩子们抬着遇难者的遗骨箱跟在她身后,小小孩们手拉手,严肃而又悲伤地走在后面。 墓穴是玛丽娅自己挖的。地点选在父亲和母亲的墓旁。她用沉重的铁锹从坑里往外扔着潮湿的泥土。冒着蒸汽的泥土散发着春天的气息。几只白嘴鸦在光秃秃的墓地杨树上煞有介事地忙碌着。在温暖的阳光下,在一个个坟堆旁,最先长出的小草露出一片隐隐约约的绿色,它们的嫩茎象箭簇似地从下沉的棕色坟堆下破土而出。 炮弹箱被放到墓穴里,一团团泥土敲击着木箱盖,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这时,玛丽娅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瞧了瞧这几个孩子。 “我在这里埋葬了多少人啊,”她说道:“我心疼所有这些人……如今我埋葬自己的亲人,可我的心却好像变成了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因为,孩子们,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我的眼泪哭干了……” 在家里,玛丽娅躺在昏暗的地窖中,一双干涩红肿的眼睛盯着顶棚,她感觉到自己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正在有力地、迫切地连蹬带踹。她以前也感觉到过这种蹬踹,但那时力量很小,只有轻微的感觉,而现在他却庄严地要求在阳光底下占有一席位置。他不晓得死亡的可怖,也不知道什么是病痛,他不晓得遭受损失的苦楚,也不懂得爱与憎,他已经做好准备要走向自己那条充满折磨与幸福的道路起点,服从着召唤他的生命的力量,用臂肘、用膝盖、用头部推顶着母亲那暖乎乎、黑洞洞的腹部…… 第二十章 又过了一个月,阳光晒得越来越暖。四月的雨水涤净了大地,象嘻戏的小溪流一样在河岸上的水沟里闪烁,村边的小河变得浑浊,溢出河岸,河上漂过一团团沾满血迹的棉花、脏绷带和木片,这都是去年秋季在河岸的慢坡上积起来的东西。河边地带泛出绿色。多汁的冰草、滨 和无处不在的野苋菜在空荡荡的沾壕胸墙上,在交通沟的泥泞边缘处长了出来,围绕在永久火力点的水泥顶和被人放弃了的掩蔽部的低矮土顶的四周。就连死寂的村中的瓦砾也顺从着春天的威力而发生了变化:和煦的西风和潇潇细雨把烟囱、断垣残壁上的漆黑烟子冲刷下来,黑水向下流淌,渗入土中,到处都有青草淡绿的嫩苗象箭簇一样破土而出。 玛丽娅同孩子们一道从蜂箱上掀开去年冬天搭上的复盖物,仔细察看了所有蜂箱,清除掉死蜂和蛾子咬掉的蜡屑,把箱口开大一些。她陷入沉思,在养蜂场上站了许久,听着试飞的蜜蜂欢快的嗡嗡声。她的行动一天比一天吃力了。分娩期已经临近,因为在孩子们面前她有些害羞,所以用军大衣掩着鼓起的、沉重的腹部。 她的第一次阵痛是在黎明时分开始的,腰部和臀部疼得她弓着背,吃力地迈动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她生起火炉,座上水,把铝制军用保温桶刷洗干净,在一块硬石上把德国刺刀磨快。 日出以后她把孩子们叫醒,声音微弱地说道:“你们出去吧,孩子们,去玩一玩,看一看鸽子,看一看鸡。出去吧,我请求你们,不要进来……过后我会把你们都叫进来的……” 孩子走出地窖。窖口敞着。黄中带粉的阳光在土墙上闪动。玛丽娅躺在地上,疼得浑身痉挛,她听到不久前飞来的椋鸟的嘹亮叫声,听到远处雁群的嘎嘎声。 她用牙撕破热腾腾的衣胞。她想道:“是胞衣包着生下来的,一定会有福气的。”她用一根结实的本色棉线把新生儿的脐带紧紧扎住,用锋利的刺刀把余下的部分割掉。 婴儿尖声细气地哭了起来。 “喂,你好啊,我的儿子……你好,小瓦夏,我的心头肉,”疲惫不堪的玛丽娅低声说。 她微微欠起身,把刚刚出生的儿子放到盛有温水的军用保温桶里,把他那粉红色的小身子洗净,用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兵的包脚布裹起来,贴到自己身上,安歇下来…… 这会儿,婴儿躺在玛丽娅的身边,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搂着他,仔细听着她安详均匀的呼吸声。她这时觉得,她的全部生命、全部意愿、希望,在这被战争化成一片灰烬、被战争毁坏得破烂不堪、糟蹋得残缺不全的大地上她所拥有的一切,全都蕴藏在自己生下的这个人的安详呼吸声中。儿子的小脑瓜,在跳动着的囱门处长着尚未干燥的柔软的浅色绒毛,正躺在玛丽娅的腋窝下。她刚眼看着婴儿半张着的连片湿润的嘴唇,看着那粉红色的、没有牙的牙龈、看着他嘴角上随着均匀安静的呼吸而忽有忽无、几乎看不清楚的唾沫泡泡,怎么也看不够。 儿子睡着了。从敞着的窗口可以看见春季的明净天空。孩子们压低嗓门的说话声传到玛丽娅的耳中。孩子们悄声说着话,免得惊动玛丽娅。玛丽娅听不清他们讲的话,但却知道他们在苹果树下聚成一堆,正在谈论着暗黑的地窖里刚刚发生的那件既神秘又庄严的事情。她想站起来,把七个孩子全都叫进来,想拥抱他们,把他们搂到胸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们,使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敢于把他们从她身边夺走,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对他们构成威胁…… 此时此刻,经过分娩的痛苦而虚弱无力的玛丽娅,觉得所有这些无力自卫、被战争冲散而流浪在坎坷阴郁的田野上的孩子们似乎都是她生的,作为生下他们的母亲,她有义务把死神从他们身边赶开…… 她感到瞌睡了。她用一只无力的手抚摩着儿子毛茸茸的头,悄声哭泣着。她觉得,在子弹的呼啸和炮弹的轰鸣声中,在屠杀、暴行、流血大肆猖獗的情况下,她好象不仅生下了一个儿子以及站在上面的苹果树下的那六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而且,当她由于折磨人的疼痛和幸福引起痉挛时,还生下了遍体鳞伤的大地上所有的孩子,这些孩子都在要求她这位母亲的保护和爱抚。 “你们会活下去的,”玛丽娅疲倦地低语道,“你们全都会活下去的……” 无论是死亡,无论是炮火,也无论是在这被战争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大地上的伤痕,都没能使生命停止……到了四月底,在玛丽娅度过一秋一冬的地窖附近,那棵被大火焚烧过的苹果树竟出人意料地开了花。树上还没长出绿叶,只怯生生地开放了几个稀稀落落的幼芽。光秃秃的、被火烤得半死不活的树枝还是黑的,但是,却有粉红花蕊、雪白花瓣的花朵放出异彩,在朝霞的辉映下,温柔羞怯地显示着自己的姿色。 “这棵树真可怜哪!”玛丽娅欣赏着苹果树,激动地喃喃说道。“可是你瞧,它到底活下来了!” 她站在苹果树下等待孩子们。孩子们在日出之前赶牲口饮水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玛丽娅担心起来了。突然间,她看到从树林里走出三个骑马的人。最小的孩子抱在他们怀里,大些的孩子们在他们身旁连蹦带跳,兴高采烈地喊叫着。玛丽娅定身望去。骑马的人身上穿的保护色军服上有几枚苏联勋章闪闪发光。这是突入德军撤退部队后方的骑兵近卫团的侦察员。 若不是一个侦察员发现玛丽娅脸色变得煞白,赶忙跳下马来扶住她,她一定会跌倒在地上失去知觉的。 玛丽娅清醒过来之后,向三个侦察员讲述了自己在荒无人烟的村中瓦砾场上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在钉在开了花的苹果树干上的那块弹痕累累的牌匾前站立片刻,随后在孩子们的簇拥下,骑着马在玛丽娅收获过的田地上绕了一周,然后摘下军帽,在墓地上的新坟前站了一阵。 当天,侦察员们便把看到的一切情形详详细细地向团长作了报告。 春天的第一场雷雨刚刚下过。疏疏朗朗的橡树林中的树木、绿茵茵的河边地带、乡间大路两旁一丛丛新生的灰蓝色艾嵩上,都有亮晶晶的雨滴一闪一闪地发出彩虹色的光芒。周围的景色象猛烈的五月雷雨过后常有的那样,一切都在闪耀着,辉映着,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清新气息。 我们的骑兵近卫团正沿着满布水洼的大路行进,目的是在夜晚来临之前迂回到某区中心后面,奇袭盘据在那里的虎视眈眈的德国鬼子。 团长是一位中年少校,同三名侦察员并排走在第一骑兵连的前面。到过烧成一片瓦砾的村中,并向我们讲述了玛丽娅一切情况的也就是这三名侦察员。 我们刚开始涉过长满低矮芦苇的小河,就看见了玛丽娅。她站在山冈的慢坡上,怀中抱着婴儿,赤着两脚,披散着头发。她的四周聚集着一群孩子,还有牛、羊、鸡。枣红马看到我们,嘹亮地嘶鸣起来。白色翅膀的鸽群在空中飞来飞去。 团长走到玛丽娅身边,命令骑兵连停止前进,自己翻身下马。他微瘸着走到玛丽娅身旁,凝神看着她的眼睛。脱下军帽,不顾漂亮的斗篷被泥水弄脏,在玛丽娅面前跪了下来,默默无言地把脸贴到她那只不由自主地垂下来的干枯的小手上…… 太阳升得更高了。古老公园中那些茂密的树冠、林中空地上的碧草和花坛中的鲜花,得到温暖的夜雨滋润之后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清新气息。几只灰色和黑色的鸫鸟在灌木丛中忙忙碌碌,打扮着自己。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规规矩矩地拉着手,沿着铺了黄沙的小径走过去。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美貌少妇从容地推着儿童车。在山冈脚下,古城的一片屋顶在闪耀。 石龛里的彩绘圣母像用蓝得不可思议的眼睛望着孩子,望着鸟雀,望着修道院、大教堂和小寺院的圆顶。被晨风轻轻摇动着的槭树叶把影子投在她的脸上,奇异地闪动着,然而影子的闪动并没有使圣母像抹上一片红晕的面颊、轮廓柔和的双唇和木然无神的眼睛获得生气。 我凝视着她那张草率修饰的面孔,回忆着一位普通俄国妇女玛丽娅的经历,心中想道:“象玛丽娅这样的妇女,在我们的大地上数不胜数,人们总有一天会给予她们应得的赞美……” “是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战争将从世界上消失,杀戮、抢掠、谎言、奸诈、诬蔑将不复存在。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都将情同手足。他们将不知道什么是压迫,什么是饥饿,什么是有损于人的尊严的贫穷。他们得到的将是欢乐、幸福与和平。” “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到那时,高尚的人们肯定不是给臆造的圣母,而是给她——大地的女劳动者——树立一个最美好、最宏伟的纪念碑。情同手足的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将把世界上的全部黄金、全部宝石、海洋的全部赠品和地下的所有宝藏全都收集起来,由那些我们如今还不知道的新一代的天才创造者来创造出人间圣母的形象,创造出我们不朽的信仰、我们的希望、我们永恒之爱的形象,这个形象将在大地上永放光芒……” (1969) 译自《扎克鲁特金选集》四卷本,第一卷,罗斯托夫图书出版社,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