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日记》 一 卡蒂 卡蒂卡蒂·威尔金森把自己泡在一池温暖的洗澡水里,身下的瓷浴缸老式却不失别致,其实,她在纽约的这套公寓在很多方面都透出“岁月”的痕迹,这份“特别”的时髦是那些蹩脚的时尚从业者无法想象的。卡蒂的波斯猫吉维亚此刻正盘踞在水池上,看上去像一件讨人喜欢的灰毛衣。她黑色的拉布拉多狗莫林则趴在通往卧室的走廊上。它们都怯生生地望着卡蒂。她看完了日记,将皮面的日记本放在浴缸边的小凳子上,把头埋入水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然后,她啜泣起来,卡蒂看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失态了,这类情况不经常发生在她身上。她是一个坚强的人,一直都是如此。卡蒂小声地念叨起过去在教堂里听到的话,“主啊,你在哪里,我的主啊?”她从未想到这本小小的日记会让她如此不能自持。当然,她的困惑和郁闷不是单由这本日记造成的。不,不仅仅是因为《苏珊娜①写给尼古拉斯的日记》。她在脑子里想象着苏珊娜的样子。卡蒂彷佛看到了住在马撒葡萄园岛②上的情调小屋里的苏珊娜。然后是尼古拉斯。十二个月大,有着最明亮的蓝眼睛。最后是马特③。尼古拉斯的父亲。苏珊娜的丈夫。也是卡蒂的前男朋友。她现在怎么看马特?她能原谅他吗?她不确定。但至少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她终于弄明白了一部分。从日记里她获得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却也免不了要承受那些秘密所带来的痛苦。卡蒂进一步滑入水中,禁不住回忆起她得到日记的那一天——七月十九日。想到这天,她又哭起来。注:①即书名所说的“苏珊”的昵称。②“马撒葡萄园”是属于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岛。③马特是马修的昵称。十九日早晨,卡蒂忽然很想去哈得孙河,然后去坐观光船——她和马特起初以为那个环曼哈顿岛游船活动会很蠢,但后来他们发现自己非常喜欢,所以就经常去光顾。她乘坐了那天的头一班船。她觉得很伤心,也很愤怒。天哪,上帝,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早班船上没有太多游客,不是很拥挤。她选了个靠上层甲板栏杆的座位,沿蜿蜒的水道望出去可以很好地欣赏纽约的风光。一些人注意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尤其是男人们。卡蒂通常都能在人堆里显得卓尔不群。她身材高挑——几乎有六英尺,还长着一双温暖、友善的蓝眼睛。她却一直觉得自己有些笨拙,总认为别人盯着她看是因为她笨手笨脚。她的朋友们要她正视自己,他们总说她气质绝佳,美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对此,卡蒂总是说“哦,当然,但愿如此”。她不认为自己是美女,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如此自视甚高。她只是个普通人。本质上是一个来自北卡罗来纳的农家女孩。她常把自己深褐色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子,从八岁起她就这么梳了。这种发型看起来不修边幅,但当下却被视作具有大都市风范的酷。她猜想自己终于在不经意间跟上了潮流。她唯一使用的化妆品就是睫毛膏,有时也用一点点唇膏。今天她一样都没用,肯定看起来不是光彩夺目的。坐在最上层的甲板上,她想起电影《非洲女王》,里面有一句她非常喜欢的台词:“抬头,挺胸,头发被风吹起,女主角就是这个样子。”鲍嘉这样逗赫本。这句台词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她已经哭了几个钟头了,眼睛肿肿的。前一天晚上,她深爱的男人突然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他们的关系。犹如晴天霹雳,她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变故,马特似乎是不可能会离她而去的。见鬼!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一直在欺骗我——这么多月以来一直在说谎?显然他是这么做的!杂种。卑鄙小人。她试图想想马特的为人,以及导致他们分开的事情,但她能想起来的仅仅是和他在一起分享的时光,那些美好的时光。虽然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在马特面前她总是能够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跟马特交谈时,她能像面对同性朋友一样放松。她有几个尖酸刻薄、曾经吃过男人亏的女性朋友,连她们都很喜欢马特。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她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他很体贴——至少曾经如此。她的生日在六月,于是他把六月称作“你的生日月”,并在这个月里每天给她寄一枝玫瑰花。他似乎总能注意到她所穿的衬衣、毛衣、鞋子和她的各种情绪——好的、坏的或是偶尔出现的不堪重负后的“丑态”。卡蒂喜欢的东西,很多他也喜欢,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甜心俏佳人》,《艺妓回忆录》,《戴珍珠耳环的女孩》①,都喜欢在晚饭后去酒吧喝上一两杯,西村的“滑铁卢”、东村②的“酷普”、哈德森大街的“巴比”都是他俩常光顾的地方,都喜欢去林肯广场电影院看外国电影,都喜欢在跳蚤市场淘黑白照片和油画,也都喜欢去小意大利③的诺利塔和新苏荷区的威廉斯堡。周日她在教堂教一班学龄前儿童读《圣经》,他便跟她一起去教堂。他们都很珍惜周日的下午——在卡蒂从头到尾仔细阅读《时代周刊》时,马特会修改他自己写的诗,他会把这些诗铺在她的床上,卧室的地板上,甚至是肉案似的厨房桌上。他们还会选择翠西·査普曼,梅西·格雷或莎拉·沃根的音乐作背景音乐。太美妙了。从任何方面看都很完美。他使她内心平静,完善了她的生活。他的出现让卡蒂获益良多。过去没有人能让她拥有这样的感觉——完完全全、充满喜悦的平静。难道还有什么能超越跟马特相爱的感觉?卡蒂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媲美。一天晚上,他们路过A大街的一家音乐酒吧。他们跳舞时,马特在她耳边唱《全身激动》,他对猫王的模仿虽然滑稽但效果还不错。接着他又惟妙惟肖地模仿了阿尔·格林,让她心驰神往。她希望能永远跟他在一起。陈词滥调,却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当他去马撒葡萄园岛上班不回来时,他们每天晚上都要通几个小时的电话——要不就是互发有趣的电子邮件。他们把这称作“长途恋爱”。然而,他总是阻止卡蒂去葡萄园看他,或许这就是给她的早期预警信号?可是,他们的关系还是持续了十一个月——极其愉快的十一个月,却在瞬间灰飞烟灭。卡蒂还以为他不久就会向自己求婚,她对此很有把握,甚至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当然,事实表明她一直在一厢情愿,这实在是可悲。她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为此她痛恨自己。她怎么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看错他?怎么会对一切不知不觉?如果有什么不对,她的直觉应该会提醒她。她的直觉一向是很灵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真正傻到家的事情她是不会去做的。时至今日,天哪,她这次似乎是犯下了不可思议的错误。卡蒂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哭泣,甲板上的人都注视着她。“不好意思。”她说,并示意他们别再看她。她脸红了。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我没事。”但她不是没事。卡蒂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受伤,没什么能跟这件事所造成的伤害相提并论。她失去了她唯一爱过的男人;上帝,她是多么爱马特啊。注:①《甜心俏佳人》是美国热门电视剧,《艺妓回忆录》是畅销,《戴珍珠耳环的女孩》是知名电影。②东村和西村是纽约的两个区。东村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而西村则受中产阶级的青睐。③小意大利位于纽约苏荷区以东,早年是意大利人的聚集地。那天,卡蒂没办法投入工作。她不能面对办公室里的同事,甚至无法面对巴士上的陌生人。她在船上已经受够了旁人好奇的目光。当她结束游船观光回到公寓时,发现大门口有一个包裹。她猜想这是从办公室寄来的手稿。她低声诅咒自己的工作。难道他们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安静一天吗?她有资格偶尔享受一天的私人时间。上帝,她是多么努力地为他们工作啊。他们清楚地对所编辑的书籍抱有怎样的热情。他们知道她是多么在乎那些书。她在纽约一个专业出版和诗歌的大学出版社工作,是一位资深编辑。她很喜欢这个工作氛围愉快的职业,而且她就是通过工作认识马特的。一年前,她热心地从波士顿的一家小文学代理商那里买回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他俩从一开始就相处得很好,非常合得来。几个星期后他们就坠入了爱河——她的心灵、精神、肉体、头脑和女人的直觉都告诉她那是爱。她怎么可能搞错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当她弯腰去捡那个包裹时,她认出了包裹上的笔记,是马特的。这点毫无疑问。她几乎拿不住包裹,她真想用尽全力把它掷出去。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的自制力太强了——这是她的缺点。众多缺点之一。卡蒂盯着包裹看了一会。最后,她深吸一口气,撕开了棕色的包裹纸。包裹里是一本旧式的小日记本。卡蒂皱起眉头,她搞不清楚这东西的来历。接着,她感到自己的胃里开始翻腾。日记本的封面上写着“苏珊娜写给尼古拉斯的日记”——是手写的字,但不是马特的笔迹。是苏珊娜的?突然,卡蒂感到头昏目眩,几乎不能呼吸,也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马特始终对自己的过去保持缄默。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前妻叫苏珊娜,这还是一天晚上他们喝掉两瓶酒后从马特嘴里漏出来的。此后,马特也一直拒绝谈论苏珊娜。马特闭口不谈过去是唯一一件引发他们争执的事情。卡蒂坚持要多知道一些马特的经历,但结果他却变得更加沉默和神秘。这不像是马特的作风。后来他们为此激烈争吵过,但马特除了发誓自己跟苏珊娜已经不是夫妻外,还是不愿透露其他。尼古拉斯又是谁?为什么马特要寄给她这本日记?为什么选择这时寄给她?她完全糊涂了,而且非常难受。卡蒂用颤抖的手指翻开日记,第一页上粘着一张马特写的便条。她的眼睛不争气地湿润起来,她生气地擦掉眼泪,开始读马特写的东西。亲爱的卡蒂:任何语言或行动都无法表达我此时的感受。对于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感到很遗憾。当然,这完全都是我的错,责任全在我。你很完美,既善良又美丽。你没做错什么,问题出在我身上。或许这本日记能比我更好的解释一切。如果你有心思,就读一读它。它有关我的妻子、儿子和我自己。当然,我必须提醒你,日记里的有些部分或许你看了会很难受。我从未预料到自己会爱上你,但我爱上你了。马特卡蒂翻过一页。 二 日记 日记 1 亲爱的尼古拉斯,我的小王子: 我曾经一直怀疑自己是否会成为一个母亲。最近,一个绝妙的主意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应该每年都拍一盒录像带留给我的孩子们。这些像带可以告诉他们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在想什么,我是多么爱他们,我担心什么,我恐惧什么,以及那些让我哭、让我笑、让我以新的方式思考的事情。总之,我要在像带里告诉他们我的秘密。如果我自己的父母曾每年拍摄这样的录像来告诉我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如何看待我和这个世界,我一定会非常珍惜它们。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所以我也不了解他们,这真是有些遗憾。不,其实是非常巨大的遗憾。所以,我要每年都拍一盒像带留给你——当然,我还要为你做别的事情,甜心。我要写日记,就是这本日记,我保证如实记录一切。当我写这第一篇日记时,你才两个星期大。我想从你出生前发生的一些事情说起。换句话说,关于“现在”,还没写上几句,我就要开始追溯过去了。这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尼克①。这是发生在尼古拉斯,苏珊娜和马特之间的故事。注:尼克是尼古拉斯的昵称。2故事发生在波士顿,让我们从一个温暖而芬芳的春日傍晚讲起。那时,我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工作。我做医生已经有八年了。这份工作中有许多我热爱并珍视的时刻:看到病人康复;亦或是有机会陪伴那些不可能痊愈的病人度过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光。当然,工作里也难免遇到让人不快的官僚作风,我们国家现行的医疗政策中也存在一些不可救药的缺陷。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缺的。那天,我刚结束一轮持续二十四小时的值班,疲劳得让你无法想象。我出门蹓我的金毛猎犬格斯特特弗丝,又名格斯。我想我应该先简单描述一下自己的外貌。我有一头长长的金发,大约五英尺五英寸高,不能算漂亮但看上去还不赖,在多数时间里对大部分人都报以友善的微笑。总之,我的外表不是过于迷人。那是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我记得天气非常好,天色温柔又如水晶般清澈。这是一种让我痴迷的天气。那天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格斯在全力追逐一只“都市”鸭子——鸭子离开了池塘这个安全区域便毫无防御能力,显得楚楚可怜。我经常带格斯来波士顿公园漂着天鹅游船的湖边散步,特别是在我的男朋友迈克尔上班的日子,那天晚上迈克尔就在上班。格斯挣脱了它的牵引绳,我只好去追它。它是一只很有天赋的巡回猎犬,天性驱使它去追逐一切东西:皮球、飞盘、包装纸、肥皂泡、甚至我公寓窗户反射出的影像。我追格斯时,一股无比剧烈的疼痛突然朝我袭来。上帝,这是怎么了?我疼得站不住,一下子四肢着地跪在那里。可情况却进一步恶化。剧痛犹如一把把利刃,我的整条手臂、整个后背部以及我的下巴都痛的像遭受了刀割一般。我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呼吸。我看不清楚公园里的任何东西,一切都模糊了。我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我隐约感觉到是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想呼喊求救,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个树木繁茂的公园像陀螺一样在我眼前转个不停。热心的人群开始聚集起来,把我围在中间。不知何时,格斯已经跑回来了,我听到它在我的头顶上方叫唤。接着它又来舔我的脸颊,但我只能勉强感觉到它舌头在动。我平躺在地上,手捂着胸。心脏病?我的上帝啊,我才只有三十五岁呢。“快去叫救护车,”有人喊道,“她有麻烦了。我想她快死了。”我不是快要死了!我想大喊。我怎么可能快要死了呢。我的呼吸越来越浅,我感到自己正一点点沉入黑暗,逐渐丧失知觉。噢,上帝,我心想。挺住,保持呼吸,不要睡过去,苏珊娜。这么想的当儿,我记得自己伸手去抓身边一块嵌在沙砾里的石头。握住这块石头,我对自己说,紧紧握住。我觉得在这可怕的瞬间,这块小石头是唯一能把我和人世间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我想把迈克尔喊来,但我明白他来了也无济于事。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事。我肯定是昏迷了几分钟。当我苏醒过来时,我正被抬进一辆救护车。我泪流满面。浑身都被汗浸透了。那个女急诊医生不停地对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没什么问题,女士。”但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我竭尽全力看着她,吐出几个字:“别让我死。”整个过程中我的手始终紧握着那块小石头。我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我的脸上被扣了一个氧气面罩,一股垂死的虚弱在我的体内弥漫开来,终于小石头从我的手里掉了出去。3瞧,尼克,当我在波士顿心脏病发作时,我才只有三十五岁。发病后的第二天,我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接受了心脏冠状动脉分流手术。手术让我几乎有两个月不能活动,也正是这段恢复期内,我有了时间思考,认真地思考,或许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做。全面审视自己的生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意识到自己在波士顿是多么忙碌,一连串的活动、调研、超时超量工作、有时甚至两班连上。我回想自己病倒前的感觉。我的祖母死于心力衰竭,我有些自责——我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可我还是对健康疏忽大意了。在我的恢复期间,一位医生朋友跟我讲了一个“五个球的故事”。你应该永远记牢这个故事,尼克。这非常重要。故事是这样说的。试着把生活想成一场耍球游戏,总共有五个球,它们分别是“工作”、“家庭”、“健康”、“朋友”和“人格”。你一直同时耍着这五个球。但一天,你终于意识到“工作”是一个橡皮球,如果你把它掉在地上,它还会弹回来。另外四个球——“家庭”、“健康”、“朋友”、“人格”——则是玻璃做的。如果你把其中任何一个球掉在地上,它都会被擦伤、遭到磨损,甚至可能被摔碎。一旦你真正领会了“五个球的故事”的真谛,你就能找到生活中的平衡。尼克,我终于明白了。4尼克,正如你所读到的,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认识你的父亲马特之前的事情。让我向你介绍一下迈克尔·博斯坦医生的情况。我和迈克尔相识于一九六六年,在小肯尼迪和卡罗琳·贝塞的婚礼上。我必须承认在那之前,我和迈克尔的生活都挺开心的。我两岁时父母就去世了,我随祖父母在纽约的康华尔长大,很幸运地得到了他们悉心的照顾和关爱。我先是在新泽西的劳伦斯维尔私立高中读书,然后是杜克大学,最后去了哈佛医学院。能在以上三所学校读书是我莫大的荣幸,它们给了我最好的教育——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在那些地方学到“五个球的故事”。迈克尔也上过哈佛医学院,但他在我进学校前四年就毕业了。我们在约翰的婚礼上才有机会认识。我是卡罗琳邀请来的客人;迈克尔则是约翰的朋友。婚礼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充满了希望和承诺。或许这也是迈克尔和我会走到一起的部分原因。我和迈克尔好了四年,个中原因有点复杂。一部分是缘于单纯的肉体上的吸引,在恰当的时机我想跟你探讨这方面的东西——但不是现在。迈克尔身材高大,看上去精神抖擞,脸上常挂着灿烂的笑容。我俩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我喜欢听他讲那些滑稽、简洁却不乏刺激的故事;我喜欢听他边弹钢琴边唱歌,不管是辛那特拉还是斯汀的歌他都唱得不错。此外,我和他都是工作狂——我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工作,他供职于波士顿儿童医院。虽然我和迈克尔处得不错,但那跟真爱无关,尼古拉斯。请相信我的判断。距心脏病发作大约四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早晨八点就醒了。我和迈克尔的公寓很安静,我在平和的气氛里沉醉了一小会儿,这么做似乎有一种治疗效果。最后我起床去厨房为自己做早餐,这天是我复职的日子。忽然我听到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声音,这声响吓得我不由地往后跳了一步。我紧张兮兮地走出厨房去看谁在那里。是迈克尔。看到他还在家里,我很惊讶,因为一般他七点不到就离家了。他坐在吃早饭的松木小桌旁。“你几乎让我心脏病发作。”我说,自认为这是一句不错的玩笑话。迈克尔没有笑。他轻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我也在桌边坐下。接着,他以自己惯有的冷静和自尊的口气对我说了三点他要离开我的原因:他不能像跟他的男性朋友那样跟我交谈或互动;他认为我的心脏病致使我现在无法马上要孩子;他已经迷上了别的姑娘。我冲出厨房,一路跑出公寓。那天早晨我遭受的痛苦甚至超过心脏病的发作。我生活里的一切都乱了套;如今什么都出了问题。每一件事情都不如意!我热爱医生的职业,但我身居大都市,在一所有点官僚作风的大医院里工作,这并不适合我的个性。我拼命工作——因为我的生活中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年薪有十二万美元,但我把钱都花在外出吃饭、周末旅行和那些我并不是十分需要、甚至不怎么喜欢的衣服上面。我一直想要孩子,可现在我没有另一半,没有一个孩子,没有明确的计划,似乎也没有改变现状的希望。这时,我做了决定,小宝贝。我开始用“五个球的故事”来指导自己的生活。我辞去了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工作。我离开了波士顿。我丢开了一切要命的计划和义务。我搬去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快乐的地方居住。我去了那里,毫无疑问,是为了修补我破碎的心。我犹如一只关在小笼子里的仓鼠,每天不停地围着笼子里的轮子转圈,整个人处于一种极限状态,注定会出现麻烦。不幸的是,我的心脏率先无法承受了。这不是一个小改变,尼克;我决定要改变一切。 三 日记 5 尼克,我到达马撒葡萄园时,像一个狼狈的游客,拖着我的过去,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他。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在壁橱里塞满了有益健康的农场里新鲜产出的食物,扔掉那些我随身带到新家的旧杂志,也安顿下来找了份新工作。在我五岁到十七岁之间,我和祖父母在马撒葡萄园度过了每一个夏天。和我父亲一样,我的祖父也是一个建筑师,所以他可以在自己家里工作。我的祖母伊莎贝拉是一个家庭主妇,她颇有持家天分,把我们的住所布置得那样舒适温馨,达到了我所想象的极限。我喜欢重返葡萄园的感觉,喜欢它的一切。我经常带着格斯在傍晚时分去海滩,我们会在那里一直坐到天光散尽。我们会一起玩球,有时也会在刚到海滩的头一个小时玩飞盘。玩耍过后,我会和格斯挤在一条毯子上,在海滩上呆到太阳完全落山。在葡萄园,一个全科医生要搬去伊利诺斯,我便接替了他的工作。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生活。他要搬去芝加哥,而我则要退出城市生活。我的工作地点在一座带护墙板装饰的白色房子里,整栋房子共有五间办公室,我占据其中的一间。房子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了,在房前的走廊上摆着四张年代久远的漂亮摇椅。在我过去工作的地方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摇椅这类浪漫的东西呢。“乡村医生”这个词的读音能在我体内产生美妙的共鸣,就像古老的乡村学校里的下课铃声。我受到启发,想在办公室外挂上这么一个小招牌:苏珊娜·贝得弗德——乡村医生——请进。在我到达马撒葡萄园的第二个月起,我开始有了一些病人。艾米莉·霍尔,七十岁,图书馆的兼职工作人员,是“独立战争的女儿们”的荣誉会员,强硬、固执,反对任何发生在一九00年以后的事情。诊断结果:支气管炎;预后:良好。桃丽丝·拉瑟姆,九十三岁,她在生命中已经经历了三任丈夫和十一只狗的离世,还逃脱了一场房屋大火。至今仍健壮如牛。诊断结果:老小孩;预后:将长命百岁。厄尔·查普曼,长老会牧师。目光所及——都是自己人。诊断结果:急性腹泻;预后:任何上帝称作的病都可能复发。我的第一份病人名单读起来像一首威廉斯的小诗中的名人录。我可以想象威廉斯医生走在葡萄园的街道上,去赴和病人的约会,寒风从远山那边吹来,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结起了霜,著名的手推车被冬泥冻住了,停在路边动弹不得。我仿佛可以看到威廉斯医生在傍晚出诊,赶去治疗一个从雪橇上摔下来、跌断了胳膊、正垂头丧气的男孩子。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在波士顿时,眼前的这种幸福是遥不可及的。可事实上,驾车从波士顿沿着三号公路开,穿过一片水域就能到达葡萄园了,两者离得并不远。我在葡萄园找到了回家的感觉。6 尼古拉斯,我过去从未料到自己会在这里找到真爱——它正等着我。如果我有预感,我会直接跑向你父亲的怀抱,在一声心跳的瞬间。初到马撒葡萄园时,我对任何事情都不确定,特别是不知道该住在哪里。我开着车四处转悠,搜寻一个能向我传达一些特定讯息的地方,它会对我说“家”,“你会在这里住的很舒服”,“不必再找了”。我们岛上有很多美丽的地方,虽然我早就知道这点,但是这一次,它们在我眼里都显得与以往不尽相同。每件事物都看上去不一样了,因为我跟过去不同了。岛的北部对我来说总是有些特别,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个非常愉快的夏天。这片土地上的景致就像是一本儿童图画书,里面画有农场、篱笆、沙砾小径和悬崖峭壁。岛的下部则是另一个世界,到处可见眺望台、凉亭、灯塔和港湾。最后,一座大约有百年历史的船屋俘获了我的心,至今我对它都很满意。它真正给了我家的感觉。房子需要修缮,但已经配置了御寒设备。看到它的第一眼,第一次闻到屋内的气味,第一次碰触到它,我就爱上了这栋房子。那些原本用来支撑小船的旧梁以十字交叉状分割着天花板。在楼上的角落里,我开辟了些小窗,让阳光能隐约透进来。墙壁一定要刷成蓝绿色,因为整个楼下都能看到海景。谷仓形式的大门和房间两侧滑动的窗户能巧妙地将屋外的美景融入屋内。你能想象吗,尼克,我的住所离海滩如此之近?我的每一个部分,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告诉我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就连我理性实际的那一面也被它征服了。现在我住在黑文和欧克布拉弗斯之间。有时,我会出差或上门拜访病人,但其余时间我都会呆在马撒葡萄园医院或位于黑文的葡萄园医疗中心。我自己也在医疗中心接受一些心脏病的恢复治疗。我和格斯相依为命,过着一个人独居的生活,但大体上而言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这种满意或许是出于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错过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你父亲和你。7 尼古拉斯,我从医院开车回家时,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是什么呢?嘘、、、、嘭嘘、、、、嘭嘘、、、、嘭。我不得不把车开上路肩停下来。我走出自己吉普车去探个究竟。要命了!车的一个右轮扁得像一张薄煎饼。要不是我搬家时为了多装别的东西而移走了备用轮胎,我本可以自己给车换个轮胎。我用手机给加油站打电话,迫不得已要向修理厂求助让我对自己很恼火。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有些屈尊似的答复了我;另一个男人会来给我换轮胎。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女人,我讨厌这样。其实,我对于换轮胎很在行。我也一直为自己的独立和自给自足感到骄傲。我的个性里有一些老派的倔强。我靠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假装正在欣赏迷人的风景,我希望那些路过的驾车者认为我是为美景特意驻足的,可还是有一辆车在我后面停了下来。很显然,来的并非是加油站的人。除非他们派来的修理工开的是军绿色的捷豹敞篷车。“你需要帮助吗?”那个男人问。他已经慢慢地朝我的车走来,老实说,我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不,谢谢、、、、我已经打电话给城里壳牌加油站了。他们马上就会赶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我熟悉的东西。我怀疑自己在岛上的小店里见过他,要不就是他来过医院。他身材高大,非常英俊,我想如果见过他,我一定会记得。他的笑容很迷人,也很自然,看得出他是一个有些慵懒的人。“我会换轮胎。”他主动提出,口气里却做到了不带任何屈尊的意味。“我知道自己开了辆花哨的汽车,但我不是这类人。”“谢谢,但我为了装别的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我的音响,我收藏的古董烛台,而移走了备用轮胎。”他大笑起来、、、、神态是如此熟悉。他是谁?我在哪里见过他?“我还是感到万分荣幸,”我接下去说,“一个开着炫目敞篷车的男人愿意为我换轮胎。”他又笑起来——很有魅力的笑容。如此熟悉。“嘿,我心胸开阔、、、、我博爱大众。”“沃特·惠特曼!”我叫起来——我记起他是谁了。“你过去也一直说这句话。你爱引用沃特·惠特曼的诗句。马特?”“苏珊娜·贝得弗德!”他也叫起来。“我几乎肯定就是你。”他太吃惊了——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我重逢。我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了。马特·沃尔夫比我记忆中的更帅。三十七岁的他浑身洋溢着成熟男人的气息,身形修长,一头精心修剪的棕色短发配上让人过目不忘的笑容,十分有吸引力。我们在公路边聊了起来。他是环境保护机构的一名律师,同时也是一个艺术品商人。听他介绍自己的职业,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马特过去常开玩笑说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化肥推销员,他那时老爱这么称呼商人。对于我成了一名医生,他倒是不感到惊讶。让他惊讶的是我的单身状态,他没想到我是一个人回到马撒葡萄园的。我们互相交流了这些年彼此的生活。他很风趣,是个令人愉快的谈话对象。当年我和马特约会时,他才十八岁,我十六岁。那是我祖父母租用葡萄园的度假别墅的最后一年——但很显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小岛及其众多美景。从记事起,我就经常梦见葡萄园的海和沙滩。看到壳牌加油站的明黄色拖车在我们身后停下时,我想我俩都有些小小的失望。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这样感觉的。正当我转身要走时,马特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大意就是幸亏了它——我那漏光气得轮胎。然后他问我周六晚上要做什么。我猜自己是脸红了。一定是脸红了。“你是在提议一次约会吗?”“是的,苏珊娜,一次约会。既然我已经又一次遇到了你,我想再约你。”我告诉马特自己很高兴在周六见他。我的心跳得有点剧烈,我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四 日记 8 尼克,天晓得谁坐在我的门廊上?那天傍晚当我开车回到家时,我不知道是谁坐在那里。不可能是电工或是装电话的人,也不可能是装有线电视的人——这些人前一天我都见过了。不,是油漆工,这人将帮我搞定房子里外所有需要梯子来完成的工作,包括设置排水、排气口和上最后一道油漆。我们在房子里走了一圈,我向他指出了一些问题,如:几扇关不上的窗户,门附近变形的地板,卫生间有一个地方漏水,一个水泵坏了,一条檐槽开裂,整栋房子都需要粉刷和油漆。这是一幢可爱的房子,但在实用方面尚有待完善。这家伙很不错,他记笔记,还问了一些相关的问题,他告诉我说能在千禧年前把一切弄妥。下个千年开始时,我就有一幢完美的房子了。我们达成了协议(这让我切实感觉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对我而言,生活忽然变得美好起来。我找到了一份自己喜爱的新工作,我请的油漆工口碑很不错,我还有一个和马特的火热约会。当这幢海边小屋最终只剩我一个人时,我张开双臂,欢呼起来。接着我对自己说:“马特-沃尔夫。嗯,想想那约会!太棒了。酷毙了。”9尼克,很多人都会偶尔幻想自己中学甚至小学里喜欢过的人会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对我而言,那个人就是马特。谁知道,或许他也是吸引我回到葡萄园的一小部分原因。抑或重返葡萄园跟他无关,但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不过,跟马特在周六的约会我迟到了几乎一个小时。那天,我安排一个病人住院后,飞奔回家喂饱格斯特弗丝,梳妆打扮,又花了一些时间找寻呼机——作为医生,我出门一定要带上它。此外——我不得不承认——迟到主要是因为有时候我做事有些没条理。我的祖父过去老是说我:“苏西,你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我们约会的地点是在“罗拉餐馆”,一个位于黑文和欧克布拉弗斯之间的海滩上的完美场所。当我赶到时,马特正手握一瓶黑比诺葡萄酒在那里等我。他看上去很放松,我就是喜欢他的这种从容不迫。当然,他看上去还很帅,这也让我十分着迷。“马特,我非常,非常抱歉,”我说,“和一个医生约会的缺憾之一就是得忍受她的迟到。”他笑了。“等了二十年……又何妨多等二十分钟?即使再等五十分钟又能算什么呢?此外,你看上去很漂亮,苏珊娜。你是值得等待的。”我被哄得很开心,也有一点点尴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这样夸我了,就连开玩笑似的夸我两句的人都没有。反正我很受用。我逐渐顺利地融入了这样的夜晚,就好像人能轻易滑进缎子被单里一样。“那么,你是回葡萄园定居?”当我告诉马特一部分让我决定重返葡萄园的事情后,他这样问。我没有和盘托出,没有对他提心脏病发作的事情。我会告诉他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喜欢这里,一直喜欢。我感觉回到了家,”我说,“是的,我回来定居。”“你的祖父母还好吧?”他问,“他们两个我都记得。”“我的祖父还健在,身体很好。祖母六年前去世了,因为心脏病。”马特和我聊了又聊——谈工作,谈葡萄园的夏天,谈大学时代,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时发生的事情,谈彼此的成功和失意。马特二十多岁时在世界各地漂泊:波西塔诺,马德里,伦敦,纽约。二十八岁时他进入了纽约大学法学院,两年前返回葡萄园。我喜欢这样的聊天。能跟他再次交谈真是太好了,这是一次在记忆隧道中进行得愉快旅行。晚饭后,马特用他的敞篷车送我回家。他很细心。车停在车道上后,我们两个都下车,又在一轮美丽的圆月下聊了一会。我真是过得很愉快。他突然笑起来。“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吗?”当然,我怎么会忘记。那天该死的雷暴造成我家里断电。我不得不在黑暗里梳妆打扮。我错把一罐消毒水当成了头发喷雾。马特扮了个鬼脸,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吻你时紧张得要命吗?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当时提心吊胆。”这倒让我有些吃惊。“我不知道。在我的记忆里,你总是显得非常自信。”“当时我嘴唇在发抖,牙齿直打架。我狂热地爱上了你。我不是唯一爱上你的人。”我大笑起来。这听上去很傻,但也挺有意思。从某种程度上说,再次见到马特是一种幻想成真。“我一点也不相信你的话,可我很爱听。”“苏珊娜,我能吻你吗?”他温柔地问。现在轮到我有一点发抖了。我很久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形了,感觉有些生疏。“没关系。事实上,这很好。”马特倾下身,以最甜蜜的方式,吻了我。一个吻,就一个。但想到我们有那么多年没有见面,这真是非同寻常。 五 日记 10 亲爱的尼克,怪异!有时,这是唯一一个我可以用来形容生活的词。实在是太怪异了。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那个房屋油漆工吗?在我和马特约会的第二天早晨,他来这里修补房子的一些接缝。我知道这些,因为他给我留了一束最美丽的野花。看看这些漂亮的花——粉红的,大红的,黄色的,蓝色的,还有紫色的,插在一只泥瓦匠专用的罐子里,放在我的前门口。芳香,令人愉悦,还出乎意料的动人。起先,我以为这花是马特送来的,不过,很遗憾,它们不是来自马特。随花附有一张纸条。亲爱的苏珊娜,你厨房的灯还是不能亮,但我希望这些花能多少照亮你的一天。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出去,只要你愿意,随便做什么,也随便去哪里。他的签名是毕加索——就是你的房屋油漆工。我被镇住了。直到前一天晚上,我才有了离开波士顿后的第一个约会;自从迈克尔·博斯坦离开后,我就没想过约会那档子事。不管怎样,我听到油漆工在敲打什么东西,便走了出去。他在那儿,像一只海鸥那样停在倾斜度很大的房顶上。“毕加索,”我喊道,“太感谢你送我那些美丽的花了。真是份好礼物。你真好心。”“噢,不必客气。那些花恰好让我想到了你,让我无法抗拒。”“是的,你猜得没错;那都是我最喜欢的花。”“你觉得怎么样,苏珊娜?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吃点东西,外出兜兜风,看一场电影,或玩玩拼字游戏。还有什么被我漏掉的选择吗?”我不禁微笑起来。“目前是我比较忙的一个阶段,要应付病人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因为时间关系,我不得不先处理那些事。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邀请。”他泰然地接受了我的婉拒,在房顶上朝下对我微笑。接着他用手捋捋头发,说:“我明白。当然你要知道如果你一次也不跟我出去,我将不得不提高收费。”我大声回答他:“不,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干。”“是的,这确实是卑鄙的行径,完全违反了公平的商业原则。但你能把我怎么样呢?世道就是如此。”我大笑,告诉他我将认真考虑他的提议。“嘿,顺便问一句,你已经额外整修了车库,我该为此付多少钱呢?”我问道。“那些?那不算什么、、、、无足挂齿。不收费。”我耸耸肩,朝他微笑着挥挥手。他所说的话听着很舒服——或许是因为这有违一般的模式。“嘿,谢谢你,毕加索。”“嘿,没问题,苏珊娜。”他重新投入了在我头顶上方铺屋顶的工作。 11 亲爱的尼古拉斯, 我一边写东西,一边望着你。你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有时,我看着你会不敢相信你是我的孩子。你长着你父亲那样的下巴,却有我似的笑容。 你的小床上挂着一个玩具,只要你一拉它,它就会播放《吹一支欢快的曲调》。你听了就立即会笑。我想我和你的爸爸也和你一样喜欢听这首歌。 有些夜晚,当我开车回家或散步时,我能在脑子里听到这首歌,然后就会感到自己是如此需要你。 此时此刻,我就想把你从睡梦唤醒,抱起你,让你紧紧贴着我。 另一样总是能让你发笑的东西是儿歌《一只土豆,两只土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或许是因为它的发音,那些词傻傻的,但念起来倒特别有韵律。抑或是因为你有爱尔兰血统。我所知道的就是,“土豆”这个词能让你激动、带给你一波又一波的快乐。 有时,我觉得你应该永远保持这一秒钟的年纪,无法想象你会长大。我想所有的母亲都倾向于把她们的孩子当成永远长不大的人,也许就像干花,始终是一个样子,亘古不变。有时,当我摇着你,我就感觉自己好像拥有了天堂的一角。我感觉有守护天使围绕着你,围绕着我们。 我现在相信天使的存在。只要看着你,我的宝贝,我就不得不承认天使的存在。 当你还在我的肚子里时,我常想自己会多爱你。我爱你,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第一次看到你,你直直地盯着我和你的父亲。你的眼神仿佛在说:“嘿,我在这里,嗨!” 你的机警让人难以置信,没什么事情能逃过你的眼睛。在想象你的样子整整九个月后,我和你的父亲终于看到了你。我托着你的脑袋,让它轻轻地靠在我的胸口。你重六磅又三盎司,带给我们一份纯粹的快乐。 你出生后,我先抱你,然后你父亲抱你。他不能相信一个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几分钟的婴儿能回望他。马特的小男孩。 我们漂亮的小尼古拉斯。 六 卡蒂 卡蒂 马特的小宝贝。 我们漂亮的小尼古拉斯。 卡蒂·威尔金森放下日记,一声叹息过后又深吸了一口气。她感到喉咙又干又痛。她用手指轻抚吉维亚柔软的灰色皮毛,猫轻轻地打着呼噜。她拿纸擤鼻涕。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她都没有准备。她根本没想到还有个苏珊娜。 也没想到什么尼古拉斯。 更不用说尼古拉斯、苏珊娜和马特间的故事了。 “这一切太疯狂,也太糟糕了,吉维亚,”她对猫说,“我把自己卷进了一团乱麻。天哪,这叫什么事情。” 卡蒂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一直对自己的住所感到自豪。装修中的很多工作都是她自己做的。她最喜欢穿上T恤衫、毛边短裤和工作靴,然后自己动手制作及安装橱柜和书架。她在装潢里用了大量真正的老松木、手工钩成的地毯和小幅的水彩画。 她把祖父存放果子冻的橱柜放在自己的书房里,橱柜内部的木板仍散发着家制糖蜜和果子冻的香气。里面摆着几本纸质的上等手缝硬面精装书。卡蒂亲手制作了这几本书。她曾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潘兰德技术学院学习过书籍装订。 她信奉并身体力行的一句话是——以手工作劳动,用心聆听上帝。 现在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却找不到一个人来解答。不,那都不是真的,是吗?可她手里的日记白纸黑字记录了一切。 苏珊娜。 她喜欢这个女人。见鬼,她喜欢苏珊娜。她并不想这么做——但事实如此。换个环境她们或许会成为朋友。在纽约,在家乡北卡罗来纳,她都有像苏珊娜这样的朋友。罗莉,罗宾,苏珊,吉尔达,琳——她有许多真正的好朋友。 苏珊娜是一个果断、勇敢的人,否则她不可能做到告别波士顿的生活重返马撒葡萄园。她追求自己的梦想,成为她想做的那种医生,那种女人。她从自己近乎致命的心脏病发作中获得了启示:她学会了将生命里的每一个时刻都视作一份礼物。 但该如何评价马特呢?卡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是否仅仅出现在一场注定失败的恋情中?上帝啊,他感觉自己好像应该被刻上红字。羞耻感在瞬间笼罩了她。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祖父经常问她一个问题:“你和上帝处得好吗,卡蒂?”现在她对此很不确定。她不知道自己和谁相处得好。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不喜欢这样。 “怪人,”她低语道,“你这个讨厌鬼。不是说你,吉维亚。我在说马特!他真该死!” 为什么他不直接告诉她真相?他一直在欺骗自己完美的妻子?为什么他不愿意提起苏珊娜?或者尼古拉斯? 她怎么会一直允许马特在自己面前对他的过去守口如瓶?她没有执意追问他。为什么呢?因为一意孤行不是她的风格。因为她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追问什么。她绝对不喜欢对抗。 当然起决定性作用的原因是马特的眼神,无论何时,只要一谈及他的过去,他的眼睛里就满是哀伤——还有几丝愤怒。马特只是对她发誓说他已是单身。 卡蒂会不断想起马特离开她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她自然试图去解释这一切。难道她是个傻瓜,一直在相信一个她自认为她爱的人? 七月十八日晚上,她准备了特别的晚餐。她是个好厨师,虽然她不常有时间去做这类费时的事情。她把锻铁的桌子放在自己小小的露台上,桌上还摆了美丽的瓷器和她祖母传下的银器。她买了一打玫瑰花,有红玫瑰也有白玫瑰。她在CD机里放了托尼·布莱克希顿,安妮塔·贝克,惠特妮和艾瑞克·克莱普顿的专辑。 当马特到达时,她为他准备了一个最美好、最不可思议的惊喜。这真是太棒了:他创作的诗集的首印本,就是她在自己工作的出版社编辑的那本书。这是爱的见证。她还不忘告诉他印数为一万一千五百本——对一本诗集来说,这是相当大的印数了。“你已经成功上路了。当你攀上顶峰时,别忘记你的朋友们。”她如是说。 不到一个小时之后,卡蒂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感觉好似经历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可怕梦魇。马特还没踏进门时,她就知道出事了。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从他的声调里听出来。马特最终告诉她,“卡蒂,我不得不结束这一切。我不能再见你了。我不会再来纽约。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可怕,多么出乎意料。对不起。我不得不亲口告诉你。这是我今晚来这里的原因。” 不,他根本不知道这听起来有多可怕,或实际上又多么可怕。她的心都碎了。现在依然如此。她一直很信任他。她把自己完全置于不设防的状态。过去她从没有这么做过。 其实那天晚上她本想跟他谈谈——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卡蒂只是从未找到机会。 当马特离开她的公寓后,她打开古董梳妆台的一个抽屉,这个梳妆台就摆在通往露台的门边。 抽屉里藏着另一份给马特的礼物。 一份特别的礼物。 卡蒂把它握在手里,又开始发抖。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她的牙齿也开始打架。她克制不住自己,无法停下来。她撕掉礼物的包装纸和缎带,接着她打开这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噢,上帝! 当卡蒂凝视里面的东西时,她大哭起来。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她体会到的伤害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那个晚上,她有太重要、太美妙的事情要和马特分享。 盒子里装着一个给小孩玩的漂亮的银制拨浪鼓。她怀孕了 七 日记 日记 1 尼古拉斯:这就是我生活的节奏,就像我从房子里朝外看到的大西洋的潮汐一样有规律、令人欣慰。它是如此的自然、美好和适合我。我在心里知道我属于这个地方。我早晨六点起床后就带格斯出门长途散步嬉戏,一路上会穿过罗尔农场,农场朝着一片马场,格斯会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看那些小马。我想它一定是把它们当成了巨型金毛猎犬。我们最后会跑到一片沙滩上,这片沙滩周围有许多八到十英尺高的沙丘,还有随风飘摇的海竹石。有时我也会朝海石竹挥手。我想我奇怪的举动会让植物都觉得尴尬。散步的路线每次都有些许变化,但通常我们会从迈克·斯特劳的领地旁的一条橡树道回家。在炎热或下雨的天气里,那些古老的橡树就像一张张天篷。格斯同我一样享受每天的这段时光。我最喜欢散步时内心宁静、舒适的感觉。我想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已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生活,重拾了自我。记住五个球的故事,尼克——永远牢记那五个球。散步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五个球的故事。转入我自己的车道前,我会经过邻居伯恩的房子。梅兰妮·伯恩是一个非常善良和慷慨的人,当我第一天搬进来时,她给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从有用的电话号码到锤子、钉子和油漆,她让我用她的电话,还给我喝味道浓郁的冰镇柠檬水,满足了我的一切需要。事实上,我就是通过她才获得了我的油漆工的电话号码。梅兰妮向我推荐了毕加索。她跟我差不多年纪,但已经有了四个小孩,上帝真是宠爱她。我一直对任何有孩子的人充满敬意。所有的母亲都是了不起的。仅仅是给小孩子安排好课余活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梅兰妮个子很小,才五英尺多一点点,黑头发,笑容极其可爱、亲切。我有没有提过伯恩家的四个小孩都是女孩子?从一岁到四岁!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所以我用年龄给她们编号。“两号在睡觉吗?”“四号是不是在外面荡秋千?”“我想这会很适合三号。”伯恩一家人听到我这么说都会笑我,他们觉得这听上去很傻,他们就此把格斯称作荣誉五号。老天,如果谁无意中得知我的编号系统,他们肯定从此不会来贝得弗德医生这儿看病。不过现在他们还是来看病的,尼克,我为他们治病,也在治疗自己。现在来听听我接下去的故事吧。我跟马特再次约会。他请我去参加在他家举行的派对。 2 我的小男子汉,马特位于黑文外围的房子漂亮、雅致、令人难忘,当然也非常昂贵。我不禁感到震撼。望眼四周,我看到男人们、女人们,甚至是孩子们的风范都表明他们属于同一群人:成功人士。这是马特的世界。派对很热闹,就像曼哈顿的上东、上西区,翠贝卡区和索霍区都搬到了葡萄园,“派对动物”散步在露台上、石头铺就的走道上,还有那些面对无垠的大海、装修奢华的各式房间里。我肯定不属于这房子里的世界,但我依然欣赏它的美丽,还有主人为它所花费的心血。马特挽着我的手臂,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依然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其实在波士顿时,我经常出席类似的隆重场面,比如医院新的分院开业剪彩,大大小小的鸡尾酒会,各种具有报道价值的杂七杂八的活动。可这晚我真的感到不舒服,我不想告诉马特,不想破坏他的兴致。最近我在马撒葡萄园以居家生活为主。种蔬菜,挂百叶窗,为门廊里的地板做防水处理。有一个瞬间,我甚至神经质地低头去检查自己是否在出门前弄干净了手上的白油漆。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吧,尼克?往往当我们在一起时,就只有我们两个时,我会用“尼克语”来跟你说话。那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是生造出来的;稀奇古怪的可笑发音;还有其他旁人无法解读的符号和信息,只有我们两个能明白。此时如果有人来——或是我们要出门去市场买东西——我发誓我会忘记如何以成年人的方式讲话。我在那个派对上的感觉就是如此。穿久了工作靴和沾满油漆的工作服,我已经落伍了。我倒是很喜欢我为自己创造的新节奏。舒适,朴素,简约。滤过兴高采烈的诙谐寒暄和水晶酒杯的丁当作响,我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一个小孩的声音。一个小男孩一边哭一边朝我跑来。他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我没有看到他的父母或者保姆。“出什么事情了?”我俯身问他,“你还好吧,小伙子?”“我摔了一跤,”他啜泣着,“你瞧!”我朝下一看,确实如此,他的膝盖擦破了,还出了点血。“他怎么会知道你是一个医生,苏珊娜?”马特问。“小孩子就是会知道,”我说,“我要把他带进去,清洁一下他的膝盖。我穿这身白裙子是为了赶时髦,但或许在他眼睛里这更像医生的白大褂。”我伸出手,小男孩也伸手让我牵着。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杰克·布兰登,是乔治·布兰登和莉莲·布兰登的儿子,他们就在派对上。他以一种成人化的口吻解释说他的保姆生病了,所以父母就不得不把他带在身边。当我和他走出后边的沙门时,一个面色焦虑的女子走到我跟前。“我儿子怎么了?”她问,看上去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杰克摔了一小跤。我们正要去找一块创可贴。”马特说。“并不严重,”我说,“只是擦破了一点皮。顺便介绍一下,我叫苏珊娜,苏珊娜·贝得弗德。”杰克的妈妈对我草草点了一下头,算是默许我的存在。当她试图去牵杰克的手时,小家伙出人意料地背过身抱住我的腿。我看得出他妈妈很生气。我听到她转身对一个朋友说:“她能知道什么?她看起来都不像一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