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短篇小说集》 麦琪的礼物 1块8毛7,就这么些钱,其中六毛是一分一分的铜板,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在杂货店老板、菜贩子和肉店老板那儿硬赖来的,每次闹得脸发臊,深感这种掂斤播两的交易实在丢人现眼。德拉反复数了三次,还是一元八角七,而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 除了扑倒在那破旧的小睡椅上哭嚎之外,显然别无他途。 德拉这样做了,可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生活就是哭泣、抽噎和微笑,尤以抽噎占统治地位。 当这位家庭主妇逐渐平静下来之际,让我们看看这个家吧。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房子,每周房租八美元。尽管难以用笔墨形容,可它真正够得上乞丐帮这个词儿。 楼下的门道里有个信箱,可从来没有装过信,还有一个电钮,也从没有人的手指按响过电铃。而且,那儿还有一张名片,上写着“杰姆斯·狄林汉·杨先生”。 “迪林厄姆”这个名号是主人先前春风得意之际,一时兴起加上去的,那时候他每星期挣三十美元。现在,他的收入缩减到二十美元,“迪林厄姆”的字母也显得模糊不清,似乎它们正严肃地思忖着是否缩写成谦逊而又讲求实际的字母D。不过,每当杰姆斯·狄林汉·杨先生,回家上楼,走进楼上的房间时,杰姆斯·狄林汉·杨太太,就是刚介绍给诸位的德拉,总是把他称作“吉姆”,而且热烈地拥抱他。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是呀,吉姆是多好的运气呀! 德拉哭完之后,往面颊上抹了抹粉,她站在窗前,痴痴地瞅着灰蒙蒙的后院里一只灰白色的猫正行走在灰白色的篱笆上。明天就是圣诞节,她只有一元八角七给吉姆买一份礼物。她花去好几个月的时间,用了最大的努力一分一分地攒积下来,才得了这样一个结果。一周二十美元实在经不起花,支出大于预算,总是如此。只有一元八角七给吉姆买礼物,她的吉姆啊。她花费了多少幸福的时日筹划着要送他一件可心的礼物,一件精致、珍奇、贵重的礼物——至少应有点儿配得上吉姆所有的东西才成啊。 房间的两扇窗子之间有一面壁镜。也许你见过每周房租八美元的公寓壁镜吧。一个非常瘦小而灵巧的人,从观察自己在一连串的纵条影象中,可能会对自己的容貌得到一个大致精确的概念。德拉身材苗条,已精通了这门子艺术。 突然,她从窗口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站在壁镜前面。她两眼晶莹透亮,但二十秒钟之内她的面色失去了光彩。她急速地拆散头发,使之完全泼散开来。 现在,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夫妇俩各有一件特别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件是吉姆的金表,是他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传家宝;另一件则是德拉的秀发。如果示巴女王①也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总有一天德拉会把头发披散下来,露出窗外晾干,使那女王的珍珠宝贝黯然失色;如果地下室堆满金银财宝、所罗门王又是守门人的话,每当吉姆路过那儿,准会摸出金表,好让那所罗门王忌妒得吹胡子瞪眼睛。 此时此刻,德拉的秀发泼撒在她的周围,微波起伏,闪耀光芒,有如那褐色的瀑布。她的美发长及膝下,仿佛是她的一件长袍。接着,她又神经质地赶紧把头发梳好。踌躇了一分钟,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破旧的红地毯上溅落了一、两滴眼泪。 她穿上那件褐色的旧外衣,戴上褐色的旧帽子,眼睛里残留着晶莹的泪花,裙子一摆,便飘出房门,下楼来到街上。 她走到一块招牌前停下来,上写着:“索弗罗妮夫人——专营各式头发”。德拉奔上楼梯,气喘吁吁地定了定神。那位夫人身躯肥大,过于苍白,冷若冰霜,同“索弗罗妮”的雅号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你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 “我买头发,”夫人说。“揭掉帽子,让我看看发样。” 那褐色的瀑布泼撒了下来。 “二十美元,”夫人一边说,一边内行似地抓起头发。 “快给我钱,”德拉说。 呵,接着而至的两个小时犹如长了翅膀,愉快地飞掠而过。请不用理会这胡诌的比喻。她正在彻底搜寻各家店铺,为吉姆买礼物。 她终于找到了,那准是专为吉姆特制的,决非为别人。她找遍了各家商店,哪儿也没有这样的东西,一条朴素的白金表链,镂刻着花纹。正如一切优质东西那样,它只以货色论长短,不以装潢来炫耀。而且它正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见这条表链,就知道一定属于吉姆所有。它就像吉姆本人,文静而有价值——这一形容对两者都恰如其份。她花去二十一美元买下了,匆匆赶回家,只剩下八角七分钱。金表匹配这条链子,无论在任何场合,吉姆都可以毫无愧色地看时间了。 尽管这只表华丽珍贵,因为用的是旧皮带取代表链,他有时只偷偷地瞥上一眼。 德拉回家之后,她的狂喜有点儿变得审慎和理智了。她找出烫发铁钳,点燃煤气,着手修补因爱情加慷慨所造成的破坏,这永远是件极其艰巨的任务,亲爱的朋友们——简直是件了不起的任务呵。 不出四十分钟,她的头上布满了紧贴头皮的一绺绺小卷发,使她活像个逃学的小男孩。她在镜子里老盯着自己瞧,小心地、苛刻地照来照去。 “假如吉姆看我一眼不把我宰掉的话,”她自言自语,“他定会说我像个科尼岛上合唱队的卖唱姑娘。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唉,只有一元八角七,我能干什么呢?” 七点钟,她煮好了咖啡,把煎锅置于热炉上,随时都可做肉排。 吉姆一贯准时回家。德拉将表链对叠握在手心,坐在离他一贯进门最近的桌子角上。接着,她听见下面楼梯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她紧张得脸色失去了一会儿血色。她习惯于为了最简单的日常事物而默默祈祷,此刻,她悄声道:“求求上帝,让他觉得我还是漂亮的吧。” 门开了,吉姆步入,随手关上了门。他显得瘦削而又非常严肃。可怜的人儿,他才二十二岁,就挑起了家庭重担!他需要买件新大衣,连手套也没有呀。 吉姆站在屋里的门口边,纹丝不动地好像猎犬嗅到了鹌鹑的气味似的。他的两眼固定在德拉身上,其神情使她无法理解,令她毛骨悚然。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嫌恶,根本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仅仅是面带这种神情死死地盯着德拉。 德拉一扭腰,从桌上跳了下来,向他走过去。 “吉姆,亲爱的,”她喊道,“别那样盯着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因为不送你一件礼物,我无法过圣诞节。头发会再长起来——你不会介意,是吗?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头发长得快极了。说‘恭贺圣诞’吧!吉姆,让我们快快乐乐的。你肯定猜不着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好的——多么美丽精致的礼物啊!” “你已经把头发剪掉了?”吉姆吃力地问道,似乎他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这明摆着的事实。 “剪掉卖了,”德拉说。“不管怎么说,你不也同样喜欢我吗?没了长发,我还是我嘛,对吗?” 吉姆古怪地四下望望这房间。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吗?”他差不多是白痴似地问道。 “别找啦,”德拉说。“告诉你,我已经卖了——卖掉了,没有啦。这是圣诞前夜,好人儿。好好待我,这是为了你呀。也许我的头发数得清,”突然她特别温柔地接下去,“可谁也数不清我对你的恩爱啊。我做肉排吗,吉姆?” 吉姆好像从恍惚之中醒来,把德拉紧紧地搂在怀里。现在,别着急,先让我们花个十秒钟从另一角度审慎地思索一下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房租每周八美元,或者一百万美元——那有什么差别呢?数学家或才子会给你错误的答案。麦琪②带来了宝贵的礼物,但就是缺少了那件东西。这句晦涩的话,下文将有所交待。 吉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扔在桌上。 “别对我产生误会,德尔,”他说道,“无论剪发、修面,还是洗头,我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减低一点点对我妻子的爱情。不过,你只要打开那包东西,就会明白刚才为什么使我楞头楞脑了。” 白皙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绳子,打开纸包。紧接着是欣喜若狂的尖叫,哎呀!突然变成了女性神经质的泪水和哭泣,急需男主人千方百计的慰藉。 还是因为摆在桌上的梳子——全套梳子,包括两鬓用的,后面的,样样俱全。那是很久以前德拉在百老汇的一个橱窗里见过并羡慕得要死的东西。这些美妙的发梳,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其色彩正好同她失去的美发相匹配。她明白,这套梳子实在太昂贵,对此,她仅仅是羡慕渴望,但从未想到过据为己有。现在,这一切居然属于她了,可惜那有资格佩戴这垂涎已久的装饰品的美丽长发已无影无踪了。 不过,她依然把发梳搂在胸前,过了好一阵子才抬起泪水迷蒙的双眼,微笑着说:“我的头发长得飞快,吉姆!” 随后,德拉活像一只被烫伤的小猫跳了起来,叫道,“喔!喔!” 吉姆还没有瞧见他的美丽的礼物哩。她急不可耐地把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那没有知觉的贵重金属似乎闪现着她的欢快和热忱。 “漂亮吗,吉姆?我搜遍了全城才找到了它。现在,你每天可以看一百次时间了。把表给我,我要看看它配在表上的样子。” 吉姆非但不按她的吩咐行事,反而倒在睡椅上,两手枕在头下,微微发笑。 “德拉,”他说,“让我们把圣诞礼物放在一边,保存一会儿吧。它们实在太好了,目前尚不宜用。我卖掉金表,换钱为你买了发梳。现在,你做肉排吧。” 正如诸位所知,麦琪是聪明人,聪明绝顶的人,他们把礼物带来送给出生在马槽里的耶稣。他们发明送圣诞礼物这玩艺儿。由于他们是聪明人,毫无疑问,他们的礼物也是聪明的礼物,如果碰上两样东西完全一样,可能还具有交换的权利。在这儿,我已经笨拙地给你们介绍了住公寓套间的两个傻孩子不足为奇的平淡故事,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馈赠又接收礼品的人当中,像他们两个这样的人也是最聪明的。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人。 他们就是圣贤. ①示巴女王(QueeenofSheba):基督教《圣经》中朝觐所罗门王,以测其智慧的示巴女王,她以美貌著称。 ②麦琪(Magi,单数为Magus):指圣婴基督出生时来自东方送礼的三贤人,载于圣经马太福音第二章第一节和第七至第十三节 警察和赞美诗 索比急躁不安地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缺少海豹皮衣的女人对丈夫加倍的温存亲热,索比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焦躁不安、翻来复去的时候,人们就明白,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一片枯叶落在索比的大腿上,那是杰克·弗洛斯特①的卡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常住居民非常客气,每年来临之先,总要打一声招呼。在十字街头,他把名片交给“户外大厦”的信使“北风”,好让住户们有个准备。 索比意识到,该是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马上组织单人财务委员会,以便抵御即将临近的严寒,因此,他急躁不安地在长凳上辗转反侧。《警察和赞美诗》索比越冬的抱负并不算最高,他不想在地中海巡游,也不想到南方去晒令人昏睡的太阳,更没想过到维苏威海湾漂泊。他梦寐以求的只要在岛上待三个月就足够了。整整三个月,有饭吃,有床睡,还有志趣相投的伙伴,而且不受“北风”和警察的侵扰。对索比而言,这就是日思夜想的最大愿望。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②的监狱一直是索比冬天的寓所。正像福气比他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买票去棕榈滩③和里维埃拉④一样,索比也要为一年一度逃奔岛上作些必要的安排。现在又到时候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老广场上喷水池旁的长凳上,用三张星期日的报纸分别垫在上衣里、包着脚踝、盖住大腿,也没能抵挡住严寒的袭击。因此,在他的脑袋里,岛子的影象又即时而鲜明地浮现出来。他诅咒那些以慈善名义对城镇穷苦人所设的布施。在索比眼里,法律比救济更为宽厚。他可以去的地方不少,有市政办的、救济机关办的各式各样的组织,他都可以去混吃、混住,勉强度日,但接受施舍,对索比这样一位灵魂高傲的人来讲,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从慈善机构的手里接受任何一点好处,钱固然不必付,但你必须遭受精神上的屈辱来作为回报。正如恺撒对待布鲁图一样⑤,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上慈善机构的床,先得让人押去洗个澡;要吃施舍的一片面包,得先交待清楚个人的来历和隐私。因此,倒不如当个法律的座上宾还好得多。虽然法律铁面无私、照章办事,但至少不会过分地干涉正人君子的私事。 一旦决定了去岛上,索比便立即着手将它变为现实。要兑现自己的意愿,有许多简捷的途径,其中最舒服的莫过于去某家豪华餐厅大吃一台,然后呢,承认自己身无分文,无力支付,这样便安安静静、毫不声张地被交给警察。其余的一切就该由通商量的治安推事来应付了。 索比离开长凳,踱出广场,跨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汇处那片沥青铺就的平坦路面。他转向百老汇大街,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前停下脚步,在这里,每天晚上聚积着葡萄、蚕丝和原生质的最佳制品⑥。 索比对自己的马甲从最下一颗纽扣之上还颇有信心,他修过面,上衣也还够气派,他那整洁的黑领结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到餐桌之前不被人猜疑,成功就属于他了。他露在桌面的上半身绝不会让侍者生疑。索比想到,一只烤野鸭很对劲——再来一瓶夏布利酒⑦,然后是卡门贝干酪⑧,一小杯清咖啡和一只雪茄烟。一美元一只的雪茄就足够了。全部加起来的价钱不宜太高,以免遭到咖啡馆太过厉害的报复;然而,吃下这一餐会使他走向冬季避难所的行程中心满意足、无忧无虑了。 可是,索比的脚刚踏进门,领班侍者的眼睛便落在了他那旧裤子和破皮鞋上。强壮迅急的手掌推了他个转身,悄无声息地被押了出来,推上了人行道,拯救了那只险遭毒手的野鸭的可怜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起来,靠大吃一通走向垂涎三尺的岛上,这办法是行不通了。要进监狱,还得另打主意。 在第六大街的拐角处,灯火通明、陈设精巧的大玻璃橱窗内的商品尤其诱人注目。索比捡起一块鹅卵石,向玻璃窗砸去。人们从转弯处奔来,领头的就是一位巡警。索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插在裤袋里,对着黄铜纽扣微笑⑨。 “肇事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警官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不以为这事与我有关吗?”索比说,多少带点嘲讽语气,但很友好,如同他正交着桃花运呢。 警察根本没把索比看成作案对象。毁坏窗子的人绝对不会留在现场与法律的宠臣攀谈,早就溜之大吉啦。警察看到半条街外有个人正跑去赶一辆车,便挥舞着警棍追了上去。索比心里十分憎恶,只得拖着脚步,重新开始游荡。他再一次失算了。 对面街上,有一家不太招眼的餐厅,它可以填饱肚子,又花不了多少钱。它的碗具粗糙,空气混浊,汤菜淡如水,餐巾薄如绢。索比穿着那令人诅咒的鞋子和暴露身份的裤子跨进餐厅,上帝保佑、还没遭到白眼。他走到桌前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饼圈和馅饼。然后,他向侍者坦露真象:他和钱老爷从无交往。 “现在,快去叫警察,”索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找警察,”侍者说,声音滑腻得如同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好似曼哈顿开胃酒中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他推倒在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左耳着地。索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地上爬起来,好似木匠打开折尺一样,接着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被捕的愿望仅仅是美梦一个,那个岛子是太遥远了。相隔两个门面的药店前,站着一名警察,他笑了笑,便沿街走去。 索比走过五个街口之后,设法被捕的气又回来了。这一次出现的机会极为难得,他满以为十拿九稳哩。一位衣着简朴但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站在橱窗前,兴趣十足地瞪着陈列的修面杯和墨水瓶架入了迷。而两码之外,一位彪形大汉警察正靠在水龙头上,神情严肃。 索比的计划是装扮成一个下流、讨厌的“捣蛋鬼”。他的对象文雅娴静,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警察近在眼前,这使他足以相信,警察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膀的滋味该是多么愉快呵,在岛上的小安乐窝里度过这个冬季就有了保证。 索比扶正了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拉出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把帽子往后一掀,歪得几乎要落下来,侧身向那女人挨将过去。他对她送秋波,清嗓子,哼哼哈哈,嬉皮笑脸,把小流氓所干的一切卑鄙无耻的勾当表演得惟妙惟肖。他斜眼望去,看见那个警察正死死盯住他。年轻女人移开了几步,又沉醉于观赏那修面杯。索比跟过去,大胆地走近她,举了举帽子,说:“啊哈,比德莉亚,你不想去我的院子里玩玩吗?” 警察仍旧死死盯住。受人轻薄的年轻女人只需将手一招,就等于已经上路去岛上的安乐窝了。在想象中,他已经感觉到警察分局的舒适和温暖了。年轻女人转身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捉住了索比的上衣袖口。 “当然罗,迈克,”她兴高采烈地说,“如果你肯破费给我买一杯啤酒的话。要不是那个警察老瞅住我,早就同你搭腔了。” 年轻女人像常青藤攀附着他这棵大橡树一样。索比从警察身边走过,心中懊丧不已。看来命中注定,他该自由。 一到拐弯处,他甩掉女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老远的一个地方。这儿,整夜都是最明亮的灯光,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淑女们披着皮裘,绅士们身着大衣,在这凛冽的严寒中欢天喜地地走来走去。索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也许是某种可怕的魔法制住了他,使他免除了被捕。这念头令他心惊肉跳。但是,当他看见一个警察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大模大样地巡逻时,他立刻捞到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索比在人行道上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像醉鬼一样胡闹。 他又跳,又吼,又叫,使尽各种伎俩来搅扰这苍穹。 警察旋转着他的警棍,扭身用背对着索比,向一位市民解释说:“这是个耶鲁小子在庆祝胜利,他们同哈特福德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个大鹅蛋。声音是有点儿大,但不碍事。我们上峰有指示,让他们闹去吧。” 索比怏怏不乐地停止了白费力气的闹嚷。难道就永远没有警察对他下手吗?在他的幻梦中,那岛屿似乎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阿卡狄亚⑩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以便抵挡刺骨的寒风。 索比看到雪茄烟店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正对着火头点烟。那人进店时,把绸伞靠在门边。索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漫不经心地退了出来。点烟人匆匆追了出来。 “我的伞,”他厉声道。 “呵,是吗?”索比冷笑说;在小偷摸小摸之上,再加上一条侮辱罪吧。“好哇,那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没错,我拿了。你的伞!为什么不叫巡警呢?拐角那儿就站着一个哩。” 绸伞的主人放慢了脚步,索比也跟着慢了下来。他有一种预感,命运会再一次同他作对。那位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们俩。 “当然罗,”绸伞主人说,“那是,噢,你知道有时会出现这类误会……我……要是这伞是你的,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餐厅捡的……要是你认出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绸伞的前主人悻悻地退了开去。那位警察慌忙不迭地跑去搀扶一个身披夜礼服斗篷、头发金黄的高个子女人穿过横街,以免两条街之外驶来的街车会碰着她。 索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翻修弄得高低不平的街道。他怒气冲天地把绸伞猛地掷进一个坑里。他咕咕哝哝地抱怨那些头戴钢盔、手执警棍的家伙。因为他一心只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则偏偏把他当成永不出错的国王⑾。 最后,索比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街上,这儿的灯光暗淡,嘈杂声也若有若无。他顺着街道向麦迪逊广场走去,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但回家的本能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儿。 可是,在一个异常幽静的转角处,索比停住了。这儿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样子古雅,显得零乱,是带山墙的建筑。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紫色的玻璃窗映射出来,毫无疑问,是风琴师在练熟星期天的赞美诗。悦耳的乐声飘进索比的耳朵,吸引了他,把他粘在了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光辉、静穆;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屋檐下的燕雀在睡梦中几声啁啾——这会儿有如乡村中教堂墓地的气氛。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拨动了伏在铁栏杆上的索比的心弦,因为当他生活中拥有母爱、玫瑰、抱负、朋友以及纯洁无邪的思想和洁白的衣领时,他是非常熟悉赞美诗的。 索比的敏感心情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交融在一起,使他的灵魂猛然间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恐地醒悟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岁月,可耻的欲念,悲观失望,才穷智竭,动机卑鄙——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顷刻间,这种新的思想境界令他激动万分。一股迅急而强烈的冲动鼓舞着他去迎战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拖出泥淖,他要征服那一度驾驭自己的恶魔。时间尚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再现当年的雄心壮志,并坚定不移地去实现它。管风琴的庄重而甜美音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去繁华的商业区找事干。有个皮货进口商一度让他当司机,明天找到他,接下这份差事。他愿意做个煊赫一时的人物。他要…… 索比感到有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来,只见一位警察的宽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三个月。” ①杰克·弗洛斯特(jackfrost):“霜冻”的拟人化称呼。 ②布莱克韦尔岛(blackwell):在纽约东河上。岛上有监狱。 ③棕榈滩(palmbeach):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城镇,冬令游憩胜地。 ④里维埃拉(theriviera):南欧沿地中海一段地区,在法国的东南部和意大利的西北部,是假节日憩游胜地。 ⑤恺撒(juliuscaesar):(100—44bc)罗马统帅、政治家,罗马的独裁者,被共和派贵族刺杀。布鲁图(brutus):(85—42bc)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恺撒的主谋,后逃希腊,集结军队对抗安东尼和屋大维联军,因战败自杀。 ⑥作者诙谐的说法,指美酒、华丽衣物和上流人物。 ⑦夏布利酒(chablis):原产于法国的Chablis地方的一种无甜味的白葡萄酒。 ⑧卡门贝(carmembert)干酪(cheese):一种产于法国的软干酪。原为Fr.诺曼底一村庄,产此干酪而得名。 ⑨指警察,因警察上衣的纽扣是黄铜制的。 ⑩阿卡狄亚(Arcadia):原为古希腊一山区,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淳朴生活而著称,现指“世外桃源”。 ⑾英语谚语:国王不可能犯错误(king.) 警察与赞美诗英文原文 英文原版  The d The Anthem O Henry On his ben Madison Square Soapy moved uneasily, and y moves uneasily ohe park, you may know that winter is near. A dead leaf fell in Soapy's lap. That was Jack Frost's card. Jad tular residents of Madisives them warning of his annual call. Soapy realized the fact that the time had tainst the iherefore he moved uneasily on his bench. The wiions of Soapy were . Ihere were no dreams of Mediterranean voyages, of blue Southerhe Vesuvian Bay. Three months on the Island was what his soul desired. Three months of assured board and bed and good pany, safe from north oli, seemed to Soapy the most desirable thing. For years the hospitable Blackwell prison had been his winter refuge. Just as the more fortunate New Yorkers had bought their ti Bead the Riviera eater, so Soapy had made his arras for his annual jourhe island. Aime had e. O before three Sunday under his coat, about his feet and over his lap, had not helped him against the cold as he slept on his behe fountain in the old square. There were many institutions of New Yht receive lodging and food, but to Soapy's prifts of charity were undesirable. You must pay in humiliation of spirit f received at the hands of philanthropy. So it was better to be a guest of the law. Soapy, havio the Island, at o aplishihere were many easy ways of doing this. The pleasao di some good restaurant; aer deg bankruptded over to a poli. A magistrate would do the rest. Soapy left his be of the square and up Broadway. He stopped at the dlittering cafe. He was shaven and his coat was det. If he could reach a table i, the portion of him that would show above the table would raise no doubt ier's mind. A roasted duck, thought Soapy, with a bottle of wihen some cheese, a cup of d a cigar would be enough. Suer would make him happy, for the jouro his winter refuge. But as Soapy eaurant door, the head waiter's eye fell upon his shabby trousers and old sh hands turned him about and pushed him ie out i. Soapy turned off Broadway. Some other way the desirable refuge must be found. At a er of Sixth Aveook a stohrough the glass of a glittering shop window. People ing around the er, a poli at the head of them. Soapy stood still, with his hands in his pod smiled at the sight of the poli. "Where is the man that has do?" asked the poli. "Don't you think that I have had something to do with it?" said Soapy, not without sarcasm, but friendly. The poli paid o Soapy. Men who break windows do o speak with poli. They run away. He saw a man running to catch a d rushed after him with his sti his hand. Soapy, with disgust i, walked along, twisuccessful. Oe side of the street was a little restaurah large appetites a purses. Soapy ehis place without difficulty. He sat at a table aeak ahehe waiter that he had no money. "Now go and call a cop," said Soapy. "And doleman waiting." "No cop for you," said the waiter. "Hey!" I Soapy found himself lying upo ear o. He arose with diffid beat the dust from his clothes. Arrest seemed a rosy dream. The Island seemed very far aoli who st store two doors away laughed ahe street. Soapy seemed to liberty. After another uempt to be arrested for perse a young y weoward the district of theatres. oanding in front of a glitterire, he caught at the straw of "disorderly duct." On the sidey began to sing drunken soop of his voiced, howled, and otherwise disturbed the peace. The polied his back to Soapy, and said to a : "It is ohe Yale lads g their football victory over the Hartfe. Noisy, but no harm. We have instruot to arrest them." Sadly, Soapy stopped his useless singing and dang. A sudden fear seized him. Was he immu? Would never a poli lay hands on him? The Islatainable Arcadia. He buttohin st the north wind. In a cigar store he saw a well-dressed man lighting a cigar. He had set his silk umbrella by the door, Soapy eook the umbrella, a with it slowly. The man with the cigar followed hastily. "My umbrella," he said. "Oh, is it?" said Soapy. "Well, why don't you an? I took it. Your umbrella! Why don't you call a cop? There stahe er." The umbrella oweps. Soapy did likewise. The poli looked at them curiously. "Of course," said the umbrella man, "that is - well, you know how these mistakes occur - I - if it's your umbrella I hope you'll excuse me - I picked it up this m i - if it is yours, why - I hope you'll -" "Of course it's mine," said Soapy. The ex-umbrella mahe poli hurried to help a well-dressed woman across the street. Soapy walked eastward. He threw the umbrella angrily into a pit. He was angry with the mes and carry clubs. Because he waed, they seemed tard him as a king who . At last Soapy reae of the avehe east where it was not so owards Madisohe home instins evehe home is a park bench. But o er Soapy stopped before an old church. Through one window a soft light glowed, where, no doubt, the anist played a Suhere came to Soapy's ears sweet music that d held him at the iron fence. The moon was shining; d pedestrians were few; birds twittered sleepily uhe roof. Ahat the aed Soapy to the iron fence, for he had khe days wheaihings as mothers and roses and ambitions and friends. The ihe musid the old church produced a sudden and we in Soapy's soul. He saw with horror the pit into which he had falle of his degraded days, dead hopes aies. And also irong impulse moved him to battle with his desperate fate. He would pull himself out of this pit; he would make a man of himself agaiime; he was youhose sweet a up a revolution in him. Tomorrow he would be somebody in the world. He would - Soapy felt a hand on his arm. He looked quid into the broad faan.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asked the poli. "Nothing," said Soapy. "Then e along," said the poli. "Three months on the Island," said the Magistrate in the Police Court the m.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欧·亨利(著) 在纽约西区南部的红砖房那一带地方,绝大多数居民都如时光一样动荡不定、迁移不停、来去匆匆。正因为无家可归,他们也可以说有上百个家。他们不时从这间客房搬到另一间客房,永远都是那么变幻无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无二致。他们用爵士乐曲调唱着流行曲“家,甜美的家”;全部家当用硬纸盒一拎就走;缠缘于阔边帽上的装饰就是他们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这一带有成百上千这种住客,这一带的房子可以述说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当然,它们大多干瘪乏味;不过,要说在这么多漂泊过客掀起的余波中找不出一两个鬼魂,那才是怪事哩。 一天傍晚擦黑以后,有个青年男子在这些崩塌失修的红砖大房中间转悠寻觅,挨门挨户按铃。在第十二家门前,他把空当当的手提行李放在台阶上,然后揩去帽沿和额头上的灰尘。门铃声很弱,好像传至遥远、空旷的房屋深处。 这是他按响的第十二家门铃。铃声响过,女房东应声出来开门。她的模样使他想起一只讨厌的、吃得过多的蛆虫。它已经把果仁吃得只剩空壳,现在正想寻找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充空间。 年轻人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她的声音从喉头挤出,嘎声嘎气,好像喉咙上绷了层毛皮。“三楼还有个后间,空了一个星期。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她上楼。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一线微光缓和了过道上的阴影。他们不声不响地走着,脚下的地毯破烂不堪,可能连造出它的织布机都要诅咒说这不是自己的产物。它好像已经植物化了,已经在这恶臭、阴暗的空气中退化成茂盛滋润的地衣或满地蔓延的苔藓,东一块西一块,一直长到楼梯上,踩在脚下像有机物一样粘糊糊的。楼梯转角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它们里面也许曾放过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话,那些花草已经在污浊肮脏的空气中死去。壁龛里面也许曾放过圣像,但是不难想象,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圣人拖出来,一直拖到下面某间客房那邪恶的深渊之中去了。 “就是这间,”房东说,还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间很不错,难得有空的时候。今年夏天这儿还住过一些特别讲究的人哩——从不找麻烦,按时提前付房租。自来水在过道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住了三个月。她们演过轻松喜剧。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也许你听说过她吧——喔,那只是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还挂着她的结婚证书哩,镶了框的。煤气开关在这儿,瞧这壁橱也很宽敞。这房间人人见了都喜欢,从来没长时间空过。” “你这儿住过很多演戏的?”年轻人问。 “他们这个来,那个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干事。对了,先生,这一带剧院集中,演戏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到这儿来住过的也不少。他们这个来,那个去。” 他租下了房间,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很累,想马上住下来。他点清了租金。她说房间早就准备规矩,连毛巾和水都是现成的。房东走开时,——他又——已经是第一千次了——把挂在舌尖的问题提了出来。 “有个姑娘——瓦西纳小姐——埃卢瓦丝·瓦西纳小姐——你记得房客中有过这人吗?她多半是在台上唱歌的。她皮肤白嫩,个子中等,身材苗条,金红色头发,左眼眉毛边长了颗黑痣。” “不,我记不得这个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换名字跟换房间一样快,来来去去,谁也说不准。不,我想不起这个名字了。” 不。总是不。五个月不间断地打听询问,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已经花了好多时间,白天去找剧院经理、代理人、剧校和合唱团打听;晚上则夹在观众之中去寻找,名角儿会演的剧院去找过,下流污秽的音乐厅也去找过,甚至还害怕在那类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对她独怀真情,一心要找到她。他确信,自她从家里失踪以来,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个角落。但这座城市就像一大团流沙,沙粒的位置变化不定,没有基础,今天还浮在上层的细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粘土覆盖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热情迎接新至的客人,像个暗娼脸上堆起的假笑,红中透病、形容枯槁、马马虎虎。破旧的家具、破烂绸套的沙发、两把椅子、窗户间一码宽的廉价穿衣镜、一两个烫金像框、角落里的铜床架——所有这一切折射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舒适之感。 房客懒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则如巴比伦通天塔的一个套间,尽管稀里糊涂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这里留宿过的房客分门别类,向他细细讲来。 地上铺了一张杂色地毯,像一个艳花盛开的长方形热带小岛,四周是肮脏的垫子形成的波涛翻滚的大海。用灰白纸裱过的墙上,贴着紧随无家可归者四处漂流的图片——“胡格诺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早餐”,“泉边美女”。壁炉炉额的样式典雅而庄重,外面却歪歪斜斜扯起条花哨的布帘,像舞剧里亚马逊女人用的腰带。炉额上残留着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运的风帆把他们载到新码头时抛弃不要的东西——一两个廉价花瓶,女演员的画片,药瓶儿,残缺不全的扑克纸牌。 渐渐地,密码的笔形变得清晰可辨,前前后后居住过这间客房的人留下的细小痕迹所具有的意义也变得完整有形。 梳妆台前那片地毯已经磨得只剩麻纱,意味着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迈步。墙上的小指纹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阳光和空气之路。一团溅开的污迹,形如炸弹爆炸后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连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墙上的见证。穿衣镜镜面上用玻璃钻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名字“玛丽”。看来,客房留宿人——也许是受到客房那俗艳的冷漠之驱使吧—— 曾先先后后在狂怒中辗转反侧,并把一腔愤懑倾泄在这个房间上。家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在痛苦中扭曲的痉挛中被宰杀的恐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砍去了大理石壁炉额的一大块。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干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这一切恶意和伤害施加于这个房间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称之为他们的家的人;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轻人任这些思绪缭绕心间,与此同时,楼中飘来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声音和气味。他听见一个房间传来吃吃的窃笑和淫荡放纵的大笑;别的房间传来独自咒骂声,骰子的格格声,催眠曲和呜呜抽泣;楼上有人在兴致勃勃地弹班卓琴。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砰嘭嘭地关上;架空电车不时隆隆驶过;后面篱墙上有只猫在哀叫。他呼吸到这座房子的气息。这不是什么气味儿,而是一种潮味儿,如同从地窖里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发出的霉臭。 他就这样歇在那儿,突然,房间里充满木犀草浓烈的芬芳。它乘风而至,鲜明无误,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脱脱几乎如来访的佳宾。年轻人忍不住大叫:“什么?亲爱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后一跃而起,四下张望。浓香扑鼻而来,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拥抱香气。刹那间,他的全部感觉都给搅混在一起。人怎么可能被香味断然唤起呢?唤起他的肯定是声音。难道这就是曾抚摸、安慰过他的声音? “她在这个房间住过,”他大声说,扭身寻找起来,硬想搜出什么征迹,因为他确信能辨认出属于她的或是她触摸过的任何微小的东西。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爱、唯她独有的芬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房间只马马虎虎收拾过。薄薄的梳妆台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个发夹——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类东西,悄声无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标明任何心境或时间。他没去仔细琢磨,因为这些东西显然缺乏个性。他把梳妆台抽屉搜了个底朝天,发现一条丢弃的破旧小手绢。他把它蒙在脸上,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来。他顺手把手绢甩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他发现几颗零星纽扣,一张剧目表,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颗吃剩的果汁软糖,一本梦释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结。他猛然一楞,悬在冰与火之间,处于兴奋与失望之间。但是黑缎蝴蝶发结也只是女性庄重端雅但不具个性特征的普通装饰,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随后他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像一条猎狗东嗅西闻,扫视四壁,趴在地上仔细查看拱起的地毡角落,翻遍壁炉炉额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摇摇欲坠的酒柜,试图找到一个可见的、但他还未发现的迹象,以证明她就在房间里面,就在他旁边、周围、对面、心中、上面,紧紧地牵着他、追求他,并通过精微超常的感觉向他发出如此哀婉的呼唤,以至于连他愚钝的感觉都能领悟出这呼唤之声。他再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然后转过身子,目瞪口呆,一片漠然,因为他在木犀花香中还察觉不出形式、色彩、爱情和张开的双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起香味开始具有呼唤之力?就这样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墙缝和墙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烟蒂。对这些东西他不屑一顾。但有一次他在一折地毡里发现一支抽了半截的纸雪茄,铁青着脸使劲咒了一声,用脚后跟把它踩得稀烂。他把整个房间从一端到另一端筛了一遍,发现许许多多流客留下的无聊、可耻的记载。但是,有关可能曾住过这儿的、其幽灵好像仍然徘徊在这里的、他正在寻求的她,他却丝毫痕迹也未发现。 这时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从幽灵萦绕的房间跑下楼,来到透出一缝光线的门前。 她应声开门出来。他竭尽全力,克制住激动之情。 “请告诉我,夫人,”他哀求道,“我来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我已经说过。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演戏的,后来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从来声誉就好。他们的结婚证都是挂起的,还镶了框,挂在钉子上——”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哪种女人——我是说,她长相如何?” “喔,先生,黑头发,矮小,肥胖,脸蛋儿笑嘻嘻的。他们一个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们以前谁住过?” “嗨,有个单身男人,搞运输的。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没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夫人和她两个孩子,住了四个月;再以前是多伊尔老先生,房租是他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以前我就记不得了。” 他谢了她,慢腾腾地爬回房间。房间死气沉沉。曾为它注入生机的香气已经消失,木犀花香已经离去,代之而来的是发霉家具老朽、陈腐、凝滞的臭气。 希望破灭,他顿觉信心殆尽。他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咝咝作响的煤气灯的黄光。稍许,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然后用刀刃把布条塞进门窗周围的每一条缝隙。一切收拾得严实紧扎以后,他关掉煤气灯,却又把煤气开足,最后感激不尽地躺在床上。 按照惯例,今晚轮到麦克库尔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来,和珀迪夫人在一个地下幽会场所坐了下来。这是房东们聚会、蛆虫猖厥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楼后间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说,杯中的酒泡圆圆的。“房客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上床了。” “嗬,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麦克库尔夫人说,羡慕不已。“那种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迹。那你给他说那件事没有呢?”她说这话时悄声细语,嘎声哑气,充满神秘。 “房间里安起家具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就是为了租出去。我没给他说那事儿,麦克库尔夫人。” “可不是嘛,我们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你的生意经没错,夫人。如果知道这个房间里有人自杀,死在床上,谁还来租这个房间呢。” “当然嘛,我们总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说。 “对,夫人,这话不假。一个星期前我才帮你把三楼后间收拾规矩。那姑娘用煤气就把自己给弄死了——她那小脸蛋儿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说她长得俏,”珀迪夫人说,既表示同意又显得很挑剔。“只是她左眼眉毛边的痣长得不好看。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夫人。” 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英文原文 原文(英语): The Furnished Room Restless, shifting, fugae itself is a vast bulk of the population of the red brick district of the lower West Side. Homeless, they have a huhey flit from furo furras forever--tras iras i and mind. They si Htime; they carry their ~lares et penates~ in a bandbox; their viicture hat; a rubber plaree. Hehe houses of this distrig had a thousand dwellers, should have a thousaell, mostly dull ones, no doubt; but it would be strahere ot be found a ghost or two ihese vagras. Oer dark a young mahese g red mansi their bells. At the twelfth he rested his lean hahe step ahe dust from his hatband ahe bell sou and far away ie, hollow depths. To the door of this, the twelfth house whose bell he had rung, came a housekeeper who made him think of an ued worm that had eaten its nut to a hollow shell and now sought to fill the vacy with edible lodgers. He asked if there was a room to let. "e in," said the housekeeper. Her voice her throat; her throat seemed lih fur. "I have the third floor bat since a week back. Should you wish to look at it?" The young man followed her up the stairs. A faint light from no partiitigated the shadows of the halls. They trod noiselessly upon a stair carpet that its own loom would have forsworo have bee vegetable; to have dege rao lush li moss that grew ihe staird was visder the foa ea of the stairs were vai the wall. Perhaps plants had ohin them. If so they had died in that foul a may be that statues of the saints had stood there, but it was not difficult to ceive that imps and devils had dragged them forth in the darkness and down to the uhs of some fur below. "This is the room," said the housekeeper, from her furry throat. "It's a ai. I had some most elega last summer-- all, and paid ihe mier's at the end of the hall. Sprowls a three months. They done a vaudeville sketch. Miss B'retta Sprowls--you may have heard of her--Oh, that was just the stage there over the dresser is where the marriage certifig, framed. The gas is here, ahere is plenty of . It's a room everybody likes. It ays idle long." "Do you have mariing here?" asked the young man. "They es and goes. A good proportion of my lodgers is ected with the theatres. Yes, sir, this is the theatrical district. Actor people ays lo my share. Yes, they es and they goes." He ehe room, paying for a week in advaired, he said, and ossession at oed out the money. The room had been made ready, she said, even to towels ahe housekeeper moved aut, for the thousahe question that he carried at the end of his tongue. "A young girl--Miss Vashner--Miss Eloise Vashner--do you remember suers? She would be singiage,most likely. A fair girl, of medium height ah reddish, gold hair and a dark mole eyebrow." "No, I dohe age people has hey ge as often as their rooms. They es and they goes. No, I don't call that oo mind." No. Always hs of ceaseless iioable ive. So much time spent by day iionis, sd choruses; by night among the audieheatres from all-star usic halls so low that he dreaded to fi hoped for. He who had loved her best had tried to find her. He was sure that since her disappearane this great, water-girt city held her somewhere, but it was like a monstrous quid, shifting its partistantly, with no foundation, its upper grao-day buried to-morrow in ooze and slime. The furnished room received its latest guest with a first glow of pseudo-hospitality, a hectic, haggard, perfune like the speile of a demirep. The sophistie ied gleams from the deiture, the raggcd brocade upholstery of a d two chairs, a footier glass betwees, frilt picture frames and a brass bedstead in a er. The guest reert, upon a chair, while the room, fused ihough it artmeried to dis of its divers tenantry. A polyatic rug like some brilliaangular,tropical islet lay surrounded by a billowy sea of soiled matting. Upon the gay-papered wall were those pictures that pursue the homeless one from house to house--The Huguehe First Quarrel, The Weddi, Psyche at the Fouel's chastely severe outline was ingloriously veiled behi drapery drawn rakishly askew like the sashes of the Amazo. Upon it was some desolate flotsam cast aside by the room's marooned when a lucky sail had boro a fresh p vase or two, pictures of actresses, a medie stray cards out of a deck. Ohe characters raph bee explicit, the little sighe furnished room's pro of guests developed a sighreadbare spa the rug in front of the dresser told that lovely woman had mar the throng. Tis on the oke of little pris to feel their way to sun and air. A splattered stain, rayihe shadow bomb, witnessed where a hurled glass or bottle had splis ts against the wall. Across the pier glass had beeh a diamond iers the name "Marie." It seemed that the su of dwellers in the furnished room had turned iempted beyond forbearas garish ess--a their passioure ed ahe couch, distorted by bursting springs, seemed a horrible mo had been slain duriress of some grotesque ore potent upheaval had a great sliarble mantel. Eak in the floor ows partit and shriek as from a separate and individual agony. It seemed i all this malijury had been wrought upon the room by those who had called it for a time their home; a may have beeed home instinct surviving bliful rage at false household gods that had kindled their wrath. A hut that is our oeep and adorn and cherish. The youhe chair allowed these thoughts to file, soft-shh his mihere drifted into the room furnished sounds and furs. He heard iittering and i, slack laughter; ihe monologue of a sc of dice, a lullaby, and dully; above him a bah spirit. Ded somewhere; the elevated trains roared ily; a iserably upon a bad he breathed the breath of the house--a dank savour rather than a smell--a usty effluvium as frround vaults mihe reekiions of linoleum aten woodwork. Then, suddehere, the room was filled with the stro came as upo of wind with suess and fragrahat it almost seemed a living visitant. And the man cried aloud: "What, dear?" as if he had been d sprang up a. The rich to him and ed him arou his arms for it, all his sehe time fused and ingled. How e be peremptorily called by an odour? Surely it must have been a sound. But, was it hat had touched, that had caressed him? "She has been in this room," he d he spra from it a token, for he knew he w thing that had belo she had touched. This envelopi of mighe odour that she had loved and made her ow? The room had been but carelessly set iered upon the flimsy dresser scarf were half a dozen hairpi,indistinguishable friends of womankind, feminine of gender, infinite of mood and unuehese he ignored, scious of their triumphant latity. Ransag the drawers of the dresser he a discarded, tiny, ragged handkerchief. He pressed it to his face. It was rasolerope; he hurled it to the floor. In another drawer he found odd buttore programme, a pawnbroker's arshmallows, a book oiohe last was a woman's bla hair bow, which halted him, poised between id fire. But the bla hairbow also is femininity's demure, impersonal, eales. Araversed the room like a hou, skimming the walls, g the ers of the bulging matting on his hands and knees, rummagiables, the s and hangngs, the dru in the er, for a visible sigo perceive that she was there beside, around, against,within, above him, g to him, wooing him, g him so poignantly through the fi even his grosser ones beisant of the he answered loudly: "Yes, dear!" and turned, wild-eyed, to gaze on vacy, for he ot yet dis and d love ached arms in the e. Oh, God! whe odour, and sin have odours had a voice to call? Thus he groped. He burrowed in crevid ers, and found d cigarettes. These he passed i. But ond in a fold of the matting a half-smoked d this he grouh his heel with a gree oath. He sifted the room from end to end. He fnoble small reait; but of her whom he sought, and who may have lodged there, a seemed to hover there, he found no trace. A of the housekeeper. He raed room downstairs and to a door that showed a crack of light. She came out to his khered his ext as best he could. "Will you tell me, madam," he besought her, "who occupied the room I have before I came?" "Yes, sir. I tell you again. 'Trowls and Mooney, as I said. Miss B'retta Sprowls it was ires, but Missis Mooney she was. My house is well knowability. The marriage certifig, framed, on a nail over--" "What kind of a lady rowls--in looks, I mean?" Why, black-haired, sir, short, and stout, with a ical face. They left a week ago Tuesday." "Ahey occupied it?" "Why, there was a silemahe draying busi owing me a week. Before him was Missis d her two , that stayed four months; and ba was old Mr. Doyle, whose sons paid for him. He kept the room six months. That goes back a year, sir, and further I do not remember." He thanked her ao his room. The room was dead. The esse had vivified it was gohe perfume of mige had departed. In its place was the old, stale odour of mouldy house furmosphere in ste. The ebbing of his hope drained his faith. He sat staring at the yellow, singing gaslight. Soohe bed aear the sheets into strips. With the blade of his khem tightly into every crevid windows and door. When all was snug aurhe light, turhe gas full on again and laid himself gratefully upon the bed. * * * * * * * It was Mrs. Might to go with the for beer. So she fetd sat with Mrs. Purdy ihose subterras where house-keepers father and the worm dieth seldom. "I re my third floor, back, this evening," said Mrs. Purdy, across a fine . "A young man took it. He went up to bed two." "Now, did ye, Mrs. Purdy, ma'am?" said Mrs. McCool, with iion. "You do be a wonder for rentin' rooms of that kind. Aell him, then?" she a husky whisper, laden with mystery. "Rooms," said Mrs. Purdy, in her furriest tones, "are furo rent. I did not tell him, Mrs. McCool." "'Tis right ye are, ma'am; 'tis by renting rooms e alive. Ye have the rale sense for business, ma'am. There be many people will rayjitin' of a room if they be tould a suicide has been after dyin' i." "As you say, we has to be making," remarked Mrs. Purdy. "Yis, ma'am; 'tis true. 'Tis just ohis day I helped ye lay out the third floor, back. A pretty slip of a she was to be killihe gas--a swate little face she had, Mrs. Purdy, ma'am." "She'd a-been dsome, as you say," said Mrs. Purdy,assenting but critical, "but for that mole she had a-growi eyebrow. Do fill up yain, Mrs. McCool." 天窗室 首先,帕克太太会领你去看那双开间的客厅。当她在滔滔不绝地夸说屋子的优点以及那位住了八年的先生的好处时,你根本不敢打断她的话头。接着,你总算吞吞吐吐地说,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帕克太太听取这番话时的神气,准会使你对你的父母大起反感,嗔怪他们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培养成为适合帕克太太的客厅的人才。 然后,你走上一溜楼梯,去看看租金每周八块钱的二楼后房。她换了一副二楼的嘴脸,告诉你说,图森贝雷先生没有到佛罗里达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榈滩附近的柑橘种植园时,就住在这里。房租一直是十二块钱,绝不吃亏。又说住在双开间前房,有独用浴室的麦金太尔太太,每年冬天都要到那个棕榈滩去。你听了一阵之后,支支吾吾地说,你希望看看租金更便宜一点的房间。 如果你没有被帕克太太的鄙夷神情吓倒,你就会给领到三楼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大房间。斯基德先生的房间并没有空出来。他整天呆在里面写剧本,抽香烟。可是每一个找房子的人总是给引到他的房间里去欣赏门窗的垂饰。每次参观之后,斯基德先生害怕有勒令搬家的可能,就会付一部分欠租。 接着——啊,接着——假如你仍旧局促不安地站着,滚烫的手插在口袋里,攥紧那三块汗渍渍的钱,嘶哑地说出了你那可耻可恶的贫困,帕克太太就不再替你当向导了。她拉开嗓门,叫一声“克拉拉”,便扭过头,迈开步子下楼去了。于是,那个黑人使女克拉拉会陪你爬上那代替四楼楼梯的、铺着毡毯的梯子,让你看天窗室。它位于房屋中央,有七英尺宽、八英尺长。两边都是黑魆魆的堆放杂物的贮藏室。 屋子里有一张小铁床、一个洗脸架和一把椅子。一个木头架子算是梳妆台。四堵空墙咄咄逼人,仿佛棺材的四壁似的,逼得你透不过气来。你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喉咙上,你喘着气,仿佛坐在井里似的抬头一望——总算恢复了呼吸。透过小天窗的玻璃望出去,你见到了一方蓝天。 “两块钱,先生。”克拉拉会带着半是轻蔑、半是特斯基吉式(注:美国南方阿拉巴马州的城市,黑人居民较多。)的温和说。 有一天,丽森小姐来找房子。她随身带着一台远不是她这样娇小的人所能带的打字机。她身材非常娇小,在停止发育后,眼睛和头发却长个不停。它们仿佛在说:“天哪!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啊?” 帕克太太领着丽森小姐去看双开间的客厅。“这个壁柜里,”她说,“可以放一架骨骼标本,或者麻醉剂,或者煤——”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丽森小姐打了个寒战说。 帕克太太把她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够大夫和牙医资格的人的猜疑、怜悯、轻蔑和冰冷的眼色使了出来,瞪了丽森小姐一眼,然后领她去看二楼后房。 “八块钱吗?”丽森小姐说。“啊呀!我样子虽然年轻,可不是富家小姐。我只是一个穷苦的做工小姑娘。带我去看看位置高一点儿,租金低一点儿的房间吧。” 斯基德先生听到叩门声,连忙跳起来,把烟蒂撒了一地。 “对不起,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说,看到他大惊失色的模样,便露出一脸好笑。“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请这位小姐来看看你的门窗垂饰。” “这太美啦。”丽森小姐嫣然一笑说,她的笑容跟天使一般美。 她们走了之后,斯基德先生着实忙了一阵子,把他最近的(没有上演的)剧本里那个高身材、黑头发的女主角全部抹去,换上一个头发浓密光泽,容貌秀丽活泼,娇小顽皮的姑娘。 “安娜﹒赫尔德(注:当时美国著名演员。)准会争着扮演这个角色呐。”斯基德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他抬起双脚,踩在窗饰上,然后象一只空中的墨斗鱼一样,消失在香烟雾中了。 不久便响起了一声“克拉拉!”像警钟似地向全世界宣布了丽森小姐的经济情况。一个黑皮肤的小鬼抓住了她,带她爬上阴森森的梯子,把她推进一间顶上透着微光的拱形屋子,吐出了那几个带有威胁和神秘意味的字眼:“两块钱!” “我租下来!”丽森小姐嘘了一口气,接着便在那张吱嘎作响的铁床上坐了下去。 丽森小姐每天出去工作。晚上她带了一些有字迹的纸张回家,用她那架打字机誊清。逢到没有工作的晚上,她就跟别的房客一起坐在门口的高台阶上。上帝创造丽森小姐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让她住在天窗室里。她心胸豁朗,脑袋里满是微妙的、异想天开的念头。有一次,她甚至让斯基德先生把他那伟大的(没有出版的)喜剧《并非玩笑》(一名《地下铁道的继承人》)念了三幕给她听。 每逢丽森小姐有空在台阶上坐一两个钟头的时候,男房客们都乐开了。可是,那位在公立学校教书的,碰到什么便说“可不是吗!”的高个儿金发的朗纳克小姐,却坐在石阶顶级,嘿嘿冷笑着。那位在百货商店工作,每星期日在康奈岛打活动木鸭的多恩小姐,坐在石阶底级,也嘿嘿冷笑着。丽森小姐坐在石阶中级,男人们马上在她身边围了拢来。 尤其是斯基德先生,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早就把丽森小姐在他现实生活中的私人浪漫剧中派充了主角。还有胡佛先生,那位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大胖子。还有那位极年轻的埃文斯先生,他老是吭吭地干咳着,好让丽森小姐来劝他戒烟。男人们一致公认丽森小姐是“最有趣、最快活的人儿”,然而顶级和底级的冷笑却是难以与之妥协的。 我请求诸位允许戏文暂停片刻,让合唱队走到台前,为胡佛先生的肥胖洒一滴哀悼之泪。为哀悼脂肪的凄惨,臃肿的灾害和肥胖的祸殃而唱哀歌吧。情场的得意与否如果取决于油脂的多寡,那么福斯塔夫可能要远远胜过瘦骨棱棱的罗密欧(注:福斯塔夫和罗密欧都是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主角。福斯塔夫肥胖好色,爱吹牛,爱开玩笑。)。但是情人不妨叹息,可千万不能喘气。胖子是归莫墨斯(莫墨斯,希腊神话中喜欢嘲弄指摘的小神。)发落的。腰围五十二英寸的人,任你心脏跳得多么忠诚,到头来还是白搭。去你的吧,胡佛!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的胡佛可能把海伦(海伦,希腊传说中斯巴达国王的妻子,艳丽绝伦,被特洛伊王子拐跑,引起特洛伊十年战争。)拐了逃跑;然而四十五岁,愣头愣脑,血气旺盛,脑满肠肥的胡佛,只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罢了。胡佛,你是永远没有机会的。 一个夏天的傍晚,帕克太太的房客们这样闲坐着,丽森小姐忽然抬头看看天空,爽朗地笑了起来,嚷道: “哟,那不是比利﹒杰克逊吗!我在这儿楼下也能见到。” 大伙都抬起头——有的看摩天大楼的窗子,有的东张西望,寻找一艘杰克逊操纵的飞艇。 “那颗星星。”丽森小姐解释道,同时用一个纤细的指头指点着。“不是那颗一闪一闪的大星星,而是它旁边那颗不动的蓝星星。每天晚上我都可以从天窗里望到它。我管它叫比利﹒杰克逊。”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我倒不知道你是个天文学家呢,丽森小姐。” “是啊,”这个观星星象的小人儿说,“我跟任何一个天文学家一样,知道火星居民的秋季服装会是什么新式样。”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你指的那颗星是仙后座里的伽马。它的亮度几乎同二等星相当,它的子午线程是——” “哦,”非常年轻的埃文斯先生说,“我认为比利﹒杰克逊这个名字好得多。” “我也同意。”胡佛先生说,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反对朗纳克小姐。“我认为那些占星的老头儿既然有权利给星星起名字,丽森小姐当然也有权利。”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流星。”多恩小姐说。“星期日我在康奈岛的游乐场里打枪,十枪当中打中了九次鸭子,一次兔子。” “从这儿望去还不是顶清楚。”丽森小姐说。“你们应该在我的屋子里看。你们知道,如果坐在井底的话,即使白天也看得见星星。一到晚上,我的屋子就像是煤矿的竖井,比利﹒杰克逊就像是夜晚女神用来扣住她的睡衣的大钻石别针了。” 之后有一段时期,丽森小姐没有带那些冠冕堂皇的纸张回来打字。她早晨出门并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户地跑事务所,央求傲慢的工友通报,受尽了冷落和拒绝,弄得她垂头丧气。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 有一晚,正是丽森小姐以往在饭店里吃了晚饭回家的时候,她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帕克太太的石阶。但她并没有吃过晚饭。 在她踏进门厅的当儿,胡佛先生遇到了她,看中了这个机会。他向她求婚,一身肥肉颤巍巍地挡在她面前,活像一座随时可以崩坍的雪山。丽森小姐闪开了,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却举起手来,有气没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她拉着扶手,一步一顿地挨上楼去。她经过斯基德先生的房门口,斯基德先生正在用红墨水修改他那(没有被接受的)喜剧中的舞台说明,指示女主角梅特尔﹒德洛姆(也就是丽森小姐)应该“从舞台左角一阵风似地跑向子爵身边”。最后,她爬上了铺着毡毯的梯子,打开了天窗室的门。 她没有气力去点灯和换衣服了。她倒在那张铁床上,她那纤弱的身体在老旧的弹簧垫上简直没有留下凹洼。在那个地府般幽暗的屋子里,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微微笑了一下。 因为比利﹒杰克逊正透过天窗,在安详、明亮而不渝地照耀着她,她周围一片空虚。她仿佛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顶上只是一方嵌着一颗星的、苍白的夜空。她给那颗星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名字,可起得并不恰当。朗纳克小姐准是对的:它原是仙后座的伽马星,不是什么比利﹒杰克逊。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称他为伽马。 她仰躺着,想抬起胳臂,可是抬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她总算把两只瘦削的手指举到了嘴唇上,从黑暗的深渊中朝比利﹒杰克逊飞了一吻。她的胳臂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再见啦,比利。”她微弱地咕哝着。“你远在几百万英里之外,甚至不肯眨一眨眼睛。可是当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多半还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是吗?……几百万英里……再见啦,比利﹒杰克逊。”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黑使女克拉拉发觉丽森小姐的房门还锁着,他们把它撞开。擦生醋,打手腕,给她嗅烧焦的羽毛都不见效,有人便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多久,救护车铛啷铛啷地开到,倒退着停在门口。那位穿着白亚麻布罩衣的年轻干练的医生跳上了石阶,他的举止沉着、灵活、镇静,他那光洁的脸上显得又潇洒,又严肃。 “四十九号叫的救护车来了。”他简洁地说。“出了什么事?” “哦,不错,大夫。”帕克太太没好气地说,仿佛她屋子里出了什么事而引起的麻烦比什么都麻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救不醒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叫做埃尔西——是的,埃尔西﹒丽森小姐。我这里从来没有出过——” “什么房间?”医生暴喊起来,帕克太太生平没有听到过这种询问房间的口气。 “天窗室。就在——”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显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四级一跨,已经上了楼。帕克太太唯恐有失尊严,便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她刚走到第一个楼梯口,就看见医生抱着那个天文学家下来了。他站住后,那训练有素,象解剖刀一般锋利的舌头,就任性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可声音却不高。帕克太太象是一件从钉子上滑落下来的浆硬的衣服,慢慢地皱缩起来。此后,她的身心上永远留下了皱纹。有时,她的好奇的房客们问她,医生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 “算了吧,”她会这样回答。“如果我听了那番话,就能得到宽恕,我就很满意了。”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抱着病人,大踏步穿过那群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甚至他们也羞愧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因为医生的神情象是抱着一个死去的亲人。 他们注意到,医生并没有把他抱着的人安顿在救护车里专用的担架上,他只是对司机说:“拼命快开吧,威尔逊。” 完了。难道这也算是一篇故事吗?第二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小段消息,其中最后一句话可以帮助诸位(正如帮助了我一样)把一鳞半爪的情况联系起来。 它报道说,贝尔维尤医院收了一个住在东区某街四十九号,因饥饿而虚脱的年轻女人。结尾是这样的: “负责治疗的随车医生比利﹒杰克逊大夫声称,病人定能复元。” 刎颈之交 欧亨利 我狩猎归来,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比尼奥斯小镇等候南下的火车。火车误点,迟了一小时。我便坐在“顶点”客栈的阳台上,同客栈老板泰勒马格斯·希克斯闲聊,议论生活的意义。 我发现他的性情并不乖戾,不像是爱打架斗殴的人,便问他是哪种野兽伤残了他的左耳。程序逻辑猎人,我认为狩猎时很容易遭到这类不幸的事件。 “那只耳朵,”希克斯说,“是真挚友情的纪念。” “一件意外吗?”我追问道。 “友情怎么能说是意外呢?”泰勒马格斯反问道,这下子可把我问住了。 “我所知道的仅有的一对亲密无间,真心实意的朋友,”客栈老板接着说,“要算是一个康涅狄格州人和一只猴子了。猴子在巴兰基利亚爬椰子树,把椰子摘下来扔给那个人。那个人把椰子锯成两片,做成水勺,每只卖两个雷阿尔,换了钱来沽酒。椰子汁归猴子喝。他们两个坐地分赃,各得其所,像兄弟一般,生活得非常和睦。 [巴兰基利亚:哥伦比亚北部马格达莱纳河口的港市。] [雷阿尔:旧时西班牙和拉丁美洲某些国家用的辅币,有银质的,也有镍质的。] “换了人类,情况就不同了;友情变幻无常,随时可以宣告失效,不现另行通知。 “以前我有个朋友,名叫佩斯利·菲什,我认为我同他的交情是地久天长,牢不可破的。有七年了,我们一起挖矿,办牧场,兜销专利的搅乳器,放羊,摄影,打桩拉铁丝网,摘水果当临时工,碰到什么就干什么。我想,我同佩斯利两人的感情是什么都离间不了的,不管它是凶杀,谄谀,财富,诡辩或者老酒。我们交情这深简直使你难以想象。干事业的时候,我们是朋友;休息娱乐的时候,我们也让这种和睦相好的特色持续下去,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不论白天黑夜,我们都难舍难分,好比达蒙和派西斯。 [达蒙和派西斯:公元前四世纪锡拉丘兹的两个朋友。派西斯被暴君狄奥尼西斯判处死刑,要求回家料理后事,由达蒙代受监禁。执行死刑之日,派西斯及时赶回,狄奥尼西斯为他们崇高的友谊所感动,便赦免了他们。] “有一年夏天,我和佩斯利两人打扮得整整齐齐,骑马来到这圣安德烈斯山区,打算休养一个月,消遣消遣。我们到了这个洛斯比尼奥斯小镇,这里简直算得上是世界的屋顶花园,是流炼乳和蜂蜜之地。这里空气新鲜,有一两条街道,有鸡可吃,有客栈可住;我们需要的也就是这些东西。 [流炼乳和蜂蜜之地:《旧约》记载:上帝遣摩西率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往丰饶的迦南,即流奶与蜜之地。] “我们进镇时,天色已晚,便决定在铁路旁边的这家客栈里歇歇脚,尝尝它所能供应的任何东西。我们刚坐定,用刀把粘在红油布上的盘子撬起来,寡妇杰塞普就端着刚出炉的热面包和炸肝进来了。 “哎呀,这个女人叫鲣鱼看了都会动心。她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一副和蔼的样子,使人觉得分外可亲。红润的脸颊是她喜爱烹调和为人热情的标志,她的微笑叫山茱萸在寒冬腊月都会开花。 “寡妇杰塞普谈风很健地同我们扯了起来,聊着天气,历史,丁尼生,梅干,以及不容易买到羊肉等等,最后才问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丁尼生(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 “‘春谷。’我回答说。 “‘大春谷。’佩斯利嘴里塞满了土豆和火腿骨头,突然插进来说。 “我注意到,这件事的发生标志着我同佩斯利·菲什的忠诚友谊的结束。他明知我最恨多嘴的人,可还是冒冒失失地插了嘴,替我作了一些措辞上的修正和补充。地图上的名称固然是大春谷;然而佩斯利自己也管它叫春谷,我听了不下一千遍。 “我们也不多话,吃了晚饭便走出客栈,在铁轨上坐定。我们合伙的时间太长了,不可能不了解彼此的心情。 “‘我想你总该明白,’佩斯利说,‘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那位寡妇太太永远成为我的不动产的主要部分,在家庭、社会、法律等等方面都是如此,到死为止。’ “‘当然啦,’我说,‘你虽然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听到了弦外之音。不过我想你也该明白,’我说,‘我准备采取步骤,让那位寡妇改姓希克斯,我劝你还是等着写信给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问问举行婚礼时,男傧相是不是在钮扣孔里插了山茶花,穿了无缝丝袜!’ “‘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佩斯利嚼着一片铁路枕木屑说。‘遇到世俗的事情,’他说,‘我几乎任什么都可以让步,这件事可不行。女人的笑靥,’佩斯利继续说,‘是海葱和含铁矿泉的漩涡,友谊之船虽然结实,碰上它也往往要撞碎沉没。我像以前一样,’佩斯利说,‘愿意同一头招惹你的狗熊拼命,替你的借据担保,用肥皂樟脑搽剂替你擦脊梁;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可不能讲客气。在同杰塞普太太打交道这件事上,我们只能各干各的了。我丑话说在前头,先跟你讲清楚。’ [“是海葱和含铁矿泉的漩涡”:原文是“thewhirlpoolofSquillsaes”。英文成语有“betweenSdCharybdis”,意为危险之地。“Scylla”是意大利墨西那海峡的岩礁,读音与海葱的拉丁名“Scilla”相近;“Charybdis”是它对面的大漩涡,读音与含水量铁矿泉“Chalybeate”相近,作者故意混淆了这两个字。] “于是,我暗自寻思一番,提出了下面的结论和附则: “‘男人与男人的友谊,’我说,‘是一种古老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美德。当男人们互相保护,共同对抗尾巴有八十英尺长的蜥蜴和会飞的海鳖时,这种美德就已经制定了。他们把这种习惯一直保留到今天,一直在互相支持,直到旅馆侍者跑来告诉他们说,这种动物实际上不存在。我常听人说,’我说,‘女人牵涉进来之后,男人之间的交情就破裂了。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告诉你吧,佩斯利,杰塞普太太的出现和她的热面包,仿佛使我们两人的心都怦然跳动了。让我们中间更棒的一个赢得她吧。我要跟你公平交易,决不搞不光明正大的小动作。我追求她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要当着你的面,那你的机会也就均等了。这样安排,无论哪一个得手,我想我们的友谊大轮船决不至于翻在你所说的药水气味十足的漩涡里了。’ “‘这才够朋友!’佩斯利握握我的手说。‘我一定照样办事。’他说。‘我们齐头并进,同时追求那位太太,不让通常那种虚假和流血的事情发生,无论成败,我们仍是朋友。’ “杰塞普太太客栈旁的几侏树下有一条长凳,等南行火车上的乘客打过尖,离开之后,她就坐在那里乘凉。晚饭后,我和佩斯利在那里集合,分头向我们的意中人献殷勤。我们追求的方式很光明正大,瞻前顾后,如果一个先到,非得等另一个也来了之后才开始调情。 “杰塞普太太知道我们的安排后的第一晚,我比佩斯利先到了长凳那儿晚饭刚开过,杰塞普太太换了一套干净的粉红色的衣服在那儿乘凉,并且凉得几乎可以对付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稍稍发表了一些意见,谈到自然界通过近景和远景所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那晚确实是一个典型的环境。月亮升到空中应有的地方来应景凑趣,树木根据科学原理和自然规律把影子洒在地上,灌木丛中的蚊母鸟、金莺、长耳兔和别的有羽毛的昆虫此起彼伏地发出一片喧嘈声。山间吹业的微风,掠过铁轨旁边一堆旧蕃茄酱罐头,发出了小口琴似的声音。 “我觉得左边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正如火炉旁边瓦罐里的面团在发酵。原来是杰塞普太太挨近了一些。 “‘哦,希克斯先生,’她说,‘一个举目无亲、孤独寂寞的人,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是不是更会感情以凄凉?’ “我赶紧从长凳上站起来。 “‘对不起,夫人,’我说,‘对于这样一个富于诱导性的问题,我得等佩斯利来了以后,才能公开答复。’ “接着,我向她解释,我和佩斯利·菲什是老朋友,多年的甘苦与共、浪迹江湖和同谋关系,已经使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如今我们正处在生活的缠绵阶段,我们商妥决不乘一时感情冲动和近水楼台的机会互相钻空子。杰塞普太太仿佛郑重其事地把这件事考虑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周围的林子都响起了回声。 “没几分钟,佩斯利也来了,他头上抹了香柠檬油,在杰塞普太太的另一边坐下,开始讲一段悲惨的冒险事迹:一八九五年圣丽塔山谷连旱了九个月,牛群一批批地死去,他同扁脸拉姆利比赛剥牛皮,赌一只镶银的马鞍。 “那场追求一开头,我就比垮了佩斯利·菲什,弄得他束手无策。我们两人各有一套打动女人内心弱点的办法。佩斯利的办法是讲一些他亲身体验的,或是从通俗书刊里看来的惊险事迹,吓唬女人。我猜想,他准是从莎士比亚的一出戏里学到那种慑服女人的主意的。那出戏叫‘奥赛罗’,我以前也看过,里面是说一个黑人,把赖德·哈格德、卢·多克斯塔德和帕克赫斯特博士三个人的话语混杂起来,讲给一位公爵的女儿听,把她弄到了手。可是那种求爱方式下了舞台就不中用了。 [赖德·哈格德(1856——1925):英国家,作品多以南非蛮荒为背景;帕克赫斯特博士(1842——1933):美国长老会牧师,攻击纽约腐败的市政甚力,促使市长改选。] “现在,我告诉你,我自己是怎样迷住一个女人,使她落到改姓的地步的。你只要懂得怎么抓起她的手,把它握住,她就成了你的人。讲讲固然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有的男人使劲拉住女人的手,仿佛要把脱臼的肩胛骨复位一样,简直叫你可以闻到山金车酊剂的气味,听到撕绷带的声音了。有的男人像拿一块烧烫的马蹄铁那样握着女人的手,又像药剂师把阿魏酊往瓶里灌时那样,伸直手臂,隔得远远的。大多数男人握到了女人的手,便把它拉到她眼皮下面,像小孩在草里寻找棒球似的,不让她忘掉她的手长在胳臂上。这种种方式都是错误的。 “我把正确的方式告诉你吧。你可曾见过一个人偷偷地溜进后院,捡起一块石头,想扔一只蹲在篱笆上盯着他直瞧的公猫?他假装手里没有东西,假装猫没有看见他,他也没有看见猫。就是那么一回事。千万别把她的手拉到她自己注意得到的地方。你虽然清楚她知道你握着她的手,可是你得装出没事的样子,别露痕迹。那就是我的策略。至于佩斯利用战争和灾祸的故事来博得她的欢心,正像把星期日的火车时刻表念给她听一样。那天的火车连新泽西州欧欣格罗夫之类的小地方也要停站的。 [欧欣格罗夫:新泽西州的滨海小镇,当时人口只有三千左右。] “有一晚,我先到长凳那儿,比佩斯利早了一袋烟的工夫。我的友谊出了一会儿毛病,我竟然问杰塞普太太是不是认为‘希’字要比‘杰’字好写一点。她的头立刻压坏了我钮扣孔里的夹竹桃,我也凑了过去——可是我没有干。 “‘假如你不在意的话,’我站起来说,‘我们等佩斯利来了之后再完成这件事吧。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干过对不起我们朋友交情的事,这样不很光明。’ “‘希克斯先生,’杰塞普太太说,她在黑暗里瞅着我,神情有点异样,‘如果不是另有原因的话,我早就请你走下山谷,永远别来见我啦。’ “‘请问是什么原因呢,夫人?’我问道。 “‘你既然是这样忠诚的朋友,当然也能成为忠诚的丈夫,’她说。 “五分钟之后,佩斯利也坐在杰塞普太太身边了。 “‘一八九八年夏天,’他开始说,‘我在锡尔弗城见到吉姆·巴塞洛缪在蓝光沙龙里咬掉了一个中国人的耳朵,起因只是一件横条花纹的平布衬衫——那是什么声音呀?’ “我跟杰塞普太太重新做起了刚才中断的事。 “‘杰塞普太太已经答应改性希克斯了。’我说。‘这只不过是再证实一下而已。’ “佩斯利把他的两条腿盘在长凳脚上,呻吟起来。 “‘勒姆,’他说,‘我们已经交了七年朋友。你能不能别跟杰塞普太太吻得这么响?以后我也保证不这么响。’ “‘好吧,’我说,‘轻一点也可以。’ “‘这个中国人,’佩斯利继续说,‘在一八九七年春天枪杀了一个名叫马林的人,那是——’ “佩斯利又打断了他自己的故事。 “‘勒姆,’他说,‘假如你真是个仗义的朋友,你就不该把杰塞普太太搂得那么紧。刚才我觉得整个长凳都在晃。你明白,你对我说过,只要还有机会,你总是同我平分秋色的。’ “‘你这个家伙,’杰塞普太太转身向佩斯利说,‘再过二十五年,假如你来参加我和希克斯先生的银婚纪念,你那个南瓜脑袋还认为你在这件事上有希望吗?只因为你是希克斯先生的朋友,我才忍了好久;不过我认为现在你该死了这条心,下山去啦。’ “‘杰塞普太太,’我说,不过我并没有丧失未婚夫的立场,‘佩斯利先生是我的朋友,只要有机会,我总是同他公平交易,利益均等的。’ “‘机会!’她说。‘好吧,让他自以为还有机会吧;今晚他在旁边看到了这一切,我希望他别自以为很有把握。’ “一个月之后,我和杰塞普太太在洛斯比尼奥的卫理公会教堂结婚了;全镇的人都跑来看结婚仪式。 “当我们并排站在最前面,牧师开始替我们主持婚礼的时候,我四下里扫了一眼,没找到佩斯利。我请牧师等一会儿。‘佩斯利尖这儿。’我说。‘我们非等佩斯得河。交朋友要交到老——泰勒马格斯·希克斯就是这种人。’我说。杰塞普太太的眼睛里有点冒火;但是牧师根据我的吩咐,没立即育读经文。 “过了几分钟,佩斯利飞快地跑进过道,一边跑,一边还在安上一只硬袖口。他说镇上唯一的卖服装的铺关了门来看婚礼,他搞不到他所喜欢的上过浆的衬衫,只得撬开铺子的后窗,自己取了一件。接着,他站到新娘的那一边去,婚礼在继续进行。我一直在琢磨,佩斯利还在等最后一个机会,盼望牧师万一搞错,替他同寡妇成亲呢。 “婚礼结束后,我们吃了茶、羚羊肉干和罐头杏子,镇上的居民便纷纷散去。最后同我握手的是佩斯利,他说我为人光明磊落,同我交朋友脸上有光。 “牧师在街边有一幢专门出租的小房子;他让我和希克斯太太占用到第二天早晨十点四十分,那时候,我们就乘火车去埃尔帕索度蜜月旅行。牧师太太用蜀葵和毒藤把那幢房子打扮起来,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并且有凉亭的风味。 “那晚十点钟左右,我在门口坐下,脱掉靴子凉快凉快,希克斯太太在屋里张罗。没有多久,里面的灯熄了;我还坐在那儿,回想以前的时光和情景。我听到希克斯太太招呼说:‘你就进来吗,勒姆?’ “‘哎,哎!’我仿佛惊醒似地说。‘我刚才在等老佩斯利——’ “可是这句话还没说完,”泰勒马格斯·希克斯结束他的故事说,“我觉得仿佛有人用四五口径的手枪把我这只左耳朵打掉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希克斯太太用扫帚把揍了一下。” 刎颈之交英文原文 刎颈之交英文原文 Telemachus, Friend (O·Henry) Returning from a hunting trip, I waited at the little town of Los Pinos, in New Mexico, for the south-bound train, whie hour late. I sat on the pormit House and discussed the funs of life with Telemachus Hicks, the hotel proprietor. Perg that personalities were not out of order, I asked him ecies of beast had long ago twisted and mutilated his left ear. Being a hunter, I was ed i may befall o of game. "That ear," says Hicks, "is the relic of true friendship." "A?" I persisted. "No friendship is a," said Telemad I was silent. "The o case of true friendship I ever k on my host, "was a tewee man ahe monkey climbed palms in Barranquilla and threw down uts to the man. The mahem in ters, which he sold for two reales ea. The mohe milk of the nuts. Through eag satisfied with his owhe graft, they lived like brothers. "But in the an beings, friendship is a transitory art, subject to disce without further notice. "I had a friehe e of Paisley Fish, that I imagio me for an endless spae. Side by side for seven years we had mined, ranched, sold patent s, herded sheep, took photographs ahings, built wire fend pies. Thiher homoor flattery nor rior sophistry nor drink make trouble betaisley Fish. We was friends an amount you cuess at. We was friends in business, a our amicable qualities lap over and season our hours of re and folly. We ly had days of Damon and nights of Pythias. "One summer me and Paisley gallops down into these Saains for the purpose of a month's surd levity, dressed iural store habiliments of mahis town of Los Pinos, whily was a roof-garden spot of the world, and flowing with ilk a had a street or two, and air, and hens, aihat was enough for us. "We strikes the toer-time, and we ple whatever efficacy there is iing-house down by the railroad tracks. By the time we had set doried up our plates with a khe red oil-cloth, along intrudes ith the hot bisd the fried liver. "Nooman that ted an anchet his vows. She was not so small as she was large; and a kind of wele air seemed to mitigate her viity. The pink of her face was the in hoo of a ary temper and a osition, and her smile would have brought out the dogwood blossoms in December. "Widow Jessup talks to us a lot of garrulous the d history and Tennyson ahe sutton, and finally wants to knoe . "'Spring Valley,' says I. "'Big Spring Valley,' Paisley, out of a lot of potatoes and knu in his mouth. "That was the first sighe old fidus Diogeaisley Fish was ended forever. He knew how I hated a talkative persoampedes into the versation with his ames and addendums of syntax. O ri I had heard Paisley himself call it Sprihousand times. "Without saying a out after supper ahe railroad track. ardoo long not to knoas goiher's mind. "'I re you uand,' says Paisley, 'that I've made up my mind to accrue that oman as part and pard to my hereditameh domestic, sociable, legal, and otherwise, uh us do part.' "'Why, yes,' says I, 'I read it betweehough you only spoke one. And I suppose you are aware,' says I, 'that I have a movement on foot that leads up to the widow's g her o Hid leaves y to the son to ihe best man oniless socks at the wedding!' "'There'll be some hiatuses in yram,' says Paisley, g up a piece of a railroad tie. 'I'd give in to you,' says he, 'in 'most a was secular affairs, but this is not so. The smiles of woman,' goes ohe whirlpool of Squills ao which vood ship Friendship is often drawn and dismembered. I'd assault a bear that was annoying you,' says Paisley, 'or I'd ee, or rub the pla your shoulder-blades with opodeldoc the same as ever; but there my see this fracas with Mrs. Jessup we play it aloified you fair.' "And then I collaborates with myself, ahe followiions and by-laws: "'Frieween man and man,' says I, 'is aorical virtue ehe days wheo protect each ainst lizards with eighty-foot tails and flyihey've kept up the habit to this day, and staher till the bellboy es up ahem the a really there. I've often heard,' I says, 'about ladies stepping in and breaking up a frieween men. Why should that be? I'll tell you, Paisley, the first sight and hot bisrs. Jessup appears to have ied a os into eas. Let the best man of us have her. I'll play yame, and won't do any underhanded work. I'll do all of her in your presence, so you will have an equal opportunity. With that arra I don't see why our steamboat of friendship should fall overboard in the medial whirlpools you speak of, whichever of us wins out.' "'Good old hoss!' says Paisley, shaking my hand. 'And I'll do the same,' says he. 'We'll court the lady synonymously, and without any of the prudery and bloodshed usual to such os. And we'll be friends still, win or lose.' "At one side of Mrs. Jessup's eating-house was a berees where she used to sit ier the south-bound had been fed ahere me aate after supper aial payments oo the lady of our d we was so honorable and cir our calls that if one of us got there first we waited for the other befinning any gallivantery. "The first evening that Mrs. Jessup k ement I got to the bench before Paisley did. Supper was just over, and Mrs. Jessup was out there ink dress on, and almost ough to handle. "I sat down by her and made a few spes about the moral surfaature as set forth by the lahe tiguous perspective. That evening was surely a point. The mooo busihe se of sky where it belohe trees was making shadows on the gr to sd here was a kind of spicuous hullabaloo going on in the bushes betwees and the orioles and the jack-rabbits ahered ihe forest. A of the mountains was singing like a Je iomato-s by the railroad track. "I felt a kiio side--something like d in a crock by the fire. Mrs. Jessup had moved up closer. "'Oh, Mr. Hicks,' says she, 'when one is alohe world, do mravated oiful his?' "I rose up off the bence. "'Excuse me, ma'am,' says I, 'but I'll have to aisley es befive a audible hearing to leadiio.' "And then I explaio her hoas friends ctured by years of embarrassment and travel and plid how we had agreed to take no advaher in any of the more mushy walks of life, such as might be fome and proximity. Mrs. Jessup appears to think serious about the matter for a miheo a species of laughter that makes the wildwood resound. "Ies Paisley drops around, with amot on his hair, and sits oher side of Mrs. Jessup, and iale of adventure in whid Pieface Lumley has a skinning-match of dead '95 for a silver-mounted saddle ia Rita valley during the hs' drought. "Now, from the start of that courtship I had Paisley Fish hobbled ao a post. Eae of us had a different system out for the easy pla the female heart. Paisley's scheme etrify 'em with woio he had either e across perse print. I thi have got his idea of subjugation from one of Shakespeare's shows I see ohello.' There is a an in it who acquires a duke's daughter by disbursiure of the talk tur by Rider Haggard, Lew Dockstader, and Dr. Parkhurst. But that style don't work well off the stage. "Now, I give you my own recipe fling a woman into that state of affairs when she be referred to as 'nee Joo pick up her hand and hold it, and she's yours. It ain't so easy. Some men grab at it so much like they was goi a dislo of the shoulder that you smell the arnid hear 'em tearing off baake it up like a hot horseshoe, and hold it th like a druggist p tincture of asafoetida in a bottle. And most of 'em catch hold of it and drag it right out before the lady's eyes like a boy findihe grass, without giving her a ce tet that the hand is growing on the ehem ways are all wrong. "I'll tell yht way. Did you ever see a ma in the bad pick up a rock to throw at a tomcat that was sitting on a feng at him? He prete got a thing in his hand, and that the 't see him, a see the cat. That's the idea. Never drag her hand out where she'll have to take . Dohat you think she knows you have the least idea she is aware y her hand. That was my rule of tad as far as Paisley's sere hostilities aure we as well have beeo her a time- table of the Sunday trains that stop at O Grove, New Jersey. "O aisley to the bene pipeful, my fries subsidised for a minute, and I asks Mrs. Jessup if she didn't think a 'H' was easier to write than a 'J.' In a sed her head was mashing the oleander flower in my button-hole, and I leaned over and--but I didn't. "'If you don't mind,' says I, standi for Paisley to e before finishing this. I've hing dishoo our friendship, and this woe fair.' "'Mr. Hicks,' says Mrs. Jessup, looking at me pe the dark, 'if it wasn't for but ohing, I'd ask you to hike yourself down the gulever disresume your visits to my house.' "'And what is that, ma'am?' I asks. "'Yood a friend not to make a good husband,' says she. "Ies Paisley was on his side of Mrs. Jessup. "'Iy, in the summer of '98,' he begiholomew chew off a 's ear i Saloon on at of a crossbarred muslin shirt that--what was that noise?' "I had resumed matters again with Mrs. Jessup right where we had left off. "'Mrs. Jessup,' says I, 'has promised to make it Hid this is ahe same sort.' "Paisley wi rouhe bend of groans. "'Lem,' says he, 'we been friends for seven years. Would you mind not kissie so loud? I'd do the same for you.' "'All right,' says I. 'The other kind will do as well.' "'This ,' goes ohe o shot a man named Mullins in the spring of '97, and that was--' "Paisley ied himself again. "'Lem,' says he, 'if you was a true friend you wouldn't hug Mrs. Jessup quite so hard. I felt the bench shake all over just then. You know you told me you would give me an even g as there was any.' "'Mr. Man,' says Mrs. Jessup, turning around to Paisley, 'if you iion of mine and Mr. Hicks's silver weddiy-five years from now, do you think you could get it into that Hubbard squash you call your head that you are nix cum rous in this busi up with you a long time ber. Hicks's friend; but it seems to me it's time for you to and trot off down the hill.' "'Mrs. Jessup,' says I, without losing my grasp oion as fiance, 'Mr. Paisley is my friend, and I offered him a square deal and a equal opportunity as long as there was a ce.' "'A ce!' says she. 'Well, he may think he has a ce; but I hope he won't thi a ch, after what he's beeo all the evening.' "Well, a month afterwards me and Mrs. Jessup was married in the Los Pi d the whole towo see the performance. "When we lined up in front and the preacher was beginning to sing out his rituals and observances, I looks around and misses Paisley. I calls time on the preacher. 'Paisley ain't here,' says I. 'We've got to aisley. A friend once, a friend always--that's Telemachus Hicks,' says I. Mrs. Jessup's eyes snapped some; but the preacher holds up the ins ag to instrus. "Ies Paisley gallops up the aisle, putting on a cuff as he es. He explains that the oods store in town was closed for the weddi get the kind of a boiled shirt that his taste called for until he had broke open the badow of the store and helped himself. Thehe other side of the bride, and the wedding goes on. I always imagi Paisley calculated as a last ce that the preacher might marry him to the widow by mistake. "After the progs was over we had tea aelope as, ahe populace hiked itself away. Last of all Paisley shook me by the hand aed square and oh him and he roud to call me a friend. "The preacher had a small house ohe street that he'd fixed up to rent; and he allowed me and Mrs. Hicks to occupy it till the ten-forty trai m, as going on a bridal tour to El Paso. His wife had decorated it all up with hollyhod poison ivy, and it looked real festal and bowery. "About ten o'cloight I sets dow door and pulls off my boots a while in the cool breeze, while Mrs. Hicks was fixing around in the rht soo went out inside; and I sat there a while reverberatiimes ahen I heard Mrs. Hicks call out, 'Ain't you ing in soon, Lem?' "'Well, well!' says I, kind up. 'Durn me if I wasn't waiting for old Paisley to--' "But when I got that far," cluded Telemachus Hicks, "I thought somebody had shot this left ear of mih a forty-five. But it turo be only a lihahe hands of Mrs. Hicks." 婚姻手册 《婚姻手册》 本篇作者桑德森·普拉特认为合众国的教育系统应该划归气象局管理。我这种提法有充分根据;你却没有理由不主张把我们的院校教授调到气象部门去。他们都读书识字,可以毫不费劲地看看晨报,然后打电报把气象预报通知总局。不过这是问题的另一方面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气象如何向我和艾达荷·格林提供了良好的教育。 我们在蒙塔纳一带勘探金矿,来到苦根山脉。沃拉沃拉城有一个长络腮胡子的人,已经把发现矿苗的希望当作超重行李,准备放弃了。他把自己的粮食配备转让给了我们;我们便在山脚下慢慢勘探,手头的粮食足够维持在和平谈判会议期间的一支军队。 一天,卡洛斯城来了一个骑马的邮递员。路过山地时他歇歇脚,吃了三个青梅罐头,给我们留下一份近期的报纸。报上有一栏气象预报,它替苦根山脉地区翻出来的底牌是:“晴朗转暖,有轻微西风。” 那晚上开始下雪,刮起了强烈的东风。我和艾达荷转移到山上比较高一点的地方去,住在一幢空着的旧木屋里,认为这场十一月的风雪只是暂时的。但是雪下了三英尺深还不见有停的迹象,我们才知道这下要被雪困住了。雪还不太深的时候,我们已经弄来了大量的柴火,我们的粮食又足以维持两个月,因此并不担心,让经刮风下雪,爱怎么封山就怎么封吧。 假如你想教唆杀人,只消把两个人在一间十八英尺宽、二十英尺长的小屋子里关上一个月就行了。人类的天性忍受不了这种情况。 初下雪时,我同艾达荷·格林两人说说笑话,互相逗趣,并且赞美我们从锅子里倒出来,管它叫面包的东西。到了第三个星期的末尾,艾达荷向我发表了如下公告。他说: “我从没听到酸牛奶从玻璃瓶里滴到铁皮锅底时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但是同你谈话器官里发出来的这种越来越没劲的滞涩的思想相比,滴酸奶的声音肯定可以算是仙乐了。你每天发出的这种叽哩咕噜的声音,叫我想起了牛的反刍。不同的只是牛比你知趣,不打扰别人,你却不然。” “格林先生,”我说道,“你一度是我的朋友,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向你声明,如果我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在你和一条普通的三条腿的小黄狗之间选择一个伙伴,那么这间小屋子里眼下就有一个居民在摇尾巴了。” 我们这样过了两三天,然后根本不交谈了。我们分了烹饪用具,艾达荷在火炉一边做饭,我在另一边做。外面的雪已经积到窗口,我们整天生着火。 你明白,我和艾达荷除了识字和在石板上做过“约翰有三只苹果,詹姆斯有五只苹果”之类的玩意儿以外,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我们浪迹江湖的时候,逐渐获得了一种可以应急的真实本领,因此对大学学位也就不感到特别需要。可是在被大雪封在苦根山脉的那幢小屋里的时候,我们初次感到,如果我们以前研究过茶马的作品,希腊文,教学中的分数以及比较高深的学问,那我们在沉思默想方面也许就能应付自如了。我在西部各地看到东部大学里出来的小伙子在牧场营地干活,我注意到教育对于他们却成了意想不到的累赘。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在蛇河边,安德鲁·麦克威廉斯的坐骑得出马蝇幼虫寄生病,他派辆四轮马车把十英里外一个据说是植物学家的陌生人请来。但那匹马仍旧死了。 [马蝇幼虫病(botts)和植物学家(botanist)原文字首相同,安德鲁以为二者有关。] 一天早晨,艾达荷用木棍在一个小木架的顶上拨什么东西,那个架子高了些,手够不着。有两本书落到地上。我跳起来想去拿,但是看到了艾达荷的眼色。这一星期来,他还是第一次开口。 “不准碰。”他说,“尽管你只配做休眠的泥乌龟的伙伴,我还是跟你公平交易。你爹妈养了你这样一个响尾蛇脾气,冻萝卜睡相的东西,他们给你的恩惠都比不上我给你的大。我同你打一副七分纸牌,赢的人先挑一本,输的人拿剩下的一本。” 我们打了牌;赢的是艾达荷。他先挑了他要的书;我拿了我的。我们两人回到各自的地方,开始看书。 我看到那本书时比看到一块十盎司重的天然金矿石还要快活。艾达荷看他那本书的时候,也象小孩看到棒棒糖那样高兴。 我那本书有五英寸宽、六英寸长,书名是《赫基默氏必要知识手册》。我的看法也许不正确,不过我认为那本书伟大得空前绝后。今天这本书还在我手头。我把书里的东西搬一点儿出来,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把你或者随便什么人难倒五十次。别提所罗门或《纽约论坛报》了!赫基默比他们两个都强。那个人准是花了五十年时间,走了一百万里路,才收集到这许多材料。里面有各个城市的人口数,判断女人年龄的方法,和骆驼的牙齿数目。他告诉你世界上哪一条隧道最长,天上有多少星星,水痘要潜伏几天之后才发出来,上流女人的脖子该有多么粗细,州长怎样行使否决权,罗马人的引水渠是什么时候铺设的,每天喝三杯啤酒可以顶几磅大米的营养,缅因州奥古斯塔城的年平均温度是多少,用条播机一英亩胡萝卜需要多少种子,各种中毒的解救法,一个金发女人有多少根头发,如何储存鲜蛋,全世界所有大山的高度,所有战争战役的年代,如何抢救溺毙的人,如何抢救中暑病人,一磅平头钉有几只,如何制造炸药,如何种花,如何铺床,医生尚未来到之前应如何救护病人——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东西。赫基默也许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在那本书里却没有发现。 我坐着,把那本书一连看了四个小时。教育的全部奇迹全压缩在那本书里了。我忘了雪,忘了我同老艾达荷之间的别扭。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看得出了神,他那黄褐色的胡子里透出一种半是温柔半是神秘的模样。 “艾达荷,”我说,“你那本是什么书啊?” 艾达荷一定也忘了我们的芥蒂,因为他回答的口气很客气,既不顶撞人,也没有恶意。 “唔,”他说,“这本书大概是一个叫荷马·伽·谟的人写的。” “荷马·伽·谟后面的姓是什么?”我问道。 [荷马·伽·谟:指波斯哲学家、天文学家、诗人欧玛尔·海亚姆(1048—1122),生前不以诗闻名。一八五九年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尔德把他的四行诗集译成英文出版,在欧美开始流传。一九二八年郭沫若从英文转译了该集,中译名为《鲁拜集》。这里艾达荷将“欧玛尔”误作“荷马”。] “唔,就只有荷马·伽·谟。”他说。 “你胡扯。”我说。我认为艾达荷在蒙人,不禁有点冒火。“写书的人哪有用缩写署名的。总得有个姓呀,不是荷马·伽·谟·斯庞彭戴克,就是荷马·伽·谟·麦克斯温尼,或者是荷马·伽·谟·琼斯。你干吗不学人样,偏要像小牛啃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衫下摆那样,把他姓名的下半截啃掉?” “我说的是实话,桑行。”艾达荷心平气和地说。“这是一本诗集,”他说,“荷马·伽·谟写的。起初我还看不出什么苗头,但是看下去却像找到了矿脉。即使拿两条红毯子来和我换这本书,我都不愿意。” “那你请便吧。”我说。“我需要的是可以让我动动脑筋的开门见山的事实。我抽到的这本书里好象就有这种玩意儿。” “你得到的只是统计数字,”艾达荷说,“世界上最起码的东西。它们会使你脑筋中草药毒。我喜欢老伽·谟的推测方式。他似乎是个酒类代理商。他干杯时的祝辞总是‘万般皆空’,他并且好象牢骚满腹,只不过他用酒把牢骚浇得那么滋润,即使他们抱怨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像是在请人一起喝上一夸脱。总之,太有诗意了。”艾达荷说。“你看的那本胡说八道的书,想用尺寸衡量智慧,真叫我讨厌。凡是在用自然的艺术来解释哲理的时候,老伽·谟在任何一方面都打垮了你那个人——不论是条播机,一栏栏的数字,一段段的事实,胸围尺寸,或是年平均降雨量。” 我和艾达荷就这么混日子。不论白天黑夜,我们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那次雪封无疑使我们两人都长进了不少学问。到了融雪的时候,假如你突然走到我面前问我说:“桑德森·普拉特,用九块五毛钱一箱的铁皮来铺屋顶,铁皮的尺寸是二十乘二十八,每平方英尺要派到多少钱?”我便会飞快地回答你,正如闪电每秒钟能在铁铲把上走十九万两千英里那么快。世界上有多少人能这样?如果你在半夜里叫醒你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让他马上回答,人的骨骼除了牙齿之外一共有几块,或者内布拉斯加州议会的投票要达到什么百分比才能推翻一顶否决,他能回答你吗?试试吧。 至于艾达荷从他那本诗集里得到了什么好处,那我可不清楚了。艾达荷一开口就替那个酒类代理商吹嘘;不过我认为他获益不多。 从艾达荷嘴里透露出来的那个荷马·伽·谟的诗歌看来,我觉得那家伙像是一条狗,把生活当作缚在尾巴上的铁皮罐子。它跑得半死之后,坐了下来,拖出舌头,看看酒罐说: “唔,好吧,我们既然甩不掉这只酒罐,不如到街角的酒店里去沽满它,大家为我干一杯吧。” 此外,他仿佛还是波斯人;我从没听说波斯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名产,除了土耳其毡毯和马耳他猫。 那年春天,我和艾达荷找到了有利可图的矿苗。我们有个习惯,就是出手快,周转快。我们出让了矿权,每人分到八千元;然后漫无目的地来到萨蒙河畔的罗萨小城,打算休息一个时期,吃些人吃的东西,刮掉胡子。 罗萨不是矿镇。它座落在山谷里,正如乡间小城一样,没有喧嚣和疫病。近郊且条三英里长的电车线;我和艾达荷坐在咔哒咔哒直响的车厢里面兜了一个星期,每天到晚上才回夕照旅馆休息。如今我们见识多广,又读过书,自然就参加了罗萨城里最上流的社交活动,经常被邀请出席最隆重、最时髦的招待会。有一次,市政厅举行为消防队募捐的钢琴独奏会和吃鹌鹑比赛,我和艾达荷初次认识了罗萨社交界的皇后,德·奥蒙德·桑普森夫人。桑普森夫人是个寡妇,城里唯一的一幢二层楼房就是她的。房子漆成黄色,不管从哪一个方向望去都看得清清楚楚,正如星期五斋戒日爱尔兰人胡子上沾的蛋黄那样引人注目。除了我和艾达荷之外,罗萨城还有二十二个男人想把那幢黄房子归为己有。 乐谱和鹌鹑骨头扫出市政厅后,举行了舞会。二十三个人都拥上去请桑普森夫人跳舞。我避开了两步舞,请她允许我伴送她回家。在那一点上,我获得了成功。 在回家的路上,她说: “今晚的星星是不是又亮又美,普拉特先生?” “就拿你看到的这些亮光来说,”我说道,“它们已经卖足了力气。你看到的那颗大星离这儿有六百六十亿英里远。它的光线传到我们这儿要花三十六年。你用十八英尺长的望远镜可以看到四千三百万颗星,包括十三等星。假如有一颗十三等星现在殒灭了,在今后二千七百年内,你仍旧可以看到它的亮光。” “哎呀!”桑普森夫人说。“我以前从不知道这种事情,天气多热呀!我跳舞跳得太多了,浑身都湿透了。”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释,”我说,“要知道,你身上有两百万根汗腺在同时分泌汗液。每根汗腺有四分之一英寸长。假如把身上所有的汗腺首尾相接,全长就有七英里。” “天哪!”桑普森夫人说。“听你说的,人身上的汗腺简直像是灌溉水渠啦,普拉特先生。你怎么会懂得这许多事情?” “观察来的,桑普森夫人。”我对她说。“我周游世界的时候总是注意观察。” “普拉特先生,”她说,“我一向敬重有学问的人。在这个城里的傻瓜恶棍中有学问的人实在太缺啦。同一位有修养的先生谈话真是愉快。你高兴的话,随时请到我家来坐坐,我非常欢迎。” 这么一来,我就赢得了黄房子主人的好感。每星期二、五的晚上,我去她家,把赫基默发现、编制和引用的宇宙间的神秘讲给她听。艾达荷和城里其余主张寡妇再醮的人在尽量争取其余几天的每一分钟。 我从没想到艾达荷竟会把老伽·谟追求女人的方式应用到桑普森夫人身上;这是在一天下午,我提了一篮野李子给她送去时才发现的。我碰见那位太太走在一条通向她家的小径上。她眼睛直冒火,帽子斜遮在一只眼睛上,像是要打人吵架似的。 “普拉特先生,”她开口说,“我想那位格林先生大概是你的朋友吧。” “有九年交情啦。”我说。 “同他绝交。”她说。“他不是正派人!” “怎么啦,夫人,”我说,“他是个普通的山地人,具有浪子和骗子的粗暴和一般缺点,然而即使在最严重的关头,我也不忍心说他是不正派的人。拿服饰、傲慢和卖弄来说,艾达荷也许叫人看不顺眼,可是夫人,我知道他不会存心干出下流或出格的事情。我同艾达荷交了九年朋友,桑普森夫人,”我在结尾时说,“我不愿意说他的坏话,也不愿意听到人家说他的坏话。” “普拉特先生,”桑普森夫人说,“你这样维护朋友固然是好事;但是他对我打了非常可恨的主意,任何一位有身份的女人都会觉得这是受了侮辱,这个事实你抹煞不了。” “哎呀呀!”我说,“老艾达荷竟会干出这种事来!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知道有一件事在他心里捣鬼;那是由于一场风雪的缘故。有一次,我们被雪封在山里,他被一种胡说八道的歪诗给迷住了,那也许就败坏了他的道德。” “准是那样。”桑普森夫人说。“我一认识他,他就老是念一些亵渎神明的诗句给我听。他说那是一个叫鲁碧·奥特的人写的,你从她的诗来判断,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好东西。” “那么说,艾达荷又弄到一本新书了,”我说,“据我所知,他那本是一个笔名叫伽·谟的男人写的。” “不管什么书,”桑普森夫人说,“他还是守住一本为好。今天他简直无法无天了。他送给我一束花,上面附着一张纸条。普拉特先生,你总能分辨出上流女人的;并且你也了解我在我在罗萨城的名声。请你想想看,我会不会带着一大壶酒,一个面包,跟着一个男人溜到外面树林子里,同他在树荫底下唱歌,跳来跳去的?我吃饭的时候固然也喝一点葡萄酒,但是我决不会像他说的那样,带上一大壶到树林里支胡闹一通的。当然啦,他还要带上他那卷诗章。他这么说来着。让他一个人去吃那种丢人现眼的野餐吧!不然的话,让他带了他的鲁碧·奥特一起去。我想她是不会反对的。除非带的面包太多而酒太少。你现在对你的规矩朋友有什么看法呢,普拉特先生?” “唔,夫人,”我说,“艾达荷的邀请也许只是诗情,并没有恶意。也许属于他们称之为比喻的诗。它们固然触犯法律和秩序,但还是允许邮递的,因为写的和想的不是一回事。如果你不见怪,我就代艾达荷表示感谢了,”我说,“现在让我们的心灵从低级的诗歌里解脱出来,到高级的事实和想象中去吧。像这样一个美丽的下午,桑普森夫人,”我接下去说,“我们的思想也应该与之相适应。这里虽然暖和,可我们应该知道,赤道上海拔一万五千英尺的地方还是终年积雪的。纬度四十到四十九度之间的地区,雪红就只有四千至九千英尺高了。” “哦,普拉特先生,”桑普森夫人说,“听了鲁碧·奥特那个疯丫头的叫人不痛快的诗以后,再听你讲这种美妙的事实可真开心!” “我们在路边这段木头上坐坐吧,”我说,“别去想诗人不近人情的撒野的话。只有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全法的度量衡的辉煌数字里,才能找到美妙的东西。在我们所坐的这段木头里,桑普森夫人,”我说,“就有比诗更神奇的统计数字。木头的年轮说明这棵树有六十岁。在两千英尺深的地底,经过三千年,它就会变成煤。世界上最深的煤矿在纽卡斯尔附近的基林沃斯。一只四英尺长、三英尺宽、二英尺八高的箱子可以装一吨煤。假如动脉割破了,要按住伤口的上方。人的腿有三十根骨头。伦敦塔一八四一年曾遭火灾。” [伦敦塔:伦敦东部俯临泰晤士河的堡垒,原是皇宫,曾改做监狱,办、囚禁过好几个国王、王后等著名人物,现是文物保存处。] “说下去,普拉特先生,”桑普森夫人说,“这种话真有创造性,听了真舒服。我想再没有什么比统计数字更可爱了。” 可是两星期后,我才得到了赫基默给我的全部好处。 有一夜,我被人们到处叫嚷“失火啦!”的声音惊醒。我跳下床,穿好衣服,跑出旅馆去看热闹。赶上我发现失火的正是桑普森夫人的房屋,我大叫一声,两分钟这内就赶到了现场。 那幢黄房子的底层全部着火了,罗萨城的每一个男性、女性和狗性都在那里号叫,碍消防队员的事。我见到艾达荷想从拽住他的六名消防队员手里挣脱出来。他们对他说,楼下一片火海,谁冲进去休想活着出来。 “桑普森夫人呢?”我问道。 “没见到她。”一个消防队员说。“她睡在楼上。我们想进去,可是不成,我们队里还没有云梯。” 我跑近大火旁边光亮的地方,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手册》。我拿着这本书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我想大概是紧张过度,昏了头。 “赫基,老朋友,”我一面拼命翻,一面对书本说,“你还没有骗过我,你还没有使我失望过。告诉我该怎么办,老朋友,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说。 我翻到一百一十七页,“遇到意外事件该怎么办。”我用手指顺着找下去,果然找到了。老赫基默真了不起,他从没有疏漏!书上说: 吸入烟气或煤气而而引起的窒息——用亚麻籽最佳。取数粒置外眼角内。 我把《手册》塞回口袋,抓住一个正跑过去的小孩。 “喂,”我给了他一些钱,说道,“赶快到药房里去买一块钱的亚麻籽。要快,另一块钱给你。喂,”我对人群嚷道,“我们救桑普森夫人呀!”接着,我脱掉了上衣和帽子。 消防队和老百姓中有四个人拖住了我。他们说,进去准会送命,因为楼板就要烧坍了。 “该死!”我嚷起来,有点像是在笑,可是笑不出来,“没有眼睛叫我把亚麻籽放到哪儿去呀?” 我用胳臂肘撞在两个消防队员的脸上,用脚踢破了一个老百姓的脚胫皮,又使一个绊子,把另一个摔倒在地。紧接着,我冲进屋里。假如我比你们先死,我一准写信告诉你们,地狱里是不是比那幢黄房子里更不受用;现在你们可别相信我的话。总之,我比饭馆里特别加快的烤鸡烤得更糊。烟和火把我熏倒了两次,几乎丢了赫基默的脸;幸好消防队员用他们的细水龙杀了一点火气,帮了我的忙,总算到了桑普森夫人的房间里。她已经被烟熏得失去了羞耻心,于是我用被单把她一裹,往肩上一扛。楼板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糟,不然我也干不了——想都不用想。 我扛着她,一口气跑到离房子五十码远的地方,然后把她放在草地上。接着,另外二十二个追求这位夫人的原告当然也拿着铁皮水勺挤拢来,准备救她了。这时候,去买亚麻籽的小孩也跑来了。 我揭开包在桑普森夫人头上的被单。她睁开眼睛说: “是你吗,普拉特先生?” “嘘——嘘,”我说,“别出声,我先给你上药。” 我用胳臂轻轻托住她的脖子,扶起她的头,用另一只手扯破亚麻籽口袋,慢慢弯下身子,在她外眼角里放了三四粒亚麻籽。 这时,城里的医生也赶来了,他喷着鼻子,抓住桑普森太太的腕子试脉搏,并且问我这样胡搞是什么意思。 “嗯,老球根药喇叭和耶路撒冷橡树籽,”我说,“我不是正式医师,不过我可以给你看看我的根据。” 他们拿来了我的上衣,我掏了了《手册》。 “请看一百一十七页,”我说,“那上面就讲到如何解救因烟或煤气而引起的窒息。书上说,把亚麻籽的作用是解烟毒呢,还是促进复合胃神经的机能,不过赫基默是这样说的,并且先给请来诊治的是他。假如你要会诊,我也不反对。” 老医生拿起《手册》,戴上眼镜,凑着消防队员的灯笼看看。 “哎,普拉特先生,”他说,“你诊断的时候显然看串了行。解救窒息的办法是:‘尽快将病人移至新鲜空气中,置于卧位。’用亚麻籽的地方在上面一行,‘尘灰入眼’。不过,说到头——” “听我说,”桑普森太太插嘴说,“在这次会诊中,我想我也有话要说。那些亚麻籽给我的益处比我试过的任何东西都大。”她抬起头,又枕在我的手臂上,说道:“在另一个眼睛里也放一点,亲爱的桑德。” 因此,假如你明天或者随便哪一天在罗萨城歇歇脚的话,你会看到一幢新盖的精致的黄房子,有普拉特夫人——也就是以前的桑普森夫人——在收拾它,装点它。假如你走进屋子,你还会看到客厅当中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有一本《赫基默氏必要知识手册》,重新用红色摩洛哥皮装订过了,准备让人随时查考有关人类幸福和智慧的任何事物。 回合之间 五月的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墨菲太太经营的寄宿舍。查一下历书就可以知道,月亮的光辉同时也洒到一片广大的地区。春天披上了盛装,枯草热紧接着就要猖狂。公园里满是新绿和来自西部与南方的商贾行旅。花在招展。避暑胜地的代理人在招徕顾客;气候和法庭的判决都日趋温和;到处是手风琴声、喷泉和纸牌戏。 墨菲太太寄宿舍的窗户都敞开着。一群房客坐在门口的高石阶上,屁股下面垫着又圆又扁的草编,象是德国式煎薄饼。 麦卡斯基太太倚在二楼前面的一个窗口上,等她丈夫回家。开在桌上的晚饭快凉了。它的火气钻到了麦卡斯基太太的肚子里。 九点钟,麦卡斯基终于来了。他胳臂上搭着外套,嘴里叼着烟斗,一面小心翼翼地在房客们坐的石阶上寻找空隙,以便搁下他那九号长四号宽的大脚,一面因为打扰了他们而不住地道歉。 他推开房门时,碰到的情况却出乎意外。他平日要闪避的不是火炉盖,便是捣土豆用的木杵,这次飞来的却只是话语。 麦卡斯基先生推断,温和的五月的月光已经软化了老伴的心。 “我全听到啦。”代替锅碗瓢盆的话语是这样开头的。“你笨手笨脚,踩到了马路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的衣角倒会赔不是,你自己的老婆伸着脖子在窗口等你,把脖子伸得有晒衣绳那么长,即使你在她脖子上踩过,连一声‘对不起’都不吭;你每星期六晚上在加勒吉的店里喝酒,把工钱几乎统统喝光,剩下一点儿来买吃的,现在又统统搁凉,收煤气帐的今天又来过两次啦。” “婆娘!”麦卡斯基把外套和帽子往椅子上一扔,说道:“你这样聒噪,害得我胃口都倒了。你不讲礼貌,就是拆社会基础的墙脚。太太们挡着道,你打她们中间走过,说声借光也是爷们儿的本分。你这副猪脸能不能别再对着窗口,赶快去弄饭?” 麦卡斯基太太慢吞吞地站起来。她的举动有点不对头,使麦卡斯基先生有了提防。当她的嘴角突然象晴雨计的指针那样往下一沉的时候,往往预告着碗盏锅罐的来临。 “你说是猪脸吗?”麦卡斯基太太一面说,一面猛地把一只盛满咸肉萝卜的炖锅向她丈夫扔去。 麦卡斯基先生是个随机应变的老手。他知道头一道小菜之后该上什么。桌上有一盘配着酢浆草的烤猪肉。他端起这个来回敬,随即招来一个搁在陶器碟子里的面包布丁。丈夫很准确地摔过去的一大块瑞士奶酪打在麦卡斯基太太的眼睛下面。当她用满满一壶又烫又黑、半香半臭的咖啡作为恰当的答复时,根据上菜的规矩,这场战斗照说该结束了。 但是麦卡斯基先生不是那种吃五毛钱客饭的人。让那些劣等的波希米亚人把咖啡当作结束吧,假如他们愿意的话。让他们去丢人现眼吧。他可精明得多。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饭后洗手指的水盂。墨菲寄宿舍虽然没有这种玩意儿,可是它们的代用品就在手边。他得意扬扬地举起那个搪瓷脸盆,朝他欢喜冤家的头上一送。麦卡斯基太太躲过了这一招。她伸手去拿熨斗,打算把它当作提神酒,结束这场可口的决斗。这当儿,楼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哀号,使她和麦卡斯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暂时休战。 警察克利里站在房子犄角的人行道上,竖起耳朵倾听家庭用具的砰嘭声。 “约翰·麦卡斯基同他太太又干上啦。”警察思忖着。“我要不要上楼去劝劝呢?还是不去为好。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平时又没什么娱乐。不会闹得太久的。当然啦,再闹下去的话,他们要借用人家的碗盏才行。” 正在那时候,楼下响起了那声尖厉的号叫,说明不是出了恐怖的事情,便是情况危急。“那也许是猫叫。”警察克利里说着,匆匆朝相反方向走开。 坐在石阶上的房客们骚动起来。保险公司掮客出身,以问长问短为职业的图米先生,走进屋去打听尖叫的原因。他回来报信说,墨菲太太的小儿子迈克不见了。跟在报信人后面蹦出来的是墨菲太太本人——两百磅的眼泪和歇斯底里,呼天抢地地哀悼失踪的三十磅的雀斑和调皮捣乱。你说这种描写手法大煞风景吗,一点不错;可是图米先生挨在女帽商珀迪小姐的身边坐下,他们的手握在一起表示同情。沃尔什姊妹,那两个整天抱怨过道里太嘈杂的老小姐,立刻探听有没有谁在钟座后面找过。 跟他的胖太太坐在石阶最上面一级的格里格少校站了起来,扣好外套。“小家伙不见了吗?”他嚷道。“我走遍全市去找。”他妻子一向不准他在天黑之后出去,现在却用男中音的嗓门说道:“去吧,卢多维克!看到那位母亲如此伤心而坐视不救的人,才叫没有心肝儿呢。”“亲爱的,给我三毛——还是给我六毛钱吧,”少校说。“走失的小孩有时追得很远。我可能要坐车子,身边得备些钱。” 住在四楼后房的丹尼老头,坐在石阶最下面的一级,正借着街灯的亮光在看报纸。他翻过一版,继续看那篇有关木匠罢工的报道。墨菲太太逼紧了嗓子朝月亮喊道:“啊,我们的迈克呀,天哪,我的小宝贝儿在哪儿呀?”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丹尼老头一面问,一面还在看建筑公会的报告。 “哟,”墨菲太太哀叫着,“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四个钟头以前。我记不清啦。我的小儿子迈克准是走失啦。今天早晨——也许是星期三吧——他还在人行道上玩耍。我实在太忙,连日子也记不清楚。我在屋子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找不着他。哟,老天哪——” 任凭人们怎样谩骂,这座大城市始终是沉默、冷酷和庞大的。人们说它是铁石心肠,说它没有恻隐之心;人们把它的街道比作荒寂的森林和熔岩的沙漠。其实不然,龙虾的硬壳里面还可以找到美味可口的食品呢。这个譬喻也许不很恰当。不过,不至于有谁见怪。我们没有足够的把握是不会随便把人家叫做龙虾的①。 ①美国俚语中把容易受骗的人称作“龙虾”。 小孩的迷失比任何灾害更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他们的小脚是那么荏弱无力,世道又是那么崎岖坎坷。 格里格少校匆匆拐过街角,跨进比利的铺子。“来一杯威士忌苏打。”他对伙计说。“你有没有在附近什么地方见到一个六岁左右,罗圈腿,肮脏脸的走失了的小鬼?” 图米先生坐在石阶上,握着珀迪小姐的手不放。“想起那个可爱的小东西,”珀迪小姐说,“失去了母亲的保护——也许已经倒在奔马的铁蹄下面了——哦,太可怕了!” “可不是吗?”图米先生捏紧她的手,表示同意说。“你看我要不要出去帮着找他呢?” “也许你应该去,”珀迪小姐说,“可是啊,图米先生,你这样见义勇为——这样不顾一切——假如你出于热心,遭到了什么意外,我怎么——” 丹尼老头用手指顺着行句,继续在看那篇仲裁协定。 二楼前房的麦卡斯基先生和太太走到窗口来喘口气。麦卡斯基先生弯起食指在抠坎肩里面的萝卜,他太太的眼睛被烤猪肉里的盐分搞得很不自在,正在揉擦。他们听到楼下的喧哗,把头伸出窗外。 “小迈克不见了,”麦卡斯基太太压低了嗓门说,“那个可爱的、淘气的、天使般的小东西!” “那个小家伙走失了吗?”麦卡斯基先生把身子探出窗外说。“哎,那可糟糕。孩子应当另眼相看。换了女人就好了,因为她们一走就天下太平。” 麦卡斯基太太不去理会这句带刺的话,她拽住丈夫的胳臂。 “约翰,”她感情冲动地说,“墨菲太太的小孩儿不见了。这个城市太大,小孩儿容易走失。他只有六岁呐。约翰,假如我们六年前生个孩子,现在也有这么大了。” “我们从来没有生过呀。”麦卡斯基先生把事实琢磨了一会儿之后说。 “可是如果我们生过的话,约翰,我们的小费伦今晚在城里迷了路,走不见了,你想我们心里该有多难受呀。” “你在说废话。”麦卡斯基先生说。“他应该叫做帕特,跟我那住在坎特里的老爸爸的名字。” “你胡扯!”麦卡斯基太太说,声调里倒没有火气。“我哥哥抵得上十打泥腿子麦卡斯基。孩子一定要起他的名字。”她从窗台上探出上身,观看下面的纷扰。 “约翰,”麦卡斯基太太温和地说,“对不起,我对你太急躁了。” “正如你说的,”她丈夫说,“急躁的布丁,匆忙的萝卜,还有撵人的咖啡。你不妨管它叫做一客快餐,准没错儿。” 麦卡斯基太太伸手勾住丈夫的胳臂,握住他那粗糙的手。 “听听可怜的墨菲太太的哭声,”她说,“一个小不点儿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走失,实在太可怕了。假如换了我们的小费伦,约翰,我的心都要碎啦。” 麦卡斯基先生不自在地抽回了手。但是,他把手搭在了在他身边的太太的肩膀上。 “这种说法固然荒唐,”他粗鲁地说,“但是如果我们的小——帕特碰上绑票一类的事,我也要伤心的。不过我们从来没有生过孩子。有时候我太不应该,我对你太粗暴了,朱迪。别搁在心上。” 他们偎依着,望着下面演出的伤感的悲剧。 他们这样坐了很久。人们在人行道上涌来涌去,凑在一起打听消息,传播着许许多多的谣言和毫无根据的揣测。墨菲太太象犁地似地在他们中间穿进穿出,仿佛一座挂着泪水瀑布、哗哗直响的肉山。报信人你来我往,忙个不停。 寄宿舍门前响起一片喧嘈的人声,又闹腾开了。 “又是怎么回事,朱迪?”麦卡斯基先生问道。 “是墨菲太太的声音。”麦卡斯基太太一面倾听,一面说。“她说她在屋里找到了小迈克,他在床底下一卷漆布后面睡着了。” 麦卡斯基先生哈哈大笑。 “你的费伦就是那样。”他讥讽地喊道。“换了帕特,才不会玩那种鬼花样呢。我们那个未曾出生的小孩儿如果走失不见了,尽管叫他费伦好啦,看他象条小癞皮狗那样躲在床底下。” 麦卡斯基太太慢吞吞地站起来,朝碗柜走去,她两个嘴角往下一沉。 人群散开之后,警察克利里才从拐角那儿踱回来。他竖起耳朵听着麦卡斯基家的住屋,不禁大吃一惊:那里铁器瓷器的砰嘭声,投掷厨房用具的哐啷声似乎跟刚才一样响亮。警察克利里掏出挂表。 “好家伙!”他脱口喊道。“照我的表看来,约翰·麦卡斯基同他的太太已经干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他太太的体重比他多四十磅,希望他加把劲。” 警察克利里慢悠悠地拐过街角走了。 丹尼老头折好报纸,慌慌忙忙地走上石阶,墨菲太太正准备锁上门过夜。 天窗室 首先,帕克太太会领你去看那双开间的客厅。当她在滔滔不绝地夸说屋子的优点以及那位住了八年的先生的好处时,你根本不敢打断她的话头。接着,你总算吞吞吐吐地说,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帕克太太听取这番话时的神气,准会使你对你的父母大起反感,嗔怪他们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培养成为适合帕克太太的客厅的人才。 然后,你走上一溜楼梯,去看看租金每周八块钱的二楼后房。她换了一副二楼的嘴脸,告诉你说,图森贝雷先生没有到佛罗里达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榈滩附近的柑桔种植园时,就住在这里。房租一直是十二块钱,绝不吃亏。又说住在双开间前房,有独用浴室的麦金太尔太太,每年冬天都要到那个棕榈滩去。你听了一阵之后,支支吾吾地说,你希望看看租金更便宜一点的房间。 如果你没有被帕克太太的鄙夷神情吓倒,你就会给领到三楼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大房间。斯基德先生的房间并没有空出来。他整天待在里面写剧本,抽香烟。可是每一个找房子的人总是给引到他的房间里去欣赏门窗的垂饰。每次参观之后,斯基德先生害怕有勒令搬家的可能,就会付一部分欠租。 接着——啊,接着——假如你仍旧侷促不安地站着,滚烫的手插在口袋里,攥紧那三块汗渍渍的钱,嘶哑地说出了你那可耻可恶的贫困,帕克太太就不再替你当向导了。她拉开嗓门,叫一声“克拉拉”,便扭过头,迈开步子下楼去了。于是,那个黑人使女克拉拉会陪你爬上那代替四楼楼梯的、铺着毡毯的梯子,让你看天窗室。它位于房屋中央,有七英尺宽、八英尺长。两边都是黑黢黢的堆放杂物的贮藏室。 屋子里有一张小铁床、一个洗脸架和一把椅子。一个木头架子算是梳妆台。四堵空墙咄咄逼人,仿佛棺材的四壁似的,逼得你透不过气来。你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喉咙上,你喘着气,仿佛坐在井里似的抬头一望——总算恢复了呼吸。透过小天窗的玻璃望出去,你见到了一方蓝天。 “两块钱,先生。”克拉拉会带着半是轻蔑、半是特斯基吉式①的温和说。 ①美国南方阿拉巴马州的城市,黑人居民较多。 有一天,丽森小姐来找房子。她随身带着一台远不是她这样娇小的人所能带的打字机。她身材非常娇小,在停止发育后,眼睛和头发却长个不停。它们仿佛在说:“天哪!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啊?” 帕克太太领着丽森小姐去看双开间的客厅。“这个壁柜里,”她说,“可以放一架骨骼标本,或者麻醉剂,或者煤——”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牙医。”丽森小姐打了个寒战说。 帕克太太把她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够大夫和牙医资格的人的猜疑、怜悯、轻蔑和冰冷的眼色使了出来,瞪了丽森小姐一眼,然后领她去看二楼后房。 “八块钱吗?”丽森小姐说。“啊呀!我样子虽然年轻,可不是富家小姐②。我只是一个穷苦的做工小姑娘。带我去看看位置高一点儿,租金低一点儿的房间吧。” ②此处原文为“我可不是赫蒂”,指亨里埃塔·格林。她是美国金融家,航运及贸易巨头,据说是当时美国最富有的女人,去世时财产已达一亿美元。 斯基德先生听到叩门声,连忙跳起来,把烟蒂撒了一地。 “对不起,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说,看到他大惊失色的模样,便露出一脸奸笑。“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请这位小姐来看看你的门窗垂饰。” “这太美啦。”丽森小姐嫣然一笑说,她的笑容跟天使一般美。 她们走了之后,斯基德先生着实忙了一阵子,把他最近的(没有上演的)剧本里那个高身材、黑头发的女主角全部抹去,换上一个头发浓密光泽,容貌秀丽活泼,娇小顽皮的姑娘。 “安娜·赫尔德①准会争着扮演这个角色呐。”斯基德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他抬起双脚,踩在窗饰上,然后象一只空中的墨斗鱼一样,消失在香烟雾中了。 ①安娜·赫尔德:当时美国著名演员。 不久便响起了一声“克拉拉!”象警钟似地向全世界宣布了丽森小姐的经济情况。一个黑皮肤的小鬼抓住了她,带她爬上阴森森的梯子,把她推进一间顶上透着微光的拱形屋子,吐出了那几个带有威胁和神秘意味的字眼:“两块钱!” “我租下来!”丽森小姐嘘了一口气,接着便在那张吱嘎作响的铁床上坐了下去。 丽森小姐每天出去工作。晚上她带了一些有字迹的纸张回家,用她那架打字机誊清。逢到没有工作的晚上,她就跟别的房客一起坐在门口的高台阶上。上帝创造丽森小姐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让她住在天窗室里。她心胸豁朗,脑袋里满是微妙的、异想天开的念头。有一次,她甚至让斯基德先生把他那伟大的(没有出版的)喜剧《并非玩笑》(一名《地下铁道的继承人》)念了三幕给她听。 每逢丽森小姐有空在台阶上坐一两个钟头的时候,男房客们都乐开了。可是,那位在公立学校教书的,碰到什么便说“可不是吗!”的高个儿金发的朗纳克小姐,却坐在石阶顶级,嘿嘿冷笑着。那位在百货商店工作,每星期日在康奈岛打活动木鸭的多恩小姐,坐在石阶底级,也嘿嘿冷笑着。丽森小姐坐在石阶中级,男人们马上在她身边围了拢来。 尤其是斯基德先生,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早就把丽森小姐在他现实生活中的私人浪漫剧中派充了主角。还有胡佛先生,那位四十五岁,楞头楞脑,血气旺盛的大胖子。还有那位极年轻的埃文斯先生,他老是吭吭地干咳着,好让丽森小姐来劝他戒烟。男人们一致公认丽森小姐是“最有趣、最快活的人儿”,然而顶级和底级的冷笑却是难以与之妥协的。 我请求诸位允许戏文暂停片刻,让合唱队走到台前,为胡佛先生的肥胖洒一滴哀悼之泪。为哀悼脂肪的凄惨,臃肿的灾害和肥胖的祸殃而唱哀歌吧。情场的得意与否如果取决于油脂的多寡,那么福斯塔夫可能要远远胜过瘦骨稜稜的罗密欧①。但是情人不妨叹息,可千万不能喘气。胖子是归莫默斯②发落的。腰围五十二英寸的人,任你心脏跳得多么忠诚,到头来还是白搭。去你的吧,胡佛!四十五岁,楞头楞脑,血气旺盛的胡佛可能把海伦③拐了逃跑;然而四十五岁,楞头楞脑,血气旺盛,脑肥肠满的胡佛,只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罢了。胡佛,你是永远没有机会的。 ①福斯塔夫和罗密欧都是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主角。福斯塔夫肥胖好色,爱吹牛,爱开玩笑。 ②莫默斯:希腊神话中喜欢嘲弄指摘的小神。 ③海伦:希腊传说中斯巴达国王的妻子,艳丽绝伦,被特洛伊王子拐跑,引起特洛伊十年战争。 一个夏天的傍晚,帕克太太的房客们这样闲坐着,丽森小姐忽然抬头看看天空,爽朗地笑了起来,嚷道: “哟,那不是比利·杰克逊吗!我在这儿楼下也能见到。” 大伙都抬起头——有的看摩天大楼的窗子,有的东张西望,寻找一艘杰克逊操纵的飞艇。 “那颗星星。”丽森小姐解释道,同时用一个纤细的指头指点着。“不是那颗一闪一闪的大星星,而是它旁边那颗不动的蓝星星。每天晚上我都可以从天窗里望到它。我管它叫比利·杰克逊。”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我倒不知道你是个天文学家呢,丽森小姐。” “是啊,”这个观望星象的小人儿说,“我跟任何一个天文学家一样,知道火星居民的秋季服装会是什么新式样。”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你指的那颗星是仙后星座里的伽马。它的亮度几乎同二等星相当,它的子午线程是——” “哦,”非常年轻的埃文斯先生说,“我认为比利·杰克逊这个名字好得多。” “我也同意。”胡佛先生说,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反对朗纳克小姐。“我认为那些占星的老头儿既然有权利给星星起名字,丽森小姐当然也有权利。” “可不是吗!”朗纳克小姐说。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流星。”多恩小姐说。“星期日我在康奈岛的游乐场里打枪,十枪当中打中了九次鸭子,一次兔子。” “从这儿望去还不是顶清楚。”丽森小姐说。“你们应该在我的屋子里看。你们知道,如果坐在井底的话,即使白天也看得见星星。一到晚上,我的屋子就象是煤矿的竖井,比利·杰克逊就象是夜晚女神用来扣住她的睡衣的大钻石别针了。” 之后有一段时期,丽森小姐没有带那些冠冕堂皇的纸张回来打字。她早晨出门并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户地跑事务所,央求傲慢的工友通报,受尽了冷落和拒绝,弄得她垂头丧气。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 有一晚,正是丽森小姐以往在饭店里吃了晚饭回家的时候,她筋疲力竭地爬上了帕克太太的石阶。但她并没有吃过晚饭。 在她踏进门厅的当儿,胡佛先生遇到了她,看中了这个机会。他向她求婚,一身肥肉颤巍巍地挡在她面前,活象一座随时可以崩坍的雪山。丽森小姐闪开了,抓住了楼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却举起手来,有气没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她拉着扶手,一步一顿地挨上楼去。她经过斯基德先生的房门口,斯基德先生正在用红墨水修改他那(没有被接受的)喜剧中的舞台说明,指示女主角梅特尔·德洛姆(也就是丽森小姐)应该“从舞台左角一阵风似地跑向子爵身边”。最后,她爬上了铺着毡毯的梯子,打开了天窗室的门。 她没有气力去点灯和换衣服了。她倒在那张铁床上,她那纤弱的身体在老旧的弹簧垫上简直没有留下凹洼。在那个地府般幽暗的屋子里,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微微笑了一下。 因为比利·杰克逊正透过天窗,在安详、明亮而不渝地照耀着她。她周围一片空虚。她仿佛坠入一个黑暗的深渊,顶上只是一方嵌着一颗星的、苍白的夜空。她给那颗星起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名字,可起得并不恰当。朗纳克小姐准是对的:它原是仙后星座的伽马星,不是什么比利·杰克逊。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称它为伽马。 她仰躺着,想抬起胳臂,可是抬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她总算把两只瘦削的手指举到了嘴唇上,从黑暗的深渊中朝比利·杰克逊飞了一吻。她的胳臂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再见啦,比利。”她微弱地咕哝着。“你远在几百万英里之外,甚至不肯眨一眨眼睛。可是当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你多半还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是吗?……几百万英里……再见啦,比利·杰克逊。”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黑使女克拉拉发觉丽森小姐的房门还锁着,他们把它撞开。擦生醋,打手腕,给她嗅烧焦的羽毛都不见效,有人便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没多久,救护车铛啷铛啷地开到,倒退着停在门口。那位穿着白亚麻布罩衣的年轻干练的医生跳上了石阶,他的举止沉着、灵活、镇静,他那光洁的脸上显得又潇洒,又严肃。 “四十九号叫的救护车来了。”他简洁地说。“出了什么事?” “哦,不错,大夫。”帕克太太没好气地说,仿佛她屋子里出了事而引起的麻烦比什么都麻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救不醒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一个叫做埃尔西——是的,埃尔西·丽森小姐。我这里从来没有出过——” “什么房间?”医生暴喊起来,帕克太太生平没有听到过这种询问房间的口气。 “天窗室。就在——”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显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四级一跨,已经上了楼。帕克太太唯恐有失尊严,便慢条斯理地跟了上去。 她刚走到第一个楼梯口,就看见医生抱着那个天文学家下来了。他站住后,那训练有素,象解剖刀一般锋利的舌头,就任性地把她数落了一顿,可声音却不高。帕克太太象是一件从钉子上滑落下来的浆硬的衣服,慢慢地皱缩起来。此后,她的身心上永远留下了皱纹。有时,她的好奇的房客们问她,医生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 “算了吧,”她会这样回答。“如果我听了那番话,就能得到宽恕,我就很满意了。” 救护车的随车医生抱着病人,大踏步穿过那群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甚至他们也羞愧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因为医生的神情象是抱着一个死去的亲人。 他们注意到,医生并没有把他抱着的人安顿在救护车里专用的担架上,他只是对司机说:“拚命快开吧,威尔逊。” 完了。难道这也算是一篇故事吗?第二天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小段消息,其中最后一句话可以帮助诸位(正如帮助了我一样)把一鳞半爪的情况联系起来。 它报道说,贝尔维尤医院收了一个住在东区某街四十九号,因饥饿而引起虚脱的年轻女人。结尾是这样的: “负责治疗的随车医生威廉·杰克逊大夫声称,病人定能复元。”① ①“比利”(Billy)是英文人名“威廉”(William)的昵称,这里的威廉·杰克逊即是上文的比利·杰克逊。 爱的牺牲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 那是我们的前提。这篇故事将从它那里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证明那个前提的谬误。从逻辑学的观点来说,这固然是一件新鲜事,可是从讲故事的观点来说,却是一件比中国的万里长城更为古老的艺术品。 乔·拉腊比来自中西部栎参天的平原,浑身散发着绘画艺术的天才。他还只六岁时就画了一幅镇上抽水机的风景画,抽水机旁还画了一个匆匆走过的、有声望的居民。这件作品给配上架子,挂在药房的橱窗里,挨着一只留有几排参差不齐的玉米粒的穗棒。他二十岁时背井离乡来到纽约,束着一条飘拂的领带,带着一个更为飘拂的荷包。 迪莉娅·卡拉瑟斯生长在南方一个松林葱茏的小村里,她把六音阶之类的玩意儿搞得那样出色,以致亲戚们替她凑了一笔为数不多的款子,让她去北方“深造”。他们没有看到她成——,那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 乔和迪莉娅在一个画室里相遇了。有许多研究美术和音乐的人经常在那儿聚会,讨论明暗对比,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绘画,瓦尔特托费尔,糊墙纸,肖邦,奥朗①。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瓦尔特托费尔(1837~1915):法国作曲家;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奥朗”:中国乌龙茶的粤音。 乔和迪莉娅互相——或者彼此,随你高兴怎么说——一见倾心,短期内就结了婚——因为(参看上文)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 拉腊比夫妇租了一套公寓,开始组织家庭。那是一个岑寂的地方——凄怆得象是钢琴键盘左端的升A调。可是他们很幸福;因为他们有了各自的艺术,又有了对方。我对有钱的年轻人的劝告是:为了争取同你的艺术以及你的迪莉娅住在公寓里的权利,赶快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掉,施舍给穷苦的看门人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乐,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赞成我的论断。家庭只要幸福,房间小又何妨——让梳妆台翻倒作为弹子桌;把火炉架改作练习划船用的器材;让写字桌充当备用的卧室;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如果可能,让四堵墙壁挤拢,你同你的迪莉娅仍旧在里面。可是倘若家庭不幸福,随它怎么宽敞——你从金门进去,把帽子挂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出去①,到头仍旧枉然。 ①金门是美国旧金山湾口的海峡;哈特拉斯是北卡罗来纳州海岸的海峡,与英文中“帽架”谐音;合恩角是南美智利的海峡,与“衣架”谐音;拉布拉多是赫德森湾与大西洋间的半岛,与“边门”谐音。 乔在伟大的马吉斯特那儿学画——各位都知道他的声望。他取费高昂,课程轻松——他的高昂轻松给他带来了声望。迪莉娅在罗森斯托克那儿学习,各位也知道他是一位出名的专跟钢琴键盘找麻烦的家伙。 只要他们的钱没用完,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美满的。谁都是这样——算了吧,我不愿意说愤世嫉俗的话。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晰明确。乔很快就能有佳作问世,那些鬓须稀朗而钱袋厚实的老先生就会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画室里来抢购他的作品。迪莉娅要同音乐搞熟,然后对它满不在乎;如果看到剧院正厅的位置和包厢不满座,她就推托喉咙痛,拒绝登台,在专用的餐室里吃龙虾。 但是依我说,最美满的还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学习了一天之后的情话絮语;舒适的晚饭和新鲜清淡的早餐;关于志向的交谈——他们不但关心自己的,而且也关心对方的志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互助和灵感;还有——晚上十一点钟吃的菜裹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可是没多久,艺术动摇了。即使没有人去碰它,有时它自己也会动摇的。俗话说得好,坐吃山空;应该付给马吉斯特和罗森斯托克两位先生的学费也没有着落了。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于是,迪莉娅说,她得教授音乐,以免断炊。 她在外面奔走了两三天,兜揽学生。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乔,亲爱的,”她快活地说,“我有一个学生啦。哟,那家人真好。一位将军——艾·比·平克尼将军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号街。多么漂亮的房子,乔——你该看看那扇大门!我想就是你所说的那种拜占庭式①。还有屋子里面!喔,乔,我从没见过那样豪华的装修。 ①拜占庭式:六世纪至十五世纪间,在东罗马帝国风行的建筑式样,特点是圆屋顶,拱形门,细工镶嵌。 “我的学生是他的女儿克莱门蒂娜。我见了她就欢喜极啦。她是个柔弱的小东西——老是穿白衣服;态度又那么朴实可爱!她只有十八岁。我一星期教三次课;你想想看,乔!每课五块钱。数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两三个学生,我又可以到罗森斯托克先生那儿去学习了。现在,别皱眉头啦,亲爱的,让我们美美地吃一顿晚饭吧。” “你倒不错,迪莉,”乔一面说,一面在用斧子和切肉刀凿一个青豆罐头,“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你认为我能让你忙着挣钱,而我自己却在艺术的领域里追逐吗?我以本范努托·切利尼①的骨头赌咒,绝对不能!我想我能卖卖报纸,搬石子铺马路,多少也挣一两块钱回来。” ①本范努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刻家。 迪莉娅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 “乔,亲爱的,你真傻。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我并不是抛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我一面教别人,自己一面也能学一些。我永远跟我的音乐在一起。何况我们一星期有十五块钱,可以过得象百万富翁那般快乐。你千万不要打算脱离马吉斯特先生。” “好吧。”乔说,一面去拿那个贝壳形的蓝色菜碟子。“可我不愿意让你去教课。那不是艺术。你做出这样的牺牲真了不起,真叫人钦佩。”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难以忍受的。”迪莉娅说。 “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幅素描,马吉斯特说上面的天空很好。”乔说。“廷克尔答应我在他的橱窗里挂上两幅。如果碰上一个合适的有钱的傻瓜,可能卖掉一幅。” “我相信一定能卖掉。”迪莉娅亲切地说。“现在让我们先来感谢平克尼将军和这烤羊肉吧。” 下一个星期,拉腊比夫妇每天早餐都吃得很早。乔兴致勃勃地要到中央公园去在晨光下画几张速写。七点钟,迪莉娅在给了他早饭、拥抱、赞美和接吻之后,把他送出了门。艺术是个迷人的情妇。他回家时,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周末,愉快自豪,但又疲惫不堪的迪莉娅得意洋洋地掏出三张五元的钞票,扔在那八英尺阔十英尺长的公寓客厅里的八英寸阔十英寸长的桌子上。 “有时候,”她有些厌倦地说,“克莱门蒂娜真叫我费劲。我想她大概练习得不充分,我得反反复复地教她。而且她老是穿白的,也叫人觉得单调。不过平克尼将军倒是个顶可爱的老头儿!我希望你能认识他,乔。我和克莱门蒂娜练习钢琴的时候,他偶尔走进来——他是个鳏夫,你知道——站在那儿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样啦?’他老是这样问道。 “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厅里的护壁镶板,乔!还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门帘。克莱门蒂娜老是有点儿咳嗽。我希望她的身体比她外表看来的要结实些。喔,我实在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多么温柔,多么有教养。平克尼将军的弟弟当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 接着,乔带着基度山伯爵的神气,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全是合法的货币——把它们摆在迪莉娅挣来的钱旁边。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从皮奥里亚①来的人。”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说。 ①皮奥里亚:美国伊利诺斯州中部的城市。 “别跟我开玩笑啦,”迪莉娅说——“不会是皮奥里亚那么远来的吧!” “确实是那儿来的。我希望你能见到他,迪莉。一个胖子,围着羊毛围巾,衔着一根翮管牙签。他在廷克尔的橱窗里看到了那幅画,起先还以为是座风车呢。他倒很气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它买下了。他另外还预定了一幅——拉卡瓦纳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去。我的画,加上你的音乐课!啊,我想艺术还是有前途的。” “你坚持了下来,真使我高兴。”迪莉娅热切地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亲爱的。三十三块钱!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可花的钱。今晚我们买牡蛎吃。” “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乔说。“肉叉在哪儿?” 下个星期六的晚上,乔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块钱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把手上许多象是黑色颜料的东西洗掉。 半个钟点之后,迪莉娅来了,她的右手用棉纱和绷带包成一团,简直不成样子。 “这是怎么搞的?”乔照例打了招呼后问道。迪莉娅笑了,可笑得并不十分快活。 “克莱门蒂娜,”她解释说,“上了课以后一定要吃奶酪面包。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下午五点钟还要吃奶酪面包。将军也在场。你该看看他奔去拿烘锅时的样子,乔,仿佛家里没有佣人似的。我知道克莱门蒂娜身体不好,神经过敏。她浇奶酪的时候泼翻了许多,滚烫的,溅在我的手腕上。痛得要命,乔。那可爱的姑娘难过极了!还有平克尼将军!——乔,那老头儿急得几乎要发疯。他冲下楼去叫人——他们说是烧锅炉的或是地下室里的什么人——到药房里去买些油和包扎伤口用的东西。现在倒不十分痛了。” “这是什么?”乔轻轻地握住那只手,扯扯绷带下面的几根白线,问道。 “那是涂了油的软纱。”迪莉娅说。“喔,乔,你又卖掉了一幅素描吗?”她看到了桌上的钱。 “可不是吗?”乔说,“只消问问那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他今天把他订的车站图取去了;他没有说定,可能还要一幅公园和一幅赫德森河的风景。你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烫痛手的,迪莉?” “大概在五点钟吧。”迪莉娅可怜巴巴地说。“熨斗——我是说奶酪,大概在那时候烧好。你真该看到平克尼将军的样子,乔,他——” “先坐一会儿,迪莉。”乔说。他把她拉到卧榻上,自己在她身边坐下,用胳臂围住了她的肩膀。 “这两个星期以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迪莉?”他问道。 她带着充满爱情和固执的眼神熬了一两分钟,含含混混地说着平克尼将军;但终于垂下头,一边哭,一边说出实话来了。 “我找不到学生。”她供认说。“我又不忍心眼看你抛弃你的课程,所以在第二十四号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一个熨衬衣的活儿。我以为我把平克尼将军和克莱门蒂娜两个人编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吗,乔?今天下午,洗衣店里一个姑娘的热熨斗烫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编出了那个烘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许不能把你的画卖给那个皮奥里亚来的人。” “他不是从皮奥里亚来的。”乔慢吞吞地说。 “打哪儿来的都一样。你真行,乔——吻我吧,乔——你怎么会怀疑我不在教克莱门蒂娜的音乐课呢?” “在今晚以前,我始终没有起疑。”乔说。“今晚本来也不会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替楼上一个给熨斗烫坏手的姑娘找了一些机器房的油和废纱头。两星期来,我就在那家洗衣店的锅炉房烧火。” “那你并没有——” “我的皮奥里亚来的主顾,”乔说,“和平克尼将军都是同一艺术的产物——只是你不会把那门艺术叫做绘画或音乐罢了。” 他们两个都笑了。乔开口说: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牺牲是——” 可是迪莉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别说啦,”她说——“只消说‘当你爱的时候。’” 财神与爱神 退休的洛氏尤列加肥皂制造商和专利人,老安东尼·洛克沃尔,在五马路私邸的书房里望着窗外,咧开嘴笑了一笑。他右邻的贵族兼俱乐部会员,乔·范·舒莱特·萨福克-琼斯,正从家里出来,朝等在门口的小轿车走去;萨福克-琼斯跟往常一样,向这座肥皂大厦正面的文艺复兴式的雕塑轻蔑而傲慢地搧了搧鼻翅儿。 “倔老头,看你的架子端得了多久!”前任肥皂大王说。“你这个僵老的纳斯尔罗德①,如果不留神,你得光着身子,打赤脚滚蛋呢。今年夏天,我要把这座房子漆得五光十色,看你那荷兰鼻子还能翘多高。” ①纳斯尔罗德(1780~1862):德籍俄罗斯政治家,安东尼借用来讽刺外籍移民萨福克-琼斯。 召唤佣人时一向不喜欢摇铃的安东尼·洛克沃尔走到房门口,喊了声“迈克!”他那嗓子一度震破过堪萨斯大草原上的天空,如今声势仍不减当年。 “关照少爷一声,”安东尼吩咐进来侍候的佣人说,“叫他出去之前到我这儿来一次。” 小洛克沃尔走进书房时,老头儿撂开报纸,打量着他,那张光滑红润的大脸上透出了又慈爱又严肃的神情。他一只手把自己的白头发揉得乱蓬蓬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把钥匙弄得咔哒咔哒直响。 “理查德,”安东尼·洛克沃尔说,“你用的肥皂是花多少钱买的?” 理查德离开学校后,在家里只待了六个月,听了这话稍微有些吃惊。他还没有摸透他老子的脾气,那老头儿活象一个初次交际的姑娘,总是提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大概是六块钱一打的,爸。” “那么你的衣服呢?” “一般在六十块钱上下。” “你是个上流人物。”安东尼斩钉截铁地说。“我听说,现今这些年轻的公子哥儿都用二十四块钱一打的肥皂,做一套衣服往往超过一百元大关。你有的是钱,尽可以象他们那样胡花乱用,但是你仍旧规规矩矩,很有分寸。我自己也用老牌尤列加肥皂——不仅是出于感情关系,还因为它是市面上最纯粹的肥皂。你买一块肥皂,实际上只得到一毛钱的货色,其余的无非是蹩脚香料和商标装璜罢了。象你这种年纪、地位和身分的年轻人,用五毛钱一块的肥皂已经够好了。我刚才说过,你是个上流人物。有人说,三代才能造就一个上流人物。他们的话不对头。有了钱就好办,并且办得跟肥皂油脂一般滑溜。它在你身上已经见效啦。天哪!它几乎使我也成了上流人物。我差不多同我左邻右舍的那两个荷兰老爷一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他们晚上睡不着觉,只因为我在他们的住宅中间置下了房产。” “某些事情哪怕有了钱也办不到。”小洛克沃尔有点忧郁地说。 “慢着,别那么说。”老安东尼错愕地说道。“我始终认为钱能通神。我已经把百科全书翻到了Y字,还没有发现金钱所办不到的东西;下星期我打算翻翻补遗。我是彻头彻尾拥护金钱的。你倒说说,世界上有什么是金钱买不到的。” “举个例子吧,”理查德有点不服气地答道,“花了钱也挤不进最高等的上流社会呀。” “啊哈!是吗?”这个拥护万恶之根①的人暴喊道。“你说给我听听,假如阿斯特②的老祖宗没有钱买统仓船票到美国来,你所谓的上流社会又打哪儿来呢?” ①典出《新约·提摩太前书》六章十节:“贪财是万恶之根。” ②阿斯特:美国毛皮富商及金融家约翰·阿斯特家族;约翰·阿斯特(1763~1848)出生于德国海德堡附近的沃尔道夫村,于一七八三年移居美国。纽约的豪华旅馆“沃尔道夫·阿斯托里亚”就是他创办的。 理查德叹了一口气。 “我要谈的正是那件事。”老头儿说,声音低了一点。“我把你找来就为了那个缘故。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孩子。我注意了有两个星期啦。讲出来吧。我想我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可以调度一千一百万元现款,房地产还不算在内。如果你的肝气毛病又犯了,‘逍遥号’就停泊在海湾里,上足了煤,两天之内就可以开到巴哈马群岛③。” ③巴哈马群岛:加勒比海上的岛屿,是旅游胜地,一七八三年沦为英国殖民地,一九七三年七月十日正式独立。 “猜得不坏,爸;相差不远啦。” “啊,”安东尼热切地说,“她叫什么名字呀?” 理查德开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这位粗鲁的老爸爸这般关心同情,不由他不说真心话。 “你干吗不向她求婚呢?”老安东尼追问道。“她一定会忙不迭地扑进你怀里。你有钱,相貌漂亮,又是个正派的小伙子。你一身清清白白,没有沾上尤列加肥皂。你固然进过大学,但是那一点她不至于挑眼的。” “我始终没有机会。”理查德说。 “造机会呀。”安东尼说。“带她去公园散步,或者带她去野餐,再不然做了礼拜后陪她回家。机会!啐!” “你不了解社交界的情况,爸。她是推动社交界的头面人物之一。她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早在几天之前就安排好了。我非得到那个姑娘不可,爸,否则这个城市简直成了一片腐臭的沼泽,使我抱恨终身。我又不能写信表白——我不能那么做。” “咄!”老头儿说。“难道你想对我说,拿我的全部财产做后盾,你还不能让一个姑娘陪你一两个小时吗?” “我发动得太迟了。后天中午,她就要乘船去欧洲,在那儿待两年。明天傍晚,我可以单独同她待上几分钟。眼前她在拉奇蒙特她姨妈家。我不能到那儿去。但是她答应我明天傍晚乘马车到中央火车站去接她,她搭八点三十分那班火车来。我们一起乘马车赶到百老汇路的沃拉克剧院①,她母亲和别的亲友在剧院休息室等着我们,一起看戏。你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只有六分钟或者八分钟的时间,她会听我表白心意吗?不会的。在剧院里或者散戏之后,我还能有什么机会呢?绝对没有。不,爸爸,这就是你的金钱所不能解决的难题。金钱连一分钟的时间都买不到;如果能买到,有钱人的寿命就可以长些啦。在兰特里小姐启程之前,要同她好好谈一谈是没有希望的了。” ①沃拉克剧院:英国剧作家和演出人莱斯特·沃拉克(1820~1888)于一八六一至一八八七年间在纽约经营的剧院。 “好吧,理查德,我的孩子,”老安东尼快活地说,“你现在可以到你的俱乐部去啦。我很高兴,你并没有犯肝气病。可是你别忘了时常去庙里烧烧香,敬敬伟大的财神。你说金钱买不到时间吗?唔,你当然不能出一个价钱,叫人把‘永恒’包扎得好好的,送货上门;但是我看到时间老人走过金矿的时候,脚踝给磕得满是伤痕。” 那晚,正当安东尼在看晚报时,那位温柔善感,满脸皱纹,给财富压得郁郁不乐,老是长吁短叹的埃伦姑妈来看她的弟弟了。他们开始拿情人的烦恼当作话题。 “他已经完全告诉我啦。”安东尼说着打了一个呵欠。“我对他说,我的银行存款全部听他支配。他却开始诋毁金钱。说是有了钱也不中用。又说十个百万富翁凑在一起也不能把社会规律拖动一步。” “哦,安东尼,”埃伦姑妈叹息说,“我希望你别把金钱看得太了不起。牵涉到真实感情的时候,财富就不管用了。爱情才是万能的。他如果早一点开口就好啦!那个姑娘不可能拒绝我们的理查德。但是我怕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没有向她求爱的机会。你的全部金钱并不能替你的儿子带来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点钟,埃伦姑妈从一个蛀痕斑驳的盒子里取出一枚古雅的金戒指,把它交给理查德。 “孩子,今晚戴上它吧。”姑妈央求道。“这枚戒指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她说它能替情人带来幸福。她嘱咐我等你找到了意中人时,就把它交给你。” 小洛克沃尔郑重其事地接过戒指,套在小手指上试试。戒指滑到第二个指节就停住了。他把它勒下来,照男人的习惯,往坎肩口袋里一塞。接着,他打电话叫马车。 八点三十二分,他在火车站嘈杂的人群中接到了兰特里小姐。 “我们别让妈妈和别人久等。”她说。 “去沃拉克剧院,越快越好!”理查德唯命是从地吩咐马车夫说。 他们飞快地向百老汇路驶去,先取道第四十二号街,然后沿着一条街灯象璀璨星光的小道,从宁谧的西区奔向高楼耸立的东区。 到了第三十四号街的时候,小理查德迅速推开车窗,吩咐马车夫停住。 “我掉了一枚戒指。”他一面道歉似地解释说,一面跨出车门。“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不愿意把它弄丢。我耽误不了一分钟——我看到了它掉在什么地方。” 不出一分钟,他找到了戒指,重新坐上马车。 可是就在那一分钟里,一辆市区汽车在马路的正前方停住了。马车夫想往左拐,然而一辆笨重的快运货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向右面试试,又不得不退回来,避让一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儿的装载家具的马车。他企图倒退,但也不成,便只好扔下缰绳,聊尽本分地咒骂起来。他给封锁在一批纠缠不清的车辆和马匹中间了。 交通阻塞了。在大城市里,有时会相当突然地发生这种情况,断绝交通往来。 “为什么不赶路呀?”兰特里小姐不耐烦地问道。“我们要迟啦。” 理查德在车子里站起身,朝四周扫了一眼。他看到百老汇路、六马路和第三十四号街广阔的交岔路口给各式各样的货车、卡车、马车、搬运车和街车挤得水泄不通,正象一个腰围二十六英寸的姑娘硬要束二十二英寸的腰带那样。所有交叉的街道上,还有车辆在飞快地、咔哒咔哒地朝着这个混乱的中心赶来,投入这一批难解难分、轮毂交错的车辆和马匹中,在原有的喧嚣声中又加上了它们的车夫的诅咒声。曼哈顿所有的车辆似乎都充塞在它们周围。挤在人行道上看热闹的纽约人成千上万,他们中间连资格最老的都记不清哪一次交通阻塞的规模可以同这一次的相比。 “真对不起,”理查德坐下来说,“看情形我们给卡住了。在一个小时之内,这场混乱不可能松动。这要怪我不好。假如我没有掉落那枚戒指,我们——” “给我瞧瞧那枚戒指吧。”兰特里小姐说。“现在既然已无法挽救,我也无所谓了。说起来,我一向认为看戏是顶无聊的事。” 当天夜里十一点钟,有人轻轻叩安东尼·洛克沃尔的房门。 “进来。”安东尼喊道,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袍子,正在看一本海盗冒险。 进来的是埃伦姑妈,她的模样活象是一个头发灰白,错留在人间的天使。 “他们订婚啦,安东尼。”她温柔地说。“她答应跟我们的理查德结婚。他们在去剧院的路上碰到了一次交通阻塞,他们的马车过了两个小时才脱身出来。 “哦,安东尼弟弟,你别再替金钱的力量吹嘘啦。一件表示真实爱情的小小信物——一枚象征海枯石烂永不变,金钱买不到的爱情的小戒指——是我们的理查德获得幸福的根由。他半路上掉落了那个戒指,下车去捡。他们重新上路之前,街道给堵住了。马车给卡在中间的时候,他向心上人表明了态度,赢得了她。同真实的爱情比较起来,金钱简直成了粪土,安东尼。” “好吧,”老安东尼说,“我很高兴,那孩子总算实现了他的愿望。我早对他说过,在这件事上,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要——” “可是,安东尼弟弟,在这件事上,你的金钱起了什么作用呢?” “姊姊,”安东尼·洛克沃尔说,“我的海盗正处于万分危急的关头。他的船刚给凿穿,他有钱,重视金钱的价值,决不会让自己给淹死的。我希望你别来打扰,让我看完这一章吧。” 故事原该在这儿收场了。我跟各位一样,也热切地希望如此。但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我们非刨根问底不可。 第二天,一个双手通红,打着蓝点子领带,自称是凯利的人来找安东尼·洛克沃尔,立刻给让进了书房。 “唔,”安东尼一面伸手去拿支票簿,一面说道,“这一锅肥皂熬得可不坏。我们瞧瞧——你已经支了五千元现钞。” “我自己还垫了三百块。”凯利说。“预算不得不超过一些。快运货车和马车大多付了五块;可是卡车和两匹马拉的车子多半要我付十块。汽车夫要十块,几辆满载的车子要二十块。警察敲得我最凶——其中有两个,我每人给了五十,其余有的二十,有的二十五。不过表演得真精彩,可不是吗,洛克沃尔先生?幸好威廉·阿·布雷迪①没有看到那场小小的车辆外景。我不希望威廉妒忌得伤心。并且我们根本没有经过排练!伙计们都准时赶到,一秒钟也不差。足足两小时,堵得水泄不通,格里利②的塑像底下连一条蛇都钻不过去。” ①威廉·阿·布雷迪(1863~1950):美国著名的剧院经理,纽约康奈岛游乐场的倡办人。 ②格里利(1811~1872):美国新闻记者,作家,政治家,纽约《论坛报》的创办人。他是纽约州选出的众议员,一八七二年竞选总统失败。纽约市有一个以他命名的广场。 “一千三百元——喏,凯利。”安东尼撕下一张支票,递给凯利说。“一千元是酬劳你的,三百元是还你垫付的钱。你不至于瞧不起金钱吧,凯利?” “我吗?”凯利说。“我真想揍那个发明贫穷的人呐。” 凯利走到门口时,安东尼又叫住了他。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说,“在那交通断绝的地点,有一个一丝不挂,拿着弓箭乱射的胖娃儿①?” ①指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他的形象通常被描绘成裸体,有双翅,手持弓箭,蒙住眼睛的小男孩。 “啊,没有呀。”凯利给弄得莫名其妙。“我没有见到。即使他象你所说的也到过那儿,警察在我到场之前早该把他抓走啦。” “我原想那个小流氓是不会在场的。”安东尼咯咯笑道。“再见,凯利。” 没有完的故事 如今人们提到地狱的火焰时,我们不再唉声叹气,把灰涂在自己头上了①。因为连传教的牧师也开始告诉我们说,上帝是镭锭,或是以太,或是某种科学的化合物;因此我们这伙坏人可能遭到的最恶的报应,无非只是个化学反应。这倒是一个可喜的假设;但是正教所启示的古老而巨大的恐怖,还有一部分依然存在。 ①犹太风俗,悲切忏悔时,身穿麻衣,须发涂灰。 你能海阔天空地信口开河,而不致于遭到驳斥的只有两种话题。你可以叙说你梦见的东西;还可以谈谈从鹦哥那儿听来的话。摩非斯②和鹦哥都不够证人资格,别人听到了你的高谈阔论也不敢指摘。我不在美丽的鹦哥的絮语中寻找素材,而挑了一个毫无根据的梦象作为主题,因为鹦哥说话的范围比较狭窄;那是我深感抱歉和遗憾的。 ②摩非斯:罗马神话中的梦神,为睡神之子。 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同《圣经》考证绝无关系,它只牵涉到那个历史悠久,值得敬畏,令人悲叹的末日审判问题。 加百列摊出了他的王牌;我们之中无法跟进的人只得被提去受审③。我看到一边是些穿着庄严的黑袍,反扣着硬领的职业保人④,但是他们自己的职权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所以他们不象是保得了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样子。 ③加百列:希伯来神话中最高级的天使之一,上帝的主要传达吏,据说末日审判时的号角将由他吹响。原文中“王牌”与“号声”相同,原意是“天堂门开,天使吹响了他的号角”。 ④指教会的神职人员。 一个包探——也就是充当警察的天使——向我飞过来,挟了我的左臂就走。附近候审的是一群看上去境况极好的鬼灵。 “你是那一拨人里面的吗?”警察问道。 “他们是谁呀?”我反问说。 “嘿,”他说,“他们是——” 这些题外的闲话已经占去正文应有的篇幅,我暂且不谈它了。 达尔西在一家百货公司工作。她经售的可能是汉堡的花边,或是呢绒,或是汽车,或是百货公司常备的小饰物之类的商品。达尔西在她所创造的财富中,每星期只领到六块钱。其余的在上帝经管的总帐上——哦,牧师先生,你说那叫“原始能量”吗?好吧,就算“原始能量总帐”吧——记在某一个人名下的贷方,达尔西名下的借方。 达尔西进公司后的第一年,每星期只有五块钱工资。要研究她怎样靠那个数目来维持生活,倒是一件给人以启发的事。你不感兴趣吗?好吧,也许你对大一些的数目才感兴趣。六块钱是个较大的数目。我来告诉你,她怎样用六块钱来维持一星期的生活吧。 一天下午六点钟,达尔西在距离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插帽针时,对她的好友——老是侧着左身接待主顾的姑娘——萨迪说: “喂,萨迪,今晚我跟皮吉约好了去吃饭。” “真的吗!”萨迪羡慕地嚷道。“唷,你真运气。皮吉是个大阔佬;他总是带着姑娘上阔气的地方去。有一晚,他带了布兰奇上霍夫曼大饭店,那儿的音乐真棒,还可以看到许多阔佬。你准会玩得痛快的,达尔西。” 达尔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脸颊泛出了生命的娇红——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资还剩下五毛钱。 街道上挤满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们。百老汇路的电灯光亮夺目,招致几英里、几里格①、甚至几百里格以外的飞蛾从黑暗中扑来,参加焦头烂额的锻炼。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象是海员养老院里的老水手在樱桃核上刻出来的男人们,扭过头来凝视着一意奔跑,打他们身边经过的达尔西。曼哈顿,这朵晚上开放的仙人掌花,开始舒展它那颜色死白,气味浓烈的花瓣了。 ①里格:长度名,约合三英里。 达尔西在一家卖便宜货的商店里停了一下,用她的五毛钱买了一条仿花边的纸衣领。那笔款子本来另有用途——晚饭一毛五,早饭一毛,中饭一毛。另外一毛是准备加进她那寒酸的储蓄里的;五分钱准备浪费在甘草糖上——那种糖能使你的脸颊鼓得象牙痛似的,含化的时间也象牙痛那么长。吃甘草糖是一种奢侈——几乎是狂欢——可是没有乐趣的生活又算是什么呢? 达尔西住的是一间连家具出租的房间。这种房间同包伙食的寄宿舍是有区别的。住在这种屋子里,挨饿的时候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达尔西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西区一座褐石房屋的三楼后房。她点上煤气灯。科学家告诉我们,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他们错了。房东太太掌握了一种化合物,同它一比,连金刚石都软得象油灰了。她们把这种东西塞在煤气灯灯头上,任你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发红起泡,仍旧白搭。发针不能动它分毫,所以我们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达尔西点燃了煤气灯。在那相当于四分之一支烛光的灯光下,我们来看看这个房间。 榻床,梳妆台,桌子,洗脸架,椅子——造孽的房东太太所提供的全在这儿了。其余是达尔西自己的。她的宝贝摆在梳妆台上:萨迪送给她的一个描金磁瓶,腌菜作坊送的一组日历,一本详梦的书,一些盛在玻璃碟子里的扑粉,以及一束扎着粉红色缎带的假樱桃。 那面起皱的镜子前靠着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①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相片。一面墙上挂着一个戴罗马式头盔的爱尔兰人的石膏像饰板,旁边有一幅色彩强烈的石印油画,画的是一个淡黄色的孩子在捉弄一只火红色的蝴蝶。达尔西认为那是登峰造极的艺术作品;也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从没有人私下议论这幅画的真赝而使她心中不安,也从没有批评家来奚落她的幼年昆虫学家。 ①基钦纳将军(1850~1916):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的名将,曾任陆军元帅和陆军大臣。马尔巴勒公爵夫人:马尔巴勒系英国世袭公爵的称号,第一任约翰·邱吉尔(1650~1722)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首相温斯顿·邱吉尔的祖先。 皮吉说好七点钟来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准备,我们不要冒昧,且掉过脸去,随便聊聊。 达尔西这个房间的租金是每星期两块钱。平日,她早饭花一毛钱。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在煤气灯上煮咖啡,煎一只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两毛五分钱在比利饭馆阔气地大吃小牛肉排和菠萝油煎饼——还给女侍者一毛钱的小帐。纽约市有这么多的诱惑,很容易使人趋于奢华。她在百货公司的餐室里包了饭;每星期中饭是六毛钱,晚饭是一块零五分。那些晚报——你说有哪个纽约人不看报纸的!——要花六分钱;两份星期日的报纸——一份是买来看招聘广告栏的,另一份是预备细读的——要一毛钱。总数是四块七毛六分。然而,你总得添置些衣服,还是—— 我没法算下去了。我常听说有便宜得惊人的衣料和针线做出来的奇迹;但是我始终表示怀疑。我很想在达尔西的生活里加上一些根据那神圣,自然,既无明文规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应该是属于女人的乐趣,可是我搁笔长叹,没法写了。她去过两次康奈岛,骑过轮转木马。一个人盼望乐趣要以年份而不是以钟点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一个词儿。姑娘们提到他时,高贵的猪族就蒙上了不应有的污名。在那本蓝封皮的老拼音读本中,用三个字母拼成生字的一课就是皮吉的外传。他长得肥胖,有着耗子的心灵,蝙蝠的习性和狸猫那爱戏弄捕获物的脾气①……他衣著华贵,是鉴别饥饿的专家。他只要朝一个女店员瞅上一眼,就能告诉你,她多久没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营养的东西了,并且误差不会超出一小时。他老是在商业区徘徊,在百货公司里打转,相机邀请女店员们下馆子。连街上牵着绳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个典型;我不能再写他了;我的笔不是为他服务的;我不是木匠。 ①“肥胖”,“耗子”,“蝙蝠”,“狸猫”(fat,rat,bat,cat)在英语中都由三个字母组成。“皮吉”(Piggy)意为“小猪”。 七点差十分的时候,达尔西准备停当了。她在那面起皱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照出来的形象很称心。那套深蓝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带着飘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点脏的手套——这一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俭用——都非常漂亮。 达尔西暂时忘了一切,只觉得自己是美丽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开一角,让她欣赏它的神奇。以前从没有男人邀请她出去过。现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种绚烂夺目的高贵生活中去,在里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们说,皮吉是舍得花钱的。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大餐,音乐,还有服饰华丽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们讲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好东西可以吃。无疑的,她下次还会被邀请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一个橱窗里,有一件蓝色的柞蚕丝绸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储蓄从一毛钱增加到两毛,在——让我们算算看——喔,得积上好几年呢!但是七马路有一家旧货商店,那儿—— 有人敲门。达尔西把门打开。房东太太站在那儿,脸上堆着假笑,嗅嗅有没有偷用煤气烧食物的气味。 “楼下有一位先生要见你,”她说,“姓威金斯。” 对于那些把皮吉当作一回事的倒霉女人,皮吉总是用那个姓出面。 达尔西转向梳妆台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劲咬着下唇。先前她照镜子的时候,只看到仙境里的自己,仿佛刚从大梦中醒过来的公主。她忘了有一个人带着忧郁、美妙而严肃的眼神在瞅她——只有这个人关心她的行为,或是赞成,或是反对。他的身材颀长笔挺,他那英俊而忧郁的脸上带着伤心和谴责的神情,那是基钦纳将军从梳妆台上的描金镜框里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着她。 达尔西象一个自动玩偶似地转过身来向着房东太太。 “对他说我不能去了。”她呆呆地说。“对他说我病了,或者随便找些理由。对他说我不出去了。” 等房门关上锁好之后,达尔西扑在床上,压坏了黑帽饰,哭了十分钟。基钦纳将军是她唯一的朋友。他是达尔西理想中的英武的男子汉。他好象怀有隐痛,他的胡髭美妙得难以形容,他眼睛里那严肃而温存的神色使她有些畏惧。她私下里常常幻想,但愿有一天他佩着碰在长靴上铿锵作响的宝剑,专诚降临这所房屋来看她。有一次,一个小孩用一段铁链把灯柱擦得嘎嘎发响,她竟然打开窗子,伸出头去看看。可是大失所望。据她所知,基钦纳将军远在日本①,正率领大军同野蛮的土耳其人作战;他绝不会为了她从那描金镜框里踱出来的。可是那天晚上,基钦纳的一瞥却把皮吉打垮了。是的,至少在那一晚是这样的。 ①基钦纳于一九一○年前后去澳大利亚及新西兰视察,先此,曾前往日本游历。 达尔西哭过之后站起来,把身上那套外出时穿的衣服脱掉,换上蓝色的旧睡袍。她不想吃饭了。她唱了两节《萨美》歌曲。接着,她对鼻子旁边的一个小粉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那桩事做完后,她把椅子拖到那张站不稳的桌子边,用一副旧纸牌替自己算命。 “可恶无礼的家伙!”她脱口说道。“我的谈吐和举止有哪些使他起意的地方!” 九点钟,达尔西从箱子里取出一盒饼干和一小罐木莓果酱,大吃了一顿。她敬了基钦纳将军一块涂好果酱的饼干;但是基钦纳却象斯芬克斯①望蝴蝶飞舞似地望着她——如果沙漠里也有蝴蝶的话。 ①斯芬克斯:希腊的斯芬克斯是女首狮身展翅的石像;在埃及的是男首狮身无翼的石像,在大金字塔附近。 “你不爱吃就别吃好啦。”达尔西说。“何必这样神气活现地瞪着眼责备我。如果你每星期也靠六块钱来维持生活,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仍旧这样优越,这样神气。” 达尔西对基钦纳将军不敬并不是个好现象。接着,她用严厉的姿态把本范努托·切利尼的脸翻了过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她总把他当作亨利八世②,对他很不满意。 ②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他曾多次离婚,并处决过第二个妻子。 九点半钟,达尔西对梳妆台上的相片看了最后一眼,便熄了灯,跳上床去。临睡前还向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行了一个晚安注目礼,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这里为止,这个故事并不说明问题。其余的情节是后来发生的——有一次,皮吉再请达尔西一起下馆子,她比平时更感到寂寞,而基钦纳将军的眼光碰巧又望着别处;于是—— 我在前面说过,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群境况很好的鬼灵旁边,一个警察挟着我的胳臂,问我是不是同那群人一起的。 “他们是谁呀?”我问。 “唷,”他说,“他们是那种雇用女工,每星期给她们五、六块钱维持生活的老板。你是那群人里面的吗?” “对天起誓,我绝对不是。”我说。“我的罪孽没有那么重,我只不过放火烧了一所孤儿院,为了少许钱财谋害了一个瞎子的性命。” 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 证券经纪人哈维·麦克斯韦尔事务所的机要秘书皮彻,在上午九点半的时候,看到他的老板和那个年轻的女速记员一起匆匆进来,他那往常毫无表情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诧异和好奇。麦克斯韦尔飞快地说了声“早上好,皮彻”,就朝他的办公桌冲去,仿佛要跳过它似的。接着,他就埋头在一大堆等着他处理的信件和电报里。 那个年轻姑娘已经替麦克斯韦尔当了一年速记员。她的美丽是一般速记员所没有的。她并不采用那种华丽诱人的庞巴杜式①的发型。也不戴什么项链,手镯,鸡心之类的东西。她根本没有准备接受人家邀请去吃饭的神气。她的灰色衣服虽然很朴素,但穿在她身上非但合适,而且文雅。她那俊俏的黑头巾帽上插了一支金绿色的鹦鹉羽毛。今天上午,她身上有一种温柔而羞怯的光辉。她的眼睛梦也似地晶莹,她的脸颊桃花般地娇艳,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神色和追怀的情调。 ①庞巴杜式:十八世纪盛行的一种从四面往上梳拢,松而高的头发式样,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庞巴杜首创。 皮彻仍旧有点好奇,注意到她今天早晨的举止有些异样。她不象往常那样,径直走进她办公桌所在的套间里去,却有点踌躇不决地逗留在外面的办公室里。有一次,她挨近麦克斯韦尔的办公桌,近得仿佛要让他知道自己在场。 坐在办公桌前的人简直成了一部机器;它是一个忙碌的纽约市的经纪人,由那些营营作响的齿轮和正在展开的发条推动着。 “哦——怎么?有事吗?”麦克斯韦尔粗声粗气地问道。他那些拆开了的信件堆在那张杂乱的办公桌上,好象舞台上的假雪。他那锐利的灰色眼晴唐突而不近人情,有点不耐烦地扫了她一下。 “没事。”速记员回道,微笑着走开了。 “皮彻先生,”她对机要秘书说,“麦克斯韦尔先生昨天有没有对你说起另请一个速记员?” “说过。”皮彻回道。“他吩咐我另找一位。昨天下午我就通知了介绍所,让他们今早送几个来看看。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可是还没有哪一个戴花哨帽子或者嚼菠萝口香糖的来过。” “那么,在有人顶替之前,”那年轻女人说,“我照常工作好啦。”她说罢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那顶插着金绿色鹦鹉毛的黑头巾帽挂在老地方。 谁没见过一个生意大忙时的纽约经纪人,谁就没有资格当人类学家。诗人歌颂了“灿烂的生命中一个忙碌的时辰”①。对经纪人来说,不但时辰是忙碌的,他的每一分每一秒也都忙碌不堪,仿佛挤满了乘客的车厢,前后站台都没有立足的余地。 ①诗人指托马斯·莫当特(1730~1809)。他的《蜜蜂》一诗中有“灿烂的生命中一个忙碌的时辰,抵得上一世纪的默默无闻”句。 今天正是哈维·麦克斯韦尔的忙日。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开始痉挛地吐出一卷卷的纸条,电话机犯了不断营营发响的毛病。人们开始拥进事务所,在栏杆外探进身来向他呼唤,有的高兴,有的慌张,有的疾言厉色,有的刻薄狠毒。送信的小厮捧着信件和电报奔进奔出。事务所里的办事员跳来跳去,活象风暴发作时船上的水手。连皮彻那不露声色的脸上也泛起了近似有生气的神态。 交易所里有了飓风,山崩,暴风雪,冰川移动和火山爆发;自然界的剧变在经纪人的事务所里小规模地重演了。麦克斯韦尔把椅子往墙边一推,腾出身子来处理业务,忙得仿佛在跳脚尖舞。他从股票行情自动收录器跳到电话机旁,从办公桌边跳到门口,灵活得象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小丑。 正在这个忙得不可开交,愈来愈紧张的当口,经纪人忽然瞥见一堆高耸的金黄色头发,上面是一顶颤动的丝绒帽子和驼毛帽饰,一件充海豹皮的短外衣,一串几乎垂到地板、胡桃大的珠项链和一个银鸡心。同这些附属品有关联的是一个从容不迫的年轻姑娘,皮彻正准备介绍。 “速记员介绍所派来的小姐,来应聘的。”皮彻说。 麦克斯韦尔打了半个转身,双手还捧着一堆纸张和股票行情的纸条。 “应什么聘?”他皱皱眉头说。 “应聘当速记员。”皮彻说。“昨天你吩咐我打电话,叫他们今早晨派一个来。” “你头脑搞糊涂了,皮彻。”麦克斯韦尔说。“我干吗要这样吩咐你?莱斯利小姐在这儿的一年里工作令人十分满意。只要她愿意继续干下去,这个职位永远是她的。对不起,小姐,这儿并没有空位置。皮彻,赶快向介绍所取消要人的话,别再引谁进来啦。” 那个银鸡心晃晃荡荡,不听指挥地在办公室的家具上磕磕碰碰,愤愤离去。皮彻在百忙中对簿记员说,老板近来好象越发心不在焉,越发容易忘事了。 业务越来越忙,节奏越来越快。麦克斯韦尔的顾客投资很多的股票有五、六种在市场上受到严重打击。买进卖出的单据象飞燕穿帘般地递来递去。他自己持有的股票有几种也遭到了危险,他象一部高速运转,精巧坚固的机器——紧张万分,开足马力,正确精密,从不犹豫,言语、动作和决断都象钟表的机件那样恰当而迅速。证券和公债,借款和抵押,保证金和担保品——这是一个金融的世界,其中没有容纳人类世界或是自然界的丝毫空隙。 将近午餐时间,喧嚣暂时平静下来。 麦克斯韦尔站在办公桌边,手里满是电报和备忘便条,右耳上夹着一支自来水笔,一绺绺的头发凌乱地垂在前额上。他的窗子是打开的,因为可爱的女门房,春天姑娘,已经在大地的暖气管里添了一些热气。 窗口飘进了一股迷惘的气息——或许是失落了的气息——一股紫丁香优雅的甜香,刹那间使经纪人动弹不得。因为这种气息是属于莱斯利小姐的;是她的,只是她一个人的。 那股气息使她的容貌栩栩如生地,几乎是触摸得到地显现在他眼前。金融的世界突然缩成一个遥远的小黑点。她就在隔壁房间里——相去不出二十步远。 “天哪,我现在就去。”麦克斯韦尔脱口说了出来。“我现在就去要求她。我不明白为什么早不去做。” 他一股劲儿冲进里面的办公室,象一个做空头的人急于补进一样①。他向速记员的办公桌冲过去。 ①在证券交易中,行情看跌时,投机商大量抛出期货,等价格下落时再购进,从中盈利;与“多头”相反。 “莱斯利小姐,”他匆匆开口说,“我只有一点空闲。我利用它来说几句话。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实在没有时间用普通的方式跟你谈情说爱,但是我确实爱你。请你快回答吧——那帮人正在抢购太平洋铁路的股票呢。” “喔,你说什么?”年轻女人嚷道。她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 “你不明白吗?”麦克斯韦尔着急地说。“我要求你跟我结婚。我爱你,莱斯利小姐。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所以事情稍微少一点时就抽空跑来。他们又打电话找我了。皮彻,让他们等一会儿。你肯不肯,莱斯利小姐?” 速记员的举动非常蹊跷。起先她似乎诧异得楞住了;接着,泪水从她惊讶的眼睛里流下来;之后,她泪花晶莹地愉快地笑了,一条胳臂温柔地勾住经纪人的脖子。 “我现在懂得啦,”她柔声说,“这种生意经使你把什么都忘了。起初我吓了一跳。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哈维?我们昨晚八点钟在街角的小教堂里举行过婚礼啦。” 华而不实 托尔斯·钱德勒先生在他那间在过道上隔成的卧室里熨晚礼服。一只熨斗烧在小煤气炉上,另一只熨斗拿在手里,使劲地来回推动,以便压出一道合意的褶子,待会儿从钱德勒先生的漆皮鞋到低领坎肩的下摆就可以看到两条笔挺的裤线了。关于这位主角的修饰,我们所能了解的只以此为限。其余的事情让那些既落魄又讲究气派,不得不想些寒酸的变通办法的人去猜测吧。我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安详,大方,潇洒地走下寄宿舍的台阶——正如典型的纽约公子哥儿那样,略带厌烦的神情,出去寻求晚间的消遣。 钱德勒的酬劳是每周十八块钱。他在一位建筑师的事务所里工作。他只有二十二岁;他认为建筑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并且确实相信——虽然不敢在纽约说这句话——钢筋水泥的弗拉特艾荣大厦的设计要比米兰大教堂①的差劲。 ①米兰是意大利北部伦巴第区的首府,十四世纪时建立的哥特式大教堂闻名于世。 钱德勒从每星期的收入中留出一块钱。凑满十星期以后,他用这笔累积起来的额外资金在吝啬的时间老人的廉价物品部购买一个绅士排场的夜晚。他把自己打扮成百万富翁或总经理的样子,到生活十分绚丽辉煌的场所去一次,在那儿吃一顿精致豪华的晚饭。一个人有了十块钱,就可以周周全全地充当几小时富裕的有闲阶级。这笔钱足够应付一顿经过仔细斟酌的饭菜,一瓶象样的酒,适当的小帐,一支雪茄,车费,以及一般杂费。 从每七十个沉闷的夜晚撷取一个愉快的晚上,对钱德勒来说,是终古常新的幸福的源泉。名门闺秀首次进入社交界,一辈子中只有刚成年时的那一次;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年岁,她们仍旧把第一次的旖旎风光当作唯一值得回忆的往事。可是对于钱德勒来说,每十星期带来的欢乐仍旧同第一次那样强烈、激动和新鲜。同讲究饮食的人一起,坐在棕榈掩映、乐声悠扬的环境里,望着这样一个人间天堂的老主顾们,同时让自己成为他们观看的对象,相比之下,一个少女的初次跳舞和短袖的薄纱衣服又算得上什么呢? 钱德勒走在百老汇路上,仿佛加入了晚间穿正式礼服的阅兵式。今晚,他不仅是旁观者,还是供人观看的人物。在以后的六十九个晚上,他将穿着粗呢裤和毛线衫,在蹩脚饭馆里吃吃客饭,或是在小饭摊上来一客快餐,或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啃三明治,喝啤酒。他愿意这样做,因为他是这个夜夜元宵的大城市的真正的儿子。对于他,出一夜风头就足以弥补许多暗淡的日子。 钱德勒放慢了脚步,一直走到第四十几号街开始同那条灯光辉耀的欢乐大街①相衔接的地方。时间还早呢,每七十天只在时髦社会里待上一天的人,总爱延长他的欢乐。各种眼光,明亮的,阴险的,好奇的,欣羡的,挑逗的和迷人的,纷纷向他投来,因为他的衣著和气派说明他是拥护及时行乐的信徒。 ①指百老汇路。 他在一个拐角上站住,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折回到他在特别挥霍的夜晚往往要照顾的豪华时髦的饭馆去。那当儿,一个姑娘轻快地跑过拐角,在一块冻硬的雪上滑了一下,咕咚一声摔倒在人行道上。 钱德勒连忙关切而彬彬有礼地扶她起来。姑娘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屋走去,靠在墙上,端庄地向他道了谢。 “我的脚踝大概扭伤了。”她说。“摔倒时蹩了一下。” “疼得厉害吗?”钱德勒问道。 “只在着力的时候才疼。我想过一小会儿就能走路的。” “假如还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年轻人建议道,“比如说,雇一辆车子,或者——” “谢谢你。”姑娘恳切地轻声说。“你千万别再费心啦。只怪我自己不小心。我的鞋子再实用也没有了,不能怪我的鞋跟。” 钱德勒打量了那姑娘一下,发觉自己很快就对她有了好感。她有一种娴雅的美;她的眼光又愉快又和善。她穿一身朴素的黑衣服,象是一般女店员的打扮。她那顶便宜的黑草帽底下露出了光泽的深褐色发鬈,草帽上没有别的装饰,只有一条丝绒带打成的蝴蝶结。她很可以成为自食其力的职业妇女中最优秀的典型。 年轻的建筑师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要请这个姑娘同他一起去吃饭。他的周期性的壮举固然痛快,但缺少一个因素,总令人感到枯寂;如今这个因素就在眼前。倘若能有一位有教养的小姐做伴,他那短暂的豪兴就加倍有劲了。他敢肯定这个姑娘是有教养的——她的态度和谈吐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她打扮得十分朴素,钱德勒觉得能跟她一起吃饭还是愉快的。 这些想法飞快地掠过脑际,他决定邀请她。不错,这种做法不很礼貌,但是职业妇女在这类事情上往往不拘泥于形式。在判断男人方面,她们一般都很精明;并且把自己的判断能力看得比那些无聊的习俗更重。他的十块钱,如果用得恰当,也够他们两人美美地吃一顿。毫无疑问,在这个姑娘沉闷刻板的生活中,这顿饭准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经历;她因这顿饭而产生的深切感激也准能增加他的得意和快乐。 “我认为,”他坦率而庄重地对她说,“你的脚需要休息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些。现在我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既可以让它休息一下,又可以赏我一个脸。你刚才跑过拐角摔跤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正要去吃饭。你同我一起去吧,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吃顿饭,愉快地聊聊。吃完饭后,我想你那扭伤的脚踝就能胜任愉快地带你回家了。” 姑娘飞快地抬起头,对钱德勒清秀和蔼的面孔瞅了一眼。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地闪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 “可是我们互相并不认识呀——这样不太好吧,是吗?”她迟疑地说。 “没有什么不好。”年轻人直率地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托尔斯·钱德勒。我一定尽可能使我们这顿饭吃得满意,之后我就跟你分手告别,或者伴送你回家,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哎呀!”姑娘朝钱德勒那一丝不苟的衣服瞟了一眼,说道,“我穿着这套旧衣服,戴着这顶旧帽子去吃饭吗!” “那有什么关系。”钱德勒爽快地说。“我敢说,你就这样打扮,要比我们将看到的任何一个穿最讲究的宴会服的人更有风度。” “我的脚踝确实还疼。”姑娘试了一步,承认说。“我想我愿意接受你的邀请,钱德勒先生。你不妨称呼我——玛丽安小姐。” “那么来吧,玛丽安小姐,”年轻的建筑师兴致勃勃然而非常有礼貌地说,“你不用走很多路。再过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饭馆。你恐怕要扶着我的胳臂——对啦——慢慢地走。独自一个人吃饭实在太无聊了。你在冰上滑了一跤,倒有点成全我呢。” 他们两人在一张摆设齐全的桌子旁就座,一个能干的侍者在附近殷勤伺候。这时,钱德勒开始感到了他的定期外出一向会带给他的真正的快乐。 这家饭馆的华丽阔气不及他一向喜欢的,在百老汇路上再过去一点的那一家,但是也相差无几。饭馆里满是衣冠楚楚的顾客,还有一个很好的乐队,演奏着轻柔的音乐,足以使谈话成为乐事;此外,烹调和招待也都是无可指摘的。他的同伴,尽管穿戴得并不讲究,但自有一种风韵,把她容貌和身段的天然妩媚衬托得格外出色。可以肯定地说,在她望着钱德勒那生气勃勃而又沉着的态度,灼热而又坦率的蓝眼睛时,她自己秀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近似爱慕的神情。 接着,曼哈顿的疯狂,庸人自扰和沾沾自喜的骚乱,吹牛夸口的杆菌,装模作样的疫病感染了托尔斯·钱德勒。此时此刻,他在百老汇路上,周围一派繁华,何况还有许多眼睛在注视着他。在那个喜剧舞台上,他假想自己当晚的角色是一个时髦的纨袴子弟和家拥巨资,趣味高雅的有闲阶级。他已经穿上这个角色的服装,非演出不可了;所有守护天使都拦不住他了。 于是,他开始向玛丽安小姐夸说俱乐部,茶会,高尔夫球,骑马,狩猎,交谊舞,国外旅游等等,同时还隐隐约约地提起停泊在拉奇蒙特港口的私人游艇。他发现这种没边没际的谈话深深地打动了她,所以又信口诌了一些暗示巨富的话,亲昵地提出几个无产阶级听了就头痛的姓名,来加强演出效果。这是钱德勒的短暂而难得的机会,他抓紧时机,尽量榨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他的自我陶醉在他与一切事物之间撒下了一张雾网,然而有一两次,他还是看到了这位姑娘的纯真从雾网中透射出来。 “你讲的这种生活方式,”她说,“听来是多么空虚,多么没有意义啊。难道你在世上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使你更感到兴趣吗?” “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他嚷了起来,“工作!你想想看,每天吃饭都要换礼服,一个下午走五、六家串门——每个街角上都有警察注意着你,只要你的汽车开得比驴车快一点儿,他就跳上车来,把你带到警察局去。我们这种闲人是世界上工作得最辛苦的人了。” 晚饭结束,慷慨地打发了侍者,他们两人来到刚才见面的拐角上。这会儿,玛丽安小姐已经走得很好了,简直看不出步履有什么不便。 “谢谢你的款待,”她真诚地说,“现在我得赶快回家了。我非常欣赏这顿饭,钱德勒先生。” 他亲切地微笑着,跟她握手道别,提到他在俱乐部里还有一场桥牌戏。他朝她的背影望了一会儿,飞快地向东走去,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慢慢回家。 在他那寒冷的卧室里,钱德勒收藏好晚礼服,让它休息六十九天。他沉思地做着这件事。 “一位了不起的姑娘。”他自言自语地说。“即使她为了生活非干活不可,我敢赌咒说,她远是够格的。假如我不那样胡吹乱扯,把真话告诉她,我们也许——可是,去它的!我讲的话总得跟我的衣服相称呀。” 这是在曼哈顿部落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勇士所说的一番话。 那位姑娘同请她吃饭的人分手后,迅疾地穿过市区,来到一座漂亮而宁静的邸宅前面。那座邸宅离东区有两个广场,面临那条财神和其余副神时常出没的马路①。她急急忙忙地进去,跑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穿着雅致的便服的年轻妍丽的女人正焦急地望着窗外。 ①指五马路。 “唷,你这个疯丫头,”她进去时,那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人嚷道。“你老是这样叫我们担惊受吓,什么时候才能改呀?你穿了那身又破又旧的衣服,戴了玛丽的帽子,到处乱跑,已经有两个小时啦。妈妈吓坏了。她吩咐路易斯坐了汽车去找你。你真是个没有头脑的坏姑娘。” 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按按电钮,立刻来了一个使女。 “玛丽,告诉太太,玛丽安小姐已经回来了。” “别派我的不是了,姊姊。我只不过到西奥夫人的店里去了一次,通知她不要粉红色的嵌饰,要用紫红色的。我那套旧衣服和玛丽的帽子很合式。我相信谁都以为我是个女店员呢。” “亲爱的,晚饭已经开过了,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啦。” “我知道,我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扭伤了脚踝。我不能走了,便到一家饭馆坐坐,等到好一些才回来,所以耽搁了那么久。” 两个姑娘坐在窗口前,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和车水马龙的大街。年轻的那个把头偎在她姊姊的膝上。 “我们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结婚,”她浮想联翩地说,“我们这样有钱,社会上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让大家失望。要我告诉你,我会爱上哪一种人吗,姊姊?” “说吧,你这傻丫头。”另一个微笑着说。 “我会爱上一个有着和善的深蓝色眼睛的人,他体贴和尊重穷苦的姑娘,人又漂亮,又和气,又不卖弄风情。但他活在世上总得有志向,有目标,有工作可做,我才能爱他。只要我能帮助他建立一个事业,我不在乎他多么穷。可是,亲爱的姊姊,我们老是碰到那种人——那种在交际界和俱乐部里庸庸碌碌地混日子的人——我可不能爱上那种人,即使他的眼睛是蓝的,即使他对在街上碰到的穷姑娘是那么和气。” 比绵塔薄饼 当我们在弗里奥山麓,骑着马把一群烙有圆圈三角印记的牛赶拢在一起时,一株枯死的牧豆树的枝桠钩住了我的木马镫,害得我扭伤了脚踝,在营地里躺了一个星期。 被迫休息的第三天,我一拐一拐地挨到炊事车旁,在营地厨师贾德森·奥多姆的连珠炮似的谈话下一筹莫展地躺着。贾德天生爱说话,说起来没完没了,可是造化作弄人,让他当了厨师,害得他在大部分时间里找不到听他说话的人。 因此,在贾德一声不吭的沙漠里,我便成了他的灵食①。 ①《旧约·出埃及记》十六章十四至三十五节:摩西率领以色列人逃出埃及,在荒野中漂泊了四十年,饥饿时,上帝便撒下灵食。 不多一会儿,我起了一阵病人的贪馋,想吃一些不在“伙食”项下的东西。我想起了母亲的食柜,不由得“情深如初恋,惆怅复黯然”。②于是我问道: ②引自英国诗人丁尼生的叙事诗《公主》中的歌曲:“情深如初恋,惆怅复黯然;人生如流云,往日不再回。” “贾德,你会做薄饼吗?” 贾德放下刚准备用来捣羚羊肉排的六响手枪,带着我认为是威胁的态度,走到我面前。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猜疑地瞪着我,更叫我感到了他的忿恨。 “喂,”他说,虽然怒形于色,但还没有出格,“你是真心问我,还是想挖苦我?是不是有人把我和薄饼的底细告诉了你?” “不,贾德,”我诚恳地说,“决没有别的用意。我只不过很想吃一些用黄油烙得黄黄的薄饼,上面还浇着新上市的,大铁皮桶装的新奥尔良蜂蜜。我愿意拿我的小马和马鞍来换一叠这样的薄饼。说起薄饼,难道还有什么故事吗?” 贾德明白了我不是含沙射影之后,神色马上和缓了。他从炊事车里取出一些神秘的口袋和铁皮盒子,放在我依靠的那株树下。我看他不慌不忙地张罗起来,解开拴口袋的绳子。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故事,”贾德一面干活,一面说,“只是我同陷骡山谷来的那个粉红眼睛的牧羊人以及威莱拉·利赖特小姐之间一桩事情的合乎逻辑的结局罢了。告诉你也不妨。” “那时候,我在圣米格尔牧场替老比尔·图米赶牛。有一天,我一心想吃些罐头食品,只要不哞,不咩,不哼或者不啄的东西都行。①于是我跨上我那匹还未调教好的小野马,飞快地直奔纽西斯河比绵塔渡口埃姆斯利·特尔费尔大叔的店铺。 ①指牛、羊、猪和家禽。 “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把缰绳往一根牧豆树枝上一套,下马走了二十码,来到埃姆斯利大叔的铺子。我登上柜台,对埃姆斯利大叔说,看情况全世界的水果收成都要受灾了。不出一分钟,我拿着一袋饼干和一把长匙,身边摆着一个个打开的杏子、菠萝、樱桃和青梅罐头,埃姆斯利还在手忙脚乱地用斧头砍开罐头的黄色铁皮箍。我快活得象是没闹苹果乱子以前的亚当。我把靴子上的踢马刺往柜台板壁里插,手里挥弄着那把二十四英寸的匙子;这当儿,我偶然抬头一望,从窗口里看到铺子隔壁埃姆斯利大叔家的后院。 “有个姑娘站在那儿——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外路来的姑娘——她一面玩弄着槌球棍,一面看着我那促进水果罐头工业的劲头,在那里暗自发笑。 “我从柜台上滑下来,把手里的匙子交给埃姆斯利大叔。 “‘那是我的外甥女儿,’他说,‘威莱拉·利赖特小姐,从巴勒斯坦①来做客。要不要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①巴勒斯坦在亚洲西南,原为《圣经》中的迦南古国,是基督教的圣地;这里是指美国得克萨斯州东部一城市,原文相同。 “‘圣地哪。’我暗忖道,我的思想象牛群一样,我要把它们赶进栅栏里去,它们却乱兜圈子。‘怎么不是呢?天使们当然在巴勒——当然啦,埃姆斯利大叔,’我高声说,‘我非常高兴见见利赖特小姐。’ “于是,埃姆斯利大叔把我引到后院,替我们介绍了一下。 “我在女人面前从不腼腆。我一直弄不明白,有的男人没吃早饭都能制服一匹野马,在漆黑的地方都能刮胡子,为什么一见到穿花衣裳的大姑娘却变得缩手缩脚,汗流浃背,连话都说不上来了。不出八分钟,我同利赖特小姐已经在作弄槌球,混得象表兄妹那般亲热了。她取笑我,说我吃了那么多罐头水果。我马上回敬她,说水果乱子是一位叫做夏娃的太太在第一个天然牧场里闹出来的——‘在巴勒斯坦那面,对吗?’我随机应变地说,正象用套索捕捉一头一岁的小马那样轻松。 “就那样,我获得了接近威莱拉·利赖特小姐的机会;日子一久,关系逐渐密切。她待在比绵塔渡口是为了她的健康和比绵塔的气候,其实她的健康情况非常好,而比绵塔的气候要比巴勒斯坦热百分之四十。开始时,我每星期骑马到她那里去一次;后来我盘算了一下,如果我把去的次数加一倍,我见到她的次数也会增加一倍了。 “有一星期,我去了三次;就在那第三次里,薄饼和淡红眼睛的牧羊人插进来了。 “那晚,我坐在柜台上,嘴里含着一只桃子和两只李子,一边问埃姆斯利大叔,威莱拉小姐可好。 “‘哟,’埃姆斯利大叔说,‘她同陷骡山谷里的那个牧羊人杰克逊·伯德出去骑马了。’ “我把一颗桃核、两颗李核囫囵吞了下去。我跳下柜台时,大概有人抓住了柜台,不然它早就翻了。接着,我两眼发直地跑出去,直到撞在我拴那匹杂毛马的牧豆树上才停住。 “‘她出去骑马了,’我凑在那头小野马耳朵旁边说,‘同伯德斯通·杰克,牧羊人山谷那头驮骡一起去的。明白了吗,你这个挨鞭子才跑的老家伙?’ “我那匹小马以它自己的方式哭了一通。它是从小就给驯养来牧牛的,它才不关心牧羊人呢。 “我又回到埃姆斯利大叔那儿,问他:‘你说的是牧羊人吗?’ “‘是牧羊人。’大叔又说了一遍。‘你一定听人家谈起过杰克逊·伯德。他有八个牧场和四千头在北冰洋以南数最好的美利奴绵羊。’ “我走进来,在店铺背阳的一边坐下,往一株带刺的霸王树上一靠。我自言自语,说了许多关于这个名叫杰克逊的恶鸟①的话,两手不知不觉地抓起沙子往靴筒里灌。 ①杰克逊·伯德的姓原文是Bird,有“鸟”的含义。 “我一向不愿意欺侮牧羊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牧羊人坐在马背上读拉丁文法,我连碰都没有碰他!我不象大多数牧牛人那样,看见他们就有气。牧羊人都在桌上吃饭,穿着小尺码的鞋子,同你有说有笑,难道你能跟他们动粗,整治他们,害得他们破相吗?我总是抬抬手放他们过去,正如放兔子过去那样;最多讲一两句客套话,寒暄寒暄,从来不停下来同他们喝两杯。我认为根本犯不着同一个牧羊人过不去。正因为我宽大为怀,网开一面,现在居然有个牧羊人跑来同威莱拉·利赖特小姐骑马了! “太阳下山前一小时,他们骑着马缓缓而来,在埃姆斯利大叔家门口停住了。牧羊人扶她下了马。他们站着,兴致勃勃,风趣横生地交谈了一会儿。随后,这个有羽毛的杰克逊跃上马鞍,掀掀他那顶小燉锅似的帽子,朝他的羊肉牧场那方向跑去。这时候,我把靴子里的沙子抖搂了出来,挣脱了霸王树上的刺;在离比绵塔半英里光景的地方,我策马赶上了他。 “我先前说过,牧羊人的眼睛是粉红色的,其实不然。他那看东西的家什倒是灰色的,只不过睫毛泛红,头发又是沙黄色,因此给人以一种错觉。那个牧羊人——其实只能算是牧羔人——身材瘦小,脖子上围着一条黄绸巾,鞋带打成蝴蝶结。 “‘借光。’我对他说。‘现在骑马同你一道走的是素有“百发百中”之称的贾德森,那是由于我打枪的路数。每当我要让一个陌生人知道我时,我拔枪之前总是要自我介绍一下,因为我向来不喜欢同死鬼握手。’ “‘啊,’他说,说话时就是那副神气——‘啊,幸会幸会,贾德森先生。我是陷骡牧场那儿的杰克逊·伯德。’ “这时,我一眼见到一只槲鸡叼着一只毒蜘蛛从山上跳下来,另一眼见到一只猎兔鹰栖息在水榆的枯枝上。我拔出四五口径的手枪,呯呯两响,把它们先后打翻,给杰克逊·伯德看看我的枪法。‘不管在哪儿,’我说,‘我见到鸟儿就想打,三回当中有两回是这样。’ “‘枪法不坏。’牧羊人不动声色地说。‘不过你第三回打的时候会不会偶尔失风呢?上星期的那场雨水对新草大有好处,是吗,贾德森先生?’他说。 “‘威利,’我靠近他那匹小马说,‘宠你的爹妈也许管你叫杰克逊,可是你换了羽毛之后却成了一个嘁嘁喳喳的威利——我们不必研究雨水和气候,还是用鹦哥词汇以外的言语来谈谈吧。你同比绵塔的年轻姑娘一起骑马,这个习惯可不好。我知道有些鸟儿,’我说,‘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就给烤来吃了。威莱拉小姐,’我说,‘并不需要鸟族杰克逊科的山雀替她用羊毛筑一个窝。现在,你打算撒手呢,还是想试试我这包办丧事的百发百中的诨名?’ “杰克逊·伯德脸有点红,接着却呵呵笑了。 “‘哎,贾德森先生,’他说,‘你误会啦。我确实去看过几次利赖特小姐;但是决没有你所说的那种动机。我的目的纯粹是胃口方面的。’ “我伸手去摸枪。 “‘哪个浑蛋,’我说,‘胆敢无耻——’ “‘慢着,’这个伯德赶紧说,‘让我解释一下。我娶了老婆该怎么办呢?你只要见过我的牧场就明白了!我自己做饭,自己补衣服。我牧羊的唯一乐趣就是吃。贾德森先生,你可尝过利赖特小姐做的薄饼?’ “‘我?这倒没有。’我对他说。‘我从没有听说,她在烹调方面还有几手。’ “‘那些薄饼简直象是金黄色的阳光,’他说,‘是用伊壁鸠鲁①天厨神火烤出来的黄澄澄、甜蜜蜜的好东西。我如果搞到那种薄饼的配方,即使少活两年也心甘情愿。我去看利赖特小姐就是为这个原因,’杰克逊·伯德说,‘可是直到现在还搞不到。那个老配方在他们家里传了七十五年。他们世代相传,从不透露给外人。假如我能搞到那个配方,在牧场上自己做薄饼吃,那我就幸福了。’伯德说。 ①伊壁鸠鲁(前342~前270):古希腊哲学家。 “‘你敢担保,’我对他说,‘你追求的不是调制薄饼的手吗?’ “‘当然。’杰克逊说。‘利赖特小姐是个极好的姑娘,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目的只限于胃口——’他见到我的手又去摸枪套,立即改口——‘只限于设法弄一张调制配方。’他结束说。 “‘你这小子还不算顶坏。’我装得很大方地说。‘我本来打算让你的羊儿再也见不到爹娘,这次姑且放你飞掉。但是你最多守住薄饼,千万别出格,并且别把感情错当糖浆,否则你再也听不到你牧场里的歌声了。’ “‘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诚意,’牧羊人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利赖特小姐和你是好朋友,她不愿意替我做的事,也许愿意替你做。假如你能代我搞到那个配方,我向你担保,我以后再也不去找她了。’ “‘那倒也合情合理。’我说罢同杰克逊·伯德握握手。‘只要办得到,我一定替你去搞来,我乐于替你效劳。’于是,他掉头走下皮德拉的大梨树平地,往陷骡山谷去了;我策马朝西北方向回到老比尔·图米的牧场。 “五天之后,我才有机会去比绵塔。威莱拉小姐和我在埃姆斯利大叔家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她唱了几支歌,砰砰嘭嘭地在钢琴上弹了许多歌剧的调子。我学响尾蛇的模样,告诉她‘长虫’麦克菲剥牛皮的新法子,还告诉她有一次我去圣路易斯的情况。我们两个处得很投机。我想,如果现在能叫杰克逊·伯德转移牧场,我就赢了。我记起他说搞到薄饼调制配方就离开的保证,便打算劝威莱拉小姐交出来给他;以后我再在陷骡山谷以外的地方见到他,就要他的命。 “因此,十点钟左右,我脸上堆着哄人的笑容,对威莱拉小姐说:‘如果现在有什么东西比青草地上的红马更叫我高兴的话,那就是涂着糖浆的好吃的薄饼了。’ “威莱利小姐在钢琴凳上微微一震,吃惊地瞅着我。 “‘是啊,’她说,‘薄饼的味道确实不错。奥多姆先生,刚才你说你在圣路易斯掉帽子的那条街叫什么来着?’ “‘薄饼街。’我眨眨眼睛说,表示我拿定主意要搞到她的家传秘方,不会轻易给岔开去的。‘喂,威莱拉小姐,’我说,‘谈谈你怎么做薄饼的吧。薄饼象车轮似地在我脑袋里打转。说吧——一磅面粉,八打鸡蛋,等等。配料的成分是怎么样的?’ “‘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威莱拉小姐说。她斜着眼睛飞快地瞟我一下,溜下凳子,慢慢地退到隔壁的房里去。紧接着,埃姆斯利大叔拿了一罐水,连上衣也没穿就进来了。他转过身去拿桌子上的玻璃杯时,我发现他裤袋里揣着一把四五口径的手枪。‘好家伙!’我想道,‘这个人家把食谱配方看得这么重,竟然要用火器来保护它。有的人家即使有世仇宿怨也不至于这样。’ “‘喝下去。’埃姆斯利递给我一杯水说。‘你今天骑马赶路累了,贾德,搞得太兴奋了。还是想些别的事情吧。’ “‘你知道怎么做那种薄饼吗,埃姆斯利大叔?’我问道。 “‘嗯,在做薄饼方面,我不象某些人那样高明,’埃姆斯利大叔回答说,‘不过我想,你可以按照通常的办法,拿一筛子石膏粉,一小点儿生面,小苏打和玉米面,用鸡蛋和全脂牛奶搅和起来就成了。今年春天老比尔是不是又要把牛群赶到堪萨斯城去,贾德?’ “那晚上,我所能打听到的有关薄饼的细节只有这么些。难怪杰克逊·伯德觉得棘手。于是我撇开这个话题不谈,和埃姆斯利大叔聊聊羊角风和旋风之类的事。没多久,威莱拉小姐进来道了晚安,我便骑马回牧场。 “约莫一个星期后,我骑马去比绵塔,正遇到杰克逊·伯德从那里回来,我们便停在路上,随便聊聊。 “‘你搞到薄饼的详细说明了吗?’我问他。 “‘没有哪。’杰克逊说。‘看样子,我没有希望了。你试过没有?’ “‘试过,’我说,‘可是毫无结果,正象要用花生壳把草原犬鼠从洞里挖出来一样。看他们死抱住不放的样子,那个薄饼配方准是好宝贝。’ “‘我几乎准备放弃啦,’杰克逊说,他的口气是那么失望,连我也替他难过;‘可是我一心只想知道那种薄饼的调制方法,以便在我那寂寞的牧场上自己做来吃。’他说。‘我晚上睡不着觉,光捉摸薄饼的好滋味。’ “‘你还是尽力想想办法,’我对他说,‘我也同时进行。用不了多久,我们中间总有一个能用套索把它兜住的。好吧,再见,杰克逊。’ “你瞧,这会儿我们已经水乳交融,相得无间了。当我发现那个沙黄头发的牧羊人并不在追求威莱拉小姐时,我对他也就比较宽容了。为了帮助他达到满足口腹之欲的雄心,我一直在想办法把威莱拉小姐的配方弄到手。但是每当我提起‘薄饼’时,她眼睛里总流露出疏远和不安的神色,并且设法岔开话题。假如我坚持下去的话,她就溜出去,换了手里拿着水壶,裤袋里揣着山炮的埃姆斯利大叔进来。 “一天,我在毒狗草原的野花丛中摘了一束美丽的蓝马鞭草,驰马来到那家铺子。埃姆斯利大叔眯起一只眼睛,看着马鞭草说: “‘你没听到那个消息吗?’ “‘牛价上涨了吗?’我问道。 “‘威莱拉和杰克逊·伯德昨天在巴勒斯坦结婚啦。’他说。‘今天早晨刚收到信。’ “我把那束马鞭草扔进饼干桶,让那个消息慢慢灌进我耳朵,流到左边衬衫口袋①,再流到脚底。 ①指心。 “‘请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埃姆斯利大叔?’我说。‘也许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你刚才说的只是活的甲级小母牛每头四块八毛钱,或者别的类似的话。’ “‘昨天结的婚,’埃姆斯利大叔说,‘到韦科和尼亚加拉大瀑布去度蜜月了。怎么,难道你一直没有看出苗头吗?杰克逊·伯德带威莱拉出去骑马那天,就开始追求她了。’ “‘那么,’我几乎嚷了起来,‘他对我讲的有关薄饼的那套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 “我一提起薄饼,埃姆斯利大叔立即闪开,后退了几步。 “‘有人用薄饼来欺骗我,’我说,‘我要弄弄清楚。我相信你是知道的。讲出来,’我说,‘不然我跟你没完。’ “我翻过柜台去抓埃姆斯利大叔。他去抓枪,可是枪在抽屉里,差两英寸没够着。我揪住他的前襟,把他推到角落里。 “‘说说薄饼的事,’我说,‘不然我就把你挤成薄饼。威莱拉小姐会不会做薄饼?’ “‘她一辈子没有做过一张薄饼,我也没有见她做过。’埃姆斯利大叔安慰我说。‘安静一些,贾德——安静一些。你太激动啦,你头上的老伤使你神志不清。别去想薄饼。’ “‘埃姆斯利大叔,’我说,‘我的头没有受过伤,最多只是天生的思考本能不太高明。杰克逊·伯德对我说,他来看威莱拉小姐的目的是为了打听她做薄饼的法子,他还请我帮他弄一份配料的清单。我照办了,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是被一个粉红眼睛的牧羊人用约翰逊青草给蒙住了,还是怎么的?’ “‘你先放松我的衬衫,’埃姆斯利大叔说,‘我再告诉你。哎,看情形杰克逊·伯德把你骗了一下,自己跑了。他同威莱拉小姐出去骑马的第二天,又来通知我和威莱拉,赶上你提起薄饼的时候,就要加意提防。他说,有一次你们营地里在烙薄饼,有个人用平底锅砸破了你的头。杰克逊说,你一激动或紧张,老伤就要复发,使你有点儿疯癫,胡言乱语念叨着薄饼。他告诉我们,只要把你从这个话题上岔开,让你安静下来,就没有危险。因此我和威莱拉尽我们的力量帮助了你。哎,哎,’埃姆斯利大叔说,‘象杰克逊·伯德这样的牧羊人倒是少见的。’” 贾德讲故事的时候,已经不慌不忙、十分熟练地把那些口袋和铁皮罐里的东西调和起来。快讲完时,他把完成的产品端到我面前——两张搁在铁皮碟子上的、滚烫的、深黄色的薄饼。他又从某些秘密的贮藏处取出一块上好的黄油和一瓶金黄色的糖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我问他说。 “有三年了。”贾德答道。“如今他们住在陷骡山谷。可是我以后一直没有见过他们。有人说,当杰克逊·伯德用薄饼计把我骗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一直在布置他的牧场,摇椅啦,窗帘啦,摆设得漂漂亮亮。喔,过一阵子,我就把这件事抛开了,可是弟兄们还闹个不休。” “这些薄饼,你是不是按照那个著名的配方做的呢?”我问道。 “我不是早就说过,配方是根本不存在的吗?”贾德说。“弟兄们老是拿薄饼来取笑我,后来搞得想吃薄饼了,于是我从报上剪下了这个调制方法。这玩意儿的味道怎么样?” “好吃得很。”我回答说。“你自己干吗不吃一点,贾德?”我清晰地听到一声叹息。 “我吗?”贾德说。“我一向不吃薄饼。” 索利托牧场的卫生学 假如你很熟悉拳击界的纪录,你大概记得九十年代初期有过这么一件事:在一条国境河流的彼岸,一个拳击冠军同一个想当冠军的选手对峙了短短的一分零几秒钟。观众指望多少看到一点货真价实的玩意儿,万万没料到这次交锋竟然这么短暂。新闻记者们卖足力气,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报道的消息仍旧干巴得可怜。冠军轻易地击倒了对手,回过身说:“我知道我一拳已经够那家伙受用了。”接着便把胳臂伸得象船桅似的,让助手替他脱掉手套。 由于这件事,第二天一清早,一列车穿着花哨的坎肩,打着漂亮的领结,大为扫兴的先生们从普尔门卧车下到圣安东尼奥车站。也由于这件事,“蟋蟀”麦圭尔跌跌撞撞地从车厢里出来,坐在车站月台上,发作了一阵圣安东尼奥人非常耳熟的剧烈干咳。那当儿,在熹微的晨光中,纽西斯郡的牧场主,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的柯蒂斯·雷德勒碰巧走过。 牧场主这么早出来,是赶南行的火车回牧场去的。他在这个倒霉的拳击迷身边站停,用拖长的本地口音和善地问道:“病得很厉害吗,老弟?” “蟋蟀”麦圭尔听到“老弟”这个不客气的称呼,立刻寻衅似地抬起了眼睛。他以前是次轻级的拳击家,又是马赛预测人,骑师,赛马场的常客,全能的赌徒和各种骗局的行家。 “你走你的路吧,”他嘶哑地说,“电线杆。我没有吩咐你来。” 他又剧烈地咳了一阵,软弱无力地往近便的一只衣箱上一靠。雷德勒耐心地等着,打量着月台上周围那些白礼帽、短大衣和粗雪茄。“你是从北方来的,是吗,老弟?”等对方缓过气来时,他问道。“是来看拳赛的吗?” “拳赛!”麦圭尔冒火说。“只能算是抢壁角游戏!简直象是一针皮下注射。他挨了一拳,就象是打了一针麻醉药似的,躺在地下不醒了,门口连墓碑都不用竖。这算是哪门子拳赛!”他喉咙里咯咯响了一阵,咳了几声,又往下说;他的话不一定是对牧场主而发,只是把心头的烦恼讲出来,觉得轻松一点罢了。“其实我对这件事是完全有把握的。换了拉塞·塞奇①也会抓住这么个机会。我认定那个从科克来的家伙能支持三个回合。我以五对一的赌注打赌,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了。我本来打算把第三十七号街上杰米·德莱尼的那家通宵咖啡馆买下来,以为准能到手,几乎已经闻到充填酒瓶箱的锯木屑的气味了。可是——喂,电线杆,一个人把他所有的钱一次下注是多么傻呀!” ①指拉塞尔·塞奇(1816~1906):美国金融家,股票大王。 “说得对,”大个子牧场主说,“赌输之后说的话尤其对。老弟,你还是起来去找一家旅馆吧。你咳得很厉害。病得很久了吗?” “我害的是肺病。”麦圭尔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大夫说我还能活六个月——慢一点也许还能活一年。我要安顿下来,保养保养。那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要以五比一的赌注来搏一下的缘故。我攒了一千块现钱。假如赢的话,我就把德莱尼的咖啡馆买下来。谁料到那家伙在第一个回合就打瞌睡了呢——你倒说说看?” “运气不好。”雷德勒说,同时看看麦圭尔靠在衣箱上的蜷缩消瘦的身体。“你还是去旅馆休息吧。这儿有门杰旅馆,马弗里克旅馆,还有——” “还有五马路旅馆,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旅馆①。”麦圭尔揶揄地学着说。“我对你讲过,我已经破产啦。我现在跟叫化子差不多。我只剩下一毛钱。也许到欧洲去旅行一次,或者乘了私人游艇去航行航行,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喂,报纸!” ①沃尔多夫·阿斯托里亚:纽约的豪华旅馆。 他把那一毛钱扔给了报童,买了一份《快报》,背靠着衣箱,立即全神贯注地阅读富于创造天才的报馆所渲染的关于他的惨败的报道了。 柯蒂斯·雷德勒看了看他那硕大的金表,把手按在了麦圭尔的肩膀上。 “来吧,老弟。”他说。“再过三分钟,火车就要开了。” 麦圭尔生性就喜欢挖苦人。 “一分钟之前,我对你说过我已经破产了。在这期间,你没有看见我捞进筹码,也没有发现我时来运转,是不是?朋友,你自己赶快上车吧。” “你到我的牧场去,”牧场主说,“一直呆到恢复。不出六个月,准保你换一个人。”他一把抓起麦圭尔,拖他朝火车走去。 “费用怎么办?”麦圭尔说,想挣脱可又挣脱不掉。 “什么费用?”雷德勒莫名其妙地说。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是互相并不了解,因为他们的接触只象是格格不入的斜齿轮,在不同方向的轴上转动。 南行火车上的乘客们,看见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凑在一起,不禁暗暗纳罕。麦圭尔只有五英尺一英寸高,容貌既不象横滨人,也不象都柏林①人。他的眼睛又亮又圆,面颊和下巴瘦骨棱棱,脸上满是打破后缝起来的伤痕,神气显得又可怕,又不屈不挠,象大黄蜂那样好勇斗狠。他这种类型既不新奇,也不陌生。雷德勒却是不同土壤上的产物。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肩膀宽阔,但是象清澈的小溪那样,一眼就望得到底。他这种类型可以代表西部同南部的结合。能够正确地描绘他这种人的画像非常少,因为艺术馆是那么小,而得克萨斯还没有电影院。总之,要描绘雷德勒这种类型只有用壁画——用某种崇高、朴实、冷静和不配镜框的图画。 ①横滨是日本商埠;都柏林是爱尔兰共和国首都。 他们坐在国际铁路公司的火车上驶向南方。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上,远处的树木汇成一簇簇青葱茂密的小丛林。这就是牧场所在的地方;是统治牛群的帝王的领土。 麦圭尔有气无力地坐在座位角落里,猜疑地同牧场主谈着话。这个大家伙把他带走,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麦圭尔怎么也不会想到利他主义上去。“他不是农人,”这个俘虏想道,“他也绝对不是骗子。他是干什么的呢?走着瞧吧,蟋蟀,看他还有些什么花招。反正你现在不名一文。你有的只是五分钱和奔马性肺结核,你还是静静等着。静等着,看他耍什么把戏。” 到了离圣安东尼奥一百英里的林康,他们下了火车,乘上在那儿等候雷德勒的四轮马车。从火车站到他们的目的地还有三十英里,就是坐马车去的。如果有什么事能使麦圭尔觉得象是被绑架的话,那就是坐上这辆马车了。他们的马车轻捷地穿过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大草原。那对西班牙种的小马轻快地、不停地小跑着,间或任性地飞跑一阵子。他们呼吸的空气中有一股草原花朵的芳香,象美酒和矿泉水那般沁人心脾。道路消失了,四轮马车在一片航海图上没有标出的青草的海洋中游弋,由老练的雷德勒掌舵;对他来说,每一簇遥远的小丛林都是一个路标,每一片起伏的小山都代表方向和里程。但是麦圭尔仰天靠着,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荒野。他随着牧场主行进,心里既不高兴,也不信任。“他打算干什么?”这个想法成了他的包袱;“这个大家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麦圭尔只能用他熟悉的城市里的尺度来衡量这个以地平线和玄想为界限的牧场。 一星期以前,雷德勒在草原上驰骋时,发现一头被遗弃的病小牛在哞哞叫唤。他没下马就抓起那头可怜的小牛,往鞍头一搭,带回牧场,让手下人去照顾。麦圭尔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在牧场主看来,他的情况同那头小牛完全一样,都需要帮助。一个动物害了病,无依无靠;而雷德勒又有能力提供帮助——他单凭这些条件就采取了行动。这些条件组成了他的逻辑体系和行为准则。据说,圣安东尼奥狭窄的街道上弥漫着臭氧,成千害肺病的人便去那儿疗养。在雷德勒凑巧碰到并带回牧场的病人中间,麦圭尔已经是第七个了。在索利托牧场做客的五个病人,先后恢复了健康或者明显好转,感激涕零地离开了牧场。一个来得太迟了,但终于非常舒适地安息在园子里一株枝叶披覆的树下。 因此,当四轮马车飞驰到门口,雷德勒把那个虚弱的被保护人象一团破布似地提起来,放到回廊上的时候,牧场上的人并不觉得奇怪。 麦圭尔打量着陌生的环境。这个牧场的庄院是当地最好的。砌房的砖是从一百英里以外运来的。不过房子只有一层,四间屋子外面围着一道泥地的回廊。杂乱的马具、狗具、马鞍、大车、枪枝、以及牧童的装备,叫那个过惯城市生活,如今落魄的运动家看了怪不顺眼。 “好啦,我们到家啦。”雷德勒快活地说。 “这个鬼地方。”麦圭尔马上接口说,他突然一阵咳嗽,憋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在回廊的泥地上打滚。 “我们会想办法让你舒服些,老弟。”牧场主和气地说。“屋子里面并不精致;不过对你最有好处的倒是室外。里面的一间归你住。只要是我们有的东西,你尽管要好啦。” 他把麦圭尔领到东面的屋子里。地上很干净,没有地毯。打开的窗户里吹来一阵阵海湾风,拂动着白色的窗帘。屋子当中有一张柳条大摇椅,两把直背椅子,一张长桌,桌子上满是报纸、烟斗、烟草、马刺和子弹。墙壁上安着几只剥制得很好的鹿头和一个硕大的黑野猪头。屋角有一张宽阔而凉爽的帆布床。纽西斯郡的人认为这间客房给王子住都合适。麦圭尔却朝它撇撇嘴。他掏出他那五分钱的镍币,往天花板上一扔。 “你以为我说没钱是撒谎吗?你高兴的话,不妨搜我口袋。那是库房里最后一枚钱币啦。谁来付钱呀?” 牧场主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从灰色的眉毛底下坚定地瞅着他客人那黑珠子般的眼睛。歇了一会儿,他直截了当,然而并不失礼地说:“老弟,假如你不再提钱,我就很领你的情。一次已经足够啦。被我请到牧场上来的人一个钱也不用花,他们也很少提起要付钱。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吃晚饭了。壶里有水,挂在回廊里的红瓦罐里的水比较凉,可以喝。” “铃在哪儿?”麦圭尔打量着周围说。 “什么铃?” “召唤佣人拿东西的铃。我可不能——喂,”他突然软弱无力地发起火来,“我根本没请你把我带来。我根本没有拦住你,向你要过一分钱。我根本没有先开口把我的不幸告诉你,你问了我才说的。现在我落到这里,离侍者和鸡尾酒有五十英里远。我有病,不能动。哟!可是我一个钱也没有!”麦圭尔扑到床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雷德勒走到门口喊了一声。一个二十来岁,身材瘦长,面色红润的墨西哥小伙子很快就来了。雷德勒对他讲西班牙语。 “伊拉里奥,我记得我答应过你,到秋季赶牲口的时候让你去圣卡洛斯牧场当牧童。” “是的,先生,承蒙你的好意。” “听着,这位小先生是我的朋友。他病得很厉害。你待在他身边。随时伺候他。耐心照顾他。等他好了,或者——唔,等他好了,我就让你当多石牧场的总管,比牧童更强,好吗?” “那敢情好——多谢你,先生。”伊拉里奥感激得几乎要跪下去,但是牧场主善意地踹了他一脚,喝道:“别演滑稽戏啦。” 十分钟后,伊拉里奥从麦圭尔的屋子里出来,站到雷德勒面前。 “那位小先生,”他说,“向你致意,”(这是雷德勒教给伊拉里奥的规矩)“他要一些碎冰,洗个热水浴,喝掺有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把所有的窗子都关严,还要烤面包,修脸,一份《纽约先驱报》,香烟,再要发一个电报。” 雷德勒从药品柜里取出一夸特容量的威士忌酒瓶。“把这给他。”他说。 索利托牧场上的恐怖统治就是这样开始的。最初几个星期,各处的牧童骑着马赶了好几英里路来看雷德勒新弄来的客人;麦圭尔则在他们面前吆喝,吹牛,大摆架子。在他们眼里,他完全是个新奇的人物。他把拳斗的错综复杂的奥妙和腾挪闪躲的诀窍解释给他们听。他让他们了解到靠运动吃饭的人的不规矩的生活方式。他的切口和俚语老是引起他们发笑和诧异。他的手势,特别的姿态,赤裸裸的下流话和下流想法,把他们迷住了。他好象是从一个新世界来的人物。 说来奇怪,他所进入的这个新环境对他毫无影响。他是个彻头彻尾,顽固不化的自私的人。他觉得自己仿佛暂时退居到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听他回忆往事的人。无论是草原上白天的无边自由也好,还是夜晚的星光灿烂、庄严肃穆也好,都不能触动他。曙光的色彩并不能把他的注意力从粉红色的运动报刊上转移过来。“不劳而获”是他毕生的目标;第三十七号街上的咖啡馆是他奋斗的方向。 他来了将近两个月后,便开始抱怨说,他觉得身体更糟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牧场上的负担,贪鬼和梦魇①。他象一个恶毒的妖精或长舌妇,独自关在屋子里,整天发牢骚,抱怨,詈骂,责备。他抱怨说,他被人家不由分说地骗到了地狱里;他就要因为缺乏照顾和舒适而死了。尽管他威胁说他的病越来越重,在别人眼里,他却没有变。他那双葡萄干似的眼睛仍旧那么亮,那么可怕;他的嗓音仍旧那么刺耳;他那皮肤绷得象鼓面一般紧;起老茧的脸并没有消瘦。他那高耸的颧骨每天下午泛起两片潮红,说明一支体温计也许可以揭露某种征状。胸部叩诊也许可以证实麦圭尔只有半边的肺在呼吸,不过他的外表仍跟以前一样。 ①“梦魇”的原文是“theOldManoftheSea”,典出《天方夜谭》故事中骑在水手辛巴德肩上不肯下来,老是驱使辛巴德涉水的海边老人。 经常伺候他的是伊拉里奥。指日可待的总管职位的许诺肯定给了他极大的激励,因为服侍麦圭尔的差使简直是活受罪。麦圭尔吩咐关上窗子,拉下窗帘,不让他唯一的救星新鲜空气进来。屋子里整天弥漫着污浊的蓝色的烟雾;谁走进这间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屋子,谁就得坐着听那小妖精无休无止地吹嘘他那不光彩的经历。 最叫人纳闷的是麦圭尔同他恩人之间的关系。这个病人对牧场主的态度,正如一个倔强乖张的小孩儿对待溺爱的父母。雷德勒离开牧场的时候,麦圭尔就不怀好意地闷声不响,发着脾气。雷德勒一回来,麦圭尔就激烈地、刻毒地把他骂得狗血喷头。雷德勒对他客人的态度也相当费解。牧场主仿佛真的承认并且觉得自己正是麦圭尔所猛烈攻击的人物——专制暴君和万恶的压迫者。他仿佛认为那家伙的情况应该由他负责,不管对方怎样谩骂,他总是心平气和,甚至觉得抱歉。 一天,雷德勒对他说:“你不妨多呼吸些新鲜空气,老弟。假如你愿意到外面跑跑,每天都可以用我的马车,我还可以派一个车夫供你使唤。到一个营地里去试一两个星期。我准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土地和外面的空气——这些东西才能治好你的病。我知道有一个费城的人,比你病得凶,在瓜达卢佩迷了路,随着牧羊营里的人在草地上睡了两个星期。哎,先生,这使他的病情有了好转,后来果然完全恢复。接近土地——那里有自然界的医药。从现在开始不妨骑骑马。有一匹驯顺的小马——” “我什么地方跟你过不去?”麦圭尔嚷道。“我几时坑害过你?我有没有求你带我上这儿来?你高兴的话,把我赶到你的营地里去好啦,或者一刀把我捅死;省却麻烦。叫我骑马!我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呢。即使一个五岁的娃娃来揍我,我也没法招架。全是你这该死的牧场害我的。这里没有吃的,没有看的,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有的只是一批连练拳的沙袋和龙虾肉色拉都分不清的乡巴佬。” “不错,这个地方很荒凉。”雷德勒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我们这儿很丰饶,但是很简朴。你想要什么,弟兄们可以骑马到外面去替你弄来。” 查德·默奇森最先认为麦圭尔是诈病。查德是圆圈横条牛队①里的牧童,他赶了三十英里路,并且绕了四英里的冤枉路,替麦圭尔弄来一篮子葡萄。在那烟气弥漫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后,他跑出来,直言不讳地把他的猜疑告诉了雷德勒。 ①指那队牛都以θ形烙印为记号。 “他的胳臂,”查德说,“比金刚石还要硬。他教我怎么打人家的大洋神经丛②,挨他一拳简直象给野马连踢两下。他在诳你呢,老柯。他不会比我病得更凶。我本来不愿意讲出来,可是那小子在你这儿蒙吃蒙住,我不得不讲了。” ②原文是“shore-perplexus”,应作“Solarplexus”(胃部的太阳神经丛),查德听不懂,搞错了。 牧场主是个实在人,不愿意接受查德对这件事的看法。后来,当他替麦圭尔检查身体时,动机也不是怀疑。 一天中午时分,有两个人来到牧场,下了马,把它们拴好,然后进去吃饭;这地方的风俗是好客的。其中一个人是圣安东尼奥著名的收费高昂的医师,因为一个富有的牧场主给走火的枪打伤了,请他去医治。现在他被伴送到火车站,搭车回城里。饭后,雷德勒把他拉到一边,塞了一张二十元的钞票给他,说道: “大夫,那间屋子里有个小伙子,大概害着很严重的肺病。我希望你去给他检查一下,看他病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办法治治。” “我刚才吃的那顿饭要多少钱呢,雷德勒先生?”医师从眼镜上缘看出来,直率地说。雷德勒把钞票放回口袋。医师立即走进麦圭尔的房间,牧场主在回廊里的一堆马鞍上坐着,假如诊断结果不妙,他真要埋怨自己了。 不出十分钟,医师大踏步走了出来。“你那个病人,”他马上说,“跟一枚新铸的钱币那么健全。他的肺比我的还好。呼吸、体温和脉搏都正常。胸围扩张有四英寸。浑身找不到衰弱的迹象。当然啦,我没有检验结核杆菌,不过不可能有。这个诊断,我完全负责。即使拚命抽烟,关紧窗子,把屋子里的空气弄得污浊不堪,对他也没有妨碍。有点咳嗽,是吗?你告诉他完全没有必要。你刚才问有没有办法替他治治。唔,我劝你让他去打木桩,或者去驯服野马。我们要上路啦。再见,先生。”医师象一股清新的劲风那样,飞也似地走了。 雷德勒伸手摘了一片栏杆旁边的牧豆树的叶子,沉思地嚼着。 替牛群打烙印的季节快要到了。第二天早晨,牛队的头目,罗斯·哈吉斯在牧场上召集了二十五个人,准备到即将开始打烙印的圣卡洛斯牧场去。六点钟,马都备了鞍,装粮食的大车也安排就绪,牧童们陆续上马,这当儿,雷德勒叫他们稍等片刻。一个小厮牵了一匹鞍辔齐全的小马来到门口。雷德勒走进麦圭尔的房间,猛地打开门。麦圭尔正躺在床上抽烟,衣服也没有穿好。 “起来。”牧场主说,他的声音象号角那样响亮。 “怎么回事?”麦圭尔有点吃惊地问道。 “起来穿好衣服。我可以容忍一条响尾蛇,可是我讨厌骗子。还要我再对你说一遍吗?”他揪住麦圭尔的脖子,把他拖到地上。 “喂,朋友,”麦圭尔狂叫说,“你疯了吗?我有病——明白吗?我多动就会送命。我什么地方跟你过不去?”——他又搬出他那套牢骚来了——“我从没有求你——” “穿好衣服。”雷德勒的嗓音越来越响了。 麦圭尔咒骂,踉跄,哆嗦,同时用吃惊的亮眼睛盯着激怒的牧场主那吓人的模样,终于拖泥带水地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揪住他的衣领,走出房间,穿过院子,把他一直推到拴在门口的那匹另备的小马旁边。牧童们张着嘴,懒洋洋地坐在马鞍上。 “把这个人带走,”雷德勒对罗斯·哈吉斯说,“叫他干活。叫他多干,多睡,多吃。你们知道我已经尽力照顾了他,并且是真心实意的。昨天,圣安东尼奥最好的医师替他检查身体,说他的肺跟驴子一样健全,体质跟公牛一样结实。你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罗斯。” 罗斯·哈吉斯没有回答,只是阴沉地笑了笑。 “噢,”麦圭尔凝视着雷德勒说,神情有点特别,“那个大夫说我没病,是吗?说我装假,是吗?你找他来看我的。你以为我没病。你说我是骗子。喂,朋友,我知道自己说话粗暴,可是我多半不是存心的。假如你到了我的地步——噢,我忘啦——那个大夫说我没病。好吧,朋友,现在我去替你干活。这才是公平交易。” 他象鸟一样轻快地飞身上马,从鞍头取下鞭子,往小马身上一抽。曾在霍索恩骑着“好孩子”①跑了第一名(当时的赌注是十对一)的“蟋蟀”麦圭尔,现在又踩上了马镫。 ①霍索恩是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好孩子”是马名。 这队人马向圣卡洛斯驰去时,麦圭尔一马当先,牧童们落在后面,不由得齐声喝彩。 但是,不出一英里,他慢慢地落后了。当他们驰过牧马地,来到那片高栎树林时,他是最后的一个。他在几株栎树后面勒住马,把手帕按在嘴上。手帕拿下来时,已经浸透了鲜红的动脉血。他小心地把它扔在一簇仙人掌里面。接着,他又扬起鞭子,嘶哑地对那匹吃惊的小马说“走吧”,快跑着向队伍赶去。 那晚,雷德勒接到阿拉巴马老家捎来的信。他家里死了人;要分一宗产业,叫他回去一次。第二天,他坐着四轮马车,穿过草原,直奔车站。他在阿拉巴马待了两个月才回来。回到牧场时,他发现除了伊拉里奥以外,庄院里的人几乎都不在。伊拉里奥在他离家期间,权且充当了总管。这个小伙子点点滴滴地把这段时间里的工作向他作了汇报。他得悉打烙印的营地还在干活。由于多次严重的风暴,牛群分散得很远,因此工作进行得很慢。营地现在扎在二十英里外的瓜达卢佩山谷。 “说起来,”雷德勒突然想到说,“我让他们带去的那个家伙——麦圭尔——他还在干活吗?” “我不清楚。”伊拉里奥说。“营地里的人难得来牧场。小牛身上有许多活要干。他们没提起。哦,我想那个麦圭尔早就死啦。” “死啦!”雷德勒嚷道,“你说什么?” “病得很重,麦圭尔。”伊拉里奥耸耸肩膀说。“他走的时候,我就认为他活不了一两个月。” “废话!”雷德勒说。“他把你也给蒙住了,对不对?医师替他检查过,说他象牧豆树疙瘩一样结实。” “那个医师,”伊拉里奥笑着说,“他是这样告诉你的吗?那个医师没有看过麦圭尔。” “讲讲清楚。”雷德勒命令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医师进来的时候,”那小伙子平静地说,“麦圭尔正好到外面去取水喝了。医师拖住我,用手指在我这儿乱敲,”——他把手放在胸口——“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耳朵贴在这儿,这儿,这儿,听了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把一支小玻璃棒插在我嘴里。他按我手臂这个地方。他叫我轻轻地这样数——二十、三十、四十。谁知道,”伊拉里奥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结束道,“那个医师干吗要做这许多滑稽的事情?” “家里有什么马?”雷德勒简洁地问道。 “‘乡巴佬’在外面的小栅栏里吃草,先生。” “立刻替我备鞍。” 短短几分钟内,牧场主上马走了。“乡巴佬”的模样并不好看,可是跑得快,跟它的名字很相称;它大步慢跑着,脚下的道路象一条通心面给吞掉时那样,飞快地消失了。过了两小时十五分钟,雷德勒从一个隆起的小山冈上望到打烙印的营帐扎在瓜达卢佩的干河床里的一个水坑旁边。他急切地想听听他所担心的消息,来到营帐前面,翻身下马,放下“乡巴佬”的缰绳。他的心地是那样善良,当时他甚至会承认自己有罪,害死了麦圭尔。 营地上只有厨师一个人,他正在张罗晚饭,把大块大块的烤牛肉和盛咖啡的铁皮杯摆好。雷德勒不愿意开门见山地问到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 “营地里一切都好吗,彼得?”他转弯抹角地问道。 “马马虎虎。”彼得谨慎地说。“粮食断了两次。大风把牛群给吹散了,我们只得在方圆四十英里内细细搜索。我需要一个新的咖啡壶。这里的蚊子比普通的凶。” “弟兄们——都好吗?” 彼得不是生性乐观的人。此外,问起牧童们的健康不仅是多余,而且近乎婆婆妈妈。问这种话的不象是头儿。 “剩下来的人不会错过一顿饭。”厨师说。 “剩下来的人?”雷德勒嗄声学了一遍。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四下找寻麦圭尔的坟墓。他以为这儿也有象他在阿拉巴马墓地看到的那样一块白色墓碑。但是他随即觉得这种想法太傻了。 “不错,”彼得说,“剩下来的人。两个月来,营地常常移动。有的走了。” 雷德勒鼓起勇气问道: “我派来的——那个——麦圭尔——他有没有——” “嘿,”彼得双手各拿着一只玉米面包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太丢人啦,把那个可怜的、害病的小伙子派到牧牛营来。看不出他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医师,真应该用马肚带的扣子剥他的皮。他也真是那么倔强——说来真丢人——让我告诉你他干了些什么。第一晚,营地里的弟兄们着手教他牧童的规矩。罗斯·哈吉斯抽了他一下屁股,你知道那可怜的孩子怎么啦?那小子站起来,揍了罗斯。揍了罗斯·哈吉斯。狠狠地揍了他。揍得他又凶又狠,浑身都揍遍了。罗斯只不过是爬起来,换个地方又躺下罢了。 “接着,麦圭尔自己也倒在地上,脸埋在草里,不停地咯血。他们说是内出血。他一躺就是十八个钟头,怎么也不能动他一动。罗斯·哈吉斯喜欢能揍他的人,他把格陵兰到波兰支那的医师都骂遍了,又着手想办法;他同‘绿枝’约翰逊把麦圭尔抬到一个营帐里,轮流喂他吃剁碎的生牛肉和威士忌。 “但是,那个孩子仿佛不想活了,晚上他溜出营帐,躺在草地里,那时候还下着细雨。‘走啦,’他说,‘让我称自己的心意死吧。他说我撒谎,说我是骗子,说我诈病。别来理睬我。’ “他就这么躺了两个星期,”厨师说,“连人都认不清,于是——” 突然响起一阵雷鸣似的声音,二十来个骑手风驰电掣地闯过丛林,来到营地。 “天哪!”彼得嚷道,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弟兄们来啦,晚饭不在三分钟之内弄好,他们就会宰了我。” 但是雷德勒只注意到一件事。一个矮小的,棕色脸盘,笑嘻嘻的家伙翻下马鞍,站在火光前面。他样子不象麦圭尔,可是—— 转眼之间,牧场主已经拉住他的手和肩膀。 “老弟,老弟,你怎么啦?”他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叫我接近土地,”麦圭尔响亮地说,他那钢钳一般的手几乎把雷德勒的指头都捏碎了,“我就在那儿找到了健康和力量,并且领悟到我过去是多么卑鄙。多谢你把我赶出去,老兄。还有——喂!这个笑话是那大夫闹的,是吗?我在窗外看见他在那个南欧人的太阳神经丛上乱敲。” “你这小子,”牧场主嚷道,“当时你干吗不说医师根本没有替你检查过?” “噢——算了吧!”麦圭尔以前那种粗鲁的态度又冒出来一会儿,“谁也唬不了我。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你既然话已出口,把我赶了出去,我也就认了。喂,朋友,赶牛的玩意儿真够意思。我生平交的朋友当中,要算营地上的这批人最好了。你会让我呆下去的,是吗,老兄?” 雷德勒询问似地看看罗斯·哈吉斯。 “那个浑小子,”罗斯亲切地说,“是任何一个牧牛营地里最大胆,最起劲的人——打起架来也最厉害。” 饕餮姻缘 “女人的脾气,”有关这个话题的各种意见都提出来以后,杰夫·彼得斯开口说,“简直捉摸不定。女人要的东西正是你所没有的。越是希罕的东西,她越是想要。她最喜欢收藏一些她从没听说过的玩意儿。按照性格来说,女人对事物的看法倒不是片面的。 “一则由于天性,二则由于多闯了码头,我犯了这样一个毛病,”杰夫沉思地从架高的双脚中间望着炉子,接下去说,“就是我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比一般人来得深刻。我几乎到过合众国所有的城市,一面闻着汽车废气,一面同街上的人们谈话。我用音乐、口才、戏法和花言巧语搞得他们目瞪口呆,同时向他们推销首饰、药品、肥皂、生发油和各种各样别的玩意儿。我在游历期间,为了消遣和安慰自己的良心,便对女人的性格作了一番研究。要彻底了解一个女人,非得下一辈子功夫不可。不过假如花十年时间,勤学好问,那么对女性的基本情况也可以知道一个大概。有一次,我刚从萨凡纳①经过棉花种植地带推销多尔比灯油防爆粉回来,在西部做巴西钻石和一种专利引火剂买卖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些教益。当时,俄克拉何马这一带刚开始发展。格思里在它中间象一块自动发酵的面团那样日见长大。这十足是座新兴的市镇——你要洗脸先得排队;吃饭的时间如果超过十分钟,就得另付住宿费;在木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要你付伙食费②。 ①萨凡纳:美国乔治亚州东南的棉花集散港市。 ②原文“board”有双关意义,可作“伙食”及“木板”解。 “由于天性和原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专爱发掘吃饭的好去处。于是我四下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完全符合要求的地方。我看到一家开张不久的饭摊,经营它的是一个随着小城的兴旺搬来想发利市的人家。他们草草搭起一座木板房子,作为住家和烹调之用,房子旁边再支起一个帐篷,在那里面卖饭。帐篷里张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打算把劳顿的旅客从寄宿所和供应烈酒的旅馆的罪孽中超度出来。‘尝尝妈妈亲手做的软饼’,‘你觉得我们的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怎么样?’,‘热烙饼和槭糖酱同你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我们的炸鸡从没有打过鸣’——真是开胃解馋的绝妙文章!我对自己说,妈妈的游子今晚一定去那儿吃饭。结果去了。我就在那儿结识了玛米·杜根姑娘。 “杜根老头是个六英尺高,一英尺宽的印第安纳州人,他什么事都不干,整天躺在小屋子里的摇椅上,回忆一八八六年的玉米大歉收。杜根大妈掌勺,玛米跑堂招待。 “我一见到玛米,就知道人口普查报告有了差错。合众国里总共只有一个姑娘。要细细形容她可不容易。她的身段同天仙差不多,眼睛和风韵都是说不出的美。如果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姑娘,从布鲁克林桥往西直到衣阿华州的康斯尔布拉夫斯的县政府,都找得到类似她的人。她们在商店、饭馆、工厂和办公室里工作,自食其力。她们是夏娃的嫡系后裔,她们这一伙才有女权。假如男人对此表示怀疑,少不了挨一记耳刮子。她们和蔼可亲,诚实温柔,不受约束,敢说敢言,勇敢地面对人生。她们同男人打过交道,发现男人是可怜的生物。她们认为海滨图书馆里说男人是神话中的王子的报告,是缺乏根据的。 “玛米就是那种人。她活泼风趣,有说有笑,应付吃饭的客人时巧妙而敏捷,不容你嬉皮笑脸。我不愿意挖掘个人情感的深处。我抱定一个主张:所谓爱情那种毛病的变化和矛盾,正象用牙刷一样,应该是私人的感情。我还认为,心的传记应该同肝的历史传奇一起,只能局限于杂志的广告栏。①因此,我对玛米的感情,恕我不在这里开列清单了。 ①心的传记指爱情,肝的历史传奇指药品广告。 “不久,我养成了一个有规律的习惯,就是在没有规律的时间里,只要帐篷里主顾不多,就逛进去吃些东西。玛米穿着黑衣服和白围裙,微笑着走过来说:‘喂,杰夫——你为什么不在开饭的时间来。你总是想看看能给人家添多少麻烦。今天有炸鸡牛排猪排火腿蛋菜肉馅饼’——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她管我叫杰夫,可是并没有特别的用意。只不过是便于称呼而已。为了方便起见,她总是直呼我们的名字。我要吃过两客饭菜才离开,并且象参加社交宴会似地拖延时间。在那种宴会上,人们不断掉换盘子和妻子,一面吃,一面兴高采烈地互相戏谑。玛米脸上堆着笑,耐心伺候,因为既然开了饭店,总不能因为过了开饭时间而不做生意呀。 “没多久,另一个名叫埃德·科利尔的家伙也犯了吃饭不上顿的毛病。他和我两个人在早饭与中饭、中饭与晚饭之间架起了桥梁,使饭摊成了连轴转的马戏团,玛米的工作则成了连续不断的演出。科利尔那家伙一肚子都是阴谋诡计。他干的大概是钻井、保险、强占土地,或者别的什么行当——我记不清了。他对人非常圆滑客气,说的话叫你听了服服贴贴。科利尔和我就这样又谨慎又活跃地同那个饭摊泡上了。玛米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她分施恩泽就象发纸牌一样——一张给科利尔,一张给我,一张留在桌上,绝不作弊。 “我同科利尔自然互相认识了,在外面也常常一起消磨时光。抛开他的狡诈不谈,他仿佛还讨人喜欢,尽管含有敌意,却很和蔼可亲。 “‘我注意到,你喜欢等顾客跑光之后才去饭馆吃饭。’有一天我对他这么说,想要探探他的口气。 “‘嗯,不错,’科利尔沉思地说,‘挤满了人的饭桌太嘈杂,叫我那敏感的神经受不了。’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说。‘小妞儿真不赖,是吗?’ “‘原来如此。’科利尔笑着说。‘嗯,经你一提,倒叫我想起她确实叫人眼目清凉。’ “‘她叫我看了欢喜,’我说,‘我打算追她。特此通知。’ “‘我跟你一样说老实话吧,’科利尔坦白说,‘只要药房里的胃蛋白酶不缺货,我打算同你比赛一场,到头来你恐怕要害消化不良。’ “于是,科利尔同我开始了比赛。饭馆增添了供应。玛米愉快而和气地伺候我们,一时难分高低,害得爱神丘比特和厨师在杜根饭馆里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 “九月里的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店堂收拾干净之后,我邀玛米出去散步。我们走了一段路,在镇边一堆木料上坐下。这种机会难得,我便把心里话都掏了出来,向她解释,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累积的财富已经足以保证两个人的幸福生活,还说这两样东西加起来的光亮也抵不上某人的一对眼睛,还说杜根的姓应该改作彼得斯,如果不同意,请说明理由。 “玛米没有马上开口。一会儿,她似乎打了个哆嗦,我觉得情况不妙。 “‘杰夫,’她说,‘你开了口,叫我很为难。我喜欢你,同喜欢别人的情况一样,可是世界上根本没有我愿意嫁的男人,也永远不会有。你可知道,男人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是一座坟墓。一具埋葬牛排猪排炸肝拼咸肉火腿蛋的石棺材①。不是别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两年来,我一直看男人们吃呀吃的,最后他们在我印象中成了只会贪嘴的两脚动物。他们只是在饭桌上操使刀叉盘碟之类的东西,此外一无可取。在我的心目和印象中,这种想法已经不可磨灭了。我也曾想克服它,可是不成。我听到别的姑娘们把她们的情人吹得天花乱坠,我真弄不明白。男人在我心里唤起的感情同绞肉机和食品室所唤起的一模一样。有一次,我去看日场戏,特地看看姑娘们一致吹捧的一个男演员。当时我的兴趣只在于琢磨他叫牛排是喜欢煎得生一点,适中,还是老一点,琢磨他吃鸡蛋是喜欢老一点,还是嫩一点。就是这么回事。杰夫,我根本不愿意同男人结婚,看他吃完早饭,再回来吃中饭,又回来吃晚饭,吃呀吃的,吃个没完。’ ①原文“sacrophagus”是古代一种石棺,据信能分解吸收尸体。 “‘不过,玛米,’我说,‘日子一长,这种想法会消褪的。这是因为你看腻了的缘故。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男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 “‘据我观察,男人是一天到晚吃个不停的。不行,让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玛米突然精神一振,眼睛明亮地说。‘我在特雷霍特①有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名叫苏西·福斯特。她在铁路食堂里做女侍。我在那个城的一家饭馆里干过两年活。苏西比我更厌烦男人,因为在铁路食堂里吃饭的人更穷凶极恶。他们为了抢时间,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还要调情。呸!苏西和我作了一个通盘计划。我们打算积攒一点钱,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我们看中的一幢小平房和五英亩地买下来,我们住在一起,种些紫罗兰,卖给东部的市场。好吃的男人休想走近那个地方。’ ①特雷霍特:美国印第安纳州西部的城市。 “‘难道女人从来不——’我刚开口,玛米立刻打断了我的话。 “‘不,她们从来不。有时候,稍微秀里秀气地吃一点;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原以为糖果——’ “‘看在老天份上,谈些别的吧。’玛米说。 “我刚才说过,这番经历使我了解到,女人天性喜欢追求空幻虚假的东西。拿英国来说,使它有所成就的是牛排;日耳曼的光荣应该归于香肠;山姆叔叔的伟大则得力于炸鸡和馅饼。但是,那些自说自话的年轻小姐,她们死也不肯相信。她们认为,这三个国家的赫赫名声是莎士比亚、鲁宾斯坦和义勇骑兵团②造成的。 ②鲁宾斯坦(1830~1894):俄罗斯作曲家、钢琴家。“鲁宾斯坦”是德语中常见的姓,杰夫·彼得斯误以为他是德国人。义勇骑兵团是在一八九八年美国-西班牙战争中,西奥多·罗斯福和伦纳德·伍德指挥的在古巴作战的美国第一义勇骑兵团。 “这种局面叫谁碰到都要伤脑筋。我舍不得放弃玛米;但是要我放弃吃东西的习惯,想起来都心痛,别说付诸实现了。这个习惯,我得来已久。二十七年来,我瞎打瞎撞,同命运挣扎,可总是屈服在那可怕的怪物——食物——的诱惑之下。太晚啦。我一辈子要做贪嘴的两脚动物了。从一餐饭开头的龙虾色拉到收尾的炸面饼圈,我一辈子从头到尾都要受口腹之累。 “我照旧在杜根的饭摊上吃饭,希望玛米能回心转意。我对真正的爱情有足够的信心,认为爱情既然能够经受住饥饿的考验,当然也能逐渐克服饱食的拖累。我继续侍奉我的恶习。虽然每当我在玛米面前把一块土豆塞进嘴里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在葬送最美好的希望。 “我想科利尔一定也同玛米谈过,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因为有一天他只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饼干,坐在那里细嚼慢咽,正象一个姑娘先在厨房里吃足了冷烤肉和煎白菜,再到客厅里去充秀气那样。我灵机一动,如法炮制。我们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窍门呢!第二天,我们又试了一次,杜根老头端着神仙的美食出来了。 “‘两位先生胃口不好,是不是?’他象长辈似地,然而有点讽刺地问道。‘我看活儿不重,我的干湿病也对付得了,所以代玛米干些活。’ “于是,我和科利尔又暴饮暴食起来。那一阵子,我发现我的胃口好得异乎寻常。我的吃相一定会叫玛米一见我进门就头痛。后来我才查明,我中了埃德·科利尔第一次施展在我身上的毒辣的阴谋诡计。原先他和我两人经常在镇里喝酒,想杀杀肚饥。那家伙贿赂了十来个酒吧侍者,在我喝的每一杯酒里下了大剂量的阿普尔特里蟒蛇开胃药。但是他最后作弄我的那一次,更叫人难以忘怀。 “一天,科利尔没有到饭摊来。有人告诉我,他当天早晨离开了镇里。现在我唯一的情敌只有菜单了。科利尔离开的前几天,送给我一桶两加仑装的上好威士忌,据他说这是一个在肯塔基的表亲送给他的。现在我确信,那里面几乎全是阿普尔特里蟒蛇开胃药。我继续吞咽大量的食物。在玛米看来,我仍旧是个两脚动物,并且比以前更贪嘴了。 “科利尔动身之后约莫过了一星期,镇上来了一个露天游艺团,在铁路旁边扎起了帐篷。我断定准是卖野人头的展览会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一晚,我去找玛米,杜根大妈说,她带了小弟弟托马斯去看展览了。那一星期,同样的情况发生了三次。星期六晚上,我在她回家的路上截住她,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同她谈谈。我发现她的神情有点异样。她的眼睛柔和了一些,闪闪发亮。她非但不象要逃避贪吃的男人,去种紫罗兰的玛米·杜根,反倒象是上帝着意创造的玛米·杜根,容易亲近,适于在巴西钻石和引火剂的光亮下安身立命了。 “‘那个“举世无双奇珍异物展览会”似乎把你给迷住了。’我说。 “‘只是换换环境罢了。’玛米说。 “‘假如你每晚都去的话,’我说,‘你会需要再换一个环境的。’ “‘别那样别扭,杰夫,’她说,‘我只不过是换换耳目,免得老惦记着生意买卖。’ “‘那些奇珍异物吃不吃东西?’我问道。 “‘不全是吃东西的。有些是蜡制的。’ “‘那你得留神,别被它们粘住。’我冒冒失失地说。 “玛米涨红了脸。我不清楚她的想法。我的希望又抬了头,以为我的殷勤或许减轻了男人们狼吞虎咽的罪孽。她说了一些关于星星的话,对它们的态度恭敬而客气,我却说了许多痴话,什么心心相印啦,真正的爱情和引火剂所照耀的家庭啦,等等。玛米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奚落的神气。我暗忖道:‘杰夫,老弟,你快要摆脱依附在食品消费者身上的晦气了;你快要踩住潜伏在肉汁里的蛇了。’ “星期一晚上我又去了。玛米带着托马斯又在‘举世无双展览会’里。 “‘但愿四十一个烂水手的咒骂,’我说,‘和九只顽固不化的蝗虫的厄运立即降临到这个展览会上,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亚门。明晚我要亲自去一趟,调查调查它那可恶的魅力。难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竟能先因刀叉,再因一个三流马戏团而丧失他的情人吗?’ “第二天晚上,去展览会之前,我打听了一下,知道玛米不在家。这时候,她也没有同托马斯一起在展览会,因为托马斯在饭摊外面的草地上拦住了我,没让我吃饭,就先提出了他的小打算。 “‘假如我告诉你一个情报,杰夫,’他说,‘你给我什么?’ “‘值多少,给多少,小家伙。’我说。 “‘姊姊看上了一个怪物,’托马斯说,‘展览会里的一个怪物。我不喜欢他。她喜欢。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你也许愿意知道这件事。喂,杰夫,你看这值不值两块钱?镇上有一支练靶用的来复枪——’ “我搜遍了口袋,把五毛的、两毛五的银币叮叮当当地扔进托马斯的帽子里。这情报好象是一记闷棍,害得我一时没了主意。我一面把钱币扔进帽子,脸上堆着傻笑,心里七上八下,一面象白痴似地快活地说: “‘谢谢你,托马斯——谢谢你——呃——你说是一个怪物,托马斯。能不能请你把那个怪物的名字讲得稍微清楚一些,托马斯?’ “‘就是这个家伙。’托马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颜色的传单,塞到我面前,‘他是寰球绝食冠军。我想姊姊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才对他有了好感。他一点东西都不吃。他要绝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就是这个人。’ “我看看托马斯指出的名字——‘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啊!’我钦佩地说,‘那主意倒不坏,埃德·科利尔。这一招我输给了你。可是只要那姑娘一天不成为怪物太太,我就一天不罢休。’ “我直奔展览会。我刚到帐篷后面,一个人正从帆布帐篷底下象蛇那样钻出来,踉踉跄跄地站直,仿佛是吃错了疯草的小马似的,同我撞个满怀。我一把揪住他的脖子,借着星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原来是埃德华多·科利埃利教授,穿着人类的服装,一只眼睛露出铤而走险的凶光,另一只眼睛显得迫不及待。 “‘喂,怪物。’我说。‘你先站站稳,让我看看你怪在什么地方。你当了威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婆罗洲来的平彭,或者展览会称呼你的任何别的东西,感觉怎么样?’ “‘杰夫·彼得斯,’科利尔有气无力地说,‘放开我,不然我要揍你了。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松手!’ “‘慢着,慢着,埃德,’我回答说,把他揪得更紧了,‘让老朋友看看你的怪异表演。老弟,你玩的把戏真出色。可是别提揍人的话,因为你现在气力不济。你充其量只有一股虚火和一个空瘪的肚子。’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家伙虚弱得象头吃素的猫。 “‘我只要有半小时的锻炼,和一块两英尺见方的牛排作为锻炼对象,’他忧伤地说,‘我就可以同你争个高低,奉陪到底。我说,发明绝食的家伙真是罪该万死。但愿他的灵魂永生永世被锁起来,同一个满是滚烫的肉丁烤菜的无底坑相距两英尺。我放弃斗争,杰夫;我要倒戈投敌了。你到里面去找杜根小姐吧,她在注视独一无二的活木乃伊和博学多才的公猪。她是个好姑娘,杰夫。只要我能把不吃东西的习惯再维持一个时期,我就能比垮你。你得承认,绝食的一招在短期内是很高明的。我原是这么想的。喂,杰夫,常言道,爱情是世界的动力。我来告诉你吧,这句话不符合实际。推动世界的是开饭的号角声。我爱玛米·杜根。我六天不吃东西,就是为了讨她的欢心。我只吃过一口。我用大棒把一个浑身刺花的汉子打蒙了,夺了他嘴里的三明治。经理扣光了我的工资;可是我要的并不是工资。而是那个姑娘。我愿意为她献出生命,然而为了一盆燉牛肉,我宁愿出卖我永生的灵魂。饥饿是最可怕的东西,杰夫。一个人饿饭的时候,爱情、事业、家庭、宗教、艺术和爱国等等,对他只是空虚的字眼!’ “埃德·科利尔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了这番话。我经过分析,知道他的爱情和消化起了冲突,而粮食部门却赢得了胜利。我一向并不讨厌埃德·科利尔。我把肚子里合乎礼节的言语搜索了一番,想找一句安慰他的话,可是找不到凑手的。 “‘现在,只要你放我走路,’埃德说,‘我就感激不尽啦。我遭受了严重打击,现在我准备更严重地打击粮食供应。我准备把镇上所有的饭馆都吃个精光。我要在齐腰深的牛腰肉里蹚过去,在火腿蛋里游泳。人落到这个地步,杰夫·彼得斯,可够惨的——竟然为了一点吃食而放弃他的姑娘——比那个为了一只松鸡而出卖继承权的以扫更为可耻①——不过话又说回来,饥饿实在太可怕啦。恕我少陪了,杰夫,我闻到老远有煎火腿的香味,我的腿想直奔那个方向。’ ①《旧约·创世记》二十五章:以扫是以撒的长子、雅各之兄,他看不起长子继承权,把它卖给了雅各,换了一膳之羹汤。原文“羹汤”(pottage)与“松鸡”(partridge)读音相近,埃德·科利尔说错了。 “突然间,风中飘来一股浓烈的煎火腿的气息;这位绝食冠军喷了喷鼻子,在黑暗中朝食料奔去。 “那些有修养的人老是宣扬爱情和浪漫史可以缓和一切,我希望他们当时也在场看看。埃德·科利尔是个堂堂的男子汉,诡计多端,善于调情,居然放弃了他心中的姑娘,逃窜到胃的领域去追求俗不可耐的食物。这是对诗人的一个讽刺,对最走红的题材的一记耳光。空虚的胃,对于充满爱情的心,是一剂百试不爽的解药。 “我当然急于知道,玛米被科利尔和他的计谋迷惑到了什么程度。我走进‘举世无双展览会’,她还在那儿。她见到我时有点吃惊,但并没有惭愧的表示。 “‘外面的夜色很美。’我说。‘夜气凉爽宜人,星星端端正正地排在应在的地方。你肯不肯暂时抛开这些动物世界里的副产品,同一个生平没有上过节目单的普通人类去散散步?’ “玛米偷偷地四下扫了一眼,我明白她的心思。 “‘哦,’我说,‘我不忍心告诉你;不过那个靠喝风活命的怪物已经逃出牢笼。他刚从帐篷底下爬出去。这时候,他已经同镇上半数的饮食摊泡上啦。’ “‘你是指埃德·科利尔?’玛米问道。 “‘正是,’我回答说,‘遗憾的是他又坠入罪恶的深渊了。我在帐篷外面碰上他,他表示要把全世界的粮食收成掳掠一空。一个人的理想从座架上摔下来,使自己成为一只十七岁的蝗虫时,可真叫人伤心。’ “玛米直瞅着我,看透了我的心思。 “‘杰夫,’她说,‘你说出那种话很不象你平时的为人。埃德·科利尔被人取笑,我可不在意。男人也许会干出可笑的事来,如果是为一个女人干的,在那个女人看来就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样的男人简直是百里挑一都难找到的。他不吃东西,完全是为了讨我欢喜。假如我对他没有好感,那就未免太狠心,太忘恩负义了。他干的事,你办得到吗?’ “‘我知道,’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后说,‘我错了,但是我没办法。我的额头已经盖上了吃客的烙印。夏娃太太同灵蛇打交道的时候,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我跳出火坑又入油锅①。我想我恐怕要算得上寰球吃食冠军了。’我的口气很温驯,玛米稍微心平气和了一些。 ①英文成语有“panintothefire”(跳出油锅又入火坑),意谓“逃脱小难又遭大难”,这里颠倒了两字的次序,有“投入人世又贪口腹”之意。 “‘埃德·科利尔和我是好朋友,’她说,‘正象你和我一样。我回答他的话也同回答你的一样——我可不打算结婚。我喜欢跟埃德一起,同他聊聊。居然有一个男人永远不碰刀叉,并且完全是为了我,叫我想起来就非常高兴。’ “‘你有没有爱上他?’我很不明智地问道。‘你有没有达成协议,做怪物太太?’ “我们有时候都犯这种毛病。我们都会说溜嘴,自讨没趣。玛米带着那种又冷又甜的柠檬冻似的微笑,使人过于愉快地说:‘你没有资格问这种话,彼得斯先生,假如你先绝食四十九天,取得了立足点,我或许可以回答你。’ “这一来,即使科利尔由于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以后,我对玛米的指望也没有什么改善。此外,我在格思里的买卖也没有多大盼头了。 “我在那里逗留得太久了。我卖出去的巴西钻石开始出现磨损的迹象,每逢潮湿的早晨,引火剂也不肯烧旺。在我干的这一门行业里,总有一个时候,那颗指点成功的星辰会说:‘换个城镇,另开码头吧。’那时,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小镇,我出门时总是赶着一辆四轮马车;几天之后,我套好车,到玛米那里去辞行。我并没有死心,只不过打算去俄克拉何马市做一两个星期的买卖,然后再回来,重整旗鼓,同玛米蘑菇。 “我一到杜根家,只见玛米穿着一套蓝色的旅行服,门口放着一只小手提箱。据说,她一个在特雷霍特当打字员的小姊妹,洛蒂·贝尔下星期四结婚,玛米去那儿做一星期客,举行婚礼时帮帮忙。玛米准备搭驶往俄克拉何马的货车。我立即鄙夷地否定了货车,自告奋勇地送她去。杜根大妈认为没有反对的理由,因为货车是要取费的;于是半小时后,玛米和我乘着我那辆有白帆布篷和弹簧的轻便马车,向南进发。 “那天早晨真值得赞美。微风习习,花草的清香十分可人,白尾巴的小灰兔在路上穿来穿去。我那两匹肯塔基的栗色马撒开蹄子,往前直奔,以至地平线飞快地迎面扑来,仿佛是拦在前头的晾衣服绳子似的,害得你直想躲闪。玛米谈风很健,象孩子一般喋喋不休,谈她在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学校里的恶作剧,她爱好的东西和对街约翰逊家几个姑娘的可恶行为。没有一句话提到埃德·科利尔,食物,或者类似的重大事情。中午时分,玛米检查一下,发现她装午餐的篮子忘了带来。我很有吃些零食的胃口,不过玛米仿佛并不因为没有吃的而发愁,因此我也不便表示。这对我是个痛心的问题,我在谈话中尽量避免。 “我不打算多解释我怎么会迷路的。道路灰溜溜的,长满了野草;又有玛米坐在我身边,害得我心不在焉。理由充分不充分,全凭你是怎么想的了。总之,我迷了路,那天薄暮时,我们本应到达俄克拉何马市,却在一条不知名的河床旁边乱兜乱转。天又下起大雨来,把我们淋得湿漉漉的。在沼地那面,我们看到比较高的小山岗上有一所木头小房子。房子周围尽是野草、荆棘和几株孤零零的树。这所凄凉的小房子,叫人看了都会替它伤心。我认为只有在那里过夜了。我向玛米解释,她没有什么意见,让我决定。她不象大多数女人那样急躁埋怨,反而说没有问题;她知道我不是存心这样的。 “我们发现这所房子里没人住。有两间空屋子。院子里还有一个圈过牲口的小棚子。棚子里的阁楼上有许多陈干草。我把马牵了进去,给它们吃些干草,它们悲哀地看着我,指望我说些道歉的话。其余的干草,我一抱一抱地搬进屋里,准备铺陈。我把专利引火剂和巴西钻石也搬了进屋,因为这两样东西碰到水都不保险。 “玛米和我把马车垫搬了进来,放在地上当座椅。夜气很冷,我在炉子里烧了不少引火剂。假如我判断不错的话,我认为那姑娘很高兴。这对她是换换环境,使她有一种不同的观点。她有说有笑,眼睛放光,把引火剂的光焰都比得黯然失色了。我身边有满满一口袋的雪茄烟,拿我个人来说,人类堕落的事是根本没有的①,我们仍旧在伊甸园里。外面大雨滂沱,漆黑一片的某个地方就是天堂的河流,擎着火剑的天使还没有竖起‘不准走近草坪’的告示。我打开一两罗巴西钻石,让玛米戴上——戒指、胸针、项链、耳坠、手镯、腰带、鸡心等等都齐全。她浑身光彩夺目,脸上泛起了红晕,几乎想要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 ①指《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故事。 “天晚时,我用干草和马车里的毯子替玛米打了一个舒适的地铺,劝她躺下去。我坐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听着倾盆雨声,思忖着人生在世的七十来年中,在葬礼之前,有多少变化莫测的事情。 “黎明前,我一定閤上眼睛打了一会儿盹,因为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亮。玛米站在我面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里闪着歌颂生命的光芒。 “‘哎呀,杰夫!’她嚷道,‘我饿啦。我简直吃得下——’ “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眼色。她收敛笑容,冷冷地、心怀戒意地瞥了我一眼。接着,我哈哈大笑,并且躺在地上,以便笑得更舒畅些。我觉得太逗趣了。出于天性和亲切,我是个喜欢大笑的人,这时我尽情笑了。等我恢复过来时,玛米背朝我坐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别生气,玛米,’我说,‘我实在控制不住。你的头发梳成那种样子太逗笑啦。你自己能看到就好啦!’ “‘你不必说假话了,先生。’玛米冷静而有自知之明地说。‘我的头发梳得没错儿。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喂,杰夫,你瞧外面。’她打住话头,从木板的罅隙里望出去。我打开小木窗,往外一看。整个河床泛滥了,房子所在的小山岗成了一个岛屿,孤立在一条百来码宽,湍急的黄水河中。瓢泼大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呆在那里,等鸽子衔橄榄枝来①。 ①《圣经》故事,大洪水四十天后,挪亚在方舟里放出鸽子,鸽子衔回一枝橄榄枝,表示洪水已退。 “我不得不承认,当天的谈话和消遣都索然无味。我知道玛米又对事物过于坚持片面的看法了,但是我没法使她改变。拿我自己来说,我一心只想吃东西。我产生了肉丁烤菜和火腿的幻觉,一直问自己说:‘你打算吃什么,杰夫?——等侍者来的时候,你准备点什么菜,老弟?’我心里在菜单子上挑选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想象它们给端上来时的情景。我猜想,肚子饿透了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的思想除了放在食物上之外,不可能集中在别的地方。那说明,摆着缺胳膊断腿的五味瓶架和冒牌的伍斯特辣酱油、用餐布掩盖咖啡污迹的小餐桌,毕竟是头等大事,人的永生或者国与国的和平问题都在其次。 “我坐着沉思冥想,同自己争论得相当激烈:我究竟要蘑菇配牛排呢,还是克里奥耳式牛排。玛米坐在另一个座垫上,手托着脑袋,也在想心思。‘土豆要油炸的,’我在心里说,‘肉丁烤菜要煎得黄些,旁边再煎九个荷包蛋。’我在口袋里仔细摸索,试试能不能找到一颗遗忘在里面的花生米或者一两颗爆玉米花。 “夜晚又来了,河水继续上涨,雨不住地下着。我看看玛米,注意到她脸上带着姑娘们走过冰淇淋店时的绝望神情②。我知道那可怜的姑娘也饿了——她这辈子恐怕还是头一回呢。她的眼色显得心事重重。女人们只有在错过一顿饭,或者觉得裙子没有束好,要坠下来的时候,才有这种眼色。 ②指姑娘们又想吃冰淇淋,又怕吃了发胖。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还是闷闷地坐在那所象失事船只一样的小屋里。我尽力把自己的念头从食物上拉开,可是还没有把它拴在别的地方,它又猛扑回来。凡是我听到过的好吃的东西,我全想到了。我追溯到童年时代,想起我最喜欢、最珍视的热软饼蘸玉米燉咸肉卤汁。接着,我一年年地往后推想,回味着蘸盐巴的青苹果,槭糖烙饼,玉米粥,弗吉尼亚老式炸鸡,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馅饼,最后是乔治亚式的什锦砂锅,那是好吃东西中的头儿脑儿,因为它包罗万象。 “有人说,落水的人将要溺死时,会看到他一生的经历在眼前重演一遍。好吧,一个人挨饿时,却看到他生平吃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象幽灵似的浮现出来,并且还能凭空想象,创造出能叫厨师走红的新菜。如果有谁能收集饿死的人的遗言,虽然要做一番细致的分析工作才能发现他的思绪,但是可以根据这些材料汇编成一本畅销几百万册的食谱。 “我猜想,我一定在吃食问题上想昏了头,因为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对想象中的侍者高声喊道:‘肉排要厚,煎得嫩一点,加法式炸土豆,炒六个蛋摊在烤面包上。’ “玛米飞快地扭过头来,她眼睛闪闪发亮,突然笑了。 “‘我的肉排要煎得适中,’她连珠似地说下去,‘还要肉汁菜丝汤,三只煎得嫩一点的蛋。一杯咖啡,麦片饼要煎得黄一些,每样都来双份。啊,杰夫,那有多好啊!我再要半只炸鸡,一点咖喱鸡饭,牛奶蛋冻加冰淇淋,还有——’ “‘慢着,’我抢着说,‘别忘了鸡肝馅饼,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肉和——’ “‘哦,’玛米兴奋地插嘴说,‘加上薄荷酱,火鸡色拉,菜肉卷,木莓果酱小烘饼和——’ “‘点下去呀。’我说。‘赶快点炸南瓜,热玉米饼配甜牛奶,别忘了苹果布丁和甜奶油汁,还有悬钩子果馅饼——’ “是啊,我们把那种饭店里的应答搞了十分钟。我们在饮食问题的枝节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摸索遍了。玛米带头领先,因为她熟悉饭店的情况,她点出的菜名使我馋涎欲滴。照当时的气氛看来,玛米仿佛要同食物言归于好了。她仿佛不象以前那样鄙薄那门可憎的饮食学了。 “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洪水退了。我套好马,我们拖泥带水地驶了出去,担了一点风险,终于找到了正路。我们先前只走岔了几英里路。两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俄克拉何马市。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家饭馆的大招牌,便急忙赶去。我同玛米坐一张桌子,中间摆着刀叉盘碟。她非但没有奚落的神气,反而带着饥饿和甜蜜的笑容。 “那家饭馆开张不久,备货充足。我从菜单上点了一大堆菜,弄得侍者一再看外面的马车,以为还有多少人没下来呢。 “我们坐着,点的菜一道道地端了上来。那些东西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可是我们觉得我们的胃口足能抵上十来个人。我瞅着桌子对面的玛米,不禁笑了,因为我还记着以前的事。玛米望着桌子,正象一个孩子望着他生平初次得到的转柄表。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里噙着两颗大泪珠。侍者已经走开去端菜了。 “‘杰夫,’她脉脉含情地说,‘我以前是个傻姑娘。我总是从错误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以前从没有这种想法。男人们每天都是这样饿,可不是吗?他们长得又大又结实,承担着世上的艰难,他们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刁难饭馆里傻气的女侍者,对吗,杰夫?你曾经提过——就是,你向我——你要我——呃,杰夫,假如你仍旧有这种意思——我很高兴,并且愿意永远和你面对面地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现在,赶快替我弄点吃的吧。’ “所以,我已经说过,女人需要偶尔换换她们的观点。日子一久,同样的东西会使她们腻烦——饭桌、洗衣盆、缝纫机,都是这样。总要给她们一点变化——一点旅行和休息,掺杂在家务烦恼中的一点儿戏,吵架之后的一点安抚,一点捣乱和激惹——那么一来,玩这场把戏的人就皆大欢喜了。” 苹果之谜 出了乐园城二十英里,离日出城还有十五英里时,马车夫比尔达·罗斯勒住了马。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天。平地上的积雪已有八英寸厚。剩下的路程都是狭隘崎岖的山脊,即使白天行车都难免不出危险。现在大雪和夜色掩盖了险情,再往前赶路根本不能考虑,比尔达·罗斯这样说。因此,他勒住了四匹健壮的马,把他那明智的推论传达给五位乘客。 法官梅尼菲立刻跳下马车。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好象茶具中的银盘子一样,总是处于领导的和首要的地位。在他的启发下,三个同车的乘客也下了车,准备随时去探路,谴责,反对,屈服,或者继续上路,全凭他们头子高兴怎样去支配了。第五个乘客是位年轻妇女,她留在车子里没有下来。 比尔达把马车停在第一道山脊的隆起部。路边是两道参差不齐的黑色木栅栏。离那道较高的栅栏五十码远,有一幢小房子,在白茫茫的积雪中象是一块黑斑。法官梅尼菲和他的部下由于下雪和紧张,仿佛孩子似地闹闹嚷嚷地向那座房子跑去。他们呼喊,敲打门窗。屋里不好客的阒寂使他们感到不耐烦;他们便向不牢固的障碍物发动进攻,硬闯了进去。 呆在马车上的人听到那座遭到入侵的房子里传出碰撞声和叫喊声。没多久,里面透出了颤动的火光,越来越旺,烧得明亮欢快。接着,兴高采烈的探索者们冒着大雪跑回来。法官梅尼菲宣布他们的困境有了解救,他的声音比号角还要响亮,几乎可以和管弦乐队的音量相比。他说,那座屋子只有一个房间,没人住,也没有家具;可是有个大壁炉;他们还在后面的披屋里找到许多砍好的木柴。这一来,躲避寒夜的宿处和取暖就有了保证。让比尔达安心的是,房子附近还有一个马厩,虽然年久失修,但还能凑和使用,阁楼上还有干草。 “先生们,”在赶车座位上把大衣和车毯裹得严严的比尔达嚷道,“替我把栅栏上的木板卸下两块,我就可以把马车赶进去了。那是雷德鲁斯的小房子。我原想我们准在它附近。雷德鲁斯八月份给送进了疯人院。” 四个乘客向顶上积雪的栅栏扑去。马匹在吆喝声下把车子拖上斜坡,到了那座被仲夏的疯狂夺去主人的建筑物的门口。车夫和两个乘客开始卸马。法官梅尼菲打开车门,脱掉帽子。 “加兰小姐,我必须声明,”他说,“我们不得不中止旅行。车夫断言,晚上走山路的风险太大,简直不容考虑。形势要求我们在这座房子里宿一晚。除了暂时不便外,我希望你不必有所顾虑。我亲自检查了那座房屋,发现至少有避寒的条件。我们一定尽可能地照料你,让你舒服。现在允许我扶你下车。” 这时,另一个乘客走到法官身边来。他是在小巨人风车公司里工作的,姓邓武迪;不过那没有多大关系。在从乐园城到日出城的短短路程中,旅客们不需要十分清楚彼此的姓名,即使完全不知道也无所谓。不过,想同法官麦迪逊勒·梅尼菲分庭抗礼的人理应有一个姓名的钉子,好让名誉之神挂上花环。因此,这个靠风吃饭的人轻快地高声说: “看情形你得下车啦,麦克法兰太太。这座小房子固然抵不上帕尔默大旅店,不过可以避风雪,走的时候也没有人搜查你的手提箱,看你有没有把他们的匙子带走当作纪念品。我们已经生了火;我们会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不让你的脚受潮,我们会把耗子赶跑,总之,没问题,没问题。” 有两个乘客被马匹、马具、大雪和比尔达·罗斯的讥刺的命令搞得晕头转向,其中一个在混乱的义务劳动中高声嚷道:“喂!你们把所罗门小姐送进屋里去,好吗?嗨,喂!该死的畜生!” 这里还得罗唆几句:从乐园城到日出城这么短的旅程中,正确的姓名完全是多余的。当法官梅尼菲向那位女乘客自我介绍时(他的年龄和声望允许他这样做),她甜蜜地轻声报了一个姓,其余的男乘客根据各人不同的听法,有了不同的理解。在当时必然发生的不无妒忌的竞争状态下,各人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在女乘客那方面来说,如果重新声明或更正,即使不被人误会为她想获得更深一步的交情,也显得斤斤计较。因此,她一视同仁地让人家称呼她加兰,麦克法兰,或者所罗门,并没有表示不满。从乐园城到日落城总共不过三十五英里。在这么短的旅程中,凭“流浪的犹太人”①的手提包起誓,“旅伴”这个称呼也就够了。 ①“流浪的犹太人”:传说中的人物,据说他侮辱了被押赴刑场的耶稣,被罚永世流浪。 没多久,这一小群旅客在熊熊的炉火前快活地围坐成一道弧线。马车上的毯子、座垫和能取下的东西都被搬来用上了。女乘客在壁炉侧边、弧线的一端就座。她雍容华贵地坐在那儿,仿佛登上了臣民们替她准备的宝座。她身下是马车座垫,背靠空木箱和空木桶,那上面蒙了毯子,挡住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她那双穿着暖和的鞋袜的脚伸向可亲的炉火。她的手套已经脱去,但仍旧裹着一条毛皮的长围脖。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半掩在围脖里的脸——一张年轻的、充满女性妩媚的脸蛋,眉清目秀,安详宁谧,流露着对无懈可击的美貌的自信。骑士精神和男子气概竞争着讨她的欢心,使她舒适。她仿佛也接受了他们奉献的殷勤——不象一个受到追求和照顾的女人那样轻佻;不象许多受宠若惊的女人那样顾影自怜;也不象牛接受干草时那样漠然无动于衷;而同自然界固有的计划完全一致——有如百合花摄取那注定要使它清新的露珠时的情形。 外面狂风怒号,细雪从罅隙里钻进来,寒气围攻着六个落难者的背脊;尽管如此,那晚的风雪却不缺乏拥护人。法官梅尼菲是暴风雪的律师。气候委托他陈述,他特别卖力地进行辩护,要让那些待在寒冷的陪审席上的伙伴相信,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遍地玫瑰,和风徐来的凉亭。他找出许多俏皮风趣的奇闻轶事,虽然不够庄重,可是很受欢迎。他的兴致不可抗拒地感染了别人。大伙赶紧各尽所能,来促进欢乐的气氛。甚至那位女乘客也被打动了。 “我认为这样相当可爱。”她说,声调徐缓而清脆。 每隔一个时候,总会有一个乘客站起来,诙谐地探索这间屋子。可是雷德鲁斯居住过的迹象已经找不到了。 大伙七嘴八舌地要求比尔达·罗斯讲讲这个曾经隐居在这儿的老头的故事。现在,车夫的马匹已经安置好了,他的乘客们仿佛也定了心,他自己便恢复了平静与礼貌。 “那个老家伙,”他很不尊敬地开始说,“把这座房子糟蹋了二十年光景。他从来不许人家走近。每逢马车经过时,他总是缩回头,砰地把门关上。毫无疑问,他脑瓜子里出了毛病。他一向在小泥口的山姆·蒂利的铺子里买食品和烟草。八月里,他披了一条红被子跑到那儿,对老山姆说,他是所罗门国王,还说示巴王后要来看他。他把所有的钱都带了去——满满一袋子银币——把它扔进山姆的水井。‘如果她知道我有钱,’雷德鲁斯老头对山姆说,‘她就不来啦。’ “人们一听到他对女人和银钱有了那种看法,就知道他发疯了;因此把他送进了疯人院。” “他生平有没有什么浪漫史,促使他过这种孤独的生活呢?”一个开代理行的年轻乘客问道。 “没有,”比尔达说,“我可没有听说过。只不过是普通的小麻烦。据说他年轻时,在他犯红被子病,取消自己的经济资格之前,他同一位年轻小姐有过爱情之类不幸的事儿。浪漫史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啊!”法官梅尼菲声容并茂地说,“毫无疑问,一件单相思的案子。” “不,先生,”比尔达接口说,“不尽然。她根本没有同他结婚。乐园城的马默杜克·马林根有一次碰到从雷德鲁斯老头家乡来的人。他说雷德鲁斯原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不过如果你踢踢他的口袋,你听到的不会是钱币声,而只是一副袖扣和一串钥匙的金属声。他同那位年轻小姐订过婚——她大概叫艾丽斯吧——我记不清了。据说她是人们会抢着替她付车钱的那种姑娘。唔,后来镇上来了一个有钱而大方的小伙子,他有马车、矿山股票和空闲。艾丽斯小姐虽然已经有了主,可是和那新来的家伙过从频繁。他们互相拜访,还碰巧一起去邮政局,产生了一些往往会促使姑娘们退还订婚戒指和别的礼物的事——正如诗人所说,造成了‘赃物上的裂缝。’① ①英国诗人丁尼生的长诗《默林与维维恩》中有“琵琶上的小裂缝”句,指在小事上的不忠实能发展成为在大事方面的不忠实,正如琵琶上的小裂缝延伸后能使整个乐器失音一样。比尔达在这里把“琵琶”说成在英文里同音的“赃物”了。 “一天,人们见到雷德鲁斯同艾丽斯小姐站在门口谈话。接着,他抬帽行礼后走开了。据雷德鲁斯家乡来的人所知,镇上的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呢?”开代理行的年轻人问道。 “没听说。”比尔达回答说。“我听到的故事就到此为止,象匹瘸腿的老驽马,任你怎么鞭策,它再也不往前走了。” “一件非常悲惨的——”法官梅尼菲正要评论,他的话却被更高的权威给打断了。 “一个多么可爱的故事!”女乘客说,音调象笛子一般悦耳。 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外面的风声和炉火的劈啪声。 男人们都坐在地上,只垫了一些零碎的木板和膝毯,使地板那不好客的表面稍稍缓和一点。在小巨人风车公司干活的人站起来,走了几圈,遛遛腿,舒散舒散痠痛的筋骨。 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得意的呼喊。他手里高举着什么东西,从屋子一个满布尘埃的角落奔回来。他手里是一只苹果——一只漂亮的、有红色斑点的、茁壮的大苹果。那是在角落里一个高木架上的纸口袋里找到的。不可能是那个被爱情毁掉的雷德鲁斯的遗物,因为它还是那样新鲜完好,说它从八月份起一直就搁在那个霉臭的架子上的假设根本不能成立。准是最近有什么露营的人在这所荒废的房子里吃饭,遗忘在这里的。 邓武迪——他的功绩给了他再次扬名的资格——在落难的伙伴面前夸示那只苹果。“瞧我找到了什么,麦克法兰太太!”他自负地嚷道。他在火光前面高举着那只苹果,使它显得更其红润。女乘客平静地笑了一笑——她总是那么平静。 “多么可爱的苹果!”她清晰地喃喃说道。 片刻之间,法官梅尼菲觉得自己被打垮了,受了屈辱和贬谪。低人一等的处境使他不胜恼怒。为什么命运之神偏偏挑了这个闹闹嚷嚷、粗鲁冒失的做风车生意的家伙,而不挑他去发现这只激动人心的苹果呢?否则他就可以使这件事成为一篇风趣横生的即席演说或者一幕喜剧的场景、仪式或背景——从而永远保持令人瞩目的地位。事实上,那位女乘客正带着羡慕的微笑在看着这个可笑的邓博迪或者武邦迪,仿佛认为这家伙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呢!这个做风车买卖的人象他自己的货物样品一般,被尘世吹向太空的风刮得胀鼓鼓的,转个不停。 踌躇满志的邓武迪拿着那只宝贝苹果,陶醉在大伙趋炎附势的注意中,这时,足智多谋的法学家已经想出了一个恢复名誉的计策。 法官梅尼菲那肥胖然而典雅的脸上堆着最有礼貌的笑容,走上前去,从邓武迪手里拿过那只苹果,象是要审查它似的。在他手里,苹果成了第一号物证。 “好漂亮的苹果。”他赞许地说。“不错,我亲爱的邓温迪先生,作为粮秣征收员,你使我们黯然失色。不过我有一个主意。这只苹果将成为美的心灵授予最合适的人选的标志、象征、奖品和纪念。” 除了一个人之外,大伙都喝彩赞同。“嘴皮子真能说,可不是吗?”一个乘客说,同那个开代理行的年轻人相比,他是无足轻重的。 不表态的就是那个做风车生意的人。他发现自己被贬低到一般人的地位上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苹果竟被充公作为标志。他原打算把苹果分开吃掉,然后来个余兴节目,把苹果籽贴在前额上,每一颗代表他所认识的一位年轻小姐。他还打算把其中一颗代表麦克法兰太太。哪一颗苹果籽先掉下来就表示——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苹果这样东西,”法官梅尼菲继续对他的陪审团说,“近代受了委屈,在人们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不高。事实上,它经常同烹调和商业沾边,以致很难被列为高等水果。古时的情况就不同了。《圣经》、历史和神话中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苹果是水果中的贵族。我们想形容一件特别珍贵的东西时,仍旧说‘眼中的苹果’。我们在成语里可以找到‘银苹果’这个比喻。任何别的果实,无论是树上长的,还是藤上结的,在比喻用法中都没有苹果这么广泛。谁没有听说过和向往过‘赫斯贝里狄斯的金苹果’①?至于苹果的古老声誉的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例子,我想不用我说诸位也已知道了。我们的始祖吃了它,才从善良完美的境界堕落到人间。” ①赫斯贝里狄斯:希腊神话中看守金苹果园的三仙女。 “象这样的苹果,”做风车生意的人说,他还是跳不出具体事物的圈子,“在芝加哥市场上卖三块五毛钱一桶。” “我现在要建议的是,”法官梅尼菲对打断他的话的人宽容地笑笑,接着往下说,“我们不得不守在这里,直到明天早晨。我们有了足以取暖的柴火。其次需要的就是要尽可能找些消遣,以打发时间。我提议把这只苹果交给加兰小姐保管。它不再是一个水果,而是象我刚才所说的,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奖品,代表人类的一个伟大思想。加兰小姐也不再代表她个人——当然是暂时的,请允许我补充一句,”——(他深深地一鞠躬,完全是古时候那温文尔雅的气派。)“她将代表整个女性;将体现和概括女性——也许还可以说,在感性和理性上代表上帝的杰作。她将以这一身份来判断和决定下面的问题: “几分钟之前,承我们的朋友罗斯先生把这所房子的前任主人的浪漫史讲了一个有趣然而不完整的故事。在我看来,我们听到的少数事实展开了一个美妙的境界,可以由我们去推测、研究人类的心理,发挥想象——简言之,就是讲故事。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我们每个人把隐士雷德鲁斯和他情人的故事按照自己的想法讲下去,从罗斯先生讲完的地方接着往下讲——也就是那对情人在门口分手之后的情形。有一个原则应该得到确定和承认——雷德鲁斯之所以变成精神错乱、愤世嫉俗的隐士,不能归罪于那位年轻小姐。我们讲完之后,再请加兰小姐作出女人的判断。她将根据女人的精神和见解来决定,哪一个故事最好,最真实地描绘了人类和爱情的实质,最确切地判断了雷德鲁斯的未婚妻的性格和行为。她认为谁的故事最好,这个苹果就给谁。如果各位都同意,我们乐于听邓温迪先生讲第一个故事。” 最后一句话把那个做风车生意的人将了一军。不过他可不是容易沮丧的人。 “那倒是第一流的计划,法官。”他兴致勃勃地说。“一个绝妙的故事会,可不是吗?我一向是斯普林菲尔德一家报馆的通讯员,新闻不够的时候,我就捏造。我想这件事我办得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可爱,”女乘客伶俐地说,“几乎象是游戏啦。” 法官梅尼菲走上前去,做作地把苹果放到她手上。 “在古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帕里斯曾把金苹果赠给了最美的人①。” ①据古希腊神话,赫拉、雅典娜和阿弗洛狄忒三女神争夺金苹果,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把金苹果断给了最美丽的爱神阿弗洛狄忒,引起了赫拉和雅典娜的妒恨。她们在特洛伊十年战争中帮助帕里斯的敌人打败了他的国家。帕里斯(Paris)的原文与法国首都巴黎的拼法相同,因而有了下文的误会。 “我参加过巴黎的博览会,”做风车生意的人插嘴说,他现在又很高兴了,“我不在机械馆的时候,就老是待在博览会的娱乐场里。我可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呀。” “现在,”法官接下去说,“这个苹果将把女性心理的神秘和智慧传达给我们。把苹果拿着,加兰小姐。听听我们浅薄的传奇故事,然后根据你的判断,奖给当之无愧的人。” 女乘客甜蜜地笑笑。苹果搁在她膝头上毯子的下面。她懒洋洋地靠在她的堡垒上,又愉快又惬意。如果没有人声和风声,也许可以听到她在象小猫似地打呼噜呢。有人在壁炉里添了木柴。法官梅尼菲文雅地点点头。“请你先开场讲吧。”他说。 做风车生意的人象土耳其人那样盘膝而坐,为了挡风,把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 “呃,”他毫不忸怩地开始说,“我对这个难题的估计大概是这样的:当然啦,雷德鲁斯被那个有钱挥霍,想夺掉他的姑娘的小子惹急了。他自然要跑去,责问她讲过的话算不算数。唔,不管是谁,挑中一位姑娘的时候,总不希望另一个有马车和金矿股票的家伙插进来。呃,他跑去找她。唔,也许他火气大了一些,说话的口气象老板似的,忘了订婚并不是永远肯定可靠的。呃,我猜想那一来叫艾丽斯也冒火了。唔,她就顶了两句嘴。呃,他——” “喂!”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插嘴说,“假如你能在你说的每一个‘唔’呀‘呃’呀的上面安装一台风车,那你就可以发财退休了,是吗?” 做风车生意的人和气地咧嘴笑笑。 “呃,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莫泊桑。”他快活地说。“我讲的是地道的美国话。唔,她这样说:‘金股先生同我无非是朋友关系,’她说,‘但是他带我乘车兜风,请我看戏,你却从来没这样做过。我能找快活的时候,难道叫我永远不去找吗?’‘别罗里罗唆,’雷德鲁斯说,——‘只要你一句话,你不同那家伙一刀两断,就别想把你的拖鞋搁在我的衣橱里。’ “那种盛气凌人的话对一个有个性的姑娘来说是不合适的。我敢打赌,那姑娘始终爱她的未婚夫。也许她象一般姑娘那样,在安下心来,替乔治补补袜子,成为一个好妻子之前,也想找找快活,寻寻开心。但他下不了台阶。唔,她把戒指退还给他;乔治同她分手后就喝上了酒。是啊。准是这样的。我敢打赌,他走了两天,那姑娘就和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有钱家伙断绝了往来。乔治带了一点行李,搭上一辆货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喝了好几年酒;阿尼林①和酒精替他作出了决定。‘我要隐居去了,’乔治说,‘我要留起长胡子,守着一罐并不存在的埋在地下的钱。’ ①阿尼林:即苯胺,油状液体,有毒性,化学工业上用以制染料,劣质酒用它来上色。 “至于艾丽斯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公平交易的。她再也不结婚,一等脸上长了皱纹便去做打字员,养了一只猫,只要你对它说‘咪咪——咪咪——咪咪!’它便跑过来。我对善良的女人有足够的信心,不相信她们会为了钱而抛弃心上人。”做风车生意的人结束了他的话。 “我认为,”女乘客在她那简陋的宝座上挪动了一下说道,“这个故事很可——” “喔,加兰小姐!”法官梅尼菲举起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请求你暂时别发表意见!否则对其余参加比赛的人就不公平了。这位——呃——请你接着讲,好不好?”法官对那个开代理行的年轻人说。 “我对这个爱情故事的看法是这样的,”年轻人腼腆地合抱着手说,“他们分手的时候并没有闹翻。雷德鲁斯先生向她道别,到世上去寻求财富了。他知道他的情人始终会对他忠实的。他根本不信他的情敌能打动这样一颗温柔纯真的心。我要说,雷德鲁斯先生到怀俄明的落基山脉去找金矿了。一天,一群海盗上了岸,在他干活的时候抓住了他,于是——” “嗨!你说什么?”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突然嚷道——“一群海盗在落基山脉上岸!请问,他们是怎么乘船——” “乘火车去的。”讲故事的人镇静地、并非毫无准备地说。“他们把他幽禁在一个山洞里,过了几个月又把他带到几百英里远的阿拉斯加的森林里。在那里,一个美丽的印第安姑娘爱上了他,但他仍旧忠于艾丽斯。他在森林里流浪了一年,然后带着许多钻石出发——” “什么钻石?”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又问道,口气近乎刻薄了。 “马鞍匠在秘鲁庙堂给他看的钻石。”对方含混地说。“他一到家乡,艾丽斯的母亲便哭哭啼啼地带他到柳树底下一个新坟那儿。‘你走了之后,她心就碎了。’她母亲说。‘我的情敌——切斯特·麦金托什——怎么样啦?’雷德鲁斯先生悲伤地跪在艾丽斯的坟墓前,问道。‘等他发现,’她母亲说,‘她的心是属于你的之后,他也一天天地憔悴下去,终于在大拉皮兹开了一家木器店。后来我们听说,他到印第安纳州去,想忘掉文明社会,结果在南本德附近被一头惹怒了的麋鹿咬死了。’后来,雷德鲁斯先生就避不见人,象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成了一个隐士。 “我的故事,”开代理行的年轻人结束说,“可能缺少文艺气息;不过我要说明那位年轻小姐始终是忠实的。在她眼里,财富绝不能同真正的爱情相比。我非常景慕和信任女性,因此不可能有另外的看法。” 讲故事的人说完后,朝女乘客坐着的角落瞟了一眼。 接下来,法官梅尼菲请比尔达·罗斯提出他的故事,参加争夺苹果的比赛。马车夫讲的故事很短。 “我不是那种把种种不幸都归罪于女人的家伙,”他说,“关于你要我说的故事,法官,我的看法是这样的:雷德鲁斯的毛病全出在懒惰上。这个珀西瓦尔·德莱西既然想把他挤到外档去,想给艾丽斯蒙上眼罩笼头,哄得她晕头转向,雷德鲁斯就该振作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也就太平无事了。你要一个女人当然得花些力气。 “‘再需要我的时候,你来找我好啦。’雷德鲁斯掀掀他的斯特森呢帽走开了。他管这叫做自尊,其实是懒惰。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主动去追男人的。‘让他自己回来吧。’那姑娘说;她准保同那个有钱的家伙断绝了往来,然后整天待在窗口前,等候那个空荷包、小胡子的人。 “我想雷德鲁斯等了九年光景,指望她派个黑人送信来,请求他原谅。但是没有动静。‘这一套行不通了,’雷德鲁斯说,‘我也不干啦。’于是他就隐居起来,留起胡子。是啊,毛病就出在懒惰和胡子上。它们是一起来的。你可曾听说过哪一个走运的人留长头发和长胡子?没有。你不妨看看马尔巴勒公爵和经营美孚石油公司的骗子。他们有没有留长头发和长胡子? “再说,这个艾丽斯再也没有结婚,我可以拿一匹马来打赌。如果雷德鲁斯同别人结了婚,她也许会嫁人的。但是他就此没有露脸。艾丽斯珍藏着所谓爱情的纪念品,也许是一绺头发,也许是他弄断的胸衣里的钢丝。对某些女人来说,这种东西跟丈夫差不多。我要说,她孤单单地守了一辈子。雷德鲁斯老头不同理发铺和干净衬衫打交道的事,我可不责怪女人。” 下面轮到了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我们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从乐园城到日出城的旅客。 当他答应法官时,如果火光不太暗淡,你们倒可以看清他的模样。 瘦削的身材,锈褐色的衣服,胳臂抱着脚,下巴搁在膝盖上,象青蛙似地坐着。麻絮似的光滑的头发,长鼻子,萨蒂尔①式的嘴巴,被烟叶染污的往上翘的嘴角。鱼目一般的眼睛,用一支马蹄形别针扣住的红领带。他没开口,先咯咯地干笑一阵子,慢慢地形成了话语。 ①萨蒂尔: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神。 “到现在为止,大伙说的都不对头。嘿!没有香橙花来点缀的爱情故事!嗬,嗬!我支持那个打蝴蝶结领带,口袋里揣着保付支票的小伙子。 “从他们在门口分手的时候讲起吗?好吧。‘你从没有真心爱过我,’雷德鲁斯莽撞地说,‘不然你不会同一个请你吃冰淇淋的男人谈话的。’‘我恨他。’她说。‘我讨厌他的蹩脚马车;我瞧不起他送给我的高级奶油糖,尽管装在金色的盒子里,还用真正的花边织品包扎;他送我一只有蓝宝石和珍珠镶边、刻出浮雕的足金鸡心时,我真想把他一刀捅死。去他的!我爱的只是你。’‘别假惺惺啦!’雷德鲁斯说。‘难道我是那种东部的冤大头吗?别哄人啦,对不起。我可不上当。你去恨你的朋友吧。我可要去找乙马路上的尼克森家的姑娘,嚼口香搪,乘电车去了。’ “那晚上,约翰·伍·克里塞斯来了。‘怎么!在哭吗?’他整整珍珠领带别针说。‘你把我的情人给轰走了,’小艾丽斯抽噎着说:‘我不喜欢见到你。’‘那么跟我结婚吧。’约翰·伍点燃一支亨利·克莱牌的雪茄说。‘什么!’她怒冲冲地嚷道,‘跟你结婚!休想,’她说,‘除非等我气顺下来,能上街去买点东西,你去办结婚证的时候。隔壁有电话,你要找县里的教会文书办结婚证,可以去啦。’” 讲故事的人停下来,又讥讽地干笑一阵子。 “他们结婚没有?”他接着说。“那还用问,哪有猫儿不爱荤的?我还要谈谈雷德鲁斯老头的事。照我的理论说来,你们的看法又都错了。他为什么隐居?一个说是懒惰;一个说是伤心;另一个说是酗酒。我说这是女人害的。这个老头现在有多大年纪啦?”他转向比尔达·罗斯问道。 “我想大概有六十五左右吧。” “好。他在这里隐居了二十年。他在门口脱帽离开时,假定算他是二十五岁。那么还应该有二十年,否则凑不齐数。那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呢?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们吧。因为犯了重婚罪,坐了二十年牢。假定说,他在圣乔有个金发的胖婆娘,在煎锅山有个黑发的瘦女人,在考谷有个镶金牙的姑娘。雷德鲁斯把事情弄僵了,被关进监狱。刑满释放后,他说:‘除了在裙边讨生活之外,我什么都可以干。隐士的买卖还不太兴隆,从没有速记员去他们那儿找工作。我还是过过快活的隐士生活吧。梳齿里不会再有女人的长头发,雪茄烟灰缸里也不会再有醃菜用的大茴香了。’你对我说老雷德鲁斯自以为是所罗门王,便给送进了疯人院,是吗?无聊!他本来就是所罗门。我的故事到此为止。我猜我是得不到苹果的。附上退稿邮资。这个故事不象是能得奖的。” 法官梅尼菲早就声明过,不希望事先对故事发表评论,等那无足轻重的乘客讲完之后,大家唯恐法官责难,也就不言语。接着,竞赛会的天才的发起人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最后一个参加评比的故事。法官梅尼菲坐在地上虽然很不舒服,可是你在他身上找不到丝毫有损尊严的迹象。逐渐暗下去的火光柔和地映照着他那象古币上罗马帝王浮雕那样轮廓分明的脸,映照着他那一头浓密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银发。 “女人的心!”他用平稳而动人的声调说——“有谁能够揣摩?男人的作风和欲望各各不同。我认为普天之下女人的心都按同一个节奏跳动,都和同一的爱情的旋律协调。对女人来说,爱情就意味着牺牲。只要她不辜负女人这个称号,对于她,金钱或地位都无法同真实的情感相比。 “各位陪审——呃——我该说,各位朋友,雷德鲁斯对爱情一案已经进行了审理。可是,谁在受审呢?不是雷德鲁斯,因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也不是那些赋与我们生命以天使的欢乐的不朽的情感。那么是谁呢?是我们。今晚,我们每一个人都站在法庭里,从我们的回答中就可以知道我们的心灵是崇高的还是愚昧的。女性通过一位最秀丽的代表坐在这儿来审判我们。她手里拿着那个奖品,价值虽然不大,但是值得我们努力争取,因为它是那位女性判断和鉴赏的可敬代表表示赞许的酬报。 “在叙述雷德鲁斯和他所倾心的美人的假想的故事之前,我必须大声疾呼地反对那种卑鄙的想法,也就是把雷德鲁斯看破红尘的原因归诸女人的自私、不忠、或是爱慕虚荣。我从不认为女人会如此庸俗、会如此崇拜金钱。我们要在别的地方,在男人的比较卑劣的天性和比较低下的动机中,才找得到原因。 “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当他们站在门口的时候,很可能发生了一场情人之间常有的口角。年轻的雷德鲁斯受到妒忌的折磨,就此背井离乡。他这种行为有没有充分的理由?正反两方面的证据都不足。但是有高于证据的东西:那就是对女人的善良、不受诱惑、不为金钱所动的伟大而永恒的信心。 “我能想象那个鲁莽的情人自怨自艾到处流浪的情景。我能想象他逐渐消沉,最后领悟到失去了生活所给他的最可贵的礼物时完全绝望的模样。他之所以退出这个悲惨的尘世,以及后来的神经错乱,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我对另一方的看法是怎样的呢?一个孤独的女人随着年华的消逝而憔悴;但是依然忠实,依然在等待,依然期望着一个不会再见到的形象和不会再听到的脚步声。现在她已经老了。她的头发已经雪白,扎得整整齐齐。她每天坐在门口,满怀希望地瞅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在精神上,她等在门口,等在他们分手的地点——她永远属于他,只是不在这个世界罢了。是的;我对女人的信心使我有了这种看法。人间诀别,但仍在等候!她企望在极乐世界重新聚首;他企望在失望的泥沼里再相会。” “我原以为他在疯人院里呢。”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说。 法官梅尼菲有点不耐烦地动了一下。男人们都垂头丧气,怪模怪样地坐着。风势小了一些,断断续续地吹着。炉火烧剩了一堆红炭,散发出暗淡的光线。女乘客坐着的那个舒适的角落里,只有一堆不成形的黑黢黢的东西,一头盘绕的、光滑的头发,皮围脖中间只露出一小块雪白的前额。 法官梅尼菲僵直地站了起来。 “现在,加兰小姐,”他说,“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们中间哪一个人讲的故事——特别是对真正的女性的估计——最接近你自己的想法,该由你颁发奖品了。” 女乘客没有回答。法官梅尼菲关切地弯下身子。那个无足轻重的乘客刺耳地低声笑起来。原来女乘客睡得正香。法官梅尼菲想拉她的手,叫醒她。他伸手过去时,在她膝头上碰到一个冰凉的、不规则的圆形小东西。 “她把苹果吃掉了。”法官梅尼菲吃惊地说,同时捡起苹果核给大家看。 活期贷款 在那年月,牧牛人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是草原的大公,牛群的帝王,牧地的君主,牛肉和牛骨的大王。只要高兴,他们有条件乘坐镀金的马车。金钱劈头盖脑地落到牧牛人身上,他似乎觉得自己钱多得邪门。但是,除了买一只表盖上镶着许多大宝石、硌得肋骨生痛的金表,买一具嵌着银钉、配着安哥拉皮垫的马鞍,和在酒吧间请大伙喝威士忌之外,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花钱呢? 至于那些有女眷的牧场主,他们减少超额财富的门路就不那么局限了。在境况不如意的时候,夏娃后裔减轻钱包的本领也许会沉睡多年,可是,弟兄们哪,这种本领是永远不会灭绝的。 因此,为妻子所迫的“高个儿”比尔·朗利,离开了弗里奥河畔栎树丛生的圆圈横道牧场,到城里去享受成功的乐趣了。他的财产有五十来万元,收入还在不断增加。 “高个儿”比尔是在营地和草原上磨练出来的。幸运和节俭,冷静的头脑,寻找无主小牛的锐利目光,这种种因素加起来,使他从牧牛人变成了牧场主。后来,牛只买卖突然兴旺,幸运女神小心翼翼地穿过仙人掌刺丛来了,把她的丰饶之角①倾注在牧场庄屋的门口。 ①丰饶之角: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年幼时从亚马尔泰亚羊人的头上拗下一只角,使它具有了魔力,拿这只角的人心里想要什么,角里立刻就有什么。 朗利在边疆小城查帕罗萨盖了一幢豪华的住宅。他成了俘虏,给套在社会生活的马车上。他注定要成为当地的头面人物。一开头,他象野马初次被关进栅栏里那样,挣扎了一阵子,接着也就把马鞭和马刺挂起,安于现状了。他无所事事,日子不好打发,便创办了查帕罗萨第一国民银行,被选为总经理。 一天,有个戴着镜片象放大镜那么厚的眼镜,害消化不良症的人,来到第一国民银行,在出纳员窗口递进一张气派十足的名片。五分钟后,银行全体职员在查帐稽核的指使下忙开了。 这位稽核,杰·埃德加·托德先生,竟然非常认真。 查完帐目以后,稽核戴上帽子,请总经理威廉·雷·朗利先生到小办公室去。 “唔,你觉得怎么样?”朗利音调深沉缓慢地问道。“牛群中有没有你看不顺眼的印记?” “帐目都很清楚,朗利先生,”托德说,“我发现你的贷款也都符合手续——不过有一笔例外。有一张借据很糟糕——糟到这种程度,我猜想你一定还不了解情况的严重性。我指的是那笔借给托马斯·默温的一万元活期贷款。问题不仅在于数目超过了银行发放私人贷款的最高限额,而且既无担保,又无抵押。因此,你在两方面都违犯了国民银行法,政府随时都可以向你提出刑事诉讼。假如把这件事报告货币审计处——我有责任这么做——我相信一定会移交司法部执行。你该明白情况有多么严重了吧。” 比尔·朗利坐在转椅上,颀长的身躯慢慢向后靠去。他双手合抱,托着后脑,略微侧过头,望着稽核。稽核看到银行家果断的嘴角上泛起一丝笑容,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和善的亮光,不禁有点纳闷。等到他了解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时,他的脸色就不会这样了。 “当然,这也难怪,你根本不认识汤姆·默温。”朗利几乎是亲切地说。“不错,我知道这笔贷款。除了汤姆·默温一句话以外,没有任何抵押品。不过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只要讲信用,他的话就是最好的抵押品。哦,是呀,我知道政府不是这样想的。看来我还是为这笔贷款去找一次汤姆。” 托德先生的消化不良症仿佛突然恶化了。他从放大镜似的眼镜后面惊讶地瞅着这位牧牛人出身的银行家。 “你明白,”朗利轻松地解释说,想了结这件事,“汤姆听说格朗德河岩石津那里有两千头两岁的小牛出售,每头八块钱就可以成交。我猜想那大概是老莱恩德罗·加尔西亚私运进来的牛队,急于脱手。那群牛到堪萨斯城可以卖十五元一头。汤姆清楚,我也清楚。他有六千元现款,我就把这笔交易的不足之数一万元借给了他。他弟弟埃德三星期前把牛赶去卖了。这几天里,他随时可能带着货款回来。他一来,汤姆就会归还借款的。” 稽核吓坏了。他也许有责任立即去电报局,把这个情形报告审计处。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直截了当地同朗利谈了三分钟。他终于使这位银行家了解到自己已站在灾难的边缘。之后,他提供了一线希望。 “今晚我要去希尔台尔,”他对朗利说,“查对那里的一家银行的帐目。回来时,我路经查帕罗萨。明天十二点,我再来这儿。到时候,如果这笔贷款已经清理,我在报告里就不提这件事。否则——我不得不尽我的职责。” 说罢,稽核鞠了一躬就走了。 第一国民银行的总经理在椅子上继续坐了半小时,然后点燃一支醇和的雪茄,到汤姆·默温家去了。默温,一个穿着棕色粗布裤子,神情显得深思熟虑的牧场主,正把脚搁在桌子上,坐在那儿编一条生皮马鞭。 “汤姆,”朗利靠在桌子上说,“有没有埃德的消息?” “还没有。”默温继续编着鞭子,回答说。“我想这几天里埃德总该回来了。” “有一个银行稽核,”朗利说,“今天去我们那里探头探脑,发现了你那张借据。你知道我认为没有问题,可是这样做是违犯银行法的。我本来断定在银行查帐之前你能归还那笔借款的,但是那家伙出乎意外地来了,汤姆。眼前我自己手头现款短缺,不然我可以垫一垫,替你兑付这张借据。他限我明天十二点以前解决,那时候我得拿出现款来抵帐,不然——” “不然怎么啦,比尔?”默温看到朗利吞吞吐吐,便问道。 “唔,我猜想大概是被山姆大叔兜屁股踢出去吧。” “我试试,把你那笔款子及时筹出来。”默温说,仍旧专心致志地在编马鞭。 “好吧,汤姆,”朗利转身向门口走去时说,“我知道你只要有办法就一定会做到的。” 默温扔开鞭子,到城里仅有的第二家银行去,那是库珀和克雷格合伙开的私营银行。 “库珀,”他对那个姓库珀的合伙股东说,“今天或者明天,我非筹到一万元不可。我这儿有一幢房子和地皮,大概值六千元,实际的担保品就这么些。不过我正在做一笔牛交易,几天之内,它给我带来的赚头就不止这个数目。” 库珀开始咳嗽起来。 “喂,看在老天份上,别拒绝。”默温说。“我欠人家一笔活期贷款,数目是一万元。现在要求归还了,要求归还的人同我在牧牛营地和守林营地一起待过十年。他可以要我所有的东西。他要我脉管里的血,我也一定会给他。他非搞到那笔钱不可,非常迫切——唔,他需要那笔钱,我有责任替他筹措。你知道我是有信用的,库珀。” “那还用说吗,”库珀老于世故地同意说,“但是你知道,我有一个合伙人。我不能独断独行,私自放款。即使你手头有最可靠的担保品,我们也不可能在一星期之内贷给你。我们正要运一万五千元现款到罗克台尔,委托迈尔兄弟公司收购棉花。今晚就由窄轨火车运走。这一来,我们手头的现款也不多了。我们不能替你解决,非常抱歉。” 默温回到家里,重新编织马鞭。下午四点钟光景,他到了第一国民银行,隔着朗利办公桌的栅栏,凑过去说: “我想办法在今晚——我是说明天——替你搞到那笔钱,比尔。” “好吧,汤姆。”朗利平静地说。 那晚九点钟,汤姆·默温谨慎地走出他住的木头小房子。房子座落在城郊,这时候附近行人很少。默温的腰带里插着两支六响手枪,头上戴一顶垂边帽子。他迅速地沿着一条冷落的小街走去,到了同窄轨铁路平行的沙路上,最后来到离城两英里的水塔旁。汤姆·默温在这儿停住,用一条黑绸手帕蒙住面孔下部,拉下帽檐。 十分钟后,从查帕罗萨开往罗克台尔的夜班火车在水塔旁边停住了。 默温双手各握一支手枪,从一丛栎树后面站起身,向机车走去。他还没走上三步,两条有力的长胳臂突然从背后把他拦腰抱起,合扑摔在草地上。一个沉重的膝头抵住他的脊背,钢钳一般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就这样象小孩似地被制服了,直到机车加了水,重新起步,逐渐增加速度,开得看不见了为止。这时候,他才被松开,站了起来,发现抓他的人竟是比尔·朗利。 “这事绝不能这么解决,汤姆。”朗利说。“今天下午我见到了库珀,他把你同他谈的事告诉了我。晚上我去你家,见你带了枪出来,于是我一直尾随你到这儿。我们回去吧,汤姆。” 两人并肩走了。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过一会儿,默温开口说。“你要求归还贷款,我总得想办法清偿。比尔,假如他们为难你的话,你怎么办呢?” “假如他们为难你的话,你又怎么办呢?”朗利反问道。 “我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埋伏起来拦劫火车,”默温说,“不过一笔活期贷款又是一回事了。我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们还剩下十二个小时,比尔,过后那个探子又要来找你麻烦了。我们总得想办法把这笔款子筹措到手。我们也许可以——了不起的山姆·豪斯顿①啊!你听到了没有?” ①山姆·豪斯顿(1793~1863):美国军人,政治家,一八五九至一八六一年间任得克萨斯州州长。此处用作惊叹语。 默温突然奔跑起来,朗利跟了上去,只听得黑夜中有一个悦耳的口哨声,吹着“牧童悲歌”的凄凉的调子。 “他只会这一支歌。”默温一面跑,一面嚷道。“准保是——” 他们跑到了默温家。默温一脚把门踹开,冲进去,给屋子中间一只旧手提箱绊了一跤。一个风尘仆仆,皮肤黧黑,宽下巴的小伙子躺在床上抽着褐色的香烟。 “怎么样,埃德?”默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马马虎虎。”那个干练的小伙子懒洋洋地说。“刚乘了九点三十分那班火车回来。那批牛卖了,十五元一头,一个钱也不少。喂,老哥,别把那只手提箱踢来踢去啦,里面装着二万九千元现款呢。” 公主与美洲狮 当然,这篇故事里少不了皇帝与皇后。皇帝是个可怕的老头儿,身上佩着几支六响手枪,靴子上安着踢马刺,嗓门是那么洪亮,连草原上的响尾蛇都会吓得往霸王树下的蛇洞里直钻。在皇室还没有建立之前,人们管他叫“悄声本恩”。当他拥有五万英亩土地和数不清的牛群时,人们便改口叫他“牛皇帝”奥唐奈了。 皇后本是拉雷多①来的一个墨西哥姑娘。可是她成了善良、温柔、地道的科罗拉多主妇,甚至劝服了本恩在家里尽量压低嗓门,以免震破碗盏。本恩尚未当皇帝时,她坐在刺头牧场正宅的回廊上编织草席。等到抵挡不住的财富源源涌来,用马车从圣安东尼运来了软垫椅子和大圆桌之后,她只得低下乌发光泽的头,分担达纳埃②的命运了。 ①拉雷多:美国得克萨斯州南端的城市,在格朗德河畔,对岸即是墨西哥。 ②达纳埃:希腊神话中阿尔戈斯王的女儿,被幽禁在高塔内。 为了避免大逆不道起见,我先向你们介绍了皇帝和皇后。在这篇故事里,他们并不出场;其实这篇故事的题目很可以叫做“公主、妙想和大煞风景的狮子”。 约瑟法·奥唐奈是仅存的女儿,也就是公主。她从母亲那儿秉承了热情的性格和亚热带的那种皮肤微黑的美。她从本恩·奥唐奈皇上那儿获得了大量的魄力、常识和统治才能。要瞻仰这样结合起来的人物,即使跑上许多路都值得。约瑟法骑马疾驰的时候,能够瞄准一只拴在绳上的蕃茄铁皮罐,六枪之中可以打中五枪。她同自己的一只小白猫可以一连玩上好几个钟头,给它穿上各式各样可笑的衣服。她不用铅笔,光凭心算,很快就能告诉你:一千五百四十五头两岁的小牛,每头八块五毛,总共可以卖多少钱。大致说来,多刺牧场面积有四十英里长、三十英里宽——不过大部分是租来的土地。约瑟法骑着马儿,踏勘了牧场的每一块土地。牧场上的每一个牧童都认识她,都对她忠心耿耿。里普利·吉文斯是多刺牧场上一个牛队的头目,有一天见到了她,便打定主意要同皇室联姻。僭妄吗?不见得。那时候,纽西斯一带的男子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并且说到头,牛皇帝的称号并不代表皇室的血统。它多半只说明:拥有这种称号的人在偷牛方面特别高明而已。 一天,里普利·吉文斯到双榆牧场去打听有关一群走失的小牛的消息。他回程时动身晚了些,当他到达纽西斯河的白马渡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从那儿到他自己的营地有十六英里。到多刺牧场有十二英里。吉文斯已经很累了,便决定在渡口过夜。 河床上有个水坑,水很清洁。两岸长满了茂密的大树和灌木。离水坑五十码远有一片卷曲的牧豆草地——为他的坐骑提供了晚餐,为他自己准备了床铺。吉文斯拴好马,摊开鞍毯,让它晾晾干。他靠着树坐下,卷了一支纸烟。河边的密林里突然传来一声发威而震撼人心的吼叫。拴着的小马腾跃起来,害怕地喷着鼻息。吉文斯抽着烟,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拿放在草地上的枪套皮带,拔出枪,转转弹膛试试。一尾大(鱼箴)鱼噗通一声窜进水坑。一只棕色的小兔子绕过一丛猫爪草,坐下来,胡子牵动着,滑稽地瞅着吉文斯。小马继续吃草。 黄昏时分,当一头墨西哥狮子在干涸的河道旁边唱起女高音的时候,小心提防是没错的。它歌子的主题可能是:小牛和肥羊不好找,光吃荤食的它很想同你打打交道。 草丛里有一只空水果罐头,是以前过路人扔在那儿的。吉文斯看到它,满意地哼了一声。在他那件缚在马鞍后面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些碾碎的咖啡豆。清咖啡和纸烟!牧牛人有了这两样东西,还指望别的什么呢? 不出两分钟,他生起了一小堆明快的篝火。他拿着罐头朝水坑走去。在离水坑十五码时,他从灌木枝叶的空隙中看到左边不远处有一匹备女鞍的小马,搭拉着缰绳在啃草。约瑟法·奥唐奈趴在水坑旁边喝了水,站了起来,正在擦去掌心的泥沙。吉文斯还看到在她右边十来码远的荆棘丛中,有一头蹲着的墨西哥狮子。它的琥珀色的眼睛射出饥饿的光芒,眼睛后面六英尺的地方是象猎狗猛扑前那样伸得笔直的尾巴。它挪动后腿,那是猫科动物跳跃前的常态。 吉文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六响手枪在三十五码以外的草地上。他暴喊一声,窜到狮子和公主中间。 吉文斯事后所说的这场“格斗”是短暂而有点混乱的。当他冲到战线上时,他看见空中掠过一道模糊的影子,又听到两声隐约的枪响。紧接着,百来磅重的墨西哥狮子落到了他头上,噗的一声重重地把他压倒在地。他还记得自己喊道:“让我起来——这种打法不公道!”然后,他象毛虫似地从狮子身下爬出来,满嘴的青草和污泥,后脑勺磕在水榆树根上,鼓了一个大包。狮子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吉文斯大为不满,并且觉得受了骗。他对狮子晃晃拳头,嚷道:“我跟你再来二十回合——”可他立即省悟过来。 约瑟法站在原来的地方,若无其事地在重新填装她那把镶银把柄的三八口径手枪。这样射击并不困难。狮子脑袋同悬在绳子上的蕃茄罐头相比,目标要大多了。她嘴角和黑眼睛里带着一丝挑逗、嘲弄和叫人恼火的笑意。这位救人未遂的侠士觉得丢脸的火焰一直烧到他的灵魂。这本来是他的大好机会,梦寐以求的机会;可是成全他的不是爱神丘比特,而是嘲弄之神摩摩斯。毫无疑问,森林中的精灵们一定在捧着肚子窃窃暗笑。这简直成了一出滑稽戏——吉文斯先生同剥制狮子一起演出的滑稽闹剧。 “是你吗,吉文斯先生?”约瑟法说,她的声调徐缓低沉,象糖精一般甜。“你那一声叫喊几乎害得我脱靶。你摔倒时有没有砸伤头?” “哦,没什么,”吉文斯平静地说,“摔得不重。”他屈辱地弯下腰,把他那顶最好的斯特森帽子从狮子身下抽出来。帽子压得一团糟,很有喜剧效果。接着,他跪下去,轻轻地抚摸着死狮子那张着大嘴、好不吓人的脑袋。 “可怜的老比尔!”他伤心地说。 “那是怎么回事?”约瑟法敏捷地问道。 “你当然不明白,约瑟法小姐,”吉文斯说,同时露出让宽恕胜过悲哀的神情。“谁也不能怪你。我想救它,但是无法及时让你知道。” “救谁呀?” “还不是老比尔。我找了它一整天。你明白,两年来它一直是我们营地里的宠物。可怜的老东西,它连一只白尾灰兔都不会伤害的。营地里的弟兄们知道这件事后,都会伤心的。不过你当然不知道比尔只不过是同你闹着玩。” 约瑟法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里普利·吉文斯顺利地混过了这一关。他沉思地站着,把他那黄褐色的头发揉得乱蓬蓬的。他眼睛里露出懊丧的样子,还掺杂着一些温和的责怪。他那清秀的脸上显出一种无可非议的哀伤。约瑟法倒有点拿不准了。 “那你们的宠物跑到这儿来干吗?”她负隅顽抗地问道。“白马渡口附近又没有营地。” “这个老家伙昨天从营地里逃了出来。”吉文斯胸有成竹地说。“丛林狼没把它吓坏可真奇怪。你明白,吉姆·韦伯斯特,我们营地里管坐骑的牧人,上星期弄了一头小猎狗到营地里来。这头小狗真叫比尔受罪——它一连好几个小时钉在比尔背后,咬它的后腿。每晚休息时,比尔总是钻在一个弟兄的毯子底下睡觉,不让小狗找到它。我猜想它一定是愁得走投无路了,否则是不会逃跑的。它一向是离开了营地就害怕。” 约瑟法看看那只猛兽的尸体。吉文斯轻轻拍了拍狮子的一只可怕的脚爪,这只脚爪平时一下子就可能送掉一条小牛的命。那姑娘深橄榄色的脸上慢慢泛起一片红晕。这是不是真正的猎人打到不应该打的猎物时,感到羞愧的表示呢?她的眼色柔和了些,垂下来的眼睑把先前那种明显的取笑的光芒全赶跑了。 “我很抱歉,”她低声下气地说,“不过它看上去是那么大,又跳得那么高,所以——” “可怜的老比尔肚子饿啦,”吉文斯立即替死去的狮子辩护说,“我们在营地里总是叫它跳起来,才给它吃的。它为了一块肉还躺在地下打滚呢。它看到你时,以为你会给它一点儿吃的东西。” 约瑟法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 “刚才我可能会打着你!”她嚷道。“你已经跑到了中间。你为了救你那心爱的狮子,甚至冒了生命危险!那太好啦,吉文斯先生。我喜欢对动物仁慈的人。” 不错,现在她的眼色里甚至有了爱慕的成分。总之,在一败涂地的废墟中出现了一个英雄。吉文斯脸上得意的神情很可以替他在“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里谋一个重要的位置。 “我一向喜欢动物,”他说,“马呀,狗呀,墨西哥狮子呀,牛呀,鳄鱼呀——” “我讨厌鳄鱼,”约瑟法马上反对说,“拖泥带水的,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的东西!” “我说过鳄鱼吗?”吉文斯说。“我想说的准是羚羊。” 约瑟法的良心促使她再想出一些补救的办法。她忏悔似地伸出了手。她的眼睛里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请原谅我,吉文斯先生,好吗?你明白,我只不过是个小姑娘,一开头我很害怕。我打死了比尔,感到非常难过。你不了解我觉得多么难为情。我早知道的话,绝不会这么做的。” 吉文斯握住她伸出来的手。他握了一会儿,让他的宽恕去克制因比尔的死而引起的悲伤。最后,他显然原谅了约瑟法。 “请你别再提这件事啦。约瑟法小姐。比尔的模样叫哪一位年轻小姐见了都会害怕的。我会向弟兄们好好解释的。” “你真的不恨我吗?”约瑟法冲动地向他挨近了些。她的眼睛很甜蜜——啊,甜蜜和恳求之中带着优雅的悔罪的神情。“谁要是杀了我的小猫,我真会恨死他呢。你冒了中流弹的危险去救它,又是多么勇敢,多么仁慈啊!这样做的人实在太少啦!”从失败中夺得了胜利!滑稽戏变成了正剧!好样的,里普利·吉文斯! 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当然不能让约瑟法小姐独个儿骑马回家。尽管吉文斯的坐骑露出不情愿的样子,他还是重新上鞍,陪她一同回去。公主和爱护动物的人——他们并辔驰过柔软的草地。周围弥漫着草原上丰饶的泥土气息和美妙的花香。丛林狼在远处小山上嗥叫!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 约瑟法策马靠拢一些。一只小手似乎在摸索。吉文斯的手找着了它。两匹小马齐步走着。两只手握住不放,一只手的主人说: “以前我从没有害怕过,可是你想想看!如果碰上一头真正的野狮子,那怎么得了!可怜的比尔!你陪着我真叫我高兴!” 奥唐奈坐在房屋的回廊上。 “喂,里普!”他嚷道——“是你吗?” “他陪我来的。”约瑟法说。“我迷了路,耽误了很久。” “多谢你。”牛皇帝喊道。“在这儿过夜吧,里普,明天早晨再回营地。” 但是吉文斯不肯。他要赶回营地去。一清早有批阉牛要上路。他道了晚安,策马走了。 一小时后,熄了灯,约瑟法穿着睡衣,走到她卧室门口,隔着砖铺的过道,向屋里的牛皇帝招呼说: “喂,爸爸,你知道那只叫做‘缺耳魔鬼’的墨西哥老狮子吗?——就是害死了马丁先生的牧羊人冈萨勒斯,在萨拉达牧场扑杀了五十来头小牛的那只。嘿,今天下午我在白马渡口结果了它的性命。它正要跳起来时,我用三八口径往它脑袋开了两枪。它的左耳朵被老冈萨勒斯用砍刀削去一片,所以我一看到就认识。你自己也不见得打得这么准,爸爸。” “真有你的!”“悄声本恩”在熄了灯的寝宫里打雷似地说道。 托拉斯的破产 “托拉斯是它本身最大的弱点。”杰夫·彼得斯说。 “你那句话简直莫名其妙,”我说,“就象是说‘为什么是警察?’一样。” “不见得。”杰夫说。“托拉斯和警察之间并没有联系。我的话是提纲挈领——是轴心——是一种实质。它的意思是说托拉斯既象一枚鸡蛋,又不象鸡蛋。打碎鸡蛋的时候,你得施加外力。要瓦解托拉斯,只能由里及外。象抱窝似的,等它孵出小鸡来。不妨看看在全国各地学院和图书馆里孵出来的那些啁啁啾啾、东张西望的毛头小伙子。不错,先生,每一个托拉斯本身就包含着毁灭的苗头,正如在乔治亚州卫理公会的黑人教徒举行野外布道会时,旁边一只喔喔啼叫的公鸡,或是在得克萨斯州竞选州长的一个共和党候选人。” 我开玩笑似地问杰夫,在他那变化无常、纷纭复杂、纠缠紊乱的生涯里,他有没有经营过那种称之为“托拉斯”的事业。使我吃惊的是,他居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干过一次。”他说。“即使是有由新泽西州颁发的执照的任何合法的垄断事业,都没有我们那次干得那样稳妥可靠。所有条件都对我们有利:风水,警察,胆量;再说,我们垄断的商品又是大众不可或缺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专和托拉斯过不去的人都挑不出我们的计划有什么毛病。相比之下,洛克菲勒的煤油小买卖简直象是没本钱的投机生意了。但结果我们是一败涂地。” “大概是遇到了未曾预料的对手吧。”我说。 “不,先生,只是由于我刚才说过的原因。我们是作茧自缚。是一个自我遏止的事例。正如艾伯特·丁尼生所说的,投机倒把里出现了裂罅①。 ①丁尼生的原诗是“琵琶里出现了裂罅”,意谓“破裂的先兆”。 “你总记得,我对你说过,我和安迪·塔克是多年的老搭档了。那人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有天才的策略家。他只要看到人家手里有一块钱,如果不能把它弄过来,就认为是奇耻大辱。安迪除了具有许多实用的常识之外,还受过教育。他从书本上获得了大量的经验,在任何与思想推理有关的题目上,他都能如数家珍,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各式各样的把戏他都玩过,上至在作介绍巴勒斯坦风光的报告时,放映大西洋城②定制服装师联合会年会的幻灯片;下至在康涅狄格州倾销用肉豆蔻木蒸馏的冒牌烧酒③。 ②大西洋城:美国新泽西州西南的海滨避暑城市。 ③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别名是“肉豆蔻州”。 “一年春天,我和安迪在墨西作一次短暂的旅行,在逗留期间,费城的一个资本家付给我们二千五百元,收买了奇瓦瓦州一个银矿的一半儿股权。哎,银矿倒是确实存在。其余的一半儿股权至少值二、三十万元。不过我时常纳闷,不知那个银矿的主人是谁。 “回美国时,我们在格朗德河畔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上歇歇脚。小镇的名字叫鸟城;其实不然。镇上有两千来个居民,大多数是男人。据我观察,他们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同高栎树打交道。有些是牧人,有些是赌棍,有些是盗马贼,还有不少是干走私买卖的。我和安迪在一家既象屋顶花园,又象分格书柜的旅店住下。我们到达那天下起雨来。雨势之大,正如俗话所说的,水刺柏在安菲比斯山上拧开了水龙头①。 ①水刺柏(JuniperAquarius)和谑称的水神(JupiterAquarius)的读音相近,安菲比斯山(MountAmphibious)和希腊神话中众神居住之地奥林匹斯山(MountOlympus)读音相近。 “且说鸟镇有三家酒店。安迪和我虽然都不喝酒,但我们可以看到镇上的人整天在这几家酒店之间作三角形的穿梭运动,晚上半宿也是这样。大家仿佛都懂得该怎样去支配他们所有的钱。 “第三天下午,雨暂时停了一会儿,我和安迪便到镇边去看看泥景。鸟城座落在格朗德河与它的旧河道之间,如今旧河道成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旱谷。淫雨引起水位骤涨,河流和旱谷沿岸的土块开始松动坍塌。安迪看了很久。那个人的脑筋是永远不停的。接着,他把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主意告诉了我。当场就组织了一个托拉斯;我们回到镇上,立即把它推到市场上。 “首先,我们到那家字号叫蓝蛇的鸟城最大的酒店里,化了一千二百元把它盘下来。然后我们装作很随便的样子,逛到墨西哥佬乔的酒店里,聊聊下雨的天气,又用五百元买下了他的店。第三家化了四百元,很顺利就成交了。 “第二天早上,鸟城的人醒来,发现这个镇成了一个孤岛。河水冲进了旧河道,小镇被汹涌的激流围困住了。雨还下个不停,西北方乌云满布,预示未来的两星期内还有六个年平均降雨量。可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 “鸟城从它的窝里跳出来,抖擞一下羽毛,摇摇摆摆地去过它早晨的酒瘾了。可是瞧呀!墨西哥佬乔的酒店上着门板,另一个土砖盖的小救命站也关着门。镇上的成员自然而然地发出惊异口渴的呼喊,掉过头来直奔蓝蛇酒店。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酒吧柜台后面坐着垄断家杰斐逊阁下彼得斯,腰两边各插一支六响左轮,准备见机行事,或是收款找钱,或是行凶杀人。店里有三个侍者,墙上有一幅十英尺长的通告:‘各种酒类,一律一元。’安迪穿一身整洁的蓝色衣服,叼着一支金纸箍的雪茄,坐在保险箱上,准备应付非常事件。镇上的警察局长带着两名警察在维持治安,因为托拉斯答应免费供应他们喝酒。 “不出十分钟,鸟城便明白自己已落进笼中。我们本来担心会闹事;结果并没有。镇民们发现我们占了上风。最近的铁路线离这儿有三十英里;再说至少要等两星期,河水才能减退,人才能蹚过去。因此,他们只能和颜悦色地咒骂几句,开始往酒吧上扔银币,那叮咚的声响真象是一支木琴选曲。 “鸟城约有一千五百个到了荒唐年龄的成年人;其中大多数每天要喝三次至二十次酒,日子才能过下去。在洪水退去之前,蓝蛇酒店是他们能买到酒的唯一场所。这件事象一切真正伟大的骗局一样,干得又漂亮,又利索。 “十点左右,银元落在酒吧上的速度放慢了,从快步舞曲变成了两步舞曲和进行曲。我朝窗外望去,只见我们的顾客在鸟城储蓄信托公司门口排队,有一、二百人之多。我知道他们是在借款,好供托拉斯章鱼那又冷又粘的触手来攫取。 “中午时分,大家都按规矩回家吃饭了。我们吩咐侍者利用空闲也去吃饭。我和安迪清点了一下收入,竟有一千三百元之多。照我们估计,只要鸟城再被洪水围困两星期,托拉斯就有条件捐赠一幢有垫衬墙壁的宿舍①给芝加哥大学的教职员,还可以向得克萨斯州所有正派的穷人各赠一个农场,只要他能提供农场的地皮。 ①有垫衬墙壁的房间是给疯子或企图自杀的犯人居住的。 “我们的成功使安迪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因为这个计划的草案来自他的推测和预感。他从保险箱上跳下来,点燃了店里最大的一支雪茄。 “‘杰夫,’他说,‘我想你走遍天下都找不到有哪三个贪心汉能想出比彼得斯-撒但-塔克股份有限公司更聪明的压制无产阶级的主意了。我们确实在小消费者的中风神经中枢②重重地打击了一下,可不是吗?’ ②原文是soleapoplectic,与太阳神经丛(solarplexus)读音近似。 “‘哎,’我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看样子我们要象富翁那样闹闹胃气痛,玩玩高尔夫球,穿着苏格兰式的短裙去打猎啦。这场威士忌的小把戏确实非常成功。我很满意。’我说。‘我宁愿自肥,不愿减瘦。’ “安迪把我们最好的黑麦威士忌斟了一大杯,派了它应有的用场。据我记忆,他生平从不喝酒。 “‘这一杯祝贺神道的解放。’他说。 “他这样招惹了歪门邪道的神道之后,又为我们的成功干了一杯。然后,他开始为垄断事业祝酒,上至赖苏里③和北太平洋铁路公司,下至规模比较小的企业,诸如教科书联营书店,人造黄油专卖公司,利哈伊山谷无烟煤矿和大苏格兰联合煤矿公司。 ③赖苏里(1875?~1925):摩洛哥土匪,绑架了三个英美人,摩洛哥苏丹为了避免引起国际纠纷,防止英、美借故宣战,便用大量金钱赎出肉票。 “‘安迪,’我说,‘为我们的垄断业同行的健康干杯,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饮酒不宜过度。你总知道,我们最出名、最惹厌的亿万腐翁都是靠清茶和狗饼干过日子的。’ “安迪到后房去了一会儿,出来时已换上他最好的衣服。在他那双温和而骚乱的眼睛里,有一种穷凶极恶而又深情热烈的神情,叫我看了很不自在。我密切注视着,看他肚子里的威士忌会起什么作用。在两种情况下,你是无法预计后果的。一是男人喝了第一杯酒,二是女人喝了最后一杯。 “不出一小时,安迪的微醺变成了酩酊大醉。他外表仍旧很庄重,还能保持平静,但是内心却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一触即发。 “‘杰夫,’他说,‘你可知道我是山口——活山口?’ “‘那原是一个不说自明的假设。’我说。‘但你又不是爱尔兰人。你为什么不按照美国的语法规则和修辞说“人口”呢?’ “‘我是一个火山的山口。’他说。‘我浑身火辣辣的,肚子里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字句,非找一个出口不可。我觉得千千万万的同义字和词类在我身体里翻腾,’他说,‘我非发表一次演说不可。喝了酒之后,’安迪说,‘我总是有要演说的倾向。’ “‘那可不妙。’我说。 “‘据我记忆所及,’他说,‘酒精仿佛能激励我的朗诵和修辞意识。可不是吗,布赖恩①第二次竞选的时候,’安迪说,‘他们总是给我喝三杯杜松子酒汽水。在银本位的问题上,我比比利本人还能多讲两小时。不过最后人家让我相信还是金本位好。’ ①布赖恩(1860~1925):美国律师,一八九六、一九○○和一九○八年三次竞选总统,均失败。他的竞选纲领之一是主张货币银本位制。 “‘既然你非把过剩的话发泄出来不可,’我说,‘你干吗不到河岸上去说一通呢?我记得好象有个名叫坎塔里德斯①的老演说家,时常跑到海边上去发泄他肚子里的废气。’ ①坎塔里德斯(tharides)是鞘翅目昆虫斑蝥,它的干燥虫体内有剧毒,皮肤接触可致水泡。杰夫说的老演说家应是希腊的德莫斯特尼斯(前385?~前322)。(原书误为antharides,改正。——校者注) “‘不行,’安迪说,‘我非得有听众不可。我觉得,如果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人们就会把贝弗里奇参议员②称作沃巴什的伟大的小斯芬克斯石像。我一定要召集一批听众,杰夫,让我这个话语膨胀病松和一下,不然它会往里发展,害得我觉得自己象是索思沃思夫人③的毛边精装本。’ ②贝弗里奇(1862~1927):美国历史家,政治家。 ③索思沃思夫人(1819~1899):美国通俗家,作品以情节取胜,一度甚受欢迎。 “‘你想作的演讲是不是牵涉到某些特殊的定理和主题?’我问道。 “‘我没有什么偏爱。’安迪说。‘无论什么题材,我都能高谈阔论,曲尽其妙。我可以谈俄罗斯移民,约翰·济慈的诗歌,关税,卡比利亚④文学,或者排涝,并且能够轮番使我的听众啜泣,号哭,呜咽,流泪。’ ④卡比利亚是北非阿尔及利亚一个区域。 “‘好吧,安迪,’我说,‘假如你非让郁结的话出笼不可,那你就到镇上去,找些厚道的居民发挥一通吧。我和弟兄们来照看这里的买卖。人们马上就要吃完中饭了,咸肉和豆子总会使人口渴的。午夜之前,我们至少还应该捞它一千五百块钱。’ “于是安迪走出了蓝蛇酒店。我看到他拦住街上的行人,同他们说话。没多久,就有五六个人围在一起听他的;再过一会儿,只见他在街角上正向一大群人指手划脚,大发议论。他走开时,人们一个个都跟着他。他嘴一直没有闲,把人们领到鸟城的大街上。路上还有许多人纷纷跟上。这情形叫我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的,海德西克的彩衣风琴手把镇上的孩子都拐跑的老骗术。① ①传说一二八四年德国哈默尔恩小镇有鼠患,一个神秘的彩衣风琴手把老鼠全引走后,居民没有履约给他酬劳,他便把镇上的儿童都引走了。 “一点钟到了;接着是两点,三点也跑到了终点线;可是鸟镇的居民没有一个进来喝酒。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几只鸭子和几个去铺子买东西的妇女。那时候也只下着细雨。 “一个孤零零的男人走来,停在蓝蛇酒店门口,把靴子上的泥刮掉。 “‘朋友,’我说,‘出了什么事啦?今天上午,大家还欢欢腾腾的,现在全镇却象是蒂尔和锡丰的废墟,只有一只蜥蜴在城门的吊闸上孤零零地爬着。’ “‘镇上的人,’那个身上带泥的人说,‘全到斯佩里的羊毛仓库去听你那搭档的演讲啦。在主题和结论方面,他发表的议论倒很出色。’那人说。 “‘我希望他快点休会,’我说,‘生意疲软,不休会也不行啦。’ “当天下午,没有一个顾客上门。六点钟,两个墨西哥人把搭在驴子背上的安迪送回酒店。我们把他抬到床上时,他仍旧手舞足蹈,喋喋不休。 “我把现金锁好,上街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个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他说安迪作了两小时的演讲,精彩万分,无论在得克萨斯或是世上任何别的地方都难得听到。 “‘他讲的什么呀?’我问道。 “‘戒酒。’他说。‘演讲结束后,鸟城每一个人都具结保证,一年之内决不喝酒。’” 催眠术家杰夫·彼得斯 杰夫·彼得斯挣钱的旁门邪道多得象是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煮米饭的方法。 我最爱听他叙说早年的事情,那时候他在街头卖膏药和咳嗽药水,勉强糊口,并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拿最后的一枚钱币同命运打赌。 “我到了阿肯色的费希尔山,”他说道,“身穿鹿皮衣,脚登鹿皮靴,头发留得长长的,手上戴着从特克萨卡纳一个演员那里弄来的三十克拉重的金刚钻戒指。我不明白他用戒指换了我的折刀去干什么。 “我当时的身分是著名的印第安巫医沃胡大夫。我只带着一件最好的赌本,那就是用延年益寿的植物和草药浸制的回春药酒。乔克陶族酋长的美貌的妻子塔夸拉在替玉米跳舞会①煮狗肉时,想找一些蔬菜搭配,无意中发现了那种草药。 ①印第安人在播种或收获玉米时跳的舞蹈。 “我在前一站镇上的买卖不很顺手,因此身边只有五块钱。我找到费希尔山的药剂师,向他赊了六打八英两容量的玻璃瓶和软木塞。我的手提箱里还有前一站用剩的标签和原料。我住进旅馆后,就拧开自来水龙头兑好回春药酒,一打一打地排在桌子上,这时候生活仿佛又很美好了。 “你说是假药吗?不,先生。那六打药酒里面有值两块钱的金鸡纳皮浸膏和一毛钱的阿尼林。几年以后,我路过那些小镇,人们还问我买呢。 “当晚我就雇了一辆大车,开始在大街上批销药酒。费希尔山是个疟疾流行的卑隰的小镇;据我诊断,镇上的居民正需要一种润肺强心、补血养气的十全大补剂。药酒的销路好得象是吃素的人见到了鱼翅海参。我以每瓶半块钱的价钱卖掉了两打,这时觉得有人在扯我衣服的下摆。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爬下来,把一张五元的钞票偷偷地塞在一个胸襟上佩着充银星章的人的手里。 “‘警官,’我说道,‘今晚天气不坏。’ “‘你推销你称之为药的这种非法假货,’他问道,‘可有本市的执照?’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算是城市。明天如果我发现确实有城市的意思,必要的话,我可以领一张。’ “‘在你没有领到之前,我得勒令你停业。’警察说。 “我收掉摊子,回到旅馆。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旅馆老板。 “‘哦,你这行买卖在费希尔山是吃不开的。’他说。‘霍斯金斯大夫是这里唯一的医师,又是镇长的小舅子,他们不允许冒牌郎中在这个镇上行医。’ “‘我并没有行医啊,’我说,‘我有一张州颁的小贩执照,必要的话,我可以领一张市的执照。’ “第二天早晨,我去到镇长办公室,他们说镇长还没有来,什么时候来可说不准。于是沃胡大夫只好再回到旅馆,在椅子上蜷坐着,点起一支雪茄烟干等着。 “没多久,一个打蓝色领带的年轻人挨挨蹭蹭地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问我有几点钟了。 “‘十点半,’我说,‘你不是安迪·塔克吗?我见过你玩的把戏。你不是在南方各州推销“丘比特什锦大礼盒”吗?让我想想,那里面有一枚智利钻石订婚戒指,一枚结婚戒指,一个土豆捣碎器,一瓶镇静糖浆和一张多乐西·弗农的照片——一共只卖五毛钱。’ “安迪听说我还记得他,觉得十分高兴。他是一个出色的街头推销员;不仅如此——他还尊重自己的行业,赚到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已满足了。人家一再拉他去干非法的贩卖假药的勾当;可是怎么也不能引他离开康庄大道。 “我正需要一个搭档,安迪同我便谈妥了合伙。我向他分析了费希尔山的情况,告诉他由于当地的政治同泻药纠缠在一起,买卖不很顺利。安迪是坐当天早班火车到这里的。他自己手头也不宽裕,打算在镇上募集一些钱,到尤里加喷泉①去造一艘新的兵舰。我们便出去,坐在门廊上从长计议。 ①尤里加喷泉:阿肯色州西北部的一旅游休养地。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当我独自坐着时,一个黑人慢吞吞地走进旅馆,请大夫去瞧瞧班克斯法官,也就是那位镇长,据说他病得很凶。 “‘我不是替人瞧病的。’我说。‘你干吗不去请那位大夫?’ “‘先生,’他说,‘霍斯金大夫到二十英里外的乡下地方去替人治病啦。镇上只有他一位大夫,班克斯老爷病得很厉害。他吩咐我来请你,先生。’ “‘出于同胞的情谊,’我说,‘我不妨去看看他。’我拿起一瓶回春药酒,往口袋里一塞,去到山上的镇长公馆,那是镇上最讲究的房子,斜屋顶,门口草坪上有两只铁铸的狗。 “班克斯镇长除了胡子和脚尖之外,全身都摆平在床上。他肚子里发出的响声,如果在旧金山的话,会让人误认为是地震,听了就要夺路往空旷的地方逃跑。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杯水,站在床边。 “‘大夫,’镇长说,‘我病得很厉害。我快死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我?’ “‘镇长先生,’我说,‘我没有福气做艾斯·库·拉比乌斯①的正式门徒,我从来没有在医科大学里念过书。’我说。‘我只不过是以同胞的身分来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 ①原文是S.Q.Lapius。希腊神话中日神之子和医药之神,名为艾斯库拉比乌斯(Aesculapius),作者按照现代英语国家人的姓名把前两个音节换成了缩写字母。 “‘非常感激。’他说。‘沃胡大夫,这一位是我的外甥,比德尔先生。他想减轻我的痛苦,可是不行。哦,天哪!哦——哦——哦!’他呻唤起来。 “我招呼了比德尔先生,然后坐在床沿上,试试镇长的脉搏。‘让我看看你的肝——我是说舌苔。’我说道。接着,我翻起他的眼睑,仔细看看瞳孔。 “‘你病了多久啦?’我问。 “‘我这病是——哦——哎呀——昨晚发作的。’镇长说。‘给我开点儿药,大夫,好不好?’ “‘飞德尔先生,’我说,‘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好吗?’ “‘比德尔。’年轻人纠正我说。‘你不想吃点火腿蛋吗,詹姆斯舅舅?’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右肩胛上,听了一会儿后说:‘镇长先生,你害的病是非常凶险的喙突右锁骨的超急性炎症!’ “‘老天爷!’他呻唤着说。‘你能不能在上面抹点什么,或者正一正骨,或者想点什么别的办法?’ “我拿起帽子,朝门口走去。 “‘你不见得要走吧,大夫?’镇长带着哭音说。‘你总不见得要离开这儿,让我害着这种——灰秃锁骨的超急性癌症,见死不救吧?’ “‘你如果有恻隐之心,哇哈大夫,’比德尔先生开口说,‘就不应该眼看一个同胞受苦而撒手不管。’ “‘我的名字是沃胡大夫,别象吆喝牲口那样哇哈哇哈的。’我说。接着我回到床边,把我的长头发往后一甩。 “‘镇长先生,’我说,‘你只有一个希望。药物对你已经起不了作用了。药物的效力固然很大,不过还有一样效力更大的东西。’我说。 “‘是什么呀?’他问道。 “‘科学的论证。’我说。‘意志战胜菝葜①。要相信痛苦和疾病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我们不舒服时的感觉罢了。诚则灵。试试看吧。’ ①菝葜(sarsaparilla)是百合科植物,根有清血、解毒和发汗作用,可制清凉饮料。镇长听成是“paraphernalia”(用具、配备)。 “‘你讲的是什么把戏,大夫?’镇长说。‘你不是社会主义者吧?’ “‘我讲的是,’我说,‘那种叫做催眠术的精神筹资的伟大学说——以远距离、潜意识来治疗谵妄和脑膜炎的启蒙学派——奇妙的室内运动。’ “‘你能行施那种法术吗,大夫?’镇长问道。 “‘我是最高长老院的大祭司和内殿法师之一。’我说。‘我一施展催眠术,瘸子就能走路,瞎子就能重明。我是灵媒,是花腔催眠术家,是灵魂的主宰。最近在安阿伯①的降神会上,全靠我的法力,已故的酒醋公司经理才能重归世间,同他的妹妹简交谈。你看到我在街上卖药给穷苦人,’我说,‘我不在他们身上行施催眠术。我不降格以求,’我说,‘因为他们袋中无银。’ ①安阿伯:密执安州东南部的城市。 “‘那你肯不肯替我做做呢?’镇长问道。 “‘听着,’我说,‘我不论到什么地方,医药学会总是跟我找麻烦。我并不行医。但是为了救你一命,我可以替你做精神治疗,只要你以镇长的身份保证不追究执照的事。’ “‘当然可以。’他说。‘请你赶快做吧,大夫,因为疼痛又发作了。’ “‘我的费用是二百五十块钱,治疗两次包好。’我说。 “‘好吧,’镇长说,‘我付。我想我这条命还值二百五十块。’ “‘现在,’我说,‘你不要把心思放在病痛上。你没有生病。你根本没有心脏、锁骨、尺骨端、头脑,什么也没有。你没有任何疼痛。否定一切。现在你觉得本来就不存在的疼痛逐渐消失了,是吗?’ “‘我确实觉得好了些,大夫,’镇长说,‘的确如此。现在请你再撒几句谎,说我左面没有肿胀,我想我就可以跳起来吃些香肠和荞麦饼了。’ “我用手按摩了几下。 “‘现在,’我说,‘炎症已经好了。近日点的右叶已经消退了。你觉得睡迷迷的了。你的眼睛睁不开了。目前毛病已经止住。现在你睡着了。’ “镇长慢慢闭上眼睛,打起鼾来。 “‘铁德尔先生,’我说,‘你亲眼看到了现代科学的奇迹。’ “‘比德尔,’他说,‘其余的治疗你什么时候替舅舅做呀,波波大夫?’ “‘沃胡。’我纠正说。‘我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再来。他醒后,给他吃八滴松节油和三磅肉排。再见。’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到了那里。‘好啊,立德尔先生,’他打开卧室房门时,我说,‘你舅舅今早晨怎么样?’ “‘他仿佛好多啦。’那个年轻人说。 “镇长的气色和脉搏都很好。我再替他做了一次治疗,他说疼痛完全没有了。 “‘现在,’我说,‘你最好在床上躺一两天,就没事啦。我碰巧到了费希尔山,也是你的运气,镇长先生,’我说,‘因为正规医师所用的一切药都救不了你。现在毛病既然好了,疼痛也没有了,不妨让我们来谈谈比较愉快的话题——也就是那二百五十块钱的费用。不要支票,对不起,我不喜欢在反面签具背书,正如不喜欢在正面签发支票一样。’ “‘我这儿有现钞。’镇长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皮夹子,说道。 “他数出五张五十元的钞票,捏在手里。 “‘把收据拿来。’他对比德尔说。 “我签了收据,镇长把钱交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现在你可以执行你的职务啦,警官。’镇长笑嘻嘻地说,一点不象是害病的人。 “比德尔先生攥住我的胳臂。 “‘你被捕了,沃胡大夫,别名彼得斯,’他说,‘罪名是违犯本州法律,无照行医。’ “‘你是谁呀?’我问。 “‘我告诉你他是谁。’镇长在床上坐起来说。‘他是州医药学会雇用的侦探。他跟踪你,走了五个县。昨天他来找我,我们定下这个计谋来抓你。我想你不能在这一带行医了,骗子先生。你说我害的是什么病呀,大夫?’镇长哈哈大笑说,‘灰秃——总之我想不是脑筋失灵吧。’ “‘侦探。’我说。 “‘不错,’比德尔说,‘我得把你移交给司法官。’ “‘你敢。’我说着突然卡住比德尔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扔出窗外。但是他掏出一把手枪,抵着我的下巴,我便放老实了,一动不动。他铐住我的手,从我口袋里抄出了那笔钱。 “‘我证明,’他说,‘这就是你我做过记号的钞票,班克斯法官。我把他押到司法官的办公室时,把这钱交给司法官,由他出一张收据给你。审理本案时,要用它作物证。’ “‘没关系,比德尔先生。’镇长说。‘现在,沃胡大夫,’他接着说,‘你干吗不施展法力呀?你干吗不施出你的催眠术,把手铐催开呀?’ “‘走吧,警官。’我大大咧咧地说。‘我认啦。’接着我咬牙切齿地转向老班克斯。 “‘镇长先生,’我说,‘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催眠术是成功的。你应当知道,在这件事上也是成功的。’ “我想事情确实如此。 “我们走到大门口时,我说:‘现在我们也许会碰到什么人,安迪。我想你还是把手铐解掉的好,——’呃?当然啦,比德尔就是安迪·塔克。那是他出的主意;我们就这样搞到了合伙做买卖的本钱。” 慈善事业数学讲座 “我注意到教育事业方面收到了五千多万元的巨额捐款。”我说。 我在翻阅晚报上的花絮新闻,杰夫·彼得斯正在把板烟丝塞进他那只欧石南根烟斗。 “提起这件事,”杰夫说,“我大有文章可做,并且可以发表一篇讲演,供慈善事业数学班全体参考。” “你是不是有所指?”我问道。 “正是。”杰夫说。“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我和安迪·塔克做过慈善家,是不是?那是八年前在亚利桑那州时的事了。安迪和我驾了一辆双马货车,在基拉①流域的山岭里踏勘银矿。我们发现了矿苗,把它卖给塔克森②方面的人,换得两万五千块钱。我们把支票在银行里兑了银币——一千元装一袋。我们把银币装上货车,晕头晕脑地往东赶了百来里路,神志才恢复清醒。你看宾夕法尼亚铁路公司的业务年报,或是听一位演员说他的薪津时,两万五千元好象并不多,可是当你掀开货车篷布,用靴跟踢踢钱袋,听到每一块银币碰撞得叮当发响时,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是正十二点时的通宵营业的银行。 ①基拉:亚利桑那州南部的河流。 ②塔克森:亚利桑那州南部的城市。 “第三天,我们到了一个小镇上,镇容美丽整洁,可算是自然界或者兰德-麦克内莱①的精心杰作。它座落在山脚下,四周花木扶疏,居民有两千左右,都是诚恳老实、慢条斯理的。小镇的名字好象是百花村,那里还没有被铁路、跳蚤或者东部的游客所污染。 ①兰德-麦克内莱:十九世纪美国一家旅行指南和画片的出版公司。 “我和安迪把钱存进当地的希望储蓄银行,联名开了一个户头,然后到天景旅馆开了房间。晚饭过后,我们点上烟斗,坐在走廊上抽烟。就在那当儿,我灵机一动,想起了慈善事业。我想每一个当过骗子的人迟早总会转到那个念头上去的。 “当一个人从大伙身上诈骗了相当可观的数目时,他就不免有点胆怯,总想吐出一部分。如果你仔细观察,注意他行善的方式,你就会发现他是在设法把钱归还给受过他坑害的人。拿某甲来做例子吧。他靠卖油给那些焚膏继晷攻读政治经济学,研究托拉斯企业管理的穷学生而敛聚了百万家财,就把他的昧心钱捐给大学和专科学校。 “再说某乙吧,他的财富是从那些靠劳力和工具换饭吃的普通工人身上刮来的。他怎么把那笔昧心钱退一部分给他们呢? “‘啊哈,’某乙说,‘我还是借教育的名义来干吧。我剥劳动人民的皮,’他对自己说,‘但是俗话说得好,一好遮百丑,慈善能遮掩许多皮。’② ②英文成语中有“慈善能遮掩许多罪孽”。“罪孽”(sins)和“皮”(skins)读音近似,作者故意窜改一字,与上文“剥皮”相呼应。 “于是他捐了八千万块钱,指定用于建立图书馆,那批带了饭盒来盖图书馆的工人便得到了一点好处。 “‘有了图书馆,图书在哪儿呢?’读者纷纷发问。 “‘我才不管呢。’某乙说。‘我捐赠图书馆给你们;图书馆不是盖好了吗?这么说,如果我捐赠的是钢铁托拉斯的优先股票,难道你们还指望我把股票的水分①也盛在刻花玻璃瓶里一起端给你们吗?去你们的吧!’ ①资本主义国家的股份公司并未增加资产,但增加了发行量的股票,称作“掺水的股票”。 “且不谈这些,我刚才说过,有了那许多钱,叫我也想玩玩慈善事业了。我和安迪生平第一次搞到那么一大堆钱,终于停下来想想是怎么得来的。 “‘安迪,’我说,‘我们很有钱了——虽说没有超出一般人的梦想之外;但是以我们要求不高的标准来说,我们可以算是象格里塞斯②一般富有了。我觉得似乎应该为人类,对人类做些事情。’ ②格里塞斯:是北美人对拉丁美洲,尤其是对墨西哥人的蔑称。彼得斯想说的是克里塞斯,为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利地亚的豪富的国王。 “‘我也有同感,杰夫。’安迪回答说。‘我们以前一直用种种小计谋欺骗大众,从兜卖自燃的赛璐珞硬领,到在乔治亚州倾销霍克·史密斯③的竞选总统纪念章。如果我能做些慈善事业,而不必亲自在救世军④里敲钹打铙,或者用伯蒂雄⑤的体系来教圣经班,我倒愿意试试那个玩意儿。’ ③霍克·史密斯(1855~1931):美国律师、参议员,曾任乔治亚州州长。 ④救世军:基督教新教的一个社会活动组织,着重在下层群众中举办慈善事业。主要分布在英美等国。 ⑤伯蒂雄(1853~1914):法国人类学家。 “‘我们做些什么呢?’安迪说。‘施粥舍饭给穷人呢,还是寄一两千块钱给乔治·科特柳⑥?’ ⑥乔治·科特柳(1862~1940):美国律师,曾任财政部长。 “‘都不成。’我说。‘我们的钱用来做普通的慈善事业未免太多;要补偿以往的骗局又不够。所以我们还是找些折衷的事情做做吧。’ “第二天,我们在百花村溜达的时候,看见小山上有一座红砖砌的大房子,好象没有住人。居民告诉我们,几年前那是一个矿主的住宅。等到新屋落成,矿主发觉只剩下两块八毛钱来装修内部,伤心之余,便把那点钱买了威士忌,然后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他的残肢遗骸就安葬在跳下来的地方。 “我和安迪一见到那座房子,就都有了同样的念头。我们可以安上电灯,采办一些擦笔布,聘请几位教授,再在草地上立一只铸铁狗以及赫拉克勒斯和约翰教父的塑像,就在那里开办一所世界上最好的免费教育机构。 “我们同百花村的一些知名人士商谈,他们极表赞成。他们在消防队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宴会;我们破题儿第一遭以文明和进步事业的施主的姿态出现。安迪就下埃及的灌溉问题作了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宴会上的留声机和菠萝汁都沾上了我们的道德气息。 “安迪和我立即着手办这件慈善事业。镇上的人,凡是能够辨别锤子和梯子的,都被我们请来担任修葺房屋的工作,把它隔成许多教室和演讲厅。我们打电报给旧金山订购了一车皮的书桌、足球、算术书、钢笔杆、字典、教授座、石板、人体骨骼模型、海绵、二十七套四年级学生穿的防雨布学士服和学士帽等等,另外还开了一张不列品名的订单,凡是第一流大学所需要的零星杂物一概都要。我自作主张在订货单上添了‘校园’和‘课程设置’两项,但是不学无术的电报员一定搞错了,因为货物运到的时候,我们在其中找到了一听青豆和一把马梳①。 ①“校园”和“课程设置”的原文是“Campus”和“curriculum”,同“青豆罐头”和“马梳”(ofpeas,b)读音相近。 “当那些周报刊出我和安迪的铜版照片时,我们又打电报给芝加哥的一家职业介绍所,吩咐他们立即装运六名教授,车上交货——英国文学一名,现代废弃语言学一名,化学一名,政治经济学一名(最好是民主党党员),逻辑学一名,还要一名懂绘画、意大利语和音乐,并有工会证的人。由希望银行担保发薪,薪额从八百元起到八百零五毛为止。 “好啦,我们终于布置就绪了。大门上刻了如下的字样:‘世界大学——赞助人与业主:彼得斯及塔克’。日历上的九月一日被划去之后,来者源源不绝。第一批是从塔克森搭了每周三班的快车来到的教授们。他们多半年纪轻轻,戴着眼镜,一头红发,带着一半为了前途,一半为了混饭吃的心情。安迪和我把他们安置在百花村的居民家里住下,然后等学生们来到。 “他们一群群地来了。我们先前在各州的报纸上刊登了招生广告,现在看到各方面的反应如此迅速,觉得非常高兴。响应免费教育号召的,一共有二百一十九个精壮的家伙,年纪最轻的十八岁,最大的长满了络腮胡子。他们把那个小镇搞得乌烟瘴气,面目全非;你简直分不清它是哈佛呢,还是三月开庭的戈德菲尔兹①。 ①戈德菲尔兹:内华达州西南部的矿镇,时有罢工。 “他们在街上来来往往,挥舞着世界大学的校旗——深蓝和浅蓝两色——别的不谈,他们确实把百花村搞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地方。安迪在天景旅馆的阳台上向他们演说了一番,全镇的居民万人空巷,都上街庆祝。 “约莫过了两星期,教授们把那帮学生解除了武装,赶进课堂。我真不信还有比做慈善事业更愉快的事情。我和安迪买了高筒大礼帽,假装闪避着百花村公报的两个记者。那家报馆还派了专人,等我们一上街就摄影,每星期在‘教育新闻’栏里刊登我们的照片。安迪每星期在大学里演讲两次;等他说完,我就站起来讲一个笑话。有一次,公报居然把我的照片登在亚伯·林肯和马歇尔·皮·怀尔德①之间。 ①怀尔德(1798~1886)是美国商人,麻萨诸塞州工艺学院及农学院的创办人之一。 “安迪对慈善事业的兴趣之大不亚于我。为了使大学兴旺发达,我们每每在夜里醒来,交换新的想法。 “‘安迪,’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忽略了一件事。孩子们该有舒适②。’ ②彼得斯原想说“宿舍”(dormitories),但说成了读音相近的“独峰驼”(dro-medaries)。这里译成与“宿舍”读音相近的“舒适”。 “‘那是什么呀?’安迪问道。 “‘呃,当然是可以在里面睡觉的东西。’我说。‘各个学校都有的。’ “‘哦,你指的大概是睡衫。’安迪说。 “‘不是睡衫。’我说。‘我指的是舒适。’但我始终没法让安迪明白;因此我们也始终没有订购。当然,我指的是各个学校都有的,学生们可以一排排地睡在里面的长卧室。 “嘿,先生,世界大学可真了不起。我们有了来自五个州和准州地区的学生,百花村突然兴旺了起来。一个新的打靶游乐场、一家当铺和两家酒店开了张;孩子们编了一支校歌,歌词是这样的: 劳、劳、劳, 顿、顿、顿, 彼得斯、塔克, 真带劲。 波——喔——喔, 霍——嘻——霍, 世界大学 嘻普呼啦! “学生们是一批好青年,我和安迪都为他们感到骄傲,仿佛他们是我们家里人似的。 “十月底的一天,安迪跑来问我知不知道我们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多少。我猜还有一万六千左右。‘我们的结存,’安迪说,‘只有八百二十一元六角二分了。’ “‘什么!’我不禁大叫一声。‘难道你是告诉我,那些盗马贼的崽子,那些无法无天,土头土脑,傻里傻气,狗子脸,兔子耳,偷门板的家伙竟然害得我们花了那么多钱?’ “‘一点不错。’安迪说。 “‘那么,去他妈的慈善事业吧。’我说。 “‘那也不必。’安迪说。‘慈善事业,如果经营得法,是招摇撞骗的行道中最有出息的一门。我来筹划筹划,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下。’ “下一个星期,我在翻阅我们教职员工的薪津单时,忽然发现了一个新的名字——詹姆斯·达恩利·麦科克尔教授,数学讲座,周薪一百元。我一气之下大嚷一声,安迪赶忙跑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年薪五千多元的数学教授?怎么搞的?他是从窗户里爬进来,自己委任的吗?’ “‘一星期前,我打电报去旧金山把他请来的。’安迪说。‘我们订购教授的时候,似乎遗漏了数学讲座。’ “‘幸好遗漏了。’我说。‘付他两星期薪津后,我们的慈善事业就要象斯基波高尔夫球场的第九个球洞一样糟啦。’ “‘别着急,’安迪说,‘先看看情况如何发展。我们从事的事业太高尚了,现在不能随便退却。何况我对这种零售的慈善事业越看越有希望。以前我从没有想到要加以认真研究。现在想想看,’安迪往下说,‘我所知道的慈善家都有许多钱。我早就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确定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我对安迪在经济事务上的足智多谋是信得过的,所以让他掌握大局。大学十分发达,我和安迪的大礼帽仍旧锃亮,百花村的居民接二连三地把荣誉加在我们身上,把我们当作百万富翁看待,其实我们这种慈善家差不多要破产了。 “学生们把镇上搞得生气勃勃。有一个陌生人到镇上来,在红墙马房楼上开了一家法罗赌场①,收入着实可观。有一晚,我和安迪随便过去逛逛,出于社交礼貌,下了一两块钱的注。赌客中有五十来个是我们的学生,他们一面喝五味酒,一面用一叠叠的红蓝筹码下注,等庄家亮出牌来。 ①法罗:一种同中国牌九相似的赌博,与庄家赌输赢,用的是纸牌。 “‘岂有此理,安迪,’我说,‘这批敲诈勒索的笨头笨脑的纨袴子弟来这儿找免费教育的小便宜,可是他们的钱比你我两人任何时候所有的钱都多。你看见他们从腰包里掏出来的一卷卷钞票吗?’ “‘看见了,’安迪说,‘他们中间有许多是有钱矿主和牧场主的子弟。眼看他们这样荒废机会,真叫人伤心。’ “到了圣诞节,学生全部回家度假了。我们在大学里举行了一个惜别会,安迪以‘爱琴群岛的现代音乐和史前文学’为题,作了一次演讲。每一位教授都举杯回敬我们,把我和安迪比作洛克菲勒和马库斯·奥托里格斯皇帝①。我捶着桌子,高声要向麦科克尔教授敬酒;但是他似乎没有躬与盛会。我很想见见安迪认为在这个快要招盘的慈善事业里还可以挣一百元周薪的人物。 ①马库斯·奥托里格斯应作马库斯·奥里利厄斯(121~180),系罗马皇帝。 “学生都搭夜车走了;镇上静得象是函授学校午夜时的校园。我回旅馆的时候,看到安迪的房间里还有灯光,便推门进去。 “安迪和那个法罗庄家坐在桌前,正在分配一叠两英尺高的一千元一扎的钞票。 “‘一点不错,’安迪说,‘每人三万一千元。进来,杰夫。’他对我说。‘这是我们合伙的慈善组织,世界大学,上学期应得的一份利润。现在你总信服了吧。’安迪说。‘慈善事业如果当成生意来做,也是一门艺术,施与受的人都有福气。②’ ②比较《新约·使徒行传》二十章三十六节:“又当纪念主耶稣的话说,施比受更为有福。” “‘好极啦!’我喜出望外地说,‘我承认你这次干得真高明。’ “‘我们搭早车走吧,你赶快收抬你的硬领、硬袖和剪报。’ “‘好极啦!’我又说。‘我不会误事的。但是,安迪,在离开之前,我很想见见詹姆斯·达恩利·麦科克尔教授。我觉得好奇,想跟这位教授认识认识。’ “‘那很容易。’安迪说着向那个法罗庄家转过身去。 “‘杰姆,这位是彼得斯先生,跟他握握手吧。’” 夤缘奇遇 “有许多大人物,”我泛泛而指地说,“声称他们的成就应该归功于某些杰出的女人的帮助与鼓励。” “这一点我也知道。”杰夫·彼得斯说。“我在历史和神话书上看到过有关圣女贞德、耶鲁夫人、考德尔太太①、夏娃和古代别的女强人的事迹。可是,依我看来,如今的女人无论在政治界或者在商业界都不顶用。说起来,女人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呢?——第一流的厨师、时装设计师、护士、管家、速记员、秘书、理发师和洗衣匠都是男的。女人能胜过男人的工作恐怕只有一件,那就是歌舞剧里的女角。” ①圣女贞德(1412~1431):英法百年战争中的法国女英雄。耶鲁夫人似指东印度公司的美国官员、耶鲁大学赞助人耶鲁(1649~1721)之妻。考德尔太太是美国杂志上连载幽默小品中的人物,是个喋喋不休、训斥丈夫的女人。 “我却认为,”我说,“有时候,你毕竟会发现女人的机灵和直觉对你的——呃,生意经是有帮助的。” “嗯,”杰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你是这样想的吗?不过在任何干净的骗局里,女人总是靠不住的搭档。在你最需要她们帮助的时候,她们却诚实起来,拆你的台。我就领教过。 “比尔·亨伯尔,我在准州地区的一个老朋友,有一次异想天开,要当联邦法院的执法官。当时,我和安迪正在做一种规矩合法的生意——兜售手杖。你只要把那种手杖的柄拧开,凑在嘴边一倒,就有半品脱上好的黑麦威士忌流到你的喉咙里,酬劳你的聪明才智。警官们时常找我和安迪的麻烦。当比尔把他这种勇于挑重担的志愿告诉我时,我便想到执法官的职位对彼得斯-塔克公司的业务是有帮助的。 “‘杰夫,’比尔对我说,‘你是有学问、有教养的人,而且你的学问不限于一些基本知识,你还有经验,有见解。’ “‘不错,’我说,‘我从来没有因此而后悔。我不是那种主张免费教育而贬低教育的人。你说说,究竟是什么对人类有价值,文学呢还是赛马?’ “‘哎——呃——,最受欢迎的当然是赛——当然啦,我说的是诗人和伟大作家。’比尔说。 “‘对啦。’我说。‘既然如此,那些伟大的金融家和慈善家为什么在赛马场要收两块钱的入场券,在图书馆却又让我们免费呢?’我说。‘那种做法岂不是要向群众灌输一种思想,让他们对这两种自修和不合手续的方法的相对价值作出正确的估计吗?’ “‘你的论点已经超出我的理解和争辩的能力了,’比尔说,‘我要你做的事只是到华盛顿去一次,替我钻营这个职位。我在修养和阴谋策划方面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公民,并且我需要这个工作。我杀过七个人,’比尔说,‘我有九个小孩;从今年五月一日以来,我就是一个好共和党员;我不识字,也不会写;可是我看不出我担任执法官有什么不合适。我觉得你的搭档塔克先生,’比尔接着说,‘也是一个讨人喜欢,头脑精明的人,他一定能帮你弄到这个差使的。我先付你一千元,’比尔说,‘供你在华盛顿喝酒、行贿和乘车的花费。如果你弄到了那个差使,我再付你一千元现钞,并且保证在十二个月内不干涉你贩卖私酒。你对西部是不是有足够的忠诚,帮我在宾夕法尼亚铁路东端终点站老爸爸的白房子里疏通疏通?①’比尔说道。 ①宾夕法尼亚铁路东面的终点站是美国首都华盛顿,老爸爸指总统,白房子指总统所住的白宫。 “我同安迪商量了一下,他对这件事极感兴趣。安迪的个性很复杂。他不象我,永远不满足于辛辛苦苦地干活,向乡下人推销那种既能捣肉排,又能当鞋拔、烫发器、扳头、指甲锉、土豆捣碎器和音叉的小而全的万能工具。安迪有艺术家的气质,不能把他当作牧师或是道学家那样的人,纯粹从商业的角度来衡量。于是,我们接受了比尔的委托,动身前去华盛顿。 “我们在华盛顿南达科他一家旅馆里安顿下来之后,我对安迪说:‘安迪,我们生平第一次不得不干一件真正不诚实的事。拉关系、走门路,是我们从来没干过的;但是为了比尔·亨伯尔的缘故,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在正当合法的买卖中,我们不妨行施一点狡诈欺骗,可是在这种无法无天、穷凶极恶的不法勾当里,我却认为最好采用直截了当、光明正大的办法。我建议,’我说,‘我们从这笔钱当中取五百元交给全国竞选运动委员会主席,要一张收据,把收据放在总统的桌子上,再同他谈谈比尔的事。总统一定喜欢候选人用这种方式来谋差使,而不喜欢用幕后操纵的方式。’ “安迪赞成我的意见,但我们把自己的打算同旅馆办事员研究之后,就放弃了这个计划。他对我们说,要在华盛顿钻营一官半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通过一个女议会说客。他把他所推荐的人——艾弗里太太的地址告诉了我们。据他说,这位太太在社交界和外交界的地位不同一般。 “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和安迪到了她下榻的旅馆,给引进了接待室。 “这位艾弗里太太真叫人看了眼目清爽。她那头发同二十元金券背面的颜色一样,眼睛是蓝的。她的美会使七月份出的杂志的封面女郎显得象是孟农加希拉①煤船上的厨娘。 ①孟农加希拉: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河流。 “她穿着一件领口很低,料子上缀着银光闪闪的小箔片的衣服,戴着金刚钻戒指和耳坠。她光着胳臂,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端着杯子喝茶。 “‘喂,伙计们,’她过了一会儿说,‘有什么事呀?’ “我尽可能简短地把我们要替比尔办的事告诉了她,并且开了我们所能出的价钱。 “‘西部的官职很容易。’她说。‘让我看看,谁能替我们办这件事。找准州的代表是不管用的。我想,’她说道,‘斯奈伯议员比较合适。他是西部来的。让我看看我私人资料中他的档案。’她从书桌上标有‘斯’字的一格中取出一些卡片。 “‘是啊,’她说,‘他的卡片上标有一个星号;那是说他“乐于效劳”。再让我们看看。“年龄五十五;结过两次婚,长老会教徒;喜欢金发女人、托尔斯泰的、扑克和清燉甲鱼;只有三瓶的酒量”。唔,’她继续说,‘我有把握让你的朋友布默先生被委任为巴西公使。’ “‘亨伯尔,’我纠正她说,‘他要的差使是联邦法院的执法官。’ “‘哦,不错。’艾弗里太太说。‘这类事情我处理得太多啦,有时候不免纠缠不清。把这件事摘一个详细的备忘录给我,彼得斯先生,四天以后再来。我想那时候该办妥了。’ “我和安迪便回旅馆去等着。安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咬着左面的胡子。 “‘既有高度的智力,又长得十分漂亮的女人是少有的,杰夫。’他说。 “‘少得象是神话中那种叫做埃比台米斯①的鸟蛋煎的蛋卷。’我说。 ①埃比台米斯并不是神话中的一种鸟,而是生理学名词,意谓“表皮”。 “‘一个那样的女人,’安迪说,‘可以使男人得到最高的名利和地位。’ “‘我怀疑,’我说,‘女人除了替男人赶快把饭准备好,或者散布流言蜚语,说另一个竞争对手的妻子做过扒手之外,还能在什么地方帮助男人找到工作?她们是不适应生意和政治的,正如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②在查克·康纳斯每年一次的舞会上不适于担任司仪一样。我也知道,’我对安迪说,‘有时候,女人仿佛是在以她男人的政治事务代办的身份出现。可是结果如何呢?举个例子说,一个男人原本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在阿富汗驻外领事馆工作,或者在特拉华-拉里坦运河当看闸人。有一天,这个男人看见他太太穿上套鞋,把三个月的鸟食放在芙蓉鸟笼里。“到苏福尔斯去吗?”他带着期望的神情问道。“不,亚瑟。”她说。“到华盛顿去。我们在这里被埋没了。”她说。“你应当在圣布里奇特③宫廷里做特派跟班,或者在波多黎各岛上当总门房。这件事让我来安排。”’ ②阿尔杰农·查尔斯·史文朋(1837~1909):英国诗人。 ③圣布里奇特(1303?~1373):瑞典天主教修女,瑞典的守护神,布里奇丁教派创始人。 “‘于是这位太太,’我对安迪说,‘就带着她的行李和本钱到华盛顿去对付当权人物了。她的行李和本钱包括一位内阁阁员在她十五岁时写给她的五打乱七八糟的信;利奥波德国王写给斯密森学院①的一封介绍信,一套桃色的绸衣服和黄色的鞋罩。 ①斯密森学院:英国化学家、矿物学家斯密森(1765~1829)捐赠十万英镑在华盛顿建立的学院。利奥波德是比利时国王。 “‘呃,之后怎么样呢?’我继续说。‘她把那些信件在同她衣服和鞋罩颜色相仿的晚报上发表了,在巴尔的摩-俄亥俄铁路车站的餐室里发表了谈话,然后去找总统。商业劳工部的九等助理秘书和蓝室的第一副官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有色人却等在那里,抓住她的手——和脚。他们把她带到西南皮街,扔在一个地下室的门口。结果就是这样。我们下次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时,只知道她在写明信片给中国大使,请求大使替亚瑟在茶叶店里安插一个职位。’ “‘那么说来,’安迪说,‘你以为艾弗里太太不会替比尔弄到那个职位吗?’ “‘我以为是这样。’我说。‘我不希望自己做一个怀疑论者,不过我认为你我做不到的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安迪说。‘我可以跟你打赌,她一定做得到。我对女人协商的才能比你估价得要高,这一点我很引以为自豪。’ “我们在约定的那天又到了艾弗里太太的旅馆。她的外表还是那么妍丽美好,以她的漂亮而论,任何人都愿意答应由她来指派国内的任何官职。但是我对外貌的信心一向不大,因此,当她拿出一张委任状时,我确实非常诧异。那张委任状盖有美国政府的大公章,背后写着‘威廉·亨利·亨伯尔’几个花哨的大字。 “‘其实你们第二天就可以拿去了,伙计们。’艾弗里太太微笑着说。‘我一点不费事就弄到了。’她说。‘我只不过开一下口罢了。嗯,我很愿意同你们多聊一会儿,’她接着说,‘但是我忙得很,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还得处理一个大使、两个领事和十来个别的小官职的申请问题。我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你们回家以后,请代我向亨伯尔先生致意。’ “我把五百块钱给了她,她数都不数,就往写字桌的抽屉里一扔。我把比尔的委任状揣在口袋里,和安迪便告辞了。 “当天我们动身回准州地区。我们先给比尔打了个电报:‘事成;备酒庆祝。’我们情绪高昂。 “一路上,安迪老是揶揄我,说我太不了解女人了。 “‘好吧。’我说。‘我承认她确实出乎我意外。不过据我的经验,女人及时办完一件事而不出任何差错,这还是第一次呢。’我说。 “到了阿肯色州边界时,我掏出比尔的委任状,仔细看看,然后交给安迪。安迪看过之后,也同我一样,哑口无言。 “这份文件确实是给比尔的,并且不是假货,不过它委任比尔的职位是弗罗里达州达德镇的邮政局长。 “我和安迪赶快在小石城下车,把委任状邮寄给比尔。然后我们就向东北方向的苏必利尔湖去了。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同比尔·亨伯尔见过面。” 精确的婚姻学 “我以前对你讲过,”杰夫·彼得斯说,“我对于女人的欺骗手段从来就没有很大的信心。即使在问心无愧的骗局里,要她们搭伙同谋也是靠不住的。” “这句话说得对。”我说。“我认为她们有资格被称做诚实的人。” “干吗不呢?”杰夫说。“她们自有男人来替她们营私舞弊,或是卖命干活。她们办事本来也不算差,但是一旦感情冲动,或者虚荣心抬了头,就不行了。那时候,你就得找一个男人来接替她们的工作。那男人多半是脚板扁平,蓄着沙黄色的胡子,有五个孩子和一幢抵押掉的房子。拿那个寡妇太太做例子吧,有一次我和安迪在凯罗略施小计,搞了一个婚姻介绍所,就是找那个寡妇帮的忙。 “假如你有了够登广告的资本——就说象辕杆细头那么粗细的一卷钞票吧——办一个婚姻介绍所倒很有出息。当时我们约莫有六千元,指望在两个月内翻它一番。我们既然没有领到新泽西州的执照,我们的生意至多也只能做两个月。 “我们拟了一则广告,内容是这样的: 美貌妩媚寡妇有意再醮。现年三十二岁,恋栈家庭生活,有现款三千元和乡间值钱产业。应征者贫富不论,然性情必须温良。因微贱之人多具美德。若有忠实可靠,善于管理产业,并能审慎投资者,年龄较大或相貌一般均不计较。来信详尽为要。 寂寞人启 通讯处:伊利诺斯州,凯罗市。 彼得斯-塔克事务所转 “‘这样已经够意思了,’我们拼凑出这篇文学作品之后,我说,‘可是那位太太在哪儿呢?’ “安迪不耐烦地、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杰夫,’他说,‘我以为你早就把你那门行业里的现实主义观念抛在脑后了呢。为什么要一位太太?华尔街出售大量掺水的股票,难道你指望在里面找到一条人鱼吗?征婚广告跟一位太太有什么相干?’ “‘听我讲,’我说,‘安迪,你知道我的规矩,在我所有违反法律条文的买卖中,出售的货色必须实有其物,看得见,拿得出。根据这个原则,再把市政法令和火车时刻表仔细研究一番,我就避免了不是一张五元钞票或是一支雪茄所能了结的同警察之间的麻烦。要实现这个计划,我们必须拿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妩媚的寡妇,或者相当的人,至于美貌不美貌,有没有清单和附件上所开列的不动产和附属品,那倒没有多大关系,否则治安官恐怕要跟你过不去。’ “‘好吧,’安迪重新考虑过后说道,‘万一邮局或者治安机关要调查我们的介绍所,那样做也许比较保险。可是你打算去哪儿弄一个愿意浪费时间的寡妇,来搞这种没有婚姻的婚姻介绍的把戏呢?’ “我告诉安迪,我心目中倒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我有一个老朋友,齐克·特罗特,原先在杂耍场卖苏打水和拔牙齿,去年喝了一个老医生的消化药,而没有喝那种老是使他酩酊大醉的万应药,结果害得老婆当了寡妇。以前我时常在他们家里歇脚,我想我们不妨找她来帮忙。 “到她居住的小镇只有六十英里,于是我搭上火车赶到那里,发现她仍旧住在那幢小房子里,洗衣盆上仍旧栽着向日葵,站着公鸡。特罗特太太非常适合我们广告上的条件,只不过在美貌、年龄和财产方面也许有点出入。她看来还有可取之处,对付得过去,并且让她担任那件工作,也算是对得起已故的齐克。 “我说明了来意之后,她问道:‘彼得斯先生,你们做的生意规矩吗?’ “‘特罗特太太,’我说,‘安迪·塔克和我早就合计过啦,在我们这个毫无公道的广阔的国家里,至少有三千人看了我们的广告,想博得你的青睐和你那有名无实的金钱财产。在那批人中间,假如他们侥幸赢得了你的心,约莫就有三千人准备给你一个游手好闲、唯利是图的臭皮囊,一个生活中的失意人,一个骗子手和可鄙的淘金者作为交换。’ “‘我和安迪,’我说,‘准备教训教训那批社会的蟊贼。我和安迪真想组织一个名叫“大德万福幸灾乐祸婚姻介绍所”,好不容易才没有这么做。这一来,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啦,彼得斯先生。’她说。‘我早知道你不至于做出什么卑鄙的事。可是你要我干些什么呢?你说的这三千个无赖汉,要我一个个地回绝呢,还是把他们成批成批地撵出去?’ “‘特罗特太太,’我说,‘你的工作其实是个挂名美差。你只消住在一家清静的旅馆里,什么事都不用干。来往信件和业务方面的事都由安迪和我一手包办。’ “‘当然啦,’我又说,‘有几个比较热切的求婚者和急色儿,如果凑得齐火车钱,可能亲自赶到凯罗,嬉皮涎脸地来求婚。在那种情况下,你或许要费些手脚,当面打发他们。我们每星期给你二十五元,旅馆费用在外。’ “‘等我五分钟,’特罗特太太说,‘让我拿了粉扑,把大门钥匙托付给邻居,你就可以开始计算我的薪水了。’ “于是我把特罗特太太带到凯罗,把她安置在一个公寓里,公寓的地址跟我和安迪下榻的地方既不近得引人起疑,也不远得呼应不灵。然后我把经过情况告诉了安迪。 “‘好极啦。’安迪说。‘现在手头有了真的鱼饵,你也安心了。闲话少说,我们动手钓鱼吧。’ “我们在全国各地的报上刊登了广告。我们只登一次。事实上也不能多登,不然就得雇用许多办事员和女秘书,而她们嚼口香糖的声音可能会惊动邮政总长。 “我们用特罗特太太的名义在银行里存了两千元,把存折交给了她,如果有谁对这个婚姻介绍所的可靠性和诚意产生怀疑时,可以拿出来给他看看。我知道特罗特太太诚实可靠,把钱存在她名下绝对没有问题。 “即使登了一则广告,安迪和我每天还得花上十二个小时来回复信件。 “每天收到的应征信件总有百来封。我以前从不知道这个国家里竟有这许多好心肠的穷困的人,愿意娶一位妩媚的寡妇,并且背上代为投资的包袱。 “应征的人多半承认自己上了年纪、失了业,怀才不遇,不为世人所赏识,但他们都保证自己有一肚子深情柔意,还有许多男子汉的品质,如果寡妇委身于他们,管保她一辈子受用不尽。 “彼得斯-塔克事务所给每一个应征者去了一封回信,告诉他说,寡妇对他的坦率而有趣的信大为感动,请他再来信详细谈谈,如果方便的话,请附照片一张。彼得斯-塔克同时通知应征者,把第二封信转交给女当事人的费用是两元,要随信附来。 “这个计划的简单美妙之处就在于此。各地的先生老爷中间,约莫有百分之九十想办法筹了钱寄来。就是这么一个把戏。只是我和安迪为了拆开信封和把钱取出来的麻烦,发了不少牢骚。 “有少数主顾亲自出马。我们把他们送到特罗特太太那里去,由她来善后;只有三四个人回来,问我们要一些回程的车钱。在乡村便邮的信件开始涌到后,安迪和我每天大概可以收入两百元。 “一天下午,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把两元一元的钞票往雪茄烟盒里塞,安迪吹着《她才不举行婚礼呢》的曲子。这时候,一个灵活的小个子溜了进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往墙上扫,好象在追寻一两幅遗失的盖恩斯巴勒①的油画似的。我看见他,心中得意非凡,因为我们的生意做得合法合理,无懈可击。 ①盖恩斯巴勒(1727~1788):著名英国画家。 “‘你们今天的邮件可不少啊。’那个人说。 “我伸手去拿帽子。 “‘来吧,’我说,‘我们料想你会来的。我带你去看货。你离开华盛顿时,特迪②可好?’ ②指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特迪是西奥多的昵称。 “我带他到江景公寓,让他同特罗特太太见了面。我又把存在她名下的两千元银行存折亮给那个人看看。 “‘看来没有什么毛病。’那个侦探说。 “‘当然。’我说。‘如果你是个单身汉,我可以让你同这位太太单独聊一会儿。那两块钱可以不计较。’ “‘多谢。’他说。‘如果我是单身汉,我也许愿意领教。再见啦,彼得斯先生。’ “快满三个月的时候,我们收入五千多元,认为可以收场了。已经有许多人对我们表示不满;再则特罗特太太对这件事好象有些厌倦。许多求婚的人一直去找她,她似乎不大高兴。 “我们决定歇业。我到特罗特太太的公寓里去,把最后一星期的薪水付给她,向她告别,同时取回那两千元的存折。 “我到那里时,发现她哭得象是一个不愿意上学的孩子。 “‘呀,呀,你怎么啦?是有人欺侮了你,还是想家啦?’ “‘都不是,彼得斯先生。’她说。‘我不妨告诉你。你一向是齐克的老朋友,我也顾不得了。彼得斯先生,我恋爱上啦。我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人,没有他,我简直活不下去了。他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人哪。’ “‘那你就嫁给他好啦。’我说。‘那是说,只要你们两相情愿。他是不是象你这样难分难舍地爱着你呢?’ “‘他也是的。’她说。‘他是见到广告之后来找我的,他要我把那两千块钱给了他,才肯同我结婚。他叫威廉·威尔金森。’说罢,她又动情地痛哭起来。 “‘特罗特太太,’我说,‘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同情一个女人的感情了。何况你的前夫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如果这件事可以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说,把那两千元拿去,跟你心爱的人结婚,祝你幸福。 “‘我们送你两千元也是办得到的,因为我们从那些向你求婚的冤大头身上捞了五千多元。可是,’我接着说,‘我得跟安迪·塔克商量一下。’ “‘他也是个好人,可是对于生意买卖很精明。他是我的合伙股东。我去找安迪谈谈,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回到旅馆,把这件事向安迪和盘托出。 “‘我一直预料会发生这一类的事。’安迪说。‘在任何牵涉到女人的感情和喜爱的事情里,你不能指望她始终如一。’ “‘安迪,’我说,‘让一个女人因为我们的缘故而伤心,可不是愉快的事。’ “‘是啊,’安迪说,‘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杰夫。你一向心慈慷慨。也许我心肠太硬,世故太深,疑虑太重了。这次我迁就你一下。到特罗特太太那儿去,叫她把银行里的两千元提出来,交给她的心上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好啦。’ “我跳了起来,同安迪足足握了五分钟手,再去特罗特太太那儿通知她,她高兴得又哭了起来,哭得同伤心时一般厉害。 “两天后,我和安迪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了。 “‘在我们动身之前,你愿不愿意去特罗特太太那儿,同她见见面?’我问安迪。‘她很想见见你,当面向你道谢。’ “‘啊,我想不必啦。’安迪说。‘我们还是快点赶那班火车吧。’ “我正把我们的资本象往常那样,装进贴身的褡链时,安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大额钞票,让我收在一起。 “‘这是什么钱?’我问道。 “‘就是特罗特太太的那两千块钱。’安迪说。 “‘怎么会到你手里来的?’我问。 “‘她自己给我的。’安迪说。‘这一个多月来,我每星期有三个晚上要去她那儿。’ “‘那个威廉·威尔金森就是你吗?’我说。 “‘正是。’安迪回答道。” 虎口拔牙 杰夫·彼得斯每当谈到他的行业的道德问题时,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他说:“只要我们在欺骗事业的道德问题上有了意见分歧,我和安迪·塔克的友好关系就出现了裂痕。安迪有他的标准,我有我的标准。我并不完全同意安迪向大众敲诈勒索的那种做法,他却认为我的良心过于妨碍我们合作事业的经济利益。有时候,我们争论得面红耳赤。还有一次,大家越争越厉害,他竟然拿我同洛克菲勒相比。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迪,’我说,‘但是我们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用这种话来侮辱我,我并不生你的气。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你自己会后悔的。我至今还没有同法院的传票送达吏照过面呢①。’ ①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由于非法经济活动,常被控告,受到法院传讯;但靠行贿,又屡次逃脱处分。 “有一年夏天,我和安迪决定在肯塔基州一个名叫青草谷的山峦环抱、风景秀丽的小镇休息一阵子。我们自称是马贩子,善良正派,是到那里去消夏的。青草谷的居民很喜欢我们,我和安迪决定不采取任何敌对行动,既不在那里散发橡胶种植园的计划书,也不兜售巴西金刚钻。 “有一天,青草谷的五金业巨商来到我和安迪下榻的旅馆,客客气气地同我们一起在边廊上抽烟。我们有时下午一起在县政府院子里玩掷绳环游戏,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他是一个多嘴多舌,面色红润,呼吸急促的人,同时又出奇地肥胖和体面。 “我们把当天的大事都谈过之后,这位默基森——这是他的尊姓——小心而又满不在乎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们看。 “‘呃,你们有什么看法?’他笑着说——‘居然把这样一封信寄给我!’ “我和安迪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们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它读了一遍。那是一种已经不时髦的,卖假钞票的打字信件,上面告诉你怎样化一千元就可以换到五千元连专家也难辨真伪的钞票;又告诉你,那些钞票是华盛顿财政部的一个雇员把原版偷出来翻印成的。 “‘他们竟会把这种信寄给我,真是笑话!’默基森又说。 “‘有许多好人都收到过这种信。’安迪说。‘如果你收到第一封信后置之不理,他们也就算了。如果你复了信,他们就会再来信,请你带了钱去做交易。’ “‘想不到他们竟会寄信给我!’默基森说。 “过了几天,他又光临了。 “‘朋友们,’他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规矩人,不然我也不告诉你们了。我给那些流氓去了一封回信,开开玩笑。他们又来了信,请我去芝加哥。他们请我动身前先给杰·史密斯去个电报。到了那里,要我在某一个街角上等着,自会有一个穿灰衣服的人走过来,在我面前掉落一份报纸。我就可以问他:油水怎么样,于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就接上了头。’ “‘啊,一点不错,’安迪打了个呵欠说,‘还是那套老花样。我在报上时常看到。后来他把你领到一家旅馆已布置好圈套的房间里,那里早有一位琼斯先生在恭候了。他们取出许多崭新的真钞票,按五作一的价钱卖给你,你要多少就卖多少。你眼看他们替你把钞票放进一个小包,以为是在那里面了。可你出去以后再看时,里面只是些牛皮纸。’ “‘哦,他们想在我面前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可不成。’默基森说。‘我如果不精明,怎么能在青草谷创办了最有出息的事业呢?你说他们给你看的是真钞票吗,塔克先生?’ “‘我自己始终用——不,我在报上看到总是用真的。’安迪回答说。 “‘朋友们,’默基森又说,‘我有把握,那些家伙可骗不了我。我打算带上两千块钱,到那里去捉弄他们一下。如果我比尔·默基森看到他们拿出钞票,我就一直盯着它。他们既然说是五块换一块,我就咬住不放,他们休想反悔。比尔·默基森就是这样的生意人。是啊,我确实打算到芝加哥去一趟,试试杰·史密斯的五换一的把戏。我想油水是够好的。’ “我和安迪竭力想打消默基森脑袋里那种妄想发横财的念头,但是怎么也不成,仿佛在劝一个无所不赌的混小子别就布赖恩竞选的结果同人家打赌似的。不成,先生;他一定要去执行一件对公众有益的事情,让那些卖钞票的骗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样或许可以给他们一个教训。 “默基森走后,我和安迪坐了会儿,默默地思考着理性的异端邪说。我们闲散的时候,总喜欢用思虑和推断来提高自己。 “‘杰夫,’过了很久,安迪开口说,‘当你同我谈你做买卖的正大光明时,我很少不同你抬杠的。我可能常常是错误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我们不至于有分歧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让默基森先生独自去芝加哥找那些卖假钞票的人。那只会有一种结果。我们想办法干预一下,免得出事。你认为这样我们心里是不是舒畅些呢?’ “我站起来,使劲同塔克握了好长时间手。 “‘安迪,’我说,‘以前我看你做事毫不留情,总有点不以为然。如今我认错了。说到头,人不可貌相,你毕竟有一副好心肠。真叫我钦佩之至。你说的话正是我刚才想的。如果我们听任默基森去实现他的计划,’我说,‘我们未免丢人,不值得佩服了。如果他坚决要去,那么我们就跟他一起去,防止骗局得逞吧。’ “安迪同意我的话,他一心想破坏假钞票的骗局,真叫我觉得高兴。 “‘我不以虔诚的人自居,’我说,‘也不认为自己是拘泥于道德的狂热分子;但是,当我眼看一个自己开动脑筋,艰苦奋斗,在困难中创业的人将受到一个妨害公众利益的不法骗子的欺诈时,我决心不能袖手旁观。’ “‘对的,杰夫。’安迪说。‘如果默基森坚持要去,我们就跟着他,防止这件荒唐的事情。跟你一样,我最不愿意别人蒙受这种钱财损失。’ “说罢,我们就去找默基森。 “‘不,朋友们,’他说,‘我不能把这个芝加哥害人的歌声①当作耳边风。我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在这鬼把戏里挤出一点油水不可。有你们和我同去,我太高兴啦。在那五换一的交易兑现的时候,你们或许可以帮些忙。好得很,你们两位愿意一起去,再好没有了,我真把它当作一件消遣逗乐的事了。’ ①原文Siren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常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路过的船员,使他们徘徊在岛上不忍离去,卒致饿死。 “默基森先生在青草谷传出消息,说他要出一次门,同彼得斯先生和塔克先生一起去西弗吉尼亚踏勘铁矿。他给杰·史密斯去了一封电报,通知对方他准备某天启程前去领教;于是,我们三人就向芝加哥进发了。 “路上,默基森自得其乐地作了种种揣测,预先作了许多愉快的回忆。 “‘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他说,‘等在沃巴什大道和莱克街的西南角上。他掉下报纸,我就问油水怎么样。呵呵,哈哈!’接着他捧着肚子大笑了五分钟。 “有时候,默基森正经起来,不知他怀着什么鬼胎,总想用胡说八道来排遣它。 “‘朋友们,’他说,‘即使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愿意这件事在青草谷宣扬开来。不然我就给毁啦。我知道你们两位是正人君子。我认为惩罚那些社会的蟊贼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我要给他们看看,油水到底好不好。五块换一块——那是杰·史密斯自己提出来的,他跟比尔·默基森做买卖,就得遵守他的诺言。’ “下午七点左右,我们抵达芝加哥。默基森约定九点半同那个穿灰衣服的人碰头。我们在旅馆里吃了晚饭,上楼到默基森的房间里去等候。 “‘朋友们,’默基森说,‘现在我们一起核计核计,想出一个打垮对手的方法。比如说,我同那个灰衣服的骗子正聊上劲儿的时候,你们两位碰巧闯了进来,招呼道:“喂,默基!”带着他乡遇故知的神情来跟我握手。我就把骗子叫过一边,告诉他,你们是青草谷来的杂货食品商詹金斯和布朗,都是好人,或许愿意在外乡冒冒险。’ “‘他当然会说:“如果他们愿意投资,带他们来好啦。”两位认为这个办法怎么样?’ “‘你以为怎么样,杰夫?’安迪瞅着我说。 “‘喔,我不妨把我的意见告诉你。’我说。‘我说我们当场了结这件事吧。不必再浪费时间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镀镍的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把弹筒转动了几下。 “‘你这个不老实、造孽的、阴险的胖猪,’我对默基森说,‘乖乖地把那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赶快照办,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我生性是个和平的人,不过有时候也会走极端。有了你这种人,’我等他把钱掏出来之后继续说,‘法院和监狱才有必要存在。你来这儿想夺那些人的钱。你以为他们想剥你一层皮,你就有了借口吗?不,先生;你只不过是以暴易暴罢了。其实你比那个卖假钞票的人坏十倍。’我说。‘你在家乡上教堂,做礼拜,挺象一个正派公民,但是你到芝加哥来,想剥夺别人的钱,那些人同你今天想充当的这类卑鄙小人做交易;才创立了稳妥有利的行业。你可知道,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要靠他养家活口。正因为你们这批假仁假义的公民专想不劳而获,才助长了这个国家里的彩票、空头矿山、股票买卖和投机倒把。如果没有你们,他们早就没事可干了。你打算抢劫的那个卖假钞票的人,为了研究那门行业,可能花了好几年工夫。每做一笔买卖,他就承担一次丧失自由、钱财、甚至性命的风险。你打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幌子,凭着体面的掩护和响亮的通讯地址到这儿来骗他的钱。假如他弄到了你的钱,你可以去报告警察局。假如你弄到了他的钱,他只好一声不吭,典当掉他那套灰衣服去换晚饭吃。塔克先生和我看透了你,所以我们同来给你应得的教训。钱递过来,你这个吃草长大的伪君子。’ “我把两千块钱——全是二十元一张的票子——放进内衣口袋。 “‘现在你把表掏出来。’我对默基森说。‘不,我并不要表。把它搁在桌子上,你坐在那把椅子上,过一小时才能离开。要是你嚷嚷,或者不到一小时就离开,我们就在青草谷到处张贴揭发你。我想你在那里的名声地位对你来说总不至值两千块钱吧。’ “于是我和安迪离开了他。 “在火车上,安迪好久不开腔。最后他说:‘杰夫,我想问你一句话行吗?’ “‘问两句也不要紧,’我说,‘问四十句都行。’ “‘我们同默基森一起动身的时候,’他说,‘你就有了那种打算吗?’ “‘嗯,可不是吗。’我回答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你不是也有那种打算吗?’ “约莫过了半小时,安迪才开口。我认为安迪有时并不彻底理解我的伦理和道德的思想体系。 “‘杰夫,’他开口说,‘以后你有空的时候,我希望你把你的良心画出一张图解,加上注释说明。有时候我想参考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