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第一章 (1) 好几天以来,溃不成形的队伍不断地从城中穿行而过。那些人又脏又丑,衣着又破又烂,没有军旗,没有士气,简直是不堪一击。这些人大多是被迫入伍的、爱好和平的领取年金的人;还有的是既易害怕,又易慷慨激昂的国民别动队,他们非常灵活,随时准备攻击,也随时准备逃跑;还有一些是在某场大战役中被粉碎的一个师团的残余;还有一些炮兵;偶尔还有一个戴铁盔的龙骑兵。 游击队队伍陆陆续续地过去了,每一队都拥有各自起的诸如“战败复仇队”、“墓中公民队”、“誓死如归队”之类的英雄称号,他们像土匪一样神气活现。 他们的头领,有的以前是布商,有的是粮商,有的是脂商或肥皂商,如今暂时参军了。他们被任命为军官的原因,有的是金币多,有的是胡子长。他们全身上下穿的都是法兰绒衣服,全身佩挂着镶有金线的武器;说话的声音大得可以震耳,常装模作样地讨论作战计划,自以为濒临灭亡的法国只是靠了他们这伙不知深浅的人才得以维持;但是他们有时也害怕自己的士兵,因为那原是一些亡命之徒,勇敢起来常常令人难以想象,但他们也惯于打家劫舍,荒淫纵欲。 据传普鲁士军队马上要开进鲁昂城了。 国民自卫军两个月以来一直在森林里侦察敌人,有时还打死敌人的哨兵。 落在最后的一批法国士兵终于渡过了塞纳河,他们计划从圣赛威尔和阿沙镇转移到奥特玛桥去;走在最末尾的是将军,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带着这些残兵败将,他实在无能为力;一个能征善战的民族居然遭到如此沉重的打击,英勇昭著的民族会败得无法收拾,置身其中的将军也有一些惊慌失措。 此后,城里密布着深沉的平静气氛,人们也纷纷持着一种惊恐不安的观望态度。许多生意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战胜者,他们甚至害怕自己烤肉的铁钎或厨下的菜刀被敌人拿去当作武器用。 生活似乎停止了;店铺的门都紧紧地关着,街上死一般的沉静。 这种等候期间的焦躁不安竟会使人们希望敌人早一些到来。 法军撤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几个骑兵飞快地穿城而过。过了不长时间,从圣卡特琳的山坡上下来了一大片人,与此同时两股侵略军涌向通往达纳塔尔和布瓦纪尧姆的两条公路上。这三支队伍的先遣队在市政府广场会师;接着,德军从附近的每条街巷开过来了。 沿着那些沉静的房子,传来一片陌生的、喉音极重的口令声;在紧闭着的百叶窗后,有许多只眼睛同时在偷瞧着这些战胜者。依据“战时法”,这些战胜者此刻是本地的主人,主宰着这里的财产和生命。本地的住户都留在家里,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碰到了洪水泛滥和大地震一样;不管你多么聪明和强壮,都毫无用处了。整个民族都被地震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下;江河肆虐后,淹死的村民、牛尸和房子的梁柱共同顺流而下;战胜方军队一到,他们就要屠杀自卫的人,带走被俘虏的人,大肆抢劫……这一切都是极其恐怖的大灾难,使人无法再相信上帝的公道正义,也不能再信赖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了。 各家门口都有队伍去敲门,接着士兵们就钻进去住了。战败者的义务从此就开始履行了,那就是对战胜者不得不和蔼顺服。 最初的恐怖过去之后,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平和气氛。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和这家人在一个桌上进餐。有些军官也很有教养;出于礼貌,偶尔也对法国表示同情。人们无疑很感激他有这种感情;而且或许某一天也要靠他保护呢。把他打点好了,大概还能够负担几个兵士的供养。既然一切都不得不听人摆布,又有什么必要得罪他呢?果真如此的话,无非是为了表示大胆的冒险,而称不上勇敢。此时的鲁昂市民们已经没有大胆冒险的毛病。他们一条至高无上的原则,就是只要不在公共场合跟外国兵表示亲近,在家中对他们客客气气是可以的。于是到了外面,互相之间都装得不相识,但到了家里,却很高兴地说说笑笑,而住在家中的德国 军官每天晚上呆在壁炉旁边跟大家一起烤火取暖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了。 城市本身也慢慢恢复了往常的面貌。法国人还不经常出门,可普鲁士兵士却已挤满了街道。而且,德国骑兵军官对普通市民表现出的那种蔑视神情,并不比去年那些法国步兵军官厉害。 可是在空气中却增添了一种东西,一种无法捉摸的、生疏的东西,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外来的气氛,那便是侵略的气味。 战胜者一直不停地要钱,且要得数目巨大。居民们总是如数照交,他们原本就没有钱。但一个诺曼底的大商人,钱挣得越多,当他目睹自己的财产逐渐地转移到别人手里时,他痛苦的程度也就越来越深。 但在城外克鲁瓦塞?第厄普达尔或比普沙附近,船夫和渔人却常常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这些死尸上都穿着军服,有被戳死的,有被踢死的,有被石头砸开脑袋的,也有从桥上被人猛然一下子推到水里的。河底的污泥里,埋葬着许多这种暗地的、野蛮的却又合法的复仇行为,那是不被人知的一些英勇举动,一种悄悄的袭击,这比白天打仗要危险许多,却无法享受到光荣的盛名。 对外国人的仇恨心理一直在鼓舞着几个无所畏惧的人,他们随时会为理想而牺牲生命的。 侵略者已把全城人都屈从在他们的纪律之下。可大家传说的那些他们只有在乘胜挺进途中才干的凶恶勾当,在这里却一件都没有干过,因此大家的胆子也都壮起来;做买卖的想法在当地大商人的心中又活跃起来。当时法国 军队还占据着勒阿弗尔港,有几个本地的大商人在那里投资了大笔钱,他们非常想从陆地先到第厄普,随后再坐船到那个港口。 他们在几个熟悉的德国 军官的帮助下,竟然从总司令那儿搞到了一张允许离境的证书。 有十个人在车行里订好了一辆公共马车送他们走这一趟;他们商议好在一个星期二的早晨天亮之前就出发,为的是不招惹更多人来凑热闹。 到了星期一,大雪下了一个下午及一整夜。 刚刚星期二清晨四点半,旅客们已在诺曼底旅店的院子里聚齐,他们将在那里上车。 在黑暗中,他们彼此都看不太清楚。但是有两个男人还是互相认出来了,接着第三个人也走了过来,他们闲聊起来。一个说:“我把我妻子也带上了。”另外一个说:“我也一样。”还有一个说:“我也如此。”第一个又说:“我们不打算再回鲁昂了,假如普鲁士军队到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的计划惊人的相同,原因是他们的气质原本相同。 但一直没有人来套车。一个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从一个小门里走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门。大家只能听到马蹄踢地的声音,但声音不大。 门突然被人关上了。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这些绅士们早已停止了说话;他们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鹅毛大雪像大帷幕一样从天而降,世间万物的轮廓都看不太清了。 最初提灯的那个人出来了,他身后拉着一匹一点儿也不愿意出来的马。他把马拽到车辕旁,系好缰绳,在马四周转了好半天,才把马具收拾妥当。正当他打算走去拉第二匹马时,他看到这几位旅客已满身是雪,他对他们说:“为什么你们不上车去等着,那样雪就不会落到你们身上了。” 一听这话旅客们都匆忙地奔了进去。 在车厢尽里头坐着的那几位太太,都随身带着小铜脚炉,这种小炉是烧化学炭的;她们赶紧把炭点燃,并且列举这种脚炉的优点,其实互相告诉的事情,每个人都早已知道。 公共马车终于套好了,原来计划套四匹马,而现在却套了六匹,原因是车子重而路又滑,车子不容易拉走。车外有人问道:“大家都上车了吗?”车厢里有人回答道:“都上来了。”马车于是就启程了。 车走得非常慢,整个车身发出低沉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那六匹马一步一滑,呼呼地大口喘气,浑身上下冒出热气。 不知不觉中,天已慢慢地亮起来,雪也不下了。 在车厢中,借着这黎明的光亮,人们互相好奇地打量着。 车厢尽头最好的位子上,坐着葡萄酒批发商人鸟先生夫妇。鸟先生最初给人当伙计,老板的买卖破产后,他就把铺子顶了过来,渐渐地他就发了财。他的买卖是以低价把很低劣的葡萄酒批发给乡间小贩,所以认识他的人及他的朋友都把他视为一个善耍花招的奸商,是个地道的诡计多端、能说能笑的诺曼底人。 他奸商的恶名已是众人皆知,所以本地闻名的一位文笔尖刻、擅编寓言和歌谣的名家杜尔奈先生,一天晚上在省政府的晚会上,看到太太们都有些许睡意,便向她们提议玩鸟飞的游戏。这个双关语很快就飞遍了省长的各个客厅,接着又飞向全城的每一个客厅,使得全省的人都笑个不停,几乎有一个月之久。 鸟先生是个善于做恶作剧、爱开玩笑的人,不管是恶毒的或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他都无所谓,这也是他出名的另一个原因。因此无论谁一谈到他,就马上要加上一句话:“这个鸟,真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鸟。” 他的妻子高大、强壮、意志坚强;说话总把嗓门提得老高,主意来得非常快;她欢天喜地的把店里经营得充满生气。 鸟先生夫妇的旁边是道貌岸然的卡雷?拉玛东先生,他的身份更高。他在棉纺业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自己开有三座纺织厂,得过四级荣誉勋章,是一位省议会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他始终是个友好的反对派首领,他当反对派的首领的惟一目的是他先攻击对方,然后再附和对方,以便得到更丰厚的报酬。卡雷?拉玛东太太要比丈夫年轻许多,那些被派到鲁昂来驻扎的好人家出身的军官们经常能在她的身上找到安慰。 在她旁边坐着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他们有着诺曼底省最古老、最尊贵的姓氏。伯爵本人专注于在服装上修饰摆布,以便突出他和国王亨利四世有着与生俱来的相似之处。据一种使他家族无比光荣的传说所讲,亨利四世曾使得布雷维尔家族中的一位女子怀孕了,这位女子的丈夫因此晋封伯爵并荣任了省长。 于贝尔伯爵也在省议会,和卡雷?拉玛东先生是同僚。他为什么要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结婚,大伙始终认为这是个谜。但是伯爵夫人气度雍容,待人接物自然得体,而且社会上还传言她曾被路易?菲力普的某位王子爱过。所有的贵族都殷勤招待她,她的客厅在当地首屈一指,仅仅她的客厅还保持着以往的风流情调,因此别人很难有机会踏进去作客。 德布雷维尔家里的产业全都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的收入能够高达五十万法郎。 以上的六位是车上的基本队伍,都是每年有稳定的收入、生活相对安定、实力相当雄厚的人,也是信奉宗教、有权威的上等人。 恰好三位太太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位修女。其中一个年纪很大,满脸麻子,另一个身材瘦小,一张好看而带病容的脸。 在这两个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大家都集中眼光盯在他们身上。 男的是别号“民主党”的高尼岱,大伙都认识他,他是所有有身份的人最不愿碰见的人。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啤酒馆里出入,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他父亲在世时是一个糖果商,给他留下一份相当富有的产业,他却和兄弟朋友们把产业吃个精光。他焦急地等候共和国降生,用以获得他为革命喝了这么多杯啤酒之后应得的地位。在九月四日的那天,大概是有人跟他开玩笑,他听别人说自己已被任命为省长;但等他上任就职时,办公室的侍役们却拒绝承认他的这项资格,他只得退出来。因此他又从事当地的军事防卫工作。他命人在平原上挖了许多坑,把林中的小树全都砍倒,在公路上埋伏下许多陷阱;对这些准备工作他非常满意,因此等敌人快到时,他就立即回到城里。如今他认为到勒阿弗尔去可以更好地为国效劳,那里迫切需要新的防御工事。 那个女的是个妓女。因为身体过早发胖而得到了一个外号叫“羊脂球”。 据说她具有许多别人无法想到的本事。 当大家认出她来以后,那几位正经妇人耳语了一阵,什么“婊 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这几位妇人是低声说的,却能听得见。她不由得抬起头,环视一遍同车的人,眼神充满了挑战意味,并且让人觉得是无所畏惧,大家马上不再出声,低下了头;只有鸟先生还神态颇为紧张地偷看着她。 但是过了一会儿,那三位太太又开始谈话了,由于车里有了这位妓 女,她们居然彼此成了朋友,而且简直是知己了。在她们看来,好像在这个无耻的卖淫女人面前,她们一定要把她们贵为人妻的尊严拧成一股劲,因为合法的婚姻总是蔑视不合法的自由爱情的。 (本章完) 第一章 (2) 因为有高尼岱在面前,那三个男的彼此间更为靠拢,他们正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口吻谈论着金钱。于贝尔伯爵讲述的是普鲁士军队给他带来的损害和将来抢走牲畜、无法收获庄稼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说话时显出不在乎的神情。卡雷?拉玛东先生在棉纺业方面蒙受了很大的损失,因而曾悄悄往英国汇了六十万法郎以备艰难时刻之用。至于鸟先生呢,他早已把酒窖里剩下的普通酒全部卖给了法国后勤部。因此,政府欠了他一笔巨款,他如今正准备去勒阿弗尔去领取。 这三位即使社会地位不同,可在金钱的牵引下,他们感到彼此都成了兄弟。 到了上午十点钟,他们还没走出四法里。大家有些着急,由于原定在多特吃午饭,看来天黑前都没有希望到达那里了。大家都在留意,能否在大路边找到一个小酒店,但不巧车却陷进了大雪堆里,费了两个小时的劲才把它拖出来。 大家都饿得心慌意乱的;但连一个小饭馆也看不到,更看不见一个小酒店,所有的买卖都被普鲁士和法国的军人吓得停业了。 车里的男人们都跑到附近那些农庄里去找东西吃,但他们连一片面包都找不着。因为农民害怕挨抢,早把存储的物品隐藏好了,那些饥饿的兵士们发现什么都要强行拿走的。 下午一点左右,鸟先生公开表示,他实在感到胃里空得发慌。事实上大家都与他同样早已难受得要命;即使连说话的劲头也没有了。 大伙都轮流打起哈欠来。 羊脂球弯下腰去好几次,似乎在找什么,每次都犹豫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鸟先生表示他愿意出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他的妻子动了一下,好像是反对,不过很快又安静下去。听说浪费金钱,她心里自然难受,即便对这方面的玩笑,她也会信以为真。伯爵说:“说实话,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为什么没想到带点东西来吃呢?”于是大伙纷纷都埋怨自己为什么没带东西吃。 高尼岱带着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儿,大家都拒绝了。仅仅鸟先生接受了这番好意,他喝了一点儿,然后把酒壶还给高尼岱并道谢说:“真不错,暖和了,也忘记了饥饿。”酒一下肚子,他兴致也高了,提议跟歌谣里唱的一样,吃最肥的旅客。这是暗指羊脂球,那几位有教养的人听后觉得非常刺耳。谁也不去回答他,只有高尼岱微笑了一下。那两个修女也停止念经,双手放在肥袖管里,一动不动,低着头使劲地看着地。 三点钟的时候,公共马车来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羊脂球终于从长凳底下抽出一个大篮子。 她先从篮子里拿出一只陶瓷碟子,一只小银杯,然后又拿出一个大罐子,里面装着两只切碎的小鸡;篮里还有许多其它好东西,什么水果呀,肉酱呀,糖果呀等等,总之这是为三天旅程预备下的食品,而且在食品包的中间还露出四个酒瓶的瓶颈。她拿起一只鸡翅膀,慢慢地吃着,同时就着一块小面包。 所有乘客的眼睛都盯着她。随后是香味四散,大家的鼻翅都张开了,而且嘴里涌起了大量的口水。那几位太太对羊脂球的轻蔑已变得更加厉害了,她们恨不得杀死她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抛在雪地里,连同她的酒杯、篮子以及那些食品一同扔下去。 鸟先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罐鸡不放。他说:“简直是妙极了。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全。”她于是就抬头望着他说:“您吃一点吗,先生?从早上一直饿到此刻真不好受啊。”他打个招呼说:“老实说,我还真难拒绝,我确实是支持不住了。到哪一步就得说哪一步,您说对不对,太太?”他然后朝周围瞟一眼,接着说道:“在这种时候,能碰到心地善良的人帮忙,真叫人感到痛快呀!”他把一张报纸摊开,免得弄脏裤子,然后掏出小刀,挑起一个鸡腿,细嚼起来;嚼得津津有味,以至在车里引起一串失望的长叹声。 但羊脂球这会儿又邀请那两位善良的修女也来参加这顿便餐。这两位修女很快就答应了,嘟哝了几句道谢的话以后就吃起来了。高尼岱也接受了羊脂球的邀请,每个人把报纸摊在膝上,拼成了一张饭桌。 鸟先生在自己的角落里非常起劲地吃着,劝他妻子也这样做。她拒绝了半天,最后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的丈夫于是用非常委婉的语句请问他们的“可爱的旅伴”,是否同意他拿一小块鸡肉给鸟太太吃。羊脂球说:“可以,当然可以,先生。”她和蔼地把罐子递了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后,由于只有一个酒杯,大家只好把杯子揩抹一下互相传递着喝。惟独高尼岱一人不揩抹酒杯,而且还故意找羊脂球唇迹未干的地方喝,无疑他是有意向她献媚。 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玛东夫妇四周的人都在吃东西,食物的香气使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突然,那位棉纺厂主的太太长叹了一口气;她眼皮一合,头向下一低,晕过去了。她丈夫吓得手足无措,要求大家来帮忙。大家也都束手无策,那个年老的修女却扶起了病人的头,把酒杯轻放在她的唇边,喂她几滴葡萄酒喝。那位太太此时才微微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无力地说她现在觉着舒服了许多。不过,为了避免再犯病,那个修女逼着她又喝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并且说:“就是饿坏了,没别的缘故。” 这时,羊脂球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眼看着那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慢吞吞地说:“天啊,我如果不冒昧的话,真愿意请这两位先生和两位太太也……”她怕惹出一场无趣,白受侮辱所以不再往下讲。鸟先生说话了:“唉!在这种时候,大家都应互相帮助。来吧,太太们,不要客气,为什么要拒绝!我们能否在一个住所过夜,都还不确定呢。像这样的走法,明天中午以前也到不了多特。”他们都不再犹疑了,谁也不敢负责任地说一声“好吧”。 后来问题还是解决了,解决问题的人是伯爵。他对着那个肥胖姑娘,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说:“好,我们领情了,夫人。” 随后,大家就毫不客气了。一篮子东西被吃个精光。这篮子里原来还装着鹅肝酱、肥云雀酱、熏牛舌、梨、甜面包、细巧甜点心。满满一杯子醋泡的黄瓜和洋葱,这两样是羊脂球与别的妇人一样最爱生吃的蔬菜。 既然吃了人家的东西,就不能不和这位姑娘说话。于是大伙纷纷聊起天来,一开始大家都非常矜持,但羊脂球说话很有分寸,大家也不再拘束。德?布雷维尔太太和卡雷?拉玛东太太都是很精通交际礼貌的人,知道如何对她表示和气而又不失身份。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示出最高贵的夫人不怕接触污秽的那种屈尊的和蔼态度来,对羊脂球显得非常和气。可肥胖的鸟太太,仍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她吃得多,说得却少。 大伙很自然都谈到了战争。他们谈了好多普鲁士兵士的残暴行为和法国人的英雄事迹;这些人钦佩别人的勇敢而自己却在逃脱。各人讲起各人的经历,羊脂球讲述给别人的是她怎样离开鲁昂的情形,她的愤慨是发自内心的,言词也十分激烈。她说:“我本以为我能留下不走。我家中有许多食品,供给几个兵士吃喝总比乱跑乱奔好些。可是等到我看见这些普鲁士兵士,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了。他们把我都快气死了;我羞愧得哭了整整一天。假如我是个男人的话,那当然好极了!后来他们住到我家里来了。走进我家大门的第一个人就被我掐住了脖子。掐死他们并不费事。假如不是他们拽住我的头发,这个家伙肯定是被我掐死了。我不得不藏起来,一有机会就藏进了这辆车里。” 大家都夸奖她,她的这些旅伴表现得没有她勇敢,在他们眼中,她立即变得高大起来。高尼岱始终听她讲,他脸上显示出赞许的、善意的微笑。 一篮子的东西都吃光了。十多个人轻而易举就把这么一篮子东西吃完了,大家对这篮子为什么不再大一点儿感到遗憾。大家把东西吃完后,谈话气氛稍微冷淡了一些,但还持续了一段时间。 天色渐渐黑下来,羊脂球尽管身体胖,也不由得一阵一阵直打冷战。德?布雷维尔太太把脚炉借给她烤一下,羊脂球马上接了过来。卡雷?拉玛东太太和鸟太太也把各自的脚炉递给那两个修女。 车厢里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羊脂球和高尼岱之间突然间有一种冲动;鸟先生的双眼在黑暗中好像看见那位长着大胡子的高岱尼急忙向旁边一闪,大概挨了不声不响打过来的十分结实的一拳。 前方出现了忽隐忽现的小火光。多特到了。一共走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加上四次让马停下来吃燕麦及喘口气的两个小时,共十四个小时。车开进了市镇,在商务旅馆前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种腰刀抽出皮鞘的声音使所有旅客吃了一惊,随后是一个德国人在大声喊叫。 车虽已经停住,但没有一个人下车,大家好像预料到一走出去就会被杀似的。车夫出现了,手提一盏车灯,灯光映出那张恐慌万状的脸,他大张着嘴,睁着又惊又怕的眼睛。在车夫身旁,灯光里站着一位德国军官,他是个大高个青年。 他用阿尔萨斯腔调的法国话命令旅客下车:“先生们和太太们,你们还不下车吗?” 两个修女首先听从命令,紧接着伯爵和伯爵夫人也走出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棉纺厂厂主和他妻子,再就是鸟先生和他的大个子老婆。他脚一着地就对那军官来了个:“你好!先生!”与其说是表示礼貌,不如说是出于谨慎。对方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他。 高尼岱与羊脂球坐在车门口最后下来,在敌人面前,他们显露出高傲的气概。那位胖姑娘尽量控制自己,高尼岱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胡须,手有点儿哆嗦,很有点儿悲剧意味。他俩的用意是 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代表着自己的祖国;他们心里反感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态度。她竭力要比同行的正经妇女显得自尊心更强;他整个态度中都显出他们在大路上挖洞刨沟时所体现出的抗争精神。 他们走进了旅馆的厨房,呈验了总司令签发的离境许可证;证件上明白无误地注着每个人的姓名、相貌、职业,那个德国人一边看证件,一边看本人,把这批人上下打量了好半天。然后他说道:“好了。”随后就走了。 大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大伙马上叫旅馆准备晚餐。他们的住所集中在同一条长廊里,廊尽头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一百号”。 吃饭的时候,旅馆的老板出现了,他姓弗朗维,他问: “哪位是伊丽莎白?露丝小姐?” 羊脂球不由一惊,回答道: “我是。” “小姐,普鲁士军官现在要和您谈话。” “和我?” “是的,假如您就是伊丽莎白?露丝小姐。” 她先为难了一阵,但稍稍迟疑后,就断然地回答: “也许是找我,但我不去。” 四周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研究军官发布这个命令的原因是什么。伯爵走了过来:“您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夫人;您一拒绝,会引起很大的麻烦,对您没有好处,也对您的旅伴们不利。遇到强大的人是不该反抗的。他的这种举动不会隐藏什么危险,肯定是有什么手续忘办了。” 大家软硬兼施;因为大家都怕她的轻举妄动会引起麻烦。她终于被说服了。她说了一句话: “好,我去,不过是为了你们大家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马上握着她的手说:“因此我们都很感激您呀。” 她出去了,大家没吃饭等着她。 过了十分钟,她喘着气,涨着通红的脸回来了,好像要窒息过去似的,怒火万丈,嘴里不停地嘟哝:“这个混蛋!这个混蛋!” 大家都急于知道真相,伯爵也一再追问,她严肃地回答:“不,我不能说,这与你们毫不相干。” 虽经过了那场惊慌,这顿饭还是吃得很高兴。 弗朗维先生和他的妻子在桌的一头吃饭,弗郎维太太讲起话没个停。 她丈夫时不时地阻拦她:“弗朗维太太,你最好还是少讲点儿。”但她丝毫也不理会,依旧说着: “这些家伙,除了土豆、猪肉,还是土豆、猪肉。不要以为他们多洁净,他们随处拉屎撒尿。他们上操,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全待在大空地里:总是往前走,往后走,向这边转,向那边转。如果让这伙人去种地,或去修路,那也是不错呀!可是这伙军人,没人得到他们的好处!老百姓们养着他们,目的就为了让他们什么都不学,光学会大批杀人!我是没受过教育的老婆子,但看看他们整天一直踏来踏去,我心中就不免这样想:有些人发明东西,目的是有益于人,可另一批人费尽辛苦却只是为了去损害别人,这应该吗?杀人无论如何是丑恶可憎的事,不管杀的是普鲁士人还是英国人,或是波兰人,或是法国人。别人损害了你,你报复,这肯定是不对的,因此你要受刑事处分;可他们拿着枪大批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如同杀飞禽走兽一样,那就对吗?如果不对,那么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是什么原因,我非常不明白。” 高尼岱提高嗓门说: “如果是攻击一个保持中立的邻国,那么战争是野蛮的;假如是为了保卫祖国,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责无旁贷的职责。” 那老婆子低下了头,然后说: “是的,假如是为了自卫,那自然是另一回事儿;但那些专为寻欢作乐而发动战争的帝王,是否应该把他们统统杀掉呢?” 高尼岱的眼中闪出了光亮,他说: “说的非常好,女公民!”(本章完) 第一章 (3) 卡雷·拉玛东先生不由沉思起来。即使他始终崇拜那些名将,可这个乡下女人的讲说却让他想到这么多的人力,被废而不用,任他们空耗国家钱财,如此强大的力量被弃置在不毛之地上,如果把它们用到几百年才能完成的大工业上去,将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财富。 这会儿鸟先生已经走去和旅店老板悄悄谈话。老板向鸟先生订购了六大桶葡萄酒,等到春天普鲁士人走了再交货。 晚饭一吃完,大家马上去就寝了。 鸟先生把有些事看在眼里,他把耳朵贴在锁孔上听,一会儿又用眼贴着锁孔力图发现点“走廊上的秘密”。 一个小时后,他听到一阵郞郞的声音,立即向外看去。他看到羊脂球穿着一件长睡衣,手中端着一个蜡台,向走廊尽头那个房门走去。几分钟后羊脂球回来,高尼岱跟在她的后面。他们的说话声很低,后来两人就停下来不走了。羊脂球好像是在坚决阻止他进她的屋子。鸟先生无法听清他们说些什么,但最后他们的声音高起来了,他终于耳朵刮着了几句。高尼岱不停地央求说:“您有多傻,对您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显然非常生气,回答: “不行,有时候这种事是做不得的;再者,在这里,简直是件可耻的事。” 他大概丝毫也不理解其中的道理,还在问什么缘故。她大发脾气,嗓门提得更高了: “什么原因?您不知道吗?普鲁士人不就在这所房子里吗?大概就在隔壁的屋里呢。” 他再也不说话了。敌人在旁边,这个妓女也拒绝接受男人的温存,这种爱国主义的节操唤醒了他在丢盔弃甲时的自尊心;他只得抱住她吻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鸟先生心里如同烧了火一样,掀起盖着他妻子粗硬身躯的被子,吻了她一下,把她吵醒了,她低声问:“你爱我吗?亲爱的。” 第二天原定八点钟出发,因此这个时候大家已聚在厨房;可那辆车子却孤零零地放在院子中央,既找不到马也没有车夫。所有男子决定到镇上去搜寻这个人,他们共同走了出去。他们来到广场看见的第一个兵士正在一所低矮的房子里削土豆皮。不一会儿,又看到一个兵士在替理发店洗涮屋子。还有个兵士正在亲一个哭着的小孩的脸,哄他别哭。那些肥胖的乡妇——男人们打仗去了——正指挥那些驯顺的胜利者在那里做比如劈柴、把热汤倒在面包上、磨咖啡一类的工作;有个兵士在替他的手脚不灵的老婆子房主洗衣服。 伯爵惊诧不已。于是他请问一个教职员。这个虔诚的老信徒回答:“噢!这些可不是坏人;据说他们不是普鲁士人。他们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他们把老婆孩子抛在家乡;战争对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是件趣事。我断定,那里的妻子们也在哭哭啼啼挂念男人;将来也和这里一样,穷得走投无路。这里,此刻还算不上倒霉,因为他们没有干坏事,他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做事。看见没有?先生,穷人间就该相互帮助……喜欢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高尼岱目睹战胜者与战败者之间会取得如此友好的谅解,十分气愤,他立即走开。鸟先生说了一句笑话:“他们正在补充人口。”卡雷?拉玛东先生也说了一句话,倒挺严肃:“他们在赔偿损失。”可是他们还没找到车夫。最后在咖啡馆里找到了他,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亲像兄弟一样并排坐在一张桌旁。 伯爵生气地问: “没有告诉你八点钟套车吗?” “告诉过,可后来我又接到一道命令。” “什么命令呀?” “告诉我不要套车。” “这道命令是谁下达的?” “当然是普鲁士指挥官。” “为什么下这样的命令?” “不知道,你们去问他吧。他们不允许我套车,所以我就不套车。事情就是这样。” “是他亲口对你说的吗?” “不,先生,是旅店老板替他传达给我的。” “什么时候?” “昨晚,我正要睡觉时。” 三个男子心中十分不安地回到了旅馆。 他们想见军官,可那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虽然他就住在旅馆里,却只同意由弗朗维先生和他谈老百姓的事情。大家只好等着弗朗维先生起床。 高尼岱在厨房里的壁炉下面坐下来,他叫人为他搬来一张小方桌,外带啤酒一瓶,随后叼着烟斗抽他的烟。 鸟先生跑到小酒店推销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棉纺厂厂主谈论着政治,他们预测法兰西的前途。他们把希望寄予奥尔良党人身上,指望出一个无名的大救星,一个人们彻底绝望的时候挺身而出的英雄。大概会出来一个杜?盖克兰,一位贞德吧?也许是另一位拿破仑一世呢? 弗朗维先生在十点钟出现了。大家马上向他请教,他只是一字不改地把下面几句话重说了两三遍:“军官这么对我说:‘弗朗维先生,你必须告诉车夫给这些旅客明天下午套车。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能出发。你听明白了吗?好,行了。’” 他们要求见军官。伯爵拿出自己的名片,卡雷?拉玛东先生还在伯爵的名片上附着自己的姓名和全部的头衔。普鲁士军官传话给他们,说他可以在自己吃完午饭后接见这两个人,也就是说大概一点钟左右。 虽然大家惴惴不安,但还是随便吃了点东西。羊脂球好像是病了,而且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大伙刚喝过咖啡,勤务兵就来找这两位先生。 鸟先生随着两个人一同去了;他们也想把高尼岱拉去,但他高傲地宣称,他决心永世不与德国人交往;他躲到壁炉下,又要了一瓶啤酒。 三个人被领到旅馆中最漂亮的那间房子里,军官在那里接见他们;他躺在一张靠背椅上,连坐也不坐起来,招呼也不向他们打,甚至对他们连看也不看,十足的打胜仗的军人那种蛮横无理的神态。 过了好长时间,他发话了: “你们几个有什么事儿?” 伯爵马上发言:“我们想出发,先生。” “不行。” “我是否可以请问一下,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原因是我不愿意。” “我们以无比的敬意请您注意,先生,您的总司令曾向我们发放了去第厄普的通行证;我想我们什么事也没做错,而受到您的严苛待遇。” “我不愿意……没别的原因……你们下去吧。” 三个人鞠了一躬以后就退出去了。 谁也不清楚这个德国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们在厨房里推测出各种情形并争论个不休。也许要他们留下来做人质?——不过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呢?——除非要把他们当俘虏带走?最有可能向他们勒索一笔赎金吧?一想到这里,他们吓得快疯了。最有钱的人害怕得最厉害;他们似乎看到自己为了赎命把钱一袋袋地倒在这个大兵的手中。他们费尽心机想出些能让人相信的谎话,来隐瞒他们的财富,充当穷人,充当身无分文的人。鸟先生甚至还把表链摘下来藏在衣袋中。天色黑了下来,灯已点上,鸟夫人提议打三十一点。大家全都同意了。 大家很快都全神贯注地打牌,他们心里的恐惧渐渐平息下去了。 他们正打算吃饭,弗朗维先生又一次出现了,说:“普鲁士军官让我来问伊丽莎白?露丝小姐,她是否已经改变主意了?” 羊脂球一听这话,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才大声嚷道:“去告诉那个无赖、下流东西、那个普鲁士臭死尸说,我决不同意,你听清楚,我决不,决不,决不答应。” 胖老板出去以后,大家就围住羊脂球打听,要她把她那次去见军官的秘密说出来。她原先不愿说,但过了不多久,她大声喊道:“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想和我睡觉!”大家都非常气 愤。高尼岱用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杯都摔碎了。当时屋里立即响起一片谴责这个无耻之徒的呼声,一片暴怒的怨声;全体团结起来抵御敌人,似乎敌人要羊脂球做出牺牲这事里他们每人都有份。 狂怒过去以后,大家还照例用晚餐,不过每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原因是都在想心事。 妇女们早早地就回各自的房间;男人们把牌局组织起来,并特意邀了弗朗维先生参加,以便从他身上打听出有什么办法来消除与军官的对立。但他只想打牌,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说:“打牌吧!先生们,打牌吧!” 弗朗维太太困倦至极,找弗朗维去睡觉,他竟拒绝上楼。太太只得一个人走了,因为她是“值早班的”,在太阳刚升起时就起床;而他呢,是“值晚班的”,随时能够和朋友们熬夜。等大家看出没有希望从他那里打听出任何消息后,就宣布散局,各自去睡了。 第二天他们还是很早就起了床,心里抱着一种希望,出发的欲望也更大了。 午饭吃得没有一丝生气,大家对羊脂球好像有点冷冰冰的,因为夜里每个人都在深思,过了一晚,他们的看法就大变了。他们此刻几乎有点怨这个女人,为什么她不悄悄跑去找那个普鲁士人?如果那样,她不就能够为她的旅伴们在第二天一觉醒来时准备一个好消息了吗?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并且又有谁知道?她的面子还能顾全,只要对军官说她是看见旅伴们苦恼,觉得可怜,才答应的。对她来说,那种事并算不了什么! 不过这是内心的想法,没有人说出来。 下午,伯爵提议出去散散步。只有高尼岱和那两个修女不去。 四个妇人在前面走着,三个男人离得不远,跟在后面。 鸟先生把情况看得很明了,他说,这个“臭婊 子”难道要害得他们在这长久地待下去。伯爵说不能让一个妇人做这种痛苦的牺牲,这种事只能由她自愿。卡雷?拉玛东先生说如果法国人,真如大家所议论的那样,从第厄普攻过来,那么两军只能在多特接触。鸟先生说:“那我们就赶快逃吧。”伯爵说:“这么大的雪,又有几位太太,这怎么行呢?他们立刻会追上来,把我们当俘虏带回来,那就只有任凭这些大兵摆布了。”大家都不再吱声。 太太们讲的是打扮,但她们之间谈得并不热乎。 突然在街口出现了那个普鲁士军官。 他经过妇人们面前时,弯了弯腰,但对那些男人却非常轻蔑地看了一眼。 羊脂球满脸通红;那三位有夫之妇则感到一种莫大的耻辱,原因是她们觉得和妓 女一起散步让军官遇见,而这妓 女又是那军人如此不客气地对待过的。 回到旅馆,大家都无所事事。因为一些极其无足轻重的小事,言语都很尖刻。晚饭不声不响地吃了,吃得很快;吃完晚饭后各自都上楼去睡觉,希望赶快睡着混过时间。 第二天早上下楼,大家显得非常疲惫,且都满腹怨言。几位太太几乎不与羊脂球说话。 钟敲响了。教堂内有孩子要领洗。羊脂球以前也生过一个孩子,寄养在依弗多的一个农民家中。她平时也不想他;可一想到这个即将要领洗的小孩,她突然对自己孩子有了种强烈的母爱,她于是坚决要参加这个仪式。 她刚走,大家就把椅子挪到一块儿,他们觉得是该想个办法的时候了。鸟先生主张向军官提议,把羊脂球一人留下,让军官放其他的人走。 弗朗维先生又一次担任了传话的使命,可他马上就又回到了楼下。那德国人显露的意思是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必须扣留其他的人。 鸟夫人的下流脾气一下子显露出来:“我们不能老死在这个地方啊。和所有的男人干这种事就是这个娼妇的本行,我想她无权拒绝这个或接受那个人。她在鲁昂要是碰到谁,即使是马车夫, 她都要!但是今天,需要她帮我们解决困难了!她这个脏女人,倒假装正经人了!……这个军官,我觉得他的行为非常正派。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接近女人了,我们这三个女人显而易见比羊脂球更合他的胃口。可是,不,他只想把这个妇人弄到手才会满意。他对有夫之妇是尊重的。请大家注意,他是这里的主人。只要他开口说一句:‘我要’。就能够在他的那些士兵的帮助下强奸了我们。” 那两个妇人不由打了个小小的寒战。卡雷?拉玛东夫人眼中闪烁着光芒,脸色发白,似乎感觉自己已被那个军官强暴过。 男人们此刻也全走了过来。鸟先生主张把这个“贱 货”捆绑起来交给敌人。不过伯爵主张用计谋,他说:“还是应该好好对她。” 接着他们私下里秘密地商量起来。 人们各抒己见,而且每句话都讲得非常体面。 最后,在他们看来这个故事显得这么有趣,所以大家忍不住地都轻松愉快起来。伯爵想出了一些趣话妙语,可是他说得那么巧妙,不刺耳而能引起微笑。鸟先生说出了一些粗鲁的猥亵词句,大伙听了也不觉得难听;他的太太毫不隐讳地表示了她的看法,她说:“既然这个姑娘的本行就是干这个,为什么她不拒绝别人,而偏偏要拒绝这个人?”卡雷?拉玛东夫人大概也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如果她是羊脂球,她宁愿拒绝其他人而不会拒绝这个人。 他们花了好长的时间商量办法,每个人都定好了自己的任务,该讲的理由及该用的手段。大家一同决定进攻的计划,应该施展的妙计和乘其不备的突然袭击,为的是强迫这座活城堡开门迎接敌人。 高尼岱一直躲在一边,对此事一点儿也不过问。 大家的注意力是如此集中,以致没人听见羊脂球回来。亏得伯爵轻轻嘘了一声,大家才纷纷抬起头来。她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们都闭上了嘴,觉得十分尴尬,情急之下无法与她搭话。伯爵夫人确实比别人更擅长于交际场中的两面派作风,问她:“这次洗礼好玩吗?”(本章完) 第一章 (4) 此刻羊脂球内心还激动不已,于是她把看见了些什么样的人,那些人的态度,以至于教堂的外观,都讲述给他们了。最后,她还补充一句:“偶尔祷告一次十分有好处。” 一直到吃午饭,这几位太太才对她非常客气,目的是得到她的信任,以便她听从她们的劝告。 大伙刚坐到桌边,进攻就开始了。最初是泛泛谈到献身精神。他们以古代的人物为例,先举犹底特和荷罗菲纳,又东牵西扯地列举了鲁克雷斯和塞克都斯,又谈起克娄巴特拉,说她把敌人所有将领引到自己床上,使他们俯首听命。接着一个荒唐的故事出现了,故事中讲述,罗马女公民们跑到加希,把汉尼拔搂在怀中哄他睡觉,不仅搂他一个人,还搂他的那些将领和所有官兵。 凡是曾经阻挡过征服者,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战场,作为支配工具,以至于武器的女人,凡是曾出于复仇与效忠而牺牲贞操的妇人,他们都毫无例外地一一列举了出来。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用一种很得体,而又很有分寸的方式讲述出来的,偶尔又故意爆发出一阵阵热烈赞赏的声音,足以激励人去效仿。 听了他们的讲述,最后你甚至会相信,妇女们在世上的惟一使命就是永远地牺牲自己的身体,听从男人们的任意摆布。 那两个修女似乎已经陷入沉思,什么也听不见。羊脂球也一言不发。 整个下午,他们都不打扰她,让她好好考虑。但是大家都改口叫她“小姐”,而不叫她“夫人”了,如同是要把她从尊敬的地位往上拉一级,让她觉察出自己所处的不体面的地位一样。 汤刚送上来,弗朗维先生又一次来问:“普鲁士军官让我问伊丽莎白?露丝小姐,她是否已经改变主意。” 羊脂球冷冰冰地回答:“没有,先生。” 但是在这顿晚饭中间,同盟军的力量削弱了。鸟先生说了三句效果很不好的话。每人都绞尽脑汁找新的例子,但一点儿都找不出来。伯爵夫人大概并没经过考虑,只希望对教会表示敬意。她向那个年老的修女询问圣人们的丰功伟绩。原来许多圣人都曾做过在我们看来算是犯罪的事情,不过如果是为了天主的光荣或者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犯下这些罪,那么教会便会加以宽恕。这是个非常有力的证据,伯爵夫人立即加以利用。也许因为双方有了默契,也许一方暗献殷勤,也许是因为恰好缺乏头脑,或者由于爱帮人忙,总之这个修女给他们的阴谋帮了个大忙。这个修女信仰就像铁打的一样;她的信念从未动摇;她的良心始终保持着。她认为亚伯拉罕杀子祭天没有任何惊奇的地方,因为如果上天叫她杀父杀母,她也会马上动手的;依她看来,只要目标正当,以什么手段达到目标都不会惹怒天主。这个同谋者被有神圣权威的伯爵夫人乘机利用,要引她对“只要目标能达到,可以不择手段。”那句道德格言做充满启示的解释。她这样问修女: “那么,您认为不管采用任何方法,天主都允许吗?只要动机纯洁,行为是否能得到天主原谅吗?” “有谁会怀疑这个,太太?本身该受谴责的行为,往往由于指导行动的念头良好而变得令人敬佩。” 她们继续谈下去,判断天主的意愿,推测天主的决定,使天主不得不担心许多与他实在毫无关系的事情。 这位圣女后来谈到她所在修道院下所属的各个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讲起她和那个同伴圣尼赛福尔修女。她们一同应召到勒阿弗尔那些医院去看护身染天花的兵士。只由于这个普鲁士军官任性横行,她们被困在半路上。这时可能有很多法国人送了命,假如她们在那里,是能够把他们救活的。看护军人是她的专长:克里米亚、意大利、奥地利她都去过;当她讲述她参加过的那些战役时,让人感到她就是那些修女队中的一员,这个修女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随兵营奔走,在战争中抢救伤兵的;她们好像比长官还能干,一句话就能就制服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 在她说完后,由于效果出奇地好,因此别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吃完饭后,大家又回房去了,第二天清晨大家起来得很晚。 午饭也平静地过去了。他们希望昨天晚上播下的种子有发芽结果的可能。 午后,伯爵夫人提议大家出去散散步,随即伯爵按计划挽着羊脂球的胳膊,走在最后面。 用稳重男人对卖笑女人说话的语气和她亲热随便地谈话,其中又多少带点轻蔑;他称她“我的孩子”;他从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和崇高的身份,屈尊地对她。他开门见山,一下就讲到了主题: “您是宁肯让我们困在这里,和您一样等普鲁士军队被打败之后,冒着受他们强暴对待的危险,也不愿意随和一点,做一件您平生里极平常的事?” 羊脂球没有回答。 他亲自与她讲理,用感情打动她。他一方面能保持伯爵这个身份,同时在必要时还能殷勤献媚,表现出十分可爱的样子。他竭力鼓吹她能够帮他们多大的忙,也谈到他们将怎么来感激她;然后亲密地改用“你”来称呼她,说:“我亲爱的,他将来还会夸耀,说他曾经尝过一个本国内不多见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一句话不说,她追上了其余的人。 回到旅馆,她马上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惴惴不安。她究竟要怎么办呢?假如她还是抗拒,那可就糟糕了! 吃晚饭的时候弗朗维先生走了进来,告诉大家说鲁塞小姐身体不舒服,大家可以先吃。伯爵低声问老板:“行了?”老板回答:“行了。”为了顾全大家的面子,他只是朝他们微微点点头。马上所有人都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鸟先生喊道:“他奶奶的!我请大家喝香槟酒,不知这旅馆有没有?”鸟太太也不心惊胆战了,因为老板很快手里拿着四瓶酒重新走进来了。伯爵似乎发现卡雷?拉玛东夫人很有风韵,而那个棉纺厂厂主,卡雷?拉玛东先生则不停得向伯爵夫人献殷勤。 忽然鸟先生嚷了起来:“不要出声!”大家都大惊失色,纷纷停止谈话了。鸟先生竖起耳朵听,随即双手拢着嘴发出一声“嘘!”他又仔细听了一下,说道:“放心吧,没事。” 最初大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马上都露出了笑容。 大约有一刻钟之后他又重演一次滑稽剧,而且这天晚上经常重演;他还经常装出和楼上某个人打招呼的样子。有时他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再者就是咬牙切齿地嘟囔:“混帐的普鲁士人!”有时,大家都不去想这件事了,他却提高嗓门喊几次:“够啦!够啦!”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但愿还能见到她的面,可不要叫这个坏蛋给收拾死啊!” 妇人们也不可避免地说些很俏皮的但也很含蓄的话。即使在吃喝玩乐时伯爵也要保持住庄重的外表,他打了个比喻,说严冬已经过去,被困在冰冻中的一群难民看见向南去的道路已经打开,因此而欢呼雀跃。 鸟先生手中举着一杯香槟,说道:“庆贺我们的解放,我要喝了这一杯!”大家向他欢呼。 鸟先生满怀遗憾地说道: “可惜没有钢琴,否则我们就能够跳一场舞。” 高尼岱始终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他好像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有时会狠扯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大家快散了,喝得醉醺醺的鸟先生,拍了拍高尼岱的肚子,模模糊糊地说:“您今天晚上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不高兴,公民?”但是高尼岱却忽然抬起头,用凶光闪闪的两只眼睛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人,说:“刚才你们干的事无耻透顶。”说完就站起来,走出去了。 大家觉得很扫兴。鸟先生忽然弯下腰大笑起来,口里念叨着: “葡萄酒太酸了,太酸了。”大家不解其意,他于是就把“走廊里的秘密”讲给他们听。大家听了又兴高采烈起来。几位太太高兴得快疯了,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笑出了泪。他们不相信有这件事: “怎么!您真的没弄错吗?他真想……” “告诉你们,这可是我亲眼目睹的。” “她竟然没答应……” “原因是普鲁士人就在隔壁房间里。”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我向你们发誓。” 鸟先生还继续说道: “你们懂了吧,今晚,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三人哈哈大笑,笑完后大家都散了。当鸟先生夫妇一睡到床 上,鸟太太就告诉鸟先生,卡雷?拉玛东太太这个小泼妇整晚都叨念:“女人们如果看中了穿军服的,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全都欢迎。我的天啊!难道这还不够丢人吗?” 这一夜,在走廊里,到处有轻微的颤动声,还有像喘气一样轻悄悄的响声;此外还有光着脚在地上走过的声音和令人不易察觉的咯咯声。 第二天,公共马车终于套上了,在门外等着旅客们。 车夫在座位上抽烟;旅客们心花怒放,忙着叫人给他们包扎食物,用来在余下的路程上吃。 羊脂球露面了。她好像有点儿激动,还有点羞惭;她怯怯地向旅客们点点头,旅客们都同时转过脸去,仿佛没看见她。伯爵搀着太太的胳膊,把她领到一边,为的是躲开这种不干净的接触。 胖姑娘很惊诧,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然后才鼓起勇气对那棉纺厂厂主的太太打招呼,轻轻说了一声:“早安,太太。”对方只是非常傲慢地点点头,如同一个贞洁女人受到了侮辱一样朝她看了一眼。人人离她远远的,如同她的裙子里带了什么传染病。后来大家把她一人抛在后面,她独自一人爬上了车,坐到前段路程坐过的位子上。 大家仿佛没有看到她是个人,也不认识她;鸟太太满脸生气,低声对丈夫说:“幸亏我不坐在她的旁边。” 马车晃动起来,旅程又重新开始了。 开始谁也不说话。羊脂球连自己的头都不敢往起抬。她对旅伴们感到气愤,也感到羞愧,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到底而让了步,被旅伴们假仁假义地推到那个普鲁士人的怀里,受到了他的玷污。 伯爵夫人立即就打被了这种沉寂,她向卡雷?拉玛东夫人问: “您可能认识德?哀特莱尔夫人吧?” “认识,我们还是朋友呢。” “她是个多可爱的人啊!” “太招人喜欢了!这才真正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学问高,多才多艺,歌唱得好,画也画得不错。” 鸟先生和太太在玩纸牌,这幅牌是他从旅馆里偷来的,牌上沾满了油腻。 两位修女取下腰间的念珠来拿在手中,画了十字,随即嘴唇很快动了起来,并且越动越快,还偶尔的吻吻一块圣像牌,吻完后又画十字,然后又马上不停地动起来。 高尼岱一动不动,他在想着心事。 走了三个小时后,鸟先生把纸牌收好,说道:“肚子有点饿!” 鸟太太伸手拿过来一个纸包,取出一块冷牛肉。她非常迅速地把牛肉切成薄且整齐的片儿,两人大吃了起来。 “我们也吃,好吗?”伯爵夫人问。得到伯爵同意后,她把给两家准备的食物都打开来了。一个盘子盖上画有一只野兔,表明盆里盛的是一只野兔,兔肉上放着一排排白色肥猪肉丁,还拌有其它的碎肉。还有一块用报纸包着的瑞士出产的干酪,报上的“社会琐闻”四个字也印在干酪面上了。 两位修女从纸包里拿出一截散发着大蒜气味的香肠,高尼岱从一个口袋里掏出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口袋里掏出一段面包。他剥掉了蛋壳,咬起他的鸡蛋来。 羊脂球早晨起床时有些慌忙,什么也没想到;看到这些人悠然自得地吃东西,不觉怒火中烧,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阵狂怒,准备把他们好好地教训一顿,一大堆辱骂的话已涌到嘴边;但她说不出来,强烈的怒火竟然锁住了她的嗓门。 谁也看不见她,谁也想不到她。她感到自己被淹没在这些正直的恶棍的蔑视里;他们开始是把她当作牺牲品,而后又如同抛弃脏物一样把她抛弃。她想起了她那只装满了好东西的大篮子,他们是如此贪婪地把它吃了个精光;她想起那两只冻得亮晶晶的小鸡,那些肉酱、梨子,还有四瓶波尔多红葡萄酒;此时她的怒气反而消失了;她感觉要哭出来。她强行忍住了,但眼泪还是涌上来。一会儿工夫两颗大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紧接着泪珠流得更快,就如同岩石里渗出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她的胸膛上。她腰板挺直,目视前方,紧绷着脸,面色苍白,只希望别人不要看她。 但伯爵夫人却偏偏看出来了,且递了个眼色通知她丈夫。他耸了耸肩,好像在说:“没有办法,这不能怪我啊。”鸟夫人更加得意洋洋,暗自笑了笑,嘟嚷着说:“她痛哭的原因是自己做了丢脸的事。”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卷在一张纸里,接着念起经来。 高尼岱把腿伸到对面的长椅下面,向后一靠,如同刚找到了捉弄人的办法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用口哨吹起《马赛曲》的调子来。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无疑,同车的旅伴是不喜欢这个人吹的歌声的。他们都感到心里烦躁、激怒,好像只有要大嚷大叫才好,就如同狗听见了手摇风琴的声音就要狂吠一样。 看到这种情形,他甚至有些变本加厉了,有时甚至把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快来牵引、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最珍贵的自由; 快来和保卫你的人们并肩战斗! 在旅途漫长的几小时内,在车子由于颠簸震动而产生的声响中,无论是黄昏的一刹那,还是车里漆黑的时候,直至第厄普为止,他一直顽固地吹着他那充满复仇性的、单调的调子。那些人被逼得脑筋很疲乏,心情尽管非常愤怒,也都没法不从头至尾倾听着他的歌声。 羊脂球不停地在哭,在两节歌声的中间,在黑暗里偶尔会发出一声呜咽,那呜咽是她在失声悲泣。 (本章完) 第二章 西蒙的爸爸 十二点钟刚到,学校就放学了,小孩儿们你推我挤地涌出校门。但是,他们却在校门附近的地方站住了,三两成群地低声谈论着。 原来布郎肖大姐的儿子西蒙今天早上第一次到学校来上课了。 他们在家中都听别人提起过布郎肖大姐。尽管在公开场合大家都表示非常欢迎她,可那些孩子的母亲在暗地里却对她持有一种同情而又带点儿轻蔑的态度;这种态度也影响到孩子们,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不认识西蒙,因为他从不出门,没有跟他们玩耍过。所以,他们不知道是否喜欢他;他们经常听到这句话: “你们知道吗……西蒙……没爸爸。” 布朗肖大姐的儿子西蒙也出现在校门口了。 他大概有七岁,脸色微微苍白,身上挺干净的,态度羞怯得有些不自然。 他正打算回家去。这时,一大群同学用狡猾的眼光望着他,悄悄地跟上来,把他围住。他感到惊奇而不安,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那个报告消息的大孩子神气十足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 “什么西蒙呀?”对方又问了。 这孩子又说一次:“西蒙。” 大孩子对他嚷道:“西蒙后面还应该有点什么吧……西蒙……还不是一个姓。” 他几乎要哭了出来,第三次回答道: “我叫西蒙,西蒙就是西蒙。” 孩子们都大笑了起来。大孩子越发得意,提高嗓门说:“你们都看见了,他没有爸爸。” 一个小孩子居然会没有爸爸,这可真是一件稀奇古怪、可能性不大的事,孩子们都听得呆住了。他们把他看成怪物,他们感到心里增加了和他们母亲们一样的对布朗肖大姐的那种无法解释的轻蔑。 西蒙呢,他勉强靠在一棵树上,才没有跌倒;好像有一桩灾难一下子落在他头上。他想辩解,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来驳倒他没有爸爸这个事实。他不顾一切地嚷道:“我有,我也有一个爸爸。” “你爸在哪?”大孩子问。 西蒙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西蒙看到邻居寡妇家的孩子,而且西蒙以前就看见他跟自己一样,孤伶伶地跟母亲过日子。 “你是否也没有爸爸?”西蒙问。 “胡说!”那孩子反驳道,“我有。” “你爸爸在哪里?”西蒙追问道。 “他已经死了,”那孩子无比骄傲地说,“爸爸他如今正躺在坟地里。” 在这伙捣蛋的孩子中间升起一片赞赏声,如同爸爸躺在坟地里这个事实抬高了他们的一个同学,贬低了没有爸爸的另一个同学一样。这些小捣蛋们的爸爸大多是坏蛋、酒徒、小偷,并且对妻子都百般虐待。他们越挤越紧,他们这些合法的儿子好像非要把这个不合法的儿子一下子挤死似的。 站在西蒙对面的一个孩子对他伸着舌头嘲弄道: “你没有爸爸,你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西蒙伸出双手揪住他的头发,狠咬他的脸,接二连三踢他的腿。恶斗开始了。等到两个人被拉开的时候,西蒙的衣服已经被撕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倒在地上,那些小无赖纷纷拍手喝彩。他站起来,拍了拍小衣衫上的尘土。这时有人向他喊道: “快去向你爸爸告状吧。” 此时,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他们比他强大,他还挨了他们的打,但他没法回答他们,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没有爸爸。他想强忍住眼泪,但是刚忍了几秒钟,就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浑身颤抖不止。 小无赖中爆发出残忍的笑声。他们牵着手,一边围着他跳,一边一遍遍地叫:“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西蒙突然不哭了。他气得近乎发狂,他拾起来脚下的几块石头,向那些嘲笑他的人扔去。有两三个孩子挨了石头,哇哇哭着逃走了。他的神情让人畏惧,其他的孩子也慌了。吓得四处逃跑。 如今只剩下西蒙一个人了,他没命地向田野里奔去,原因是他回想起一件事,于是下决心要投河自尽。 他记得在一个星期以前,有个靠乞讨为生的穷鬼,投了河。西蒙站在这个被捞起的穷鬼旁边;周围有人说:“他死了。”别人又说了一句:“如今他就幸福啦。”西蒙也想投河,他觉得自己和那个穷鬼一样可怜。名著阅读网 他跑到河边,呆呆地望着流水。几条小鱼儿在河水里畅快地游来游去,偶尔跃起叼住从水面飞过的小虫。鱼儿捕食的方法引起他的兴趣,他也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哭泣。“我想投河,因为我没有爸爸。”这个念头在他心上还不时地涌现。 一只小青蛙从他的脚底下跳出来,接着逃走了。他一连捉了三次都没捉到。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它的两条后腿;然后就笑了起来。可是当他又想到自己的家和母亲时,又哭起来了。 猛然间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粗壮的声音问他:“小家伙,什么事使你这么伤心?” 西蒙回过头去。他看到一个黑胡子和黑头发都卷曲的工人和蔼地看着他。西蒙满面泪水地说道: “他们打我……因为……我……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怎么,”那个人微笑着说,“但人人都有爸爸呀。” 孩子悲伤地答道:“我……我……我没有。” 工人认出了这是布朗肖大姐的孩子;虽然他到当地不久,但对于她过去的一些情况,也模糊地听到过。 “好啦,”他说,“不要难过了,孩子,你会有……会有一个爸爸的。跟我去找你的妈妈吧。” 大人搀着小孩的手走了。那人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因为他对去见她是很高兴的,据说,她是当地最美的姑娘之一;大概他心里还在想:一个失足过的姑娘很可能再一次失足。 他们来到一所非常干净的小房子前面。 “到啦,”孩子说。随后他又喊了一句:“妈妈!”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工人马上收住笑容,因为他一看就明白,再也不可以跟这个高个儿姑娘开玩笑了。他庄严地站在门口,似乎不准其他男人再跨过他的门槛,走进这所她上过一个男人当的房子。他语无伦次地说: “瞧,太太,我把您家的孩子送来了,他在河边迷了路。” 但是西蒙却搂着母亲的脖子,连哭带说: “妈妈,我想投河,别人打我……打我……因为我没有爸爸。” 年轻女人双颊通红,心如刀绞;她紧抱孩子,眼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淌。工人很感动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走开。这时,西蒙跑过来,对他说: “您愿意做我的爸爸吗?” 布朗肖大姐把双手按在胸口上,倚着墙,无声地忍受着羞耻的折磨。孩子看见工人不回答,又说: “如果您不愿意,我就再去投河。” 工人把这事当成玩笑,微笑着回答: “当然喽,我非常愿意。” “您叫什么名字?”孩子接着问,“假如别人再问起您的名字的话,我就能够告诉他们了。” “菲列普,”工人答道。 工人把西蒙抱起来,在他脸颊上吻了两下,大步溜走了。 西蒙第二天早晨来到学校,那伙家伙用恶毒的笑声来迎接他;放学后,那大孩子又想故伎重施,西蒙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 “我爸爸叫菲列普。” 四周响起了喊叫声: “谁是菲列普?……菲列普什么?……菲列普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个菲列普是从哪儿搞来的?” 西蒙并不回答,他用挑衅的眼光望着他们,宁愿被折磨死,也坚决不在他们面前逃走。最终校长出来替他解了围,他于是回到母亲那儿去。 菲列普三个月以来经常在布朗肖大姐家周围走过,有几次他鼓足勇气过去跟她谈话。她却客客气气地回答,不过一直都很严肃,从没对他笑过,也不让他走进自己的家门口。然而,他总觉得她与他讲话时,脸比平时红得多。 布朗肖大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然而当地有人已经在讲闲话了。 西蒙呢,十分喜爱这个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同他一起散步。他每天按时到校,庄严地走到同学中间,一直不去理他们。 有一天,攻击他的那个大孩子对他说: “骗人,你没有一个名叫菲列普的爸爸。” “为什么没有?”西蒙问,也非常激动。 大孩子得意地说: “你要是有的话,他就应该作你妈妈的丈夫。” 这个理由很充足,西蒙很窘迫,不过他还是回答:“反正他就是我爸爸。” “这可能吗?”大孩子冷冷笑着说,“但是,他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西蒙心事重重地朝菲列普干活的卢瓦宗开的铁匠铺走去。 没有谁注意到西蒙走进铁匠炉;他悄悄拉了拉菲列普的袖子。他回过头来。马上就停下活儿来,其他人都瞧着小西蒙。接着,在一阵静寂中,响起了西蒙尖细的嗓音: “喂,菲列普,刚才米肖大婶的儿子对我说,您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为什么?”工人问道。 孩子满脸天真地回答: “原因是您不是我妈妈的丈夫。” 没有一个人笑。菲列普纹丝不动地站着,额头靠在手背上,两只大手扶着锤柄。他在沉思。突然有个铁匠对菲列普说出了大家的心愿: “无论如何,布朗肖大姐是个好姑娘,她既规矩又善良,虽然遭过不幸,但他勤劳、稳重。正直的人要是娶了她,她准是个很好的媳妇。” “这倒是真的。”其他三个同伙说。 那个工人接着说: “即便说这位姑娘失足过,难道这是她的错吗?别人曾经答应娶她;我知道有好些现在十分受人敬重的女人,也有过跟她从前一样的遭遇。” “这话到不假。”三人齐声答道。 接着他又说:“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拉扯大了孩子,吃过许多许多的苦,除了上教堂,她再也不出大门,这期间又流了多少的眼泪,只有天主才知道。” “这也是实在话。”其余的人说。 接下来,除了风声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菲列普弯下腰,对西蒙说: “去告诉你妈妈,今天晚上我要去找她谈谈。” 他把西蒙送出去了。 接着他又回来干活,他分秒不停地抡着大锤,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 菲列普到布朗肖大姐家敲门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星斗。他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穿着节日里的罩衫和干净的衬衣。年轻妇人来到门口,很不好意思地说:“菲列普先生,这样黑的天到这儿来,很不合适。” 他想回答,可是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又说:“不过,您肯定了解,不要再让人家谈论我了。” 这时,他突然说: “假如您愿做我的妻子,那有什么呢!” 他赶紧走了进去;西蒙听到了接吻声和母亲说出的几句话。随后,他忽然被他的朋友抱起来。他的朋友举起他,大声说: “你告诉你的同学,你爸爸是铁匠菲列普?雷米。谁如果再欺侮你,我就拧掉他的耳朵。” 第二天快上课的时候,小西蒙站起来,脸色苍白,嘴皮有些颤抖,用十分响亮的声音说:“我的爸爸是铁匠菲列普?雷米。他说谁敢再欺侮我,他就要拧掉谁的耳朵。” 这次没有人笑了,大家都认识这个铁匠菲列普?雷米,无论谁都会为有这样一个好爸爸而骄傲。(本章完) 第三章 一家人 (1) 驶往纳伊的火车刚经过了玛约门,正顺着通向塞纳河岸的大街驶去。 有许多人到大门外边来透气。 车子开得很快,车厢里仅有少数的几个人(这样的大热天,乘车的人大多数在顶层上和过道里待着)。有的是装束逗人发笑的胖太太,有的是厌倦了办公室生活的先生,从这些先生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有家庭烦恼,经常缺少钱,他们的希望肯定已成泡影;因为他们都属于穷鬼的队伍。他们省吃俭用地过日子。 一个矮胖的人正在和一个身材瘦长的人聊天。他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吞吐,人们有时误以为他是个结巴儿,他是海军部的主任科员卡拉望先生。另一人是一位曾在商船上当卫生员,后来才用他那一点可怜的医学知识在当地贫民中行医。他姓舍奈,要人家称呼他“医生”。当地有不少关于他的品行的流言蜚语。 卡拉望先生始终过着正常的公务员生活。三十年来,他每天早晨上班,走同样的路,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点,见到同样的赶去办公的人;每天又循着同样的路线回家,遇见相同的苍老下去的脸。 每天他买一份报纸,再买两个小面包,然后走进部里。他匆匆忙忙地赶到办公室,心里恐慌不安,总是害怕自己有疏忽的地方,遭到斥责。 从没有什么事能够改变他单调的生活,除了科里的事以及升级和奖金,他什么也不关心。不管在什么地方,他只谈公事,他的脑子里,除了和部里有关的事以外,就没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希望和梦想。但使这个科员心里难受的,是那些海军军官一调进部里,就担任副科长或者科长;每天晚上,他都要找出种种理由,为他愤愤不平的妻子证明巴黎的官职授给那些本应航海漂洋的人,是件颇为不公平的事。 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生是怎么过去的就老了,因为中学刚一毕业,他就直接进了办公室,他从前的学监如今成了他怕得厉害的上司。一跨进这些室内暴君的门槛,他就全身直打哆嗦。恐惧的心理也造成了他见了人就局促不安、低声下气并且有些神经质。 他对巴黎了解不多,他是个没有独到见解的保守派,不过他却非常憎恨“新鲜事物”。凡是政治新闻他都跳过不看。 这一年,规定的三十年服务年限期到了,在一月一日,他被授予了荣誉勋位十字勋章。这个荣誉使他对本身的才能有了新的、更高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的为人。从此以后,他只穿黑色裤子和长礼服,只有这样,他的“勋章绶带”挂在上面才更相称。他每天早上要刮脸,非常认真地洗剔指甲,每隔两天就换一次衬衣。事隔一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卡拉望,他整洁、神气、虚怀若谷。 他在家里时刻都要想到“我的十字勋章”。他感到骄傲,以至于无法容忍别人在扣眼上挂其它的任何一种勋章。他见到外国勋章就非常生气,——“这种勋章不该准许在法国挂出来”;因为舍奈医生每晚在小火车上遇见他,医生老是挂着另外一种勋章绶带,所以他特别恨这医生。 路上,两个人的谈话也是相同的。他们先谈地方上的弊端,接着,正像和医生做伴就应该发生的一样,卡拉望把话题转到疾病方面,希望这样得到一点免费的小指导,只要不露痕迹,没准儿还可得到一次诊断呢。他近来很替母亲担心。她九十高龄,常晕厥,隔很久才醒来,可她偏不同意找个医生看看。 卡拉望一再对舍奈“医生”说:“您经常见到这么大岁数的人吗?”说完了他就搓搓手,因为母亲长寿,对他自己来说,也是一个长寿的保证。 他接着说:“我家人寿命都很长,我可以断定,除非意外,我肯定能活到很老。”卫生员答道:“不一定吧,老兄,令堂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可您胖得像个皮球。”卡拉望窘得哑口无言。 恰好火车到站了。两个旅伴下了车。舍奈先生提议请他到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喝杯苦艾酒。两人告辞的时候,他们头也不抬,仅仅伸过手来握了握后就各自回家去吃晚饭了。 卡拉望住在古尔博瓦广场一所三层楼的房子里,楼下有一家理发店。 这套住房有两间卧室,一间饭厅和厨房。卡拉望太太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扫地抹椅子上;她的十二岁的女儿玛丽?路易丝和九岁的儿子菲列普?奥古斯特跟当地的孩子们在大街边上的阴沟里玩耍。 卡拉望把母亲安置在楼上。她在附近是很有名的小气鬼,而自己长得又特别瘦,因此有人说:“天主把吝啬的原则都体现在她的身上了。”她心情不好,整天没完地吵架,发脾气。她从窗口里骂门口的街坊、蔬菜贩子、清道夫和孩子。孩子们为了报复她在她出门的时候,跟着她叫:“老—妖—怪!” 家里的活儿由一个叫罗萨丽的小女佣人做。她粗心得出奇。 卡拉望到家时,爱洁成癖的妻子正在擦那几把桃花心木椅子。她经常套着线手套,头上扣着一顶便帽,便帽不停地往一边耳朵上滑落。每当有人撞见她打蜡、刷、擦或者洗涮的时候,她老是对别人这么说:“我不是有钱的人,我家里的所有设施都很简单,但是清洁是我的奢侈,它和其它的奢侈同样有价值。” 她事无大小都指点丈夫。每天晚上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谈论着办公室里的事情。虽然她比他小二十岁,但是他却像对神父似的,什么事情都告诉她,并且任何事都照着她的意见做。 她又矮又瘦,可以说很丑。她不善于打扮。她的裙子总是一直朝一边歪;无论在哪里,也不顾有人没人,她常常表现出一种近乎怪癖的习惯——她不断在自己身上抓来搔去。 她一看到自己的丈夫,就直起腰来,吻着他的脸说:“亲爱的,你没忘了波丹吧?”(指的是他答应替她办的一件事。)但是他却已经第四次忘了。“糟糕,”他说,“真糟糕,我一整天都想着这件事,但是徒劳了,到了后半天还是忘了。”他显得很难过,她于是安慰他,说:“你明天记住,不就完了。部里有新闻吗?” “有,还有一件大新闻呢:又有一个铁匠当了副科长了。” 她的脸色沉下来,问:“在哪一科?” “在国外采购科。” 她气愤地说:“也就是拉蒙的职位了,恰好是我希望你得到的位子,拉蒙退休了吗?” 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声:“退休了。”她大怒,说:“完了,你看,这个鬼衙门,什么也指望不上了。你说的那个军需官姓什么?” “姓博纳索。” 她查了查一本放在手边的海军年鉴,念道:“博纳索。——土伦。——生于一八五一年。一八七一年担任见习军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军需官。” “他以前出过海吗?” 闻听此言,卡拉望的脸上又呈现喜色,他乐得肚子打颤,说:“和巴兰一样,和他的科长巴兰一模一样。”接着,他讲了一个全部里的人都认为出色的老笑话:“无论如何也不要派他们从水路视察黎明军港,因为他们即使乘小火轮也要晕船呢。” 结果,她仍然板着脸。过了一会儿,说:“我们能有一位熟悉的议员就好了!等到议会了解部里发生的这一切,那部长就会垮台了……” 楼梯上传来的叫嚷声打断了她的话。玛丽?路易丝和菲列普?奥古斯特回来了,他们的母亲怒气冲冲奔了出去,把他们推到屋里。 他们看到父亲,扑过来。他们开始谈心。 菲列普?奥古斯特是个丑孩子,头发乱蓬蓬的,全身脏兮兮的,长得如同个白痴。玛丽?路易丝长得像她母亲,说话像她,重复她说过的话,甚至还模仿她的手势。她也说:“部里有什么新闻?”他回答:“你那位朋友拉蒙快要离开我们了,有一位新任的副科长接替了他的位子。”她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同情口气说:“这么说,又有一个人从你背后蹿上去了。” 他没有回答。然后就岔开话题,问妻子:“妈在楼上好吗?” 卡拉望太太转过身来,重新戴好便帽,抖动着嘴唇说:“好!谈谈你妈吧!她和我大闹了一场!当时理发师的妻子勒博丹太太上楼来借我一小包面粉,恰好我出去了,你妈如同对待要饭的一样,把她撵了出去。老太婆因而被我狠狠地说了一顿。跟往常听到有人指责她的时候一样,她只会装蒜;证据就是她一言不发就上楼到自己屋里去了。” 卡拉望惭愧得无话可说。这时,小女佣人跑进来说晚饭已经好了。他拿起帚把,往天花板上撞了三下,算是通知她母亲。然后他们就到饭厅里去。卡拉望太太把汤分给每人,等老太太下来。等来等去,汤就凉了,他们只得先吃起来。汤喝完了,他们又等。卡拉望太太埋怨她丈夫说:“她就是故意捣乱,但是你还总是护着她。”他没有办法,于是打发玛丽?路易丝去叫奶奶;自己却低下头,待着没有动。 门开了,只有玛丽?路易斯一个人回来,她喘着气,脸色煞白,慌里慌张地说:“奶奶倒在地上了。” 卡拉望向楼上奔去。他的妻子一直认为婆婆在耍花招,轻蔑地耸耸肩膀,不慌不忙地挪上楼去。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屋子中间。卡拉望把她翻过来,她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她闭着眼睛,咬紧着牙齿,整个消瘦的身体已经发硬。卡拉望哭叫道:“妈呀,我可怜的妈呀!”但是,卡拉望太太认真地看了一阵子,说:“她又晕厥过去了,放心吧,不过是耽误咱们一顿饭罢了。” 他们把她抬到床上,脱去衣服,卡拉望夫妇和女佣人三个人一齐在她身上揉。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揉,她依旧没有恢复知觉。他们又打发罗萨丽去请舍奈“医生”。等了很久,舍奈才到来。他检查了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脉,听了听她的心脏,说:“不行了。” 卡拉望扑在母亲身上,哭得全身抖动;哭得那么悲痛,眼泪如同水点儿一样滴在死者脸上。 卡拉望太太也表现出适当的哀痛。她站在丈夫背后,不停手地揉眼睛,低声哼哼。 卡拉望的脸肿了,仅有几根头发也乱了,显得非常丑。他突然站起来:“可是……您有把握吗?医生……您果真有把握吗?……”卫生员说:“看,朋友,您看看这只眼睛。”他翻开了死者的眼皮,老妇人的眼珠和平常一样,只不过瞳孔有点放大罢了。卡拉望如同有一把刀子扎在心上一样,浑身发毛。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的缩拢的胳膊,使劲扳开了手指头,说:“您看看这手,放心好了,我肯定不会弄错。” (本章完) 第三章 一家人 (2) 卡拉望又扑在床上打滚,如同一条牛似的哀号。他的妻子一边装腔作势地哭着,一边办该办的事。她搬过来床头柜,铺上一张餐巾,放上四枝蜡烛,点着了后,又从壁炉台上取下一根黄杨树枝,放在蜡烛当中的一个盆子里。没有圣水,盆子里盛满了清水。但她灵机一动,抓了撮食盐放在水里。无疑,她认为这样就算完成了祝圣的仪式。 这会儿,卫生员低声对她说:“应该把卡拉望领出去。”她点点头,和舍奈一道把他搀起来。 他们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妻子开导了他一番。卫生员也劝他要坚强,拿出勇气来,劝他要节哀,接着,他们俩把他扶了出去。 他哭得像个胖孩子,浑身没有力气,胳膊耷拉着,两腿发软;他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机械地迈着两只脚,走下楼去。 他们把他安置在他平时吃饭时坐的扶手椅上。 卡拉望太太在一个角落向医生打听该办的手续,要他出点有意义的主意。最后,舍奈先生似乎还等什么似的,拿起帽子,说他还没有吃晚饭,行了个礼,准备要走了。她叫了起来: “怎么,您还没有吃过晚饭吗?那就在这儿吃吧,医生!我们有做好的饭,没必要客气;因为,您明白,我们也吃不了多少。” 他婉言推辞,可是她坚持说: “这算什么,您无论如何别走。在这种时候,有个朋友在身边,的确是一件高兴的事;再说,您大概能够劝我丈夫吃点东西;他需要打起劲来才可以呀。” 医生鞠了个躬,说:“既然如此,我只得领情啦,太太。” 她对罗萨丽吩咐了一番以后,也坐下来吃饭,照她的说法不过是陪陪“医生”罢了。 凉了的汤又端上来了。舍奈先生喝完了又要求再添一次。随后端上来的是散出一股洋葱香味的里昂式牛肚,卡拉望太太也亲自尝一点。“挺不错。”医生说。她听了笑笑说:“真的吗?”然后转过头来对丈夫说:“你也吃点吧,可怜的阿尔弗雷,仅仅为了垫垫肚子,您还要熬夜呢!” 他接过盘子吃起来了。 医生一连在盘子里取了三次,卡拉望太太也经常叉一大块牛肚,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吃下去。 满满一钵子通心粉端来了,医生说:“哟!这才是好东西。”卡拉望太太这次每人都分了一份,连孩子们用的小碟子都盛满了。 舍奈先生想起了罗西尼就爱吃这种意大利菜,趁大伙不注意时说:“瞧!还押韵呢,还可以做一首诗,开头可以是: 罗西尼大师 爱吃通心粉条子……” 没有一个人听他说。卡拉望太太变得心事重重,她在预测这桩变故可能带来的各种后果。她的丈夫用面包搓成一个个小球,放在台布上,呆呆地盯着它们。 医生喝起酒来没有够,他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也心里乱得毫无头绪,脑子也有点糊涂了。 舍奈先生开始叙述几户死了人的人家发生的在他看来荒唐透顶的事,在巴黎的这个到处都住着外省人的郊区里,可以常常见到乡下人对死人的那种冷漠的态度——即便死的是亲爹或者亲娘。那种毫无敬意的,而且自己还不了解的残忍态度在乡下更加普通,但是在巴黎却觉得十分稀罕。他说:“在上个星期,碧多街上有人把我请去。我赶紧奔了去,一看,病人已经死了,可是家属们却正围在床边悠闲地喝茴香酒。” 卡拉望太太一点儿也没有听,她在想着遗产;卡拉望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听不明白。 接着,“医生”抓起酒瓶,为每人斟一点白兰地涮涮杯子。他们一言不发,啜饮着在杯底形成一种淡黄色糖浆的甜白兰地。 孩子们睡着了,罗萨丽把他们放到床上。 卡拉望产生了一种要忘乎所以的欲望,他不知不觉地一连喝了好几杯白兰地,他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 “跟我一块出去,透新鲜空气对您有益处,一个人在烦闷时,不应一直不动。” 对方听从地戴上帽子,拿起手杖,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们在星光下向塞纳河走去。 大街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卡拉望头晕得厉害,他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他已经不悲伤,甚至还感到了些许轻松。 到了桥头,他们沿着河向右走。河水静静地流着;流水荡漾着星光,轻轻的白雾飘浮在对岸的河堤上,卡拉望站住,他被一股河水的气息打动了,在他的心里勾起了许多对往日的回忆。 他又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母亲,正在小河边上洗一堆衣裳。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叫喊:“阿尔弗雷,快把肥皂拿给我。”。 他一动不动,绝望的情绪又袭上他的心头。好像一道闪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所有不幸;微风把他投入难以挽救的痛苦的深渊里。他的一生从此被切成了两段;他的年轻时代被这次死亡吞下去,消失得不见踪迹。所有的“过去”都结束了;一切年轻时的回忆都化为乌有了;再没有人能和他谈起往事,谈起他从前认识的人,谈起他的家乡,谈起他自己以及过去生活中感到亲切的事。好像他在人世间的一部分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死亡轮到另一部分了。 他又看见年轻的妈妈,身穿旧衣裳,他又找到了她模糊的相貌,熟悉的手势、腔调、习惯、怪癖、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指头的动作以及惯常的而又不会再有的姿态。 他伤心地哭了起来,两腿发抖,胖身子不住地颤动,嘴里咕哝着:“妈,我可怜的妈呀!……” 卡拉望哭了很长时间,他重新又感到了轻松、舒坦和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还是竭力地抵制着舒适感,不断地说:“好呀,我可怜的妈呀。”在正直人的良心谴责下,他想哭,但又哭不出来。即使刚才那些使他嚎啕大哭的念头也无法引起他的一点悲痛了。 于是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桥头。突然间,他感到需要找个人谈谈他的不幸,以便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关切。他推开咖啡馆的大门,老板仍然守在柜台上。他走过去,一边伸手让进卡拉望一边问:“您这是怎么啦?”他趴在柜台上,嘟嘟嚷嚷地说:“啊!主啊!主啊!” 老板问他:“卡拉望先生,您病了还是怎么的?”他回答:“我没有病,我可怜的朋友,我妈刚去世了。”对方心不在焉地“啊”了一声;正在此时,有个人在叫:“来一杯啤酒!”他马上用吓人的声音应道:“噢!……来啦。”他抛下了卡拉望,奔过去侍候客人。 三个牌迷还在打多米诺骨牌。卡拉望走过去,试图引起他们的同情,但是他们当中似乎无人注意到他来了,于是他决定自己先开口。他对他们说:“才不一会儿功夫,我就遭到了一桩大祸。” 他们三个人同时略微抬了抬头,但是眼睛依旧不离手上的牌。“怎么回事?”“我妈刚去世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喃喃地说:“啊!真没想到。”用的是漠不关心的假装悲伤的声调。第二个人找不出适当的话说,摇摇头,嘘了一声,表示惋惜。第三个人又继续打牌,看上去倒似乎他心里在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卡拉望期待一句所谓“真心流露”的话。此刻他一看自己受到如此的对待,赶紧走开。他恨他们对朋友的痛苦竟然冷淡到如此地步,即使这个痛苦在当时已经很麻木。 他走出咖啡馆。 他的妻子坐在窗户边的一把小椅子上等他。她心里始终盘算着遗产的事。 “脱衣裳,”她说,“咱们到床上再谈吧。” 他说:“不过……楼上……没有人。” 他的妻子回答:“放心吧,罗萨丽守在她旁边了,你先打个盹,到明早三点钟再去替她。” 为避免万一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没有脱掉衬裤,跟在他妻子后面钻进被窝。 他们肩并肩坐了一会儿。她在想心事。 即使在这时候,她的睡帽还缀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她猛地转过头来,对他说:“你知道你妈当初立过遗嘱吗?”他迟疑地说:“我……我看没有……她肯定没有立过。” 卡拉望太太愤愤地低声说:“真是没良心,是不是;我们服侍她,供吃住,有十年啦!给了你妹妹,就决不同意,如果换成我,要是知道得到的是这样的报答,我也不会同意!哼,这是她留下的一桩耻辱!你可能会对我说,她贴过房钱饭钱。不错,这是对小辈们的照应,可不是拿钱能够付得清的;应在死以后用遗嘱来报答。凡是有体面的人都应该这样。看来,我是徒劳一场!哦!太好了!” 卡拉望非常心烦,不停地说:“亲爱的,我求你别说了好不好。”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又用平和的声调说:“明天上午应该通知你妹妹。” 他猛地跳起来,说:“哎呀,我竟然没有想到,天一亮我就应该去拍电报的。”可是她拦住他说:“不,在十点至十一点之间拍,以便咱们在她来之前把事情全都安排好。从夏朗东到这儿,至多需要两个小时。我们可以推说你吓昏了头。再说,上午通知也不算晚吧!” 可是,卡拉望用畏惧的口吻说:“应该通知部里一下。”她回答:“为什么要通知?遇到这种情况,即使忘了,也可以原谅的。相信我好了,不用通知;你对那位科长什么也不要说,你可以狠狠地窘他一下。”“啊!可不,”他说,“看到我没有去,他必然会发脾气。喂,你说得好,这是个好主意。等我告诉他我妈死了,他也只得不说话。” 这位科员十分赞同这个玩笑。这期间,老太太的尸体躺在楼上,女仆人已睡着了。 卡拉望太太此刻又变得心事重重,似乎有一件无法说出口的事在缠绕着她。最终她下决心说:“你妈已把那美女玩球的座钟给你了。”他想了半天,说:“对,对;她曾经对我说过,但那是很久之前她刚到这儿来的时候说的。她那时对我说:‘假如你待我好,这个座钟将来就给你了。’” 卡拉望太太高兴地说:“既然说过,就应拿过来,等到你妹妹来了,她就不会让我们动了。”他拿不定主意地说:“你这样想行吗?……”她生气地说:“我想;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搬下来,那就属于咱们的了。她屋里的大理石面的五斗柜也是如此。有一天她脾气好的时候曾经答应过我。我们也一起搬来好吗?” 卡拉望有点不信,他说:“不过,亲爱的,这是一件责任重大的事啊!”她气愤地说:“哼!你呀,就永远改不了吗?你饿死自己的孩子,也不愿动一动。从她答应给我的时候起,这口五斗柜就是我们的,对么?假如你妹妹不同意,让她来找我,我才不在乎她呢。好啦,起来,咱们马上去把你妈给我们的东西搬来。” 他们穿着睡衣,悄悄上楼,轻轻走进屋里。 卡拉望取了座钟,这是一件非同凡想的摆设。一个锈金美女铜像,头上戴着各式各样的花,手上拿着一个剑球,球用作钟摆。“给我,”他的妻子说,“你过去搬五斗柜上的大理石面。”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理石面扛到肩上。 (本章完) 第三章 一家人 (3) 到了自己屋,她长长喘了一口气。“难办的已办完了,”她说,“再去搬剩下的吧。”木箱搬来以后,他们开始腾抽屉。 他们取出袖口、领饰、衬衣、便帽,取出老太太的所有可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木箱里,以便瞒哄明天来奔丧的另外一位后裔布罗太太。 收拾完以后,他们把抽屉搬下去,接着又把柜身搬下去;两个人观察摆在什么地方合适,斟酌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决定把它放在卧室里床对面的两扇窗间。 五斗柜刚放好,卡拉望太太就开始把自己的衣服放到柜中。座钟放在饭厅的壁炉台上;夫妇二人欣赏自己的杰作,感到非常满意。“挺好吧?”她说。他回答:“嗯,不错。”接着他们就睡觉去了。 卡拉望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他过了一会儿,才记起那件大事,他赶紧跳下床,心里又袭过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 他赶紧奔上楼,罗萨丽还在睡,她一整夜就没醒过。他吩咐她去干活儿,自己也动手换掉已点完的蜡烛,望着母亲,脑子里想着那些表面上很深刻的思想,那些智商低者在死者面前无法摆脱宗教和哲学的庸俗见解。 可是他听见妻子叫他,不得不又走下楼。她已经把上午需要去办的事情开了一张单子。 他逐字看下去: 1到区里登记; 2请医生来此验尸; 3订寿材; 4到教堂去; 5到殡仪馆去; 6到印刷所去印讣告; 7找公证人; 8拍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许多小事要办。他取了帽子,马上出门。 消息已传开,女邻居们陆续上门来探望死者。 楼下的理发店里,因为这件事,妻子和正替顾客刮脸的丈夫甚至还发生了一场争执。 女的一边织着袜子,一边唠叨:“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世上稀有的小气鬼。说实在的,我一直不喜欢她,可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她。” 男的嘀咕:“听听您这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她们活着时给你不断地添麻烦,到死还不让您安生。”他的妻子平和地接着说:“没办法,我觉得有必要去一趟。今天上午我一直想着这事。如不探望她,就像这一辈子放不下心。可是,当我仔细看过她的模样以后,我就心满意足了。” 理发师向那位刮脸的先生说:“我要问问您,这伙该死的娘儿们的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换了我的话,我可不把看死人当乐事!”他的妻子心平气和地说:“就是这样嘛,就是这样嘛。”说完就上楼去了。 有两个邻居先来了,她们和卡拉望太太谈论着这件不幸的事。卡拉望太太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她们。 她们向停尸的屋里走去。三个女子进去以后,依次点了盐水洒在被窝上,跪着祈祷,并画十字,然后站起来,望着尸首;此时,死者的儿媳妇用一块手帕蒙住脸,装作伤心地哭。 十分钟后,卡拉望太太又陪着另一位邻居来了。她又一次在婆婆身上挥动黄杨树枝,祈祷,流泪,尽完了孝道。以后,每次有客来,两个孩子都跟随进来,在角落站下,模仿母亲的动作。 到下午,怀好奇心而来的女人开始减少了。没有多长时间,就无人登门了。卡拉望太太忙着准备出殡的事。死人被孤伶伶地抛在楼上。 玛丽?路易丝和菲列普?奥古斯特又跑到大街上玩去了。一会儿,他们两个被小朋友围住了,尤其是那些小姑娘,她们如同大人似的打听:“你奶奶死了吗?”“死了,昨晚死的。”“死人什么样子?”玛丽?路易丝开始解释,她讲到蜡烛、黄杨树枝以及死人的脸。如此一来,打动了所有孩子的好奇心,这些好奇的孩子要求让他们也上楼去看看。 玛丽?路易丝马上组织起一批人:五个女孩儿和两个男孩儿,这些孩子都是最大的、最有胆量的。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她逼他们脱了鞋走路。这样全部成员跟一群老鼠似的爬上了楼梯。 进了屋里,小姑娘模仿她母亲,规规矩矩地照仪式办事。她严肃地领着小伙伴们跪下,画十字,蠕动嘴唇,然后站起来,把水洒在床上。最后,小孩子们用充满了好奇、恐怖而又高兴的心情观察死人的脸和手。此时,她突然用小手帕蒙上眼睛,假装着哭起来。接着,她带走这批人,又一批接一批地不断领人上来,当地所有的孩子,甚至连小要饭的,都上楼来参观。而且她每次都认认真真地模仿母亲装腔作势的动作。 最后,孩子们又去做更吸引人的游戏去了;老祖母仍孤伶伶一人,被人彻底忘了。 八点左右,卡拉望上楼,关好窗户,换掉蜡烛。他此刻态度很镇静,因为他已看惯了尸体,他还能够注意到尸体没有任何腐烂的痕迹。吃晚饭时,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的妻子。她回答:“她就跟木头似的,至少能够保存一年。” 他们喝着汤,一句话也不说。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 灯光突然暗下去了。 竟忘了买油!假如到杂货店去,肯定要耽误了吃饭时间,那就去找蜡烛吧,但是,除了点在楼上床头柜的那几根外就没有了。 卡拉望立即叫玛丽?路易丝上楼去取两根来,别的人待着在黑暗中等着。 他们听见小姑娘上楼的清晰的声音,随后是几秒钟的寂静;接着小姑娘匆匆奔下楼。她推开门,大惊失色地说:“啊!爸爸,奶奶正在穿衣服!” 卡拉望立即跳了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什么?……你说什么…… 可是,玛丽?路易丝又说了一遍:“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楼来了。” 他疯狂地奔上楼去,惊呆的妻子跟在后边。到了三楼的门口,他停住了,吓得不敢进去。卡拉望太太比丈夫胆子大一些,她转了一下把手,走了进去。 屋当中有个又高又瘦的人影在动。老太太已下床了;体力完全复原以后,她下床找衣服。五斗柜不见了,她开始有点着急,不过慢慢地在木箱里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穿上。又把盆里的水泼掉,黄杨树枝依然挂在镜后,椅子都归放到原位,她正要下楼时,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上来了。 卡拉望跑过去,握住她的手,噙着眼泪吻她。他的妻子虚情假意地一连说了两遍:“这可好啦,这可好啦!” 但老太太丝毫没有被感动,看上去她好像并不了解似的。她僵硬得如同一座雕像,冷冰冰地问了一句:“晚饭快好了吗?”他第一次殷勤地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望太太端起来蜡烛,如同夜间替扛大理石的丈夫照路一样,一级级倒退着走在前面。 到了二楼,她几乎要撞着正在上楼的人。原来是夏朗东的亲戚来了,布罗太太走在前,她的丈夫跟在后面。 女的挺着个大肚子既矮又胖,她吓得眼睛睁得老大老大,打算逃走。她的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学说的皮匠师傅,冷静地低声说:“咦,怎么回事?她又活过来啦!” 卡拉望太太一看是他们,就朝他们摆摆手,大声说道:“唉呀!怎么!……是你们来啦!真没想到!” 布罗太太已被吓昏了,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低声回答:“是你们拍电报催我们来的,我们还以为没有任何指望了呢。” 她的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下,叫她住口。然后带着奸笑,补上两句:“承蒙邀请,真是太客气啦。我们不敢耽搁,立即就赶来了。”话里流露着两家间长期存在的仇恨。随后,老太太到了楼梯最下面几级,他赶紧迎上去,大声说:“妈?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布罗太太看到本认为死了的人活得好好的,被吓得发了呆,甚至连去接吻也不敢了。 老太太非常不自在,而且也起了疑心,但是她始终没开口,只是望着四周的人;她的小眼睛锐利、严厉,一会儿盯住这个人望望,一会儿又盯住那个人望望;她的孩子们能从她眼神看出什么,所以个个都显得很狼狈。 卡拉望想解释一番,他说:“老太太有些不舒服,不过此刻没事了,对不对,妈?” 老太太一边向前走,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我一下晕厥过去了。” 随后就是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们走进饭厅,坐下去吃晚饭。 仅仅布罗先生一个人沉得住气。他那张凶恶的脸装出了好多怪相;他信口说了些双关话,弄得所有的人都惴惴不安。 门铃声不时传来,罗萨丽不断地跑来找卡拉望,他赶紧丢下餐巾出去。他的妹夫问他:“今天是不是他会客的日子?”他含糊地说:“不,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后来,有一包东西送了进来,他鲁莽地拆开了,原来里边包的是印着黑边的讣告。他连忙包好,塞在口袋里。 他母亲眼珠不转地望着摆在壁炉台上的她的座钟,镀金的剑球来回地摆动着。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局促不安的气氛越发浓了。 老太太对女儿说:“星期一,把小妞儿带来,我要看看她。”布罗太太马上露出笑脸,大声说:“好的,妈!”卡拉望太太脸色变得如同白纸,差点急晕过去。 此时,两个男的开始聊天了;为了一点小事,竟会展开一场政治上的争论。布罗拥护共产主义的学说,他激动得难以自制,大声嚷道:“说到财产,那是对劳动者的掠夺;——土地应该属于所有人;——继承权是卑鄙可耻的!……”但他闭了嘴,面带惭愧就如同说错了话似的。过了半天,才用温和的口吻补上一句:“此时不是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门开了,舍奈“医生”走进来。开始他有点慌,但是,刹那间就又恢复了常态;他走到老太太面前说:“哈哈!老太太今天很好嘛!啊!我早料到了,即使刚才上楼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我敢打赌,她老人家又起来了。’”他接着说:“她结实得如同一座新桥,你们看着吧,咱们全靠她老人家来送终呢。” 他坐下来,马上就加入两个男人的争论。他赞成布罗的意见,因为他曾经被牵扯到巴黎公社的案子里去过。 老太太逐渐感到累了,想要回楼去,说:“你赶紧把五斗柜和座钟搬上去。”还没等他说完那句“好的,妈。”她已挽着女儿,走出去了。 卡拉望夫妇陷入彻底绝望中,惊慌失措,说不出话来。布罗先生却边搓手,边喝咖啡。 卡拉望太太气得发疯,突然朝他扑去,叫道:“您是个贼、无赖、流氓……我要把唾沫啐在您脸上……我要……我要……”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大口喘气,可是他却始终笑眯眯地喝咖啡。 此时,他妻子回来了,卡拉望太太又朝小姑子扑去,这姑嫂二人一个肥胖,肚子大得吓人;另一个瘦子,如同在发羊癫疯。两个人都变声了,手不停的抖,你一句、我一句地破口大骂。 舍奈和布罗过来劝架,布罗一边抓着他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出门,一边大声说:“快走,你这头蠢驴,不要再嚷了!” 他们的争吵声渐渐远了。 随后,舍奈先生也走了。 卡拉望夫妇对站着。 突然,男的倒在椅子上,两鬓冷汗,喃喃地说:“我该如何去对科长说呢?” (本章完) 第四章 在一个春天的晚上 让娜即将和她表哥雅克结婚了。他俩自幼认识,他们之间的爱情,不如通常社会上那样,有许多的客套虚礼。他们一块长大,却并不知他们已彼此相爱。姑娘有些喜欢卖俏,有时天真地逗弄着年轻的小伙子,并且她觉得他长得帅,脾气好,每次见到雅克,就会死死吻他,但从未感到过颤栗,尤其那种使她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似的颤栗。 他则十分单纯的想:“我的小表妹十分可爱。”他怀着普通男人对漂亮姑娘通常表现出的那种出于本能的情感想着她。他的想法也仅此而已。 后来,有一天让娜听见她母亲对她姨(对阿尔贝特姨,因为莉松姨没结婚,是个老姑娘)说:“我敢说,这俩孩子很快就会相爱,我觉得雅克恰恰是我理想中的女婿。” 让娜很快就爱上了雅克。从此以后,她看见他就会脸红,她的手被年轻人握时会发抖;她眼睛遇到他的眼睛时就会下垂。她故意诱惑他吻她。到最后他也发觉这一切。他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方面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也感到真正的爱情,在一阵冲动下,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悄悄地在她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 从此以后,他们既不感到拘束,也不感到羞怯。在客厅,雅克在他的母亲、让娜的母亲,还有他的莉松姨这三个老姐妹的面前抱吻他的未婚妻。两个人成天单独在树林里,沿着小河散步。他们等待着成亲的日子,心里并不感到特别焦急,他们沉浸在美妙之至的柔情蜜意之中,在轻轻的抚爱和热情的注视里,享受到无限的快乐;他们长久地互相注视着,好像他们的心灵都已经融在一起。紧紧拥抱的欲望还不十分强烈,只是隐约折磨他们;他们的嘴唇互相召唤,好像在互相等待、期待,有种焦虑不安的感觉。 有时,在这种满怀热情而又克制的情感中,在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中,过了一整天后,到了晚上,他们似乎感到异样疲劳;两人都不停地叹气,都不明白这样等待中的叹气。 两位母亲和她们的妹妹欣慰地观察这对年轻人的爱情发展,特别是莉松姨看见他们,心里非常感动。 她个子矮小,沉默不语,始终躲在一旁不声不响,只有在吃饭时才露面,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 她的两个守寡的姐姐曾在上流社会有点儿地位,稍微有点儿把她看成个无足轻重的人。她们用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对待她,在这种亲热态度中,还隐藏着一种对老姑娘才带点轻视的关心。她名叫莉丝,是在贝朗瑞在全法国风行的那段时间里诞生的。后来大家看到她就没有结婚,并且一定是不会结婚,就叫她莉松,现在她是“莉松姨”。她谦逊、整洁以至于在亲人面前也感到十分羞怯,亲人们爱她,在他们的爱里充满了习惯的怜悯。 孩子们始终没有上楼到她屋里去拥抱她。只有女佣人进过她的屋。其他人假如有话就一直找女佣人去告诉她,也从来想不起她。有些人,即使对亲人说来,也和外人一样,总是陌生的,即使她的死也不会在家里留下空白,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她就是这种人。有些人不善于进入他们身边的人的生活、习惯和爱,她就是这样一种人。 她走路经常用急促无声的小步子,从不出声,从不碰任何东西。她的手简直是棉花做的,因为她的手用起东西来又轻又仔细。 “莉松姨”这三个字,在别人心里不会引出任何想法,就如同“咖啡壶”或“糖罐”一样。 那条母狗卢特也一定比她具有许多明显的个性。他们不停地爱抚它,叫它:“我亲爱的卢特,我美丽的卢特,我的小卢特。”它如果死了的话,他们悼念起来也必然会更加伤心。 表兄妹两人的婚期定为五月底。这年春天来得特别晚,夜里有霜,早晨有雾。两人冻得瑟瑟发抖,始终犹豫不决,现在婚期却突然一下子来到了。 有天太阳照耀着整个平原。它的欢乐随光芒撒满田野,钻到每个角落。谈情说爱的鸟儿自由飞翔,拍着翅膀,互相呼喊。这一切使得表兄妹二人洋溢着一股美妙之至的幸福心情,但是他们却变得比以往更羞涩,整天并肩坐着,再也不敢两人单独走远。 夜色降临,他们感到心里平静下来,稍微有些放心了。吃过晚饭后,他们在客厅里,低声交谈。 两个年轻人望着皎洁的月亮,全身浸透了柔情蜜意,他们慢慢地走出去了,在大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池塘边。 两个做母亲的打完了四圈扑克,困得无法睁开眼,想去睡觉。 “应该把孩子们叫回来了。”一个说。 “随他们便吧,”她说,“外面多么好!莉松会等他们;对不对,莉松?” 老姑娘怯生生地回答:“当然,我等他们。” 姐妹两人睡觉去了。 莉松姨走过来趴在窗口,望着迷人的夜景。 那一对情人一遍遍地穿过草坪从池塘返回台阶,又从台阶走到池塘。他们手握着手,不说话,似乎摆脱了自己的躯壳,变成了大地散发出来的诗情画意的一部分。让娜猛然瞧见窗框里老姑娘的影子。 “瞧,”她说,“莉松姨在看着我们。” 雅克抬起头。 “是的,”他跟着说,“莉松姨在看我们。” 他们相亲相爱地慢慢地走着。 他有些凉意,身上微微发抖。 “我们回去吧。”她说。 他们回来了。 他们走进客厅时,莉松姨已经开始织袜子。 让娜走过去对她说:“姨,我们要去睡了。” 老姑娘的眼通红,好像哭过。雅克和未婚妻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但小伙子却发现姑娘的鞋子上面都是水。他心里着急,深情地问:“你那双小脚不冷吗?” 姨的手指猛然抖得厉害,连活儿也放下来,一团毛线在地板上滚到了很远的地方。老姑娘双手捂住脸,开始放声大哭。 两个孩子马上朝她奔去,让娜连声说:“姨,你怎么啦?姨,你怎么啦?……” 老妇人悲痛得身子抽搐着,泣不成声地回答:“因为……因为……他问你:‘你……你那双小脚……不冷吗?……’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本章完) 第五章 菲菲小姐 (1) 少校冯?法尔斯贝格伯爵是一位普鲁士军队的指挥官,刚看完他的邮件。他仰坐在大扶手椅上,穿着靴子的一双脚搁在大理石壁炉台上。他占据迪维尔城堡已经有三个月了。三个月以来,炉壁台已经被他的马刺磨出两条深坑,而且这两条坑一天比一天深。 这位少校削着铅笔,有时停下来,用小铡刀随心所欲地在这件珍贵的家具上刻画一些数字或者图形。 他看完信件,又看了一眼军邮上士送来的德国报纸。他立起身,朝炉火里扔了块青木柴,随后就走到窗子跟前。 窗外大雨滂沱,军官望着被水淹没的草坪,望着远处河水暴涨的昂台勒河。他猛然听到一个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副手冯?克尔魏因格斯坦男爵,军衔是上尉。 少校肩宽膀阔,长胡子铺在胸前。据说他是个正直英勇的军官。 上尉矮小,赤红脸,大肚子,红胡子齐根剪短,两只门牙,他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令人经常听不懂。头顶心上秃了一块;这块圆圆的秃顶四周长着浓密、弯曲的短头发。 指挥官和他握握手,然后把那杯咖啡一口喝掉,(从早上起已经是第六杯了),接着就开始听着部下报告在执勤中发生的事;随后他们两人又走到窗前,说着日子过得真没意思。少校是个喜欢静的人,在国内已经成家,对什么都能承受。但是上尉贪酒好色,过惯了放荡生活,三个月来在这个边远的驻防地点,不得不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心里很恼恨。 有人轻轻敲门,指挥官喊了一声“进来”,于是一个士兵出现在门口,他的出现说明中午饭已准备好。 他们在饭厅里遇到三个低级军官:一个中尉:奥托?冯?格罗丝;两个少尉:弗里茨?朔伊瑙堡格和威廉?冯?艾里克侯爵。侯爵少尉头发金黄,对士兵傲慢粗暴,对战败者冷酷无情,性子暴躁。进入法国以后他的同事们都叫他“菲菲小姐”。给他起这个绰号,一是他身段漂亮,腰身纤细,看上去好像用了女人的紧身褡;二是他刚刚长胡子,脸色苍白;三是他对人对事极端蔑视时,养成了一个经常使用法国短语“菲,菲”的习惯,还带着一点儿嘘嘘的哨音。 迪维尔城堡的饭厅富丽堂皇,玻璃砖镜子已经被子弹打出一个个星状的窟窿眼儿,弗兰德勒挂毯被马刀划出了一道道口子,这都是菲菲小姐在空闲时候干的好事。 墙上挂三幅肖像,一个是全身披挂的军人,一个是红衣主教,第三个是法院院长,他们都已经抽上了长长的瓷烟斗,还有一个紧束胸脯的贵夫人,在褪了色的镀金画框里,翘着两大撇用木炭画上去的胡子。 在这间被糟蹋得不像样子的屋子里,军官们默不作声地吃着他们的午餐。外面下着大雨,屋里很暗,打败仗的外表让人看了伤心,古老的橡木地板脏得如同酒馆的烂泥地。 他们吃完饭,一边抽烟,一边开始喝酒,谈着他们的烦闷和无聊。一瓶又一瓶的白兰地和利口酒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他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同时嘴角上却一直叼着烟斗。 他们的杯子一空,就马上用一个疲乏的手势把它再次斟满。但是菲菲小姐一连几次地把酒杯摔了,他一摔碎,立刻就有士兵为他另外送上一只杯子。 令人窒息的烟雾笼罩着他们;他们都如同陷入一种愁眉不展的醉态里,陷入了闷闷不乐的酩酊大醉里。 男爵突然发作起来,大声嚷道:“他妈的,再也不能这样发展下去了,必须想个办法才行。” 中尉奥托和少尉弗里茨一幅德国人的典型相貌,表现得迟钝、严肃,他们回答:“什么,上尉?”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什么?应该举行一次宴会,假如指挥官同意的话。” 少校问:“举行什么宴会,上尉?” 男爵说:“我的指挥官,由我一个人负责。我派‘勤务’去鲁昂,让他带几个姑娘回来。我知道上哪里去找。我们在这儿准备一顿晚餐,这里什么也不缺,至少我们能够很好地过一个晚上。” 冯?法尔斯贝格伯爵笑着说:“您疯了,朋友。” 不过所有的军官都站起来,围住他们的指挥官要求道:“让上尉去办吧,指挥官,这里太闷啦。” 最终少校让了步。“好吧。”他说。男爵马上派人去叫“勤务”。这是个老军士,从未见他笑过,但是长官们的命令,无论是什么命令,他都盲目地执行。 他毫无表情地站着,听完男爵吩咐,就走了出去。五分钟以后,一辆很大的罩着油布篷子的辎重车,在倾盆大雨中,急驶而去。 一眨眼军官们精神大振,脸上露出喜色,他们开始交谈。 虽然暴雨依然哗哗下着,少校却断定天气不会像刚才那么坏,奥托中尉也肯定地说天就要晴了。菲菲小姐也坐立不安,时而站起来,时而又坐下去。他盯住了长八字须的那位夫人,掏出了手枪。 “你看不见那个了。”他说。他没有离开座位,举枪瞄准,砰砰两声把肖像两只眼睛打穿了。 接着他大声嚷道:“咱们来放地雷!”。 放地雷是他的新发明,是他的新的破坏方法,是他最得意的消磨时间的方法。 法律业主费尔朗?达莫诃?迪维尔伯爵,因为离开城堡时太仓促,除了把一些银器埋在墙洞里,什么也没顾得上带走,什么也没藏起来。他很富,花钱又大手大脚,因此他那间和饭厅相隔的大客厅,在主人逃走以前,看上去如同是博物馆的一间陈列大厅。 墙壁上挂的都是名贵的油画,素描和水彩画;台子上、架子上和玻璃橱里有无数的摆设:彩瓷花瓶、小塑、萨克森瓷人、中国瓷器、象牙雕刻和威尼斯玻璃制品,这些珍奇的东西放满了这间大厅,琳琅满目。 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并不是遭到抢劫,那是少校冯?法尔斯贝格伯爵不允许的,可是菲菲小姐时常要放一次地雷;遇到那个时候,所有的军官也的确可以得到五分钟的乐趣。 侯爵到客厅里带回来一只浅红釉的中国小茶壶,在里面装满火药,再从壶嘴里慢慢塞进一根导火线,把火线点燃后,他赶紧带着这个爆炸装置奔进隔壁屋子里。 接着他又马上回来,把门关上。“轰!”的一声响震得整座城都晃动,爆炸刚过去,他们就同时冲过去。 首先进去的是菲菲小姐,在一座维纳斯像前发疯般地拍掌,维纳斯的头终于在这一次被炸掉了。每人都捡起一些碎瓷片,欣赏缺口的奇形怪状;他们检查这一次造成的破坏,有人说有一些是上次爆炸造成的,因此发生了争论。少校望着这间遭到尼禄式的霰弹破坏、遍地都是艺术品碎片的大厅。他首先出来,边走边亲切地说:“这一次非常成功。” 军官们回来喝完最后一杯白兰地,走到窗前。 他们望着被淋得低垂着脑袋的大树,望着雨水笼罩着的宽阔的山谷,望着耸立在大雨之中的教堂钟楼上的灰色尖顶。 自从他们到这里以后,钟楼就没有打过钟,这是侵略者在附近遇到的仅有的一点儿反抗,钟楼的反抗。本堂神父供应普鲁士士兵吃住,而且有求必应,从未拒绝过;有几次还接受了敌人指挥官的邀请,共同喝一瓶啤酒或者波尔多葡萄酒。可是要他打一下钟,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宁肯让人枪毙。这是他对侵略者的抗议。和平的方式,沉默的抗议,他说,这是适合传教士这种、而不是杀人成性的人的仅有的抗议方式。在方圆十法里以内,大家都赞扬商塔瓦纳神父的坚定和英勇,他居然敢让他的教堂保持顽强的沉默态度,来宣告全国上下的哀悼。 全村的人都因此而受鼓舞,准备对他们的神父支持到底,准备冒一切危险。他们看来抗议是维护国家的荣誉,他们此举对祖国的贡献比贝尔福和斯特拉斯堡还要大,他们做出的榜样具有同等价值,他们这个小村子将因此而名垂千古。除此外,不管战胜的普鲁士人提出任何的要求,他们都无条件答应。 对此,指挥官和手下的军官们都一笑了之。更何况当地人又对他们很殷勤,很顺从,因此他们也就很乐意地容忍了当地人的这种爱国行为。 只有威廉侯爵主张下命令强迫打钟。他的上司采取圆滑的迁就态度对待教士,使他感到气愤,每天他都请求指挥官让他去打一次钟,即使只是让大伙乐乐,也得让他去打一次。但是指挥官却寸步不让,菲菲小姐为了自找安慰,只得在迪维尔城堡里放“地雷”。 五个男人聚在那儿,待了几分钟,最后少尉弗里茨冷笑了两声,说:“这些小姐出门一定不会有好天气了。”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上尉为了准备晚餐,有好多事要做。 天黑了,他们又聚在一起,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相互之间都笑起来。 (本章完) 第五章 菲菲小姐 (2) 虽然下雨,他们还是开着窗子,不时有人跑过去听听,六点十分,男爵说他听到远处传来了隆隆的车声。大家都跑过去看,四匹马在路上不停飞奔,泥浆溅到背上,不一会儿,大车停下来。 五个女的从车里下来。“勤务”曾拿着上尉的名片去找他的一个朋友,这是经过此人挑选出来的五个漂亮妓女。 为了免于发生争执,也为了免于让人有疑心有偏袒,他命令她们按高矮排列,对最高的一个说:“你叫什么?” 她也提高嗓音回答:“帕梅拉。” 他宣布:“第一号,名叫帕梅拉,归指挥官。” 随后他拥抱第二号布隆迪娜,示意归他所有。他把肥胖的阿芝达分给中尉奥托,把“西红柿”夏娃分给少尉弗里茨。他把最矮的一个拉歇尔,分给了瘦弱的威廉?冯?艾里克侯爵。拉歇尔很年 轻,棕色头发,眼睛非常黑,是一个长着狮子鼻的犹太女人。 再说,她们都很漂亮而丰满,相貌上没有差别,她们的身段和肤色都相同。 三个年轻人马上想把他们分到的女人各自带走,事先是她们找把刷子,找块肥皂,好让她们洗脸,刷衣服。但是上尉有先见之明,坚决反对。他说她们干净,完全可以上桌吃饭,而且上楼人 下楼以后肯定希望交换,那就会都打乱了原来的分配。他的经验占了上风,在等待期仅仅是接吻,接许许多多吻。 突然,拉歇尔透不过气来,她咳得淌眼泪,从鼻孔里冒出一些烟,原来侯爵趁着和她接吻时,在她嘴里喷了口烟。她没生气,没吭声,可是盯着她的占有者,眼睛里已有一股怒火了。 大家坐下来。好像指挥官也十分高兴,他让帕梅拉坐在他的右边,布隆迪娜坐在他的左边;他说:“你的主意真好,上尉。” 中尉奥托和少尉弗里茨彬彬有礼,反而使得坐在他们身边的女人感到难为情。可是冯?克尔魏因格斯坦男爵向来贪酒好色,此时真是如鱼得水,他笑逐颜开,说了许多轻薄话。他操着莱茵河的 法语献殷勤;他那些下等酒馆里的恭维话,随着飞溅的唾沫,传到姑娘们的耳朵里。 但是她们一句也听不明白,只有他在说猥亵话和粗话时,她们才好像突然开了窍,虽然他发音不准,但是她们也能够领会。她们于是都发疯似地笑起来,倒在男人的肚子上,学着男爵说的话 。后来男爵为了引诱她们说淫秽话,故意把话说得走调,她们不停地学说着,刚喝几杯葡萄酒就已经醉了。她们旧习难改,恢复了本来面目,时而吻左边男人的唇髭,时而又吻右边男人的唇 髭。她们拧他们的胳膊,发出狂叫,喝所有杯子里的酒,唱法国歌,也唱跟德国人交往中学来的几段德国歌。 男人们马上被这些女人的肉体所陶醉。他们开始发疯,大喊大叫,打碎餐具,在他们背后站立几个毫无表情的士兵伺候他们。 仅仅指挥官一人还可以控制自己。 菲菲小姐抱着拉歇尔坐在他的膝上;他很兴奋,可是外表却显得冷静,他时而狂吻着她颈子上的鬈发,鼻子伸到衣服和皮肤之间去嗅她暖烘烘的体温和身上气味;时而狠狠地隔着衣服拧她, 拧得她直嚷叫。他还常把她拉到怀里,紧搂住不放,他把嘴唇长久地压在犹太女人娇嫩的嘴上,吻得她无法喘气;但是他又突然使劲咬她,咬得那么使劲,只见一缕血顺着她的下巴淌下来, 滴到胸口上。 她又一次瞪起眼睛,直盯住他,她把血抹干净,低声说:“哼,这笔账是要还的。”他还以一个冷酷无情的笑,“我还会的。”他说。 吃点心的时候,开始斟香槟酒。指挥官站起来说: “为在座的夫人们干杯!”大家开始祝酒,其中夹杂着淫猥的玩笑话,由于对语言的不大相通,这些玩笑显得愈发粗鲁。 他们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俏皮话,竭力想显得滑稽有趣。女人们每次都疯狂地鼓掌,她们眼神发呆,嘴里发粘,已经醉得要躺倒了。 上尉也许是想为这次狂饮增加一些风流气氛,他又一次举杯,说:“为我们征服女人的心干杯!” 奥托如同一头狗熊,喝得东倒西歪,非常激动地站起来。他高声喊道:“为我们征服法国而干杯!” 几个女人喝醉了,都保持着沉默。拉歇尔却浑身哆嗦,转过身来说:“得啦,我见过许多法国人,在他们面前你就不敢这样说。” 年轻的侯爵笑道:“哈!哈!哈!我还从未见到过。我们一到,他们就跑掉了!” 那个姑娘勃然大怒,嚷道:“你胡说,坏蛋!” 他的浅色眼睛盯住她有近一秒钟,然后他笑开了:“哈!哈!好吧,我们来谈谈那些人,美人儿!他们勇敢,我们怎会在这里?”他越说越兴奋:“我们是他们的主人!法国是属于我们的!” 她猛地一挣,他站起来,继续说道:“法国和法国人,以及法国的森林、田野和房舍都属于我们所有!” 其他男人也都醉得东倒西歪。他们在一股军人的热情的驱使下,兽性大发,大声狂叫:“普鲁士万岁!”然后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姑娘们没有抗议,她们心里害怕,不得不保持沉默,拉歇尔也没发出声,她没有办法回答。 此时,年轻的侯爵把满满的一杯香槟酒,放在犹太姑娘的头上,嚷道:“所有的法国女人也归我们所有!” 她猛站起来,玻璃酒杯翻倒,黄澄澄的香槟酒全洒在她的黑头发里,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双唇发抖,怒不可遏,她因激动而有些口吃地说:“这、这、这、这不真实,哼,你们不可 能得到法国女人。” 他坐下来以便笑个痛快。他模仿巴黎的口音说:“她说得倒好,她说得倒好,那么小乖乖你到这儿来?” 她心情激动,一时没有听懂,因此愣住没有回答;等清楚他说得是什么意思以后,她顿时声色俱厉地嚷道:“我!我!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妓女,普鲁士人需要这个!” 她还没说完,他就给了她一耳光。可是当他再次举起胳膊时,她气得发了疯,从桌上抓起一把小刀,就一下子直直地刺进了他的脖子。 他正说着的一句话卡在嗓子里,还没说完。他张着嘴发愣,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情。 每一个军官都大声叫喊,乱哄哄地站起来。她把椅子朝奥托中尉腿上扔过去,奥托中尉绊倒在地上。她朝窗口跑去,在被抓住以前,已经从窗户跳进茫茫黑夜。 菲菲小姐两分钟后死了。弗里茨和奥托想杀他们面前苦苦哀求的女人。少尉阻止了这场屠杀,命令把那四个女人关在一间卧室里,由两个士兵看守。随后如同部署一次战斗一样,下令追捕逃 走的女人,他认为能够把她抓回来。 两百人搜索森林和山谷里的人家。五十名士兵去搜大花园。四个军官态度威严,酒已经醒了,脸上露出冷酷的表情。他们站在窗口,注视着黑夜。 大雨继续下着。在四个小时之内断断续续地传来枪声,忽远,忽近,还有集合的喊声。 第二天早晨,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在这次慌乱的追捕中,有两名士兵被自己人打死,另外的三名被自己人打伤。 拉歇尔却没有被搜到。 居民们的住宅被翻得乱七八糟,整个地区都被踏遍、寻遍、搜遍。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犹太女人的踪迹。 将军接到报告,为避免在军队里树立起不好的榜样,他命令把这件事暗中了结。给予少校纪律处分,依此类推。将军说:“我们打仗的目的不是找乐子,玩姑娘。”冯?法尔斯贝格伯爵恼怒至 极,决心向当地人报仇。 他必须找一个理由,以便随心所欲地进行严厉惩罚;他把本堂神父找来,命令他在威廉?冯?艾里克侯爵举行葬礼时打钟。 出乎他的意料,教士态度温顺,谦恭,而且充满敬意。菲菲小姐的尸体由几名士兵抬着,离开迪维尔城堡到公墓去,尸体的周围都布满了士兵,他们荷枪实弹往前走。此时那口钟第一次敲响 了丧钟,节奏轻松愉快。 晚上钟又响了,第二天也同样响,以后每天都响,而且叮叮咚咚你要它怎么打,它就怎么打。甚至在夜间不知为什么它突然醒来,自己晃动起来,把两三下叮咚声送入黑暗之中。当地的乡亲 们都说它中了邪魔,除了本堂神父和圣器室管理人以外,没有其他人再进钟楼。 原来有一个姑娘住在钟楼上,由这两个人秘密地送给她饭吃。 直到德国军队离开之后的一天晚上,本堂神父向面包师傅借来了一辆敞篷马车,亲自赶车,把关在钟楼的女囚徒送到鲁昂城门口。到了城门口,神父拥抱她,下车以后,她赶紧走回妓院,妓 院的老板娘还认为她死了呢。 此后不久,一位爱国者帮助她离开了妓院。这个爱国者对她没有偏见,并且爱她的英勇行为,后来进一步爱上了她本人,娶她为妻子,使她变为和其他许多夫人同样值得敬重的夫人。 (本章完) 第六章 瞎子 看见刚升起的太阳就觉得心中喜悦,这种喜悦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片光明会促使我们感到生活如此的幸福?蔚蓝的天空,碧绿的田野,雪白的房舍;我们的眼睛欣赏着这些鲜艳的色彩, 将它们化成我们心中的快乐。于是我们一心一意只想跳舞、唱歌、奔跑,感到轻松愉快,在心中产生了太阳恩泽万物的一种爱,真想抱住太阳吻它一下。 门洞下面的那些瞎子处在永远的黑暗之中,早已无动于衷,在这个新的欢乐的气氛中,也依旧是安安静静地待着,只是偶尔吆喝身边的狗,叫它们安静,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老想蹦蹦跳跳。 一天后,他们扶着小弟弟或小妹妹回家,那个孩子假如说:“今天天气太好了。”瞎子就会回答:“我早觉出来了,今天天气好,鲁鲁再也不会老实待着了。” 我曾经见到过一个这样的人,他过着无法想象的最残酷和苦难的生活。 他是个乡下人,父亲是个诺曼底的农庄主人。父母活着时,还有人照看他,他只是对自己可怕的残疾感到痛苦;可是父母一去世,残酷的生活就开始了。有一个姐收留了他,然而农庄里的人 待他却像一个白吃饭的穷鬼,顿顿饭都要嫌他吃得太多,称他是懒虫、饭桶。虽然他姐夫把他的那份遗产霸占了,但是连汤也不愿给他喝,给他的仅是够他不被饿死的那么一点儿。 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只大眼睛如同两块封信用的小面团。他挨了辱骂后依然声色不动,他是这样的深沉,以至他是否挨了别人的骂,也无从知道。他从未得到过温暖,他母亲也不喜欢他 ,对他总是很凶。在乡间,没有用的人就如同有害的人一样,乡下人假如可能也很愿意像母鸡把自己中间有残疾的啄死一样来对待他。 夏天,喝完汤,他就到大门口去坐着,冬天就靠在壁炉边,等到天黑就再也不动弹了。他手一动不动,他的眼皮因为一种神经性的疼痛抽动着。他是否有智力、有思想?是否对自己的生活有清 楚的认识?谁也没有想过。 几年里情况就是如此。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再者他老是冷冰冰地不声不响。最后他惹恼了他的亲戚们,他因此成了受气包,成了一种供人虐待折磨的小丑,专供周围那此人粗鲁地发泄他们的 兽性,惨无人道地取乐。 想到的所有残忍的恶作剧,都被想出来了。为了使他吃了东西必须付出代价,他吃饭变成了邻居们开心、残废人受罪的时刻。 乡亲们都跑来找这个消遣,他们互相通知,农庄厨房每天一直挤得满满的。有时他们在桌上放舀汤的盆子或者一只猫、一只狗。这只动物慢慢地走近用舌头舔着,不出声响地吃起来了;有时 舌头响了一点,引得那个可怜虫的注意,他便举起勺胡乱打一下,它于是小心地躲开。 聚集在墙边的围观者哈哈大笑起来。他呢,从不说一句话,又吃起来,同时伸出一只手保护着他的汤盆。 有时他们弄来一些瓶塞子、木头、树叶子、甚至垃圾让他嚼,他也无法分辨出来。 渐渐地,这种玩笑也开腻了。他的姐夫心里有气就不停地打他的嘴巴,看着他或许是举手还击的那种费气力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从此又开始新的玩法,就是打耳光。那些长工、 短工、女仆有了兴致就给他一巴掌,打得他眼皮直眨巴,他不知道躲到哪里,只有不停地伸着两只胳膊阻挡人家的攻击。 最终,他被迫只有去要饭。赶集时他被带到人行道边上,每当有脚步声或是车轮声,就伸着帽子叫喊:“求求您,行个好吧。” 但是乡下人是不喜欢乱花钱的,连续几个星期,他没带回来一个铜子。 于是人们对他产生了更加残忍的想法。想看他是怎么死的。 一年冬天,地面铺了雪,天出奇地冷。他的姐夫却在一天早晨把他带到很远的一条大路上去乞讨。一整天都把他撂在那里,晚上,他当着他那些雇工的面说没有找着他。随后又说:“不用担 心,肯定是有人因为他冷把他带走了。丢不了,明天早上会回来喝汤的。” 第二天,他没回来。 原来瞎子连续等了好几个小时,冷得受不了,感觉自己要冻死了,于是决定回去。摸着向前走着,掉在沟里再爬起来,闷声不响,想找一个人家。 大雪冻得他逐渐麻木起来,两条腿发软,再也无法支持住,他在一大片平原中间坐下,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大雪不住地下着,盖在他身上,最后他的身体在不断堆积起来的大雪底下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标明尸首所在地。 他的亲戚们装着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到处找他,甚至还哭了几声。 那年冬天非常冷,很晚才解冻。一个星期日,农民们去教堂看弥撒,看到一大群乌鸦在平原上空来回地盘旋,然后集中落在同一个地方,过了一会儿飞走,一会儿又飞回来。 随后的一个星期里,这些乌鸦依然在那里,四面八方的乌鸦几乎都集在这里了;它们常落在闪亮的雪地上,在上面顽固地搜寻着。 有个小伙子跑去看它们到底在干什么,这才看到瞎子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被吃掉一半。那双无光的眼睛已经不在,被贪馋的长喙啄走了。 每当我遇到有太阳的日子感到浑身舒畅时,就不由自主地要想起这个可怜虫,心里泛起一种凄凉的回忆和无法名状的悲哀。是啊,他在世上是如此命苦,以至见过他的人听说他遭到惨死,反 而感到一阵轻松。 (本章完) 第七章 旅途上 车厢里从夏纳开始就坐满了人。大家都互相认识,路上一直闲谈着。经过塔纳斯孔的时候,有人说:“杀人的地方就是这里。”大家开始谈论那个在逃的、神秘的杀人凶手;两年来他杀死了 好几个旅客。每人都在推测,每人都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妇女们打着哆嗦,恐怕看到一个男人的头出现在车厢门口。接下来人们又讲述一些骇人的故事:危险的相遇啦,在特快列车上和疯 子单独相处啦,面对一个可疑的人物度过的危险时刻啦。 每个男人都有一段引以为豪的小故事,每人都曾经在自己的处境中,以超常的勇敢和机智,把一个坏人吓跑、击倒,而且捆绑起来。有一个医生年年冬天都要到去南方,他也想讲一桩离奇而 又曲折的故事。 我呢,——他说,——我从未有机会遇到这种事情来考验我的勇气。可是我认识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一个病人,已经过世,她曾遇到过世界上、最离奇最神秘、最动人的事。 玛丽?巴拉诺娃伯爵夫人,她是一位俄 国人,是一位世所罕见的显贵夫人。你们都知道俄 国女人是多么美丽,至少,她们的细巧的鼻子、优美的嘴,还有有点儿冷酷无情的妩媚,使她们在我 们眼里看来显得十分美丽!在她们身上有一种邪恶但又诱人的、傲慢但又和善的、温柔但又严厉的东西,对一个法国男人来说绝对是迷人的东西。其实,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那么多的东西,大 概只是种族上和典型上的差别。 几年来她的医生见她已受到了肺病的威胁,尽力劝她到法国南方来,可是她拒绝离开彼得堡。到了秋天医生认为她已无法医治,就通知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马上安排她出发到芒通来。 她上了火车,独自一人待在车厢里,仆人们则在另外一个车厢里。她感到自己十分孤单,在世上毫无依靠,她没有孩子,甚至没有什么亲戚。与丈夫的爱情已经破灭,她丈夫把她打发到天涯 海角,如同送生病的仆人上医院一样,连陪都不陪她。 到每一个车站,她的仆人伊凡都要问问他的主人缺什么东西。这是个忠心的老佣人,不管她吩咐他干什么,他都会照办。 天黑了,她的神经非常紧张,长久不能入睡。突然,她拿出她丈夫临别时交给她的那些法国金币来数一数。她打开钱包,把钱币倒在她的双膝上。 可是一阵冷空气猛然朝她脸上扑来她抬起头来,车门刚刚打开,玛丽伯爵夫人赶紧用一条披肩盖住金币,等候着。几秒钟后,出现一个男人,光着头,手受了伤,喘着粗气,身上穿夜礼服。 他把门关上,坐下来,望了望他的女邻座,接着用一块手帕把手腕包起来。 年轻女人感到自己快被吓昏过去了,她想这个男人一定是看到她在数钱,他进来的目的就是来抢她的钱,把她杀死。 他一直喘着气盯着她,面部肌肉抽搐着,看上去马上就要向她扑过来了。 他忽然说道:“夫人,请不必害怕。” 她没回答,她已不能开口,心猛烈跳动,耳朵嗡嗡响。 他又接着说:“我不是坏人,夫人。” 她依然什么也没说,突然动了一下,两个膝头靠拢,金币开始滚到地毯上。 那个男人望着这些滚下来的金币,猛然弯下腰去拾。 她吓得手足无措,一下子站了起来,于是所有财产都落在地上。她朝车门跑去,想从车上跳下去。但是他明白了她想干什么,冲过去把她抱住,强迫她坐下来,按住她的双腕:“听我说,夫人,我是个好人,证据就是我把这些钱拾起来还给您。但是您如果不帮我越过国境,我就活不成啦。我不能和您多讲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将到达俄 国境内的最后一站,一小时二十分后我们就要越过俄 国的国境。假如您不帮助我,我就完了。可是夫人,我没杀过人,没抢过东西,也没干过一件有损名誉的事。我向您发誓这些全是实话。我不能再和您讲了。” 他跪下来捡金币,等那个小钱袋重新被装满之后,他把它交给她,话也不说就回到车厢另一个角落坐下。 他们俩都没有再动弹。她不声不响,浑身依然发软,可是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他则没有做一个手势,也没有做一个动作,正襟危坐,她不时朝他迅速地望上一眼,又马上回头。这是一个三十 岁左右的男人,十分漂亮,外表完全像一个贵族。 火车突然间慢下来,鸣了几声汽笛以后就完全停下来。 伊凡在车门口等候吩咐。 玛丽伯爵夫人声音颤抖,她把那个旅伴又看了一眼,随后就粗暴地对仆人说: “伊凡,你回到伯爵那里去,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仆人结结巴巴地说:“但是……巴里娜,”她又说:“不,你以后不必再来了,我已经改变主意。我让你留在俄 国。拿着,这是你回去的旅费。把你的帽子和大衣给我。” 老仆人惊慌失措地脱下帽子,和大衣一起递过来。主人那些突然的意愿和不可抗拒的任性使他束手无策,只得眼泪汪汪地走了。 火车又开了,向国境线驶去。 这时候,她对她的邻座说: “给您这些东西,先生,您如今是我的仆人伊凡。我只附加一个条件。那就是您永远别跟我说话,一句也别说,无论什么话,即使是谢我的话也别说。” 那个陌生人鞠了个躬,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火车又停了,几个穿制服的官员上火车查票。伯爵夫人把证件递给他们,指着那个男人说:“我的仆人伊凡的执照也在这儿。”火车又朝前开了。 他们俩整整一夜都单独在一起,谁也没说过一句话。 天亮了,火车在一个德国境内的车站上停下来,陌生人下车以后,站在门口说:“夫人,原谅我违背诺言。但是我害得您失去了自己的仆人,我理应代替他,难道您不需要什么吗?” 她冷冰冰地回答:“请把我的女佣人找来。” 他去找女佣人,后来就不知去哪里了。 她下车到餐厅去,看见他远远看着她。他们到芒通。 医生歇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下去: 一天,我正在诊所里接待病人,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进来,对我说:“大夫,我到这里向您打听玛丽?巴拉诺伯爵夫人的情况。我是她丈夫的一个朋友,但是她并不认识我。” 我回答:“她没有希望了,回不了俄 国了。” 这个人忽然哭了,他站起来,摇摆着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通知伯爵夫人有一个外国人来向我探听她的健康状况。她好像非常激动,跟我原原本本地讲了我刚才说听的这一段故事。她还说:“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他如今像我的影子似的 跟着我,我每次出去都遇到他,神情古怪地望着我,可是他从不跟我说话。” 她考虑了一下,接着说:“我敢打赌,他肯定在我的窗子底下。” 她离开了床榻,拉开窗帘,指给我看,果真是来找过我的那个 人,他坐在散步场的一条长凳上,抬起头望着旅馆。他看到我们,站起来就走了,头也不回。 我就这样看到一件惊人又痛苦的事,看见了在这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中间默默无言的爱情。 他爱她,如同牲畜对救命恩人那样爱她,一直感恩戴德,忠贞不渝。他知道我已经看破了他,问我:“她好吗?”他看见她身子虚弱,脸色日渐苍白,每次等她走过去以后,他都痛哭流涕。 她对我说:“我只和他说过一次话,但是我似乎认识他已有二十年了。” 他们相遇以后,她带着笑容向他还礼。我心里知道她感到幸福,她呀,是这样的孤单无助,而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我心知她感到幸福,她自己能够被人爱到这个地步,这么崇敬,这么坚定,这么富有诗意,而且是无比忠诚,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是这个狂热的女人,却固执地坚决拒绝见他,拒绝知道他的姓名,拒绝与他说话。她说:“不,不,那会破坏这种古怪的友谊。我们应该一直互不相识。” 他从不想去进一步接近她。他愿意遵守诺言,永远不和她说话。 在长时间的虚弱无力中,她常从睡榻上起来,过去把窗帘轻轻撩起一点,看看他是否在那儿,是否在她的窗子下面。她看见他和往常一样坐在长凳上,脸上带着微笑又躺下。 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她死了。我从旅馆出来,他极度悲痛地走到我面前,他已经得到了消息。 “我想在你面前看看她,只看一秒钟。”他说。我挽着他的胳膊,回到旅馆。 他到死人床前,抓住她的手,长时间地吻着不放,然后如同精神失常似的猛然跑了。 医生又沉默了,然后又说:“无疑,这就是我知道的发生在铁路上的最离奇的一段故事。可以说,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傻得可以。” 一个女人喃喃地低声说:“这两个人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傻……他们是……他们是……” 可是她说不下去了,原因是她已经泣不成声。为了使她平静,大家转换了话题,但是她究竟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本章完) 第八章 真实的故事 外面是秋天怒号着的、飞驰的大风,那种把树上最后残余的叶子吹落、然后直送云端的风。 打猎归来的人要吃完晚餐了,脸红通通的,神采奕奕。他们是诺曼底的几个半乡绅半农民式的土财主,家财富有而又身强力壮,他们遇到集上拦牛的时候,能够把牛的犄角掰断的。 他们在埃巴维尔村长布隆代尔老板的地里打了一天猎,此刻他们在东道主的一座城堡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饭。 他们说起话来如同狂吼,笑起来像野兽咆哮,喝起酒来如同向蓄水池灌水,他们谈论着打猎和猎狗。但是他们都已经喝得半醉,此时,男人们就不免要产生别的念头,所以每双眼睛都跟着一个双颊丰腴、体格健壮的女孩子转。她双手红通通的,端着装满食物的大盘子。 突然一个大高个子喊了起来,他原来是为了当神父才读的书,但是后来却当了兽医,当地的牲畜都由他治疗,他是塞儒尔先生,他喊道:“喂,布隆代尔老板,您这个女佣人了不起啊!” 他这句话激起了一阵的笑声。一个沉湎于酒中的没落老贵族,德?瓦尔理托先生开了腔。 早年我就曾经和她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发生过一段奇怪的事情。我必须讲给你们听听。每当想到这段事,总不免想起来我那条母狗米尔扎,我已把它卖给德?奥索内伯爵了,但是它离不开我,每 天只要被放开,它就跑回来,后来我生了气,要求伯爵拿链子给它锁上。这个畜生竟伤心地死掉了。 还是回头谈我那个女佣人吧,事情是这样的: 我那年二十五岁,在自己的维邦城堡里过单身汉生活。你们知道,一个人如果是年轻而又有钱,每天晚上吃完饭后又闲得无聊,两只眼可就注意起来了。 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姑娘,她在科维尔的德布尔托家当使女。德布尔托,您是认识的,布隆代尔,简而言之,那个使女把我迷住了。一天我跑去找她的东家,向他提出交换的办法。假如她肯把他的女佣人让给我,我就把一匹叫珂珂特的母马卖给他,她想得到这匹马已想了两年了。她向我说:“一言为定,德?瓦尔理托先生。”买卖很简单;小姑娘来到城堡,我把马送到科维尔 ,卖了三百埃居。 开始,没引起任何怀疑。不过萝丝爱我,在我看来,爱得有点太过分了。这个姑娘,可不是普通的姑娘。她的血液里肯定有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无论哪个女孩子跟主人发生关系注定也是 如此。 一言以蔽之,她爱我爱到了极点。充满了甜言蜜语,温柔体贴,同时对我又亲亲乖乖的称呼,她这一番盛情使我不得不仔细考虑了。 我心里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我就要上当。”但是我这个人,叫我上当倒也不是容易的事。我不是那种得到两个吻就神魂颠倒的人。总之,我留着神呢,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告诉我她 怀孕了。 砰!砰!如同有人在我胸口开了两枪。她却抱住了我吻了又吻,又是笑,又是舞,她都要乐疯了。第一天我什么也没说,可到了夜里,我就自己跟自己讲起道理来了。我心想,事情已经到了如 此地步,已没法弥补,必须割断这根线,如今还来得及。你们知道,我的父母就住在巴纳维尔,我的姐姐嫁给德?伊斯帕尔伯爵,住在罗尔贝克,离维尔邦仅仅两法里。可不能开玩笑。 但是有什么办法脱身呢?假如她离开我的家,别人就要起疑心,就要乱说,要是把她留在家里呢,用不着多久别人就会看到那出好戏了;还有一节,我这样把她打发走也是无法办到的。 我去找舅舅德?克雷特男爵,他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油子,我向他讨一个主意。他回答我:“把她嫁出去,我的孩子。”我跳了起来:“把她嫁出去?嫁给谁呀,我的舅舅?”他耸了耸肩说道:“你想把她嫁给谁就嫁给谁,与我无干,一个人只要不是糊涂虫,肯定能找到人的。” 我琢磨了一个星期,最后才明白了。 我想方设法到处寻找,一天晚上我和治安法官共同用餐,他对我说:“波梅尔婆婆的儿子又闯了祸,这小子估计没有好结果,龙生龙,凤生凤嘛,这话说得太对了。” 波梅尔婆婆狡猾至极,她年轻时候行为不检点,为了一个埃居,她居然肯出卖她的灵魂,而且和他那个坏蛋儿子也一起赔上。 我去找她,把事情慢慢讲给她听。 我的解释有些难以启齿,她看出来了,于是猛地问道:“这个小姑娘,您能给她什么?” 她真鬼,不过我也不傻,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在萨斯维尔附近,有我三块很偏僻的小地,原是属于我的维尔邦的三个农庄。农庄的佃户抱怨离得太远,我把三块地干脆都收回了,共六英亩。我那些乡下人当然要叫喊了,我答应他们该交 的家禽租子放宽到佃约期满再交。于是就顺利过去了。我又从我的邻居德?奥孟泰先生手里买了一小块坡地,在上面盖了一座茅屋,一共花了一千五百法郎。这样我算是弄了一份小小的产业, 但是没有花多少钱;我把它当作小姑娘的陪嫁。 老太婆嫌太少,但是我丝毫不让步,我们分了手,什么也没谈成。 第二天一清早,那个小伙子就来找我了。我原来已经记不起他什么长相了。等到一见面,我放了心,就一个庄稼人说来,长得也就算可以了,但是看样子,肯定不是个老实人。 这家伙还进行实地“考察”,又问我:“还有家具呢,也需要由你供给。”我反对:“那可不行,一座农庄,已经十分不错了。”他冷笑,说:“就是吗,一座农庄还有一个孩子。”我脸红了,只得答应。一会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不过,她要是死了,这份产业归谁呢?”“当然归你了。”我回答。原来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他非常满意,马上向我伸过手来,我们意见一致 了。 唉,接下来要说服萝丝了,我费了许多口舌,她才让步,条件是要我允许她来看我。事情都办得非常漂亮。此后,我到哥哥家里住了六个月。 我回来后,听说她每个星期都到城堡里来找我。我回来不到一个小时,就见她怀里抱了个小娃娃进屋来了。不管你们信不信,看见了这个小把戏我心里还真动了一下。我大概还抱住她吻了吻。 至于那个母亲呢,叫人简直认不出来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一点儿也没有她从前的影子。又瘦又老。糟透啦!这桩婚事十分不称心。我随便问了一句:“你幸福吗?” 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不停地抽嗒。她喊道:“我不能,如今我再也不能离开您了。我宁可去死,也不能离开您!” 她吵嚷得更凶了,我想尽办法安慰她,送她到栅栏边。有人告诉我她丈夫经常揍她,她的婆婆更使得她饱受折磨。 两天后,她又来了。她搂住我,然后跪在地下:“你杀了我吧,我再也不回到那边去了。”这话倒完全像米尔扎说的,假如它能开口说话! 我又对这件讨厌的事头痛了,又躲了六个月。以后……等我回来,就听说她已在三个星期前死掉啦,死前每个星期还照例要到城堡来一趟……还是米尔扎。过了一星期后,孩子也死啦。 她的丈夫,那个狡猾的混帐东西继承了遗产。据闻他以后搞得不错,如今当了村参议员了。 说到此处,瓦尔理托先生又笑着补充一句: “这家伙能发迹,是我亲自挑选他的。” 兽医塞儒尔先生严肃地下了断语: “无论怎么说都随便,但是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是要不得的。” (本章完) 第九章 一个诺曼底人 我们刚刚离开鲁昂,就走在了通向朱米埃什的大路上。马跑得非常快,马车飞快地穿过一片片草地。随后那匹马换成了慢步,爬上了康特勒山岗。 此处的景致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了。教堂之城鲁昂位于我们背后,工厂区圣塞威尔位于我们面前,而它的面前则是成百上千座的钟楼,千百根浓烟滚滚的烟囱直直地向天空竖起。 塞纳河有许多波浪,曲曲折折地从我们面前流过。 许多大船星星点点地停在岸边。在勒阿弗尔方向,有三艘大轮船陆续地驶过。 我的同伴是本地人,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那样美妙的景致。不过,他很快就不停地微笑着,突然他叫了出来:“哈哈!您立刻要看到好玩的玛蒂厄老爹的教堂了,这的确是妙不可言,老伙计。” 我惊诧地看着他,他又说: “我打算让您闻点气味,这种气味您闻完后怎么也不会忘掉,这就是诺曼底气味。全省最闻名的诺曼底人是玛蒂厄老爹;毫不夸张地说,世界上的奇迹之一就是他的教堂。但是我事先得给您说明几句。” 人们都叫玛蒂厄老爹是“酒坛子老爹”,他是一个已经退伍归家的上士。在他身上有兵油子的说大话和诺曼底人的狡猾奸诈,他回家乡后,在一座非常灵验的教堂当看守人,那座教堂受圣母保护,经常来的主要是怀了身孕的女孩子。那个出色的神像被他起了一个“大肚子圣母”的外号,他对待她非常随意,挖苦嘲笑,却又不失敬重。为了他的“善心的童贞女”,他写了一篇新颖独特的祈祷文,而且印了出来。那篇祈祷文是无心无意的嘲讽的杰作,是诺曼底人的幽默有趣的杰作;戏言中包含着对神圣事物和神秘力量的的恐惧。本来他不是特别相信他那个主保圣人,但是为了慎重,他无论如何都还是有一点儿相信她,并且出于策略上的考虑,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对付她。 祷告是这样开头的: “善良的圣母,童贞女玛利亚,本地和整个世界未婚母亲们的主保圣人,请为您的偶有疏忽而犯错误的女仆人祷告吧。” 那篇经文的结尾如下: “尤其是在您神圣的丈夫面前请您不要把我忘记,请您为我向天主圣父求情祷告,让他送给我一个像您丈夫一样的好丈夫。” 那篇祈祷文被本地的神父们禁止,只要是以崇敬心情念过它的女人们都认为十分有益。 总的来说,他说到好心的童贞女,连极微小的隐私事情都全部讲出来。他了解她很多令人开心的事,加上喝了酒,他开始在朋友之间轻声地述说着。您最好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主保圣人给他的收入大概不够他的花费,于是他在以童贞女为主的买卖之外又增加一桩以圣人们为辅的小买卖。差不多所有的圣像他都有。教堂有时有空闲的地方,他就把他们安放在柴房里,信徒们什么时候想要,他什么时候就去拿出来。他亲手雕刻出的那些木头小雕像,样子十分滑稽好笑。那年别人去为他油漆房子,他把那些像都漆成了翠绿色。您或许知道,圣人们全部都能治病,但各有所长,千万不能搞混或弄错。 这些老太太来向玛蒂厄请教的目的是为了不弄错。 “医治耳朵病,哪一门圣人更好呢?” “当然是圣奥西姆好;不过圣庞菲尔也可以。” 玛蒂厄一有时间就会喝酒。不过他充满信心地喝,每天晚上都要喝醉。他喝醉了,自己知道。他了解得清清楚楚,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记下他酒醉的程度。那是他主要的工作,教堂当然排第二位。 他制造了一种醉度计。 那种仪器其实并不存在,只是玛蒂厄的观察和数学家一样精准。 他不断地说:“从星期一开始,我早已超过了四十五度了。” 或者:“我当时处于五十二度到五十八度之间。” 或者:“我当时的的确确有六十六度到七十度了。” 或者:“真见鬼,我当时认为是五十度,可此时我才发现是七十五度!” 他始终都不会弄错。 他自称他从没有达到过一百度,但我们不能绝对相信他的话。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承认高于九十度以后,他的观测就不精确了。 玛蒂厄认定自己高于九十度的时候,您就会发现,他醉得不醒人事了。 遇到那种情况,他的妻子梅莉——也是个少见的怪人——就会大动肝火;他回家时,她站在门口等待着。她骂开了:“你回来啦,坏蛋,畜生,酒鬼!” 此时玛蒂厄不再笑了,在妻子面前站着,声色俱厉地说:“别骂了,梅莉,此刻不是交谈的时候。明天再说吧。” 假如她还是不住地嚷嚷,他就会用发颤的嗓音说道:“住口!要不,我要揍人啦!我已经上了九十度,小心点,我无法再量了。” 随后梅莉就退了出去。 如果她第二天还想重提旧事,他就会当面嘲笑挖苦她:“好啦,好啦,谈得够多了,过去的事情就那样了。只要我还没有一百度,那就没问题。可是,如果我超过一百度,不管你怎样惩罚,我说的话肯定算数!” 我们已经到了山岗顶上。大路延伸到了这片令人赞不绝口的鲁玛尔森林。 走过迪克莱尔后,我的伙伴没有再朝朱米埃什的方向接着走,而是转向左边,走进了一片砍伐林。 我们在下了高岗后重新目睹了景色秀美的河谷和弯曲着从我们脚下流过的塞纳河。 一个粗犷的嗓子叫道:“伙伴来啦!”玛蒂厄出现在门口了。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瘦小微弱。 我的伙伴和他握手,把我介绍给他。玛蒂厄带我们进入了一间厨房。他把这里同时当客厅用。他说道: “先生,我没有精美绝伦的成套房间。我最讨厌离我的饭莱太远。这些锅子,您看,它们已经成为我的伙伴了。” 他转过头去对我的朋友说: “为什么选星期四来呢?您知道这是圣母治病的日子。今天下午我肯定无法出去。” 他马上赶到门口,大叫了一声:“梅——莉——!” 梅莉没回答。 玛蒂厄又嬉皮笑脸地眯眯眼睛。 “你们瞧,她在对我生气呢,原因是我昨天上了九十度。” 我的伙伴笑了:“玛蒂厄!上了九十度,您怎么回来的?” 玛蒂厄说: “我告诉你们。去年我收获的杏黄苹果不多,只有二十拉齐埃尔(拉齐埃尔是古代的干物的容量单位,约合五十升。),但是要做苹果酒也够了。我做了一大桶,昨天打开了。这可是纯正的美酒!正好玻利特在我这儿。我们喝了许多还不过瘾(这种酒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我们不住地喝,一直喝到我胃里发凉。我说:‘咱们喝一杯白兰地暖和一下吧!’玻利特赞同。但是白兰地喝到肚子里又像火烧一样,接着又得再喝苹果酒。就这样由凉到暖,再由暖到凉,我发觉自己上了九十度;波利特差不多也有一百度了。” 梅莉开门进来了,她没和我们打招呼,就叫了起来:“该死的家伙,你们两个人都超过了一百度。” 玛蒂厄生气了:“不要乱说,梅莉,不要乱说。我一直没有达到过一百度。” 他们请我们吃了一顿美味佳肴。玛蒂厄给我们讲了一些离奇故事,真无法让人相信。 我们喝了许多苹果酒,既辣又甜,清凉而醉人,美妙极了。和别的酒相比,他最喜欢苹果酒。接着我们跨坐在椅子上抽烟,这时,两个女人走了过来。 她们年纪已很大了。打完招呼后,她们要看看圣布朗。玛蒂厄对我们使眼色,说:“我去给你们拿。” 他进了柴房。 他在里边待了足有五分钟后慌张地出来了,说: “没有找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是我能够保证有。” 接着他把手罩在嘴上,呈喇叭状,大声叫道:“梅—莉——!”梅莉答道:“有什么事?” “圣布朗呢?我在柴房里没有看见。” 梅莉就解释说: “是否上个星期拿来堵兔子房窟窿的那一个就是?” 玛蒂厄一惊:“哎呀,极有可能!” 他对两个女人说:“和我一同过来吧。” 她们在他后面走过去了。我们使劲忍着笑,也跟了过去。 圣布朗的确如一般桩子一样插在地上,上面沾满了泥垢,堵在兔子房一个窟窿里。 两个女人一看见,立即就跪下,画着十字,低声祈祷。玛蒂厄连忙走过去,说:“等一下。你们跪在烂泥里了,我去给你们拿些麦秸来。” 他让她们跪在麦秸上。他看了看全身泥垢的圣人,大概是担心对他那买卖的信誉有影响,就补充道: “我来帮你们把他洗干净吧。” 他提了一桶水,拿刷子刷那个木头人儿,两个女人没完没了地祈祷。 刷洗完后,他说:“可以了。”然后又带我们回去接着喝酒。 他不好意思地说:“无论怎么说,我用圣布朗堵兔子房的时候,真没想到他可以替我赚钱。两年来任何人都没找过他。但你们看,圣人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他喝了酒,又说: “好,让我们再干一杯。和朋友在一起,无论如何不能低于五十度,不过我们还不到三十八度呢。” (本章完) 第十章 在乡下 山脚下有两所并排建造起来的茅屋,茅屋离一个有海滨浴场的小城市非常近。两个庄稼汉一年四季都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劳动,为的是能养活孩子。他们两家各有四个孩子,两个最大的都是六岁,两个最小的只有十五个月左右。这两家人结婚和养孩子的时间差不多相同。这一帮孩子成天都聚在两家门口玩。 两个父亲根本无法分出这些孩子里哪些是自己的,两个母亲也仅仅能勉强认出来。他们常常把这八个孩子的名字混在一起,有时要叫某一个孩子,往往会叫错三四次名字以后才叫对。 离罗尔波尔的海滨浴场比较近的一所房子住着蒂瓦什夫妇,他家有一个男孩和三个女孩,另一所住着瓦兰夫妇,他家有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两家人都是以汤、土豆和清新的空气勉强维持生活。早七点,中午十二点和晚六点,两位主妇把孩子叫到一起,喂他们吃饭。孩子按年龄大小坐在桌前,这张桌子已用了五十年所以磨得发亮。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一盆汤,汤是用土豆加上半棵白菜、三个洋葱煮的,汤里泡着面包。最小的孩子不得不由妈妈喂,孩子们都吃得非常饱。星期日,在汤里煮上一块牛肉,大家都觉得很丰盛,就如同吃酒席一样;父亲这天会迟迟不肯离开饭桌,反复说:“每天都吃这些东西,我一点儿也不反对。” 八月的一个下午,一辆轻便马车突然在茅屋前停了下来,赶车的年轻女人对她旁边的先生说: “啊!你看这群孩子,亨利!在尘土里打滚,这样子多么可爱。” 那男的没有反应,他已经对这种称赞习以为常了。他觉得这种称赞非常痛苦,甚至充满了责备。 那女人又说: “我要去吻一吻他们!啊!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够有一个,哪怕是最小的那一个。” 她跳下车来,走向孩子们,抱起蒂瓦什家那个最小的孩子,亲热地吻他的脏脸蛋、泥土附着的金黄色鬟发和不停摆动的小手,孩子尽力躲开她讨厌的爱抚。 后来她上了马车走了。过了一个星期她又来了。这回她抱起那个孩子,自己也坐在地上,使劲儿地给他吃蛋糕,又给别的孩子分发糖果。她和孩子们一同玩耍,自己也像个孩子,她的丈夫则坐在马车里等着。 她第三次来时,认识了那个孩子的父母,从此以后每天都来,口袋里一直都塞满糖果和零钱。 她是亨利?德?于比埃尔太太。 一天早上,到了之后,她径直地走进茅屋。 他们正在家里做饭 。他们惊奇地站起来,给客人搬来椅子,自己站在一边。接着那个年轻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 “好心的人们,我来找你们,是由于我想……我想把你们的……你们的最小的男孩……带走……” 两个乡下人非常吃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没有回答。 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们没有孩子,很孤独……想把孩子留在身边……你们答应吗?” 那个乡下女人懂了。她问: “想把我们的夏洛带走?绝对不行。” 德?于比埃尔先生调解道: “我的太太没说清楚。我们只想收养他,他今后会回来看你们的。看他以后会不会有出息,如果真有出息,他就会作为我们的继承人。如果我们万一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可以平分家产。但是,如果他辜负了我们的一片心意,我们会在他长大以后给他两万法郎,这笔钱可以立即用他的名义存在公证人那里。我们每月给你们一百法郎作为终身年金。你们听明白了吗?” 那个乡下女人很气愤,站了起来。 “你们是想让我把夏洛卖给你们吗?啊!不行。那真是太卑鄙了。” 乡下男人一言不发,但表情严肃,沉思着。他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妻子的话。 德?于比埃尔太太哭了起来,转向她的丈夫,结结巴巴地说: “他们不答应,亨利,他们不答应!” 接着他做最后一次尝试。 “可是,请考虑考虑你们的孩子的前途吧,朋友们,考虑考虑他的幸福,他的……” 那个农妇怒火中烧,阻止他说下去: “都看见了,都听见了,也都考虑过了……快出去,以后在这儿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夺走别人的孩子!” 德?于比埃尔太太往外走的时候,想起顶小的男孩有两个,她是个任性的女人,想要什么非得立即到手,于是眼含泪水,固执地问: “另一个小的孩子不是你们家的吧?” 蒂瓦什答道: “不是,那是邻居家的;假如你们愿意,可以去他家试一试。” 说完他就回屋了,从屋里传来了他妻子愤怒的声音。 瓦兰夫妇此时正在吃饭;桌子中间放着一碟黄油,他们用刀子抹在面包片上,慢慢地很节俭地吃着。 德?于比埃尔先生又一次提出他的要求,但是此次提得非常含蓄、慎重而又巧妙。 两个乡下人没有答应,但是得知每个月能够拿到一百法郎后,就开始动摇了。 他们非常苦恼,始终不说话,也拿不定主意。那女的最终问道: “孩子他爹,你觉得如何?” 她丈夫很认真地说: “我感觉这没有什么丢脸的地方。” 德?于比埃尔太太急得全身发抖,她随后就谈起了孩子的未来和幸福,还有孩子以后可能得到的钱。 那乡下男人问: “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可以在公证人面前立好字据吗?” “没问题,明天就去立字据。” 那农妇想了一会儿,说: “用每月一百法郎来换我们的孩子太便宜了,再有几年这孩子就可以干活了,我们要一百二十法郎。” 已经急得直跺脚的德?于比埃尔太太,听到农妇的要求就立刻表示答应。她想带走孩子,于是在她丈夫立字据的时候,又额外加了一百法郎。证人很快就被请来了,是村长和一位邻居。 那年轻女人非常高兴,抱起哭叫着的小男孩就走了。 蒂瓦什夫妇站在茅屋门口,望着他们把孩子抱走,什么也没说,估计他们也有点后悔不应该拒绝人家吧。 此后再也听不到小让?瓦兰的消息了。他的父母每个月都能在公证人那里领回一百二十法郎。他们和邻居吵翻了,原因是蒂瓦什大婶骂他们卑鄙,而且逢人就说,没有人性的人才会卖掉自己的孩子,这真是世上罕见的事,一件厚颜无耻而又伤风败俗的事。 有时候她故意抱着夏洛,炫耀说: “我没把你卖掉,孩子,我没把你卖掉。虽然我很穷,但是我不会卖掉自己的孩子。” 她每天都到门外含沙射影地说上几句,以便让让?瓦兰夫妇在隔壁屋里能听见。到最后蒂瓦什大婶居然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由于她留下了夏洛。别人说起她,也都说: “虽然那些条件吸引人,但她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像个好母亲。” 邻居们都把她视为榜样。夏洛自幼就听惯了这种被重复了许多许多遍的话语,长到十八岁时,他也相信自己要高人一等,原因是他没有被卖掉。 让?瓦兰夫妇靠那笔年金生活得很幸福,而蒂瓦什夫妇始终一贫如洗,为此,他们非常恼火。 他们的大儿子服兵役去了,二儿子死了,剩下夏洛和他上了年纪的父亲辛苦劳作,养活他母亲和两个妹妹(本故事开始时,作者说蒂瓦什夫妇有三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和此处有矛盾,显系作者的疏忽。)。 他二十一岁那年的某一天早上,茅屋前来了辆豪华的马车。一位戴着金表链的年轻男人从车上跳下来,扶着一位白发老太太。那老太太说: “第二所房子,孩子。” 他们走进了瓦兰夫妇的茅屋,就如同回家一样。 老妈妈正忙于洗围裙,老大爷在壁炉旁边打盹,身体非常虚弱。两人都把头抬起来,年轻人对他们说: “你好,爸爸;你好,妈妈。” 他们大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那乡下女人万分激动,结巴着说: “是你吧,孩子?是你吗,孩子?” 此时,老大爷全身打着颤,用他那惯常的平静语气说:“你回来啦,让?” 他们相认之后,瓦兰夫妇非要领孩子去见一见村子里的人。他们带着儿子去见了村长、见村长助理、见教堂神父、还见了小学教员。 夏洛站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他走过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对父母说: “你们真傻,当初让人家把邻居的儿子带走。”母亲仍然坚持说:“我们可不想把自己的儿子卖掉。” 父亲一声不吭。 夏洛又说:“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实在太遗憾了!” 这时蒂瓦什老大爷生气了: “当初我们没有把你卖掉,你在怪我们吗?” 年轻人粗鲁地说: “我要怪你们,你们真是傻瓜。如此糊涂的父母只能让孩子不幸。我假如离开你们,也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后果。” 老太太眼泪滴到汤盆里去了,她低声地哭着说: “把孩子们辛辛苦苦带大,却得到如此的结果。” 年轻人冷冷地说: “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初别生下我来。看见邻居家那一个,把我气坏了,我自语道:‘我本来应该这样的。’” 他站起身说: “噢,我应该离开这里,因为我会使你们难过的,我会成天责备你们。看吧,我一辈子都不会宽恕你们!” 两位老人失望至极,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不停地流。 他又说:“不能如此,想起这事我就痛苦,最好还是到外地去谋生。” 他推开门看到瓦兰家正在为孩子的归来庆贺。 夏洛猛一跺脚,对他父母嚷道: “土包子!” 他的身影随后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第十一章 遗嘱 勒内?德?布纳瓦尔,是个大个子的年轻人,他和蔼可亲,但性格稍有点忧郁,上流社会表现出来的假仁假义,经常被他一击即破。他常说:“正人君子绝对不存在——至多是跟那些坏蛋相比,勉强能够称得上正人君子罢了。” 他有两位哥哥,两位德?古尔西先生,但他们之间已没有联系了。他们大概不是同一父亲生的,原因是他们不同姓。 我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我们一认识就成了好友。一天只有我们两人,我问了一句:“您是令堂头一次结婚生的,还是第二次结婚生的呢?”他的脸色变白,一会儿又变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朋友,假如您不觉得烦,我就完整地将我的非同寻常的身世讲给您听。您是个明白人,因此我不担心这些会影响到我们的友谊;一旦万一影响了,我也就不必把您视作朋友了。” 我的母亲德?古尔西是个软弱而可怜的矮个儿女人。她丈夫由于看中了她的财产才娶她为妻。她一生受尽磨难。那是个本应该当我父亲的人,结婚才一个月,就和女佣人混在一起了。而且,佃户的妻子和女儿都是他的情妇。即使这样,他还是和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如果加上我,应该说是三个。我母亲在家里默默地过着像小耗子一样的日子。她战战兢兢地缩在一边。 德?古尔西的一些朋友常到城堡中来,德?布纳瓦尔就是其中的一位,我姓的正是他的姓。他是一位死了妻子的退伍骑兵军官,他是个值得敬畏的人。他身材瘦长,我和他长得很像。他读过许多书,思想与同一阶级的其他人一点儿也不同。他的曾祖母曾经是卢梭的朋友,他能够背得出《民约论》和《新哀洛绮丝》(这是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两部作品。),背得出所有探讨哲理的书籍,这些书为许多年后推翻陈旧的习俗、偏见、腐朽的法律、愚昧的道德做了可贵的准备工作。 他和我母亲彼此相爱,他们的关系非常隐蔽,因此没有人怀疑他们。我的母亲爱他爱得发狂,在他们接触过程中,我的母亲接受了他的种种观点,自由思想的理论和自由恋爱的勇气;可是,她太软弱了,所以只有强忍着将这一切积压在心底,从不曾向人打开心扉。 我两个哥哥对她也很凶,和他们父亲一样,从不和她亲热,在他们眼中,母亲是家中无足轻重的人,她受到的待遇多少有点像女佣人。 我是她儿子中惟一爱她的人,她也同样只爱我一个。 我十八岁时,她死了。为了您弄清楚以后的事,得听我补充几句:他们夫妻之间曾宣告过一次对我母亲有利的分产。所幸有法律条文的妙用和一位公证人的忠诚灵魂,她有以自己意愿立遗嘱的权利。 因此,我们知道这位公证人手中有份遗嘱,并邀请我们去参加宣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个伟大的场面,颇具戏剧性,而又滑稽可笑。那是这个女人死后的抗争,那是来自一个受难者坟墓的要求自由的呼声。 那个自以为是我父亲的人,如同卖肉的大胖子;我的两个哥哥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二岁,都身强力壮。德?布纳瓦尔先生也接到了邀请,他就坐在我背后。显然,他已经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事情。 公证人当着众人的面拆开那个封套,然后他开始宣读。 我的朋友忽然停住了。他起身,向书桌走去,随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旧纸,一打开后就吻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这就是我母亲的遗嘱。 立遗嘱人,安娜—卡特琳—热纳维埃芙—玛帝尔德?德?克鲁瓦吕斯,让—莱奥波德—约瑟夫—贡特朗?德?古尔西的法定妻子,身心健康,宣告我最后的愿望如下: 我先请求天主的宽恕,其次请求我心爱的孩子勒内宽恕,宽恕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我认为我的孩子心胸宽广,他们可以理解我,宽恕我。我一辈子受尽折磨。我丈夫娶我有他个人的目的,结婚之后,就不再重视我,而是冷落我,压迫我,并且多次欺骗我。 我宽恕了他,但我也不欠他任何感情。 我的两个大儿子丝毫都不爱我,不孝敬我,甚至不把我当作母亲对待。 我在世的时候,已经对他们尽到了我的义务;我死后也就不欠他们什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儿子连外人都不如,他只是一个罪人,因为他没理由不关心自己的母亲。 在男人面前,在不公正的法律、没有人道的礼教、以及可耻的世俗偏见面前,我始终提心吊胆。在天主面前,我不怕任何事情。我死了,我可以抛弃可耻的假仁假义;我可以表达我的思想,说出我的秘密,并且签字画押。 所以,我要把我的法定财产,全部交给我的恋人皮埃尔—热尔梅—西蒙?德?布纳瓦尔保管,以后再由他交还给我们心爱的儿子勒内。(这个愿望的详细说明在另外一份公证书上。) 我在最高审判者面前宣布:假如没有我恋人那深厚、忠诚、温暖而坚贞的爱情,假如我没能在他怀抱里懂得了造物主造人正是为了让他们相互敬爱,相互扶助,相互安慰,伤心时在一起流泪的道理,我肯定会诅咒上苍和人生。 德?古尔西先生,只有勒内是德?布纳瓦尔先生的儿子。我请求人类命运的主宰者帮助他们父子俩免于受到社会偏见的影响,让他们一生相爱,并且继续爱九泉之下的我。 上述是我最后的想法和最后的愿望。 玛蒂尔德?德?克鲁瓦吕斯 德?古尔西先生大声叫道:“这是一个疯子立的遗嘱!”德?布纳瓦尔先生向前跨了一步,严厉地说:“我,西蒙?德?布纳瓦尔,声明遗嘱里的话都是事实。不管在谁面前,我都可以如此说,甚至用我的信仰作证。” 德?古尔西先生走过去。他们这两个一胖一瘦的高个子,站在一起,都浑身颤抖。我认为他们要当场打起来,我母亲的丈夫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个坏蛋!”对方用冷酷而有力的声调说:“先生,我们约定在某个地方碰面好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终生受尽了折磨,在她活着时,我必须考虑她的安宁,不然我早就找你决斗了。” 接着,他转向我说:“你是我的儿子。你希望同我一块儿走吗?我没有权利带走你,但你如果同意跟我走,我也就相应获得了这个权利。” 我握着他的手,跟他一块儿走了。说实在的,我当时几乎疯了。 两天之后的决斗中,德?布纳瓦尔先生打死了德?古尔西先生。我两个哥哥担心丢脸,因此没有把真相传出去。我把母亲留给我的财产分给他们一半,他们接受了。 我改用了自己真正的姓,把那个本不是我的、而是法律给我的姓氏抛弃了。 德?布纳瓦尔先生在五年前死去了,我始终感到悲痛万分。 他站起来说:“怎么样!我母亲的遗嘱,我认为这是一个女人所能办到的最美好、最忠诚、最伟大的事情。您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我向他伸出双手,说:“很好,朋友,确实如此。” 第十二章 小步舞 我不会去为大灾大难而悲伤,——老单身汉让?布里德尔说,别人说他是个怀疑论者。——我曾经亲自目睹过战争,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大自然和人类的暴行,使我们恐惧或愤怒地发出叫喊,但我的内心却不会因此而痛苦,我们也决不会一看到让人难受的小事情就直打寒战。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母亲失去孩子,或者是孩子失去母亲。这是一种强烈而又可怕的痛苦,它让人震惊,使人心碎,但这些打击无论多大都可以愈合。但是,有些遭遇,有些不常发生的事情,有些内心深处的悲伤,有些命运的捉弄,会使我们产生无数痛苦的想法,会让我们看到许多难以治疗的精神痛苦。这种痛苦看起来十分轻微,所以也就更深刻;这种痛苦不易察觉,所以也就更强烈;这种痛苦表面虚假,所以也就更顽固,在我们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哀的痕迹,留下了一种无法抹去的苦味。 有那么两三件事我始终清晰地记得,别人可能不会有什么印象。但是它们却给我留下了难以医治的创伤。 我只举其中一个例子。那是发生在以前的事了,却如同就发生在昨天。我会深受感动,大概与我那丰富的想像力有关。 当时我很年轻,正在读法律。我讨厌嘈杂的咖啡馆、喧闹的同学和愚蠢的姑娘。我每天很早起来,八点钟左右独自在卢森堡公园的苗圃里散步,这是我最大的享受。我差不多天天早上都来看书。独自一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有时候我任凭书本落在地下我却在静静地沉思着。 我很快发现,还有其他一些人经常很早进来散步。在灌木丛的一处角落里,我偶尔会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头儿。 他瘦得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常常挤眉弄眼、面带微笑。他一直拿着一根非常好的金镶头手杖,那一定是件珍贵的纪念品。 我一开始就对老头儿感到吃惊,后来又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跟在他后面,为了不被他看见,我躺在树丛背面偷看。 一个早上,他大概不知道四周有人,怪模怪样地做了许多动作:先来几个小步跳跃,接着又做了一个屈膝礼;接着用他那细长的腿表演了一个利落的击脚跳,接下来开始旋转,又蹦又跳,滑稽地摇晃着。他面露微笑,挤眉弄眼,就如同面对着观众。他把双臂圈起来,如同木偶一样的身材可怜地扭动着,不停地朝空中致意,既动人又滑稽。他是在跳舞! 我被惊呆了,怀疑到底是他还是我发了疯。 他停住了,模仿演员在舞台上向前走的姿势,接着边鞠躬边往后退,颤抖的手朝两排修剪得整齐的树送去一个飞吻,就如同女演员那样。 接着他又态度严肃地向前走去。 从此以后,我天天都注意他。每天上午他都要重复那让人无法相信的舞步。 我非常想同他交谈,所以决定冒一下险,在对他行礼完之后,我说: “天气不错,先生。” 他还了一个礼。 “是呀,先生,和以前同样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我也了解了他的一些身世。以前,他是路易十五时代的歌剧院舞蹈教师。那根珍贵的手杖是德?克莱蒙伯爵送给他的礼物。他唠叨个没完。 一天他把心里话向我说了。 “我的妻子是拉?卡斯特里,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介绍给您,但是下午她才会到这儿来。这个花园就是我们的欢乐和生命。假如没有这个花园,我们就会感到活不下去。你看这里是否既古典又雅致?它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认为这里有我年轻时的空气。我的妻子和我在这里度过我们的整个下午。由于我起得早,上午就来了。” 午饭后,我又来到卢森堡公园。我很快就看见了我的朋友,一位老妇人挽着他的胳膊,他给我们做了介绍,她就是舞蹈家拉?卡斯特里,她曾经被国王宠爱过,被王公贵族宠爱过,被那个风雅的似乎要把爱情的气息留在世间的时代宠爱过。 我们坐在一张石凳上。我对老舞蹈老师说:“小步舞是怎么回事,您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他随即吃了一惊,说: “小步舞是舞蹈之后,是王后们经常跳的舞,您知道吗?自从没有国王之后,小步舞就消失了。” 他开始对小步舞致起颂词来,但我一点也听不懂。他越讲越不清楚,自己越着急万分,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到后来竟发起脾气来了。 他老伴保持着严肃态度,一言不发地呆着。突然他转向他老伴说: “埃莉丝,如果你乐意让我们跳给这位先生看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乐意吗?” 她一句话也没说就站到了他面前。 于是一件永世难忘的事情映入了我的视线。 他们如同孩子那样装模作样,前进,后退,相互微笑着,身子摆动着,弯腰鞠躬,跳跳蹦蹦。 目睹这一切,我的内心乱糟糟的,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这似乎是一个既可悲又可笑的幻像,是一个陈旧落伍的影子,它不属于现代。我想笑,更想哭。 突然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跳完了所有的舞蹈动作。两人面对面地静立着,几秒钟后,他们出人意料地紧皱眉头,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三天以后我就离开了那里,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过了两年后我再回巴黎时,苗圃已经不复存在。 他们还健在吗?他们是否正茫然地站在现代化的街道上,如同失去希望的流亡者那样?还是,正在公墓的柏树中间,沐浴着月光跳那幻想的小步舞? 他们的影子如同创伤一样留在我的心头,折磨着我,使我无法忘记。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你们是否觉得非常可笑? 第十三章 女疯子 看吧,——玛蒂厄?德?昂多兰说,——山鹬使我忆起那段发生在战争时期的悲惨往事。 当普鲁士人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好住在我在哥尔姆依镇的那所房子里。 当时我们的女邻居是个疯子,她是因为命运的不幸打击得神经错乱的。她在二十五岁时,在一个月之内相继失去了父亲、丈夫和刚出生的孩子。 死神降临谁家,就如同认识了这家的门,经常会马上又再次光临。 可怜的年轻女人病倒了,被痛苦折磨得讲了四十多天的胡话。急性发作之后,是平静的疲乏,不吃不喝,静静地躺着,两只眼睛还在转动。只要有人叫她起来,她就痛苦地大喊大叫,如同要杀她一样,所以别人只好任凭她躺在那里。 一个老女佣人陪着她,偶尔逼她吃点冻牛肉或喝些东西。她再没有开口,所以没人知道什么使她这样绝望。她在思念那些死去的亲人吗?她处在忧郁的梦境中而对过去并没有明确的记忆吗?或者是她的大脑已被刺激得像一潭死水一样静止不动吗? 她就是这样在家里半死不活地躺了十五年。 战争爆发了。普鲁士人在十二月初侵入了哥尔姆依。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石头都被冻裂了。我因为痛风病发作而无法动弹,躺在沙发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重又有节奏的脚步声。我从窗口看见一列长长的队伍走过去。 随后士兵们被分到居民家中居住。我家分到十七名,那个女邻居家分到十二名,其中有既残酷又粗暴的指挥官,是个典型的兵痞。 开始很正常,别人对这位军官说女主人有病,他也不在乎。但是,这个女人始终不露面,惹怒了他。他打听她的病情,当被告知女主人受过极大的痛苦,已在床上躺了十五年之后,他也许不信,认为那个女疯子在装病,是出于自尊心,不愿意同普鲁士人打交道,不愿意看见他们,也不愿意和他们说话。 他要求她接见他,于是她被领进她的卧室,他很生气地说: “太太,请起来,到楼下去,让大伙都见见你。” 她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 他又说: “我无法忍受傲慢无礼。你假如不愿起来,我有个办法让你一人出去走一走。” 她依旧躺着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表示。 他被激怒了,认为这种沉默是对他的极大蔑视。他又说: “你要是明天不下楼……” 随后他出去了。 第二天,老女佣人万分惊恐,想给女主人穿衣服。可是她挣扎着拼命叫喊。那军官冲到楼上。女佣人跪下,大声说: “她不愿意,长官,她不愿意。她太不幸了,您就饶了她吧。” 军官非常为难,虽然气没消,但还是不敢让人将她拖起来。但是他忽然笑了,用德语下了几条命令。 一队士兵马上将一个床垫抬了出来,女人躺在上面,铺盖都没动。女疯子跟往常一样,对四周的事情不管也不问,也没有人叫她起来。一个士兵拿着一包女人衣服跟在后面。 军官得意地说: “让我们看看你能不能自己穿衣服起来走一走。” 那队士兵朝伊莫维尔森林走去,过了两个小时,他们空着手回来了。 从那以后没人再见到那个女疯子。也没人知道他们把她抬到哪去了。把她如何处置了。 大雪不停地下着,覆盖住了平原和树林。狼跑到我们的门口来嚎叫。 女疯子的影子始终留在我脑海中,为了了解情况,我找普鲁士人询问过多次,差点丧了命。 春天到了,占领军撤走了。女疯子家的房门始终关着,园子里的小径爬满了野草。 老女佣人死在了那个冬天,除我之外没有人关心这件事了。 他们究竟把这个女人怎么处置了?她逃出树林去了吗?是否被人收留了,或送进了医院?我一直无法解开这个谜,不过随着时间流逝,我内心的忧虑也逐渐平息下来。 那年秋天,许多山鹬飞来,我的病也有所缓解,能够拖着脚步走到森林里去。这种长嘴鸟已被我打死四、五只了,后来我又打中了一只,它掉到一条沟里不见了,我只好下去找。在它旁边是一块死人头骨,我猛地想到了那个女疯子。在那个年头,也许有不少人死在这片树林里,但不知什么原因,我认为那骨头肯定是那个可怜的女人的。 我马上就推测出来了。他们把她连同床垫扔在寒冷的森林里;而她却下定决心,让自己死在大雪下面,以至连手脚都没有动。 然后狼把她吃了。 那些鸟用撕破的床垫里的羊毛来搭窝。 这块遗骨我始终保存着。我为子孙们祈祷,希望永远不会再有战争。 (本章完) 第十四章 一次政变 (1) 色当(色当在巴黎东北,1870年普鲁士军队大败法军于此,并俘虏了路易?波拿巴)惨败的消息刚刚传到巴黎,共和国宣告成立。此次混战直至公社(指巴黎公社。)后才结束,刚开始时,举国上下都感到喘不过气来,全国的人都在玩当兵的游戏。 针织品商人变成了上校,代行将军职位;大肚子系上了红腰带,神气十足地掖着手枪和短刀匕首;小市民变成了临时战士,指挥着那些志愿兵。 耍弄秤杆的人,如今手中有了武器,操持土步枪,他们为此极度兴奋;并且立即变成了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为了显示他们的杀人能力,他们随心所欲就处决无辜的人;这些人在普鲁士人未到过的乡间巡逻时,那些无主的狗、母牛以及病马,都变成了他们耍威风的目标。 他们都以为自己被召来是承担一个重要的军事任务。即使在村镇的咖啡馆里,也挤满了穿军服的商人。 军队和巴黎方面的消息还没传到卡纳维尔小镇;但是一个月来,镇上始终处于动荡之中,敌对的双方已经交起手来。 镇长德?瓦尔涅托子爵,当初是正统派,前不久却野心勃发,投靠了帝国。他发现了一个死敌,玛萨雷尔医生,那是个血气很盛的大胖子,他有一大堆头衔:本区的共和派首领、共济会镇分会会长、农业协会会长、救花会理事,以及农民保乡团的组织者。 半个月的时间,他居然说服了六十三人志愿保卫家乡;虽然这些人曾经是有老婆孩子的农民或小商人,每天早上却都在镇政府门前的广场上训练。 每当镇长走过时,指挥官都要神气活现地走在队伍前面,腰间别着手枪,高举指挥刀,带领这些志愿兵高呼:“祖国万岁!”有人发现矮小的子爵为这事而惊恐不安,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威胁和一种挑战行为,也是对大革命时代一种骇人的回忆。 九月五日清晨,医生穿着军服,手枪在桌上放着,他为一对乡下夫妇看病,病人得静脉曲张症已七年了,始终拖着,直至老伴也患了这种病,才一同来看病。正在此时,邮差送来了报纸。 玛萨雷尔看了报纸,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来,高举双手,激昂万分地喊道: “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共和国万岁!” 他激动得简直要昏过去了,猛地倒在他的靠背椅里。 病人说:“最初,就如同许多蚂蚁顺着大腿爬。”玛萨雷尔医生打断了他的话: “不要打扰我!我没时间来管你们的事,皇帝被俘虏了,法国得救了,共和国宣布成立了。共和国万岁!”他冲向门口,狂叫, “塞勒斯特,快来,塞勒斯特!” 女仆急忙跑进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长筒靴,我的指挥刀,我的子弹带,还有那把西班牙匕首,全部拿来,匕首在我夜壶箱上放着!” 医生一住口,那个死心眼的乡下人就接着讲他的病:“接着就如同许多小口袋,走起路来就疼。” 医生吼道:“你他 妈 的别再捣乱!你们如果勤洗脚,就不可能有这种病了。” 他揪住乡下人的领口,喊道:“你这个糊涂虫,我们已经是共和国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可是,他很快安静了下来,将不知所措的夫妇推到门外,不断地解释:“明天再来吧,朋友,明天再来吧,今天我确实没空闲。” 他从头到脚地开始装备自己了,接着又向女仆下达了一系列的紧急命令:“赶快到皮卡尔中尉和波梅尔少尉家里去,让他们火速赶到这儿来。再去找一下托尔什博夫,让他把铜鼓带来,快去,快去!” 塞勒斯特离开后,他才静下心来进行思考,考虑该如何克服当前形势下的困难。 那三人都穿着工作服,同时到了。指挥官惊奇得跳了起来,他本来以为他们会穿了军装来。 “你们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吗?真是活见鬼。皇帝被俘啦,共和国已经宣布成立啦。我们必须赶紧行动,我的地位是微妙的,也是危险的。”指挥官大叫道。 他略停了一会儿,说: “我们不能动摇,必须采取行动。在这紧要关头,能迅速作出决定将影响到一切。皮卡尔,去命令神父敲警钟将居民召集起来,我有话对他们讲。托尔什博夫,去打集合鼓,把全乡武装的民兵都召到广场上来。波梅尔,赶紧把军装穿上,有外套军帽就可以了,跟我去占据镇政府,勒令德?瓦尔涅托先生把政 权交出来。都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那就马上执行。波梅尔,我先陪你回家,然后一同行动。” 五分钟后,指挥官和他的部下全副武装来到了广场。这时,德?瓦尔涅托子爵从另外一条街快步走来,他套着护腿套,扛着猎枪,身后还跟着三个猎场看守人,他们都穿着绿色外套,腰间挎着刀,肩上背着枪。 医生失望地嘟哝道:“我们只迟了一步,如今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只得等待增援。” 皮卡尔中尉也来了,报告说: “神父坚决不服从命令,他和教堂执事和侍卫把大门都关上了。” 教堂静静地立在广场的另一面,和关上门的政府遥遥相对,教堂的大门非常显眼。 居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也有人走出门来,惊奇地看着这一切。这时突然传来了鼓声,托尔什博夫正打着紧急集合鼓,迈着正步从广场走过,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田野的路上。 指挥官拔出军刀,走到离政府和教堂正中间的地方,举着刀狂舞着,拼命喊道: “共和国万岁!处死卖国贼!” 肉店老板、面包店老板、药房老板有点害怕,都关了店门。只有食品杂货店还未关门。 此时民兵们陆续来了,头上带着黑色军帽,身上的衣服各式各样。他们的武器是在厨房的壁炉上方挂了整整有三十年的锈迹斑斑的老枪。 指挥官身边已聚集了三十多人,他把情况通报给大家,接着对他的参谋部说:“我们开始行动吧。” 居民们又围拢过来,不停地观望着,议论着。 医生马上有了作战计划: “皮卡尔中尉,请你到政府的窗下去!以共和国的名义勒令德?瓦尔涅托先生把政 权交给我。” 这个原是瓦匠师傅的中尉却拒绝服从命令:“你可是个聪明人,你也很清楚里面的那些人枪法都很好,让我去挨一枪,谢谢。这样的美差还是你去吧。” 指挥官脸红了。 “我以纪律的名义,命令你必须过去。” 中尉不甘示弱:“我不愿糊里糊涂就把命送了。” 旁边的一群绅士狂笑起来,有人喊道: “对,皮卡尔,这可不是时候。” 医生自言自语道: “真是一群懦夫!” 他把军刀和手枪交给部下,缓慢地朝窗口走去,时时刻刻提防着,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以免有一支枪筒伸出窗来向他瞄准。 还有几步就到房子前了,忽然两头通向小学的门都开了。孩子们像潮水一样地涌向广场,一边是小男孩儿,另一边是小女孩儿,他们在医生身边玩起来,叽叽喳喳地,没人能听清楚他的声音。 那两扇大门在学生出来后就又关上了。 等到孩子们散去了,指挥官才高声喊道: “德?瓦尔涅托先生?” 德?瓦尔涅托先生从二层楼的一个窗口伸出头来。 医生接着说:“您已经了解了,先生。近来政府改变了面貌,您代表的政府已经不存在了,我所代表的掌握了政 权。在这时刻,即使痛苦,却是具有决定性的,我以新成立的共和国的名义要求您把政 权交给我。” 德?瓦尔涅托先生回答:“医生先生,我是经主管部门正式任命的卡纳维尔镇长,上级如果没有命令将我革职并派人接替我,我就还是卡纳维尔镇长,镇政府就是我的家,我坚决不会离开。想让我出去,走着瞧吧。” 他又把窗子关上了。 (本章完) 第十四章 一次政变 (2) 指挥官回到他的队伍中,并未着急对大家解释,而是打量着皮卡尔中尉,然后说道: “你真有胆量,可以说是我们队伍的耻辱。我撤掉你的军职。” 中尉回答:“我不在乎。” 随后,他就混到那些本地居民里面去了。 此时,指挥官非常为难。下令进攻吗?他的部下会听从命令吗?再说,他有权吗?该怎么办呢? 他猛然想出一个办法,于是向电报局跑去。他发了三份电报: 一份给巴黎共和国政府所有成员; 一份给鲁昂,共和国新委任的下塞纳省省长; 一份给共和国新委任的第厄普专区区长。 他在电文中说明了这里的情况,指出这个镇依旧在君主主义者的旧镇长统治下。他表示愿意自己尽忠效劳,专等上级命令办事,他把所有的头衔都列在自己姓名的后面。 他回到队伍中,拿出十法郎来,对大家说:“拿去吧,朋友们,先吃点东西,喝上一杯;这只留下一个十人小分队就可以了,不要放他们从镇政府出来。” 刚被撤职的中尉皮卡尔正跟钟表匠交谈,但是还是听到了这些话,他冷笑道:“呸!假如他们出来,那倒正好能够进去。不然,我看你是无法进去的。” 医生不回答他,而是吃饭去了。 到了下午,他到处布置岗哨,以免遭受突袭。 政府和教堂如同空无一人似的,没有什么动静,也找不到什么令人生疑的地方。 肉店、面包店和药房的门又打开了。 居民在家中不停地议论着。皇帝如果真的被俘,一定暗中有内奸出卖了他。大家也弄不清究竟是哪个共和国回来了。 夜幕降临了。 九点钟左右,医生认为他的对手已经睡了,孤身一人潜到镇政府门口;刚刚要用十字镐把门砸开,突然一个卫兵的声音问: “你是什么人?” 玛萨雷尔先生赶紧撒腿逃了回来。 天亮了,情况没有任何变化。 广场上仍据守着武装的民兵,他们四周聚着等待结果的居民,邻村的居民也跑过来凑热闹。 医生这才发觉自己用名誉在冒险,他决心必须赶快结束这件事;他正准备采取一个强有力的措施时,女局长的年轻女仆拿着两份电报,走了出来。 她首先来到指挥官处,把一份电报交给他,然后迅速地向政府门口走去。在众目睽睽下,她心里发慌,始终低着头。来到房门口,敲了几下,似乎不知道里面埋伏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一样。 一个男人从门缝里把电报接了进去,小姑娘就回来了,她让整村的人看得极不自在,满脸涨得通红,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医生用震天动地的音调叫道: “请大家安静一下。” 众人果然静了下来,他有点得意了: “这电报是政府发给我的。” 他开始当众朗读电文: 解除原镇长职务。请先紧急应办诸事,训令立即发出。 专区区长 参议员萨班代签 他激动得心跳,手也哆嗦得起来,他终于胜利了。但是他的老部下皮卡尔冲他喊道: “全都很好;但是如果对手没有走出那个大门,你这张纸有屁用。” 玛萨雷尔先生立即变了脸色。皮卡尔说的很对,假如他们不出来,他只得抗争到底,这不仅是权利,也是义务。 他盯着镇政府,等待着大门打开,希望那些人自动撤退。 可是门没有开。怎么办呢?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嘻嘻哈哈地笑着。 他猛然有种非常痛苦的想法。他想到假如冲突,他不得不打头阵,走在最前面;假如把他打死了,一切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因此德?瓦尔涅托先生和他的三个猎场看守必然只向他一人瞄准。而他们的枪法正如皮卡尔刚才所言,绝对是非常准的。他又灵机一动,想到一条妙计,对波梅尔说: “你去找药房老板借块白餐巾和一根棍子。” 少尉马上跑去了。 他要拿餐巾和棍子做一面要求谈判的旗子,具有正统心胸的旧镇长也许会喜欢看看白色的东西。(白色的百合花徽是法国波旁王朝的国徽。白色是该王朝尊重和喜爱的颜色。) 波梅尔把白餐巾和一把笤帚柄借来了,用细绳绑成了一面旗子,玛萨雷尔先生接过旗子又向镇政府走去。他在门前叫了一声“德?瓦尔涅托先生。”门打开了,在门口出现的是德·瓦尔涅托先生和他的三个卫兵。 医生后退了一步;然后客气地向对手鞠躬行礼,激动得嗓音都有点儿不正常,他说:“先生,我是来向您转达我刚刚接到的命令的。” 那个贵族只冷冷地答道:“我正想要离开这里,先生,但您必须知道,我决不是由于害怕,也不是为了服从这个可恶政府。”接着他又一字一顿地宣称,“我不愿让人认为我是在为共和国效劳,一天也不愿意。我的话完了。” 玛萨雷尔非常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瓦尔涅托先生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后面还跟着他那三个卫兵,他们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消失了。 医生此时感到非常骄傲,有些飘飘然了。他走向人群,扯着嗓子喊道:“乌拉!乌拉!共和国取得全线胜利了。” 群众连一点激动的表示也没有。 医生又喊道:“你们自由了,人民自由了,你们应该高兴呀!” 那些乡下人仅仅是无精打采地望着他。 他被这默默的表情激怒了,他打量着他们,心里想着如何才能让他们震动一下,如何才能使这块毫无生气的地方振奋起来,如何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做个合格的启蒙者。 他忽然灵机一动,对波梅尔说:“少尉,你去把参议会会议大厅里那个前皇帝半身像拿到这里来,再带把椅子来。” 一会儿,波梅尔右肩扛着波拿巴的石膏像,左手提着一把椅子回来了。 玛萨雷尔先生走过去,把椅子接过来放在地上,然后又把白色的半身像放在椅子上,对着半身像大声地说: “暴君,暴君,你总算倒下来了。命运凶险的祖国曾经被你践踏的奄奄一息。为祖国复仇的命运之神打败了你。你惨败下来,成了普鲁士人的俘虏;年轻的共和国,在你那帝国的废墟上站起来了,拾起你那破碎的宝剑……”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依然没有人喝彩、更没有人鼓掌。老乡们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吱声。那座半身像似乎在盯着玛萨雷尔先生看,脸上好像还有虚情假义的微笑,一种无法抹去的嘲笑。 医生站在地上,拿破仑像坐在椅子上,他们就如此对视着,相距不过三步。指挥官怒火中烧,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何才能激起些人们的热情,如何才能彻底在舆论上取得胜利呢? 他自然地摸到了自己的大肚子,碰到了掖在红腰带下的手枪。 这时他没有任何灵感了,更无话可说了。他于是抽出枪,前进两步,枪口紧挨着昔日的君主,开了一枪。 于是石膏像的额头被子弹打了一个黑洞,就如同一个小小的污痕,甚至看不出什么,没有任何效果。玛萨雷尔先生又开了一枪,出现了第二个窟窿,然后开第三枪,最后索性把剩下的三发子弹全打出。拿破仑的额头化成了飞散的白灰,但他的眼睛、鼻子和那胡子没有任何损伤。 医生恼怒至极,一拳打翻了椅子,一只脚踏上了那个剩下来的半身像。他显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将脸转向那些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观众,叫道:“让一切的卖国贼都如此毁灭!” 这下子观众们更是愣住了,依然没有丝毫热情的表示,指挥官只得冲民兵们吆喝:“你们现在可以回家去了。”然后他如同被人追赶一样大步往自己家中奔去。 刚刚进门,女仆就告诉他病人已经等了整整有三个小时了。他飞速跑进去。原来病人就是那两个患静脉曲张症的乡下人,他们一大清早就来了,真是既固执又颇有耐心。 那个男人马上就开始了他的讲述:“最初时,如同许许多多蚂蚁顺着大腿爬……” (本章完) 第十五章 在海上 近日报上刊登了如下一则消息: 滨海布洛涅1月22日讯:两年来沿海附近的渔民受尽了苦难,最近又发生一起惨祸,使人不得安宁。船主雅维尔驾驶渔船在进入港口时,船被冲向防波堤的岩石上,撞得粉碎。 救生船已竭力营救,射缆枪发射出绳索,但四个大人和一个少年见习水手仍然没能幸免于难。 糟糕的天气还没有结束,令人担心的灾难也还会发生。 雅维尔船主是谁呢?他是否就是那个独臂人的哥哥? 这个被海浪卷走的可怜人,假如就是那个独臂人的哥哥,那么,他曾经在十八年前亲眼目睹过另一起灾难,和一切发生在海上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惨剧一样,既简单又可怕。 当时,大雅维尔是一条拖网渔船的船主。 拖网渔船是一种性能很好的渔船。它坚固得能经得住各种恶劣的天气。 拖网船在风浪适宜时候开始捕鱼。鱼网被固定在一根长木杆上,绳索沿着船两头的辊子滑动,将长木杆放下水去,船随着风势和水流漂浮,拖着这种渔具洗劫海底。 雅维尔的船上有他的弟弟、四个大人和一个少年见习水手。一天,天气很好,他们去撒网。 但是不久就起风了,猛然袭来的狂风劫持着拖网渔船逃向英国海岸,但滔天的海浪拍打着悬崖,一点也没法入港。小船只得再逃往法国海岸,在暴风雨中,防波堤无法通过,一切避难的地方 都淹没在浪头的喧闹声以及凶险之中。 拖网渔船在海浪上继续飞驰着、颠簸着,海浪迎面打来,即便如此,它依然毫不气馁;它已习惯了这种恶劣天气,有时碰上恶劣的天气,它无法靠岸,只得在两个邻国之间徘徊五六天。 风暴总算平息下来,但大浪还没退去,船主接着吩咐把拖网撒下去。 他们开始用辊子把绳索放下去。在拖网碰到海底的一刹那,一个很高的浪打来,船身斜了一下,在船头指挥下网的小雅维尔打了个趔趄,他的胳膊被因晃动而松弛的绳索和木头间的缝隙夹住 了。他想用另一只手把绳索抬起一点,可是拖网也在海底拖动,无论他怎么使劲,也不能扳动绷紧的绳子。 他疼得叫喊起来。所有的人都跑到这里,他们想尽力把那条胳膊拉出来,但毫无结果。“只能砍断绳索。”一个水手建议,说着他掏出一把阔刀子,马上小雅维尔的胳膊就能得救了。 如果绳索砍断,这个一千五百法郎的拖网也就丢了,大雅维尔舍不得如此值钱的东西。 他制止道:“可别砍,等一等,让我试一试能不能贴近风向行驶。”他使劲地压下舵柄。 可是渔船已经被大网拖住,没有一点儿冲力,再者还受到偏流和风力的牵制,船舵对它不起作用。 小雅维尔咬紧牙关跪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他哥哥只怕绳索被砍断,又跑过来叮嘱:“等一等,先别砍,把锚抛下去。” 将整个锚链全放光,再卷起锚机,绳索总算松弛了,他们把那条鲜血淋淋地、没丝毫生气的胳膊抽了出来。 小雅维尔如同发了傻。他们帮他脱掉上衣,露出那条胳膊,肉已被压烂了、直往外喷血。他看看自己的胳膊,咕哝了一句:“完了。” 甲板上马上流成了一个血潭,一个水手叫道:“赶紧把血管扎起来,不然血会流完的。” 于是他们拿起一根粗绳子,把伤口以上的胳膊绑住,使劲扎住,血逐渐地不流了。 小雅维尔站起来,那条胳膊耷拉着。骨头已经碎了,它已彻底断了,只有肌肉连着。他愁苦地望着它,陷入了沉思。 有人为他打来一桶清水,他就不停地用玻璃杯将水浇在伤口上。 “下面也许会舒服一些。”他哥哥说。他就下去了,但过了一个小时又上来了,他说孤身一个待在那里不舒服。他喜欢新鲜的空气。他又坐在帆篷上,继续浇着伤口。 捕鱼的收获不错。白肚子的大鱼们躺在他旁边,进行着垂死挣扎。他看着它们,仍不断地往他那烂肉上浇着清水。 就在他们将要返程时,又起风了。小船又一次疯狂地奔驰、颠簸、翻滚,受伤者在上面不停摇晃着。 夜幕降临了,坏天气一点儿也不见好转。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到了英国海岸,海浪已变小了,他们逆风驶向法国。 傍晚,小雅维尔让同伴们看那条已不属于他身体的胳膊,上面出现了黑斑,这是腐烂的征兆。 水手们边看边议论。 “这大概就是黑病。”一个同伴说。 “大概得用盐水冲洗。”另一个说。 有人将盐水浇在上面。小雅维尔脸色发青,牙齿咬得格格响,但还是不叫出声来。 疼痛稍微减轻些以后,他对哥哥说:“把刀子给我。”哥哥把刀子递了给他。 “帮我把它拉直,使劲!” 他哥哥拉起那条胳膊。 他亲自动手割。用那把锋利的刀将剩下的肌腱割断。最终只剩下了这条胳膊的残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只有如此,不然我就完了。” 他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他用水浇在那胳膊剩下的残端上。 夜里依旧是恶劣的天气,船也无法靠岸。 天亮了,小雅维尔抓起那段割下来的胳膊看了很长时间,它已经开始腐烂了。伙伴们也凑过来,翻过来倒过去地传看,还有人闻一闻。 “应把它扔到海里去。”他哥哥建议道。 小雅维尔立即反驳道:“啊!不行,啊!不行。这是我的胳膊,我不愿扔到海里去。” 他把它夹在两条腿中间。 他哥哥说:“它早晚要烂掉了。”小雅维尔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如同保存鱼那样,把它放在盐里腌起来。 他问:“可不可以将它腌在桶里?” 其余的人都表示赞同。他们把一桶鱼都倒出来,将那段胳膊洒上盐放在桶底,然后将鱼一条条放进去。 有人开玩笑说:“但愿咱们不要把它同鱼一起卖掉。” 雅维尔兄弟两人没有笑。 风仍旧很大。船一直航行到第二天十点钟,小雅维尔不仍然停地用水浇在伤口上。 他偶尔地站起来,走来走去。 他的哥哥掌着舵,直摇头。 船总算回到了布洛涅海港。 医生为小雅维尔检查了伤口,包扎好了,说没有危险,让他多休息休息。可是雅维尔躺不下来,他要取回他那段胳膊。他赶紧赶到港口,找到了那个他作了十字标记的鱼桶。 人们把桶倒光,他捡起那段还非常新鲜的胳膊,不过有些收缩起皱。他用毛巾裹起来,带到家里去。 妻子和孩子们都认真地对着这段胳膊注视很久,然后,请木匠专门做了一个小棺材。 第二天拖网渔船上的所有船员都来参加葬礼,兄弟二人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小雅维尔此后再也没出海,他在港口找到一个很低微的职位。后来谈起这场灾难,他经常悄声说:“假如我哥哥当时愿意砍断绳索,我的胳膊一定还能保住。他太看重自己的财产了。” (本章完) 第十六章 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人们在饥饿中苟延残喘。屋顶上很少能看见麻雀,臭水沟里的老鼠也减少了。人们无论什么东西都吃。 莫里索先生原来的职业是钟表匠,临时当了家居兵。一个正月的早上,他空着肚子,闷闷不乐地在林荫大道上散步。他猛然在一个也同样穿着军装的人面前站住,原因是他认出这人是自己的 朋友,是以前在河边上认识的索瓦热先生。 战前,莫里索每个星期天都是大清早就拿着竹钓竿,背着铁罐出去。他搭乘驶往阿尔让特伊的火车,到哥隆布下车,然后再走到玛朗特岛。一到这个地方,他就开始钓鱼,一直钓到天黑才结 束。 每个星期天,他都在那里看到服饰用品商索瓦热先生,一个性情愉快的人,也着实是个钓鱼迷,他们经常手握着鱼竿,两腿悬在水面,并排地坐了大半天。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 有时他们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说上几句;但他们即便不做声,彼此之间也深切理解,他们的兴趣相似,情感也相投。 春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两个喜欢钓鱼的人感受着春天的温暖;莫里索偶尔会对身边的那位朋友说:“嗯!多舒服!”而索瓦热先生也会回答:“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秋天,两个朋友也沐浴在火似的红光之中,索瓦热先生会带着笑容看看莫里索,说:“多么美好的景致!”而心旷神怡的莫里索也会回答:“比林荫大道要美多了,嗯?” 他们相互认出后,就马上使劲地握手,没料到在这样特殊的环境中相见,心里都十分激动。索瓦热先生叹了口气,叫着说:“变化可真大呀!”莫里索也感慨地说:“今天是今年遇到的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确实是一片蔚蓝,充满了阳光。 他们心事重重地并肩走着。莫里索接着说道:“还有钓鱼呢?嗯!回想起来多么有趣!” 索瓦热先生又问:“咱们何时才能再去?” 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店,各自喝了一杯苦艾酒,然后又继续在人行道上走着。 莫里索突然问道:“再喝一杯,怎么样?”索瓦热先生回答说道:“随便。”他们又走进一家酒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头痛得厉害,感到有点迷糊。 索瓦热先生被和风一吹,彻底醉了。他站住说:“咱们去吧?” “哪儿去?” “当然是去钓鱼。” “到哪里去钓?” “就是那个岛上。法国军队的前哨阵地在哥隆布附近。我和杜穆兰上校认识;没有问题,他们会把我们放过去的。” 莫里索迫不及待地说:“一言为定,我赞成。”他们马上分头去拿钓鱼用品。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并排走在公路上。他们来到上校此时居住的那个别墅。他们在那里领到了通行证,继续向前走着。 没多久,他们就通过前哨阵地,来到了几块面积很小的葡萄地的附近,这时约十一点钟。 对面的阿尔让特伊村看上去很阴沉。 索瓦热先生指着山岗子,悄悄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两个朋友吓得手脚有点酸。 他们从未看过普鲁士人,但是几个月来,他们总是感觉到这些人就在巴黎附近,正在践踏法国,抢劫、屠杀、散布饥饿。即使看不清楚,可是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强大。他们对这个获胜的民族 除了憎恨外,还有一种恐惧心理。 莫里索结结巴巴地说:“嗯!如果碰上他们怎么办?” 索瓦热先生以幽默的口气回答: “如果那样咱们就请他们吃顿煎鱼。” 但是周围是那么寂静,吓得他们不敢冒失地闯到田野里去。 最后,索瓦热先生下定了决心:“前进!但是要注意。”他们伏下了身子,从一片葡萄地里爬下去。 接着,他们又越过一长条光秃的地面才到达河岸。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没有人。 他们放心了,于是开始钓鱼。 索瓦热先生首先钓到了一条鱼。莫里索也钓到了一条;他们不断地拉起鱼竿,每次钓丝上都挂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确实是一次成绩绝佳的垂钓。 他们感到有无法形容的高兴。 他们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事情,一心想钓鱼。 突然间轰隆一声,好像是从地面下发出来的一样,震得地面发抖,大炮又开始响起来。 莫里索扭头望见了瓦莱利昂山的高大轮廓,山上有一团白絮,那是刚刚喷射而出的硝烟。 第二团烟从山顶上冲过来,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新的爆炸声。 爆炸声接连不断,山峰上的阵地吐出死亡的气息,喷出乳白色的烟雾,在天空中上升,凝结成一片云,重重地压在山头上。 索瓦热先生这个性情平和的家伙,对那些打仗的疯子生气了,他愤愤地说:“只有是傻瓜才会如此自相残杀!” 索瓦热先生回答:“简直比畜生还差劲!” 莫里索刚钓到一条鱼,说:“您想想看,只要世界上还有政府,这种情况就不会有改变。” 索瓦热先生接着说:“但是,假如是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索瓦热先生打断了他的话:“有了国王,我们就要和外国人打仗,有了共和国就要打内战。” 他们心平气和地分析着重大的政治问题,最终他们达成一致的意见,即人类永远不能自由,瓦莱利昂山不断地轰隆轰隆地响,响声粉碎了法国人的生活,毁灭了无数法国人的生命,埋葬了无 数的梦想,也埋藏了数不清的欢乐的期盼和幸福的希望。 “这就是生活。”索瓦热说。 “还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里索微笑地答道。 可是他们吓得浑身打一个冷颤,他们回过头一看,来了四个人,四个身材魁梧、全身武装、戴着平顶军帽的人,这四个人已经挨着他们站住,用步枪对准他们。 鱼竿从他们手中滑下,随水漂走了。 在那所他们本来认为没有人居住的屋子后,他们又看到了二十多个德国士兵。 一个几乎遍体长毛的巨人一样的家伙,坐在椅子上,叼着一根大烟斗。 这时,有个士兵把一网鱼放在军官的脚前。这个普鲁士人笑道:“怎么样!我原说你们的成绩很好。但我们要谈一件其它的事情。不要惊慌。 “我认为,你们是被派来侦察我们的两个坏人,我们捉住了你们,就应该杀了你们,你们装作钓鱼,是为了掩饰你们的企图,落在我手里,算你们倒霉。 “但是,你们是从前哨阵地过来的,肯定知道口令才能回去。把口令告诉我,我就放了你们。” 两个朋友并肩站着,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说。 那个军官又说:“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你们安心地回去。你们一走,这桩秘密也就消失了。如果你们拒绝,那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纹丝不动地站着,没有说话。 普鲁士人还是非常平静,他指着河水说:“想想看,再过几分钟,你们将要葬身水底了。” 两个钓鱼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普鲁士人用本国话下了几道命令,随后把椅子移到离这个俘虏远点的地方。十二个士兵,站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军官又说:“我再给你们一分钟,即使多半秒也不行。” 随后,他猛地站起来,抓住莫里索的手臂,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快点说,口令是什么?你那位同伴肯定不知道,我可以假装可怜你们。” 莫里索什么也不说。 普鲁士人又拉开索瓦热先生,对他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他们又并肩地站在一起。 军官开始发号施令。士兵们举起了枪。 此时,莫里索的眼光落在了草地上那只盛满鱼的网上。阳光照在那堆鱼身上闪闪发亮,他忽然感到支撑不住,即使竭力克制,还是流了那么多的泪水。 他结巴地说:“再见了,索瓦热先生。” 索瓦热也回答:“再见了,莫里索先生。” 他们彼此握了一下手,全身不停地发抖。 十二支枪一齐响了。 索瓦热先生脸朝下直挺挺地倒下去。稍高一些的莫里索晃了几下,仰面横卧在他朋友的身上,血从前胸呼呼地冒出来。 德国人又下达了几道命令。 他手下的士兵走开,接着又带着绳索和石头回来,把石头绑在两个死者的腿上,又把他们抬到河边。 轰隆声依然没有停止,瓦莱利昂山如同罩在一座烟山底下。 两个士兵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莫里索抬起来,另外两个也同样抬起了索瓦热先生。他们一使劲把尸体抛得远远的,尸体笔直地掉进了河里。 河水溅起来老高,翻腾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一圈圈的涟漪扩展到两岸。 一点儿血漂在河面上。 那个军官低声地说道:“此时该轮到鱼了。” 突然他发现了草地上的那条鱼,拿起来,看了看,露出了笑容,叫道:“威廉!” 一个士兵跑来,那个普鲁士军官把两个被枪毙者钓来的鱼扔给他,命令道:“趁这些小鱼还活着,马上给我煎一煎。” 接着,他又重新开始抽起烟来。 (本章完) 第十七章 米隆老爹 一个月来,太阳总是喷下灼人的火焰。在火雨的袭击下,生命的花朵始终盛开且愈发欣欣向荣,诺曼底人的农庄分散于平原上。 中午,一户包括父亲、母亲、四个孩子、两个女雇工和三个男仆人的人家,正在门前的一棵梨树的树荫下吃饭。 偶尔有一个女仆人站起来,拿罐子到地窖去装苹果酒。 男主人大概四十多岁,个子很高,他看了一下屋边一株还未长出叶子的葡萄。 女主人也转过头来,但是没有说话。 这株葡萄栽的恰好是老爹被杀死的地方。 事情发生在一八七○年的战争中。普鲁士人占领了这块地方。 普鲁士军队的参谋部当时就设在这个农庄,农庄的主人是米隆老爹,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农。他接待他们且尽力把他们款待好。 一个月来,普鲁士军的先头部队一直留在这个农村侦察情况,法军离这里有十法里,却看不见他们有一点动静。不过,每天晚上都有普鲁士士兵失踪。 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士兵,只要是两三个人一组,就一直没有回来过。到了早上,在院子旁边或沟中就能够找到他们的尸体。 这些暗杀事件看来是一伙人干的,但凶手却始终查不出来。 普军在当地实行报复政策,许多农民因此而被杀死。他们还想用恐吓手段从孩子嘴里套出话来,结果却是徒劳。 谁知一天早上,有人发现米隆老爹躺在马房中,脸上有一道刀伤。 军事法庭马上在农庄门口开庭,老头被带上了“法院”。 那年他已六十八岁,个子瘦小,他在当地被认为是一个吝啬而又难弄的人。 他们命令他站在一张桌子前面,有四个士兵围着他,与他对面而坐的是五位军官和上校。 上校用法语问:“米隆老爹,从我们来到这里,你待我们非常殷勤,我们很满意。不过,今天有一桩重大的案子与你有关,为此必须调查明白,你的伤是如何来的?” 老农一句话也不说。 上校又说:“不说话就证明你有罪。但是,我要你回答我,今天早上的那个骑兵是谁杀的?” 老人一点也不含糊地回答:“是我杀的。” 上校吃了一惊,盯着这位老人,老农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好像在跟神父说话,眼帘低垂着。 老头儿的全家,他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两个孙子,惊慌失措地站在他背后十步以外。 上校又问:“一个月以来,每天早上在野外找回来的我军队里的那些侦察兵,你知道是谁杀的吗?” 老人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地回答:“是我杀的。” “这些士兵全都是你杀的吗?” “不错,全都是我杀的。” “告诉我,你是如何干的?” 老人有些紧张了,要他讲这么多话,使他感到很为难,他吭吭哧哧地说: “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碰上就怎么干。” 上校说:“我警告你,你一定要把整个经过告诉我,因此你最好还是马上拿定主意。” 老人向家人不安地瞅了一眼,他们在他背后注意地听着,他又犹豫了片刻,此时才下定决心说: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大概就是你们来到的第二天,你和你那些士兵,拿走了我惟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我心里非常委屈。夜晚,我看到你手下的一个骑兵在我粮仓后面抽烟,我溜到他后面,就如同割麦子一样把他杀了。”“我把他全身的衣服都扒下来,又把这些东西藏在院子后面。” 老头不说了,军官们吃惊地望着,审问于是又开始了,以下都是他们问出来的。 他动手杀了那个骑兵,就念念难忘。一直想着“杀尽普军!”他痛恨他们,他对他们怀着一个既贪财又爱国的农民的那种强烈的仇恨。 他对战胜者是如此崇拜,因此他们让他自由来去,逐渐地他学会了几句德语。一天夜晚,他听出骑兵前往那个村庄的名字以后,就出去了。 他穿上那个死人的衣服,在田野里来回走动,认真地听着。 他认为时间到了,就来到大路边上,藏在荆棘丛里,过了一会儿,听到骑兵来了。米隆老爹等骑兵来到十步远的地方,赶紧爬到路当中,叫喊:“Hifle Hifle!”骑兵勒住马一看,以为他是德国人,就跳下了马。也就在此时,他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米隆老爹跨上马鞍,朝平原上奔去。 一小时后,他又看见两个返回的骑兵,他向他们跑去,嘴里叫着“Hifle Hifle”。普军认出了军服,没有半点疑心,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他等待侦查结束,连续四天没有出门,但到第五天,他又出去了,用相同的方法杀死了两个士兵,此后,再没有停过。 为了感谢他的马,每到中午,他就会从容不迫地拎着小麦和水去喂留在坑道中的坐骑。 可是,昨天晚上,遭到这个农民袭击的普军士兵中,有一个事先有了防备,在他脸上砍破了一刀。 但是,他还是把那两个士兵全杀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身子发软,勉强走到马厩就再没有力气。 他被人发现时,正躺在干草上,全身是血。 他讲完之后,就猛然抬起头,自豪地望着普军军官。 上校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没有了,账已经把账算清了,不多不少,我总计杀了十六个。” “你知道你犯有死罪吗?” “我并没有向你求饶。” “你当过兵吗?” “当过,我以前打过仗,再者我那个替拿破仑打仗的父亲就是被你们打死的,我的小儿子弗朗柬瓦也被你们杀了,如今终于算清了。” 老人继续说:“你们被杀的十六个士兵中,八个是为我父亲而死,八个为我儿子而死,我的心愿已经了结。我并非有意跟你们过不去,连你们从哪里来,我都不知道,我没有任何后悔的。” 老人挺直僵硬的腰板,如同一位英雄那样把双手放在前胸。 普军军官们低声谈了很长时间,有个上尉五个月前才失掉自己的孩子,他为老人辩护。 后来上校站起来,走到老人面前,低声说:“听我说,老头,大概还有个办法可以救你,只要你……” 老人一点儿也不听,他眉头一皱,带有刀伤的脸扭歪了,表情非常可怕,接着他挺起胸膛,使出浑身力气朝普鲁士人吐了一口唾沫。 上校气极了,刚举起手,老人又朝他脸上吐了一口。 军官们都站起来,同时大声发布命令,不到一分钟,这位老人的生命就结束了。 (本章完) 第十八章 我的叔叔于勒 一个长着白胡子的穷老头儿向我们行乞讨钱,我的伙计约瑟夫?达夫朗什居然给了他一个五法郎的钱币,我十分惊讶,他于是对我说:这个穷人使我回忆起了一件事,这件事我总是记在心上,念念不忘,事情是这样的: 我的家最初在勒阿弗尔,并非有钱的人家,不过也算勉强能凑合。我父亲做着事,晚上很晚才回家,挣的钱也不多。 我母亲对我们的拮据生活感到非常难过,她经常找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话来发泄她的不满。发泄对象就是我父亲,可怜的爸爸做了一个动作,叫我心里非常难过。他伸手摸了一下前额,如同要摸去根本就不存在的汗珠,并且一句话也不说,我体会到了他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我如果丢了钮扣或撕烂了裤子,那肯定要狠狠地挨一顿骂。 但是每个礼拜天我们都衣冠整齐地去河岸去散步,我的父亲穿着礼服,戴着礼帽,让我母亲挽着,我母亲也打扮得五颜六色,姐姐们往常是最先打扮完毕,也等待着出发的信号。 我的父亲头上依旧顶上大礼帽,等着这道手续做完后,我的母亲戴上了她的近视眼镜,脱下手套,避免被弄脏。 全家就如此隆重地上了路,姐姐们在前头走着,我依在母亲的左边,我父亲则走在她的右边,我还能记得我可怜的父母那种神气。 每星期天,只要看见那些从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回来的大海船驶进港口,我父亲都要说那句从不改变的话: “唉!假如于勒在这条船上,那会多么令人惊喜呀!” 于勒叔叔是我全家惟一的希望,然而在此之前却是全家的祸害。我从小就听其他人讨论过他,我对他已十分熟悉,他出发到美洲去之前的所有细节,我全部知道。 据说他当初行为很不端正,一个穷人家中最怕出现这样挥金如土的人,大家经常叫他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难的家庭里,一个儿子逼得父母动老本儿,那他就是坏蛋、流氓。 即使事情是一样的,但是这样区分开还是对的。 总之,于勒叔叔把自己应得的那份家产吃得干干净净,还使得我父亲应得的那部分减少了许多。 按当时惯例,他被送到一只驶往纽约的商船上,去美洲了。 到那里之后,我叔叔不知做了什么买卖,没多长时间就写信说他赚了很多钱,并同意给我父亲赔偿一点损失。顷刻间,于勒成了正直的好人,成了有良心的人。 一位船长告诉我们,说他已经租了一所大店,做着很大的买卖。 两年后我们又接到了一封信,这信简直成了全家的福音书,一有空闲就让别人看。 可是,十年之内于勒叔叔再也没有来信,不过父亲的希望却日渐强烈,我的母亲也经常说: “只要好心的于勒回来后,我们的境况就能够改变了。” 每个星期天,只要是看到大轮船,父亲就重复那句一直没有变更的话。 叔叔回国的这件事好像已十拿九稳,于是大家制定了上千种计划。 我的大姐那年二十八岁,二姐也二十六岁,她们还未结婚,全家都为此非常发愁。 终于有一个看中二姐的,他是个公务员,虽然没钱,但人还是诚实可靠,我始终认为这个年轻人决心求婚,全都是因为看到了我叔叔的信。 我们全家马上答应他的请求,并决定婚礼之后全家都去译西岛旅游一回。 我们对旅行一事整天魂牵梦绕。我们终于启程了,如今回想起来就如同发生在昨天的事,我的父亲慌张地看着我们的三个包袱被搬上船,我的母亲也不放心地挽着那未出嫁的姐姐。 汽笛响了,轮船离开了防波堤,风平浪静中,轮船在如同大理石桌面一样平坦的海面上驶向远方,正像那些很少旅行的人们一样,令人感到快活而骄傲。 我父亲看到两位先生在请两位太太吃牡蛎,一个穿着破旧的老人用水果刀撬开牡蛎,向两位先生递过去。 在行驶着的海船上吃牡蛎,这件文雅的事,无疑打动了我父亲的心,他认为这是高雅的吃法。他走到我们面前提了建议,我母亲很不高兴地同意了: “我怕伤胃,你买给孩子们吃好了,可不要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 她接着转过身对我说:“至于约瑟夫吗,就不要吃了,把小孩惯坏了。”我只得留在母亲身边,感到这种待遇十分不公平,我不停地望着父亲,看着他们朝老人走去。 先前的两位太太走开了。我父亲教给姐姐怎样吃,可一不小心溅在他的礼服上,我母亲叫道:“何必呢!老老实实待一会儿多好!” 可是我的父亲突然不安起来,瞪眼看着挤在卖牡蛎的身边的姐姐和姐夫,突然向我们走了回来,脸色很苍白,眼神跟以前一点儿也不一样,低声对母亲说:“真奇怪!那个卖牡蛎的人怎么如此像于勒!” 我的母亲好像有点莫名其妙,就问:“是哪个于勒?” “就是我的弟弟,假如我不知道他如今在美洲,有很受人尊重的地位,我真会以为就是他哩。” 我母亲也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说:“你疯了!既然知道不是他,为什么乱说?” 但我的父亲依旧放心不下,他叫我母亲去看看那人。 她站起身来找她的两个女儿,我也打量一下那个人,他又老又脏。 我母亲立刻回来了,我看到她在哆嗦。她迅速说: “我看就是他,去向船长打听一下,一定要小心,不要让这小子缠住我们。” 我父亲马上就去了,我也跟他去了,船长个头高,留着长须,正在驾驶台上散步,那种神气很吓人。 我父亲客气地和他搭上了话,一边恭维一边打听与他职业有关的事情。 不知内情的人还认为他们谈论的至少是美国的事。 后来两人终于谈到我们坐的船,接着又谈到了船员,最后我父亲才略显不安地问: “您知道船上那个卖牡蛎的人的情况吗?” 船长对这番谈话感到很不耐烦了,他冷冰冰地回答:“他是个法国流浪汉,去年我在美洲碰到他,最后又把他带回国。据说他还有亲戚,但他不愿去找他们,原因是他欠了他们的钱,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我父亲脸色煞白,两眼呆直,嗓子发硬,说:“啊!好,我并不感到奇怪,谢谢您。” 他说完就走了,船长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回到我母亲身旁,神色很是惊慌,母亲立即对他说:“你先坐下吧!别叫他们看出来。”他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是他,果然是他!” 接着他就问:“咱们怎么办呢?……”我母亲立刻回答:“应该把孩子们领开,约瑟夫既然全都知道,就让他去把他们找回来。” 我父亲有些吓呆了,低声说:“简直是飞来的横祸。” 我母亲接着又说:“我早就知道这个贼不会有什么出息,迟早会缠住我们!使我们空欢喜了一番。” 我父亲又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如同平常受到太太责备那种样子。 母亲又说:“把钱交给约瑟夫,不能让他这个倒霉鬼死缠住我们,注意不要让那人接近我们!” 她起来,给我一个五法郎的银币以后,就走开了。 我两个姐姐正在等着,但父亲不来,感到很纳闷。我说妈妈有点儿晕船,接着就问老头: “需要付给你多少钱,先生?” 我真想叫他:“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两个半法郎。” 我看了看他,那一只带满伤痕的手,我又看了一下他,一张衰老的脸,他满面愁容,极度疲惫,我心里默念着: “这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亲弟弟,我的亲叔叔。” 我给他半个法郎的小费,他赶紧感激我: “上帝保佑您,年轻的先生!” 他说话时用的是穷人得到救济后的声调,我心想他可能是在那边讨饭。 两个姐姐对我的行为感到非常惊讶,等我把两法郎交给我父亲后,母亲却诧异地问: “一共吃了三个法郎?这不太可能。” 我以坚定的口气向他们宣布: “我给他半法郎小费。”我母亲吓了一大跳,大瞪着眼看着我说: “你真是疯了,拿半个法郎去给这个无赖。” 接着我们都保持了沉默。 当船驶到防波堤附近时,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念头,我想再见到我叔叔于勒,说几句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