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案》 第一回 传奇闻野老闲评 编新词稗官借鉴 藉藉颂声载道,悠悠众口铄金。是非功罪未分明,青史何年论定?一枕黄粱乍熟,半窗红日西沉。村言市语任纷纭,姑妄言之妄听。 这首词是惜红居士的杜撰,也算家的通例。凡作,无论高底好歹,必有一首词开首。这词的排调,十之有九是西江月。因此惜红居士编纂此书也不能不照例办理。 这部书说的是中国古代一位大员。这位大员不是科甲出身,亦非是军功保举,是从小小知县起家,一直升到尚书总督,五省的钦差。这也算得功名到头,富贵不尽了。谁知道这位大员生成一种古怪脾气,生平不喜银钱,不贪衣食,穿的是破衣旧帽,吃的是淡饭粗茶,见人破烂龌龊的他便喜欢,有人送金玉锦绣的他便生气。凡是他老先生的属下所有戏园、酒馆、估衣、绸缎、古董,以及柳巷花街,秦楼楚馆,多弄得一星生意毫无,只好叫苦连天,闭门歇业。所以,虽历任封疆,却未曾丝毫享用。偏又值国家多事之秋,兵连祸结,从长江钦差奉旨督师,带了数十营不练之兵、乌合之众,星夜赶程北上,鲁莽从事,竟至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呜呼哀哉,一命归天,尽忠报国。 朝廷加恩优恤,加官荫子,赐祭立祠。这也算得忠义流芳,传扬不已了。谁知道,倒树寻根,追原祸始,以纵庇匪人,定为罪首;官阶追夺,恤典撤销,可怜一辈子赫赫烈烈的声名,竟弄得此惨惨凄凄的结果。是非功罪,朝有信史,野有评说,此非吾辈所得议论,编这部书的更不敢褒贬多说。今就他做州县时,有几桩到处颂扬的奇奇怪怪的公案,故老相传,熟在人口,茶坊野店,你谈我讲,说是青天老爷的政绩,就是小地方的典故,活龙活现,彷佛宋朝的包龙图,国初的施不全一般。惜红居士吃饱了老米饭,穿暖了粗布衣,空闲得不耐烦,便将茶坊野店你谈我讲的一段段故事搬演出来,作为消愁解闷的活计。 其事之有无虚实、迟早后先,编书的得之传闻,并非目睹,不敢说句句为真,事事靠实。真的不得假,假的不得真,看此书的必能理会得,固然不必多虑。但说了这大半天,到底所说的这位大员姓甚名谁,诸公听我道来,这就是人人皆知、个个尽晓的铜锤李,李大人。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第二回 嘉善路初次登程 天河馆一人独酌 前回说铜锤李,李大人,原本是辽东人氏,双讳持钧,表字镜轩。因有一身绝好的武艺,惯使两柄熟铜流星锤,所向无敌,因此人给他上个徽号叫作“铜锤李”。年轻时,因老大人在江苏做官,便随任读书,所以,虽则祖居北地,却生长在南方。 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背熊腰。论文,下笔千言。说武,百步穿杨。自幼便有大志,不肯以一笔一墨见长。 因此老大人就不肯拗他的性儿,便替他援例报捐知县,以成全他仁民利物的志向。这是贤父母因材施教的道理,是天下做老家儿的理当效法。往往人家子弟聪明伶俐,敢作敢为,就是不能埋头伏案做老学究的功课,无奈,这为父母的,偏偏指望他读书,想要中举,中进士,点翰林,盼个正途出身,却也不能说他不是正经道理。哪知道,正与他儿子的脾气不对,一年耽误一年,反弄得一事无成,青春枉度,到后来要另改旁的主意也来不及了。所以教子弟读书,只要他明白道理,便是真实受用。倘固执成见,妄想发科发甲,却是误人不浅。即如李公的父母,如果不是明白,定规要他念书,巴结正途功名,则功业成就反未可知。 闲言少叙,且说他做州县的公案。这公案从哪里说起?倘平铺直叙,未必处处都有奇闻,案案皆为异事,无非是行香拜庙、拦轿呼冤、枷杖发落及驱逐流娟、捉拿赌博、访察讼师、严办地棍。这些寻常案件处处皆是,年年多有,演说些老生常谈,岂不令看此书的讨厌?今只得将稀奇的案卷,拣那紧要的编出,其余寻常公牍,一切概不登录,也许买此书的不枉费钱文,看此书的不虚耗眼力,乃编书的一片苦心,并非偷工减料。 倘必说道:李公做过某县,为何不编?李公署过某州,因何漏载?某事在前,因何放后?某事在东,为何说西?这实是编书的限于才力。迫于篇幅,尚乞看书诸公包涵,这过节儿不得不预先交代明白。今先说他未做官以前一段奇闻:李公随任的时候,由江苏到浙江公干,禀明堂上,独自出门。皆因李公素性不爱排场,最不喜的是跟班家丁前呼后拥,所以江浙相去数百里之远,竟不要人跟随,为的是阅历程途,操练筋骨,正是有心人的深谋远虑,非少年哥儿怕拘束的可比。因此,家中上人也能放心。不然,宦家公子岂有独自出门的道理?却说李公自从出得家门,手携行李,不坐轿,不骑马,走尽大街,便将行李扛起,将雨伞柄挑在肩上,大踏步望官塘大路行来。饥餐渴饮,不一日到了嘉善地方。 这嘉善是个热闹去处,虽非六街三巷,富丽繁华,却也有两条五里长的大街,两边各行店铺收拾得十分齐整。李公一面行路一面看那街上买卖。 不觉迎面横着一条极高大的石桥,桥上有一酒饭面店,上写着“天河馆”三个大字,两边挂着三鲜大面、十锦小碗的招牌。李公走上桥来,望里看去,倒也清幽洁净,便转过身来,踱进店门,到里间靠窗的一座上坐下,将行李放在身边的板凳上,雨伞横在旁边。跑堂的带着笑过来说:“客人用酒?用饭? 今天有新鲜的大活鲤鱼,还有新出水的活剥虾仁。要酒,有牛庄高梁,陈陈绍兴,玫瑰佛手露,请客人随便点用。”一面说,一面将一双乌木筷、两碟小菜、一只五彩花酒杯放在桌上。李公正在思想,堂倌又说道:“近来本馆新添鱼翅扒鸭,客人爱吃,也可零拆。”李公说道:“你说这许多,我一概不用。你给我来二两烧酒,一大碗清汤面。”堂倌说:“菜呢?”李公伸手指指桌面上说道:“这两碟小菜就足够我吃的了。”堂倌心知没大意思,将嘴一撇,手拿带巾,回头高声叫道:“烧刀二两,清水面一碗。”少停,酒已烫热,便拿来放在桌上,回身就走。李公也不去理他,一边斟酒慢慢地饮,一边望窗下河边观望。此时正在二月尽,三月初天气,柳绿桃红,风和日暖,河沿上有淘米的,有洗菜的,有净衣服的,尽是妇女,却老少不一。岸上有十几个小孩放风筝,有一个小风筝钩在柳梢上,咋也下不来。一中年妇人替他拿竹竿去挑拨,竹竿短,树株高,又够不着。李公正看得出神,忽听得一棒锣声“咣……咣……” 震耳,李公突地的吓了--跳。正是: 春风三月桃花浪,惊起鸳鸯拍岸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夜行船贼人探路 天妃庙公子遇仙 却说李公正在吃酒,观看河边春景,忽听锣声震耳,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见一只船从桥那边过来,上边插着黄旗,上面写着字,是天竺进香的。后面又是一只大船,旗上写的是“钦命头品顶戴四川总督部堂”。两只船一起敲锣,所以锣声震耳。探头望窗下一看,却有只航船停泊在那里,桅上灯笼的字是“杭州嘉善”。原来,南方与咱北省不同,来往尽是水路,有航船,搭客装货,定准日期来回,就叫航船,与北方的集船相似。这条船就是嘉善到杭州、杭州到嘉善的来回船。李公心中想道:我走了几天,旱路的风景也都领略过了,今何不就搭这航船去,也见见水路的情形,岂不方便。便赶紧催面,拿过来就吃。吃完算账,共是二十一文铜钱,又额外两文钱是赏堂倌的酒钱。立起身,取了雨伞,背上行李,刚要出门,对面来了一人,身穿红青哈喇马褂,头戴青缎边的夹毡帽,青缎套裤,白布长筒袜,扎着护膝,黑布皂鞋,马褂的钮扣都不扣上,胸间露出紫花布衬衣,扎着一条玫瑰紫搭膊,背着一小卷行李,那梢头露着刀柄,与李公打了一个照面。李公仔细一看,那人有三十来年纪,鹰头鼠目,凶恶异常,便知不是个善良之辈。 那人这一双眼睛也盯在李公身上。李公趁其回头的功夫,看见他耳朵后边有一个小瘤,便记在心上,转过身望外就走。心中想道:此人好生奇怪,难道看上我这一肩破烂行李不成?一面想,一面走下大桥,由东边小夹道转到河下。一看,正是停泊航船的地方,便向前高叫道:“管船的,什么时候开船?我是要到杭州,特地来搭船的。”那船上有个伙计,正在那里劈柴烧饭,听见有人搭船,他便探出头来招呼说道:“开船还早得很哩!我们这航船有一定的规矩,要到吃过晚饭,落过太阳,还要点完一支蜡烛方才开船。你看这太阳还在树头顶。客人有事且请去干,到掌灯时再来也耽误不了。”李公听说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搭船到杭州要多少钱?”船家道:“每位四百,饭钱在外。”李公道:“饭钱多少?”船家道:“你这客人,真没出过门。一饭一菜,每客三十。这也是我们船家的老规矩,是祖宗留下的这个定例,出门人哪个不知道,你还要问吗?”李公道:“这就叫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搭船我就不问你了。我且把这行李放在船上,待开船的功夫我来。”船家说道:“可以,使得。”说完,便上前来接。李公把行李、雨伞就交待他,问道:“你这管船贵姓?”船家道:“我叫烧火阿二,本姓张,因为我妈嫁了姓李的,便又姓李。”李公道:“我这两件东西,你却收明白了。”阿二说:“错不了,你就是一包金子交给我也错不了。不要说你这点儿铺盖。你且瞧真了,这雨伞是拴在包袱上的,回来还照样交给你。”李公道:“是了,是了。”说罢,仍转身由夹道回到桥上。靠桥栏望西看去,见是十里塘河,两岸人家接连不断,房后多有水阁,一群群的鹅鸭随波上下游泳往来,甚是好看。怎见得?有诗为证:白毛浮绿水,红掌泛清波。 李公观看一回,见天色尚早,便想道:我既到此地,何不随喜一回,等吃过晚饭,然后下船。便顺着脚步走过桥来。 行不多远,见有一座大庙,修盖得庄严华丽。檐下竖着一块双龙蟠金的匾额,大书“敕建天妃宫”,正门却是关着。右边门洞里坐着一位道士,穿着青布道袍,手拿棕拂,面前摆着香盘卦筒,一块小小粉牌上写着“善断吉凶”四个字。李公向来不信九流三教。见有许多人在那里问长问短,便走上前去看个热闹。见那道士童颜鹤发,碧眼朱瞳,三绺白须飘飘欲仙。 李公虽不信江湖,见这道士品格非凡,倒也肃然起敬,不觉上前一步。道士抬起头来,看见李公,便立起身来,拱手道:“贵人何来?请里面待茶,贫道尚有一言。”李公道:“师傅看错人了。小可初学经商,路过贵地,即欲下船赶路,没有功夫耽搁,有负美意,改日再奉扰罢。”说完便转身要走。道士拦住道:“贵人不必相瞒,此非说话之所。贫道也非本地人氏,早知今日之会,自崂山专为阁下而来,在此恭候已非一日。缘分既到,岂可错过?阁下试看,贫道岂是江湖骗子?何必如此相拒!”李公听他说话有因。知非平常,便拱手道:“师傅言重,学生遵命就是。”道士哈哈大笑,叫一个小童将卦摊收起。道士将袍袖一整,深深的向四围作了一个揖,说:“有慢众位,改日再请光临,恕贫道不得奉陪。”众人看道士举动古怪,个个看着李公,想知个究竟。谁想这道士忽然下这么个礼,分明是撵大众走的意思,却又是恭而且敬,万不能挑他的错处。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多出门去了。道士让李公先行,叫小童领路,走过穿堂,转弯进月亮门,是一个宽大院子。松柏成荫,绿苔铺地,中有一个团瓢,便让李公进去。你道什么叫团瓢?就是在平地搭一个草屋,彷佛窝铺的样子,却比窝铺高大,并且整齐干净。大凡修仙学道的,多用这个去处存身,为的是云游天下,到处安身来得简便省事。闲话少讲,言归正传,李公走进团瓢一看,并无桌椅,地上铺着一张棕垫,壁上挂一个葫芦,西壁下一个石炉,炭火通红,煎茶初熟。道士让李公坐定,便亲将葫芦取下,探手进去,取出两只茶杯,就炉上提壶斟茶奉上。李公接在手内,觉得一阵清香,直通脑际,非寻常双熏官片的香味。正是: 宝鼎香浓茶乍熟,幽居人静鸟窥帘。 不知道士留待李公到底是什么意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老道士预卜前程 凶贼徒再窥踪迹 且说李公接茶在手,问道:“老师傅留待学生有何指教? 一见学生便以贵人相称,是何缘故?请指示明白。”道士说道:“阁下家世、事业,贫道却不尽知。但观尊容、气度、骨相,将来必是方面大员。目下小有灾难,自有天彗星解救,可以无碍。但是贫道有一偈言,君须切记。”便在葫芦中探出一张纸条授与李公。李公接在手中一看,却是四言诗一首,上写道: 自南自北,自西自东。 四三长短,效忠则通。 李公看罢,说道:“蒙师傅指迷,奈学生凡夫俗眼,不识仙机,尚求明白指示。”道士说道:“这四句偈言,即是阁下一生仕途阅历的境地,日后自见分晓。阁下无份科名,可以不必应考。惟官星极旺,从二十八岁以后,便当一帆风顺,步步高升。五十岁后小有风波,也无大碍。六十岁后更是顺利,致君泽民,在此十年。但有一言,请阁下弗忘。”李公道:“更有何言?并求指教。”道士长叹了一声,说道:“盛名难副,旁门多误。日后得志,莫忘此言。以阁下的骨相,倘能舍去红尘,修真学道,大罗金仙可到。可惜俗缘未断,不能徒脱。一生劳碌,徒博空名,可叹,可叹!”李公听道士的说话,有点不大投机,便起身告辞,说道:“天已不早,师傅请便,学生尚要赶路。”道士也不挽留,便送出团瓢,命小童引路出来。道土看李公出了月亮门,又遥嘱道:“方才所言,千万勿忘。”李公随声答应,一直走出庙门,别过小童,便一迳望西走去。细想道士的话,似乎在可信不可信之间。看天气,已过申牌时分,便道:“我且去找个地方吃了晚饭,也正是开船的时候了。” 便转向大街,找了个小饭铺吃饭,不必细讲。 看官要知,这道士的四句偈言,却是字字灵验。今且将这个道理破解一回:自南自北这一句,说李公随任南方,服官北省。自西自东乃由广西开缺,后来又放山东。四三长短,四三两个字,是四川与东三省。那个长字,想亦必是指着长江。这个短字,解说不来,或者是此后日子不长?也许是短见的意思? 至于末句,却分明说是效忠在通州地方。其盛名难副,旁门多误二言,又隐隐概括李公一生,且并其身后事,亦预知之,句句灵验,字字响应。倘非神仙中人,哪里能:这样前知?可惜劫数难逃,事机凑合,终为左道旁门所误,丧其生平,辜负了老道士的一片婆心,岂不可叹?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李公吃完了晚饭,出了店门,看天气已傍晚,日轮西下,明星东现,因是月初时光,却五月色。街上店铺半已点上灯火,各家下招牌,上牌门,满家噼噼拍拍乱响。李公趁着街上灯光,便急急走过大桥,到泊船的地方,见船家、水手、伙计,多团在一处吃晚饭。已有六七位搭客先已上船,在那里闲谈。李公便招呼道:“管船的,我那行李雨伞呢?”那烧火阿二见是先前来的客人;连忙放下饭碗,掀起舱板,将行李提出,对李公道:“客人,您的东西在这里。您请上船罢。”李公走上跳板,跨上船沿,阿二便将行李递过说:“客人,你瞧可对不对?雨伞照旧拴上,却没有动一点儿。查对明白,便不与我阿二相干了。”李公双手接过,说声:“劳驾。”便弯下腰走进船舱,将行李打开,铺得停当。将鞋脱下,同雨伞捆做一处,便当枕头。正在收拾的工夫,又来了四五位客人。船家晚饭亦已吃完,阿二点了一盏灯笼提进舱来,挂在横梁上说道:“众位客人都用过晚饭没有?如投有用,赶快上岸去吃。等这支蜡点去一半,就要开船了。”众人道:“都吃过了。”李公看舱中客人,连自己共十二位。却都是买卖场中的人,只有一个少年,方面大耳,举动大方,不像个生意人光景。少顷又来了一人,李公一看,正是白天在天河馆遇见的。那个人跳上船头,在舱门口望里一张,便说道:“挤得很啊;我另搭船走罢。”翻身复跳上岸走了。船家高叫道:“客人齐了没有?”阿二望舱中一看,说:“齐了。”管船的便叫开船。水手们解缆的解缆,拔跳的拔跳,撑篙的撑篙,七手八脚,忙乱一阵。李公回头看岸上,房屋灯火旋转移动,便知船己开了。只因这一开,有分教,血溅船头尸横舱板。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忙中错黑夜偷头 客船上天明惊盗 前回说到李公上船,等得开船的时候,已是黄昏将尽。因是逆水,水手们上岸拉纤。李公因走了几天旱路,身体困乏,放倒头便呼呼的睡熟。到半夜里,忽然腹痛,起来大解,见船已停泊。两岸芦苇丛丛,一望荒凉,-不闻鸡犬。只看见满天星斗,映入水中随波荡漾,水手七横八竖的睡在篷席上。李公攀住船舷,蹲下出恭。管舵的正睡,脚下听、见有人起来,他便坐起敲火吸烟。李公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停船?”管舵的道:“此地名八里荡,前面河身宽阔,强人出没。这兵荒马乱时候,夜晚间都不敢走,须等东方发白,后面船来搭了帮方敢前进。”正说之间,忽听前艄“扑通”一声,像个人落水的声音。李公与管舵的都吃了一惊。李公连忙束上中衣,立起身来望前舱一看。并无动静,只听众客鼻息声如雷动。管舵的道:“此地水鬼很多,必是夜静出现。待天亮尚早;且睡他一觉再说。”李公也进舱仍旧安睡,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 等到天色将明,听管船的喊水手起锚开船。约行有一二十里,天才大亮,后艄已炊火作饭。李公坐起身来,见众客人多睡得很香。船家烧熟了水,喊众客人打水洗脸,方才一个个的起来。管船的将舱门卸开,透进亮光。众客人穿衣服的穿衣服,揉眼睛的揉眼睛。忽然,中舱一个客人大叫“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舱板上爬起,连跳带喊的说道:“了不得了!你们大家伙快来。”众人听他叫喊,又见他这么着忙,便一齐凑向前去。那个客人向他身旁指道:“你们众位快看看,这位怎么脑袋瓜子没有了?”众人一听,各各惊得面如土色。有几个胆小的,吓得牙齿捉对儿的厮打,手脚瘫软、动弹不得。有胆大的,勉强望前一看,可不是,一个客人弯着身子躺下,那个脑袋竟不知哪里去了。枕边褥子上一大摊血。管船的听见舱中发喊,急忙进来,看见这个光景,早趴在舱板上,瞪着两只限呆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李公一看,却就是那个方面大耳的书生。虽然面目和耳朵都没有了,他的身段衣服,总还认得出来。那众客中有个年老的,便向管船的道:“人命关天,非同小可。你这管船的倒好,呆瞧着,还不快想个主意!”管船的哭道:“求客人救命!这个天大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呀!呵唷,这个天大的祸事,叫我怎么着好呵!”李公道:“你且别哭,哭也是不中用了。且问你,这个客人姓什么,叫什么,你可知道不知道?是本地人还是外来的?”管船道:“搭船的你来我去,哪里个个知道他姓名居处去?”李公道:“这船到什么地方了?” 管船的便探头望外一看说:“叫毛家湾。”李公道:“是哪里该管?”管船的道:“是石门县。”李公道:“这里离石门多远?”管船的道:“只有二十多里。我的爷,千万不要报官,我可吃不了。”李公道:“不报官,你说这事怎样办法?”那老客道:“旁的且慢,你且将船拢岸,让我们上去。谁在这船上陪死人。”管船的急得说不出话。李公看他可怜,便说道:“老客人,咱们出门人,谁不愿意平安无事?今摊着这个没头的人命,哪一个也脱不了干系。古人说得好,同船共命。昨几个咱们十二个上船,今儿个只剩了十一个。这个死的,是怎么样个死法的?非经官追问,断然不能清楚。既经报官,咱们这十一个人自然免不得要做见证,也断然没有拿咱们十一个人给他一个人抵命的理。但要分辨清楚,大家便脱了干系。若然走了一个,问官必定追究,且必要疑心是他谋害的。所以,若要逃走,那时追拿到案,倒是有口难分。倘然遇见胡涂官,一动刑法,更是不得了了。老客人经历得多,仔细想想学生这话,务必出个妥当主意。”那老客人说道:“这位先生的话很是有理。但是,我们众人不过是个旁证,也要晓得些因由。若到官,一问三不知,不是去讨嘴巴吃吗?昨儿晚上你们众位到底也听见些声响没有?还有,中舱那位客人紧挨着他,难道一点儿影儿都不知道么?”这正是: 无端祸事从天降,凭是神仙也皱眉。 到底这个中舱客人能知道些影响也无,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第六回 偷上岸船户报案 施铁锁地保诈钱 那个中舱客人说道:“唉,这是哪里来的晦气?我是到杭州去望看我丈母的。本来打算迟几天再走,只因我家里死活的催。昨儿个上船,不想撞着这倒霉的事。昨儿开船后,我便睡觉,并没听见怎么声响。今儿早起穿衣服,看见我袖子上沾着一片血,回头一看,就吓得我魂都掉了,急忙爬起来喊众位同看。不是众位大家都看见吗?”那老客人道:“你老贵姓?” 中舱客人道:“我姓黄,名叫道梅。没有领教,你老呢?”老客人道:“我就叫裴道运,世代行医。杭州上中下三城,提起姓裴的五世郎中,也颇颇有点小名气。”说话未毕,那管船的道:“怪不得那个倒霉,这个倒运。我这管船的更该死了。” 李公道:“少说笑话,且看看这个客人的脑袋是从哪里出去的。 我们大家的行李先齐一齐,等船靠码头,便找地保报官。” 那管船的便前后左右细缅地看了一回,并没有出路,就是舱上首篷窗上的销钉却没有了。再看那死的,身上穿着蓝绵绸小绵袄,裤旁边迭着一个茧绸大绵袄,一件红青羽毛夹马褂,上放着一条香色绸搭膊,一顶青缎瓜皮小帽,并无有动。一条印花粗布褥子,差不多被血湿透了。一条绿绸棉被,一半垫在身子底下,也有血污。枕头底下压着一个帖包,身后边有一个蓝布包袱。李公道:“若是谋财,怎么包裹一切都没有动?若是有仇,特地来害他的,这一船的人难道就听不见一些声响? 况且这船是水当中走的,这贼从哪里上来?从哪里下去?这事实属可疑。”那管舵的在后面说道:“昨儿晚上那声响不是吗? 还当是水鬼出现。那位客人在后艄出恭,不是也听见的吗?” 李公听说,也不能不疑心是这个缘故。这个时候,众客人吓坏的也都回过气来了,七嘴八舌的乱说,这个说:“必是能水遁的妖精。”那个说:“也许是能驾云的剑客。”还有一人说道:“这不是偷头吗?是有典故的,先前跟我舅舅听戏,有这么一曲,想必就是这个事。” 正说之间,船已快到码头,远远望见市廛的房屋。李公恐贼在船上,便悄悄嘱咐管船的,先上岸找着地保在船埠等候,免得拢船的时候逃跑。管船的喊个暗号,那拉牵的便将纤绳哩嗖嗖的拢起。管舵的把舵望怀里一带,那只船便慢慢的望岸边靠了,管船的趁势往上一跳,将脚往后一蹬,船身重复漾开,那拉纤的仍旧将绳放开,随走随放,随放随走,一直望前去了。 这里船上众客人仍是议论不了。李公细看众人,实在不像有杀人的凶手。看那死人的颈上和那块血渍,许多苍蝇攒满了。 因叫个水手,拿两块板竖在两旁,免得看着恶心。 不多时,船已到岸,管船的同着地保在那里等。看见船到,也不等铺跳,地保便跳上船头,钻进舱来,管船的也跟着进来。 地保将板拿开,将他的被子掀起看了一看,又叫管船的摸他腰里有无物件。管船的皱着眉,捏着鼻子,伸手往棉袄里一摸,说道:“有个搭膊,彷佛有一包洋钱。”地保亲自动手,将搭膊解下,摸出一个纸包。打开看时,却是本洋三十六元。又摸出一个小手折,上写着“李代记”,又有顺隆布店的红字戳记。 地保便向管船的说道:“这个东西你且收好,回来要呈堂的。 看这个折子,这位客人是姓李,这顺隆布店不知在哪里。既有字号,没有个打听不出来。”说罢,向众客人道:“你们诸位也都看明白了。昨天晚上到底有人听见些声响没有?”众人说没有。地保又对管船的说道:“你当众位的面,将这客人的行李点个数儿,好让我照数儿开个清单。”一面说,一面在衬衣内掏出一管笔,一本小账本。管船的点一件,地保就写一件,写完,又将尸身的服色、刀伤记上。又对众人说道:“这个事非同小可,船主人自然脱不了干系,就是众位也少不得委屈,做个见证。我们奉公而行,也叫无法。现在先同这位管船的老哥到县上报案。你们众位先不要下船,在船上等侯,回头大老爷来相验,伺候回话。”说罢,就拿出一条铁链,望管船的头上要套。管船的再三哀求,地保道:“公事公办,人命关天。就单单套这么个链子,还不是便宜你?请走罢!大清早起,为你这屁事,跑到这时候,水米还没沾牙,你倒偏偏有这许多讲究。 我们当官差的便该死吗?”说罢,将链子套上,还要加锁。管船的没法,在身边掏出两块洋钱,双手奉上说:“地保哥,地保爷,实在对不起您老。这两块钱权且先吃些早点心,再到县上报案罢。”地保看见钱,便说道:“这个客人也不是你杀死的,不过,谁叫你做船主人,还能不报案吗?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不好说?又要您破费。”管船的道:“这也不是给你老哥,就给伙计们喝碗早茶。”地保笑道:“我倒看不出,你这位老哥真懂交情,我倒不好意思不收了。但是,衙门里的朋友眼宽手大,你须要明白。这是我为好关照你的意思。”说罢便将锁链退下,两人一同上岸。又招呼岸上的伙计,叫他坐在船头上看守,便一同到县上报案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就叫: 有钱使得鬼推磨,无事莫经官里人。 第七回 写呈词代书刁难 凭报单县官准状 却说地保同管船的上岸,拉到饭馆里先吃了个酒醉饭饱,又到烟馆里开灯吸烟。一面去找了个代书先生,同到烟馆内,叫管船的把原委细说,那代书先生摇头闭眼,叽咕了半天,说:“这个案件非寻常可比。人死在你船上,你便是个凶手。倒反要做原告,这不是太便宜了?要说是地保访闻,把你带到县里,先打夹你一回,下在牢监里,还算委屈你吗?”地保拍手道:“先生到底是老公事,见得到。好在船老哥也不是外人,这张呈子还能照常的老价钱吗?”代书先生道:“谁叫咱们相好? 也没有法。管船的,你先拿十块钱出来,少不得我笔下超生。” 管船的请安作揖地央告,地保从旁又假意的做好做歹,算拿了四块钱。写完呈子,吸完烟,管船的完了账,代书先生别过管船的。跟了地保到衙门伺候报案。 转弯抹角,来到县前大街口地保叫管船的先上茶馆内坐下,他先进衙门,找了值日的班头同到茶馆,先将呈子看过,讲好了价钱,又说了许多交情的话,一同来到衙门。却好午堂未退,大老爷正在坐大堂,收呈放告。这位大老爷姓程名方壶,是这门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自到任后,把这石门县治得个吏服民安。这日从早起坐堂审理案件,到晌午尚未退息。值日班头便将管船的呈子递上,程大老爷接过一看,上写的是:“具呈船户张富有,年五十四岁,嘉善县人。以航船为业。本月初二日,由嘉善开往杭州,共有搭客十二人。 今日天明,船行至本县毛家湾地方,忽见中舱一位客人被杀身死,并头失去。检点行李无失,其余客人未伤,亦并无失物。特此叫求青天大老爷恩赐相验,缉凶伸冤。伏乞宪施行,实为德便。” 程大老爷看完,见还有一张地保的报单,上写道:“本县十七都八图地保赵伯良禀报,本日卯刻,有嘉善杭州航船,行到本县毛家湾地方,搭客被人杀死。小的当时上船查看,见尸身侧卧无头,身带银洋并行李衣服无失。谨开具清单呈鉴:附黏单一纸计开包袱一个,铺盖一副,银洋三十六元,帖包一个,随身衣服均全。” 看罢,便提笔将呈子批准。该房立刻开了点单随同原呈报单,一起呈案。 程公便用朱笔在地保赵伯良名上一点,值堂吏役便一迭连声的喊。赵伯良上堂跪下,程公问道:“你就是地保赵伯良?” 回道:“小的十七都八图地保。”程公道:“杭州航船这被杀的客人,是盗是贼?还是谋财害命的?”赵伯良道:“小的上船看过,见船并无损伤。惟西边篷窗铺钉是用刀削断的,这显见得不是盗,若说是贼,船上货物并无遗失,就是尸身的铺盖包袱也是原封不动,这又显见得不是贼。若设是谋财害命,尸首身上所带银钱尚在,这又显得不是谋财。”程公道:“这必是有仇故杀。”赵伯良叩头道:“大老爷明鉴。但尸身的首级不知下落。”程公道:“船上客人有偷走的没有?”赵伯良道:“小的着伙计们看守,共是十一个人,一个也不敢放走。”程公点头,将手一扬,赵伯良叩头退下。 程公又将朱笔点张富有的名字,值堂的便将张富有带上,跪在案下。程公问道:“你是张富有?”回道:“小的就是。” 又问道:“你这船是自己的,还是租赁的?”张富有道:“是自己的。”又问道:“你自昨晚开船,路上停船没有?”富有道:“因八里荡地方荒野,晚间不敢走,在那里停了有一个时辰。”又问道:“停船是什么时候?”富有道:“有三更来天,东方发白的时候便开行了。到天亮,来到毛家湾地方,舱中客人都起身洗脸,就说这位客人的脑袋不见了。”程公道:“这位客人的名姓可知道?上船的时候,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朋友伴当送来的?”富有道:“姓名小的不知,今早地保哥看他身边有个折子,上写着‘李代记’,想必是姓李。上船的时候,并没有人来送。”程公道:“你船上有几个伙计?”富有说道:“共五个,一个是小的兄弟。”程公道:“那四个是旧人,还是新上的?”富有道:“没有新上的。”程公道:“昨晚一路开来,有同行的船没有?”富有道:“没有。”程公道:“你开这航船有几年了?”富有道:“先前是我哥哥开的,我哥死了,小的接管三年多了。”程公喝道:“你行船多年,这走熟的道路,哪里太平,哪里不太平,难道还不知道?致客人被人杀死,并取去首级。这不问你,还问哪个。来,给我拖下去打!” 两旁吏役齐声吆喝,吓得富有魂不附体,磕头不止,哀告道:“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实在冤枉。”程公道:“贼人下手的时候,上船下船,你们船上人难道都没听见?你管船的管的是什么?就这一节,还不该打吗?”富有道:“小的该死。伙计们拉了半夜的纤,小的把舵。指望停船歇歇困乏,倒下头睡熟了,竟听不见。求青天爷爷的恩典。”程公将惊堂一拍,说:“本该重责你的不加小心,因你话尚实在,权且宽免。候本县验过尸身,再行发落。”值日差便将富有带下;程公吩咐掩门退堂;地保和值日差头赶紧到码头搭盖尸棚,预备公案伺候相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搭尸棚预备官临 谒私宅初联世谊 话分两头,且说这边船上,候管船的和地保去后,众客人你谈我讲,惊疑不定。唯李公仔细思想日间所见,夜间所闻,于这桩事猜透个八九。便想了个主意,知道这程大老爷本山东人氏,曾做过江苏华亭县,与老大人同寅至好。后来因丁艰起复,改归浙江,补这石门县。恐怕少停相验时候,同船的客人必定要一个个的提问,那时,倒不好回避。因向船家借副笔砚,在行李内取出护书,拿了名帖,写了一封信,就叫烧火阿二赶紧送县衙门投递。 看看天已晌午,船家便收拾早饭给众客人吃了。望见岸上来了七八个官人,扛了一大堆杉槁、芦席、绳索,将地下打扫干净,七手八脚便搭起一座席棚,中间摆上公案。那些看热闹的大大小小围了一圈,也有探头探脑往船上看的,也有三三两两想往船上跳的,都被那地保的伙计同官人拿马鞭子打开。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程公退堂,正想这起命案,为难得很。心想,凶手必在这众搭客的里头,须要细细盘诘。却好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拆开一看,知是同寅至好的李世兄在这船上。有的确见证,这事便好办了。又想同是搭客,提问时有许多不便。不如先请他来问个仔细,到相验的时候,胸中方有把握。主意已定,便叫门上赶紧打发一乘轿子,着差人拿本官的名帖,到杭州船上接李少爷到署,并行李等件,同跟随人一并带来。吩咐去后,门上就遵谕备办。一面传厨房开饭,一面发梆,传外堂伺候。申正一刻,赴码头验尸。 程公用饭已毕,恰好接李少爷的轿子已到。程公命请入书房,寒喧已毕,程公便问道:“贤侄因何在此船上?”李公道:“小侄奉严命到杭州公干,走旱路到嘉善,无意中碰见此船,心想趁便,不料赶着一桩奇事。”程公道:“夜来到底有无动静?”李公道:“小侄昨夜四更光景起来大解,这时候正停船在八里荡。听得船头水响,似一个人落水的声音。及至细听,并无动静。这时候满船的人尽皆睡热,-唯小侄与管舵的听见。 就此一节可疑,其余却都不知。”程公道:“据此说来,必是水贼。但行李财物并无损失,这其中情节不无可疑。”李公道:“老伯高见极是。”程公道:“既到此间,且盘桓数天,再为贤侄饯行。”李公道:“小侄既在此船,不幸遇此命案,便是案中证见。本不应脱身,但既蒙老伯推爱提拔,拟赶紧到杭州,将公事办完,五日后必可回来,或者于这桩案件上尚能助老伯一臂之力。”程公道:“贤侄如此说法,老夫到不好屈留。且请暂住一宵,略为贤侄洗尘。”李公道:“辱在世末,小侄不敢自外。但事关紧要,恐误程期。待回来的时候,再扰老伯。” 说罢,便欲起身告辞。程公坚留不住,只得允行,并欲派仆役护送,李公再三辞谢,仍是一身出来。到门房口立定,将行李取出,门上定要派人相送出城,李公也只得依允。便一径同到城外,另搭一只小船,前往杭州去了。这送的人独自回衙销差不提。且说程公送李公走后,复到书房,与老夫子商量了一回,即传问候。门上回禀,人马夫役均已齐备。程公道:“不必多带夫役。”仅点了仵作、刑房招房各一名,快皂二名,跟随出城验尸。门房便将点单传了出去,程公换上衣服,便出宅门,在大堂上轿,前呼后拥,打道出城。该房和地保带了张富有先往尸场伺候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石门埠程官验尸 杭州城李公返旆 却说船上众客,见县衙门打发轿子来接李公,方才晓得这位客人是个少爷,又纷纷议论不休,有的说是私行察访的,有的说是改装游玩的,还有那管船的知道这事,更捏着一把汗,心中乱跳不止。今且搁过一边。 且说程公坐轿出城,来到码头。见尸场上看热闹的人围得铁桶一般,前导官人中马棒打也打不开。官轿到此落平,地保赶上前,分开众人,到轿前请安。程公下了轿,走入席棚,升公案坐定,跟随吏役分站两旁。喊过堂,送过茶,刑房便将点单呈上。程公便传地保将尸身搭上,谕仵作用心细验,招房研墨濡笔等候填写尸格。地保便同他伙计,又叫了两个水手,带同将尸身从船中搭出,扛抬上岸,在一张芦席上放平。然后拿他的铺盖、包袱也一件件都搬上岸。仵作将长衣掀起,一手拿尺,一手拿了一个签,走近尸旁,将尸衣前襟解开看了一遍,用尺从足量起,高声报道:“无头尸身一具,身长四尺五寸八分。颈上致命铁器伤一处,右胳膊不致命手足伤一处,斜长二寸八分,宽五分,青黑色,余无故。”招房便照他报一句写一句,报完,写毕,呈案。程公看过,起身出位,亲到尸旁相验,覆照尸格,报验相符。又叫拿行李过目,命将包袱打开,里边都是些单夹衣服,便命地保一件件的点过,开上清单,仍旧回到席棚升坐公案。传船上的水手回话。共是四人,烧火阿二打头,跪在公案前磕头。程公问了二遍,与早间张富有所供大略相同。那个管舵的往前爬了一步,跪着说道:“昨日四更天气,李客人起来出恭,小的敲火吸烟;两人正在说话,忽听前艄‘咕咚’的一声,小的当是水鬼出现,吓了一跳。再用心细细一听,又不响了,不想这水鬼会吃人。”程公道:“既听见声响,怎么不喊醒大众?”管舵的道:“那时候人都睡得好好的,大喊小叫不挨骂吗?”程公便喝声“退下”。便传众客问话。 计船上客人共十二位,今死一个,走了一个,还整整的剩十位客人,一齐上岸,到公案前跪倒,通报名姓。招房便将各人名姓照写一单,递在程公面前。程公道:“传张富有。”张富有就赶紧上去跪下。两旁报说:“张富有到。”程公道:“张富有,你船上的客人都齐了么?”富有道:“齐了。”程公道:“到底这个客人是怎么死的,从实说来,免得拖累。”众人齐声禀说:“实在不知。今早起身,是黄客人先看见了,大众方才得知。”程公便问黄道梅,黄道梅复诉说一遍,到底怎么死的也不知道。程公喝叫:“暂且退下。”众客人一齐磕头哀告道:“小的们多是出门在外,正经买卖的人,求大老爷恩典开脱。”程公道:“本县也知与大众无干。但俗语有的说道:‘同船共命’。今出这无头人命,凶手未获,本县就愿开脱你们也做不到。今且格外恩典,就带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名回衙,晚堂听审,其余且交地保在船上看管。尸身饬地方暂行棺殓,衣物封贮,候出示招尸属承领,统俟缉中凶手获日结案。” 众客无奈,磕头下来。程公起身打道进城,该班押张、黄、裴三人在后跟随。程公先到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礼房已预备鞭炮,在大门口点放。进了衙门,复开公座,排衙已毕,吩咐掩门回宅。这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三人,权在班房候讯不提。 且说李公自石门县搭了个小船,一夜工夫便到了杭州,在武林门外大关停泊,离城尚有十里之遥。吃过早饭便进城,将公事办完,心中惦记着石门这起命案,越想越疑,料定在一个人身上破案。也无心游山玩水,办完事,便找了个宿店,住了一夜,次日出霸子门,沿着官塘大路,一迳望石门县进发。正是:心忙祗觉行程远,意急常嫌举步迟。 走了一日,饥用干粮,渴饮淡水。但遇凉亭歇脚,不寻客店打尖。看看天晚,到了个地方,名叫长安镇。是宋高宗南渡驻跸的地方,离杭州已有百里。便在路旁一个茶馆内坐下,问道:“此地到石门尚有多远?”那茶博士道:“此地离石门不过一九多路。”李公不懂什么叫一九,又叫回那茶博士细细问他。 欲知茶博士怎生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趁月夜荒郊赶路 坐春风内署饯行 茶博士道:“我们这里路程都叫几九几九。九里路叫一九,二九十八里便是二九。从此地望北去,过了七里亭,即是石门地界。再有五里,便进城了,所以说不过一九多路。”李公方才明白。吃了茶,用了点儿干粮,趁着新月朦胧,复又前进。 不到一更天,早已到了石门县城外。城门已闭,不便进城,且在城外找个宿店住下,便打听航船上这起命案。店主人道:“客人为什么问他?”李公道:“我有个朋友在这船上,闻知闯下祸,待来看望他的。”店主人道:“前日县太爷相验后,便带了船上两个客人到县晚堂细审,也没有问出根由。又密差得力家人押同差役到船上细搜一回,也没有搜出什么。县太爷也没有法,只得仍将船主人等还押,其余的客人仍旧在船上看管。 船是上锁又加封条。这真是叫没头的官司。”李公道:“也听见拿凶手没有?”店主人道:“没听见说。”李公道:“你们这位县太爷做官好么?”店主道:“若说这位太爷,真是好官,若换了别位官府,这管船的早该打得个稀糊脑子烂了。今听见问了两堂,并没用刑。但怕仁慈太过,这凶手总不肯招承,倒难为了陪打官司的了。”李公听说,点头称是,便回房歇息。 次日大早,起身梳洗,用过早饭,便换了衣服,备了柬帖,进城到县衙投谒。程公正因这命案,凶手未得,心中纳闷。见李少爷来到,甚是欢喜,便叫请进。李公就随执帖的走进宅门,到花厅坐下。少顷,程公出来,李公赶忙起身,上前请安。程公带笑还礼,说道:“老贤侄真是守信。”李公道:“小侄到杭,将公事办完,恐老伯盼望,所以兼程赶回。未知这案件有无头绪?凶手有无主名?”程公道:“正因此为难。连问两堂,毫无眉目。昨天签差往八里荡一带缉拿凶手,既无主名,恐亦难得。想贤侄必有高见,尚乞赐教。”李公道:“此事据小侄闻见,颇有形迹可疑之处。但无确据,也不敢冒昧指名签拿。 今特来请示老伯,求派干练捕快各二名,并带搭客数名,仍由原船放回嘉善。船上除管船的仍在县管押外,其余水手等交小侄带往。此外,搭客还求老伯恩典,准其取保开释,以免牵累。 小侄此去,也不敢说必能拿得凶手,但请限一月,或二十天,必可得一实信回报老伯。” 程公听说大喜,即起身打躬说道:“贤侄青年,具此干才,真是难得。顷所处置,无一不当,佩服之至。一切悉听贤侄指挥便了。”李公起身答礼道:“小侄尚有事禀商。今日午堂,请老伯提审管船,佯为发怒,用刑巡管船承招行凶,发监拘禁。 将黄二裴等数人管押,以便小侄密行带往。其余即当堂取保开释,使外边知道凶手已定,那真凶便不防备,庶容易缉访。” 程公道:“贤侄所见极是。但有劳贤侄,老夫心中实在不安之至。”李公道:“小侄亦系案中要证,蒙老伯爱护,已属格外。 既有所见,敢不竟力?”程公道:“既贤侄如此恳诚,老夫也不敢自外。俟成功后,再行拜谢。此去尚应备物,请详细开示,以便备办。”李公道:“别无所需,但请备药箱一个,大小药瓶十个,大小膏药二百张,药针、刀剪一副,白布五尺,破旧衣帽两套。”程公便命将纸笔录出,吩咐厨房备席,为李少爷洗尘饯行。李公再三坚辞,程公执意不允,一面传前稿进来,将李公嘱咐各节。命其严密备办。一面携了李公的手,请到签押房赴席,以便细谈。李公见程公如此至诚,只得从命。程公见李公年纪轻轻如此明决干练,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命他两位少爷出来陪席。少顷,酒肴已备齐,爷儿四个便一同入席,也不另请陪客。李公少不得坐了首位。程公对面主席,两位少爷侧坐相陪。李公看酒肴丰盛,十分局促不安。因是老世伯的面子,便不敢十分推辞。安席已毕,李公起身谢过,复把盏回敬程公,然后归坐。主宾酬酢,你谈我讲,十分酣畅;不必细说。那前稿奉命便去备办一切,并喊值日房班,传齐伺候,起点发梆、提案卷、开点单、标听审案,等候大老爷宴毕升堂。 这就叫: 酒绿灯红座上客,铁锁锒铛阶下囚。 要知李公预备这些药箱药瓶有何妙用,且听下回细细道来。 第十一回 用严刑假逼供招 设药笼巧施妙计 却说程公陪李公宴饮后,便命两位少爷陪李公在书房小坐,一面传鼓开堂。在班房提出张富有、黄道梅、裴道运等三人上堂听审。外边差役在船上带到众客人,水手亦已齐集辕门听候发落。程公先传张富有跪倒案前,便大喝道:“张富有,你这狗才,害了客人性命,尚敢巧言乱说,先自出首,希图嫁祸别人。不用大刑,想你必不肯招。来,拖下去打!”张富有听了吓得魂飞天外,把头磕得山响,连连喊道:“大老爷,小的实在冤枉!小的实实不曾害客人性命,青天爷爷明鉴。”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打了五十板。程公拍桌道:“打!”又打了五十,问道:“你招不招?”张富有喊道:“小的实在冤枉!” 程公命暂且带下,传众水手到堂,将惊堂一拍,喝道:“本县已访得这客人是张富有杀的,与你们无干,可从实说来。”众水手一齐叩头禀道:“小的们实在都不知道。”程公喝道:“不打决不肯实说。给我每人重打二十。”左右一齐动手,一个个按下,左右开弓的打个满堂红,只听得杀猪似的叫喊。打完问道:“还不快说。”那个烧火阿二喊道:“大老爷,小的那天上岸拉纤,张富有在船上杀人,小的实实不知。”程公便大声道:“张富有在船上杀人,是他伙计亲口供招,你们大众都听见了。”便传张富有,问道:“你在船上杀人,你伙计已经供出,快快将实情说来。那个人头放在哪里?有半字不对,看夹棍伺候。”富有叩头道:“冤枉,冤枉!”程公道:“还敢胡说,再打!”又打了一百,富有仍是不招。程公道:“这个后生倒会熬刑。且拿来钉上镣,发监拘禁,听候再问。”又标了一枝签,派两名差押张富有的兄弟去沿路寻取首级,其余水手从宽取保释放。原船本应追取入官,因是往来客船,暂免封锁,准其照旧航行。判毕,传众客人上堂,黄道梅、裴道运外,又点了张申、王福、赵甲三名,说道:“你们这五人,张富有供称知情,着还押听候再审。其余众客,着取具结实妥保开释。” 那黄、裴、张、王、赵五人不知头路;叫苦连天。程公也不去理他。吩咐退堂。那取保的俱退到外班,各人觅各人的亲友,取具保呈,候批不提。 程公退回书房,将堂上各情与李公说知,便叫班管家人进来,叫他将黄、裴等五人带到一僻静之处,听李少爷亲自吩咐。 并替这五人起个病状,免得早晚点名。一面催前稿,赶紧备办应用的对象。那班管家人将黄道梅等五人带到土谷神祠的厢房内。李公便悄悄的进去。这五个人认得是李客人,便一齐的称冤求救。李公道:“你众位且不要着急,只要听我调度;便能设法救你。”那五人齐声道:“无不听命。”李公道:“你们五位之中,可有懂得些外科的没有?”那裴道运道:“小可是五代家传的跌打损伤,出杭州城二三百里,提起五世郎中没有不知道的。前日船上那个客人,小可本想医好他,后来看见没有头,这就没法了。”李公道:“这就巧极了,我的事可望有成。你们众位也可免累了。”裴道运说:“想必是衙内有病,叫小可效劳?”李公说:“非也。这桩事必定先访着真凶手;方能救你们众位。”裴道运说道:“知道真凶手在哪里?还要去替他医病。”李公道:“你且别管,我已经在县太爷面前讨下你们五位跟我去缉访凶手。到那里后,但听我调度便是。”众人听说已经在县官前讨下,可以不回班房管押,无不欢天喜地,情愿效力。李公道:“你们跟了班管二爷回到班房,将行李等收拾停当,仍旧到航船上等我。傍晚时分,我便来到,开船前往。”众人连声答应同去。 李公回到书房,前稿二爷将置备的药箱、药瓶、刀剪、膏药,照单点付。李公便取笔砚在那白布上写道:“浙江五世医裴,仙传妙手,起死回生。一切跌打损伤、痈疽瘤痔,手到病除。”写完,旁又写一行小字道:“计日包治,无效不取分文。” 那一边写道:“路过贵地,暂留扬名。”写毕,叫人做了上下配头,折起了迭在箱内。将破衣旧帽,单另包好。程公又送了百两纹银为路中费用,李公也不推辞,便起身告辞。程公握手道:“贤侄此去一定成功。万一没有端倪,也不必固执,且回来从长计议。”李公唯唯听命。正说话间,门稿带了点单,跟去的四名捕快,将名单呈上,乃赵升、李益、吴太、周起。程公点过,交与李公,复向四人道:“你们小心伺候李少爷,倘有不周到处,回来重重责罚。”四人叩头称是,又向李公磕了头。李公便将置备各物交与赵升、李益,先到船上等候。叫吴太到城外店中取行李,到船上会齐。自己带了周起,慢步出城。 程公尚欲派家人跟随,李公谢绝。程公再四叮嘱,送到宅门分手。 李公出了衙门,来到船上。见班管带了那五个人已在船上,见李公到,便将五个人点齐交付,请了一个安,-告辞去了。 少停,赵、李、吴三人亦都到船。李公叫船上赶快预备夜饭,叫烧火阿二将航船的灯笼摘下,另换上一盏没字的灯笼。吩咐吃完了饭,赶快开船。正是: 预备深坑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鲸鱼。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治奇病晨施药饵 访真情夜上茶楼 上回说到李公带了捕快人等上船,吃过晚饭,即便开船,向嘉善进发。走了二十余里,天色已、黑,李公就叫停船,派这四个捕快分更次轮流守夜。次日天明开船,到晚便找一闹热的去处停泊。到第三日落太阳的时候,已到了嘉善地方。那水手等巴不得靠了岸,忙到张富有家去报信,说富有已经问定了杀罪,下在县监。他兄弟也差人押去,寻人头去了。 李公带了这九个人上岸,-分做三个住处。派赵升同赵甲、王福住在一处。周起同张中、黄道梅住一处。李公同裴道运、李益、吴太住一处。先吩咐道:“你们都要改装,赵中可装个烂腿,赵升装个驼背,王福装个算命测字的先生,到各烟馆、酒店打听。黄道梅、周起装个穷秀才,每日到各处茶坊,向吃茶的客人求帮告助。裴道运就挂招牌,在十字街行医。张中系本地人,人都认得,不能改装。就逢人称说为裴先生扬名。每日酉初、酉止、戌初,分做三起,到我的寓处见面,告诉日间耳闻目见的情形。”吩咐已毕,各寻住处,多相离不远。 李公便同裴、吴、李三人,找了-个小店,将破衣旧帽同吴太两个人分穿。李益就给裴道运背药箱。到了明日,辈道运就在三仙街十字路口将招牌挂起,地下铺了个包袱,将药箱摆37设中间,上面排列着药瓶、刀剪,把膏药摊在箱屉内。口中高叫道:“杭州五世医裴道运,路过贵地,扬名三天。有缘的趁早来治,试试我的手段,治不好的分文不取。贫穷的,施医舍药,分文不取。”道言未了,早团团的围了一大圈人。忽有一个烂腿的,一路一拐的来分开众人说道:“先生,我这腿疼痛得了不得,却是干痛,你看这一大片发黑,又不肿,又没有水,就是触手便连心的痛。请问你可治得好?”裴道运说:“治不好那还算五世医么。我叫你立刻不痛,好好的走回家去,叫大众看看。我瞧你是个穷人。也不要你的钱。你先将这腿用布好好包上。”那客人感谢不尽的便坐在地下,将那条腿用手巾扎上。老裴取出两粒丸药,说道:“哪位行方便的,布施一碗清水?”真有个年轻好事的贪看把戏,取了一碗水,分开众人,递给老裴。老裴便叫那烂腿客人用水将两丸药服下。老裴又在他腿上用手磨擦了半晌,便说道:“客人你站起来。”那客人立即起身,老裴说:“还疼吗?”那客人说道:“怪呀,不疼了。” 老裴说:“你且用力在地下一蹬,看疼不疼。”那客人连蹬了三四下,哈哈笑道:“不疼,不疼。”老裴说:“这就好了。 我再给你两张膏药;回家贴上,保你永远不犯。”那个客人口叫“活神仙”,磕头道谢,说道:“我穷人没么报答你,只能天天给你跪香扬名。”老裴道:“这是你与我有缘,倘没缘分,任凭你给我千两黄金也治不好。”那客人磕完头,拿了膏药,竟飞跑的去了。那看的人无不个个称奇,人人说怪。老裴道:“不要说他这条腿,就是烂去了气半,也熊给他立时医好。” 旁人听见,更加称奇。其中有个老翁挤过来说道:“活神仙,我老汉今年七十三,这双耳不通气了,有治法没有?”老裴大声的向他说:“容易,容易,我给你两丸药,就此吃一下。再给你七丸,回家去隔一日吃一丸,不可出门,静坐半个月,保你听得见。”那老翁吃了药,将那七丸包好。放在褡裢内,欢天喜地的去了。因此一传两,两传三,通时立刻,“活神仙” 的名就传出了。看的人更拥挤不开。老裴道:“我每天在此,送医三天。今天尚有小事,诸位明早再来光降。”众人中尚有求医买药的,那裴道运故意不肯,收拾起招牌,回寓去了。这里众人便称奇道怪的传扬开了;那个烂腿客人真请了一封香,跪在街心颂扬活神仙的灵验。于是,来来往往的人,个个想见活神仙的面。合境内有病的,都想求活神仙医,就怕活神仙明日不来,茶坊酒店议论不休,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李公同吴太两个人,这一日就扮做穷途落魄的模样,在大街小巷往来。到了午后,听得人人传说活神仙治病的原由。 知是裴道运作得机变,心中甚喜。但是仍察访不出凶手的消息。 看看天晚,只得仍回寓所。李公与老裴虽然同店,却是分做两起。老裴同李益早已回来,见李公问店,也不交谈,彼此心照不宜。少顷,赵升、周起等陆续来向李公处悄悄的回话;今早那个烂腿客人,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赵甲。却不便同李公说话,拿子香在店门口磕了个头,说道:“谢活神仙。”李全便会意了。那店主人问了赵甲的缘故,知道这位裴客人有起死回生的本领,便加意的巴结,不在话下。 晚上各自歇息。吴太向李公说道:“我们今日跑了一天,也察听不出一些消息。到底知道这凶手家在何处?这样的瞎访不是海中捞月么?”李公道:“你不要忙,五七天内,我保你自有着落。”吴太便不敢再说,却是心中纳闷。看看不过定更天气,便推说出恭,溜到街上去散步解闷去了。 李公待他出去;也到街上打探消息。想起前日天河馆的情形,便一直向天桥走来。尚未过桥,看巷口有个茶馆,底下卖茶,楼上是个烟馆,来来往往,热闹非常。李公进了茶馆,走上扶梯,见吴太正在那里开灯抽烟。见了李公,似乎不好意思,急忙立起身来。李公使个眼色,叫他不要如此,便也在烟铺下首坐了,叫吴太照旧抽烟。那个跑堂的便给李公倒了一碗茶,递了一把手巾,问要添一个灯不要。李公摆手道:“等会儿再说吧。”跑堂的接过手巾,转身去了。李公留心听众人的口风,有说活神仙治病怎么灵验的,有说南河下跳板船来了个新人儿会唱京调的。忽听见间壁铺上说道:“老三呀,天底下竟有这种冤枉事。”一个说道:“什么冤枉?”那个说:“你不知道,咱镇上开航船的张富有会打人命官司,问成死罪,下了监牢了。” 一个说道:“杀人偿命,咋说冤枉?”那个说道:“你知道这个人是他杀的么?这个事也怪不得你不知道,除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可惜我不做问官。”李公听说话有因,回头仔细一看,见一个约三十来年纪,盘着辫,穿一件青布小袖棉袄,黑绒坎肩,盘着腿,坐在下首吃水烟。那个先说话的四十余岁,穿一件白灰夹小袄,青布坎肩,束着腰,紫绒带子,两太阳穴上贴着头风膏,躺在上首,拿了烟在那里抽。李公知道对路,将身移近,听个清楚。这可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这两个人到底说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缉贼踪茶坊得信 感灵机古庙访仙 却说李公听二人说得针锋相对,便用心细听。那个躺着的道:“我前日在李大脚家听曲儿,看见小白鲦赛张顺同两个朋友在那里大乐,说这个仇报得痛快,可惜张富有倒霉。你想想,这不是小白鲦干的事么。”那个抽水烟的说道:“他报他娘的什么仇?”那个道:“你真是个没耳朵的,你知道他杀的是谁? 就是华亭李官的儿子。因他哥儿们去年五月间抢娄湖宝兴当那一案,被李官拿住。单就是小白鲦涨水逃走,张二麻子、李大丫头一大帮子都正法了。前几天,小白鲦在天河馆遇见李官的儿子,就一路跟去,干出这事。不想张富有竟替他抵了命,你说晦气不晦气。”李公听完这一段话,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正凶已有着落,果真不出所料。惊的是自己险遭毒手,倒须加意提防。又想,小白鲦不知在什么地方,打算找他个下落,又因方才所说,却是与自己有仇,恐怕露出真情,倒反不便。只要有这小白鲦赛张顺这六个字,就不怕没处寻了。便想起身出来,回头看吴太,已烟迷睡着了。李公也不去理他,迳自回寓。 想起天妃宫道士的话,不禁悚然汗下。心中想道:“明日何妨再去问问这道士,必有个着落。”听谯楼已报二鼓,便脱衣歇息。又停了半天,吴太方才回来,见李公已安息,不敢惊动,便缩在被窝里睡了。次日天明,李公起身,看吴太正在好睡,便悄悄走出房门,到老裴房檐下轻轻咳嗽。老裴急忙披衣出来,李公附耳道:“正凶已有指名,就是小白鲦赛张顺。其人三十上下年纪,耳后有一个瘤,今日倘有来请治瘤的,必须设法拿住。”裴道运点头领会。李公仍回自己房内梳洗不提。 看书的看到这一段,必定疑惑,说道:“李公在那茶馆楼上只听说是小白鲦赛张顺,并没有看见这个人,怎么对老裴说,就知道是三十上下年纪,并且耳朵后有一个瘤,彷佛亲临目睹的一般。难道李公能未卜先知?还是别有人告诉他呢?岂不是编这书的荒唐,前言不对后语么。”这其中有个缘故,李公在天河馆时。刚刚出门,就碰见这个人盯住眼睛看他,李公疑心必有缘故。等到晚上开船的时候,这个人也来搭船,复又上去,这分明是看个实在的意思,李公因此心中更明白了。可巧,第二日便遇见这桩事。李公是个大经济的人,处处用心,步步留意的,便拿这事瞧出了十分,心知必是错杀。就是不知道这凶手名字,所以叫老裴用医病哄动众人,原是打他耳朵后这个瘤上生发出来。不想昨几个又听见这个实在消息,便印合得一毫不差,这就叫大人心细。常言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然,船上这许多人,单单李公明白这个缘故?那个小白鲦要杀李公,偏偏会杀错了,杀了别人。倘若没有李公随事留心,那船家只好冤冤枉枉的抵命。倘若小白鲦不杀错,也便没有人破他的案。连这部书只好编这桩事,后来许多新鲜奇怪的公案都没有了,还能成这一大部书么?造化弄人,奇奇巧巧,曲曲折折,编书的只好随事敷衍。但看书的本为消遣,谁有工夫前后的体会?所以不能不将这关目表白一回。 闲话少叙。且说李公回房,叫起吴太,嘱咐今天只在裴道运左近来往,不可远离,以便临时帮拿凶手,吴太答应。李公专程要访老道士,随便吃点干粮充讥。便出店门,往天妃宫而来。及到门前,只见庙门洞开,却不见道士的卦摊。一个伙工在那里扫地。李公便上前问道:“借光,铺办哥,贵庙有一位老师常在这门前占卦的,可在家么?”那伙工将李公看了一眼,停了笤帚,说道:“先生问的可是摆卦摊的老道?”李公说:“正是。”伙工道:“先生是姓李么?”李公道:“正是。因何知道?”伙工道:“说也奇怪,那老道不是个好人。昨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明早有姓李的来找我,就把这封信给他。’哪知道夜里三更来天,把他的草棚放火烧了,带他的小童跳墙逃跑。累咱们大众挑水救火,忙到天亮。咱们当家的还要报官拿他呢?”李公道:“信在那里?”伙工便从身边掏出递上。 李公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 完成旧约三生事,泄漏天机一纸书。 要知老道士信中究竟是些什么话头,且听下回细细说来。 第十四回 穷开心周起寻春 趁利口虔婆接客 却说李公接了道士的信,拆开一看,却仍是一首四字的偈言,上写道:莫道无神,信哉有仙。 拳拳服膺,匪我思存。 下边写着“山石道人”。李公看罢,始知是纯阳吕仙临凡显化,不觉惊叹感佩。虽素来不信神鬼仙佛,经此亲身试验,不能不心中折服。但是,看这四句偈言,不知仙意指在那里,不觉往复玩味,看了又看。那伙工道:“先生快将这信收好,不要给我们当家的看见,又添啰嗦。”李公点头,将这偈言收好,别过伙工,出了庙门。心想:昨儿这两个人说是在李大脚家看见赛张顺,想必是时常去的,不妨到那里打听打听。但不知这李大脚住在那里。心中一头想,一头走,不知不觉已上了大桥。看见王福在桥上摆测字摊,李公便将昨天听见的话告诉他一遍,便问道:“可看见周起?”王福道:“过桥去不多工夫,想必还在前面。”李公听罢,就往桥那边寻去。 走不多远,见周起正在前面,穿了件百补的长大褂,拿个辫子。曲了几个弯,驼着腰,趿拉着破鞋,斯斯文文地踱着方步,口里高声念道:“救蚁中状元之选,埋蛇享宰相之荣。” 又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青云得路……”刚刚念到这一句,李公从他背后在左肩膀上一拍,把个周起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一看,见是李公,倒有点不好意思。李公便将细情说给他听了,便问道:“此地有个乐户李大脚家,你知道在哪里?” 周起道:“在街北百花巷。小的昨天去看过一回。”李公忙说道:“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们且到那里看看。”周起道:“我们这样个打扮,哪能进得了门?”李公道:“不妨事。我们先给他钱;他还不接待么?”周起道:“这也使得。”李公便叫周起在前引路,转了两个弯,穿过了个过街楼,巷口有个黑油漆栅门,里面靠东一个临街门,两扇花隔却虚掩在那里,门框上贴着个纸剪葫芦。周起指道:“这里便是。”李公将指在门上弹了两下,里边出来了一个老婆子,年纪五十上下,头包元青绉纱,身穿蓝绸棉袄,外罩青缎领褂,黑绸裤腿虚镶裹着绣花褡膊,尺二金莲;一双鞋跟露着白袜,一脸粉花皱纹,两贴头风膏药,分明积世虔婆亲自开门接客。李公道:“我们俩专诚拜访,讨碗茶吃。”那虔婆一手攀着门框,一手拿着根长烟袋,斜溜着眼,将两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将身子往后一扭,说道:“您两位找错了,我们不是茶馆呀。”说话未完,随手要将这隔扇门带上。李公忙上前一步,将门扳住,一手在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虔婆,说道:“我们闻名来的,并没走错。 这块钱,请你随便给我们沏壶茶,我们歇歇脚。”那虔婆见了钱,笑着说道:“你瞧瞧,我真是老糊涂,连自己人都不认得。” 说着,一面将门开了,说道:“快里边坐吧。”李公同周起便跟着他进去。 虔婆让过二人,转身将门关上,回过来在前面领路。走进后院,穿过月亮门,有一溜五间南向的矮房,虔婆将门帘掀起,让二人进去,便高喊道:“四儿,有客呀,还不快出来!”听见隔壁娇声娇气答应道:“让我洗完脸就来。”李公看那屋子,是通长的两间。西屋靠墙横着一张炕,铺着半新不旧的红哔叽坐褥靠枕。炕桌上供着一大篮子佛手。四扇时花炕屏,朝外挂一幅五彩牡丹的画。桌上分列着花瓶,帽镜。中间桌上摆着个盘香盘。墙上挂着一面琵琶。李公就在东边凳子坐了,周起不敢坐,李公递了个眼色,也就在西边椅上坐下了。虔婆递过水烟袋,李公是不吸烟的,转送给周起。虔婆道:“两位大爷贵姓?”李公道:“我姓张。”指着周起道:“他姓周。我们久仰你姑娘大名,今天特来见识见识。”正说着话,一个小使送进一盘茶来。虔婆接过送上,回头向小使道:“叫你姑娘快来。” 周起接口道:“不忙。”虔婆道:“我给二位开个灯,好躺着歇歇。”一面说,一面将炕桌搬开,底下摆着副烟具,划根洋火,将烟灯点上。李公便走过来靠上首躺着。周起也拿了水烟袋过来,尚未坐下,听隔壁房门响,出来个人,直望外走。周起便回身望窗眼里一张,却看不清。虔婆将他袖子一拉,说:“请用烟,有什么看的。” 周起放下水烟袋,躺下烧烟。忽见帘中掀起,进来个粉头。 虔婆忙说:“四儿,快来给两位爷请安。”李公定睛一瞧,见是倜傥中等身材,有五尺高,团头团脸,眼微凹,乌黑头发,浓浓的眉毛,鬓簪茉莉,口上点樱桃,两颊鲜红,眼圈青黑,脂粉盖银颈。葱绿宽衫,绛紫的袄,大红褶裤,宝蓝縧,半尺莲船,光着地步步也娇。满头花簇簇压云翘,真个魂销。 粉头进门来,乌溜溜的对两人看了一回,忽又“嗤”的一笑。拿手帕子掩了嘴,袅到炕前斜坐了。转过身从周起手中拿过烟签,替他烧烟。那虔婆就躲向外边去了。李公到此,也不能不敷衍一回。问粉头多少年纪,怎么着你这双手长得这样白。 又道:“你的头梳得真光滑。”那粉头只是笑。周起道:“我有个朋友这几天来了没有?”粉头道:“谁呀?”周起道:“小白鲦赛张顺。”粉头道:“他呀,前几天来唠着。”周起道:“你知他家在哪里住?”粉头道:“他不是这里人。他家叫什么湖,离这里还好远哩。他们逢三六九,有船往这边来,昨儿初六没见他来,初九是准来。您要瞧见他,给我陪来,问他我要的镏子办了没有?”李公道:“他耳朵后有个瘤。治好了么?” 粉头道:“嗷,你老也认识他?他那个瘤比先前更大了,哪里治好?怎么先前没见你两位同他一块来?”周起道:“我们出远门方才回来。”粉头道:“怎么知道他上这里来?”周起道:“初三那一天,我见他,他告诉我的。”粉头道:“对呀,初三晚上来的。那天走了就没有来。”周起道:“是了,今天他不来,我割他个靴腰子行不行?”粉头放下烟签,用手将周起腿上拧了一下,哪知道周起的裤子是糟得不堪的了,一拧,竟拧破了一块,连腿上的肉都露了出来。粉头更将他-推,说:“你倒会穷开心。”李公看此光景,也觉忍不住笑。周起就将他装的这口烟拿起来,对着灯抽了。抽不到一半,听见门响,又进来一个人,粉头就立起身出去了。李公对周起说:“走罢。” 周起说:“且看来的是谁。”放下烟枪立起来向窗外里张。不知进来的是不是访问的那个人,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未向深山擒虎豹,先从水上戏鲸鳌。 第十五回 活神仙医病治人 死囚徒杀人祭鬼 却说望窗外一看,见来的是一个胡子,知道不是那人,便转身向李公摇了一摇手,在炕上拿茶喝了一口,虔婆便走进来说道:“再沏壶茶。”李公道:“不用沏,我们要走了。”虔婆说:“四儿!”粉头应声而来,见二人起身要走,便道:“忙什么,再抽口烟。等我唱个曲给二位听。”周起道:“晚上来再听唱罢。”一面说,一面便同李公走了出来。刚刚将门帘掀起,粉头说:“晚上来呀。”两人也不便答应,一径出来。 走到大街,在一个茶馆里坐定,李公觉得饥饿,叫周起买了几个烧饼,泡了两碗茶,权且充饥。看吃茶的人你来我往,纷纷不绝。对面桌上,有四个人在那里吃茶,是一个老翁,两个少年,一个和尚。听那老翁说道:“咱们镇上来了个活神仙,我前几个听张中说他治病的灵验,我还不信。今儿早起打那边走过,见围着许多人,便走上前看了半天。实在奇怪,莫非真是神仙?”和尚道:“施主见他治的什么病?”那老翁道:“真是奇怪,不是我亲眼见,再也不信。有一个驼背,三十来年纪,罗锅着腰,像一个弯弓,来请那活神仙治。活神仙一见。便道有缘,叫那个罗锅子靠在墙上,拿个针,隔着衣针上,给他泡了两丸药,用手伸进去摸搓了几回,那个弯弓式的好像硬弓卸了弦一般,慢慢地慢慢地伸直了。只听见看的人喝采,叫好的声音山响,震得耳聋。我看了呆了半天。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活了六十八岁,头遭儿看见。你想,要是咱们城里的大夫,要有这样能耐,不定要拿多大的身份,不定要多大的价钱。还要装模做样,让人三请四请的不来,也不管病人的死活要紧。你看这位先生,就在当街,治好了病也不一定要钱。这个罗锅原是个穷人,磕了三个头就完了。这真是不愧为活神仙的称呼。” 和尚道:“要是这样,我这白浊病定可以治得好。明天定要去求求他。”李公听说,知道裴道运同赵升弄的把戏,倒难为他装得这么像。吃完饼,看天色已将申牌时分,便完了账,同周起出了茶馆,向周起说道:“看那个人初九必来。你回去悄悄的知会众人,大家用心,不要耽误。但是石门县差来嘉善拿人,须有个移文,你们可带来没有?”周起道:“有给嘉善县的公事连签票,都在赵头儿身边带着,我们来的那一天,赵头儿已到县里拜过众班头。这个是我们公差的规矩,不得错的。” 李公道:“这么着很好。你就将这细情知会大众,叫他们今儿个也不必到我寓里来了。”周起听说,答应了几个是,便分头去告诉众人。李公也自回店歇息不提。 话分两头,且将那小白鲦赛张顺的根脚细情声说一回。此人算得这一案内的紧要人犯,铺叙了这许多回书,还没有提名道姓,就在第一回刚刚表了个绰号。并非编书的有意藏头露尾。 实在一张嘴说不了两人的话,一枝笔写不出两面的事,没有那双管齐下的本领,只好抹完了东壁再泥西墙。列位知道这张顺是什么人?原来是太湖的大盗。因为他颇识水性,能在水中往来,开目见物,彷佛水浒传的张顺一般,所以人都称他小白鲦。 因他姓张,所以又叫做赛张顺。其实,他的本名叫张福田。这绰号叫开了,本名反没人知道了。他住家在太湖中螺蛳山,一向同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并他的哥哥张大光棍,他的侄子张瞎子,在太湖中过活,名为打鱼,其实是专门打劫客商,抢掠富贾,无恶不作。历任地方文官武将,多为太湖波浪凶险,捕食不易,所以虽屡屡犯案,从没有认真拿办。那一帮强盗益发胆大,要抢就抢,说杀就杀,那往来的商贾,沿着湖边的居民,也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因为告到官司也不过一纸签票,虚名缉捕,奉行故事的勾当,从没破案。倒是吏役借此勒索,捕快借此取费,强盗逍遥法外,事主反加了一番的累。所以大家忍气吞声,做个哑子吃黄连。还有那湖边的居民,更是没法,反倒给他往来,供他的驱用。不敢得罪他一些,求个眼前安静罢了。 李公的老太爷做州县候补的时候,只听见各处报案,从没听说破案的。深知民间苦累无穷,没由申诉,因立意要替民除害。做华亭县不到三个月,便将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张大光棍并他手下的许多人一个个拿到,正法枭示。小白鲦因能涨水,屡次漏网。其余只剩张瞎子、钟得祥、柴秃子、郑小虎这一帮后辈,也不敢横行无忌了。张瞎子绰号独眼虎,柴秃子绰号秃尾龙,这时候年纪还小,后来长大仍人湖为盗。李公做长江钦差的时候,方才拿着,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小白鲦因李公的老太爷杀了他的哥哥同众朋友,又巡缉得十分严密,坏了他的衣食买卖,因此蓄意报仇,常常在华亭衙门左右探听。那一天听说李公出门,单身独自,不带跟随,正中下怀。计可趁此机会下手,便候李公动身这一天,一路跟了下来。因李公是个有心计的人,处处提防不测,在路上无处动手。这一日,见李公上了船,小白鲦心中大喜,以为此番再不能跑了,赶紧上船,认清了李公的卧处,便翻身上岸,暗暗的跟了船帮。到八里荡停船的工夫,他便隐身入水,乘众人熟睡,悄悄的由篷窗进去。他哪里知道,李公是个大福命的人,岂能暗算得了。刚刚碰见这个替死鬼,吃了他的刀。他就得意非凡,纵身跳水中。所以这“扑通”的一响,便是前前后后错中错的缘故。不得不从头至尾叙说一回。省得看这部书,闷气不出。 小白鲦是怎样的就擒,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访神医恶贼投罗 派捕役李公设计 且叙小白鲦得了这替死鬼的首级,满心欢喜。从水中走过对岸,将湿衣换下,就将这个头包在里面,要拿回去祭他的哥哥并众朋友。到得嘉善西门,把这包儿安放在个隐僻的地方,就同着柴秃子一大帮狐群狗党在李大脚家大乐了一天。夜间利便,便取了首级。赶回螺蛳山,邀齐了各家的弟兄,一同祭奠。 自以为替众兄弟报过大仇,还要学列国内赵襄子的故事,拿这仇小头用漆漆起来当溺壶。且慢。小白鲦既认清楚了李公的面目,难道晚上杀错了,到白天还认不出?会拿这别人头去祭奠,还要用漆漆他,这不又是编书的造谎吗?非也。这人头割下,在水里泡过,又在湿衣服内包裹了几天,早蒸变得个血肉模糊,不过剩个耳目口鼻的大概。况这个人的相貌也颇魁伟,又经他亲手取来的,哪里还想得到错的这一层,拿个吼臭稀烂的死人头再细细端详他?因此,小白鲦倒不知,以为李公是死了。不但小白鲦,就是螺蛳山大众也都认定是仇人的首级,感激小白鲦,每天轮流着备酒席谢他。所以这几天没到嘉善地方来。 吃了几天,小白鲦惦记着李家四儿,还想着四儿要的东西还没有办,怕粉头说他小气,就叫他侄子替他置备,约了柴秃子,一同望嘉善而来。到了北栅孙家烟馆,便进去歇脚。这孙家烟馆就是他的窝主,来往所必到的。那老板名叫孙锦彪,绰号孙飞虎,也是个无恶不作的。这天见小白鲦叔侄同秃子进门,就上前招呼,请他到楼上开灯。小白鲦道:“老孙这几天发财。” 飞虎道:“想发一注财,专等你来商量。”小白鲦道:“什么财?说给我们听听。”飞虎道:“吴家花园吴知府家,上月打任上寄回万数银子,叫他儿子买地的。你想,他儿子现成的地还要想法卖了他来花,这整桩的现银子肯买地不肯?”秃子道:“他银子藏在哪里。你知道吗?”飞虎道:“怎么不知?从上海票庄上兑来,有五箱是洋钱,听说是两千一箱。还有三箱是银子,每箱一千二百两,说是要送到中堂家去的。郭老二的船装来的。都在他上房东边那个多宝阁地窖里放着。你前次来,我要告诉你,因看你忙忙的没有得说。今日幸得您爷儿兄弟都来,咱们想个法儿上他一上。”张瞎子道:“我这几天因多喝了酒,左边这个好眼也有点不吃劲,晚上千事怕不大行。”飞虎道:“那不打紧。有个凑巧的大夫在这里,叫‘活神仙’,手到病除,立刻就好。不要说你那个眼,就是你那边的瞎眼,他也能包管治好了,这真活该我兄弟们发财。”秃子道:“真有这么好的大夫吗?”飞虎道:“我亲眼见的。他治好一个烂腿,一个罗锅子。都是当场见效,有的人大加喝采,叫‘活神仙’。还有那耳聋的,长疮的,没一个不治。你想,他这个眼还费事?只怕一治,两个眼都能治好。那独眼虎就变做两眼虎,更了不得了。”秃子道:“好呀,他能治好了我的秃疮,你就该晦气了。”飞虎道:“你这秃话我不懂。”秃子道:“我的孙大嫂子很爱我,就嫌我是秃子。我要长了头发,还有你的份儿吗?不是该晦气。”飞虎不等他说完,便要扭他来打,却没有辫子,光抓住了他一顶毡帽头。秃子低着脑袋,打胳膊底下钻出去了。飞虎还要赶上,被小白鲦拉住说道:“偌大年纪,也同小孩子一般见识。快说这大夫在哪里?我耳朵后这个瘤渐渐的一天大似一天,倒要找他治治。”飞虎道:“那个好办。 我们吃过饭一同去。他天天在三仙街十字路口。”秃子道:“我们就到三仙街景福馆吃饭不好吗?”小白鲦说:“我们还要商量事,那边说话不便,就在这里随便吃点罢。”飞虎下楼叫伙计去叫四个碟子,一大碗红炖肘子,烫四壶酒,送上楼去。又叫他老婆在底下招呼着买卖,他自己便上楼陪三人说话。少顷,酒齐备,四个人开怀畅饮。小白鲦对飞虎说:“你方才说的那一票货,你看清了路头没有?”飞虎道:“我早就打听明白了。 这个事非拉上郭老二不可。那天搬银上岸、下窖,他都在里头。 还有他家的一个二爷叫高升,绰号叫弹子和尚,那小吴十分相信他。他与我很好,无话不说的。今天晚上我们预备点酒菜,邀这两个人来入伙,许他个除刀,没有办不成的事。”小白鲦道:“我们吃完饭到三仙街看了病就去找郭老二。”飞虎道:“不用找,他每天吃过饭要到我这里过瘾的,这时候差不多快来了。” 小白鲦道:“那更好。我们酒也够了,快催着来饭,吃完了好办事。”飞虎就叫伙计赶快盛饭,今暂且搁过不提。 却说李公自茶馆与周起分手,回到店中。店主人说:“有三位朋友在这里等你。”那三人就出来给李公请安。李公一看,却都不大认识,便约到自己房里说话。那三个人都不敢坐,又请了个安,说道:“小的叫王喜,程大老爷打发小的来给少爷请安,说,这事情倘急切不能得手,请少爷先回衙门歇息,叫小的们同捕快在这里慢慢缉访。”说完,就指那两人说道:“这是添派来的捕快头儿张贵、王顺。”李公道:“此地不可露出真形。你们且坐了好说话。”三人告过罪,在下手坐了。李公道:“你们来的很好,凶手的名姓已缉访着了,是太湖的大盗小白鲦。”张贵道:“是。小的知道这个人。”李公道:“说过不要这么称呼。你知道他更好办了,他来此地,常在百花巷乐户李大脚家。听说初九必来。你们大家分头缉访,周起尽知底细,你们可同他商量办去。他就在街后老王婆饭店里住。” 三人听罢,就一同告辞出来。 恰好裴道运也回来了,李益背了药箱跟在后头。李公望见便假意的出来招呼说道:“先生今天发财。”裴道运带笑回话。 一手拉了李公到自己屋里说话。李公便跟他一同来到后院。进房坐定,叫李益将房门扣上。老裴问道:“鬼混这几天还不见来。怎么着好?”李公道:“不要忙,初九必来。还要老先生用心,不要放走了。”老裴道:“就怕他不来,只要来,任凭他有孙行者那般变比,楚霸王那般勇力,我也能伏得他住。” 便起身凑在李公耳根边说了几句。李公拍手叫妙,说道:“我再替先生布个天罗地网,那就万无一失了。”便叫李益过来,也与他附耳说道:“如此如此,你明日细细的吩咐众人,照样而行事,不可有误。”只因这一番话,有分教,浪里白鲦飞不出游丝细网,市中飞虎再不能舞爪张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割肉瘤凶徒就缚 交银信众役销差 却说小白鲦一帮人在孙飞虎家吃得个酒醉饭饱,大家就一同望三仙街而来。已是午牌时分,这正是初九的日子,李益已分派众人在附近茶坊、酒肆、烟馆内埋伏,只听鞭炮响,便一齐出手。从早晨到晌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裴道运这边一起一起的打发病人,不过是想巧法儿敷衍等侯。正应酬得个腰酸脚软,想歇歇力,忽见人丛中挤进四个人来,早看明那个耳后有瘤的也在其中,心中想道:“这位李少爷年纪轻轻,真有这么个神机妙算,实在叫人心服。”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招呼。 那个一只眼的先拥挤上前,说道:“我这右眼珠见不的了,这几天左边那个眼也有点不受用,请先生都要给我治治。”老裴叫他侧着脑袋,细细的-看,便道:“都能治好。我给你上了药,你将眼闭上,静坐半个时辰,包你就好。”瞎子听说,十分欢喜。听他将药上好,便真真的闭上眼,盘着腿,坐在地上。 小白鲦看他治病真拿手,也上前来请治耳后的肉瘤。老裴也叫他走近,背过脸将辫发撩在一边,用手在瘤上揿了一回,说道:“您老这瘤里边尽是肥肉,须用刀割去。你不要害怕。”小白鲦道:“什么害怕?你快替我割罢。”老裴便向身边掏出两丸药,叫他用唾沫咽下。56李益见事已停妥,便走远几步,点放鞭炮。劈劈啪啪的响了半天,看的人当做是哪一家店铺开张,也不以为意。这里小白鲦吃了两丸药下去,不多工夫,便觉得天旋地转,软瘫在地。 老裴将他身体扶直,用带将他手脚缚上,刚刚拿过了一把小刀要替他割瘤,只见有七八个官人都带着大帽子,手里都拿着兵器,分开众人,高声嚷喊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这躺着的就是太湖强盗,不要放走了。”众人看见,纷纷的躲开。瞎子正在地下静坐,听见了这话,连忙睁开眼立起,闪过一边。 飞虎同秃子看势头不对,想上前争论,奈手无寸铁,又寡不敌众,只得拉了瞎子急忙溜开。这里几个官人又将小白鲦加上两条绳,捆了个结实。还要捆老裴。老裴假意哀求,又找街上铺家替他做保。铺家知他是个好大夫,也替他向官人说情。官人向老裴说道:“这贼同来有几个人?”老裴道:“四个。”官人道:“那三个呢?”老裴四周一看,见瞎子等三个人还在那边房檐下站着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便用手往那边一指,那三个人见头路不对,便飞跑的走了。这里官人也不去追赶,便拿一很大木杠将小白鲦抬上,四马攒蹄的扛起。另有两人在旁边照护,叫老裴收起药箱,押着他跟在后头。 这个时候,李益已遵了李公的吩咐,在河下预备船只,王喜到本汛去要了个炮船,防备他同伙们抢劫。这官人簇拥着抬着小白鲦一直来到船上。拿他将麻绳解下,钉上镣,套上铁链,就锁在炮船的将军柱上。小白鲦药性未解,人事不知,凭人拨弄,还只当在三仙街医病。 李益跑回店中,请李公一同下船。李公道:“凶手已经拿到,我的心事已了。你们沿路多加小心,不要闪失。我今日就要回家了。”说罢,便在顺袋掏出一封信,一个纸包,说道:“你回去替我拜谢你们老爷。所有前后情节,这信内已经写明。 这一包是你大老爷给带的用费。现在除用去外,余银八十两有零,交你一并带回。张申本是此地人,可以不必再去。”李益跪下,恳请同行。李公道:“事已告成,我去不去都不打紧。 你快起来,到船上赶速开行,耽误工夫,恐凶党聚众在中途截击。”李益见李公坚不肯行,只得磕了一个头,别过李公,取了书信、银包,出了店门,放开脚步行到船上,将李公的话告诉了众人,并叫即刻开船。船上众人无不心感李公的好处,佩服李公的谋略。王喜、李益、张贵、王顺四个人在炮船上看守要犯。裴道运、黄道梅、黄中、赵福同赵升、吴太、周起,在席篷船上。张申别过众人,自行上岸回家。这两只船便一同开行。 李公自李益走后,也收拾行李,算清店账,起身回江苏去了。且按下不提。 孙飞虎同张瞎子、柴秃子三人出其不意撞着这事,正摸不着头路,看见神气不对,三人没命的飞跑,也不敢回家。一直跑出西关,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才找了个树林子进去躲避歇脚。你猜我论,正摸不清是哪一起事破的案,又不敢出头探听。 看看天晚,方敢偷偷回到北栅烟馆内。孙飞虎想,小白鲦到案,倘要供出窝主,必定要来查抄,这个地方是存身不得的了。连夜收拾细软,将这烟馆买卖让给他舅子管理,自己带了老婆,同张瞎子、柴秃子一齐到太湖螺蛳山去了。 李益等自开了船,叫船家同水勇加快前进。次日午后,已到石门城外。李益、王喜、赵升三人先进衙门回话,程公立刻传进。李益请过安,程公便问:“李少爷上来了没有?”李益便将李公的话回了一遍,并将银、信呈上。程公拆开看罢,不胜叹服,便叫:“传伺候,立刻升堂提审。”正是: 人命关天非小可,森严国法岂能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结命案了却前因 叙出身言归正传 且说小白鲦在船上,足足一周时方才药性解退。觉得手脚都被缚住,口中胡嚷道:“你这个狗大夫好混帐,怎的拿我捆起来。”被张贵一个嘴巴,说道:“狗攮的,还没有醒?”小白鲦气极,睁眼一看,见自己在炮船上拴着,知道被拿。便闭上眼睛,更不打话。不多时,差到提审,便一齐上岸,到县衙前伺候。 程公升堂。传齐人证,小白鲦还当他杀的是李公,直认报仇不讳。讲明后,叙了供,画了押。将张富有当堂释放。程公命取李公剩回的八十两银子,赏三十两给裴道运等五人酬劳。 下余五十两,待尸主领认时作为抚恤。叙供结案。迭卷通详,不便细说。 因为什么不便细说呢?为这部书中编的是李公案,若再连篇累牍叙下去,不是变成程公案了么?然则,既不是程公案,为什么开首就叙这一桩事呢?皆因李公改装缉访,实实开端于此。-且其中有许多情节,与李公毕生事业有关。不但为此书后半部张本,且与二集、三集、四集各案均有关系,所以不能不详细铺叙,以通线索。迨凶犯已获,错杀的缘故业已明白,则以后各事便与李公无干了。倘再喋喋不休,这就叫喧宾夺主,不成章法了。虽系平话,也自有个一定时体例,不是乱来的。既经交代明白,便该接叙正文。 李公自从办了这一案,不但程公感激佩服,就是江湖好汉也无不知道李公子的威名。因此,他老太爷深知李公有干济之才,不肯叫他耗神帖括,耽误这有用的光阴。就给他援例捐了个实足新花样的知县。这个花样是统压各班,遇缺即补的,后来叫做大八成。那时候却还没有这个名目。既经上允,李公便束装进京,到部验放。 此番却与先前不同,带了两名家丁,一个叫张荣,一个叫萧顺,都是老太爷手下多年得用的纪纲。叫他跟了出门,为的是路上可以放心。 李公自叩别了堂上,骑了马,到北门外码头下船。有许多世交亲故及同学、朋友,都来送行话别。直到天色已晚,将次关城,方才一起起的散去。李公便命开船,由江阴、镇江、仪征、瓜步,站站往前进发。舟中无事,每日坐卧篷窗,观玩江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加之渔唱棹歌,风帆点缀。虽则独行无伴,倒也颇不寂寞。到了清江浦,便须换船倒闸而行,李公嫌他迟误,便在浦北弃船登陆。包了三头长行骡子,将行李并挡扎缚,驮在骡背,主仆三人分跨其上。过了黄家营以北,便又是一番光景:风来尘起,雨过泥泞。较之江船潇洒,其苦乐劳逸是大不相同了。好在李公平日耐苦习勤,不怕劳碌,日日早行晏息,走不上二十天,早已到了北京。就在西珠市口奉天会馆卸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会馆长班就在正院打扫了三间房,请李公主仆居住。 张荣、萧顺收拾房间,李公看天色尚早,就出门闲步。望东不多几步,便是前门大街。九轨通衢,百行齐列,香车宝马,舆盖相交,果然是玉京天府,美富非凡,非寻常都会可比。怎见得?有诗为证:虎踞龙蟠气势高,凤楼麟阁采光摇。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作山列锦标。 白玉庭墀翻水鸟,黄金宫殿起鲸鳌。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干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岛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萧鼓遍环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乐圣朝。 李公观看一回,觉得繁华奢侈,闷闷不乐。遂不复前行,缓步而归。 晚间,长班送上同乡京官住址单,李公便拣那向有往来及亲戚、世交,备帖拜会,余者概不惊动。 过几日,取了印结,赴部报到,自有吏部茶房长班前来伺候。验到演礼等事已毕,听候带领引见。照例发往直隶。谢过恩,领过凭,便收拾行李,遵限到省。在保定府城内五道庙公义店赁了一间半房作为公馆,然后禀到缴凭,连日上衙递履历,拜同寅。忙碌了好几天才得清静,就写了封家信,打发萧顺回南禀知老太爷,单留张荣在身边伺候。 要说李公这个花样班次,本来是见缺就可以补的,所以叫遇缺尽先。因为他既没有京中大老的八行,又没有呈送上司的礼物,更没有孝敬爷们的门包,所以差不多就没人提着他。眼见出了几个缺,不是说人地不相宜,就是说于例稍有不合,都没有补他。李公也不去计较,除了牌期上衙门以外,半步也不走动。到署不到三个月,合城的同寅都当他是个怪物,在官场上下不是背后指点论说,就是当面讪笑,故意拿他取乐燥脾。 李公一概置之不理。于是人又说他是个傻子。 忽然有一天,藩台下了一个札子,送来的人连嚷带喊的讨赏。李公给了他二百钱。那人将钱放在地上,说道:“不要取笑了。”张荣道:“是我们老爷给的,什么取笑。”那人道:“老爷没当过差,还没听见说过吗?就是顶不济的催粮查丁的例差,也要赏两儿八钱的。不要说这解饷差使,人家谋都谋不到的。” 李公听了没法,叹了一口气,叫张荣再添他八百钱,算是一吊。 那人也不再讨添,气愤愤地拿着钱,咕咕嚷嚷地去了。 李公打开札子一看,是解一批京饷银五万两,还有同委的是个候补府经,也姓李,名树勋。李公就备了手本,到辕谢委禀见。恰好李府经也到,遂一同进见。藩台不过是些照例敷衍的话头,不必细说。次日,李府经就过来拜会,商量具呈、领银、钉鞘等许多事体。李公道:“小弟初次登场,一切全仗指教。”李府经谦逊了一回,约定起程的日子,便起身告辞而去。 明日回拜李府经,就一同到库眼同兑银,钉鞘加封,标了花押,又领了盘费,取了勘合。诸事已毕,禀报起程。赴各处禀辞,又向李府经道:“弟处只家丁一名,沿途恐不敷照料。 请尊处多派一二名才好。”因此李府经又添派了三名家丁,一共主仆六人。由清苑县发来官车,当晚布置停当,次日一早出城。正是深秋天气,水潦已退,道路平坦,一行人夫浩浩荡荡往京进发。沿途自有该管州县按站接管护送,不必细说。 到第四天一早,已望见京城。过芦沟桥,进彰仪门,到西河沿,将行李车卸在悦来老店,然后押着饷车进前门,到户部衙门,将银鞘卸下,堆在堂下。派家丁在那里值宁,轮班看守。 重复出城,到店洗脸吃饭,换了衣服,进城投交。正是: 驱驰立掌劳王事,报解钱粮重正供。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解京饷户部交银 赴新任民房借宿 却说向来各省解饷来京的委员,都是一到京,下了店,便去拜那户部该管的经承,讲妥了部费,然后投文,方能照期兑收,没有挑剔。否则,千方百计的留难,就是把银子收了,那批回怎到手。你想,领了若干的银子没有批回,怎么回去销得了差?自然说不得东补西凑,将银子送他,方才能领批回。这虽不是钦定正例,却相沿已久,无可奈何之事。凭你是中堂尚书的兄弟子侄来当这个差,那部费也是要的。 此番李公到京之后,便去投文,也不问那经承是姓张姓李。 李府经再三的婉劝,叫他先去见过经承,再办公事,李公道:“天下的事,都是那帮没骨头的弄坏了。我解饷交饷,饷银又没有丝毫短少,有什么交代不出去的,要鬼鬼的去钻那狗洞?” 李府经见他十分固执,便不再说了。到了收库的日子,两位李公天一大早就跑去伺候,到了上午过也没人理睬。看那各都纷纷的散出,库门早经关上,看这个样子,是不收的了。李府经十分抱怨,李公道:“老哥且回店歇息,我自有道理。”李府经只得愤愤的回去。 李公叫张荣回店,“将我的被囊搬来。”就在银鞘上搭了个铺,向管家们说:“你们辛苦了几天,今天我来看夜,你们都回去罢。”管家中有偷懒的,正愿他有这句话,就去了两个,只留着张荣同一个姓沙的,跟着李公在那里看守。李公整天的穿著衣帽,坐卧不离。遇堂官进出的时候,他便恭恭敬敬的赶上前站班。那经承见他这样办法,知是个硬头,倒反着了忙,自己到店里找李府经说:“下期开库必收,千万请他不要如此。 万一堂官问起,兄弟们都不好看。”李府经遂将经承的话向李公转述了一遍,请他回店。李公道:“非等收了库,领了批回,我是不回去的。”书办没法,只得请他堂官进出的时候不要站班。李公答应了,他们方才放心。到了下一期开库,好好地把他的银子收了,不到三天批回也有了。等了几天,各科道的公事也一起办得停妥,李公方才收拾了行李,同李府经一齐起身出京。李府经这一回倒占了个大光,回省销差不提。 却说上司见李公到省将近一年尚未得缺,正好有个河间府东光县出缺,应将他提补,尚未奉到部覆。有个天津府静海县知县因事调省察看,就挂了一面牌,委李公前往署理。李公奉委,便到各上司衙门谢委禀辞,择日起程。标发红谕后,李公独自一人便服先行,所有行李本自无多,命张荣押解,由官路按站前进。李公自保定府动身,先至天津,禀见过了本府,然后改装易服,望静海县而行。 天津离静海路本不远,因李公沿途察访采风,所以走了三天方到静海县地界。远远望见个村庄,树木葱葱,房屋齐整。 李公心想,其中必是绅富,须进去访问一回。走至庄口,见桑墩排立,霜条齐密,虽叶已凋落,修剪得整肃可观,中间有一条路,路旁有个牧童赶着十几只山羊在那里吃枯叶。李公问道:“借问兄弟,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牧童道:“叫尚家堡。” 李公道:“里面有店铺没有?”牧童道:“有的是。”李公便迈步进去,转过一个树林,见有座五圣庙,南旁是个茶馆,门前用秫稭围着。李公进去,找个桌儿坐下,买了包茶叶,沏了壶茶,慢慢的喝着。 不多工夫,进来个汉子,喊道:“徐大哥快给我烙斤饼,吃了要赶路。”店主人道:“什么事那么忙?”那汉子道:“明天新官到任,赶紧进城,预备接差。”店主人道:“新官姓什么?”汉子道:“姓李。听说是个利害手。”店主道:“也好。 活该这帮光蛋们气数到了。”李公便问道:“怎么回事?”店主道:“近来地方上新出一种坏人,都是本地土匪,从外乡来的,专门勾通捻匪,造言讹诈。倘有得罪他的地方,夜晚间摆布你。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李公道:“县里不管吗?”店主道:“哪里管得了?”就指着那汉子道:“像我们老萧,还是个壮班头儿,也短不了受他们的气。”李公正要再问他个底细,忽见来了两个人,身边带着铁尺,手中都拿着短棍,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进门坐下,便嚷泡茶。李公心中明白,不愿再问,就给了茶钱,起身出门。回头问店主道:“此地离城尚有多远?”店主道:“顺大路往南还有二十里地。”李公听罢,便走出茶馆,向大路缓缓前行。 只见差役一起起的扛着执事旗伞,往北而去。李公闪在道旁让他们过去。仍往河南而行。约去了十余里,方到城下。进了北门,看城中市面十分萧条。转过西门,仍由城外绕回北门。 看看天色已晚,就挑了个小车店借宿。 那店主姓吕,有八十来岁,为人甚是和气。见李公不像本地人氏,且器宇不凡,就让他在自己屋内住下。李公走进一看,却是两间小小土屋。靠窗有个大炕,烧着秫稭,颇觉暖热。吕老见李公没有行李,便将自用的铺盖让他。又烫了一壶酒,煨了盆白薯,摆上炕桌,请李公饮酒,自己就在对面相陪。李公问道:“府上有多少人口?”吕老道:“妻、子皆已亡过,有两个孙子,都不中用,终日游荡。老汉就仗这小店过活。”说罢,不觉泪下。李公道:“种多少地?”吕老道:“本来也有两顷多地,都叫两个小畜生赌完了。”李公道:“此地有赌场吗?”吕老道:“特多。常年不分昼夜,聚了若干的人,弄得那两个小畜生连来家的工夫都没有了。”李公道:“在哪里开场?”吕老道:“城隍庙前也是,李家车厂也是。”李公道:“为头的多是些什么人?”吕老道:“那为头的也不知多少。 老汉就知个陆监生,终年开赌,我家的地有一大半押给他的。” 李公道:“县里也不管么?”吕老道:“陆监生是个乡绅,他哥哥做京官,他又在河工上保了个二衙,谁敢管他的闲事。” 李公点头,也不再问了,吃完饭,便收拾睡觉。 次日早晨起来,又到城里闲步一回。到了上午,刚刚走出北门,见接官的抬着空轿回来,张荣在后押着行李。看见李公,连忙下车,上前请安。胥役等方知这个乡下佬就是新官,也连忙上前叩头参见。李公道:“此非谒见之所,大众都不必行礼。” 便同到吕家车店,张荣取出衣服来,伺候李公更换升舆。这吕老方知是本县大老爷,吓了一跳,赶上前来磕头陪罪。李公笑道:“不必多礼。”叫张荣将他扶起。正是: 鸡黍留宾为地主,旌旗夹道见官容。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欺乡愚刁商受罚 失娇女寡妇呼冤 且说李公就在吕家车店上了轿,一路旗锣伞扇的摆开执事进城。在书院内暂安公馆,传谕书吏人等,薪水一切都毋庸供给。选了吉日,接印进署,算交代、查仓库、祭门、点卯、谒庙、拈香。忙了好几日。这一天阅视城垣,并拜同城文武,方要回署,走过大街,忽见前面围着一群人。李公便叫停轿,吩咐值日差查明回复。差人去查了回来,说是钱铺内因兑换银两口角打架。李公便叫将两造一起传来。少顷,便见差役在人丛中拉出两个人,一个有六十来年纪,是乡农模样;一个三十岁光景,穿着灰布大皮袄,青布坎肩,虽是生意人打扮,却长得十分凶狠,眉目问尚带怒气。差役跪禀:“这就是铺掌。”两人齐在轿前跪下。李公问道:“你这钱铺什么字号?东家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那铺掌道:“小人陆万春,小字号‘合生永’。 东家是小人的同堂兄弟陆水春,现任户部司务厅。”李公听罢,将脸一沉说:“怪不得这样大势力。”便问道:“你做买卖,岂不知道和气生财?怎么动就打人?”铺掌道:“小人不敢打架。 这客人来卖银子,因他分量不足,少算了二百钱,他便不服,硬将小的殴打。”李公又问那客人道:“你是哪里人?卖银子该多该少,自有公平价钱,怎么就动手打人?”那客人道:“小的叫朱十二,南乡人,因主人嫁闺女,进城置买嫁妆,这二两银是叫小的换了钱带回去的。可恨这铺家硬说短平,要扣二百钱。小的回去,主人前怎么交代?因此向他取回原银,他说小的来搅他的买卖,就给小的一个巴掌。”铺掌道:“我几时打你巴掌?”李公喝道:“不许多嘴!我且问你,本日银价每两该换多少钱?”铺掌道:“三吊二百。”李公道:“他这二两银子,你给他多少钱?”铺掌道:“他的银不够二两。给他六吊二百钱。”李公道:“差多少?”铺掌道:“一分多。”李公微微的笑道:“差一分多,就算差二分罢,二分银就值二百钱,这是你定的价钱。”叫差役将朱十二的原银取来。差役领命,到柜上将原银取到,李公接一看,共是两块足色纹银,问朱十二道:“这是你原银吗?”答道:“是。”又叫拿天平来,当面平准,却是足足的二两,一分不差。李公叫铺掌亲自过目,铺掌自知理短,涨得满面通红,跪下磕头道:“是小的不是,一时看错了砝码,情愿照二两算结他。”李公喝道:“好黑心奴才!就是少二分,也不应扣他这许多钱。今你情愿照二两算,我只要算一两九钱八分,照你定的价钱,一百钱一分卖给你,快去算来,该多少钱,在本县面前点付。若有一字支吾,本县就办你个盘剥穷民,重重的打你一顿,再行罚你!”那铺掌无话可说,不敢强辩,只得到柜上点了钱,到轿前交付。李公问是多少,答道:“二十吊。”李公道:“太多。”叫朱十二退还他二百,说道:“让你扣二分罢。”朱十二欢天喜地的磕头叩谢。李公对铺掌道:“以后进出再要不公不平,本县自有访闻,今且饶你这初次。”判断已毕,便命起轿回衙。两边看的人挤断了街,无不拍手称快。原来这钱铺就是陆监生开的,仗着官势,专门剥削商民,轻出重入,人人痛恨。可巧遇见李公,小小处治他一番,这也算是个报应。 且说李公刚到得衙门,大堂下跑出一个中年妇人,披散头发,拦舆呼冤。李公叫值日差接他的呈子,他却并没有呈词,一味哀哭,口称:“青天老爷救命。”李公问道:“你有什么冤枉,且细细说来。”那妇人双膝跪下,哽咽着说道:“小妇人娘家姓王,丈夫姓张,名叫张雄,向以教学过活,今年八月间身故,学徒许国桢乘丈夫发丧忙乱之时,将女儿招妹拐诱逃跑,遍找无踪。昨日在西门外遇见国桢,赶与理论,要知女儿下落,许国桢推诿不知,反将小妇人殴打,将小妇人头上银簪抢去。可怜小妇人没有儿子,就指望女儿养老。叩求大老爷做主,替小妇人伸冤,将我女儿找回,救小妇人的性命。”说罢叩头不止。李公问道:“你家住哪里?”妇人道:“西门内城根。”又问道:“你女儿今年几岁?许聘人家没有?”妇人道:“今年十五岁,还没有婆家。”李公道:“那许国桢家住哪里? 有多大年纪?家中有什么人?”妇人道:“他是东庄人,是我丈夫的学生,年纪有二十多岁。他家没人,他娘嫁在城里文庙西金大相家。”李公道:“你女儿拐去有多少日子了?”妇人道:“九月二十八我丈夫出殡,就是那一天不见的。”李公道:“怎见得是他拐的呢?”妇人道:“那天送殡去来,小妇人留他照眼做坟。因女儿肚疼,就是他坐车送回家来。等小妇人回家,女儿同他都不见了。还偷去了许多东西。”李公道:“你家还有什么人?”妇人道:“丈夫去世,就剩我母女两口。今女儿被人拐去,小妇人就没有人了。”说罢又哭。李公道:“你娘家有人没有?”妇人道:“我兄弟也死了,还有侄子,在北门里蒋家布店学徒。”李公道:“你女流不要进出衙门。你去补张呈子,叫你侄子报告。我替你找回女儿来就是。”那妇人磕了个头,哭着去了。 李公进了宅门,到签押房坐下,吃过饭,见门上送进卷来。 李公打开时,是前任移交未结的案件。其中有一件是游方僧人在南关外被人杀死,业已验过,给费殓埋,应缉凶,招尸族领认的。一宗是谋死亲夫,业已过堂,奸夫缉获,尚未提问。李公将这案卷仔细的反复勘详,情节多有可疑,便将这一宗卷提开,正要再往下看去,忽有运河水巡报道:“有山东来的溃兵一千多名,由水路坐船来此,纷纷登岸进城,百姓十分惊慌,请大老爷赶快派差弹压。”李公问道:“是哪营的兵?船上有统带的官长没有?”水巡道:“都是些旗兵,也有蒙古兵,有戴蓝顶红顶的官儿,这必是有统带的。”李公喝道:“该死的奴才!既有兵勇过境。怎么不早报?直等到登岸进城方才来禀? 叫门上快带下监押,事后重责。”并另派人出城,到上游查看有无来到的,一面点派兵勇三十名,分头巡缉。“速速伺候备马匹,候本县亲自前往弹压。”正是: 方念民依烦擘划,又传军火费供张。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遣溃勇清官捐薄俸 哄乡愚干仆访奸情 却说李公正在披阅案牍,忽报有兵勇过境,立刻吩咐备马,亲自出城。一面赶出告示,晓谕民居铺户人等,毋得惊惶扰乱。 一面加会营汛,速派兵分头巡查弹压。指挥已毕,便上马出城。 刚到北门外,就见有许多兵勇纷纷南来,一个个丢盔撩甲,落后争先。有背着个包袱的,有扛着席子的,也有挑着锅炉什物的,老少不等,良莠不齐,确系是败军之兵。李公便勒住马,着人问道:“老总们是哪一军的将官?从哪里来的?”便有那为首的答道:“我们是萨都统旗下哈翼长的前锋。在山东肥城剿杀捻匪,不料中了奸计,着了他的埋伏。统领不知下落,我们只得各自逃生。在路遇见左营宝大人,允许带我们回京。无奈粮草惧无,只好求沿途州县老爷凑个盘费。”李公道:“你们共有多少人?”答道:“有五百多人。”李公道:“你们的船是哪里雇的?”答道:“是德州汪大老爷替预备的。”李公道:“你们既要进京,就不必上岸。众位且回船等候,请你宝大人来个公事。德州汪大老爷既替你们预备船,也必有移知下站的文凭。沿路沧州等地方亦必有公文,请一并见示,本县自有办法。众位进城,恐百姓惊惶,倒怕生出事来。那时,本县倒不好回护。”说罢,便叫跟来的壮快赶紧送众位下船。众兵勇无奈,只得回头到船上去了。李公吩咐跟人:“赶紧回署,叫账房赶快预备粗粮食六百斤,钱六十吊,立刻送到河坝,不可有误。”那跟人奉命去了。李公便到船上拜会那位宝大人,无非是说,地方瘠苦,市面萧条,求他约束众兵,不要上岸的意思。并许致送钱粮,聊尽地主之谊。那宝大人也是个好官,见李公至诚恳切,便点头允许。恰好钱米亦已送到,李公便命点交,扛送到船。李公作别上岸,便叫快手等帮着他们解缆抽跳,又派了许多人帮着拉纤,眼看他各船都开齐了,又叫跟来的家丁押着快班壮丁护送出境,然后回衙,一场风火冰消瓦解。 上站县官因不敢露面,将城门关上,致众兵没处得食,在城外打劫抢掠,贻害了多少良民。因此,静海百姓便感激这位新官,要上匾送伞,以颂德政,这且不提。 却说李公回衙,略歇息了片刻,重复拿那件谋死亲夫的案卷,从头至尾的细细看了两遍,觉得其中破绽甚多,越看越有可疑。便叫张荣过来,附耳说道:“你如此如此办去。千万不可泄漏。限你明日午刻回话。”张荣去了。李公又看那张寡妇喊冤的一案,已补进呈词,便提笔批准。一面出票提许国桢一案听审。 且说那张荣领了李公钧命,改换了衣装,身边带了几钱银子,又带上一串钱,背了一个褡裢,彷佛是个过路客商的模样,悄悄的从后门出去,绕过大街,出了西门,一路问来,到了冯官屯地方,便打了个小店进去歇脚。店主人问道:“客人贵姓? 从哪里来?”张荣道:“小可姓张,从青县来,路过贵屯,因身上不好,要住一半天再走。”店主人听说,便将褡裢接过,领他到柜房间壁屋内住下。张荣看房屋虽然不大,却也干净净和暖,便在褡裢内拿出个小褥子铺下,又将帽子摘下,将浑身的尘土扑了一回。店主人便送过脸水,又泡了一壶开水送来。 张荣洗着脸问道:“掌柜的贵姓?”主人道:“姓郑,在此开店三十多年,人多叫我郑大肚子。”张荣道:“贵村有位姓陆的,你老可认得么?”主人道:“咱们屯里姓陆的有十好几家,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家?”张荣道:“叫陆进财。年纪有四十来岁的。”主人道:“就是陆四爷。是陆老招公的儿子,怎么不认得。他爷爷叫陆海秋,是这屯里有名儿的,我也见过。”张荣道:“现时他的家业可好?”主人道:“提不得了,他家业要不好,也不致打官司了。”张荣故意的吃惊道:“什么打官司?是有人讹他么?”主人长叹道:“咳,陆进财是死了,还丢下有三十来顷地,一大片瓦房。没有儿,他女的有几个月的身孕,族中人多不依,说是奸生的,又通同把陆进财谋死。在前任县太爷手里告准了,过了两堂,奸夫也拿到,还没问就换了官了。”张荣道:“到底陆进财是吗病死的?”主人道:“那个说不清。”张荣道:“他女人有多大年纪?”主人道:“他这个女人是续娶的,现在只有三十来岁。”张荣道:“这个女的是谁家的闺女?平素是有不端的事吗?”那店主刚要说,走进一个少年,向店主人瞧了一眼,说道:“你老人家喝了几钟酒,又夹七夹八的瞎管人家的闲事。”那店主人瞇着眼笑道:“张大哥又不是外人,咱说个闲话,又要你费哪一门子的心。 张荣已洗完脸,便立起身,将脸盆递与少年说道:“这位敢是少掌柜?”主人道:“那是我二小儿,他哥哥死了,就仗着他。” 张荣道:“好得很。”主人道:“你老同陆家是什么个交道?” 张荣道:“也没什么交情,前几年也常常交个买卖。”主人道:“你不是贩临清布的张客人?”张荣便随口应道:“正是。” 主人笑道:“我说不是外人,到了不是外人。你怎么近几年不见来?”张荣道:“本钱消乏了,就在家闲住。”正说着话,跑堂的送过来一壶酒,两碟小菜,又是四张家常饼。主人便立起身来说道:“张大哥请用,恕我不奉陪了。”张荣复拉他坐下一同说话。说到高兴的时候,便乘机问道:“你老哥方才说的打官司,是谁出名告的?”店主人道:“这静海县还有第二个人么?就是陆大荣,外号陆监生。又叫他坐山虎。除了他,谁有这样大势力?”张荣道:“这奸夫是哪里来的?”店主人道:“那奸夫就是陆大荣家的门馆先生,外号叫李瞎子。”张荣道:“谋死亲夫的罪名,奸夫也是要杀的。这李瞎子不要命么?” 店主人道:“老弟呀,你到底年轻,不知世道的险。他们通同一气,无非是图陆进财的家产。只要认定那身孕是奸生的,就是养活个小子,也不能承受家产。那谋死亲夫,不过是个题目,问准了更好,问不准,那个带身孕的女人还能经得起那种折磨? 不上半年三个月,自然也是死了。至于那个奸夫,只要认奸不认谋,还能定他杀头的罪吗?你说他们的计策狠毒不狠毒?” 张荣听罢,已经将心事明白,便觉得十分畅快,开怀痛饮。那店主人本是个酒徒,起先还假意推让,后来见张荣吃得兴头,便不客气,你斟我逆,一杯一干。两个人直吃得个天翻地覆,酩酊大醉。正是: 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得确情张荣复命 听堂讯钟氏诉供 却说张荣将谋死亲夫一案访得个明白,还恐那店主人一面之辞,或有不尽不实,重复到各处细细地访问,却是众口一辞,料想再也不能差误的了,便一迳回到衙门,将那店主人的话,并他处访闻的从头至尾禀明李公知道。李公听罢,十分之喜,夸奖张荣很能办事,说道:“你这一行辛苦,却伸理了一桩冤案,救了两人的性命,你的功德也不小。且下去歇息,等完了案,再重重赏你。”张荣下了个半跪,说道:“谢老爷的恩典。” 便下去了。 李公重将案卷细看,与张荣所访的情节确是针锋相对。便传点单,喊伺候,唤齐两造,晚堂听审。 且说那陆大荣指望将这谋死亲夫的重情,去了这寡妇并腹中的身孕,好图陆进财那一份整整齐齐的家业。且喜得前官已经准状,奸夫已有着落,就不怕他不屈打成招。眼见得这大片的田地房产,指日要归自己名下的了,心中岂不欢喜?不想碰见李公这样凿四方楞儿的官,这番打算就白费心了。 这一天正与他几个密友及族中的几个光棍商量,想要找个门路,向本官通通线索。猛听得官差到门传呼听审,倒吓了一跳。不得已,换上衣帽,跟了差人到衙门伺候。不多一刻,李公升堂,首传陆大荣上堂跪下。李公道:“你就是陆大荣?” 答道:“是。”李公道:“你与已故的陆进财是怎么辈分?” 大荣道:“是从堂弟兄。”李公道:“你怎知道陆进财是他妻子谋害的?”大荣叩头道:“职员家门不幸,遭这个事。进财这女人是续娶的,年岁不甚相当,平日丑声传扬,四邻都知道的。只为有进财在,旁人不便过问。哪知道淫妇心狠,竟把进财谋害,妄想以奸生子占有家产,乱陆氏的宗祧血脉。蒙前任父台明察,恩准提问。已将奸夫拿到,未及过堂,便卸了事。 幸老父台明察,为职员辩理,替亡兄进财伸冤。”李公道:“进财无子,自应过继。你共有几个儿子?”大荣道:“职员有四个儿子,第二个名叫承福,是亡兄最爱,久许立为继嗣。因为续娶年轻,妄想诞育,所以没有议立。”李公道:“你又怎知进财遗腹身孕是奸生的呢?”大荣道:“亡兄向日多病,久不起牀。现有奸夫可证,岂职员所能捏造。”李公道:“既称进财向日多病,久不起牀,又安见得不是病死?你又怎知道是谋害?妇人虽然狠毒,又岂肯谋杀此久病将死之夫,以自陷极刑? 这个道理,实本县所不解。”说罢,又冷笑了声。大荣听了,好如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不禁毛骨悚然,勉强答道:“老父台明见极是。但此是众人皆知的事,职员兄弟之亲,岂能置之不问?进财是病死,是谋死,求老父台开棺相验,自然明白。 至遗腹子是否奸生,但问奸夫奸妇,自然明白。且分娩后,不难滴血以辨真假。”李公拍案道:开棺事情重大,非同儿戏,如果检验无伤,将怎么样?你敢具结不敢?”大荣道:“职员情愿具结。”李公便命大荣暂退,具结上来。 一面传陆进财妻子陆钟氏上堂问话,便见官媒搀着一同上来。李公望下看,这女人有三十多年纪,柳腰莲足,体态纤妍,穿着一身缟素,正如菡萏临波,梅花带雪,却比浓妆艳抹强胜百倍。虽然风韵非凡,而举动间自有一股端庄稳重的气象。 李公一见,就知是个正经女子。暗暗叹息,不料此偏僻州县,能有此绝色佳人,天既生此绝色佳人,却又不为爱护,俾遭此横祸,这正是红颜薄命,千古同叹。闲话休提。 且说陆钟氏到案前跪下,不觉放声大哭,喊道:“求青天老爷替寡妇伸冤呀!”李公道:“你不必着急,且慢慢诉来,本县自有公断。且问你,娘家是哪里人?过门几年?有无生育? 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细细讲来。”陆钟氏听罢,止住哭,呜咽说道:“小妇人父亲本县人,名讳德祥,曾任巨鹿县训导,去世多年。并无兄弟。小妇过门今才五年,没有生育。丈夫自前年夏天得痢,医治半载,方才见好。却从此精神不得复元,渐渐的变成痨病,至本年九月底去世。小妇人本拼一死,因有六个月身孕,恐绝丈夫一线血脉,所以不敢轻生。不料,族人陆大荣想占亡夫遗产,造言污蔑,并诬小妇人谋死亲夫,要处死小妇人并去腹中的遗嗣,为斩草除根之计。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替小妇人伸冤。”李公见他语言爽朗,吐属文雅,又是书香的后裔,更加怜惜。无如陆大荣一口咬定,如何能替他洗刷? 踌躇了半响,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拍案道:“不想你这年轻妇人,倒会花言巧语,可见是个老奸巨滑。你想,此谋死亲夫的一桩大案,是你三言两语所能遮掩得了的吗?料想你非吃刑法,决不肯招。来,与我看拶子伺候!”两旁众役齐声吆喝,声似雷霆,可把如花如玉的女子,吓得胆战心摇,面无人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陆大荣当堂具结 李老婆意外发财 上回说到李公假意发怒,要将陆钟氏用大刑拷问。你想,钟氏是个不出闺门的妇女,哪里经得起惊吓,早已目瞪口呆,软瘫作一堆。官媒赶紧上前搀扶,忽见他腰肢儿一挺,两个小脚儿一蹬,竟是魂飞窍外,魄散九霄。李公见此光景,甚过意不去,连忙叫官媒扶向一旁,设法灌救。命传奸夫李瞎子即本华上堂。不想那李瞎子早听得李公是个清官,怕将此事彻底根究,便有些大大的不妙,因就了三十六计的上着。他本来是散押的人,并未带刑具,趁个眼错,一溜烟的跑出衙门,没命的赶出城,逃向他方别处去了。这边堂上传他,那该管班头始觉这李瞎子不见了,还想不到他逃跑,只当他回班房过瘾去了,赶到班房传唤,哪里有李瞎子的踪影?这班头方才着忙,着人四处找寻,不知去向,问大门口的人,始知有个瞎子往西飞跑去了有两刻多工夫。急忙派个快腿追赶,无奈,堂上已经迭次的催传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班头急得满头出汗,只得上去回李瞎子趁空脱逃的话。李公大怒,将惊堂连拍,说道:“该死的奴才,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能放未过堂的要犯偷跑,这还成个事么!”当堂重责二百。限当日将该犯追回。一面再传陆大荣问话。78陆大荣在阶下听得李公要刑陆钟氏,心中十分得意,倒想不到李瞎子偷跑,心中其是诧异,甚是着急。正在出神,忽听堂上传他,只得勉强上堂跪下。李公问道:“奸夫脱逃,显见得是情虚畏罪。奈陆钟氏有孕在身,又不便刑讯,但此事的虚实及罪名的轻重,全在尸身的有伤无伤。今尸棺停在哪里?” 大荣道:“现停在本家厅上。”李公道:“本县的意思,须先验尸,方能讯问。你且具上结来。”大荣道:“职员已具结在此。”说罢,从袖中取出甘结,双手奉上。值堂的接过,呈在公案。李公拿起看时。见上写着:具甘结,候选县丞陆大荣依奉结得亡兄陆进财实系因伤身死,求请开棺相验。如验系无伤,情愿反坐开棺之罪。所具甘结是实。 李公看罢,问道:“陆大荣,这不是儿戏韵事,倘开棺后验得无伤,这罪名你须知道,那时你不要翻悔。”大荣道:“职员知道。职员既具甘结,决不翻悔。若要无伤,情愿领罪。” 李公道:“情愿?”大荣道:“职员情愿。”李公道:“既如此,暂且退下,明日午正二刻,听候本县临验。”陆大荣磕了个头说道:“谢老父台恩断。”便退了下去。这边官媒已将陆钟氏救醒。李公恐他短见,重叫到案前,宽慰了他几句,又吩咐官媒领他一同下去,好生与他将息。 刚要退堂,忽见前天拦舆呼冤的那个女人又哭叫着进来,到案前跪下。李公道:“你既有侄儿,何不叫他报告,你又自来?”那妇人道:“我侄儿年轻,不敢见官,小妇人没法,只得亲自到堂,求青天大老爷恩典。”李公道:“你女儿平日与许国桢有来往没有?”妇人道:“我女儿从小跟我一炕上睡的。 许国桢常到家来,却想不到有旁的缘故。”李公道:“好胡涂的婆子。你且回去。待本县与你拿到许国桢,找回你女儿就是。” 那妇人磕了个头,爬起来,眼泪汪汪的去了。李公便掣了一枝签,添差快班王福、张勇立拿许国桢到堂,限两日销差。王福、张勇领签下堂去了。李公吩咐掩门,退堂歇息不提。 且说陆大荣从堂上下来,回到家里想李公今天的堂口,分明都是为顾我这边的意思。我不要不知好歹,须尽个意儿才好。 又想道,明日午刻便要相验,我这份儿须赶今晚送去方能见效。 左思右想,越想越有兴头。便走到老婆房里,开了箱子,取了四个元宝,又取了两个元丝锭子,忽想道,这白晃晃的银子怎么个送进去,须得有个过付方才妥当。这宅门外的朋友是不济事的,就是那位张荣张二爷是本官最相信的,必得见通了他方能办事。主意已定,便收拾了箱子,将银子拿块手巾包上,揣在怀里,到县衙前想找个朋友引见张荣。 他在县衙门前来回走了几趟,不想朋友倒没有寻见,迎面来了个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就是李瞎子即李本华的老婆。 听见他丈夫逃跑,不知去向,又有县差到他家拿人,闹得他不得安身,他便想,都是陆大荣闹出来的,就要寻他拼命,并找他要男人的下落。哪知道刚转过一条街,就碰见那该死的陆大荣,揣着一大包银子在那里找主人。那妇人一眼瞧见,就赶上几步将陆大荣一把揪住。大荣吓了一跳,仔细看时,才知是李瞎子的女人,说道:“李大嫂,怎么啦,有话好说。且到我家坐下,慢慢讲罢。”那妇人没由他说完,便啐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放你祖奶奶的屁,你不怀好心,要谋你哥哥的家产,要害你嫂子的性命,与别人什么相干?你这狗畜生,花言巧语的,哄姓李的去替你顶缸,弄得性命都没了。今官差衙役挤破了我的屋子,你这狗攮的倒在这闲遛达。我且问你,我男人你弄他到哪里去了?”陆大荣听他大叫大嚷这一大套,急得个没缝儿钻,又不好掩住他的嘴,只得倒陪着笑,想哄住他。不想那女人不由分说,一手将大荣的褡膊揪住,一头望怀里撞去。 大荣将腰一松,那怀里的银子便劈里啪啦地都滚了下来。那女人看见银子,喜出望外,没命的扑在地下乱抢。这就叫:万事不由人算计,恶人自有恶人磨。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两公差堂上销案 却说陆大荣被李瞎子的老婆一头向怀中撞来,将银子洒了一地。瞎婆见了大锭银子,喜出望外,丢开陆大荣便往银子直扑。大荣既舍不得银子,又斗不过瞎婆,没奈何,在地下抢回两大锭银子,打人丛中钻出,飞跑地走了。这李瞎子老婆得了一百多两银子,也心满意足回家去了。可怜陆大荣没有送成礼,冤冤枉枉去了一大宗银子,虽然心疼,也没法了。明日本官临验,少不得刑、招两房及皂快、仵作又须点缀些使费。 那李瞎子逃出衙门,往西跑去,过了一条街,重复转向东路,出了东门,往田家嘴一路而行,时刻提防后面有人追来。 看前面有片柳林,密密重重如围墙一般,中间平坦,对面有间半塌的草房。他想,躲在这草房里面,必定妥当,急急钻进林子,三脚两步向草房奔去。不想中间那块平坦地是个粪窖,李瞎子哪里知道?纵身跳上,只听“蹋”的一声,全身都落在臭粪窖里去了,这方知不好,赶紧用力挣扎。哪知不挣扎还好,越挣越往下落,只得用两手乱爬,弄得浑身是粪,又不敢高声喊救。幸喜这窖并不甚大,爬了半天,居然爬到对面。也顾不得臭秽,蜷曲在草房底下躲了。等到天黑,又冷又饿,又臭又怕,又是烟瘾,实在难熬。心想,要死在这里,只好喂了蛆,不如偷偷的进城,躲在家里,料想半夜三更,绝没人知道。主意已定,便一步步地挣出柳林。幸喜这地方正是东南城角底下,转到南面有个缺口,便爬进城墙。走到家,不敢打门。等了半天,他老婆出来登厕,他方才咳嗽了一声。他老婆知他的声音,将门开了,只闻一阵臭味,一个鬼直扑进来,吓一大跳。瞎子连忙摇手,他老婆定睛细看,才认得是他男人,只见浑身臭粪,头发内钻满了蛆虫。连忙让他进屋,把逃跑落窖之事诉说一遍。 他老婆也将找陆大荣得银之事告诉他。瞎子也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口,把一身臭粪都不觉了。他老婆赶着烧水给他洗浴。 瞎子又找了个烟炮吞了,正觉得满身适意,忽听大门碰得山响。 原来白天那班头着人望西赶没有赶着,到他家搜了一遍,又没有见,知他躲在外边,夜间必定回家。特派了两个伙计留在他左近守候。方才见他回来,他知照了班头,派了许多人,点了火把,守住了前后门捉他。瞎子知道不好,也顾不了洗浴换衣服,仍带了一身粪,往后面矮墙跳出。正想伸脚要走,不料快班王二麻子正在那里等候,一把抓住,拉向衙门销差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本图地保在陆进财家预备尸场,搭盖席棚,置办棉花丝、绵油纸、烧酒、雄黄、米醋、木炭及一切应用的对象。值日差传齐案内一干人犯及邻族干证,齐到尸场伺候。李公用过早膳,换了衣服,吩咐厨房自备茶铫食盒,带着张荣,点了一名招房,一名刑房,两名皂役及门吏仵作,就命把李瞎子带在马后,一同出城,下乡相验。刚出城门,地保便到马前请安,在前引道。李公并不用旗锣伞扇,也不用轿夫,自己骑着马,其余吏役均步行跟随。约走了有五里多地,地保上前禀白已到。 远远来了两位有年纪的,穿着衣帽,在路旁打躬,询知是本村绅耆。李公赶紧下马还礼,同着走进村来,在席棚坐下。献茶已毕,两位绅耆暂退,李公便升公座。喊堂已毕,便传陆大荣到案。李公吩咐道:“这一案件,出入全在此举,少顷开验,你须端详明白。”大荣回道:“父台高见极是。”李公喝令退下。又传陆钟氏上来问道:“你丈夫临死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旁?”钟氏道:“有丫头素菊,雇工陆老二、王贤,还有李二、王天喜,都是在外边照料的。”李公道:“你可将这几个人都叫齐了在一旁,回来本县有话问他们。”钟氏答应了是,也下去了。李公便命仵作同本家匠人开棺。乡庄上,远近传扬陆家开棺验尸,这件事是难得见的,人人想看个新鲜,没男没女,没老没少,怀着丫头,抱着小于,都围着瞧热闹,把这席棚围了个大栲栳圈。匠人把棺盖开了,将盖子揭起,将上面尸被掀开,将两旁的灰包等项撤去。本来仵作预备油纸、烧酒等物,以便洗刷蒸检,哪知道尸身并没有朽烂,穿着袍褂,戴着朝帽,面黄肌瘦,病容可掬。仵作先将尸身量了尺寸,随后用银针从口探入,拔出一看,并不变色。又将尸首的上下唇撬开细看,牙牀、喉舌亦并无毒,均先后据实喝报。又将尸衣解开,上下细看,然后用千斛将尸身翻起,刚刚转过,见左耳内有件东西,仵作用手拔出,是三寸长一根铁钉。大荣在旁连忙喊道:“了不得,了不得,竟把个人活活的钉死了。”李公坐在公案上,听仵作报到左耳内有铁钉一条,长三寸一分,不觉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报致命伤,也不声明皮血情形,其中必有缘故。 因喝叫暂住,亲自离座,走到尸边,细看左耳,既不破烂,也并无血迹,便问仵作道:“这是什么伤?”仵作禀道:“这钉是死后插入的。”李公道:“是了,再看别处有伤没有。”仵作道:“复从头至足,翻前看后,并没有伤,委系病死情真。” 李公待仵作报完,招房已将尸格填明,实系病死,余无别过。 耳内铁钉既无血痕,耳管皮破,亦无血迹,确系死后插入。李公又命仵作复看一回,具了结,然后命传陆大荣同钟氏等上来。 哪知陆大荣见奸计败露,已吓得目瞪口呆,到案前跪下,一言不发。李公拍案道:“好大胆,竟敢残毁尸体,诬人名节,你从实供来,到底这铁钉是谁干的事?”陆大荣道:“职员实不知道。”李公问钟氏道:“你丈夫入殓的时候,大荣在旁没有?” 要知钟氏怎样禀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雪沉冤贤侯明察 闯公堂泼妇咆哮 且说陆钟氏听李公问他丈夫人殓时的光景,他便说道:“入殓的时候,大荣确没在旁,不敢妄说。”李公道:“是谁装裹的?”钟氏道:“是王天喜、李瞎子同李二这几个人。”李公听说,心中明白,便说道:“先提李瞎子来问。”该班头便掩了鼻子,将李瞎子押到案前跪下。李公便觉一阵臭味,看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半眼珠是干净的,便拍案大喝道:“本县早知你不是个东西,原来你比那死人还臭。你快从实供来,到底陆进财耳内铁钉是哪里来的?你自认奸夫,到底这奸是几时通的?这罪名全在你一人身上,快快从实供来,免受刑法。”瞎子道:“罪在小的一人,难道陆大荣倒没有事吗?”李公道:“胡说!不实供,快打。”瞎子喊道:“莫打、莫打,我实供罢。 其实与我是不相干的,陆进财死的那一天,大荣找我帮忙,叫我拿这钉子背着人插在死人耳朵里。我怕鬼不答应,他说人死了,是不知道的。我说:‘既不知道,你又拿钉子钉他做吗?’他说他有他的用向,我也不知他吗用向,就依他办了。后来,他告状又找我做奸夫。我想,做奸夫是个便宜事儿,不想没得便宜,倒是我一个人受罪。这都是实话。” 李公听罢,便把惊堂一拍,哪知道陆大荣跪在一旁,听了瞎子这一套口供,彷佛是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明知三曹对案,奸计败露,又不敢插嘴争辩,只急得个面红颈赤,吓得个目瞪口呆,三魂六魄直丢去了一半。李瞎子后半截的口供,他也是听而不闻的了。直等李公把惊堂木这一拍,才把个陆大荣拍醒。心里还是勃勃的乱跳。只听得李公大声喝道:“陆大荣,你听明白了么?这都是你干的好事!”陆大荣明知理屈,却还要勉强抵赖,说道:“老父台不要听他瞎话。职员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李公冷笑道:“哈哈,你也懂得伤天害理?我且问你,你既确知进财是被害死的,怎么临死的时候不告官相验,直等到成殓以后方才呈控?且必要开棺相验?这不明明是你的安排。”说到这里,又把惊堂一拍,喝声:“来!”两旁衙役齐声吆喝。李公指大荣道:“与我拉下去,先重责四十戒尺。”大荣连连磕头哀告。左右哪容分说,一边一个,将他拉下摘去帽子,拿一木凳子放在旁边,将他左手放在凳上,用绳子扣住了五个指头,一人在后把住他肩膀,一人屈膝跪在左边,举起戒尺,从高落下,这叫做三面发烧。才只一下,陆大荣已觉疼得个十指连心。接连二三四五,眼见掌心的皮肤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又发青,由青又带黑,打得个五色齐备。到得第六下以后,掌心便渐渐肿起。到得二十下,已是皮破肉绽。 陆大荣起初还竭力叫喊,疼得难受,后来倒不觉得疼了。二十下打完,把扣绳松开,将手放下,移至右边,把这右手也照样的打了二十。放了手,仍旧给他戴上帽子,复到公案前跪下。 李公命传钟氏及邻右干证人等,上来一齐跪下。李公说道:“这事已经本县问明,全是陆大荣设计谋产,倾陷善良,污蔑名节,与大众毫不相干。陆钟氏释放回家,好好的将尸身重行殡殓安葬。待分娩后,是男是女,再由族长禀明本县定夺。陆大荣罪大恶极,应由本县带回,详革削职,归案严办。李瞎子贪利忘义,罪有应得,暂行监禁,待案结发落。其余邻证既无干系,各自回家,安分度日。”吩咐已毕,众人一齐叩谢,欢声如雷,陆续退下。就剩李瞎子、陆大荣还直挺挺的跪着。 李公正要发落,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连哭带喊,从席棚外直滚进来。差役连忙拦挡,哪里拦挡得住?一径到公案前,尚是发泼。李公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枉?为何如此情景?那妇人跪倒道:“我的大老爷呀。我的丈夫是个好人,都是叫陆大荣坑死了。求大老爷开思,放他回家,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公道:“你丈夫姓甚名谁?为什么被陆大荣坑了?细细讲来,待本县与你作主。”那妇人指着李瞎子道:“我丈夫就是他。”那李瞎子被他这一指,倒觉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低下,彷佛是害臊的光景。那妇人见他低头不语,便近前一步,揎衣露袖,指定瞎子,咬着牙发狠地骂道:“你这没用的王八羔子,你怎么不言语?你倒安心去坐牢监,叫你老娘喝西北风么?”李公这才知道是李瞎子的老婆,不觉勃然大怒,将惊堂连拍,大喝道:“你这妇人好不知廉耻!这法堂重地,也是你两口儿吵闹的吗?你丈夫不知自爱,贪利忘义,你为妻的应该规劝于他。 直至犯罪到案,又来搅扰公堂,胆敢在本县眼前胡言乱语,这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了。李瞎子平日纵容,绝无家范,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今日本县且与你整理-番。”喝声:“来!” 左右吆喝了一阵,跑上两个皂役。李公命将李瞎子夫妇各打嘴五十。瞎子连忙叩头求饶,那泼妇尚岸然不惧。左右不容分说,将夫妻两个拉在两边跪下,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完了。两个人四个脸都打得个五彩鲜明,彷佛热透的桃子一般。李公命将李瞎子带上刑具,同陆大荣一起带回。把这泼妇逐出。 哪知这泼妇受了这顿打,越发泼了。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下,把头发散开披一身,两只鞋褪下了一只,弄得缠脚布散了一地,口中连哭带诉的胡闹。衙役撵他,他只不理。李公见撵他不动,便叫将瞎子带过,说道:“你纵容你妻子在家泼悍,已是不该。况又咆哮公堂,你还不过问。我且办你个治家不严。” 喝声:“来!快与我拉出去打!”瞎子叩头道:“求大老爷息怒,容小的令他回去。”说罢爬起来,转过身,弯着腰,轻轻地向他女人说道:“大奶奶,你快回去吧。你不要再给我闹累儿了,我可受不了。”那女人不等他说完,使劲地啐了他一口,唾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谁像你这没出息的。”瞎子见他这般,急得要死,又不好意思公然跪下求他,弄得两巴掌的血痕里都冒出汗珠来,这正是: 后面有狼前面虎,官威正亟阃威随。 要知这泼妇到底怎样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问拐带许国桢到堂 思爱女张王氏入梦 却说李瞎子老婆当堂发泼,李瞎子劝他回去,倒被他啐了一口。李公看这光景,叫左右快将李瞎子重责二百。快皂两班过来,将李瞎子拖翻在地,他老婆方站起身来,被左右连拖带撵的赶了出去。两旁看热闹的人无不匿笑。李公命将李瞎子锁起,吩咐伺候起马回衙。地方绅耆等在庵堂预备酒饭,李公刚退堂下来,前来迎接的两个绅士走上,坚请李公到庵赴席。李公再三辞谢,只受了两杯茶。马夫牵过马来,李公便辞了众绅士,拱手上马。衙役人等在前开道,陆大荣、李瞎子带着锁链,押在马后跟随。绅耆等送至村口方回。 李公进城,先至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升坐大堂。擂鼓排衙,三通已毕,班内走出两个人来,带着个年轻的学生,到案前下个半跪,缴签销差。原来是饬传许国桢的原差。李公销了差票,便传许国桢问话,说道:“你是许国桢么?”答道:“是。”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答道:“二十一岁。” 李公道:“你年轻的人,怎么干这不端的事?你师傅死了,怎敢把他的女儿拐跑。如今你把这女子藏在哪里?从实供来,免动刑讯。”许国桢道:“大老爷听柬,童生随我师傅读书多年,具有天良,哪敢干这昧理的事?那日送殡回来,师妹有病,师母命童生坐车送回,不意车到李家砦地方,遇见一伙强人,将童生从车上拉下,连车并师妹一并劫去。童生不舍,跟随恳求放还。被强人用马棒在左膀上连打数下,一时疼痛昏晕,到黑夜方才苏醒,人车已不知去向。童生无奈,就在树林内暂过一宵,次日各处访问,杳无踪影。一连几天追寻,不得下落。童生忽得一病,浑身发烧,不省人事,幸得白衣庵慧明和尚留在庵中调养,始得痊可。前日方才进城,又不敢见师母的面。正在为难,遇见大老爷差人前来,着童生到案,这是实话,并无半句虚言。”李公道:“被劫是哪一天?”答道:“是九月初二傍晚的时候。”李公喝道:“不想你这年轻小子,倒会说谎。 既你师妹被强人劫去,你又生病,到前日方才进城。怎你师母在西门外又遇见你,问他女儿下落,你为什么推说不知,反将他殴打,又将他头上的首饰抢去?今日拘拿到案,又敢巧言搪塞。”喝令左右先将许国桢重责二十戒尺再问。许国帧再三哀告,左右哪里听他。揎衣露袖,每手各责了十下。李公再叫他上前究问。许国桢还认定前供,矢口不移。李公命将许国桢暂押,候传张王氏到案面质。吩咐掩门退堂。 却说张王氏自从女儿不见之后,明则告官追究,暗则雇人寻访。时光迅速,不觉一月有余,哪里见一些儿踪影?急得个老婆儿头发都白了。这一天,正到吕祖阁求签回来,手拿签句在间壁杂货铺里,请卜掌柜的讲解。可巧公差到门,说道:“张奶奶恭喜,你的事有点边儿了。”张王氏道:“阿弥陀佛,也有寻见我女儿的日子。”公差道:“你女儿倒没有寻见,你女婿已寻着了。请你明日当堂质对。”张王氏道:“谁呀。你老说的?”公差道:“我说寻见的是许国桢。”张王氏道:“呸! 那个天杀的,我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他到底把我女儿藏在哪里去了?”那个卜掌柜道:“师奶奶不用着急,既将许国桢找到了,少不得自有你女儿的下落。两位贵差辛苦,且请喝杯茶,慢慢的再讲。”公差道:“承你费心,我们不喝茶。此来是奉本官吩咐,传张奶奶明日早堂与许国桢质对。明天务必早早的伺候,不要误了。我们还要回去销差。”说罢,两个人就转身出来。张王氏千谢万谢,卜掌柜也帮着周旋,算把公差打发走了。张王氏回到家里,看见女儿的状奁,睹物思人,又不觉悲从中来,就在他丈夫张学究的灵位前哭了一场。 到晚上,也无心茶饭,拿个冷的硬馍馍啃了几口,喝了半碗水,便和衣倒在炕上。刚觉朦胧睡去,忽听大门碰得山响,疑心是公差前来催审,急忙开门,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公差,却就是那个不见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脸白唇红,觉得比先前分外娇艳光彩。张王氏不见犹可,一见女儿回来,不禁心花开放,赶上前,拦腰抱住说道:“我的儿,我想死你也。你这些时在哪里过来?叫为娘的哪一处不寻到。今天是谁送你来的?半夜三更,不要在外边着了凉,赶快到屋子里炕上去坐。” 一面说,一面抱着女儿进来。方要回身关门,看见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正堵在门口,定睛一看,却是个锦纹斑毛的大虫,大个眼,彷佛两盏琉璃灯一般,金光闪闪,眈眈注视。张王氏哪里看见过怎样个东西,说声:“我的妈,是哪里来的?”话未了,那虎迎面扑来,张王氏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门下生当堂对供 杀人贼自行投案 却说张王氏见他女儿回来,没命的一把将他抱进。刚要回身关门,忽见一个斑斓猛虎对着门向里扑来。张王氏“呵嗄” 一声,栽倒在地。睁眼一看,原好好的睡在炕上,却是南柯一梦。不但猛虎是假的,连他女儿回来也不是真的。回想方才所见,却仍在眼前一般。听谯楼的鼓正“咚咚”的连打五下,桌上残灯半明半暗。推开枕头,回身坐在炕沿,将灯拨亮,拿起旱烟袋抽了几口烟,想就枕再睡。听老鹳已嗄嘎的打屋头顶飞过。看窗纸已是发白,便索性起来,将被褥打迭。走下炕来,将灯移到厨下烧汤洗脸,随便用点干粮充饥,将头发一挽,包上一块蓝布,换了衣裙,把灯和灶内的火都打灭了,方才出门。 看天色已是大亮。间壁卜掌柜业已开门在街前扫地。张王氏把大门反锁,托卜掌柜就近照顾,说道:“我侄子要来,叫他礼房找我。”卜掌柜答应。张王氏便慢慢地走到县前,已是巳初时分。见三班六房已齐在堂下伺候。张王氏便到礼房暂坐,听候传讯。原来礼房经承赵明齐是他丈夫的学生,见师母到来,颇尽心地张罗。 不多一刻,李公已传点升堂。先点完了一班卯,方问到这起案件。开首就点原告张王氏,堂下便一迭连声的传张王氏听审。张王氏便上堂,到案前跪下。李公道:“张王氏,你所告的是实情,还是虚言?”张王氏说:“句句实情,没有半字虚言。”李公道:“你说在西门外遇见许国桢,被殴并抢去首饰是哪一天?你补呈内并没有叙明。”张王氏沉思了一回,禀道:“我女儿是九月初二不见的。小妇人遇见许国桢是九月二十九那一天。”李公道:“被殴及抢去首饰是真的么?”王氏道:“小妇人不敢扯谎。”李公道:“他打你的时候,有人看见前来劝解的没有?”张王氏道:“卖饶饼的教门马二叔同打索洪大哥都看见的。”李公道:“失的是什么首饰?”张王氏道:银耳挖一枝,银莲蓬簪一枝,就这两件,没有旁的。”李公提笔在被告许国桢名上一点,值堂就传下去。少顷,原差一同上来禀道:“许国桢到。”李公将惊堂一拍,说道:“你说并没有看见你师母的面,这在西门外打他抢他首饰的是谁?”许国桢见张王氏对面,不免有点羞惭,这也天良难昧的缘故。明知抵赖不过,只得勉强支吾道:“那一天,童生是遇见师母,因他逼向童生要人,童生无奈,只得用力将他推开,方得脱身,并不敢打。至于首饰,想是匆忙中遗失,童生实在不知。”张王氏道:“你这猴儿崽子,倒会说瞎话。那一天要不是马二叔,你早把我填了城壕沟了。我的耳挖子、簪子,你拿了去,马二叔向你恳情,你尚不肯还我,你今儿又推说不知。”许国桢到底年轻,又是虚情,被张王氏一番折证,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李公早已看透情形,便厉声喝道:“许国桢,你还不从实供来!” 许国桢早吓得说不出,只连连磕头,口称冤枉。李公道:“想你不受刑决不肯供。”便喝道:“与我重打二十板再问。”左右将许国桢拖翻,揿在地下。许国桢喊道:“小的实供,童生实供。”李公命将他放起。许国桢道:“那日在西门外遇见,因他将童生辱骂,一时气愤,用手殴打是有的。银簪子因掉在地下,童生捡抢不还也是有的。”李公道:“这两件是有的了,你将他女儿藏在哪里?到底是有的没有的?”许国桢道:“那日童生送师妹回家,实在李家砦被强人劫去,不敢说谎。”李公道:“既被强人劫去,你怎不奔告你师母家得知?后他遇见你,你反将他殴打,你想这法堂上是你随意胡说的地方么?”喝声“来!”左右齐声吆喝助威,刑皂趋至案前候示。李公掷下一签,左右便将许国桢拖下。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唤,说道:“大老爷,青天,童生没有谎言,实是强人抢去,连车都不知去向。” 李公摇手;命且暂住。问张王氏道:“你女儿回家的车是你雇的?是许国桢雇的?”张王氏道:“车是小妇人请问壁卜掌柜雇的。”李公道:“你女儿不见之后,你见车夫回来没有?”张王氏道:“没见回来。”李公道:“车夫名姓你可知道?”张王氏道:“不知他名叫什么,知他也姓张,是山东人,贩枣儿来的,因消耗了本钱,他家里又被捻子抢了,回去不得,就在这儿赶脚。先前常来求当家的写家信,所以小妇人知道。”李公听罢,沉思半晌。便问张王氏道:“许国桢家中有无产业,指什么过活?”张王氏道:“他家并没产业,他娘再醮在城里。 他依他舅过日子。”李公问许国桢道:“你舅姓甚名谁,什么营生?”许国桢道:“我舅舅姓赵,叫赵端林,从前在山东生意,现因捻子搅乱,在家度日,没有出门。”李公说:“你就在他家住吗?”答道:“是。”李公向张王氏道:“这事其中尚有曲折,本县从不肯冤屈平民。你且暂退,候本县访实再行复讯。”张王氏叩头退下。李公命将许国桢还押。 方要退堂,忽有个游方和尚在大门喊冤。李公命速将这和尚传进,问道:“你出家人,有什么冤枉?”和尚道:“小僧名叫普恩,在徐州报忠寺出家。因朝山过此,昨晚在城外客店借宿,随身盘川衣服被贼窃去。找店主理论,店主不但不管,反将小僧打骂。求大老爷看佛面救度小僧。”李公道:“你既是云游和尚,为甚不向丛林挂单,却向客店投宿?”和尚道:“小僧一宿便行,所以免得惊动大众,就在客店借宿。”李公道:“你这话本县却不明白。且问你,被窃的是什么对象?” 和尚道:“有失单在此。”说罢。双手呈上。李公接过,举目观看,见上写着:失单计开纹银四十四两单夹禅衣五件制钱八百文黄布包袱一条大红褊衫一件紫金如意一枝李公看罢说道:“客店什么字号?店主姓什么?”和尚道:“店主姓吕,叫吕家车店。”李公道:“你可有戒单路引?” 和尚道:“有的,幸在贴身收着,没有被窃。”说着,就在胸前取出奉上。李公接上,打开看毕,便迭起拿在左手,右手将惊堂一拍,喝道:“好贼秃,你自己杀了人,谋了人的财物,胆敢来此呈控被窃!我且问你,南关外的普恩和尚是谁杀死的? 你又冒普恩的名姓,敢来本县尝试?”毕竟贼胆心虚,那和尚被李公蒙头这一拍,不觉神色俱变,身子坐下了一半。李公愈觉情真,便命左右将这假和尚拖下,重责五十大板,再行细问。 假和尚磕头禀道:“小的情愿实供,求免动刑。”不知假和尚供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假和尚供出真情 贤父母梦准鬼状 且说李公为什么知道普恩和尚是假的,又为什么知道杀人? 难道李公有诸葛亮的未卜先知,还是有包龙图的阴阳枕不成? 岂非是编书的当面说谎,故意的神奇其说哄人玩儿么?哪知不然,大凡一个人,只怕不肯用心,分明是眼面前的事,寻常人漫不经意,事到临头,不是茫然无措,就是躲闪偷懒。一经有心人的作用,便觉得稀罕。有的说异乎寻常,有的说岂有此理。 还有那四方楞儿的先生,说天下古今,没有这个道理,必是说书的滥造谣言。其实说破了,是人人见得到的,无奈人人都不肯用这个细心。 闲话少说,到底是什么个缘故?原来李公细看接管卷内,有一宗是游方僧人在南关外被人杀死,业已验明,就地掩埋,缉拿凶手,尚未弋获。今天见这和尚形迹蹊跷,说是游僧,他又是本省口音,且举动一切,都没有出家规模,这就瞧透了一分了。说他不是个和尚罢,他却有度牒路引,这就瞧透了二分了。追看他戒牒路引,却是咸丰三年给的,载明现年三十一岁,到眼下这和尚该有五十来岁,与被杀的和.尚尸体年龄相符,与现来的和尚形貌老少不合,这就瞧透了三分了。况他窃单又明明写着有四十多两现银,这不是见财起意,杀死了和尚,顶名抄化而何?这已算十顶九真。但是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或恐有个闪错。又细看他头囱门上,又没有受戒的香炷,这方然知道,决不会错,果然一拍便合。那有虚心的人,哪经得起这一吓,况人命攸关,又有冤魂缠绕,所以听李公这项门棍一下,早已骨软筋酥,魂不附体。便从实供道:“小的曹福成,本县西北乡人,向在保府充藤牌兵,奉调到山东剿贼,溃逃回家。 穷无生业,九月夜南关遇见这和尚在银铺内以散银兑换整银,便起意劫取。跟至南关外没人烟的地方动手,不想这和尚力大身雄,几为所败。因暗暗拔刀,乘他不防,在小腹下捅了一刀,当时跌倒,遂将他行李文袋取回。思想在家无可营生,不如趁这现成衣钵,云游天下,倒得受用。便在朱小福家剃了头发,将祖遗土房卖与堂兄福早,没收清房价,因此不能出游,前天方得完事,打算到天津一带。他由乡间起身,到得城外,天已不早。想在丛林挂单投宿,无奈不懂进门规矩,知客的不肯收留。只得在吕家车店住下,不相店主人黑心,致遇见这事。 是小的该死,求大老爷天恩。”李公听他口供,原原本本,知是冤魂附体,便道:“你取那和尚共是多少银子。有多少衣服?” 曹福成道:“小的共得五十二两银子,零碎用去十余两,又得房价六两二钱,昨天都偷尽了。衣服除小的身上所穿,余剩也尽被偷去。”李公命刑房查出和尚被杀案卷,与曹福成所供核对,情形相符,命曹福成认了供,画了押,吩咐先行钉镣收监。 一面出票,传吕家车店掌柜,并着捕快随同前往踏勘贼路。诸事已毕,掩门退堂。 李公用过了饭,唤张荣来吩咐道:“方才许国桢供他舅舅叫赵端林,他就在他舅家居住。我想传他质问,怕差役又借端需索。你可去悄悄的打听,或见他,或不见他都可使得。只要访明白许国桢平日举动,并所往来的是哪一流人,李家砦被劫的事是真是假,一一探听真切。速去速回,不可有误。”张荣领命去了。李公又出一张票,传李家砦地保到案问话。签票已毕,觉得身体困倦,便和衣在签押房炕牀睡下。 倚枕朦胧,似睡非睡,彷佛有个人在炕牀前跪着。起身一看,却并没有人。因将倦眼揉搓,欠伸起坐,望窗外,日影西斜,正是未末申初的时候,唤值签押房的斟了一杯茶喝了。仍觉瞌睡,重又躺下。见那个人又来炕牀前跪下,禀道:“小的儿妇被人抢去,求大老爷做主。”李公道:“你是什么人?在哪里住?”那人用手望西北上一指,忽听“口当啷啷”的一阵响声,实时惊醒。原来是小当差的倒水,一滑手,把个铜旋子落在地下。不料这一响,把个冤鬼吓跑了。李公宁神细想,觉得奇怪,分明见一人两次跪着,还说儿妇被人抢去。莫非就是张王氏的男人?他是个学究,不该称小的。况并非是他儿妇,他女儿又未聘许人家,这必不是,当另是一起冤情。又细想,那个人约有四十来年纪,衣服不甚整齐,像是个乡下人的光景。 他用手望西北一指,想必是他住家的地方,却又没通个名姓,叫人从哪里问起?这个鬼也算是个胡涂鬼了。但看他神色仓皇,必定是个紧急万分的事,且莫要辜负他这番意思。便叫传户房进来问话。不多一刻,户房经承宋朝模传到,李公唤他进来,问道:“你知道这城往西北去多是些什么地方?”宋经承说:“往西北五里地有个王家集。再去五里多地,叫小土地庙。” 李公道:“这两处有多少人家?”宋经承道:“王家集住户不多,小土地庙有八百多户。往西一里来地是张家井,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地方还算得富饶,近来钱粮就数这两个村庄赶先清完。”李公听他说了半天,仍是茫无头绪,说道:“是了,你且去罢。”宋经承答应道:“喳。”退了两步,走出门往外去了。李公心中一想,这事除亲去访问,不得明白。便开开衣箱,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换上,戴了顶毡帽,背上个褡裢,只藏一根铁尺,扎缚停当,吩咐值签押房的小心看守,他便悄悄的由后门绕出北门,往王家集、小土地庙一路而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还烟壶贫妇知大义 斗纸牌更卒慢嘉宾 前一回说到李公因梦私访,改扮了个买卖人的模样,独自由后门出来,一径出城,照着梦中所指的方向往西北而行。不上半里,已到河边。唤渡船摆过对岸,要给渡钱,伸手望顺袋一摸,可巧忘记带了零钱。因向船家说道:“掌驾的老哥方便,才刻因忙着出门,忘带了零钱,只好回来再找补罢。”船家道:“您老高姓?在哪里发财?”李公道:“兄弟姓李,在城里县衙门前做个小买卖。为到乡间要账,怕天晚了赶不上路,急忙的出门,把个钞袋忘下了。”船家道:“不打紧,您老难得出城,咱也短不了进城,过一天进城,也好到您老宝号喝个茶儿。” 李公道:“蒙你老哥不弃。”船家道:“听你老的口音不像咱们这儿人。”李公道:“兄弟是京东人。”船家道:怪不得您老说话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关,离你那贵处多远?” 李公道:“有一百来里地。”正说话时,已到了对岸。李公道:“借问老哥。要到小土地庙是往哪一条道去的。”船家道:“您顺着河沿往西,看见有个水槽,再往北拐,就望见王家集老爷庙的旗杆,过了王家集,顺大路往西。”李公谢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径而行。走不多路,果见个水槽,就转向北去。时正仲冬天气,叶落草枯,寒风扑面。莽莽平畴,一望无际。又值夕阳将下,暮色苍然,无数的乌鸦,成群结队,翻飞上下。远远的望见一座村庄,矮屋低檐,鳞次栉比。独见庙脊红墙耸然高出,旗杆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因日暮途远,急步前行,约有二里来地,已到王家集。果然是个齐整殷实的村庄。李公就在庙前上马石上小坐歇脚。因离小土地庙路还不近,不敢多耽误工夫,不一刻重复赶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隐隐的望见。无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渐渐的落下,一阵旋风把田中的残萁败叶飕浏浏地乱转,卷入云际。李公觉着有点诧异,暗暗地说道:“果是梦中阴魂,当前来引道。”说话未了,旋风过处,果然有一只老鸦向李公呀呀地乱叫。李公道:“你是来引道的么?可慢慢地向前飞去。” 说也奇怪,那老鸦竟彷佛懂人话的一般,竟转身往前飞去。在对面树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迨李公走到树下,他又向前飞了。如此数次,已到小土地庙的村口,看那老鸦忽然不见。 天光已经昏黑,李公立定脚,望前观看。忽听“呀”的一声,那老鸦却在左边的一株极高的松树上。李公笑道:“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老当。难道你叫我上树去不成?”一面说,一面仰着头看那松树上,却并不见乌鸦,见树后忽然有灯光射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更堡。李公便走近前去,将草帘揭起,侧身而进。有四个人在炕上抹牌,见李公进去,略略点头,也不起身招呼。李公便向炕头上坐下问道:“借光众位,贵地可有歇店没有?”那四人中有个年老的说道:“进口儿往西,那个篱笆门便是个车店。”李公正要再问,忽见有个后生掀草帘进来,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炉烧饼。李公正觉肚中饥饿没处打伙,便向那后生取了四套果饼。吃完了,才想起没带着钱钞。问那个后生共该多少钱,后生道:“四十八个钱。”李公向身边摸出一个玛瑙珊瑚盖的烟壶,递给他道:“我今儿出门,忘带了钱,你且拿这收着,明天我捎了钱来取罢。”那后生接过烟壶,提了筐,将要出门。李公道:“且慢,你这位兄弟贵姓?在哪里住?”后生说:“我姓黄,就在这后面住。没有问你老贵姓?” 李公道:“我姓李。”说罢,那后生便提了筐子去了。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见方才那个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你老那鼻烟壶钱值得多,吃的果饼有限的钱,你老不论哪一天趁便捎来罢。”一面说,一面将烟壶仍双手奉还,说道:“你将这鼻烟壶收好了,我妈说,怕损坏了,咱穷家子赔不起。”李公将烟壶接在手中,想道:“难得这贫家妇女,倒如此大方。”因说道:“你又不认识我,怎放心么?” 后生道:“我妈说了,送不送来都不要紧。”李公道:“我方才吃了果饼,口渴得很。还求兄弟替找碗水喝可使得么?”那后生答应道:“行,行。”便转身去了。李公问那四人道:“那卖果子的后生,你众位可认得他?”那年老的道:“怎么不认得?他家本是个财主,为他爹老实无能,又欢喜赌钱,把个家当撩完了。”李公想道:“怪不得这般大方。”正说话间,那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家里没有开壶,替你老烧着水,请到家去喝罢。”李公道:“你爹在家么?” 后生道:“我爹死多年了。”李公道:“既你爹不在,夜晚间我不便去得。”后生道:“不打紧,我妈说了,我妈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请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紧。”李公道:“既如此,你头里走。”那后生见李公肯去,便欢天喜地在前面引路。 李公跟他出了更堡,转向西去。后生道:“客人慢慢地走罢。这道儿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李公道:“好是有月光,脚底下还看得清楚。”走不上一箭地,见前面有一大座瓦房,靠东的颇为齐整,西面的墙都倒塌了,拿碎砖砌了个门框。里面二间瓦房已破败不堪,两边厢房都没有了。那后生便推门进去,说道:“妈,李客人来了。”里面一老妇应声出来,手内提了个瓦灯,放在堂屋桌上,说道:“请客人这边坐罢。”李公进屋作了个揖,说道:“无故打扰,不安得很。”那妇人还过礼说道:“只是龌龊,不当请客人进来。无奈寒家没个提壶,又没个茶盘,没法儿掇送,只好请客人劳步,将就解个渴罢。” 一边说,一边取了个茶碗,向灶上沏上开水,便叫后生递给李公。李公接过茶问道:“你这令郎十几岁了?”妇人道:“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九岁。”李公道:“念过书么?” 妇人道:“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话。实在家里没个垫补。 只好叫他做个小买卖,将就过活。”说完,又叫后生替李公倒茶。李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后生道:“我小名叫鹿儿,前年先生又替起个学名叫黄祖永。”李公问妇人道:“鹿儿今年已十六岁,眼见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知已定了亲没有?”那妇人不听此话便罢,一听此话,便不禁长叹一声,两行眼泪纷纷的落下。这正是: 无限伤心无限恨,尽教触发一言中。 不知那妇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伤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煮茶挑灯穷婆诉苦 飞符召将酒店传书 且说那妇人听得李公问他儿子定亲没有,不禁触动他的心事,两行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李公道:“老人家为什么这般伤感?”那妇人拭着泪,哽咽地说道:“一言难尽,就是说给客人听也是没用,不如不说罢。”李公道:“这又何妨? 你但细细说给我听,我或者能替你为力,想个方法也未可知。 要不然,我能给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那妇人听说,又叹了口气,说道:“提起来话长。我公公在的时候,日子很宽。在这近处几个村庄,也算得个数一数二的财主。后来到我们当家的手里,因他人长得忠厚,凡事没个算计,又遇见连年庄稼不收,把个日子渐渐地完了。我那鹿儿五岁的时候,就定下新庄徐二混的第三个闺女,与鹿儿同岁,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李公道:“年岁相当,不论好歹,娶过了门,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妇人叹道:“唉!哪里还提到娶的这话。那徐二混与我当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闺女聘给鹿儿,成了亲家,更近和了。 不想他就没安着好心,不是陪着他抹牌,就勾着他押宝,连输带借,就这三四年工夫,连房带地一多半写给姓徐的家里去了。 因此,徐二混倒成了个暴发户的富翁,我们娘儿俩没一天能够吃饱。这也不怪人家,还怨我当家的不识好人。最可恨的,我当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来向我说,鹿儿爹在的时候,曾托他替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这几年连本带利够五百多吊了,问我怎么个归还。老客人你想,我娘儿俩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还这没凭据的账?哪知道,这徐二混真会想法,他说:‘你们既没钱还,我又没钱垫,只好将鹿儿定亲的金银首饰退回,折变了价,归还他罢。’当初还只道他是个好意,不想他后来就将他闺女另聘。咱求原媒问他,他说聘礼已经退回,还能叫他闺女不嫁人吗?客人您想,这事可恨不可恨。”说罢,又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李公道:“他既赖婚,你有媒有证,告到官府,怕他不输么?”那妇人道:“客人讲的是理。现在衙门中哪里讲得理?不要说咱孤儿寡妇,就是原媒,眼见得姓徐的有钱有势,谁不望热锅上爬,还肯为顾念咱去跟财主作对头吗?” 李公道:“本县父母官为一县之主,难道也专论穷富,不讲理么?”妇人道:“却听说本县新来的李大老爷是个清官,无奈鹿儿年轻胆小,不敢见官。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怎能进得城去呼冤?”李公道:“你可听说他女儿另聘给谁?”妇人道:“听说聘本村杜大隆的儿子做填房。杜家也是个财主,听说不多日子就要娶的。”李公道:“你知道那闺女的人品性情可好?” 妇人道:“阿弥陀佛,若论那孩子的性格儿、人品儿,在我们庄稼人家真算个头子,可惜我们鹿儿没福。听说因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寻死没有死了,把个头发都铰掉了。提起来真叫人怪可怜儿的。”李公道:“据这么说,倒是个贤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预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儿夫妇团圆也不可知。你老人家倒不要气苦。”妇人道:“蒙客人的美意,气苦也是无用。 论理,我今儿不该留客人在这里住,看早晚已过二更,估量客人也没投宿的地方。我已是过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儿在此,就留客人在东房委屈一宵,当也无妨。就是穷家子,没好铺垫,望客人不要见怪。”李公听他这话,心想道:“难得乡下妇人能这样大方,真是难得,实属可敬。”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话太客气了。本不当打扰,实因出城太晚,赶不及回去,只好叨扰。你老请便,烦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进城,临时不再惊动了。”那妇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儿提了灯,请李公到东屋安歇,他便进西屋去了。 李公到东屋一看,见靠窗一张大炕,后半间缸、甏、筐、担并破桌子、烂板凳,堆了个凌乱。炕上靠东壁却挂着一幅画,因油灯暗淡,看不甚清楚,彷佛是个工笔的人物。因移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合家欢的行乐图。一老者白须正坐,身后立着个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后梦中的人,不禁毛发竦然,十分诧异,细想方才所说,也正与梦中之语相符,因指着画问鹿儿道:“这中坐的是谁?”鹿儿道:“是我爷爷。”又问:“这背后站着的呢?”鹿儿隧:“那就是我爹。”李公听说点头,心下明白,便将灯放下,说道:“天已不早,且歇息罢。”鹿儿又去找了个枕头,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儿躺在脚后。一觉初醒,听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复再睡。稍合眼,养一养神,已听鸟声呀呀的打屋顶飞过。即唤醒鹿儿说:“天已亮了,我忙着进城。 你起来关了门再睡,也不必惊动你娘。”鹿儿道:“是时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烧饼果子,客人也吃个点心再走。”李公说:“不用了,我进城还有要事。你好好儿做买卖养你母亲,不要偷懒。 我下次出城定来看你。”一面说,一面将衣服一整,就开了门出来。鹿儿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迳出了外门。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见铺户尚未开门,独街心十字路口有个酒饭店,已挑上幌子。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里生火,一个小二在那里揩抹桌凳。李公进门,小二道:“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来的?”李公道:“我来吃酒,什么喜酒?”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酒保道:“客人吃酒,先请坐稍等一等。”李公道:“不忙,不忙。”便在靠窗的一个座上坐下。方见街上各铺一家家陆续地下排门,-挂幌子。又看见许多人一个个肩着旗锣伞扇,像是个办喜事的执事。少顷又见两乘彩轿,又有十几对灯彩相随往北去了。心想,此乡下地方倒有这阔绰的排场,必是个有余之家。怪不得方才小二说我是吃喜酒来的。 正在思想,酒保已将杯箸放在桌上,就问要多少酒。李公道:“给我来四两酒,一斤饼,再给我做一碗汤。”酒保答应着,回身要走,李公道:“且慢,我打听你件事。”酒保道:“什么事?”李公道:“今天这街上是谁家的喜事?”酒保道:“吆,想您老是外边人,不怪你不知道。那是我街上的财主杜二掌柜的儿子续弦,今儿是正日子。你不见那执事灯彩都打天津卫赁来的,除了他家,谁有这么大财力。”李公道:“女家是谁?” 酒保道:“新庄子徐二混家,也是个有钱儿的。”李公道:“我听说徐二混的闺女聘给黄家了,怎的又姓杜呢。”酒保把舌头一伸,笑道:“怎么这个事,连你外边人都知道?真了不得。” 说完,拿着带手转身安排酒食去了。李公听了这话,又惊又喜。 惊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个快,几乎木已成舟,岂不辜负这一趟辛苦。喜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个巧,恰好碰见,省得再来回头费事。但是这事如何个发作?既来不及回衙门签传究办,又不便闯喜宴捉差拿错。俯首寻思,免不得抓耳搔腮,遑急无计。 踌躇了半晌,忽然想出了个主意,说:“有了,有了。”将手往桌一拍,刚刚酒保送过一壶酒,满斟一杯。这一拍,把个西瓜蒂酒杯拍得仰面翻身,泼了一桌的酒。那酒保倒吓了一跳,说道:“客人没喝酒,已经醉了,大早起的生什么气?”李公听说,方觉自己莽撞,倒觉得好笑。便道:“不是,不是,我要与你商量件事。”酒保道:“又是什么事?”李公道:“街上的地保,我烦你找他来,有句话说。”酒保道:“这客人还不是醉了,好端端,又不打架,又不拌嘴,找地保干吗?” 李公道:“我有一封信烦地保送到县里。”酒保道:“地保呀,他打前几天就在杜家帮忙。今儿是个正日,他哪有工夫替你跑腿。您老送信,找他的伙计可使得?”李公道:“也好。他伙计在哪里?烦你替我找来,我多给酒钱。”酒保用手一指道:“那靠墙站的不是他伙计吗?”便喊道:“老吴,有人找你说话。”那人掩着棉袄,便走进店来,说道:“谁找说话?”李公便起身相让,又叫添副杯筷,一面向酒保要一张纸,借副笔砚,随便写了几句,画了花押,迭成方胜,向老吴说道:“我有个盟弟在县里当师爷,你赶快把这封信送去。务必赶快,限你已刻送到,倘不耽误就给你酒钱三吊。”老吴见有三吊钱的事,欢喜得了不得,说道:“现下老阳儿刚出来,到城里也就十几里地,巳刻包你到了。您老酒钱可批明白了。”李公道:“决不冤你。”重又提笔在方胜上写了八个字道:“巳刻送到,赏钱三吊。”写罢,递与老吴。老吴看了一看,掏出块手巾将信包了,塞在怀里,拔起脚飞跑去了。这就叫: 有钱使得鬼推磨,作事难叫人不知。 不知李公到底是个怎么动作,这个信写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阔排场财主迎亲 装胡涂大媒受责 却说李公打发老吴走后,叫酒保将那剩下的二两来酒重烫一回,又添了一碟咸菜,一个人慢慢的自斟自饮。 看日影已渐渐的照进窗内,忽听得三声炮的声音,觉得鼓乐悠扬,远远的从北而来。少顷,便见两辆大鞍儿车接轸而至,坐车的都穿着公服,一个有须的是高提梁儿的帽子,一个年轻的却戴着个金顶。这一对儿想必是大媒领轿的了。后边金锣响处紧跟着清道飞虎旗、肃静迦避牌一对,官衔是钦加六品衔即选县右堂,还有噜噜嗦嗦的许多灯彩,四抬冠帔首饰,两抬羊酒红雁,都一对对的过去。新郎穿靴戴顶,披红挂绿,坐四人大轿在前。后面一乘彩轿,是个七八十岁的白发老婆子坐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两旁看的人扶老携幼,挨挤不开,没一个不唧卿诵羡。有的说,还是三十年前,黄三林娶亲有这般风光。那一个说,你不知道,今儿娶的就是黄三林的儿媳妇。你言我语,七嘴八舌,彷佛看会的光景。 李公叫酒保拿饼和汤来吃了,问道:“这女家离这里多远?” 酒保道:“有五六里地。”李公说:“回来还打这门前过么?” 酒保道:“不打这儿走,还能飞得过么?您老好运气,赶上这热闹。我们街上有年纪的还经过一两遭,像咱这年轻的,还没有见过呢。”李公道:“好,你再给我烫一小壶酒来,我慢慢儿喝着等他。”酒保道:“要菜不要?”李公道:“不要菜罢。” 酒保道:“我给您老来一碟鸡子儿。”李公道:“多少钱一碟?” 酒保道:“有限,十二个大钱。”李公道:“也罢,得给我好好儿的做,多加点作料。”酒保道:“呀,我的爷,那是做现成的。统共十二个钱,还给得起加作料吗?”李公听他这话,倒也觉得好笑,没法儿,只好忍着肚子疼,开个荤吧。酒保过来,揩台抹凳,另换杯箸,重新细酌。暂且按下。 再说那老吴想这二吊钱,拔开脚就跑,恨不得长出二条腿来,把他娘肚子里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早到了静海县正堂的衙门。哪知道,到了衙门反觉得有点害怕,心想,那客人来历不知,这信里头又不知说些什么,倘不是个好人,这封信进去,管保连我都扣起来,那不是玩的。越想越不是,越想越害怕,一阵发怵,从头门到大堂这一箭地,倒走了有顿饭的工夫。刚到宅门口,又想,到底不好,不如不送进去,认个晦气,白跑这一趟罢。回转身要走,正碰见值日的头儿拿着公事进来,两不提防,撞了满怀。那头儿姓萧名起,是个烈火爆的性子,伸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把个老吴从门外跌进门里,说:“哪里来的狗攮的,不睁眼睛,到这地方来白撞。” 司阍俞升在门房内听见吵闹,也跑出来,见是萧起,因说道:“萧头儿,你这公门饭也吃回去了。这是你打人的地方吗?” 萧起陪笑道:“俞二爷不要见怪,方才这小子在这儿贼形贼势地张望,见有人来,便想要跑,一头撞在小的怀里,差一点把这公事都撞掉了,因顺手撩了他一下,不想惊动了二爷。”那门上便问老吴:“你是干什么的?来此探头探脑的讨打?”老吴吓得个半死,刚刚回过气来,说道:“是送信的。”俞升道:“给谁送信?是哪里来的?”老吴又说不出来。萧起道:“必是个白撞贼,假说送信。哪有替人送信不知姓名的?快捆他起来。”老吴听说,越加着忙,急忙向怀中掏出那块手巾,打开来取那个迭成的方胜,双手递给俞升。俞升拆开一看,又把老吴上下的打量一回,问道:“你在哪里遇见我们大老爷?”老吴摸不清头路,说道:“实在不知道这信是送给大老爷的,要是知道,小的也不敢送。”萧起听见大老爷三个字,吓了一跳,连忙到俞升身旁,在他手中看这封信,见上写着:谕张荣、俞升知悉,见谕即点齐六班值日差役并刑、招、礼、户四房,即刻来小土地庙双顺居酒店伺候。 下面还有个花押,的确是本官的手笔,觉得方才莽撞,心里倒有点儿发毛,连忙向老吴作辑、请安,说:“老哥千万不要见怪,是兄弟该死,一家人都不认识。回来城隍庙前三德轩吃酒赔礼。”老吴到底还摸不着头脑,倒像做梦的一般,把这三吊钱也忘说了。当时张荣还没回来,俞升拿了信到里边去知会师爷及签押上的朋友,又在账房内支了三吊钱,叫人拿出来赏给老吴。老吴得了钱,欢喜得无可如何。但不知怎么回事,倒要在这儿看个究竟,便坐在大堂阶石上老等。 不多的工夫,便听宅门上高声的叫伺候。当时三班六房便纷纷的更衣换帽,又见俞二爷拿了个单子,站在暖阁下高叫,便有该班的接过传向各房去了。又是一顿饭的工夫,头二皂快捕并各位房里先生都分站两旁,把个甬道都挤满了。那俞二爷出来,在堂下骑上马,头里的执事人夫一起起的跟着出门去了。 后面抬着一乘轿子,却是空的。老吴越看越不懂,说管他娘的什么,跟着走罢,看他是到哪里。站起身跟在轿后,一径出城往小土地庙而来。这时候只不过是午牌的光景,街上看的人见前呼后拥着一乘空轿,也觉得奇怪,不必细说。 再说李公在双顺居等了一回,把壶酒已经喝了,往衙门的人还没见来,很觉心焦。却听见远远的鞭炮响个不断,知是迎娶的业已回头。李公无心再饮,看那鸡子儿还剩下半碟,便交给酒保说道:“你把这碟菜好好的收着,不要糟蹋了。”交代已毕,酒保把前后的账通共一算,总共是京钱一百二十八文。 李公道:“是了,你暂且记下,等我临走的时候给你。”说罢听鼓乐吹打已相离不远。李公站在门口等侯,见地保王顺领着迎亲的在前飞跑,满头汗珠,把那顶帽子在手里提着,蹬蹬的自南往北而来。李公大喝道:“站住,要你这狗才忙个什么。” 王顺听有人拦头大喝,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抬头一看,认得是本县李大老爷。急急的把帽子戴上,赶上前下个半跪说道:“地保该死,不知老爷驾临,地保该……”李公不等他说完,伸手一个嘴巴,说道:“你不该死,却也该打。有这样欺贫贪富,一女两聘,把有夫之妇胆敢鼓乐喧天的迎娶。你做地保的不报本县知道,却倒去帮忙跑腿。”这一问,把个地保吓退了三步,只得低着头,垂着手,连连答应着:“喳,喳。”那迎亲的执事,头沓已到面前。李公说:“还不站住。”地保赶紧知会,叫大众一齐站住。恰好俞升领了一大帮公差吏役已进街口。看见了本官,连忙滚鞍下马,赶行几步,上前请安。后面吏役人等排齐了班,下个半跪听候吩咐。李公叫地保过来,向他说道:“这迎亲送亲的一帮人都交给你,有个走的,唯你是问。”地保答应了下去,稳住众人,怕他们偷跑。 俞升在轿内取出靴帽袍褂,给李公换了衣服,就在店堂内打迭开了,临门设个公案。李公升座,命先提原媒来问,就在车上提搂下来,衣冠齐楚的在街心跪了,却正是方才看见的这两位。那年轻带金顶的姓白,单名叫实。那有须的姓墨,双名叫意师,都报了名。李公问道:“徐二混的正名叫什么?”答应道:“叫徐可忠。”李公道:“你知他的女儿原聘给谁家?”墨意师道:“小的不知。”又问白实道:“你知也不知。”白实道:“监生也不知。”李公冷笑道:“要真不知就不怪你们,只怕未必。且传徐可忠并黄三林的妻子火速来案,问明了再处。” 发了两支签,壮快两班飞跑着分头去了。李公问送亲的是谁,白实道:“是徐可忠的大儿徐有财。”李公命叫上来,问道:“你妹子原聘的谁家?”徐有财道:“不瞒大老爷说,妹子原聘黄家。后因黄家将聘礼取回,到去年方才另聘姓杜的。”李公道:“黄家聘礼多少?因什么取回?有退婚的凭据没有?” 徐有财道:“大老爷问到这里,小的都摸不清。都是我父亲经管的。”李公道:“黄家的媒人是谁?”有财道:“一位姓张,叫张保田。一位就是墨大爷。”李公道:“哪个墨大爷?”有财手指墨意师道:“就是他。”李公怒道:“可恶该死的奴才! 都是你东掇西撺,播弄两家。先前黄家富,你就将徐家的女儿说给黄家。今儿杜家好,又将黄家的媳妇说给杜家。两面三刀,已是可恶。方才本县问你,还敢装胡涂,推说不知。来,先给我掌嘴再问。”左右上来,将他的帽子摘下,拿着皮巴掌正待动手,徐有财同白实替他磕头求饶。李公道:“暂且寄下这一顿,快将前后情节与我从实供来。”这正是: 未能覆雨翻云,已见水落石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大隆娶媳得女 徐二混因贪破财 却说墨意师见徐有财供出两回都是他的原媒,料想推辞不过,只得实说道:“大老爷听禀,并非小的敢装胡涂。因徐二混与黄三林本是磕头弟兄。他俩面对面的结亲,不过叫小的做个现成媒人。后来黄三林故了,前年,徐二混对我说黄家的亲事退了。小的也不知他怎么个退的。可巧杜二掌柜二儿断了弦,托小的做媒。小的就想起徐二混这一门亲了,不想一拍即合。 这也是前生缘定,与小的无干。这所供的都是实话,求大老爷详察。”李公道:“胡说。”正要再问,值日差禀黄三林妻子黄倪氏、儿子黄祖永传到。李公叫到案前,问道:“黄倪氏,你儿子聘徐可忠的女儿,是谁的媒人?”倪氏道:“是张保田同这位墨大爷。”李公道:“张保田现住哪里?”倪氏道:“听说今年夏天已病故了。”李公道:“聘礼共是多少?有首饰衣服没有?”倪氏道:“聘礼银四十两,是四个小宝。首饰是赤金耳环一副,赤金扁簪一支,包金手镯一双,包金如意簪一支,白银手镯一双,白银番花一支,白银耳环一副,白银冠钻一支,共是八件。另外,尺头四个。就是没有衣服。”李公说:“据徐有财供,聘礼已经退回,你可照数收到?”倪氏道:“我的青天老爷呀,小妇人哪里收回一件?就只凭徐亲家说,将聘礼折卖还了账了。小妇人也不知是谁的账。”李公道:“庚书婚帖退回没有?”倪氏道:“庚书婚帖,小妇人一齐收着,并没退回。”李公道:“将婚书庚帖呈案。”倪氏道:“现收藏在家。”回头叫鹿儿赶快取来。这一回头,方才瞥见上首坐的就是昨天喝茶的那位客人,真是又惊又喜。正想再诉赖婚情形,却遇值日差带徐可忠到案销差。 李公问:“你是徐可忠么?”答道:“是。”李公道:“你是不是又叫徐二混?”二混面赤,低下头不敢答应。李公道:“你女儿既聘给黄三林的儿子黄祖永,怎么又嫁姓杜的?一女两聘,是何道理?快快说来。”徐二混明知理短,只得勉强的分辩,禀道:“因为黄亲家病故,家道渐渐的不济。”李公道:“家道不济,你便应该赖婚?”徐二混叩头道:“不敢。只因黄亲家在世时托小的转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前后五六年,分文未还,合计本利已五百多吊。小的又无力代还,只得与亲家母商议,将聘礼退回,折变了还账。小的想,聘礼已经退回,这亲事就不能算了,所以将女儿另聘,并非赖婚,求大老爷明鉴。”李公问倪氏道:“你亲家说聘礼退回折变,交给你手没有?”倪氏道:“小妇人并没看见。”李公喝道:“徐可忠,你敢在本县面前说谎?你既说退回聘礼,怎的黄倪氏没有收回? 你是亲手退回的,还是交原媒退回的?有个证据没有?”徐二混听了这话,愣了半晌,方说道:“因为当日债主逼得紧,容不得空,因此向亲家母说明后,就立刻变价清账,容不得再来回来去耽误工夫。这是实情,亲家母都知道的。”李公道:“你这嘴也很会说。就依你讲,这聘礼也只算得变卖了,算不得退回,何况还有婚书、庚帖明明还在姓黄的手中,你想将女儿另嫁姓杜的,这个理,凭你利口只怕不容得你讲。”便顾左右道:“来,速传杜大隆回话。”值差的答应着飞跑去了。暂且按下。 列位听说徐二混既打算赖婚,岂肯不把婚书、庚帖设法要回,还叫留在黄家做打官司的见证么?这又是编书的胡造谣言。 话,倒明白的很。你既称职员,这国家的法律你自然该知道的。 且问你,一女两聘该怎么办?娶有夫之女该怎么办?”杜大隆道:“职员乡愚无知,蒙老父台教训,还求宽典,法外施恩,成全职员脸面。”李公道:“你既这样说,要照律办,你是知道的了。你既求宽典,本县俯准你的意思,准你两家量力罚钱,你愿意不愿意?”杜大隆道:“蒙老父台成全,职员无不从命。” 李公道:“你既愿意,可暂且下去,赶快与徐可忠商议,问他也愿意罚否。既办,本县一秉大公,因格外从宽,听你们自己酌量。”徐二混叩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小的愿意受罚。” 李公道:“既你们愿意认罚,听本县判断。”唤左右,传轿内的新人上来。 哪知道杜大隆的儿子本是一团高兴的新迎,万想不到出这意外的岔儿。在轿内坐着纳闷,看风色不好,又被那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语,越加不好意思。敞着轿帘又没个躲闪,只好撩开扶手,抱着头,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单剩个新娘在轿内呜呜的哭。值日差叫喜娘打开轿帘;把新娘扶出,搀到公案前,揭去盖头。李公望下一看,虽然是庄家闺女,却倒长得骨肉停匀,五官端正。又加装扮得齐齐整整,珠冠霞帔,玉带蟒袍,越显得精神丰彩,就是两个眼哭得红肿,像核桃一般。 迨把盖头的彩袱揭去,看见黄倪氏跪在右边,他便直扑下去,倒在倪氏怀里,放声大哭。倪氏也两泪交流。李公不禁连连的点头说道:“姑娘,这是你百年的大喜,不可如此。你的意思,本县已明白了,可惜你的父母不能体贴你苦心。待本县给你作主。”那姑娘听这位大老爷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越发感动,哭个不止。黄倪氏好容易将他止住了哭。李公问徐二混道:“你女儿这情形看见没有?非遇见本县,只怕你女儿性命还被你断送了。”二混叩头道:“大老爷恩典。”李公叫招房将各人前后口供念了一遍,给大众听了,说道:“这亲事,黄祖永自幼聘定,媒证、庚帖现在。徐可忠贪利无耻,一女两嫁。杜大隆为儿娶妇,贪得厚奁,诓娶有夫之女,都该照律严办。姑念自知理短,情愿受罚,今两家各罚地二百亩给黄祖永管业,以偿其含冤莫诉之苦。着即各将地亩指明界限,交户房当堂立案。” 徐、杜二人没法,只得各指拨了二百亩地,户房照录了地段、座落、方向,候结案后再行过割。李公道:“本县格外体恤黄家孤寡无力猝办迎娶,杜大隆枉费辛苦,一旦人财两空,也觉少兴。今为你设法周旋,徐可忠女儿可就此行礼,认杜大隆为义父。杜大隆预备为儿子续弦的喜筵,即借为替义女招赘的花烛。徐可忠陪嫁的装奁,既已送往杜家,可以毋庸取回。黄祖永就杜家成亲,认为义岳。从此三家一样姻亲,和气往来,莫存意见。本县这样调处,你大众愿意罢。”众人齐声禀复遵断,而黄倪氏母子喜出望外,尤为感激涕零。 李公又叫地保王顺到案说道:“你为地保,地方有不合理的事,应该禀报本县知道,你不但不来禀报,反去替他们帮忙,就该重责。今一概免究,着这事照本县的判断去办,倘有不合,惟你是问。”地保答应:“喳。”请了个安,正要下去,李公道:“且慢。本街东头第二堡的更夫,成群聚赌误公,应予重责。本县看此地道旁官沟壅塞,着你查明昨儿聚赌的四个人,各罚他十天工作开沟。待诸事齐毕,你一并销差。”地保一一答应,退下,遵谕办理去了。杜大隆上前禀道:“蒙老父台公断,职员感激不尽。但是职员尚有个下情,徐氏断归黄家,理所应该,但职员为儿子原定的聘礼,还求老父台追还。”李公道:“你聘礼多少?”杜大隆道:“纹银一百两,首饰八件,衣服四套,还有鹅、酒、糕果、茶叶等项在外。”李公道:“这聘礼是应该追的。但追回来也是没你的份了,照律应该入官。 姑念你伤耗已多,着将银两充义学公费,衣服首饰概行赏还。” 徐二馄道:“银两小的愿还。衣服、首饰已全数给女儿陪嫁了,求大老爷明鉴。”黄倪氏禀道:“既徐亲家已将衣饰陪嫁,是杜家的聘礼,自然不该留下。待媳妇过门,应当照数拣还。” 李公道:“很好。你各人都具上结来,完案后好赶快成亲,无误吉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巧取豪夺更何为。 第三十三回 陆大荣狱底遇冤魂 许国桢堂前供伙盗 却说李公叫众人各具甘结,乘此吉期,着黄祖永就借杜家现成花烛完姻。这也是极便宜的事了,谁知却是他父亲一辈子吃亏换来的,也幸他母亲能守穷困,不贪小利,方有这一番意外的成全。倘遇见眼孔小的人,眼见两套烧饼果子换一个玛瑙烟壶,这便宜事哪肯出门?就是李公有心成全,也是没法了。 所以古圣贤说得好,叫“贪小利则大事不成”。即此一端可见。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李公判完了这件事,心中十分安慰,既不负泉下人梦中告状,就是这一番辛苦,也算不冤了。便叫俞升取一百二十八个钱还了店账,格外又赏了四百文酒钱。吩咐打道回衙。那地保照着李公交派的话,替黄祖永帮着料理。一段姻缘,散而复聚,不但黄家一面的人无不感激,合街的众人,个个赞叹传扬。不必细表。 李公回到衙门,张荣上来请安禀道:“访问得许国桢平日不务正业,所结交的都是些短衣阔辫子,不三不四的人。今儿传他舅舅的原差回来禀复,说因知他外甥平日荒唐,果然作案,恐拖累了他,已于三日前避往山东去了。又探听得李家砦劫人的案,倒是真的。已将该处地保郜永太传到,听老爷发落。” 李公道:“知道了。你歇息去罢。”张荣退下。李公看天色已晚,且待明日升堂。用过晚饭,正要安息,忽见管监狱的家人王喜拿了一张柬帖,报的是陆大荣于本日申刻在监内病故的缘由。李公道:“并没有病呈,怎么死得这样快?传官医诊视过没有?”王喜道:“说也奇怪,昨儿晚上收封的时候还好好的。 到半夜里,牢头叫打更的知会小的说:‘陆大荣不济了。’小的梦中惊醒,连忙禀请捕厅黄老爷进监看视,见他两个眼珠只望上翻,口中吐白沫。黄老爷说是中邪,急命拿姜汤和正气丸灌他,咽了两口,忽然把眼一睁,口中说道:‘陆大荣,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还饶你吗?’一面说,一面两只手不住地打自己的巴掌。黄老爷问道:‘你是谁?与陆大荣什么仇?’他说:‘我就是陆进财。’黄老爷说:‘你的案已蒙本县李大老爷替你昭雪,业经申详上宪,将陆大荣照律定罪。你还有何冤枉?监狱重地,岂可滋扰?阴阳一理,你宜速退,不可逗留。’陆大荣听了黄老爷这一套话,爬在席子上磕了个头说:‘蒙本县的明断,保全小的家当。哪知道这畜生恶心不死,前几天因小的妻子有病服药,他嘱咐家里,买通医生,下药坠胎。幸而小的从旁保护,将药碗倾泼,方得没事,差一点儿把小的一线血脉斩了。因此控诉城隍司,准小的报怨。小的费了多少钱钞,方能进这几重门户,到此地方,岂肯空回。’黄老爷道:‘有仇报仇,情所难禁。但陆大荣罪名已定,你何必定要他死在监里,不让他明正典刑?’陆大荣道:‘阴曹还有案,须他对质。’说罢,用手在他自己心口乱拍。便鲜血直流,从口喷出。黄老爷命将他移在外间,即刻传官医诊视。到天明,医生来诊,说已经没有脉了。当即传其家属亲丁到狱,叫他补了病呈,故乱了一天,到中刻方才气绝。”李公听说,倒不禁毛发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叹道:“到处都有鬼神,哪可胡行一步。”说罢,叫俞升传该房办稿,移请邻封青县金大老爷相验。一面命将狱中打扫洁净,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张寡妇因女儿被拐,久无下落,时时的在他学生房里打听。这一天又递呈催审,却好李公正坐早堂,传李家砦地保郜永太问话。张寡妇呈递催审,李公便命他跪在一旁听审。李公问道:“地方匪徒,胆敢成群结党,抢劫幼女,你做地保的知情不报,是何道理?”郜永太道:“大老爷明鉴。九月二十八这一天,太阳将落的时候,许先生同了一帮人跟着车到砦上。 大家忽然口角,跟着动手殴打。小的还上前劝解,见许先生被一人揪住,小的上前分开,那几位就赶着车去了。小的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因他们本是一帮,偶然相争,并非抢劫,所以没有报案。” 李公道:“你这话真么?”郜永太道:“小的当差二十多年,从没敢说谎。”李公喝令暂退,叫传许国桢到案。李公将惊堂木-拍,喝道:“你一年轻学生,不知安分读书,乃勾结匪人,通同将你师妹抢去,还敢在本县前支吾。本县尚念你是斯文中人,留你的体面。不想你竟是个败类。今本县已经将你平日的作为查访明白,你老实供来,到底你师妹现在哪里?免得动刑。”许国桢听说出他根底,又知已问过李家砦地保,料想再瞒不过,只得从实说道:“老父台听禀,童生……”李公不等他说完,拍案大唱道:“无耻的奴才,还敢称童生。你便是个秀才,今儿也不中用了。”许国桢连忙改口道:“小的该死。因师妹送殡的这天,被沙家弟兄瞧见,向小的商量,叫把师妹诱出,答应送小的纹银一千两,小的不该财迷。可巧师妹有病,师母叫小的送他回家。不想沙家弟兄约了许多人在半道迎来,小的向他要钱,他不但不给,反把小的痛打。” 李公道:“沙家弟兄是什么人?住在哪里?作什么行业?” 许国桢道:“大的名叫沙金,外号叫大头鬼。二的名沙方,外号秃尾狼。”李公道:“听这名号,必非善良之辈了。现在这些人在哪里?”许国桢道:“他们原是灶户。因连年官盐不通,他们就在运河的上下、西河一带,往来贩私。近彩人多势众,又置起海船,走山东、辽阳,做海面的买卖。”李公道:“你一个书房的学生,怎与他们认识?”许国桢道:“起先在陆监生家赌钱识面,后来跟他弟兄们学拳,因此相熟。”李公喝道:“好个安分的学生!你知他们常寓在哪里?有家眷没有?”许国桢道:“大头鬼有个老婆。平常贩私,往来没有一定。现在将要封河,他们常在城里城外玩耍。装盐起卸,都在城南大淤滩一带。”李公道:“你知他们城里与谁相好?同党的还有多少人?”许国桢道:“有个姓施的,叫马贩子。姓董的叫土回回,常在一起,余的都不知。”李公道:“你知你师妹被抢后藏在什么地方?”许国桢道:“听说在城隍庙后钱家大院。” 李公听许国桢口供,心中便有了主意。便将公案一拍,说道:“你这不良的畜生,将你师妹拐逃,还在本县前胡说这些无踪影没对证的话。本县一切不管,就问你要人,限你五天将你师妹找回。”就派了壮头王信押带他下去寻觅。吩咐张王氏暂且回家静候。发落已毕,掩门退堂。 话分两头,却说沙氏弟兄本是个无所不为的光蛋,因聚集了许多亡命,连贩私带断路,遇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地方官但求遮掩粉饰得过,只要城池没有失守,哪怕四乡焚杀抢掠,也不与他相干。上司虽然知道,无奈失事的地方太多了,不胜查究,只得回护自己失察的处分,保全禄位。明晓得百姓遭殃,也只好无可如何,付之一叹罢了。所以大头鬼这帮人横行无忌,十分得意,囊中着实的宽裕,在邯郸驿劫了个串店的粉头弄回了静海,兄弟两个公用取乐。那一天又得了张招妹,彷佛获着至宝一般,弟兄俩欢天喜地,悄悄地拉进了城。到得家里,不想把那粉头的醋坛子打破了,一见张招妹,就把他锁在里套间,把沙金、沙方臭骂一顿,又每人打了二十棒槌,方才完事。从此休想见张招妹的面了,弟兄俩算空欢喜一场。所以张招妹虽受些惊吓,倒保全了清白。 这一天弟兄俩要想法儿替粉头消气,叫了两个瞎子说书。 又请了一班八角鼓,预备了大鱼、大肉、大坛酒,约了马贩子施钟,土回回董二,赛黄英陆矮子一班狐群狗党,在钱家大院开怀畅乐。吃了一阵酒,说明了原委,大众就请粉头出来,替他兄弟俩说情。粉头道:“看众位的面子,再让我一人打二十棒槌,替众位下酒罢。”陆矮子连忙上前请了个安,又作一个揖,说道:“大嫂子,看矮子的金面,饶了他俩罢。”粉头道:“就是罢,饶了打,饶不了跪。叫这俩王八羔子一人顶一大碗酒,给我跪在门坎上,要动一动,就是一棒槌。”马贩子、土回回也上前说道:“大嫂子算了罢。”粉头道:“你众位不知,要这一次不做个样儿,下回连观音庵的龙女都弄来了,还有我的份儿吗?”一面说,一面斟了一碗酒,光叫大头鬼跪着顶在头上。秃尾狼不等他动手,也照样顶了一碗酒,直挺挺的跪了,一边一个。粉头方站起身,拿了壶给大众斟酒。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进来两个人,挑着两对捧盒。 后边跟着一个人,像是个送礼的光景。二人走上台阶,将捧盒放下,抽出扁担,就照着沙氏弟兄一人一扁担,出其不意,连人带酒都打翻在地。后面跟的那人在捧盒内提出一对铜锤,直奔上堂。说时迟,那时快,马贩子看风色不对,从斜刺里走出院中,纵身上房。土回回见铜锤来得猛,无可抵挡,将身往桌下一蹲,把桌子顺手提起,做个挡箭牌。一桌酒菜一飞落地,可巧陆矮子往前想走,一脚踩在烩三鲜的海参上,滑蹋一交,跌个仰面朝天,被拿铜锤的一手擒住。土回回趁这空儿钻出桌子,也翻身上房去了。两个人放下扁担,就拿出绳索,把沙氏弟兄捆了。那粉头吓傻了,手里还拿着酒壶,两只脚像钉住一般,莫移得动寸步。口中只喊:“八角鼓大爷,快救人呀!” 不想那八角鼓子弟早一溜烟跑个干净,就剩两个瞎子,抱住了弦子、鼓板,蹲在墙角里发哼。这就叫:无巧不成书,不打不相识。 可怜沙氏弟兄一番高兴热闹,竟打得个落花流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盗党设计放火烧衙 众匪认供申详定案 看官知道这无端闯席打人是什么缘故?原来,李公听了许国桢口供,怕签差捉拿反走了风,所以不动声色,点齐了壮勇,亲身带往,将钱家大院前后围住。李公本意只想将张招妹搜出,倒不料沙金、沙方一齐在家等死。方才挑捧盒的人一叫萧起,一叫龚超,是两个有名的捕头。拿铜锤的更不必说,自然一定是李公了。当时擒住了陆矮子,萧、龚二人捆住了沙家兄弟。 门外壮勇听见里面动手,一齐进来帮助,倒把马贩子、土回回两个剧贼放走了。李公叫把两个瞎子引路放出,然后把粉头锁上,叫他引路,领到后院,将所有的箱柜一齐打开检点,一件件上了清单。又在套间内把张招妹放出,将一干人齐带回县。 细软对象捆载随,其余粗重对象,记明数目。正要出门,将大门封锁,见隔扇后还躲着两个人,带出讯问,一系厨子,一系遛牲口的小子。李公命一起带回县中候讯。街坊闻知此事,争先恐后地来瞧,把个城隍大街都挤断了。李公留了四名壮勇在钱家大院前后逡巡看守,把大门反关,亲眼看着将封皮贴上。 俞升已带同值日班房打轿伺候。城隍庙道士印月过来叩安奉茶,请李公到客堂歇息。李公婉言谢却,喝了两口茶,便上轿回衙。 萧起、龚超押带一班男女在轿后跟随。李公刚进衙门,正126要升堂,执帖的禀道:“青县金大老爷相验已毕,现方在福海祠拈香。”李公命请到花厅相会,且叫将男女各犯暂行分别严押,一面吩咐厨房备席,兼请捕衙黄老爷,本营蔡副爷,本学曾老爷来署晚酌。执帖的领命,分头备办去了。少顷,众官齐集,李公一一迎进花厅,让坐献茶,少不得自有一番寒喧酬答,不必细讲。 且说张王氏在家听说女儿已给寻得,欢喜不尽,也顾不得换衣服,急忙的出来,将门反锁,一径到衙探听。找到官媒处等,不待问讯,便一直进去。看见堂屋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在那里掩面啼哭,张王氏又是喜欢,又是心疼。赶步上前,拦腰的一抱,说道:“我的儿呀,我可想死你了。”那女人不提防,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个穿孝的婆子,说道:“你是谁? 猛咕叮的不怕吓死了人。”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沙家弟兄共享的那个粉头。官媒听有人叫喊,急忙出来查问。张王氏道:“大嫂方便,求领去见我女儿一面。”官媒道:“看你这说话,没头没脑的。我知道谁是你的女儿?”张王氏道:“我姓张,女儿叫招妹。是今儿大老爷找回来的。”张招妹在里边听见他母亲的声音,三脚两步地赶了出来。母女相见,抱头大哭。正在难解难分,忽听见一棒乱锣,街上人声嘈杂,说是县衙门后边火起。官媒赶快将张氏母女分开,将粉头和招妹都推入里间,把门扣上,以防意外。张王氏只得出来。见衙门前纷纷乱乱的人,有挑水桶的,有拿挠钩的,夹着许多灯笼,拥拥挤挤,都向后而去。张王氏抬头一看,只见二堂后东北角火光冲天,映得照壁都是通红的,不由得心内发慌,连声念阿弥陀佛,说道:“老天爷呀,好端端的,这火是哪里来的?”要说这火,不但张王氏疑心,就是编书的也是疑心,不用说那看书的,更要疑心了。不能不将这起火的原由细说一回。 原来马贩子同土回回两个人从钱家大院跳房逃出,就在附近暂为躲避。听说沙氏弟兄全家被抄,就去找他们伙党中的一位军师,姓吴,名谓,因他颇有点奸谋狡计,生平以梁山泊的吴用自命,却又生得身材胖大,所以人都叫他双料吴用。本是个没经过院考的童生,餬口无计,就入了沙氏的党中,为他施谋划计,居然算无遗策,从盐枭升到了海盗,羽党日多,规模渐大,所以十分得意,更加自命不凡。却不知道沙氏弟兄已经全家被抄。马贩子、土回回两个上门找他,他还要拿军师的身分,装腔做势,摇摇摆摆地出来。土回回急得说不出话,马贩子将原由始末说给他听了。吴谓把脚一蹬,说:“罢了,罢了。 完了,完了。我早说这城厢里面不是安身的地方,咱们有这许多船只,哪里享用不了?偏要这窝儿送死。”马贩子道:“如今还没过堂,趁早想个法儿救他,特地来求军师妙计。”吴谓低着头想了一回,又细问前后的情形,便叫土回回等到天黑的时分,在衙后马号放火。马贩子带领就近的党羽十余人,在班房左近趁众人救火的工夫,一哄而入,将沙氏弟兄抢出。吴谓自己赶往城南,预备接应出城。计划已定,各自分头干事。这时候,李公正在花厅陪众宾宴会。灯红酒绿,酬酢方酣。忽听报马号草房内火起,众宾客吃一惊,投箸而起。李公就料到是日间逸出二贼的作为。便叫张荣紧守印信,请蔡副爷督同带来的亲兵和本衙壮勇,赶快将监狱班房紧紧看守。又请黄捕厅即速回衙防守监狱。吩咐备房守定案卷,不许扰乱。但传值日的快皂两班同马夫、驿卒,随同水会救火。那马号房屋本不高大,又正西北风,所以火势虽旺,火头皆向东南窜去。东南是个大空院。吴谓枉费了一番算计,仅仅烧去了两大堆草,一间草房。 刚烧到马神庙后檐,水龙已经赶到,就浇灭了。前面马贩子看见后面火起,正想动手,忽见蔡副爷带着兵勇民壮把个班房监狱团团围守,没处下手,只得在暗里叫苦。有一个伙友姓钟,名笃,外号叫强出头,性最躁急,却也能飞檐走壁,仗着武艺,要想冲头阵,得个异常劳绩。打人丛里挺身一纵,已上了内班房后墙,却不知道沙氏弟兄拘押在哪里。探下身去听风,不想被民壮看见,一挠钩扎住裤裆,望后一拖,强出头立脚不定,仰面翻身,从墙上直滚下来。只听人声沸然,说道拿住贼了。 蔡副爷命赶紧捆起,派营兵高擎提灯,亲身巡查。马贩子见事不济,望后看,火光又渐渐落下去了,也顾不得救人,带着一帮伙党,趁着乱一溜烟走了。李公督看将火救灭,复回到花厅。 金、曾两位同寅,蔡副爷也押了钟笃到花厅销差。李公命交班管看守,请诸位重复入座。众人也无心饮酒,草草完席,各各告谢而去。 李公送到大堂,单留蔡副爷带了捕役各处巡查,又叫关上大门,亲自周围看了一遍。便传伺候,带齐人犯,立刻在二堂审问。先传张招妹,问了一遍,知并未被污,奖慰了几句,叫传张王氏当堂领回。张王氏叩头谢恩,又念了许多的佛号,领了闺女下堂去了。又传许国桢,拍案喝道:“你虽没有衣衿,也算是念书的人,怎的通同匪类,更敢忘恩负义,把老师的女儿拐骗,你还能算个人么?来,先给我重责八十大板,还押候办。”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如数加刑,打得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喊,渐渐声气不接,矢溺齐下。八十板打完,已是个半死人了。加上锁链,连拖带拽,还向班房去了。然后提那粉头上堂。 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娘家姓什么?”粉头道:“小妇人是山东人,叫潘小莲,向跟我爹在邯郸县赶店,唱个曲儿度日,被他弟兄强抢到此。我爹不舍,跟到沧州,被那天杀的一脚踢死,就撩在河里去了。”李公道:“你几时到此地的?”潘小莲道:“今年五月从邯郸抢来,一向住在船上。这月初头才到这里。”李公道:“你是跟沙金,还是跟沙方?”小莲听问,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大老爷呀,他弟兄还分吗?小妇人没法呀。”李公听了,心中也自明白,便道:“他弟兄平日干的事,你细细说来,本县可想法儿救你。”小莲道:“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一天,邯郸大来店有个布客叫我唱,唱完了就留了。哪知四更来天,他弟兄带了许多人打进来,把布客杀了,可怜小妇人呀,又没个衣服,怎么跑得了,就上了他们的手了。把布客的行李同小妇人都弄到个姓许的家里。后来他们常常的抢东西,到家来都是给姓郑的分的。八月,到临清上船,那就遇见我爹了。不想跟到沧洲,送了他命。后来又调海船上。 到山东不知哪地方抢了个当铺,绑了个娘儿们,说是什么陈知府的少奶奶。在船上玩几天,忽一日跳海死了。从上月才回到这里,不想又抢了张家的姑娘。是小妇人看守着他,不然也就糟了。”李公道:“他们有多少人?”小莲道:“在海上有两只船,哪只船也够几百人。”李公道:“你都认得他们么?” 小莲道:“哪里认得?就是今儿喝酒的,一个叫马贩子,一个叫土回回,捉住的叫赛黄英,那都是头儿脑儿的。还有个先生叫吴谓,有个会浮水的褚祥,是常来的。旁的都不知。”李公命他画了供,暂且带下。 叫带沙氏弟兄上来,李公喝道:“你等干得好事!给我从实供来,免得动刑。”两人低了头都不言语。李公叫招房把潘氏的口供念给他俩听,招房便朗朗的念了一遍。李公道:“你俩听见没有,这事可都有的?”沙金对他兄弟说道:“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实说了罢,免得皮肉受苦。”便说道:“潘氏供的都是实话。也不必说了,求大老爷定罪罢。”李公道:“你同伙的共有多少?现都在哪里?给我一一供来,本县当设法救你。”沙金道:“同伙的就是潘氏供的这几位,此外没有了。”李公道:“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本县有心救你弟兄,所以问你同伙。要能将他们供出,便可开脱你俩的罪名。”沙金道:“实是再没了。”李公道:“料想要不动刑,你是不肯招的。”命取夹棍过来,左右答应,齐声吆喝。皂役取了两副夹棍,将沙氏弟兄鞋袜去了,先把左足套上,李公又问道:“你既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怎的情甘受刑,不肯供招?我劝你直说了罢。”弟兄二人齐声叫冤,不肯直供。李公将惊堂一拍,说声“收”,左右齐声吆喝,用刑的将绳收紧,三收三放,两人咬牙熬忍,仍是不招。李公命钉上镣铐,同陆矮子一并收禁。 将潘氏交官媒发卖,余赃委捕厅督同差役前往查点造册,暂行寄库,再候移行各处,传失主认领。钱家大院房屋查封入官,厨子和遛牲口的小子,讯系本地穷人,无为匪情事,每人重责五十板暂押,候取具妥保释放。 发落已毕,命押钟笃列案讯问。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 钟笃道:“小的山东登州府人。”李公道:“你在此什么勾当? 是谁指使你放火?”钟笃便把马贩子等与吴谓怎样定计,怎样放火,马贩子打算怎样劫牢,自己怎样上房被获,一一供认。 李公道:“现在他们这帮人在哪里?”钟笃道:“原本定在南门外会齐。想必是还在那边。”李公道:“你们同伙有多少人?” 钟笃道:“我强出头向不说瞎话。旱路上八十人,是小沙统辖的。水路上六百多人,是大沙统辖的。现在水路朋友有一多半在山东,在这儿只百十来人。”李公又问他历来所犯案件。那强出头却倒知无不言,一起起的都供了。招房握管疾书,供毕写完,又念一遍给他听了,叫他画了押,打上手印,也命钉镣收禁。又叫请蔡副爷带着勇丁并萧起、龚超,连夜追拿马贩子等,务获究办,然后退堂。将沙匪就擒,余党尚多,亟宜剿办情形通详各宪,无庸细说。 且表那马贩子等见事不成,连忙分散,陆续扒城而出,到南门外会齐。找着了吴谓,告诉他前后情节。吴谓跌足道:“罢了,罢了,不必管他娘罢。此地万难存身,赶快逃命要紧。” 一帮人齐往海边而去。刚刚动身,见南门下火把齐明,提灯高照,知是官兵追到,便没命的往前跑。海边船只本已备妥。大众一同上船,扯起篷,顺着西北风便开向山东去了。这边蔡副爷带兵役追赶,哪里跟得上?到岸边一看,烟水弥漫,并无人影。只见残芦枯荻,瑟瑟鸣风,怕有匪人藏躲在内,使命纵火焚烧。风狂焰烈,顷刻间蔓延数里,照得海水通明雪亮。看烧完了,并没有人,只得带了兵役回城去了。后来,吴谓等众到山东,纠合同党,共推马贩子为首,通同捻匪,大肆猖獗,抢官署,拒官兵,沙金等正法之日,来劫法场。被李公设计拿住,均详在二集。这初集算已完卷。有一首诗,也是个科甲朋友作的,就照本誊录,做个煞尾: 诗曰: 海陬小试笑牛刀,锄暴安良安惮劳。 听说而今燕水土,犹传逸事话渔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