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 第一回 逢旧往事怪迷离 睹新闻关心惊岁月 大凡一个人,无论事业,撰文章。那出色当行的,必能独树一帜。倘若是傍人门户,便落了近日的一句新名辞,叫做:“倚赖性质”,并且无好事干出来的了。别的大事且不论,就是一端,亦是如此。不信,但看一部《西厢》,到了《惊梦》为止,后人续了四出,便被金叹骂了个不亦乐乎。有了一部《水浒传》,后来那些续《水浒》、《荡寇志》,便落了后人批评。有了一部《西游记》,后来那一部《后西游》,差不多竟没有人知道。如此看来。何苦狗尾续貂,贻人笑话呢?此时,我又凭空撰出这部《新石头记》,不又成了画蛇添足么?按《石头记》是《红楼梦》的原名,自曹雪芹先生撰的《红楼梦》,《绮楼重梦》……种种荒诞不经之言。不胜枚举。看的人没看一个说好的。我这《新石头记》,岂不又犯了这个毛病吗?然而,据我想来,一个人提笔作文,总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笔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定要人家赞赏的,不过自己随所如,写写自家的怀抱罢了。至于后人的褒贬,本来与我无干。所以我也存了这个念头,就不避嫌疑,撰起这部《新石头记》来。看官们说他好也罢,丑也罢,左右我是听不见的。闲话少提,言归正传。 且说续撰《红楼梦》的人。每每托言林黛玉复生,写不尽的儿女私情。我何如只言贾宝玉不死,干了一番正经事业呢。虽然说得荒唐,未不可尝不可引人一笑。看官们,且听我诌上一个引子来: 定国安邦,好少年,雄心何壮,弹丸大的乾坤!怎当得风云莽撞;三尺长的龙泉,却出万丈光芒。大好的日光、月光,只可惜隔着了二三百层魔和障,害得人热如狂!如狂!害得人热念如狂!好头颅,没处商量安放,只剩得热泪千行,热血一腔,洒到东洋大海,翻作惊涛骇浪。猛回头,前事尽荒唐!甚的是,文场、战场,名场、利场,算将来,不过是五千年的一本胡涂帐。 且说那年贾宝玉带了贾兰去下场,等到三场完毕,出场时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早在场外候着,要带他去归真返璞,所以贾兰一回头,便不见了他。须知他己经悟彻前因,一朝摆侻,所以任凭家中人等,闹到马仰人翻,都是弁而不顾的了。大士、的了。大士、真人先引着他赶到毗陵驿,叫他别过了父亲贾政,然后把他送到大荒山青埂峰下,结了一个茅庵,叫他苦修起来。 从此又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总是心如槁木死灰,视千百年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天,贾玉忽然想起,当日女娲氏炼出五色石来,本是备补天之用,那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了,单单遗下我未用。后来虽然通了灵,却只和那此女孩子鬼混了几年,未曾酬我这补天之愿。怎能够完了这个志向,我就化灰化烟,也是无怨的了。如此凡心一动,不觉心血来潮,慢慢的就热如焚起来,把那前因后果尽都忘了,只想回家走一趟,以了此愿。却又自己想着已经做了和尚,剃了头发,这个尴尬样儿,如何去得?非但父亲见了要动怒,就是姐妹们看了,也嫌我腌臜。不如耐过几时,蓄了头发发再去罢。立定主意,就一天一天的养起头发来。 说也奇怪,从前他苦修时,不知历了几世劫,就如过了一日似的。如今要养起头发来。却一日比一年还难过。天天只盼头发长,那头发偏偏不肯长的快。恨得他每日在家长吁短叹。好容易捱了一年多。养得了尺把来长,将就可以辫起来了,心中十分叹喜,胡乱辫了。打开包里,看见那取来换了。又带上那块宝玉。无意中在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来,取来一看,却是年向紫鹃讨的那一面小镜子,就拿来一照,觉得自家模样儿,依然如旧。于是,整顿衣裳,出了茅庵,不辨东西南北行去。 心中只盼遇见了人。可以问路。谁知尽着行去,偏偏一人不见。看看已经日落西山,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喜得脚力尚不见乏,回头看时,连青埂峰的影子也不见了。此处又不知是何所在。正在彷徨之际,猛抬头看见头上一块乌云,愈散愈大,不一惠便洒下雨来。急宝玉跺脚道:“今番坑了我也!这里四面都没有人家,往那里躲一惠儿呢?”没了主意,只得发脚跑。跑到前面。见着一个树林子,便急急的转入林子里去。他心中本望林子里,或者有了个人家,可以躲避躲避。到林子里时,抬头一望,虽然没有人家,却喜有一座破庙。宝玉此时如获至宝,连忙跑了迸去,只见这庙山门已倒,门下势难避雨的了,只得跑到殿上去。 此时已是薄暮天气。这庙的四面,又围了些参天老树,把那殿上遮得黑魆魆的。宝玉来得匆忙,才跑至廊下时,便踢了一件东西,绊了一交。正要起来,忽的一声。脚下先站起一个人来。骂道:“是那一个忘八羔子没生眼睛的,踢你爷一脚!”宝玉正要向那人陪小心,忽听他的声音,十分耳熟,不觉定眼仔细看了一看。那人也细细的打量宝玉一惠,忽的走近一步,搂着宝玉道:“哎呀!我的祖宗小爷,你也有出现的一日了!奴才该死!”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跟随宝玉的焙茗。 宝玉大喜道:“你为甚走到这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焙茗道:“爷走子多少时,怎么还是这么着?自己走的什么地方,还不知道?”一面说着,往外望了一望。在这半光半黑之中,瞥见那东倒西歪的山门,不觉大惊道:“不好了!我睡胡涂了,怎么叫人家弄到言个所所在来。二爷,此刻是什么时候了呢?”宝玉道:“好胡涂小子!怎么连时候都睡忘了,此刻不是黄昏时分了么?”焙茗道:“不好了,我昨夜睡的狠早,怎么把今儿一天都睡过去了?眼见这是个破庙,没有人的了,怎么弄个火来才好。”想了想,喜火镰包还在身边,掏了出来,拿起火石乱打,迸了许多火星,只是那火绒燃不着。心中焦躁,不免四下里去摸索,摸到东边,得了一扇小门。推门进去,原来里面另是一个院落,还有两间小屋,屋里射出光来。焙茗喜道:“有了人了。”便跨进屋里去。只见一个老道士,蹲在地下烧火。抬起头来,看见焙茗,吓得“呀”的一声,躲到角子里去,口中不住的叫菩萨。焙茗诧道:“我好好的人,怎么叫起菩萨来?”那道士道:“你不是倒在廊下的仙童么?”焙茗没做理惠。必闻得那锅里透出一股粥香,骤觉得饥火中烧,巴不得拿来就吃。忽想起宝玉此时想也饿了,不如请了进来,同那道士要一碗吃,胡乱混过今夜再说。想罢出来。请了宝玉,一同进去。 刚走到小门时,忽见一个人里面出来,擦身而过,一溜烟如飞的往外就跑。宝玉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跟了焙到了那屋里,焙茗看时,那道士已不见了。走到里间一看,也是无人。宝玉此时有了光。看了焙茗一眼,吓了一跳道:“你这小子,怎么闹的这个样儿?”焙茗道:“腌臜么?”宝玉取出那小镜子,叫他去照。焙茗照了,只见脸上的尘垢积了有一分多厚,自己也觉得吃惊好笑。连忙放下镜子,四面去找脸盆、手巾,又去找着了水缸,也不管冷热,洗刷了一回。觉得身上也都是尘土,只得侻下衣裳去抖,一面骂道:“是那个八羔子作弄我的!”抖过了穿上,方找出碗箸来洗过,盛了一碗粥,伏侍宝玉吃。 宝玉吃了一碗,便不吃了。又问:“这粥是那里来的?”焙茗道:“爷别管,吃了再说。”宝玉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焙茗此时饿的了不得,一面盛粥吃,一面说道:“自从爷不见了,家里的人,闹了个鸡飞狗走。上头呢,自太太起没有一个不是哭的。我们底下的人。是天天在外头混找。后来放了榜,爷中了第七名举人。”说到言里,忽道:“那时候闹的皇帝也知道了,下了旨意,叫各衙门一起访寻,已经出家了。太太起先信了,又到后来老爷回来了,认错了人。于是又叫找寻起来,京里是找遍了,近京一带也找遍了。又泒人分头到南边来找,我派到金陵。因为恐怕爷一时高兴,回南边府第住几时,故叫我来了。我入了金陵境内,天色已晚,城还有十多里,恐怕赶不上城门,所以到了一个什么玉霄宫投宿。那玉霄宫金碧辉煌,十分显焕,有一百多道士。他们就留我在厢房住宿。不知怎么一睡,就睡到这个时候,又怎么睡到这里来。那我可胡涂了。”一面说,一面吃完了粥。宝玉也是怔怔的莫名其妙,问道:“这个粥又是谁的,怎么这里没一个人?”焙茗道:“爷且别问这个。这里面有床铺,且进去胡乱睡一宿,明日好进城,回自己府第里去。”宝玉依言,焙茗便拿了进来。 宝玉来到里间,只见窗下放着一个方桌,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几本书,就坐在旁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要想坐着看书解闷。翻开来一看,是一本《封神榜》,放过不看。又取过一本,却是《绿野仙踪》,这些书都没有看头。又见那边用字纸,甚是古怪,摊开看,上面横列着“新闻”两个字。闻字旁边破了一个窟窿,似乎还有一个字,却不知他应该是估什么字了。底下却是些小字,细细看去,是一篇论说。看到后面,又列着许多新闻时事,不觉暗暗纳闷。拿了这张纸,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也有可解的,也有不可解的,再翻回来,猛看见第一行上,是:大清光绪二十六人囗月囗日,即公历一千九百零一年肛月囗日,礼拜日。不觉吃了一大惊。 要知惊的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入尘寰初进石头 懁往事闷看《红楼梦》 且说宝玉拿了那张字纸儿,只管发怔,暗想道:我离了家到底有多少日子了呢?据这张字纸儿看来,一定是同那“京报”一般的东西。不过不是尃载阁抄,把外头的时事也载上的,自然也是按天出一张的了。看他这年月,竟然是自我离家之后,国号也改了。只恨我在那里混修之时,胡里胡涂,不曾记着日子。看他那年月底下,还有什么一千九百一年,这更不可解了。正在这里想着,只见焙茗笑嘻嘻进道:“爷请看!”是黄纸糊的小匣小,上面横写着“燮昌”两个字,反面是面的细细致致的一幅小画儿。要待打开他看时。却是没有盖子的。四面翻转看了一遍,原来是个套。把他推闰一看。里面装着好些小枝儿,一头还有一京红红儿的东西。便还了焙茗道:“这不过是小孩子顽的罢了。”焙茗接过来,取出一根细细的去看,口内自言自语道:“怎么个顽法呢?”说罢,拿起来把那红点子对着头上去烧。谁知才对到火上去。便豁的一声着了,倒把二人吓了一跳。宝玉道:“别弄了!管是个惹火的。”焙茗那里肯听,便道:“这一点点的小头儿,燃着了那火就那么大。我们把他一根根的都取下来,凑在一处,拿到院子里,放个火球儿顽。”面说,一面找了个钉儿,蹲在地下把那小枝都倒了出来,去刮那红点子。刮下了两个,再刮第三个时。不知怎的,拍的一声,那红点子自己着了。焙茗又惊又喜,宝玉也歪在旁边看见,说道:“快别弄,拿来我看!焙茗把小枝儿递上。”宝玉道:“匣子呢?”焙茗递了来。宝玉再看一遍,对焙茗道:“你看这套匣边上,这一面粗得狠,像是沙子做的。”那上面有几路红印子,不定这东西在这上面一擦,却把枝儿擦断了。宝玉道:“蠢才,轻点子呢!”焙茗再拿了一根,往上轻轻的划。划了两下,没有动静,再划重时,又怕断了。焙茗大喜道:“二爷真是圣明,叫奴才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么一来,就惠着了呢。”宝玉道:“快收起来罢,这是取火的东西。可轻着点,别碰了他。你看刚才把钉子刮了他,也刮出火来呢!”焙茗一面收,拾面道:“这个取火。比着火镰包儿,灵便多了。这回有了这个,不要那个了。”宝玉拾起一根着过的,仔细看了一看,只见那红京子烧成了炭,取起那套匣来,划了一下,便断了。想道:“二爷请睡罢。明儿家去,我还要赶回京去报喜信呢。”宝玉道:“我就在这床上胡乱睡了。你呢?”焙茗道:“爷别费心,我有睡地方。”宝玉便和衣躺下。焙茗道:“好歹侻了睡,小心着冷呀。”宝玉道:“此刻我比前头,不拘什,么都可以将就得。身体也好,不至于着凉的。”焙茗将门闭上,取了几把椅子,拼摆在门口,便躺下去宝玉道:“怎么这等睡法?”焙茗道:“怕爷再跑了,奴才可担不起呢!”宝玉笑道:“你放心,我再不跑了。”一宿无话。 次日黎明,宝玉醒了,叫起焙茗,到炉子上去烧了京热水,胡乱洗过脸,主仆两个,便出门上路,仍人小门出去。外面原来是三间正殿,却是剥落一堪。两郎多已倒了,两旁神像,也七歪八倒。出得山门,回头看时,那敕玉霄宫的匾,还歪歪的在上面末掉下来。焙茗此时只觉得心神恍惚,想着:我投宿的玉霄宫,明明是一所雕梁画栋的,怎八一觉睡醒,却换了这个模样。一路上疑惑不定。宝玉是因为看了那张字纸儿的年月,心下十分疑惑,又不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只得信步行走。 走了四五里路,走到一个小小村庄,见一个老儿,正携了农具行来,焙茗便向前问道:“请教老丈,我们到金陵城里去,从那里走?这里是什么地方?”那老儿道:“这里叫做‘无为村’也是金陵管。你们要进城,只往东去,不上十里,就到了。”焙茗谢过老儿,同着宝玉向东而去。慢慢的有了人家起来。一时进了城,宝玉道:“城是进了,那里是咱们家呢?”焙茗道:“爷放心,咱们家是赫赫侯门,一问就知道了。”说罢,便拉着一个走路的人,问他:“荣国府在那里?”那人回说:“不知道。”宝玉道:“这些走路的人,那里知道。你倒是到店铺里去问问罢。”焙茗依,言问了几家店铺,也昃不知道。宝玉不觉纳闷,暗想道:“里莫非不是金陵,是我们走错了路么?焙茗道:“走了半天也乏了,爷看见那茶馆么?多少人在那里吃茶呢。爷何不也进去喝碗茶,歇歇再走。”宝玉点头应允。 拣了一家洁净茶馆进去,拣了个座,焙茗另在一边也拣座儿坐了,茶博士泡上茶来,宝玉慢慢的品茶。因想:焙茗问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总是他口齿不令俐之故。自己在街上,又不好逢去问,此时正好借吃茶为台,得便时,亲自问人。坐了一惠,只见隔上又来了一位茶客,举止斯文,暗想:这个人,或可以知道,不妨试问一声。因立起来,对那人拱拱手,问道:“失路之人,请问一声,不知老兄可肯指教?”那人也连忙起来招呼,一面说道:“这问路的事,是知道的,无有不说,何消多礼。”宝玉道:“我要到荣国府,不知从那条街上去?”那人听说,把宝玉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此话怎讲?”那人道:“我只知有一个宁国府,却不知有荣国府。”宝玉喜道:“老兄不知道,我们本是一家,找到宁国府,先趁子轮船到芜湖,然后或雇民船,或雇牲口,自然可以走到。怎么在这里南京地方,就问起来呢?须知道宁国府,我问的是宁国公,荣国公的府第。”那人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玉还未答言,焙茗在旁插嘴道:“爷别理他。咱们贾家的门第,南京、北京,那个不知道的?他既然不知道一定是个村汉子,再问也没用。”那人听了,也不做理惠。焙茗大自言自语的道:“像刘老老,他还是个女人,也惠找到咱们家去。咱们南边的府第,自然也不输给别人,就没有人知道,可也是一桩怪事。”那人听了,怔怔的看了玉一眼,又看看焙茗,回头向宝玉道:“没甚什么说,你老兄既然不知道,使罢了,我回问别人。”那人道:“刚才听你们说的,莫不是要问那《红楼梦》上贾宝玉他家么”宝玉叹喜道:“正是,正是!但是什么《红楼梦》,我可不懂。”那人道:“你可9是看看呆了。”又笑道:“你要问他家,还是要看贾玉呢?”还是要看林黛玉呢?”宝玉道:“只我便是贾宝玉。”焙茗在旁插嘴道:“我们二爷现在当面,你为甚提名叫姓的起来,好没道理!”那人怔了一怔,指着焙茗问宝玉道:“他又是谁?”宝玉道:“他昃我身边的小焙茗。”那人抬头看了看天,又揉了揉眼睛,道:“不好了!我今日不是见了鬼,便是遇了疯子了。”正说着,郼边又来了一个少年,那人见了,便招呼入座,说道:“我常说你们年轻人,不要只管看,果然有看小看出笑话来了。前头我看见一什么笔记上载着一条,说是有了《西厢记》思慕双文颜色,致成相思病的。我还他不过设言劝世的罢了,谁知……”说到这里,用手指着玉道:“这个人,竟自称是贾宝玉起来,口口声声,只问什么荣国府、你道不是看《红楼梦》看疯了的么?”那人只管高谈阔论,引的旁边吃茶的人,一个个都围过来,对着宝玉观看。看得宝玉没意思。赸赸的起来,叫焙茗开了茶钱,走出了茶馆。 因对焙茗说道:“我本来就有点惚,听了那人的话,越发恍惚的加了一倍。看来,我们家是一时找不着的了。不如先找个下处,再商量罢。”说着,二人找了一家客寓,拣了个洁净房间住下,还要张置备行。李焙茗先到里间,铺好了宝玉的卧榻,然后自家把外面半间收拾起来。宝玉叫焙茗出去买点纸、笔、墨之类,回来应用,焙茗答应了出去。 一会儿买了些文房四宝回来,又顺带买了些茗碗茶铛之属。宝玉在家时,享尽了膏粱文绣、粉腻脂香之福,出家时,非但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且是耳无闻、目无见的。不知过了几世,历了几劫。此时自见外面粗使的东西,却也小巧玲珑,不觉把玩了一番。忽又想起在茶馆里,遇见人,说什么“红楼梦”,想是一部。他又说我看《红楼梦》看疯了,以自称贾宝玉。我明明是贾宝玉,我何尝知道什么《红楼梦》!想当年,我和甄宝玉同了名字,同了相貌,已是奇事,难道那《红楼梦》上,竟有和我同姓、同名的么?倒不可不看看他内中是个什么情形。想罢。便提笔写了“红楼梦”三个字,叫焙茗到书坊里去买。不多一惠,买了回来。宝玉见有一尺来高的一部书。也不及细看全文,先取了第一本,要看个回目。谁知却是一本略画。见了那些人名。先就暗暗称奇。胡乱翻了一遍,翻到末后,才是回目。便逐回的细看,心中又是惊疑,又纳闷。逐回看过了,才看正文。一心只想看贾宝玉的事,郼不相干的闲文,便胡乱看过,只拣要紧的去看。越看越是心神不定。看了书上事迹,印证我今日境遇,还似做梦。不觉越想,越想越看,那心神越觉惝恍。忽见焙茗笑嘻嘻的进来道:“爷猜这东西值得多少钱呢?” 不知焙茗拿来的是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听芳名惊心增惝恍 尝菜满腹诧离奇 却说宝玉正在彷徨彷佛,忽见焙茗走进来,手里拿着在庙里看见这黄纸匣儿,笑着要宝玉猜值多少钱。宝玉并不理他,只管出神。出了一惠神,一面看书,巴不得一时之间,把全书完才好。所以看得废寝忘餐,犹如赶工课一般。比从前赶工课应付他父亲还利害。看了两个半天,一个全夜。把全部看完了,还在那里呆着脸出神,不茶不饭。焙茗没了主意,只道他前那个呆性发作,不然就是犯了那回失了宝玉的毛病了。此时姑娘们没有一个在他身边,这便如何是好?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心中益发没了注意。只得忙着到外头去打听荣国府。差不多把一个南京城里都找遍了,却那里有个影子? 一日,便来回宝玉说道:“咱们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事,不如且回京里去。老爷太太也盼望狠了奴才的初意,本想找到这南边府里,多泒几个人送爷进京。此刻既然找不着,只得就是奴才一个人伏侍爷的了。”宝玉道:“我心中恍得狠,就像没了主的一般,只怕进京也见不着众人的了。”焙茗道:“爷为甚说这不吉利的话?爷这回进京,老爷太太不知欢喜得怎样才好呢。奴才在二门上,听得里面老婆子说,爷出门的时候,二奶奶己有了喜了。这回不定早已生下小爷了,爷这回进京,还要准备着当老子呢?”宝玉啐了他一口,道:“少嚼你的舌根。你到账房里,叫他们代雇个牲口,或雇个船,进京罢。”焙茗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带了客寓账房的人来,焙茗先回道:“回爷的话,他们说进去,用不着牲口、船只呢!”只见账房的人道:“老爷们想是内地里来,不知这沿江沿海的风气。此时进京用不着按站走的了,只要趁了轮船,先到上海,由上海再趁轮船到天津。由天津进京,是有火车的。跨上车子,不一儿就到了京了。方才贵管家来说要雇牲口,或雇船只,这不是舍逸就劳,舍易就难了么?”宝玉道:“不知这轮船有多有多,大坐多少人?”账房的人道:“我也说不出他有多大,罢,罢,快别说了!”凭他多大的船,坐了几百人,不要挤死了么?我们爷挤不惯。”房的人道:“管家有所不知,要是坐统舱呢,那是说不定要挤的。坐弓房舱,就好得多了。倘是坐了舱,那就坐了大菜间,吃的是国大菜,一路上有细崽招呼。只怕在家里,也没有这等舒服呢。”宝玉又问:“轮船是几时造出来的,什么叫买办?什么叫细崽?”账房的人暗想:然没有见过,也该听人说过了,这两个人非都是呆子?只得把轮船的来历,及买办、细崽的职役,略略告诉一遍。焙茗道:“我却不信!那么大的船。只怕撑篙打桨,也不叫轮船了。”宝玉:从前我怡红院中,有一个小小的西洋自行船,不过是个陈设的顽意罢了。并且虽有自行之名,却不能行动。此刻怎么闹出这么大的来了?不要管他,且坐他一回,左右长长见识也好。想定了,便对账房的人道:“那么说,我们就坐轮船罢。但不知可有一直到天津的轮船没有?要是有就更好了。”账房的人道:“没有的,总得要先到上海。但不知你还是要坐房舱,还是要坐舱?”宝玉道:“你说的什么大菜间最好。我们就坐那个。”账房的人答应了,问几时走。宝玉道:“那轮船可是天天赶来回吗?”账房的人道:“那里能够!不过,天天总有船就是了。随便那天,都可以走得。”宝玉道:“那么,就明天走罢。”账房的人,又问了到上住什么地方,有人招呼?又说:“我们同上海长发栈是通的,如果要住时,这里有人招呼。”又应酬了几句,方才别去。 闲话少表,且说到了明天,宝玉准备起身。焙茗收拾过行李,吃过早饭,雇了一匹牲口,宝玉骑了,焙茗跟着,又雇人挑着行李,一行人出城,来至江边。这天恰好是招商局的下水船,就先到招商局万船上歇下,开了个房间,坐着等候。客寓里泒有伙友来招呼。一回儿听见远远的一缕浓烟,烟下是一只船,缓缓而来。不多一刻,就走近了。宝玉向那客伙友道:“我们就坐这个船么?”伙友道:“正是。”说着,那船更走的近了。船边现出:“这就是这个船的名儿。”宝玉暗想:船也有个名字,真是闻所未闻了。一面想着,只见那船一直去,并不像是要靠拢来的样子。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谁知那船走下了好些路,方才绕一个大圈,回过头来,渐行渐近,一惠就靠到万船傍边来了。登时人声嘈杂起来,伙友招呼了行李,带了宝玉、焙茗,跟着在人丛大挤了过去,上了一层楼梯,进了大菜间,点交了行李,便匆匆的去了。一惠又带了一个人来道:“这是我们寓里的伙计,尃在船上招呼客人的。到了上海时,只要把行李交给他,没有误事的。”宝玉便问那人贵姓,那人道:“这是我们寓里的伙计,专在船上招客人的。到了上海时,只要把行李交给他,没有误事的。宝玉便问那人贵姓,那人道:“我敝姓包。因为招呼得客人,颇为妥当,多客人们送我一个绰号,叫做‘包妥当’。有事时,只叫人到统舱里去叫我就是了。”说着,送来的伙友便辞了去。一惠儿,船开行了。 宝玉走出舱面,要望江景,只见船上所有之物,都是生平未曾经见的。那包妥当在旁边扯七扯八的,和宝玉谈天。宝玉便指着那不曾见过的东西去问他。如舢板、太平水桶、救命圈、转舵机器之类,一一都问了。又到机器舱的窗上望了半天。觉得乏了,便回房歇息。包妥当见宝玉翩翩年少,打量是个风流人物,便把上海的繁华富丽,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套。慢慢的又说到风月场中去,说上海的姑娘,最有名气的是“四大金刚”。宝玉笑道:“不过几个粉头,怎么叫起他金刚呢?”包妥当道:“我也不懂,不过大家都是这么叫,我也这么叫罢了。这‘四大金刚’之中,头一个是林黛玉。”宝玉猛然听了这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觉得耳边轰的一声,登时出了一身汗,呆呆的坐在那里出神。包妥当还在那里滔滔而谈。后来见宝玉出神以为他冷淡了,便搭赸着辞了出来。这里宝玉被他一句话,只闹得神魂无定,心中不知要样才好。又是气忿,又是疑心。气忿的是林黛玉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为甚忽然起这个句当来?疑心的是记得林黛玉明明死了的,何以还在世上?莫非那年他们弄个空棺材来骗我,说是死了,却暗暗的送他他回南边去了不成?心里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不禁烦躁起来。 烦躁了一惠,方欲出去望望,只见一个小子捧一个方盘子来,在盘子里拿出几样东西,摆在桌上,说是请吃饭。宝玉走至桌边。坐下一看,只见摆着一个白瓷盘子,盛了半盘汤,一把银白铜匙,还有松糕似的东西。前面一个白铜架子,放着几个玻璃瓶儿。宝玉只管看着他出神真是莫名甚妙。呆了一惠,拿起铜匙来,喝了两口汤,觉得味儿还好。便一口一口然而为什么却拿盘子来盛汤?真是千古奇闻的事。想来他们的酱小菜,倒要用碗盛的了。不知不觉喝了一半,放下铜匙,那小子便过来收了去。宝玉又觉得奇怪,饭还没有拿来,为甚倒把汤拿去了呢?并且没有二样菜,真是奇绝。正这么想着,那小子又拿一个盘来放下,又放下一把小刀,一把铜叉。这铜叉的形象,也是说不出来的古怪。再看那盘里时,却是一块鱼浇上些似汤非汤、似汁非汁的东西,颜色倒雪白。又没个筷儿,正不知如何吃法,难把这叉子叉着,往嘴里送么?旁边那细崽见他发怔,便走近一步,指着玻瓶道:“这是辣酱油,这是鱼油。”宝玉道:“你给我舀上些。”那细崽果然代他舀上些。宝玉便拿起叉来,叉了一块吃了。觉得还便当,一刀一叉的运用起来。吃过七八样,细崽收了。送上一杯茶,却用一个小瓷盘托着,还有一把茶匙。瓷盘里有两块雪白东西,方方儿的,比骰子大好些,看了也不懂。拿起茶来呷了一口,皱眉道:“太酽了,涩了。”细崽又递过一个小瓷瓶儿,问道:“吃牛奶么?”宝玉点点头。又问:“要糖么?”宝玉也点点头。只见那细崽把那两块白方的东西丢在茶里,拿茶匙调了几下,便都化了。宝玉才知道那个是糖。细崽调罢了,又搀上牛奶。宝玉再呷一口,便觉不涩了,慢慢的呷完,细崽收了去,又来收拾桌子。宝玉暗想道:“吃大菜,来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吃了半天,却一颗饭也没有。那两块松糕似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我却没有动他。此时吃饱了,不免到外面去走动走动。只见包妥当笑嘻嘻的走来问道:“偏过了。”宝玉道:“你们统舱里吃什么饭?”句妥当道:“不蒙你老人家说,我承这里账房几位先生照应,是在房吃的饭,还算好。在统舱里吃饭,实不象样呢。茶房们扛了一木桶饭来,众人便过来抢吃,也有拿脸盆盛饭的,也有拿筐子盛饭的,又没有菜,要吃菜时,要自家身带来。你老人门的日子少,见的也少。我们常来常往,是见惯的了。你老人家吃的大菜好么?这里的外国大司务,是宁波人,做得好菜。管事的姓李,招狠好的。你老人家过他么?”这包妥当只管滔滔不断的信口开合,猛不提防,头上“呜呜”的一声怪响,倒把宝玉吓下一跳。 要知是什么声响?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慧神暪下问启新知 呆霸王酣酒呈故态 却说宝玉正和包妥当说的高兴,猛听得头上“呜呜”的一声怪响,吓了一跳。包妥当道:“到了镇江了。”宝玉正要问时,又听得“呜呜”的响了两下。宝玉道:“这是什么东西在那里叫唤?”句妥当笑道:“这是放汽筒,因为到了码头,招呼前面小船让路,以免碰撞之意。”宝玉这才明白。包妥当又指给他看,这边是焦山,那里是金山。此时已经入黑天气,远望镇江万家灯火。一惠儿靠了万船,就听下面人声鼎沸起来。宝玉回头忽见自己住房亮了,说道:“没看见人进去,这个灯是谁点的?”包妥当笑道:“这是电气灯,不用人点,自亮自灭的。外国人真是巧心思,这都是他做出来的。”宝玉道:“正是。要问你,刚才我看见两个人,那打得异样的,不必说了;那副面目也狠奇怪,黄头发,黄胡子,绿眼珠子的,可是外国人?”包妥当道:“此刻我见那两个,想来也是西洋人了。他们到底有翅膀么?”包妥当道:“那里人惠长出翅膀来呢。不过他们画的画儿,多有画出翅膀的,说个还是他们的菩萨呢!”宝玉笑了笑,又道:“那两个外国人在船上做什么?”句妥当道:“这是驶船的。还不止两个呢!总共有五六个。”宝玉道:“这个船是外国人的么?”包妥当道:“这是昭商局的船,是中国的。还有那‘怡和’、‘太古’两家,便是外国的了。”宝玉道:“既是中国的船,为甚要用外国人驶?”包妥当道:“中国人不惠驶呢。”宝玉摇头道:“没有的话!外国人也不多两个眼睛,也不多两条膀子,有什么不惠的?不学罢了。”包妥当道:“只怕心眼儿不及他呢。”宝玉道:“但凡是个人,心眼儿总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种人被一种嗜好迷住,不得开罢了。还有孔子说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那里有学不惠的学问呢?咱们不赶早学惠了,万一他们各咱们不对起来,撒手不干了,那就怎么好呢?这么大的船,不成了废物了么?” 正说着时,只见焙茗笑嘻嘻的走过来,递一个小匣给宝玉道:“这又是一个样儿的,心咱们头回看见那个大些。头回那个,三个公一匣,这个要化四文。我才在底下买的,给爷瞧。”包妥当一看,原来是一匣猴牌洋火。便笑对焙茗道:“这是洋火呀!你没见过么?”焙茗道:“我头看见的匣子,比这个小,那小棍上,是黏着红点子的。”宝玉道:“气擦一枝瞧。”焙茗擦了一枝。宝玉道:“这个擦起来不响,着得比个快。”又问包妥当道:“这东西也是外国人做的么?”包妥当道:“前是外国来的,这个是日本来的。听说还是中国人在那边迼起来的。此刻算他最好,销路也大。有人说,他一个礼拜,要造一万箱,每箱可以赚一元银呢。”宝玉道:“一箱有多少呢?”句妥当道:“这可考住我了,销路也。大有人说,他一个礼拜,要迼一万箱,每箱可以赚一元银呢。”宝玉道:“一箱有多少呢?”包妥当逆:“这可住我了,多少我不得而知。那箱子大约有半个八仙桌子大罢咧。”宝玉道:“那个小匣子的呢?”包妥当道:“那是上海做的。‘有燮昌’、‘华昌’、‘烈昌’好几个牌子呢。”宝玉道:“中国人做的,还是外国的呢?”包妥当道:“是中国人做的。此刻汉口、湖南,也有人做了。”宝拍手道:“是不是呢!我说没有学不惠的事情。这么个小巧东西也学惠了,那驶那里有学不惠的?房里去坐罢!这惠有点了。”此时船已开行,两个同到房里,又谈了一惠,包妥当别去。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洗过脸,细崽送过一杯茶,又是两片松糕似的东西,旁边抹上一块黄澄澄的像是猪油;又是一个盘子,放着两片火腿,两个半生熟的鸡蛋。玉不像昨天那样忐忑了,拿起刀叉吃了,又喝了茶。又出来闲望一回。包妥当又走了来,说道:“你老人家起来好早!这回船走的快,上十点锺就好到上海了。”又闲谈了一惠。又带着宝玉到下房舱、各处看一遍,仍复上来。 不一惠,已到吴淞口。包妥当按着旗式,指给宝玉瞧:“这是英国兵船,这法国兵船。”宝玉吃惊道:“这么大的兵船,么打仗呢?”包妥当道:“利害着呢!我没见过。听见说,那种大炮放起来,打好几十里呢。”宝玉道:他们的兵船,为甚到咱们家来,唑道咱们打仗么?”包妥当又指着两道:“这是‘海筹’,这是‘海容’,都是中国的。”宝玉道:“是不是呢?你昨儿说中国人心眼不及国人,学不了这个。怎么兵船又中国人驶的呢?但是这个船么要用外国人驶,我可不懂了。”包妥当道:“是,是。你老人家明见。” 宝玉沿路眺望,包妥当一一指点道:“那里是纱厂,那里是布局,那里是自来水厂。”正说着,只见一缕浓烟,远远如飞过去。包妥当道:“那是火车。”宝玉道:“也是用机驶的么?”包妥当道:“宝玉拍手笑道:“果然。我到了船上来,就想着水上有了这种船,陆上也该有这种车才对呢。” 谈谈说说,船已傍了码头。船已了码头。包妥当代招呼着行李,雇了东洋车。送玉主仆两个到了长寸。拣了估洁净房间,焙茗设好了,自在外半安息。一惠荼房开上饭来吃过。包妥当进来道:“你老人家要多住一两天了,这两天没有天津船开。有一只‘保定’,要到大后天才开呢。”宝玉道:“户么把个地名做了船名这倒别致。”包妥当道:“‘太古’的船,都是取的地名。”宝玉道:“招商局有船到天津吗?”包妥当道:“有。”宝玉道:“招商局有到天津吗?”包妥当道:“好,好,那么你老人家就等‘祈裕’罢。‘新裕’这个船,是天字第一号的好船。现任两广总督李鸿章李中堂还赞他呢。你老人家索性等他罢。在这里上海多顽两天也好。对不住,我还有点小事,少陪了。”说着,告辞去了。 剩了宝玉一人,独在内房,甚是寂寞,要想出去逛逛,又苦于不识路。无可解闷,只得又拿起《红楼梦》来看。把头回不甚经意的地方,都补看了。但是,不看犹可,一看了,便心神仿佛,犹如做梦一般,自家也说不出那个情景来,闷闷昏昏的过了一天。 吃过冕饭,掌上灯,躺了一惠。只听得街上仍是车马纷驰,闹的睡不着。正在无聊之时,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跺脚、拍桌子的声音,又听得有人大骂:“忘八羔子!瞎了你娘的眼睛,洒了你爷一脚的开水。”听得这声口好熟,好像是个熟人。然而仔细想想,生平却没有这么一个撒村的朋友。忽又听一阵大骂,一阵脚步声响。连忙起来,走到外间,只见焙茗已在门口观看。宝玉看时,那跑的人已经跑过了。却是一个荼房在头里跑,一个赶着要打。焙茗道:“这赶的人十分面善,不知是那一位爷却想不起来。赶出来看时,他又跑出去了。”焙茗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是薛大爷。”宝玉听见,便外去看。走到楼梯旁边,只见一个人,按着一个茶房乱打。仔细一看,正是薛蟠。因叫道:“不要打了!有故人奉访。” 薛蟠抬头一看,怔了一怔,道:“咦,宝兄弟,你也跑上海来了?好,好,咱们违教好久了。”一面说,一面过来拉手。玉觉得他满容,说起话来酒气扑人,知他又喝醉了,拉着他到自己房里。焙苔迎面请了个安。薛蟠笑嘻嘻的道:“好,好小子,还跟着你二爷呢。”走到里间,抬头一看,这屋里一点儿陈都没有,怎么住得下!我可不坐了。来,来,你到我那边瞧瞧去。”不由分说,拉了宝玉就走。 走到隔璧房里。只见满眼红光。原来四璧用大红底金花的花的花纸糊了。墙上挂着穿衣镜、自鸣锺;桌子上棋七八摆了许多不大认识的东西。薛蟠让宝玉在床上坐下。宝玉看那床时。又是不曾经见的,拉了宝玉就走。宝玉看那床时,又是不曾经见的,用细竿儿支起来,那帐也另是一个样子。宝玉坐下,因问道:“好多日子不见了,是几来的?”薛蟠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老子都说你做了和尚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你到底做了几年和尚,几时还的俗?”宝玉道:“我何尝做几年和尚!不过打了一惠儿的坐,就想着家,要回去。偏偏辫子没了,所以养了一年多发才出来。昨天动身,今天到的。这个就是我的经历了。”薛蟠道:“好奇怪!我自从闹事之后,就没见着你了。后来遇赦回来,没有过得几天,就和我妈拌了嘴,是我赌了气,约了几个朋友,带了酒菜,到锦秋墩去逛陶然亭。谁知吃醉了,就在那里睡着。也不知睡了多少时侯,及至醒来,却是倾盆大雨。那些朋友都不见了,却另有一伙人在那里避雨。那雨又下个不止,慢慢的就同那一伙人说起话来。谁知他们都是到南边办货的。我回头一想,我和妈赌气出门时,便打算不回家去,所以把几十两金子,百把颗珠子,带在身边。此时正合我意,6就和那行人打伙儿出京。好怪的事,我只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做出了那个什么火车儿,机灵得狠,跨上去坐了。吱溜的一下儿,就到了天津卫。还坐了什么火轮船,三就到上海。这个地方好得狠,我这两年,贩些货,狠赚钱。只有前回贩些书,折了本。此刻的书,还没销完呢。”宝玉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你等一等。”说着,去了。 不知宝玉要拿什么东西给薛蟠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求知识借新书 瞎忧愁纵谈洋货 却说薛蟠见宝玉匆匆去了。只当他拿什么好东西去;等了一惠,只见宝玉来了,焙茗跟着,奉了一函书放下。宝玉抽出一本道:“你看这部奇怪么?薛蟠接过,只看了一看,便往桌上一撂,道:“言个人的东西,你也拿来我了;只怕你也不见好看。”宝玉道:“我看了他,就要精神9方起来。想着又像是隔世的事;再想想,又像昨天的事;再看看他,就犹如我自己的日记一般。并且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被他载了上去。到底不知这曹雪芹是什么人?”薛蟠道:“你还问他呢!提起他来,我就恨透了。多早冕我见了他,给他一顿好打。”宝玉道:“又恨他做什么?”薛道:“我无意中把‘唐寅’念了个‘唐黄’,他也姶我载上了,叫人家怪臊的。怎的不恨他!”说罢,抬头看了看自鸣锺,道:“只得九点锺,宝兄弟,我同你外头逛逛去。”宝玉道:“别胡闹了,时候不早了,咱们许久不见,他该痛快的谈谈。你既然比我先到两年上海,这上海的风土人情,想来也熟悉了,何妨告诉我呢。”薛蟠道:“这个叫我那里说起呢?”宝玉道:“你只拣要紧的,说点也好。”薛蟠拍手道:“我说出来,你可别不信。”宝玉道:“这是我央及你的,如何不信?”薛蟠又拍手道:“我老实告诉你:这里上海与别处不同,除却跑马车、逛花圆、听戏、逛子,没有第五件事。纵使有,也不过是附庸在这四件事上头了。”宝玉笑道:“我问的是上海的风土人情,你却说的是你自家的行。”薛蟠跳起来道:“你不信,我明天起,和你痛痛的逛他两个月,你看是这样不是!”宝玉并不答言,叫焙茗把《红楼梦》旧拿回去。薛蟠道:“几年不看见,怎你就变了一个人,居然把书当宝贝起来。薛蟠道:“几年不看见,怎么你就变了一个人裾然书尚宝贝起来。言混帐书,什么看头呢?”宝玉道:“我看了狠以为奇怪,所以拿来给你瞧,谁知你倒先看过了。”薛蟠道:“奇怪的书多着呢!我起先贩的时候,向行家取了许多书样,以便定货。后来没用,我就把他钉了四大箱。明儿我一总拿来送给你。”宝玉欢喜道:“我正要看书呢!”但不知你什么书?要是周秦诸子同那经史等书,是我都看过了的,那个我就不要了。我只要晚近的书才好。”薛蟠道:“我也不知什么晚近、早近,你明儿拿去看了,就知道了。拣要看留下,不要看的撂下就是,左右我是没用的了。”宝玉喜之不尽。再谈了几句,便自回房。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一早起来,梳洗过了,便去寻薛蟠要书。走到他房门首看时,却是锁了。暗想:为甚大清早起,就出去了呢?得独自回房,闷闷的坐着。等到九点锺时候,只听得一阵嘻嘻哈哈,薛蟠闯了进来。嘴里嚷道:“宝兄弟,我惦记着你,今儿早点回来。”宝玉道:“你一早往那里去了?”薛蟠道:“我何尝一早出去。是你昨儿晚上走了,我一个人闷得慌,就到外头去逛了一宿。来,来!还是到我儿去。”说着拉了就走。茶房己经代开了门。,二人进内坐下。你先看看这个东西。”一面说,一面搬过一个匣子来。揭去了盖,只见里面装着一段光溜溜的圆铁,旁边又装着两个小子球儿。正不知是什么东西,有甚用处,又见薛蟠取出一个纸筒儿,在里面倒出一黄澄澄的筒子,套在那圆铁上面;又取出出一个喇似的东西,也装上头;然后按上一个把儿,用手扳了几扳,忽见那两个小球儿,飞也似的转起来,那圆铁也慢慢的转动,忽然那喇口放出一种怪声音出来。薛蟠道:“你听,你听。”宝玉侧着耳朵去听,一惠镯鼓,一惠丝竹,一惠儿又像曲子,忽的一惠住了。薛蟠笑道:“可听出来这是什么曲子?”宝玉摇头道:“不知道。”薛蟠笑道:“你见的巧东西不少了,可见过这个?”宝玉道:“没见过。”薛蟠道:“这叫留声器。把曲子唱一回到里头去,就可以一回一回的放出来。那怕放出来。那怕放一千回、一万回,也不错一点的。你说这东西巧不巧?”宝玉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薛蟠道:“有什么用处,不过听听子罢了。”说着,吊要去弄那机器。宝玉道:“你且别弄,我听得他不像人声,又不像畜声,怪讨压的。化了钱买这个顽,真是无味。”薛蟠道:“单这机器要多两银子,还要别外配蜡筒呢。”宝玉道:“这是那里买来的?”薛蟠道:“这是洋货铺子里买来的,是西洋货。”宝玉拿起一个蜡。筒端详了一道:“拿这没用的东西来买钱,居然也有人买,或者有甚要做凭据的说话,也说在里面。”宝玉道:“来如此。人家好好有用的东西,你们却拿来这样顽法,也算得暴殄天物了。”薛蟠道:“你怎么忽然变了个迂人!我又不曾病的要死,说什么遗嘱?至于要做凭据的话,就立了契约了,又何必用他呢?不过要听个把曲子顽顽罢了。明儿再到北边去,我还要多带两个去给们解闷呢。”宝玉正要答话时,听见一个人,拿了一张纸进来,在靠房门口的椅子上一撂,就走了。 薛蟠赶着过去,拿在手里观看。稍为过一过目,就递给宝玉道:“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瞧!宝玉接在手里一看,就是头回在那破庙里看见的东西。忙去看他那头一行时,是刻的“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心中暗暗想道:惭愧!我今天才知道了日子了。再底下时,却也是“一千九百零一年”,未免行又是不解。只得请教薛蟠。薛蟠道:“巧得我和洋行里打过交道,不然倒叫你问住了。这是外国耶稣纪元的正法,他们的耶稣降生到今年,是一千九百百零一年。”宝玉道:“他们是几天算一年呢?”何以我看见一张光绪二十六年的也是一千九百零一年呢?”薛蟠道:“他们也是十二个月一年,不过我们冬月,是他的正月。你看见的。只怕是去年冬月以后的日子罢了。”正说话时,茶房进来问开饭。薛蟠看了锺道:“只十点半锺,早着呢!并且也不要开了,咱们外头吃去。”宝玉又问他要书。薛蟠道:“你好性急!”来,来!我给你要书去。”说罢,拉了宝玉出了房门,回身上了锁,走过玉的房门,又对焙茗道:“开了饭来。你只管吃,我给你二爷外头吃去。”焙茗答应了,走近宝玉一步道:“太太在京给我的几两银子盘费,在南京的候,拿出来使用,谁知都发了黑了,折耗了许多。一路做盘费来,此刻没的用的了。请爷早打主意。”薛蟠道:“呸,好小子!小心点!别又把咱们爷挤丢了。”薛蟠也不做理惠,拉了宝玉下楼。走到账房,交代道:“我头回寄在底下的货箱,内中有四个不别号的,叫人给我账房回话,拉了宝玉往外就走。宝玉道:“你且慢着,到那里去呢?”薛蟠道:“走着再说。”出了栈门,靠着河沿上往西走去。 那宝玉是生平未经过这样的地方,举目所见,多是生平目所未睹之物,未免一一的指问。薛蟠道:“这是什么出奇。你欢喜这些东西,我带你去看个饱。”说着一走到棋盘街,到两间洋铺去看。薛蟠办过两年货物,四此洋货铺多是认得的,不免烟茶招呼。听说宝玉要看东西,只当是办货客人到了,于是八音琴、留声机器、表儿都摆了上来。开了机器。甚至于小孩子的耍货也取来,列满前。罗宝玉也逐一看了。 看过两家之后,薛蟠便嚷:“俄了!咱们先去吃。”恰好门首有两东洋车,蟠跨上去就坐,叫宝玉也坐了那一。两个车夫,飞的跑起来。谁只得一盏茶时,才转了一湾,薛蟠便喝叫:“住了。”随手手开发了车钱,拉了宝玉走进一家去。一面上楼,面说道:“这是‘一家春’大菜馆,著名的老字号。我请气尝尝。”说着,上去拣了座位,要过请客票来,央宝玉道:“我怕写字。你代我写写罢。”宝玉道:“写什么?”薛蟠道:“梅开洋行,请柏耀廉,你只填上就是了。”宝玉道:“写什么?”薛蟠道:“这柏耀廉是什么人?”薛蟠道:“就是这梅开行的买办,不过上头要用什么东西,发了钱,叫他去买,还是个二等奴才。”薛蟠不等说完,便抢着道:“不,不,不!这轮船洋行买办,和咱们家的大样,体面狠,靠这个发财的多着呢。今年一个洋人,叫做环梅来,所以相识了。”宝玉道:“你说起洋货,我又要发烦了。我今天看了那些东,不知怎的就愁气恼,一齐都看到心上来了。”薛蟠道:“这个为什么?”宝玉道:“我在街上走了一趟,看见十家铺子当中,倒有九家买洋货的。我们中国生意,意是没有了。”薛蟠诧异道:“奇了,奇了!怎么你也谈起生意经来了。”宝玉道:“我不是忽然要谈这个。我想国人尽着拿东西来给中国人,一年一年的,不把中国的钱换到外国去了么?”薛蟠道:“我说你又呆性发作了。此刻万通商,怎么誁得这话呢!”宝玉道:“通商互市,古来就有的,不是此刻才有。但是通商一层,是以我所有,易我所无,才叫做交易。请问,有了这许多洋货铺子,可有什么土货铺子做外国人买的么?”薛蟠怔了一怔道:“这倒没有。”宝玉拍手道:“是不是呢,你想可怕不可怕?”薛蟠忽然拍案道:“有了,咱们中国的丝、茶两宗,营销到外国去不少呢!”宝玉道:“只怕他们没有这漾东西,这就是以有易无的道理了。但虽然是交易而退,也应该运该些有用的来。比如刚才所见的什么八音琴咧,留声机器咧,那都是亳无用处的东西,不过是个顽意罢了。他拿了来,还要大价钱。这又不是少不了的,你又何苦去买一套呢。”薛蟠道:“你不知道,此刻这东西,销十得狠呢。咱们为甚不学着自己做。”正说到这里,细崽来报说:“客到了。”只见外面踱进一人来。 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翻册籍自讶过来人 避喧嚣偏逢醉酒汉 却说当下的来客,正是柏耀廉,彼此招呼过了,薛蟠便认点菜。耀廉点了,交给细崽。 耀廉穿的一件海虎绒马褂,宝玉看着不识货,又不便当面去问,只在肚子里纳闷。耀廉又在里掏出两枝吕宋烟来,递与薛蟠、宝玉。薛蟠接过便取火去吸,宝玉只放在旁边,听他两个谈些定货的话,又谈些嫖界上的新闻。宝玉半懂半不懂的,只是默然不作一语。 少顷,送上汤来。宝玉在船上已经吃过一次的了,此时看着他二人的样吃起来,也不分外行。见薛蟠拿起那松糕似的东西,涂上一块紫黑色的酱便吃。宝玉忍不住问道:“你吃的这块是什么?”薛蟠道:“其实是馒头,切开来烤过的。他们上海人译着外国话叫他做‘拖士。’所我说这些大菜馆,只好你们念书人来吃旳,我们做买的人不配来,因为他也不要我们来呀!”宝玉问:“何故?”薛蟠笑道:“他只‘拖士’,却不‘拖商’,我们来了,屺不讨人嫌么?”宝玉道:“菜单上没看见这个名目。”薛蟠道:“这是照例有的,不消京得。”耀廉道:“令亲只怕是初到上海的?”薛蟠道:“这是照例有的,不消点得。”只要在上两天,熟了就好了。上海比别处都热闹呢!”宝玉待理不理的,只在鼻子里答应了半声。不一惠吃完了,耀廉说有事,先辞了去。 这里薛蟠、宝玉慢慢的步了出来。薛蟠嘴里还吸着吕宋烟,宝玉道:“你吸了这个,我闻了那你气味,也怪难受的。吸他作什么?”薛蟠道:“你没有吸惯罢了,香得狠呢。”宝玉道:“我往常看见琏二嫂子吸的兰花烟,那才是喷香的。这个我闻着,非但不香,简直是臭的。”薛蟠笑着把那一段烟往旁一扔道:“罢,罢!我也不吸了,回来臭味熏了你。你可知道兰烟虽然香,总没有这个便当,躺着可以吃,走着路也可以吃。”宝玉道:“拿个小旱烟不一样么?”薛蟠道:“究不方便。”宝玉道:“那么把兰花烟设个法儿,也把他做成卷子就完了。”薛蟠拍手道:“好主意!我多早晚到京城里,就办起兰烟来,作烟卷子。”宝玉道:“你是做大买的,怎么贩起言来?”薛蟠道:“好大口气!到底是公子家气泒。你知道外国来的纸卷香烟,一年进口货有多少?”宝玉摇头道:“不知。”薛蟠道:“近来这两年,海关上调查出来,每年进口,足足四百万两银子,”宝玉汉道:“现放着自己家里的烟不吃,你想想看,单这一宗,就每年送掉四百万了,”薛蟠竖起了大拇指头道:“所以说咱们中国人阔,一年工夫只烧着顽儿的,也烧了四百万。”宝玉只是汉气。 薛蟠带了他到四马路一带游玩,茶楼、烟馆也上去逛逛。宝玉看见了吸鸦片烟的,又大以为奇。站着看了一惠。忽然一阵烟被风吹了过来,熏得宝玉头痛,连忙走开。便说道:“有点了,咱们回去歇歇罢。”薛蟠道:“要歇怕没有地方?”宝玉道:“到那里?”蟠取出表一看,道:“两下锺了,咱们逛窑子去,这时候恰好看他们梳头。”宝玉道:“你还是那个老脾气,总不肯改。”薛蟠道:“我这个是江山易改,情性难移,不像你倒变得与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面说着,便雇了东洋车回栈。宝玉急要看书时,谁知还没有送上来。薛蟠又逼茶房,要马上翻腾出来。又让宝玉到自己房里坐。宝玉因听得薛蟠方才逛子的话,忽然想起包妥当说的“四大金刚”,因拉了薛蟠悄悄问他的缘故。薛蟠笑道:“这件事狠奇怪。近来上海那些婊子,多要取了你们大观圆各姐姐的名字,屺但林妹妹,连我两个妹妹的名字,也被他们取了。我也曾写过信寄给我妈,通知你们府上。我意思好叫姨夫得知,好多写信托了此地地方官,叫他禁止。谁知一连去了两封信,连一个回字也没有,我气极了,这惠信也不通了。你放心罢,林妹妹早就死了,那里惠闹到这儿来。”此时宝玉心中又明白了一件事。 只见焙茗来说:“书箱来了。”宝玉便跑了过来,叫茶房帮着焙茗开箱。一时开了,宝玉便一部一部取出来看,却都些《大题文府》、《小题三万选》之类,便撂过不看。又看那一箱时,却是大皮子的书,只有一箱不是。又叫把这箱不是的抬了进去。自己亲自检出来,摊放放在空床上。好得房里有三个床,自家只睡了一个,便尽往那两个空床上去摆。他一心只要查看年代,翻了一箱出来,见总没有好查的。只见薛蟠走过来,便指着道:“这是前年我京里带出来,卖不掉的。京里的书,管你都看过了。”宝玉不答,只是翻出来。薛蟠道:“柏耀廉送了信来,邀我吃花酒,今儿六下锺托我邀你同去。”宝玉道:“心领罢,么不去。”薛蟠道:“你何苦道学到这步田地?”宝玉道:“我不是道学。那个人,我看见他满脸的腌臜市井气,讨压得狠。”说得薛蟠索然无味。佯长的去了。宝玉这里只管低头检书,也没做理惠。忽然检着一部《历代名人年谱》,翻了一翻,却是编年纪月,便拿到案头,从第一本翻起,却是汉朝的年月。于是一本一本翻去,翻到末一本,见是国朝的,便逐年翻起来。翻到道光二十七年就没了,暗想起,只怕这部书就编到这年为止的了,以后便怎样查呢?猛想起,只要看近人的年谱,总可以查出来了。又检出了一部《曾文正公大事记》,就犹如得了至宝一般。也无暇去看事迹,先逐年的查起来。自己屈着指头算,不觉暗暗吃惊,原来是若干年前的人,重新出世的。如何我自己只觉着打了一惠的坐,留了年多的头发,就过了若干年代了?怪不得有了《红楼》那部书,此刻世人是拿我作故事谈的了。又想:“怪不得在南京问路时,那人说我看看疯了。我这名字说出去,世人一定作为怪诞,不如改了罢。左右我在家圣没有取号,于是自己定“仲璊”两个字。又想起焙茗、薛蟠是那里来的?难道他们也有历不磨的工夫么?想到这里,自己反疑心是做梦。且不要管他,我既做了现在的时人,不能不知些时事,因翻了几种晚记载的书出来观看。不觉天色渐晚,茶房开饭进来,焙茗过来侍候吃饭。 宝玉道:“你当日到底怎样睡到破庙里,出了京有几时,你记得么?”焙茗道:“我早就和爷说了,出京之后,一直就到金陵。在路上并没有耽阁几天,只在玉霄宫睡了一觉。”宝玉道:“以后这话,别告诉别人,而且在外头万不要提我的名字。”焙茗道:“又没有人问我,我告诉谁呢?至于爷的名字,除了圆里姑娘姐姐们,奴才们那个敢提!”宝玉吃过了饭,还是看书。 一惠掌上灯来,薛蟠又来,要拉去赴柏耀廉的约。宝玉那里肯去。正在争执时,只见焙茗拿一张片子进来,回道:“一个人送来,说要请薛大爷和爷的。”宝玉看那片子是“柏建仁”三个字,便道:“既然请客,字也不写上两个,知他请到那里呢?”薛蟠道:“我知道,我陪你去。你别怪他,他是不惠字的。此刻只怕没有朋友在那里,所以不曾写得。”宝玉讶道:“穿长迎服的人,怎么字也不惠写起来,你别是骗我罢!顶多不过像你罢了。”薛蟠道:“我不过写的不好,下笔慢罢了。他简直的不惠写,并且除了眼前常见的几个字,还不认呢。”宝玉道:“你别管他云人雨人,上海单是这一等不识字的人,单惠发财呢。细崽咧,马夫咧,发财的着呢!”宝玉道:“也罢,这才愧为读书人呢!”薛蟠道:“这又奇了,怎么读书人是应该穷的么?”宝玉道:“并非应该穷,大约暴发的财,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叫他在天理上、廉耻上问问心,只怕有点过不去。读蟠道:“那么说,你们家的钱是那里来的”宝玉道:“那是时建了功勋,做了官,受了棒,慢慢和攒下来的,又当别论。”薛蟠道:“不要论不论了,咱们走罢!”宝玉执意不去。薛蟠道:“他请你,你不去,我请你呢?”宝玉道:“到你请时,却又再说。”薛蟠无奈,只得独自去了。 宝玉作旧看书。他来有一目十行的聪明,此时又急于要知道时事,看的格外快。慢慢的人声了,便叫焙茗关上门去睡,自己也把套间门关了。仍旧看书。约莫到半夜时候,忽听得外面打门声,焙茗开门声,忽又听得套间门一阵乱响。问是那个,回说:“是我。”宝玉听得是薛蟠声音,暗想:这魔王又吃醉了,且别理他。因回说道:“睡了,明儿见罢。”外面薛蟠哈哈大笑道:“我在这门缝里瞅着你看书,你要骗谁?”宝玉道:“委实困得狠,要睡了。”薛蟠道:“你只开一开门,我给你给一句话。”宝玉被他嬲不过,开了门。薛蟠一步跨了进来,一把拉了宝玉,嘴里说道:“我请你。”只说得三个字,便拉着要走。宝玉道:“什么事,说明白了走。这是什么时候了,还到里去?”薛蟠掏出表来一看道:“才一下锺,早得狠呢!”宝玉道:“到那里去?”薛蟠道:“我请你。”宝玉道:“请我做什么?”薛蟠一屁股坐下道:“请你吃花酒。”宝玉道:“这时候还吃什么酒呢?”薛蟠道:“你不懂,这里上海是没有晚上的。今天是花朝,《游戏报》出了花选,是选上的几个,只怕都要闹到天亮呢?”宝玉道:“你己经吃醉了,还吃什么?也吃不下呀!”薛蟠道:“我有偏你,己经吃了两台了。上海吃花酒,往往一夜四五台。到后来那两台,那里是吃,不过同上供一般,拿上来摆着,看看罢了。”宝玉扑一声笑了。薛蟠道:“笑什么?”宝玉道:“我笑还没有绑上法场,怎么先就活祭你。去罢!”宝玉还不肯去。薛蟠怒道:“人家请你,你嫌人家腌臜市井气,你敢嫌我么?”宝玉被他逼得没法,只得顺着他道:“你请我,我本来是一定要领情罢。”薛蟠不由分说,拉了就走。一面招呼焙茗锁了门,跟着来。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一言不合怒绝狂徒 满口忠言正则大舅 却说薛蟠拉了宝玉出来,早有一辆轿式马车,在那里候着。原来是薛蟠坐来的。薛蟠拉了宝玉上车,便对焙茗说道:“在北边是跨车檐,这里的车没有檐,是站车屁股的。这车子后头有一块铁板,你站上去,上头有两根皮带儿,你两个手抓紧了,别掉了下来。”焙茗如言站好,马夫放繣,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不一惠,车子停住,薛蟠和宝玉下了车,便对马夫道:“今天不要了。明天三点锺,放到栈房里去罢。”马夫道:“今天不要了。明三点锺,放到寸房里去罢。”马夫答应一声,放繣自去。焙茗也跟了过来。薛蟠带了宝玉,走到一胡衕里玉上楼。才走到楼脚下时,宝玉猛听得外面的人一声怪叫,也听不出他叫什么,狠以为奇。上瞭楼,就有两个女子招到房里;早有两个人先在那里,却都不认得的。薛蟠先嚷道:“他呢?”只见一个回道:“家兄公阳里还有一局,就来的。薛蟠先嚷道:“我却不曾写过,不知怎的写法。”薛蟠央及道:“好兄弟,你文章也惠做,举人也中了,怎么一个请客条子,也不惠写起房里的女人忙赶了出去。一惠,只听得有嚷道:“来迟了,来迟了!”那女人把帘子打起,叫道:“薛爷,客人来了。”宝玉看时,却正是柏耀廉。薛蟠拍手道:“好了,来了,不用写了。”宝玉方才归坐。那两个人又过来互相请问姓名,原来一个是柏耀廉的兄弟柏耀明,一个叫吴伯惠。耀廉见了宝玉,便道:“今日不赏脸,想是兄弟不诚心之过,改天竭诚再请。”宝玉只得同他略旋略周两句。因见伯惠英姿勃勃,神采飞扬,想来不是耀廉一流人,便彼此交谈起来。才知道他前是在泰轮船上做账房的,因薛蟠趁船相识,刻下赋闲无事。宝玉便问:“泰顺是谁家的船?”伯惠道:“是招商的。”宝玉又问:““驾驶是洋人不是?”伯惠道:“是。”宝玉道:“叫什么?我不懂。为甚必要外国人驶船,叹道中国人不惠么?”伯惠道:“怎么不惠,此中有个缘故。” 两个说话时,薛蟠早一迭连声叫摆面。此时又过来问:“叫那个?”宝玉道:“我总不懂。”薛蟠道:“咱们说的是叫条子,这儿的土话说叫局。”宝玉道:“我没有相识的,你还不知道么?”薛蟠道:“不管你有相识没有,不叫不行,不然我代你叫两个罢。你欢什么样儿的?胖的,瘦的,圆脸的,长脸的,大的,小的,快说来!我代你叫。”宝玉道:“尽你混罢,我都不管。”此时,伯惠早被耀廉拉去写条子了。一时写好,薛蟠便嚷坐席。 客栈的饭早,宝玉此时本有点饿了,也就随和着吃些。又问起伯惠方才的话。伯惠道:“中国人何尝不惠驶船,不过用了中国人,那保险行不肯保险,有这个叹处。”宝玉不懂得保险的话。伯惠一一的告诉了一遍。宝玉道:“叹道咱们自家也这样作叹么?”伯惠道:“自家虽不作叹,但是,一家行家,不起这满船货物;况且货物之外,还有一只船;更何况许多船呢。”耀廉插口道:“非但不起,并且中国人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宝玉道:“何以就见中国的事情靠不住呢?”耀廉道:“中国的人,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宝玉不等说完,先冷笑道:“今日合席都是中国人,大约咱们都是靠不住的了。说我靠不住也罢了,叹道你自己都骂在里头?”耀廉道:“我虽是中国人,却有点外国脾气。”宝玉大怒道:“外国人的屎也是香的?只可惜我们没福气。不曾做了外国狗,吃他不着。”回头对薛蟠道:“我本说不来,不来,你偏拉我来,听这种臜话。你明天预备水〔给〕我洗耳朵!”回头又拉了伯惠的手,问了他的住处,说:“明天过来请安,我先少陪了。” 此时已到了几个局,薛蟠正在那里毛手毛脚的闹不清楚。忽然听得宝玉向伯惠告辞,回头看时,宝玉己出了房门。薛蟠赶上拉住道:“你不要走,你不认路,回来我送你回去。”宝玉一言不发,直下楼梯,叫了焙茗,出门而去。薛蟠只得跟着出到胡衕口,代他叫了两辆车子,说明送到长发栈门口。看着上车去了,方才回身进来。对伯惠道:“你这位令亲,脾气狠古怪,我说了我有点外国脾气,他就恼了。其实我自己的脾气,要怎样就怎样,是我的自主之权,他里好管我呢?”薛蟠也没有听完,便又回过身去,和妓女说笑去了。再坐一惠,伯惠也告辞了。剩了三人,胡闹一阵,也只得散去。 薛蟠心惦着宝玉,赶回栈房时,已三下多锺。走到楼上,只见宝玉的房门开着,焙茗不知那里去了。宝玉仍旧在那里看书。薛蟠走进去,便深深的作了一个揖,道:“好兄弟,别动气,任谁得罪了你,你只看我的薄脸罢。”宝玉见他醉了,不便说话,口道:“没谁得罪我,我也没动气,不过惦着看书,先一步罢了。”薛蟠正要答话,焙茗走来回宝玉道:“厨房里茶炸子灭了,水是冰凉的。”薛蟠道:“可是要开水?”宝玉道:“喝了点酒,觉着渴,没有也罢了。”薛蟠道:“这惠那儿还有开水,我来给你弄点罢。”说着,叫焙跟过去,取一套家伙来。原来是前几年新出,不用灯心点洋油的炉子。薛蟠如法点着,叫焙茗拿铫子取水炖上。不一惠水开了,泡起茶来。薛蟠道:“你看了洋货,总说他们拿没用的东西来换咱们的钱,你看这个怎么样?”宝玉道:“我原说过,通商是以有易无,像这种灵巧的东西,如何不令人可爱。但是一层,像这炉子,到底不是天生的,他也是人工做出来的。他能做,咱们为什么不能做?”大不了买他一两个来,拆开他看看,照样起来,岂不好么?”说话时,看看薛蟠,只见他张口闲目的,在郼里前仰后合。宝玉道:“请去睡罢,明日再谈。”薛蟠要了口茶喝了,说了声:“明儿见?”东歪西倒的去了。 这里宝玉仍旧看书。原来他回来之后,在书堆里检出一部全份的《时务报》,还有许多《知新报》,翻开来看,觉得十分合意。并有一层奇处,看了他的议论,就像这些话我也想这么说的,只是不曾说不出来,不知怎样却叫他说了去。至于所载的时事,本不能尽懂,慢慢的看到后头,也渐渐的懂起来了,所以越看越觉得精神焕发。等薛蟠去了,依旧看起来,竟自忘倦。直到天亮以后,焙茗起来走到里间,见宝玉兀自坐着。不觉吃惊道:“爷竟没睡么?”说了一句话,看宝玉也不动也不答应,暗暗着急道:“别又呆性发了。却又不敢过于惊动,只在旁边着,却见宝玉翻了一页书,歇了一惠,又翻了一贡,料定是看书看出神了。悄悄的退了出来,叫茶房舀了水,自己拿了过来,轻轻的回道:“请老爷洗脸。”宝玉方才答应了。洗过了脸,却又到书堆里去翻。忽然翻出一个纸包来,上面题着四个字,是:“此是禁书。”包的甚是严紧,连忙打开要看,谁知开了一层又一是一层,心中暗想:这个不定是“推背图”,不然就是“烧饼歌”。一面想,一面拆,拆了不知若干层。原来里面只有三本书,却是第一、第二、第三的三册《清议报》。便拿过来看,觉得精华又较《时务报》胜些,心中愈加叹喜,不知不觉把三册都看过了,还恨没有第四册以后的,仍到书堆里去翻,翻了半天没个影儿。早已是吃饭时候,吃过了饭,仍是翻来覆去的看那三种报。 又看了半天,只见薛蟠披了灰鼠袍子,还没扣钮子。睡眼朦胧的走来道:“宝兄,你好精神,这么早就起来。”宝玉道:“什么时候了,还说早。”薛蟠道:“才两下锺呢!你们吃了饭没有?”宝玉笑道:“晚饭还早呢。”薛蟠搭赸着走了。一惠儿梳洗过了,又来道:“宝兄弟,你饿了没有?咱们外头吃点心去。”宝玉道:“你静扮点!家里坐坐罢。什么正经事,只管往外头瞎逛道:“其实我的嘴里难过得很,并不想吃什么,你不愿意出去就罢了,咱们就谈谈。我昨儿晚上酒也多了,把所做的事,全都忘了。”宝玉把书一推道:“吃醉呢,是你的常事,也不必说了。但是那种柏耀廉,你何苦去结识他。大凡交结朋友,也要结交个道理出来。你结交他,有甚道理?若说是定洋货赚钱,须知外国人赚的钱比你还多,你不迥代他转运罢了。虽然办土货,也是代人家转连,然而所转运的,还是自己家里的货。咱们何苦代外国人做奴才呢?至于姓柏的这个人,简直的不是人类,怎么一个屁放了出来。便一网打尽的说中国人都靠不住。他倒说他是外国脾气。这种人,不知生是什么心肝!照他这等说来,我们古圣人以文、行、忠、信立教的,这‘行’字、‘忠’字、‘信’字,都没有的了。这种混帐东西,我要是有了杀人的槿,我就先杀了他。”薛蟠笑道:“这又何至于如此!”宝玉道:“照他这样说来,凡无信行的都是外国脾气。幸而中国人依他说的都变成外国么?”总而言之,他懂了点外国脾气。幸需中国依他说的都靠不住,万一都学的靠得住了,岂不把一个中国都变成外国么?总而言之,他懂了点外国的语言文字,便什么都是外国的好,巴不得把外国人认做了老子娘。我昨儿晚上,看了一晚上的书,知道外国人最重的是爱国。只怕那爱国的外国人,还不要这种不肖的子孙呢!”薛蟠道:“你何苦这样毒骂他。”宝玉道:“他一句话骂尽了中国人,还不毒么?”总而言之,我劝你一句话:这种人是下流轻贱的东西,以后总要远着他些。我并不恭维你。像你这种人。纯乎是天真,只要走了正路,不难就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起来,何必同这些人胡闹呢!”一席话说的薛蟠不知所,赸着问道:“你看那些书,还用得着么?”宝玉道:“狠有些好书。但是那《清议报》只有三册,不知可还有以后的么?”薛蟠道:“有的。你要,我明日给你办来。”正说话时,忽见焙茗来说,有客来拜。宝玉连忙迎出去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吴伯惠,宝玉大喜。 不知惠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闲品茗纵谈天足 论禁猎惊及地反 却说玉玉迎了伯惠进来,与薛蟠相见,各各归坐。彼此寒暄己毕,薛蟠说起昨日酒醉之后,把所做的事,全都忘了。宝玉道:“你结识柏耀廉时,须不曾醉。”薛蟠道:“好兄弟,算了罢,我以后远他点便是了。你说的牝也了。”伯惠道:“其实这崇拜外人的人,上海遍地都是。这个还好,还有许多仗外人的势力,欺厌自己中国人的呢!”薛蟠对宝玉拍手道:“是不是呢?”这个还算好的。你要怄气,只怕怄不了许多呢!”宝玉道:“那么,你就跟着他们学!”薛蟠道:“虽不必跟他们学,也犯不着和他们怄气。”宝玉正要答话,只见焙茗带了一人进来。原来是薛蟠昨夜交代的马夫,说是车子已经来了。薛蟠道:“好呀!今儿是礼拜六,咱们跑马车去逛张圆。”伯惠道:“早知你有了马车,我就不雇了。我也是马车来的。因为你前托我找房子,今日打听得跑马场外,有一所洋房,特地约你去看看,可合式不合式。”薛蟠要拉宝玉同去,伯惠也说到头散散闷的好。于是三人一起出门,薛蟠和宝玉坐了一辆车,伯惠也上了车。马夫加上一鞭,转出大马路,向泥城桥而去。 不一惠到了,伯惠先找管房子的人,要了钥匙开门。三人同进去看了一遍,原来两间洋房,院子里是一片青草地。薛蟠便问宝玉:“这房子可好?你如果合式,咱们一起搬了来,住他几时。”宝玉道:“你要住房子,如何起我来,我可不要住这个。我就要动身的,搬来搬去,做什么呢?”薛蟠道:“你只说房子好不好?”宝玉道:“干净是天净的,也还轩敞。只是我看去总有些不妥当,我可说不出他之所以然之故。”伯惠道:“住惯中国房不的人,看了外国房子格式不同,自然总有点不惯的样子。”薛蟠忽然嚷道:“不好了,饿了。奇怪,怎么一饿就饿的这么不得了,咱们找东西吃去。”伯惠道:“想是午饭吃的过早了。”宝玉笑道:“他今日早饭还没吃呢。你来的时候,他才起来。”说话时,薛蟠己拉了宝玉,让了伯惠出来。上了车,便叫到张园。 不一惠到了,在大洋房门口停车。三人下车入门,拣了坐位,薛蟠便嚷着要点心。什么炒面、水饺子、龙吞虎嚼的大吃起来。吃罢,伸了伸腰,说道:“这才有点意思了。才刚饿的腿也软了,真是奇事。”宝玉、伯惠相视而笑。薛蟠便站起来,逛了开去。 这才宝玉和伯惠谈天。慢慢的说到方才看的房子,宝玉道:“确是奇怪,那房子看着狠好,然而我却觉着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又说他不出来,真是怪事。”伯惠道:“这不过因为他格式不同罢了。”宝玉道:“是呀!他进门就见楼梯,这个位置的先不对。”伯惠道:“洋房不都是这个样子,这个不过是就地方起造的罢了。然而依我看来,总还是洋房的好。别的不说,言一层平顶先好。中国房子抬起头的?”伯惠道:“说出来亳无道理,不过钉上些碎皮片,涂上些纸筋灰罢了。”宝玉笑道:“这么说来,还是咱们北边的好。咱们北边也有这个,不过是用高粱杆子做成格子,钉在上头,再糊上纸罢了。糊的是银花白纸,一年一换,就年年都是簇新的了。”伯惠道:“只怕没有这个牢靠。”宝玉道:“要他牢靠做什么?”还有一层呢,像北边的做法,房子要漏了,什么地方漏,就知道了,可以就收拾什么地方。照洋房的做法,房子倘是漏了,所漏的雨水,在那平顶上流开,不知流到什么地方才渗出来。你就要收拾,还不知漏的在什么地方!”伯惠点头笑道:“巧你想到这一层。” 一面说着话时,外面来的人也逐渐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笑语杂沓。忽听得后面一阵笑声,宝玉回头看时,见薛蟠一手搀了一个妓女,说笑而来,对宝玉道:“这是你昨儿的相好。你赌气先走了,害我代你招呼。今还了你,我可不管了。”宝玉红了脸不作声。薛蟠便和那两个姑女,在旁边一个桌子上坐下,泡上了茶。一个小丫头便来和宝玉装烟,宝去摇头说不吃,那小丫头自去了。 不一惠,那两个妓女呼姨唤妹的撇下薛蟠自去,薛蟠过来问宝玉道:“这两估你看谁好?”宝玉道:“好不好且别管,为甚他们都里了小脚,看着怪恶心的,你怎亲近得了他。”薛蟠未及答话,伯惠先笑道:“又是一位誁天足的。”宝玉道:“怎么叫做天足?”伯惠道:“前三四年,有一班志士,在海创立一个不缠足惠,氻女子不要缠足。后来因为戊戌政变,治党人,这惠就散了。后来又来了一位国女士,创了一个‘天足惠’,也是染人不缠足的。取不缠足是天然之意,所以叫做天足。”薛蟠道:“据我看来,那里脚的叫天足才对。”伯惠讶问:“何故?”薛蟠道:“我记得一句什么书,叫做什么天步难。你想天足不是里了的,何至于步履难呢?”宝玉道:“真奇怪得狠,怎么你说出这么一句雅谑来?”薛蟠道:“这有什么稀奇!你知道‘洞房花烛慵起’,也是我说的酒令呢。”宝玉对作惠道:“我这两天狠看了些书,今儿早起,还看见一篇不缠足惠的章程,还有好几篇序论。说的话本来不错,然而据我看来,还是单面文章,并且陈羲太高,似乎还不是时候。他指说缠足是残忍,自然不错,但只就女子一面劝导,未尝及男子,这就未免说得一面。而且开口便说什么女子为国民之母,非男子之玩具;又说什么男女平权,女子宜求自立。这些话我都不敢说他错,只是说的太早了。这个里脚的恶习,也不知相沿了几千年,以女子为玩具,已成中国男子的天性,那女子也久安于为玩具的了。如今要免去这残忍恶习,何不于劝法。你想我们大脚的人。尚且要天天洗,或况把他里小了。紧紧的里上了几十层布,外面看着,虽是纤纤的,那里面不知臭的,有戎么玩头呢?既然弄了个玩具来,却是徒有其表,里面是臭的,有什么玩头呢这句话要说穿了,只怕大家也可以恍然大悟。譬如顽的一个翡翠鼻烟壸,壸里面自然装的是烡东西,别说是把玩,只怕看也没人要看的了。千娇百媚的女子,底下却里一双臭脚。与这个有甚分别。何况那里脚的非止是臭。里的那个样儿,一定是难看不堪的。就是他装饰起来,穿了尖尖的鞋子。我看得就同盘屈古树一般,全无天趣。把这一番话去劝导男子,等男子信了,自然压恶里脚。他去求玩具时,自然又换了一副眼睛。那些女子里脚,不过是甘为玩具,取悦男子。今见男子不要了,他自然也就不里了。此说出去,那残忍行为可望慢慢的豁免起来。然后一面举办女学,等那些女子有了学问,自然不教他,他也要图自立的了。此刻那残忍之事,还没有除去,忽然先就教他平权自立起来,譬如一个人病倒床上,还不曾扶起来,却先教他跑,怎么办得到呢?下事,最怕是不办又怕是办的太骤。”伯惠点头道:“尊论是看见近日办事的人,也觉得太过躐等,倒反好像没了头绪,往往误事,未尝不在此。”宝玉道:“这不叫误事,竞是愤事。”薛蟠蓦地里拍手大笑道:“从前人家多读两句书,你就说人家‘禄蠹’。你此迄居然谈起这些经济来,是禄什么呢?是什么蠹呢?”宝玉道:“彼一时,此一时也。”伯惠道:“这才是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呢!” 说话时,那大洋房内,已是游人如织。宝玉有点压烦,便催着要走。薛蟠惠过了茶钞,一同起身,在廊外绕了一遍,便上车,薛叫放到愚圆。三人同进去逛了一逛,也不曾泡,茶便上车回去,仍旧是宝玉和薛蟠同车。在马路上绕了两遍,宝玉道:“这赶的不要是迷了路,怎么跑来跑去,只这两条道上?”薛蟠道:“这叫做圈子,上海的风气是这样。”宝玉道:“这赶车的不要是迷了路,怎么跑来跑去,只在这两条道上?”薛蟠道:“依你么说起来,上海无谓的事多狠呢。此刻客寸里的饭,旱开过了,咱们还是吃大菜去罢。”宝玉道:“这又何苦尽着闹呢,回去罢。”薛蟠不由分说,叫马夫放到“一家春”去。 三人下车登楼,此时早是上灯时候,薛蟠一面叫点菜,一面又要叫局。宝玉道:“这个使不得!你要是这样,我可先走了。”薛蟠道:“这又何苦,我真不懂,你为什么就变成一个老古板脾气”宝玉道:“不是我古板,因为才刚在那荼馆里说起脚来,我看见了那一双纤纤的小脚,不由的就要想到他那几十层布里面的藏劲来,你叫了这些人来是害我恶心。”薛蟠道:“不叫,我叫。”宝玉道:“你叫了,我也要看见的。算了罢!明日你再来,别约我,凭你叫去。”薛蟠笑道:“你要在上海久了,只怕要给娘姨大姐轧姘头的。”宝玉不懂这句话,没做理惠。只看着伯惠点菜。 伯惠恰好写了一样竹鸡,旁边站着的细崽回道:“竹鸡没有了,禁了猎了。”伯惠道:“我记得二十才交春分,悉么就禁了猎呢?并且新闻纸上也没有看见过告白。”细崽道:“不晓得。实在是禁了猎百是,也也不知道。不过这两天送野味的没有送得来,我这么猜度罢了。”伯惠就改写了一样,写毕交拿去。宝玉问道:“怎么猎也禁起来?屺不奇怪。”伯惠道:“这个外国人的规矩,春分以后,秋分以前,禁止打猎。因为这个时候,正当孳生,恐怕打了其母,连子也没了的意思。倒是长久之计。”宝玉道:“洋场上还有猎场么?”伯惠道:“没有,打猎的都到内地乡里去。”宝玉道:“然则咱们内地也为他禁今所及么?”伯惠道:“禁令是不及,他不过在洋场上禁买野味,自然人家不猎了。因为这些野味,都是外国人吃的多,他禁了买,没有人吃,自然人家不禁自禁了。”薛蟠道:“你不要说内地里头外国人禁令所不及,我看来要及快了。前天我看见了洋务局的李委员,他各我说,有五六百亩地,统共有十来张方单,都是宝山县川沙亍的地皮,都卖给了外国人,要转道契呢!”宝玉闻言,不觉吃了一惊。 不知他惊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一家春慧神暪品酒 制造局呆霸王买书 却说宝玉听说外国人买了内地的地皮,不觉吃惊道:“租界、租界,我只当是租给他的,怎么卖起来!更让他买到租界以外呢?”薛蟠道:“我头回贩书的时候,到手的书,也胡乱翻两张看。看见一部什么书,内中说的中国地方,足足有二万万方里,那里就买得完。”宝玉道:“二万万方里的地方,是有了一定数目的,再心不惠生出三万万方里来。然而望后来的岁月是没有穷尽的,今年许他买,明年也许他买,终有卖完之一日。”薛蟠大笑道:“你真是瞎耽心!等到卖完了的时候,就和你先前说的话,我们都化灰化烟许夕了,那里到那千百年后的事?照你迠样耽心,只怕不到两年,头发先白了呢。”说时恰好细崽送上汤来。薛蟠道:“吃罢,别耽心了。再这么着,只怕吃也吃不下呢!”一面又叫拿酒来,“皮酒、波得、拔兰地、威士忌、香饼。宝兄弟,你吃什么?”宝玉道:“我不懂。”薛蟠又问伯惠。伯惠道:“随便罢,我酒量有限。”薛蟠叫开香饼,细崽便去取了一瓶来。用酒钻开。宝玉注目看着,只见瓶塞拔去时,瓶里喷出许多白沫。细崽连忙用手按住,却过来先给宝玉舀了一杯,然后逐一舀去。薛蟠便举杯让酒,伯惠呷了一口,宝玉却只不动。薛蟠道:“你为什么不尝尝?”宝玉道:“怪腌藏的。”薛蟠诧道:“这才开出来的,怎么就腌臜?”宝玉道:“那酒喷出来,他拿手去按住,知道他手干净不干净。”一句话,说得那细崽涨红了脸,说道:“我们的手,都是狠干净的。”一面递起手,自己先看了一看,又递给宝玉看。宝玉又道:“他偏又先舀给我,不是把那藏劲儿都冲到我这里了么?”薛蟠道:“我自你别的都变了,比前头简直的是两个人!怎么这一份爱干净、怕腌臜的怪脾气,还没有改动?”宝玉道:“干净是天生的,人人都是这个脾你,不信你看。”才说到这里,薛蟠连忙挡住道:“罢了,别发论了,给你换一杯罢。”细崽听见,连忙又取过一个香饼杯来,用白布擦了又擦,拿到灯亮处照过一回,方才放下。薛蟠代他舀上一杯,宝玉呷了一口,皱眉道:“这那里是酒,简直是醋。不然,就是走了气,坏了。”伯惠道:“他做成的这个味道,吃惯了,就觉得好吃。”薛蟠道:“你不喝这个,叫他再开一瓶波得罢。”细崽听见,连忙去开了一瓶舀上。宝玉道:“这黑色的倒像是一碗药,堆起了那许多沫子,怎么喝呢?薛蟠道:“你沫喝下去,就是那沬好呢。”宝玉轻轻呷了一口,只咽了一半,那一半连忙吐了道:“我又不生病,你怎么给药我吃。”说的薛蟠大笑起来。宝玉道:“又涩又苦,怎么不是药?”薛蟠道:“酸了你说是醋,苦的又是药!罢,罢!再开几样来。叫你评评。”于是又叫开拔兰地。伯惠道:“不必,罢了,开了不吃,全糟蹋了。叫他拿了一杯来,也是一样。”薛蟠道,“也好。”于是叫把拔兰地、威士忌每样拿一杯来。不一惠,细崽用白磁盘托了小小的两杯酒来。宝玉每呷了一点,皱眉道:“这个喝下去,就像拿小刀子往嗓子里戳的一般,太狠了。”薛蟠还叫拿酒。宝玉道:“算了罢,我不喝了。薛蟠也就罢了。” 一惠吃完了。薛蟠又要去打茶围,宝玉执意不去,硬拉着上车,同回客栈。伯惠也跟了坐坐。因见宝玉摆着好些书,便道:“好用功。”宝玉道:“也不是用功,不过闲着看看解闷罢了。”说着又拿出两书来道:“我看了这个,一点也不懂,正要请教。”伯惠看时,却是一本《电报新编》,笑道:“这是打电报的码子。”因把电报的情形。逐一告诉了一遍。再看那一本时,却是一本不完全的《无帅自通英语碌》,说道:“这上头的序文都没了。怪不得你不懂。”又把这部书的用处,告诉了。他宝玉道:“学了这个有甚用处?”伯惠道:“自有用处,懂了他的话,同他们谈起来,也便当些。等面上之,把文未学精了,还可以翻译他们那有用之书。”宝玉道:“市上有译好的卖么?”伯惠道:“有呢。”因见桌上擉着有《时务报》,取过来翻出一页,指道:“这不是注着译《泰晤士报》么?这《泰晤士报》便外国极大的一家报馆。你要买译本,不知要什么书,也要指出个书卖译书的,便好去拣着买。”伯惠道:“格致书室,便是专卖译书的,他那里多半是制迼局译的书,要卖一两部,可以去买若是买了,不如到制造局去买。”薛蟠道:“制造局的书,好像配全了不过五六百吊钱,我曾经配过两回的。你要,我明儿一早就同你去配一套来。”伯惠道:“你不要性急,明日是礼拜。”薛蟠道:“那么就后儿去。但是他那里可恶得狠,书价不打折扣也罢了,又不肯挂帐,又不用庄票,说是路远,难得照票去,必得要现钱。你想就是折了洋钱,也好几百块,怪重的,怎么拿法呢?还有一层呢,他还不肯送。这倒罢了!他那里现成的木工厂,情愿花钱,叫他钉一个木箱子都不肯。你想买了这一大堆子的书,怎么拿法?”伯惠道:“叫一辆小车,就推了来了,这倒不难。”薛蟠道:“可是呢!我头一回去买,就是用小车子推的。挂坏了两本,交不出去,只得又到格致书室去配了。其实格致书室,也贵不了多少。不过死怕他不全罢了。”说着走到自己房里去。一惠过来,交一张票子给伯惠道:“费你心,明儿给我搜罗几百块钞票罢,不然洋钱怪重的,识真怎么拿法?”伯惠接过一看,是一张八百两的庄票。伯惠道:“怕没有那许多呢!”薛蟠道:“你在庄上有便当的最好,不然就往熟朋友地方商量。”伯惠答应了。又谈了几句。就别去。 薛蟠拿出一个金表,在旁边扳了一下,放到耳边去听。宝玉也听见丁当丁的响了好声。薛蟠道:“不觉到了十点三刻锺了。”说完,才打开来看。宝玉问:“是怎样的?”薛蟠道:“这是打璜表。我这个买了二百块钱,还算便宜的。”说罢,递给他看。又扳动机开,打给他听。宝玉笑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不是这么说,屺不闻‘作为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可见得惟有妇人方悦奇技淫巧。这个表,不是奇技淫巧之么?所以说是女人用的。”薛蟠道:“那么说凡是巧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了。”宝玉道:“这有个分别,巧而有用的,比方锺表,何尝不巧,然而锺摆在家里,一家都可以知道时候;表带在身上,出门、走路也可以知道时候,这就是巧的有用了。至于这个打璜表……”薛蟠抢着道:“他偏不知道时候,何必要打呢?若说听得远,只怕一丈以外,就听不见了。要知道时候呢,打开一看,就知道了,何必要听。而且有听着数的工夫早也看完了,何况还有错数的时候呢。”薛蟠道:“晚上没灯亮的时候听听,不是用处么?”宝玉道:“到了晚上,没有亮的时候,不是睡觉了么?还问时候做甚?”薛蟠呆了一呆,道:“明儿还了他,不买这什子了,省得又落你的批评。”宝玉道:“我不批评你,只批评那东西。只如街上那些电灯、煤气灯,照得同白昼一般,那个做法屺不是极巧?然而又极有用,就不能算淫巧。那天我在那洋货铺子里,看见一个电灯,像一个筒儿似的,用手一扳,就放及灯笼的亮,在家里有甚用处呢?这都是奇技淫巧一类,不过哄着娘儿们顽罢了。”薛蟠拍手道:“有用呢!晚上搁在床上,臭虫咬时,拿他一照,就照着了。不然等擦洋火点灯,臭虫早跑的不知去向了呢。”宝玉不觉笑了道:“用得起么大的本钱拿臭虫的人家,也该拾掇得干干净净,不至有臭虫的了。”薛蟠站起来说道:“罢,罢!说你不过,不说了。明儿惠罢!”说着走了。 这里宝玉仍旧看书。又到书堆翻出几部时事书来看了,心里愈觉得明白。忽听得薛蟠房里一阵声音,却是留声机器,唱了一套,又是一套。宝玉听得不耐烦,便起身要过去止住他。走到房门口,唯了推门,却是关着的。退了回来,听他又唱了许久,更耐不住,便走了过去,扣了两下门。薛蟠问:“是谁?”宝玉道:“是我。薛蟠开了门,道:“还没睡么?”宝玉道:“叫你这东西闹的的怎么睡得着?”薛蟠道:“我也是睡不着,所以才拿这个来顽。”一面说,一面让宝玉进来坐下。宝玉便伸手去按那留声机器。薛蟠忙道:“快别动,别动!我来收了。”说着把机关一拔,马上住了。宝玉抬头看锺时,已是一点半。因说道:“这时候,隔壁屋里的人,早都睡了,你却开了这东西,吵得人家睡不着。人家虽不说话,心里恨的不知怎样呢!”薛蟠笑道:“哈哈,奇极了,你又谈起世故来了。”宝玉也笑道:“我这并不是世故,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譬如你正在这里睡觉,隔壁的人,也开了这个,吱吱喳喳的闹个不了,你恨不恨呢?”薛蟠道:“这个只怕只有你是这种脾气。”薛蟠道:“别说了,我渴得狠!前儿把洋油炉子送到你屋里去,你叫焙茗拿了过来罢!”宝玉道:“什么时候,他早睡了,有叫醒他的工夫,自己早拿过来了。”薛蟠道:“罢,罢!又誁究恤下情了。”一面说,一面过去拿了来,自己炖开水。 宝玉也不等喝茶,别了过来,略睡一睡,早天亮了。披衣起来,梳洗过了。却不见薛蟠起来,只听得有人叩薛蟠房门,外面茶房答应道:“还没起来呢,放在这里罢!”宝玉以为是伯惠,出来看时,却是送的。宝玉叫住了,看他手中所拿的报,每样拣了一张,交代他天天照样送来。送报的答应去了。宝玉便逐张细看。直等吃过午饭一点多锺,薛蟠才起来,匆匆的便出去了。这一天竟没有回来。宝玉也不理惠,只是惦记着明日买书的事。 言一夜也不见薛蟠消息,直过了一夜,次日天明后,方见薛蟠跑了来,道:“伯惠来了没有?”宝玉道:“没有。”薛蟠取表一看,道:“才七点锺,他就要来了。”说声未绝,只见伯惠走来。薛蟠道:“好,走罢!”拉了宝玉就走。 不知他要拉宝玉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论文野旁及圆林 考工艺遍游局厂 却说宝被薛蟠拉了就拿走,宝玉道:“到那里去?也说明白了好走。”薛蟠道:“你不说要买书么?”宝玉道:“何必这么匆匆呢?时候又早。”薛蟠道:“昨日伯惠和我说起你来,说气诸事留心,他佩服你早得狠。今儿横坚要买书,制造局里他有熟人,他陪你玉逛一趟,看看机器。那个道儿远,所以要早点去。”宝玉听了大喜,即同二人出门,又带了焙茗,仍是二辆马车。 上车走不多时,便停住了。薛蟠拉了宝玉下来,伯惠也下了车,走进一家铺了里去。进得门来,只觉得一股油烟气,又黑暗得了不得。步上楼梯时,更是一股热气,烘到身上来,好不难受!到瞭楼上,拣一个座位坐下。宝玉站着问道:“这就是制造局了么?”薛蟠笑起来道:“那有这种样儿的制造局,这是扬州馆子‘久花熡楼’。咱们吃点点心,再到制造局去。”宝玉道:“你二位请便。我早起吃了东西,这惠吃不下。”伯惠道:“多少吃点,这是有名的扬州馆子,上海只有他一家。”宝玉道:“委实吃不下去,别客气。”说者,便走到到栏杆边去看马路上的景致。三人说话时,堂倌早泡上茶来。薛蟠道:“你不吃东西,就喝口茶罢。”宝玉道:“也不渴。”二人无奈,只得叫了两碗面,匆匆吃了,下楼惠帐。起先来的时候,伯惠要同宝玉一车,却被薛蟠拉了起过来。此刻宝玉却先拉了薛蟠同上一车,马夫放缰便行。 宝玉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对薛蟠道:“那个地方,亏你们去得,还要吃他的东西。那个赃劲儿,简直的比狗窠还利害。狗窠不过臭点咧!他那里又是煤烟味儿,又是油烟味儿,又是油锅味儿;那些桌椅皮,没有一处不是一层油,所以我坐也不敢坐。瞅着你们在那里吃喝,在代你们恶心。要吐个唾沫出口恶气,也不敢吐。”薛蟠道:“奇了!怎么不敢吐呢?宝玉道:“把唾沫吐在他那里,不把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把唾沫吐他那里,不手巴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别说了!你今日只怕又发了呆性了。人家上好的馆子,多少体面人都赞他,你却说的这么着。”宝玉道:“你说我呆,我就是呆!你乖得狠,你不呆!可是往后你别带我到些那地方去。昨儿我住的那屋里的对过,有几个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说什么文明、野蛮;还分出什么物质文明、服饰文明;又说中国地方,要算上海最文明的了。我跟你上过一回茶馆,吃过两回大菜。想起来,确是比北边馆子干净。我在南京,也上过一回茶馆,那茶馆也万不及这里的敝亮开豁。以为上海果然文明的了不得,谁知也有这么个赃地方。说什么野蛮,我看认真野蛮到了穴居野处的世界,倒还有点清气,不至受那个恶味儿呢。?”宝玉道:“前儿坐马车看房子之后,不是茶馆么?”薛蟠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眼睛,那是张氏味蕝圆,是一所花圆。你怎么把他看成茶馆了?”宝玉怔了一怔道:“我不信那是人家花圆。要是花圆时,无论如何,总要有点亭台楼阁,曲径回阑,也要有些山石树木,分出丘壑。他那里一点没有曲折,一片大空场,当中造了一所高大房子。这个可以算花圆,我又何妨我一片荒野之地,造起一座房子,也算花呢。”薛蟠道:“这是外国式子,花圆必要一片空场,取其通畅。他那圆子里面,也还有个亭,有两块山石,不过那天咱们没有走到罢了。你不见他门口钉着‘味蕝圆’三个大字么?”宝玉道:“他那房子里,一行一行的摆了多少桌子,明明是为卖茶而没,花圆郼里有这么个样儿?”任你怎么说,若说那‘味蕝圆’三个字那茶馆的招牌,则可以;要说那个是花圆,我一定要争的。”宝玉道:“也不说那经营缔造山林丘壑的花圆了,算他那个本是花圆,化卖了茶,就要算茶馆。你知道‘花圆’两个字,多少名贵,禁得起这种糟蹋么?”薛蟠道:“你今天发的都是呆议论,我听不入耳。伯惠他佩服你,你回来说给他听去。” 歇了好一惠,宝玉指着车外道:“这是一所花圆,”薛蟠抬头一道:“一片空场上面盖了这个房子,不算花圆么?”薛蟠道:“这个,你和外国人辩去,我不懂得。”宝玉道:“可惜我不懂外国话,要学起来,又没有人教。”薛蟠道:“这里教英文的多着呢,不过一两块公一个月。”宝玉道:“不知要学几个月才惠?”薛蟠道:“我也不知道,你回来问入惠。伯惠他的洋话、洋文都好得狠。但不知他学了几时。”宝玉喜道:“我明儿就请教他。” 说话时,马车己进门。只见左壁厢一所房子,门口挂着“炮弹厂”三个字的牌子。马车仍旧前进,进了一座裨楼,转了个湾,方才停进。三人下了车,焙茗也跳下来。伯惠带的仆人黄福,也过来伺候。伯惠道:“还是先买书呢,还是先逛厂?”薛蟠道:“配全套书,狠要些时候。咱们先去交代了一套书,叫他先配起来,咱们逛咱们的厂。逛完了,他的书也配好了,屺不是好?”宝玉、伯惠都道:“好!” 于是,薛蟠先生,宝玉等跟着进了一个栅子。只见迎面高处装着一黑面大锺,正是八点一。刻转了个湾,在一座飞楼下走过,薛蟠道:“这是公务亍总办办事的地方。”又走了几步,路旁又是一排绿栅子,薛蟠道:“这是文案房,卖书的就在这里。”他嘴里说着,却不走文案房,另到右首一所房子里去。那房弓是两扇绿色大门关着。在门上又开了一个小门,大门外挂着“画图房”三个字的牌子。宝玉不觉纳闷道:“卖书的人叫做朱坤。薛先说知买书,朱坤问:“买什么书?”薛蟠道:“配全套的。我来配过两回,你总认得我了。”朱坤道:“认,我就配起来就是。”薛蟠道:“我们先到各厂去逛逛。回头来点了书算帐。朱坤答应了。薛蟠要走时。却不见了宝玉。原来那长桌子靠里面一头,放着一个玻璃匣子,里面摆着一个小轮船样子。宝玉见了,想起怡红院的西自行船,与这个大同小异,不觉出神。回过脸来,又见里间摆着几张白皮桌子。靠边上坐着一人。似是教书先生模样,旁边围了七长八短的几个孩子,在那里念书。却是叽哩咕噜的一个字也听不出来,正在那里发怔呢。薛蟠拉他一把,道:“走罢!”宝玉方才回过头来。伯惠道:“我这里虽然有熟人,却认不得地方,先问一声才好。”朱坤正在开了书橱取书,便问:“到那里?”伯惠道:“锅炉厂。”朱坤道:“出了栅子,望江边走去,走到船坞旁边,往西就是了。” 伯惠等依走去。到了锅炉厂,伯惠便拉着一个小工,问道:“账房在那里?”那小工道:“你走错了。帐方在公务亍楼上。”伯惠怔了一怔道:“我只问锅炉厂的冯老爷。”小工指着一间房子,道:“就在这里面。”伯惠带着宝玉、薛蟠进去。只见那冯委员正带着眼镜,在那里写字。见了伯惠,连忙放下笔,除下眼镜,迎了起来。大家招呼了,又教了贾、薛二人的贵姓台甫,宝玉只说是别字仲璊。一惠泡上茶来,伯惠道:“我们不客气。今日我这两位敝友,约着来看厂。贵厂是不用说要看的了。其余那些厂,我没有熟人,也要费心设法进去看看。”冯委员道:“好,好!就请从厂看看起。”伯惠便立起来同去。冯委员也陪着。到了厂里,便一一的指点:这里是人工做的,那里是用机器的。这个是康邦汽炉,是近年的新样。占的地方是切铁的。又叫一个小工,拿一块碎铁来切给他看。那小工便拿了一块一寸来厚的碎铁,放到刀口上去,一惠切一遍。宝玉弯下腰,低下头去看着切了。立起来笑道:“我当是飞快的刀,原来是没有刀刃儿的,有一寸来厚的刀口。他也不是切,是硬厌断的。然而那个劲儿也可以了。” 冯委员又带到旁边水雷厂里去看。这里的机器都是细巧的,与那边又自不同。又拿出水雷上,只要四两重的劲儿碰上,就炸了,宝玉听说白金丝,又是闻所未闻的。要看时,却是看不(不看)见。冯委员又另外叫拿白金丝出来看,原来比蜘蛛丝儿还细,宝玉见了不觉暗暗称奇。看了一惠,方才出来。冯委员便道:“我此刻还未了的公事,不能奉陪了。我叫个小工,带着各处看看罢。放工时,到我这里吃饭。”伯惠道:“好极,好极。”因叫黄福、焙茗都在这里等着。冯委员一面叫一名小工领着去。 于是一行人出了锅炉厂,仍走到那大锺底下,原来是机器厂。那小工便到里面回道:“华老爷,我们冯老爷有几位朋友来看厂,请华老爷的示。”那华老爷道:“好,好!请便。我这里有公事,不能奉陪呢!于是小工带了三人,逐处看了一遍。又到楼上去看过,才到后头看总机器。那管机器的,见是体面人,便一一告诉:这是汽甑、这是冷汽管、这是热汽管的一一说了一遍。” 小工又带了三人,后后门走出,不多数武,便是热铁厂。只站在门口看看,因为里面全是一个个的煤炉,烧得那铁通红;工匠们拿着锤,打得火星四射,没有看头。只有靠门口的一个大锤,却不用人力,自己能提上去打下来的。宝玉便问:“这叫什么?”小工道:“这是汽锤。” 说罢,便带到洋枪厂去看。进门便摆着好些洋枪。小工先进去回了,便有一个姓万的司事,出来招呼。先看了各种机器,都同机器厂的差不多。后来拿起一枝枪管,放在眼边,望亮处一照,觉得里面隔着一层厚玻璃。用口吹时,却又是通的。薛蟠便叫奇怪,宝玉道:“这个我倒明白,他这里面钻得光泂极了,对瞭亮处一照,他那四面的回光,映成这影子的,是不是呢?”万司事道:“只怕是这个道理。”旁边一个工匠道:“正是,正是。”说着,引到楼上,看了一遍,方才出来。走到门口时,宝玉站住了脚,对那洋枪看,万司事便走过来,拿起枝。宝玉以为他要放枪,便退开了一步。 未知是否放洋枪给宝玉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看造枪炮转疑教授 退打璜表论及赌徒 话说万司事拿起一枝枪来,递给宝玉看道:“这是从前刘总办出的新样造出来的,一分锺工夫,可以放三十五响。”宝玉道:“能打多远呢?”万司事顿住了口,一惠道:“这是‘十三响毛瑟’,这是‘五响毛瑟’这是‘林明敦’,这是‘马蹄’,这是‘哈吃开士’。宝玉又问:“那刘总办造的叫甚名字?”万司事道:“当年造成了这个枪,还没有名字,解到北洋,给李中堂看,李中堂当场试验了,题了名字,叫做‘连珠快利枪’。”说罢,三人辞了出来。 小工指着西面道:“那边是生铁厂,没有看头,不去罢。”宝玉道:“己经到了这里了,管他有看头没有看头,也去看看,”于是往西而去。走到时,却见门口的牌子,是“铸铁厂”三个字。小工进去回了,只听得里面说道:“我们这里没看头,请看罢。”于是三人到厂门外一看,原来是直敝着的。里面做工的人。都是蓬首垢面的,脸上铺一层黄压。宝玉猛想起初遇焙茗时的模样,不觉又怔了。薛蟠道:“你是怕赃的,怎么见了这些赃劲儿,倒看出神了?”宝玉道:“看怎么赃法,这个是不得已之赃。他们为了做活,闹成这样儿,他们又肯这个样儿去自食其力。我见了他们,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敬呢!”一面说着,便回身出来。仍循旧路,走到洋枪厂旁边。 薛蟠忽然叫道:“老大的太阳,怎竹下雨起来?”小工道:“这是枪厂里面汽管喷出来的汽水,不是雨。”宝玉、伯惠也觉着头上洒下一阵水花。到了转去处,薛蟠踢了脚,几乎栽个跟斗,原来是踢了铁轨。伯惠道:“这里也有火车么?”小工道:“从前没有,后来刘总办造了一辆,不过拖炮时用用。这个铁路,是推货车用的。” 一路行来,仍走过机器厂门首,到木工厂看了一遍。这厂里只有两架锯木机器、车木机器之类。略略看了一遍,就出来。看看大锺,己经十一点了。小工道:“先到我们厂里憩憩罢,快要放工了。”三人依言,仍到锅炉厂来。 此时冯委员公事己毕,便招呼谈天。薛蟠湾下腰去,摸着鞋头说脚趾痛,冯委员便问何故。伯惠道:“想还是踢了铁轨的缘故。”宝玉笑了笑,正说话间,只听外面隆隆之声,宝玉立起来,往窗外一望,正是厍铁条儿,用两人推着,在铁轨上经过,宝玉道:“这倒省了许多人力。”伯惠、薛蟠听说,也立起来看。伯惠道:“局里不走火车,单为个用法,也筑起铁路,未免大才小用了。”冯委员道:“这是光绪初年,外国人造了一条吴淞铁路,上海道向他买了回来。拆毁了的铁轨,没有用处,才装到这里的。”宝玉道:“是外国人造的,买了过来,古是应该,为甚又拆了呢?”伯惠道:“那时死怕一旦中外失和,外国兵船到了吴淞,就从这条路上来,所以拆了。”宝玉道:“此刻不又有了淞泸铁路了么?只怕此时中外不至失和的了。”冯委员道:“这是一时一时的见识。其实他既到了吴淞,就没有铁路,怕他还进不了来么?” 正说话时,只听得便走出门口站着,三人也出来看看。只见一众工匠,都鱼贯而出,走到门口,就交下一根筹来,方才出去。一惠散尽。开上饭来,冯委员让坐。吃过,玉便要去看那书配全了没有。冯委员道:“买书么?此刻还没开门。等开了工再去罢。”于是分坐谈天,又问了些制造局的历史。直等开过工,冯委员仍泒了小工跟着,要去看厂。薛蟠道:“咱们拿了书就走罢,再看什么呢?”宝玉便问:“还有几厂?”冯委员道:“还有大炮厂、炮弹厂、炼钢厂,可以看看;其余工程处、轮船厂,没有机器,可以不必看了。”宝玉还要去看那三厂,薛蟠执意不肯,一同到画图房去。 朱坤早把书配齐了。拿了一本书目,请宝玉自点。原来内中还有《四书》、《易经》等书。宝玉诧道:“这也算译本么?”急翻出来看。那里是译本?还是中国旧书,不过皮子刻好了。因说道:“不管,他心放在一起,以备一格。点过了,薛蟠算过了帐,交付清楚。伯惠叫黄福去小车。朱坤一取出厚纸,把书一部一部的包起来。一惠黄福叫了一辆小车来,看看装不下,只又去叫了一辆。伯惠又叫黄福招呼装车,便押了到长发栈去。宝玉也把焙苔留下。三人出了栅子,坐上马车,风驰电掣的先回去了。 到了客栈,开了房门,茶房早送一张条子给薛蟠。原来是柏耀明的条子,写着“无论合时回栈,望立即到舍一谈,有要事奉商”云云。茶房又道:“早上是自己来过一次,后来送来这张条子。以后又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了。”薛蟠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我要歇歇呢!”茶房退了出去。只见外面走进一人,正是柏耀明。回栈的时候,本是大家同到薛蟠房里,宝玉见耀明来了,便拉了伯惠到自己房里坐。说起今日在制造局所看的机器,自然都是外国买来的了,不知中国自己做不会。伯惠道:“会只怕是会的,就怕的是器具不齐,做不起来。然而不会做也难说,今日虽未看见,我知道局面里面还有好几名洋匠呢。”宝玉道:“我也为这个纳闷,这些法子,都是外国的,他却肯来教咱们?什么做枪咧,做炮咧,咱们做起枪炮来还打谁?有一天同他失了和,还不是拿还他们么?这个,我刚才想了好几句话,可以叫做‘请君入瓮’;又可以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可以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可以叫做‘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难道他望咱中国人都是庾公之斯么?这我可真不解了。”伯惠道:“那有这话。他们的制造层出不穷,今年造的东西比去年精,明年造的东西又比今年精了。譬如造洋,枪我们要造,请他教,造起的洋,枪能打一里远,他家里造的,己经可以打一里半了。等你学会造打一里半的枪时,他家里造的又可以打二里了,他就教会你怕什么?”宝玉点头道:“原来有这个道理。我们何不也考究考究,赶上他们呢?天下事,怕的是不曾入门,现在咱们总算入门了。就从这条路上精益求精起来,想也不难。”伯惠道:“可不是么!只恨我们中国的习气,总是死守成法。听见说有个新法,不是诧为荒唐,便是斥为多事。等到人家的新法有了实验,被他新眼看见,他才信服了。等学起来时,已是迟了。便是今日所买那些书,多半是一二十年前所译的。人家已经旧的了不得,我们还拿他作枕中秘宝呢!”宝玉道:“这么说,这书是没用的了。”伯惠道:“也不尽然。他这里头都是誁科学的书多,要按着他们新法的,有什么书?”伯惠道:“我看这东西,不是看书可以看会的。他们那科学有专门学堂,由小学升中学,入大学,由普通入专门,每学一样十多年才能毕业;若是胡乱看两部书,可以看会的,他们也不必设什么学堂了。”一席话说得宝玉然若丧道:“你若早说了,我也不叫他化这冤钱去买这无谓之物了。”伯惠道:“这又不不然,你要考究这些学问,也要先从这里下手,方才知道他的根底。若突然去看新法新书,倒是茫无头绪。”宝玉道:“说是这么说,不知我看了这个之后,要找那新译的,还有没有?”伯惠道:“这个要打听去,且等看了这个再说。”正在彼此说话时,黄福、焙茗押书来了。那两个小车夫帮着,一包一包的送上来。宝玉便把那没用的。罗列起来。伯惠叫黄福也帮着收拾。忙了好半天,方才妥当。 只见薛蟠气忿忿的走过来道:“真是屺有此理!”宝玉、伯惠都问何故?薛蟠对宝玉道:“就是为的那个打璜表,被你批评上两句,我就想不买他了。这东西原是柏耀明的,他说是一个朋友之物,因为等用,要买二百块钱。我不过一时高兴,拿过来看看,打算叫人估估价,值得再买。谁知价还没有去估,你倒先说什竹奇技淫巧,是女人所用的。所以我昨日就还了他。”又回头对伯惠道:“你道他方才来做什么?他倒要撒赖我起来了。说失已经答应了他,不能退还,一定要栽给我。你想,我是受了那种气的么?被我着实的骂了他两句。他见我不对,又改了面目,说是要买的人,十分不得了,一定要求我买了,只当做好事。本来说的我心软了,打算胡乱买了他,不过嘴里还没有答应。他忽然又说:‘表本来值得三百多银子,此刻只卖二百块,要便宜一半价钱。’我不觉恼了。我初意不过是拿二百块钱,买了他,只当是济人之急罢了。谁知他倒说出这句话来,好像是我贪他的便宜了。所以我一口回绝了他,他倒向我翻起脸来。你说奇怪不奇怪?”伯惠道:“就是我昨天看见你还他那个表么?”薛蟠道:“可不是么。”伯惠笑道:“那链条那里去了?”薛蟠道:“他交给我就没有链条的。”伯惠又笑道:“他再要啰唆你时,你只说莫道川己经同我当面说定了,他就再不言语了。”薛蟠道:“这是十么誁究,倒要问个明白。”伯惠道:“你道耀明兄弟都是好人么?他两个都是赌棍,转门设骗那外格人入局赌博。他们却用什么‘翻天印’、‘倒侻靴’的法子来骗你的钱。这个打璜表是他的同类中一个叫做莫道川羸来的。这表连链条只怕也值到三四百,是一个路过上海客人的东西,也是上了他们的当,赌输的了不得,就把这表押了八十块钱,又输完了。那客人再要多押几元,他们也不肯。后来他们分赃,莫道川照八十元的价分了这表。近日闻得姓莫的手边也狠拮据,情愿照原价卖出来。柏耀明乘他艰窘的时候,只给了他六十元,久着二十,说慢慢还他。他可拿来要赚你的钱。”薛蟠道:“那链条是十么的?”伯惠道:“是外国的。那外国金顶不好,买来时钱狠大,要卖出去,却吃亏不少。”薛蟠跳起来道:“他统共八十元的东西,还拿起一根金链条,还要卖我二百,这个贪心还了得么!”正说话时,伯惠家里打发人来寻。伯惠便起身辞去。 不知伯惠去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气焰逼人王威儿受屈 冤家狭路杨势子遭殃 却说作的体裁,有事话短。宝玉自到了上海,会了吴伯惠,一见如故,事事都请教他;宝玉自到了上海,会了吴伯惠,一见如故,事事都请教他;又请他教英文。伯叫他买《士啤令卜》来读,说这个是启蒙的书。宝玉买来看了,伯惠教了一遍,宝玉说:“这个不行,这就和咱们的《三字经》、《神童诗》一般,从小念书的人才用得他着。我们此刻这么学起来,要费多少时候!必得有一部有汉文注解的才便当捷速,最好是能有同字典一般可以查字的。我看那个《无师自通英录》便好。”伯惠道:“那个不好。”于是又教他买《英字入门》、《华英字典》。宝玉买了,求伯惠教起来。每日自家分开工课:上半天看买来的译本书,下半天读英文。化本是绝世旁边,随便遇了一张残废的外国字纸,也要逐字去查考,因此学的飞快。他自己也把进京的心事阁起,一心只在这个上头。 不知不觉,住到了三月中旬。这一天忽见薛蟠匆匆的走了来,道:“宝兄,弟你一到了上海,就说要进京,此刻怎么不提起了?”宝玉道:“提起便怎么?”薛蟠道:“我方接了一封京信,叫我即刻进京。你要去时,明日和我一起动身。”宝玉道:“你有什么要事,忽然这样匆忙起来?”薛蟠道:“我这一进京去,便好好的干一个大功名出来。你要去时,也可以干点事业去。”宝玉笑道:“这就恭喜了!只可惜,我一则无志功名,二则学的英文还要求伯惠指教。我虽想进京,一时只怕不能动身。”薛蟠道:“我又走了,你一个在这里做甚?”宝玉道:“奇怪,我来时本也不算遇见你呀?”薛蟠想了一想,道:“我前回送给你的二百块钱,用了多少了?”宝玉道:“一个没动。你要做盘缠,只管拿了去。”薛蟠道:“一来是要托你代我办点事呢。”宝玉问:“甚事?”薛蟠道:“且来是我的行李不能全带,要存在你这里;二来我还有二万银子存在汇丰,你要是进京时,代我汇了去,但不知你多早晚才走。”宝玉道:“存行李只管可以,汇银子可没有汇过,你还是托别人罢。”薛蟠道:“除你之外,还托谁?”你不懂得,问伯惠总知道。我回来就把存折送给你。”此时宝玉正潜心学英文,心无暇和薛蟠多说,便胡答应了。 薛蟠便去,到了晚上,就送过一本式手折来,又开了一纸行李单,都交给宝玉。宝玉道:“你当真的畏走了么”薛蟠道:“自然。”宝玉道:“到底为什么事,这般要紧?”薛蟠事:“此刻不便说给你,不知你几时进京?你到得京里,自然知道。”宝玉道:“我也想着要走,只是一时舍不得丢下那洋书,须得再学几时。只要学得差不多,可以自己用劲,不必人教,我也就走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你本来最恨的是货,近来为甚忽然念起洋书来?而且是下死劲的用功,难道洋书就不是洋货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用洋货也要分个有用没用,有益无益。这洋书本是个有用的东西,自然要念念他了。”薛蟠道:“我也管你这个,你到底多早晚进京?”宝玉道:“说不定,快的不过一个、半个月。迟的或者一年、半年。看着罢咧。”薛蟠道:“随气迟也罢,早也罢,我的东西都托付你了。手折子你收好,这一张行李单上的东西,都存在账房里的。明儿早起,我和你当面代了账房就是。此刻我要先睡了,明日清早怕有事,”宝玉笑道:“你到底为的什么事,来的这等慌张。”薛蟠道:“此刻万不能告诉你,你如果进了京,我再和你说。包管这个顽意儿,你也对劲。宝玉也不再问,薛蟠也就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薛蟠过来,叫焙茗到账房里呼了人来。交代他所存行李都付了宝玉的话。又说道:“他动身时,交他代我带去。”账房答应去了。薛蟠又拿一把匙交给宝,玉又叫宝玉搬到他那房土去住。宝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红光耀眼的,我住不惯。”薛蟠道:“你住不惯,也要把那边的零碎东西搬了过来。”宝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红光耀眼,我住不惯。”薛蟠道:“你住不惯,也要把那边的零碎东西拆了过来。”宝玉道:“你叫荼房投来就是了。”于是薛蟠回过去,把零碎东西,归入箱子里;那不能放在箱里的,也叫茶房一一搬了过来。另外还有两个箱子,搬过来寄放。乱哄哄的忙了一天。恰好这天开天津的“安平”轮船,在四点锺时,趁晚潮出口。所以薛蟠忙着,两点多锺时就下船去了。宝玉也不远送,只送到客栈门首,就回来。从此宝玉乐清静不表。 且说薛蟠坐了“平安”轮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刻不得安宁,巴不得立刻就到了。偏生又遇了风,那路上多走了一天。等得到塘沽时,又值天晚,只急得薛蟠暴跳如雷,眼巴巴熬了一夜。次日被破天亮时,便叫了小船,拢岸到火车站。上了车,开到丰台,即刻雇了骡车,赶进城去,找他的朋友。 你道他的朋友是谁?原来是姓王的,名字叫做威儿。本是北京城里的一个著名光棍,平日吃嫖赌无所不为。因为一天他有事,到宣化县去探亲,他那亲戚就留他住几天,未免置酒相待。他吃醉了,便到街上去逛。无意中又遇了一个醉汉,两下相撞,以醉遇醉,大家便闹起来。路过往的人,都站着观看,不赞一词,两下便打成一堆。大家未免都受有微伤。后来人丛中出来一个老者,把他两个劝开。又对王威儿道:“你这位哥,只怕初此地。古语说的好,‘入国问俗,入境问禁’,你也不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咱们宣化城里头等的好汉,任是官府乡绅也让他三分。你仗什么腰子,敢和他对打起来,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王威儿大怒道:“我不认得什么羊呀牛的。我王大爷生长在城里,除了皇上王爷,那怕贝子、贝勒见了我,也要低个样儿。他是个什么东西!别说他一个,就是这宣化城,也阁不住我三拳两脚,打个稀烂。”说罢又扑过去,两人复又扭做一团。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得“镗、镗、镗”,锣声响处,那看热闹的人,一哄让开。前面开道的人,一声喝断,便把二人擒下。原来是本县太爷到了。差役看见有人打架,叱喝不开,便上前捉住,拉到轿前,回了本官。那县太爷在轿里问道:“你们不安分守己的做人,却在外头打架生事。见本县来了,还不知避让,着实可恶!”喝叫每人打他二十小板子。差役正待行刑,只见那姓杨的跪上一步道:“禀上太爷,小的是本城的教民,姓杨名唤势子。”一句话还未说完,那县太爷就大怒起来。叫拉王威儿过来问道:“你这杂种王八羔子,是那里来的,在本县治下撒野?”王威儿道:“小的王威儿,宛平县人,到这里探亲。遇见这姓杨的……“这句话以后还未说出来,那县太爷大喝道:“着实可恶!给我带回去问他,杨势子无干省释。”杨势子谢了自去。这里差役便拿链条王威儿套住,带回衙门里去。 县太爷坐了二堂,喝叫:“拿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先叫痛痛的打了一百板子。王威儿大叫:“冤枉!”县太爷道:“我把你这不知起倒的畜生杂种,我活活的惩治死你!你那里不好去闯祸,却走到本县治下来得罪教民!我问你有几个脑?你的命不要紧,须知本县的前程,不是给你作顽意儿的。你还敢叫冤枉,我把你的狗嘴也打歪了,狗牙也给你打掉了,看你还叫!”左右差役听说,连忙上前,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王威儿两腮红肿,牙血迸流。又喝叫:“用头号大枷枷起来,发往犯事地方示众;一个月后,再责二百板驱逐出镜。”王威儿受了这场恶气,真是有冤无路诉,只有自认晦气。还亏得他那亲戚,到处挪借,同他打点,方才不至十分受苦。一月之后,又打了二百,就有两个差役,押了宣化境,便撂下他去了。可怜他一路上行乞,回到京城。 看官,你想受了这种恶气,这种冤枉,如何不恨?起先是恨那知县官,后来想想又恨那杨势子。只是手无寸柄,徒然恨着,也是无用。一连过了三四年,这件事慢慢的淡了。他又到宣化去探亲,住了几时,方才回京。就借他亲戚的驴,骑了出门。行得不远,劈头遇见杨势子。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杨势子却并不在意。只因他仗着那知县怕的是教民,所以他打官司,打一次羸一次。那日同王威儿打架,不过是无意相遇的,过后就忘了,那里还放在心上?所以并不在意。不比王威儿是受了恶气的人,论吃着饭,睡着觉,总是想着仇人。这三四年里头,那里有一时半刻是放过的?所以看见时分外眼明。因细细打量他,只见他骑的一匹黑驴子,驴子上还搭着马包,头上带着草帽,像是个出远门的样子。不觉自己也拔转辔头,远远的跟着他走。他打尖,自己也打尖,他落店,自己也落店。看看走到懁来县境内,恰好到一处四无人烟的所在。 王威儿故意赶上杨势子,两炉相并,王威儿猛不是防,举起手中鞭杆,照准杨势子额上尽力打去。不偏不倚,恰打在太阳穴旁边,不觉一头晕,倒栽葱的掉下驴来。王威儿也连忙下来,一手按住,跨在他身上,不问情由,没头没脸的乱打。杨势子乱嚷道:“你是谁,打我作什么?我没得罪你,好好儿的大家走路。你要打,说明白了打!”王威儿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瞎了眼睛的王八羔子,你不认得老爷,老爷却认得你!你是什么羊势子,可知道你老爷却是牛势子。今儿叫我跟你到了这里,可知道你的羊犄角,也有及不来我的牛犄角的时候,也叫你受点罪。”说着,接连又是几拳,打得杨势子眼中火光迸裂,大叫:“饶命!”又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打我,也说明白。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呀!”王威儿又是一个巴掌,笑道:“打的我手也痛了。”说着攒了他的辫子,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乱磕。起先杨势子还竭力挣扎,后来慢慢的没了气力,气也喘不过来了。王威儿磕了一阵,看看他不动了。撒了手站起来一看,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两只眼睛也定了。在路边拾了王堆驴马粪,塞了他一口。然后跨上驴子回头就走。走了一箭多路,猛可的想起,今日惹弓这场大祸,须回去不得,不如且往别处避他几时。想定了主意,拔转辔头,加上一鞭,向北飞驰而去。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赠盘缠薛蟠仗义 试邪术王命舞刀 却说王威儿带转辔头,仍旧往北而走,走到杨势子身旁,看看他,早是有九分不中用的了。暗想:仇是了。只是这祸闯的不小,此刻且到那里去躲一躲呢?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忽见路旁一匹黑驴,在那里嘶叫,原来就是杨势子骑的驴。当杨势子跌下来时,他早就吓的溜了。走到这里,被路旁枣舣绊住了缰绳,因此走不动,在那里嘶叫,王威儿下来,在那马包里掏了一掏,却掏出一吊大钱,并几块零碎银子,又有四五扣手折。打开搅时,原来都是杨势子重利放债的帐折。想他今番不定是到那里收利公的,可巧遇见了我,便宜了那些债户。他今天果然死了。也是他重利盘剥、仗势欺人的结局报应,也怨不得我了。想罢,便把那手折撕的粉碎,在身边掏出洋火来,擦个火烧了,道:“凭你不死,也得要遭殃破财。说罢,取了银钱。束在身上。那马包里的衣服、铺盖、却不敢拿,上驴而去。” 这一夜就在怀来驿落店。只因心中没有一定去处,耽阁了两二天,不曾动身。这天忽然喧传境内出了命案,死者是一个过路客商,人殴甍,遗下黑驴一头,马包一个。由地保报县相验,验得委系因伤甍命。刻下正比差严缉凶手云云。王威儿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即刻算清了客店钱,跨身上驴,亡命的奔逃。出了懁来县境,方才略略放心。一径奔出张家口外去。在路又把那驴子卖了几吊钱做盘缠,在口外流离浪荡了几个月。入了山西境内,又由山西折到山东。一路上做了些小负贩,倒也还可以将就餬口。 一日,到了登州境内,遇见一个贩枣子的客人,招一个伙伴送枣子到烟台去。王威儿就投了他,一路上代他招呼车辆货物。那客人在姓王,单名一个本字。与王威儿谈得投机,不觉自述来历。原来王本是个武举出身,山东恽城县人氏。前几年和人家打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因此王本非但输了官司,并且连一个武举也送在这一案上。恨得他撇了家乡,出来改了行,做贩货客人。王威儿听了正与自家同病相怜,也就把自家的履历告欣他一遍。王本大喜道:“你投了我,恰是着了道。也不瞒气说,我们现在正要办一件大事,你如果肯入,伙包你立取功名富贵,屺但报仇罢了。”王威儿也欢喜问是何事?王本对他耳边唧唧哝哝的说了半天,把一个王威儿乐得手舞足蹈。从此就跟定了王本学些拳棒。到了烟台,耽阁下半个月,把枣给一个南边客人,贩到上海的一切交易都妥了。 这一天,这货上轮船,那客人忽然走来说少了十包枣。王本便叫王威儿同他到轮船上去货。王威儿恰才多喝了几杯,强支持着到船上去知到得船上,那客人的伙计,己经点明并不短少。王威儿赌气便和那各人争了几句,又因酒后走到海边,受了那海风,愈觉得支持不住,便到船头上找一个没人的所在,倒下来便睡。及至一觉醒来,那船己经开行多时了。王威儿急的乱跳,船上手打杂人等,见了这个情形,先说他是贼,不由分说,先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再回买办。亏得那买办人甚慈善,听见这话,便亲自问他的缘由。王威儿又把酒醉点货情由说了一遍。买办使分付好生看着他,到了上海时,再作道理,因此王威儿并不曾受苦。及至船到上海,船上各人都忙着各司其事,谁还照顾着他,他却乘人不备,溜了上岸。 果然,上海的繁华与众不同,不觉看得他目胘神迷,左顾右盼。也不问东西南北,只拣热闹的地方走去。忽然觉着内急,就解了小衣,当路小便。一个巡捕上前喝阻,无奈他己尿了出来,收止不住。那妄捕抓了他便走,王威儿乱嚷道:“你抓我作什么?有话好说呀?”说着,还要挣扎。妄捕举起手,拍的就是一个嘴巴。此时围上来看的人不少。王威儿又嚷道:“好打!好打!宣化县之后,又着了这么一下。”说着举起手来要回敬那妄捕一掌。忽然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挡住道:“你这汉子不懂事,朼昃初到这里的。”王威儿听得有人招呼,抬头一看;只见这人是个上等人的装扮,又是说的北京口音。以为有了帮手了,便道:“我是从烟台来的,才上岸,不迥尿了一泡尿,他便抓我。”那人道:“这是此地的规矩,当街撒尿,不过拉去罚二角小洋公罢了。你若和他打起来,这事就闹大了,快别动手。”王威儿道:“我腰里半个也没有,拿什么给他们罚?”那人道:“这不要紧,我给你。”说着在身边掏出三角小洋钱。交给他,指道:“那里就是巡捕房,你快跟他进去交了罚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王威儿答应着,跟那巡捕去了。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呆霸王薛蟠。他虽是生得呆头脑,一时义侠起来,却又十分疏财仗义。他虽是南京人,却在北京多年,和北京的一班了弟混惯了,到了上海之后,所听的说话,都是南腔北调的,认真北京口音,难得入耳。今日忽然听得王威儿说的满嘴京话,不觉心动起来,招呼了他这一下,表过不提。 且说王威儿交了罚款之后,出来果见薛蟠站在左近地方等候,便过来招呼。薛蟠道:“你说才上岸,你的行李呢?”王威儿道:“我没有行李。”因把吃醉酒在船上睡着的话说了一遍。薛蟠又动了怜悯之心,带了他回栈,问了姓名,因对他说道:“你今日幸而遇了我,不然受苦不浅。你不知道这上海的规矩,一切都是人办事。今儿抓你的,我也干了那么一回。誁究要打,他本来打我不过。谁知他身有边一个铜管子,吹起来怪响。他打你不过,便吹起来,别处的巡捕听见了,都赶了来,凭你多大的本领,也走不了。这一拿去先押起来,过了一宿,还要解公堂,我那回差一点儿叫他办了个盐禁三个月,幸而外边认得人多,都肯做保,才罚了几十块钱完事。你要犯了这个,还了得么?”因又招呼账房里代他写一张烟台船票,要送他回烟台。王威儿道:“王本他同我说过,他发完子枣子,也要进京走走。你若有心照顾我,不如给我一张天津船票罢。”薛蟠答应了。只是当日没有船,要歇一两天才有,薛蟠就留他在栈耽阁住。王威儿也把自己的遭逢对薛蟠说知,并不隐讳。因此两人竟有成为知己之势。了两天,有了船了,薛蟠除了船票之外,又给他几元钱、几件衣服、一份铺盖。王威儿千恩万谢的去了。自此两下都无消息。 事情己经隔了一年,直到那天薛蟠对宝玉说,接了京信,要立刻进京,方是王威儿的信。因此薛蟠到京之后,就先去找他。当下两人相见,各道契阔。王威儿道谢了前情;一面对打扫房屋,接待薛蟠十分殷懃,忙着宰鸡,宰鸭,买鱼,买肉。他的妻子巴氏也出来相见。忙的代薛蟠开铺陈,整行李,便留薛蟠在家住下。一会儿开上饭来,王威儿恭恭敬敬的,给薛蟠筛上上杯酒,开言说道:“我在上海多承大爷的恩典,就是粉身碎骨,也报不来。我自从回到京城之后,前头的事,早己冷淡弓,因此放心住下。王本也到京里,我招接了他几天。因他的拳棒好,从前我跟他学过两天,索性拜他做师传。我写信请大爷来京的路子,就是他的。”薛蟠道:“何妨请他来见见。”王威儿道:“他此刻封了师传,天天在坛上,不轻易见人。我请大爷的话,先己同他说过,他答应了,才敢写信。咱们今儿痛痛的喝他一天,从明天起戒三天去拜坛,好歹先弄个前程再说。”薛蟠道:“要吃屺不费事?我吃他不惯。”王戌儿道:“咱们当真吃么?只管肥鱼大肉的吃,不过别吃葱蒜,他那里就知道。”薛蟠道:“这件事的始末,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本来也是畏进京来的,接了你信,我就早动身几天。你且把这个缘委告诉了我,究竟怎么能干功名?”王威儿道:“现在山东、直一带地方,出了一位老祖师,法术通天,立下一个教,叫做‘义和圆’到处传授与人,能调遣天兵天将,立愿要‘扶清灭洋’。他手下有三千六百个徒弟,都封了师传之职。这王本也是三千六百个之中的一个。做了师传的,便出来设坛招人入伙,传授法术。若要入伙的,先戒三天,到坛上去拜过,拜准了便封做大师兄;学了他的法术,将来便可带兵。”薛蟠讶道:“我不大懂事,然而我听见结盟拜会是犯法的,官府知道了捉了去,轻的打尼股,重的砍脑袋,这件事如何好干得?”王威儿道:“你说呢!此刻不比往常,这件事早通了天了。王爷、中堂早己知道,非但不禁,而且十分欢喜。上月东街上王爷府里还请了两位大师兄去教法术呢!”薛蟠道:“什么法术?我想那剪纸作马,撒豆成兵,都是上的话,不见得是真的。”王威儿道:“你说呢?南上那位铁帽子王爷,他管的是一根打叫化子的棒。这根棒,是从周朝姜太公封神的时候传下来的,经了几千年,受尽天地日月精华,通了灵了。上月我们师传看过,说是一件法宝。祭起来,一根变十,十根变百,百根变千,千根变万,有穷的用处呢?此刻用符封了,在王府里供着听用。”一席话说的薛蟠半疑半信。 一时饭罢,王威儿便去找王本。薛蟠也到街上去闲逛,觉得景物全非,也不禁心神恍惚。逛了一会,无精打彩旳回来。只见王威儿己经回来了,身边立着一个小子,年纪约有十一二岁。王威儿推他见薛蟠道:“这是小儿,近来在坛上学法术。我才见师传,便带他回来见你。”薛道:“我叫他使法给你看。”一面在墙上解下一把腰刀来,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王命慢慢的脸色变了,两个眼睛也定了。忽的一声,拿起腰刀,走到阮子里飞舞起来,舞得果有门路。并且腰刀又长又重,断非十一二岁孩子舞得动的,不禁看的呆了。忽见他放下腰刀,又把一个六七十斤重的磟碡,两手举起来。吓的薛蟠呀的一声道:“小心,别闪了骨头拧了筋。” 未知果然大拧了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句 受愚蒙薛蟠拜神坛 信邪教中堂攻使馆 却说薛蟠看见王命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能舞动大刀,举起磟碡,不觉心中信服起来。便问道:“这是什么神法?”王威儿道:“我们受那毛子的气,受得够了。还有那一起二毛子、三毛子,甘心去做汉奸。是我师传立下洪誓大愿,要‘扶清灭洋’,将来立了功劳,少不得要封侯拜相。我们也就出了一生的恶气。”薛蟠道:“怎么叫‘毛子’,又是‘三毛子’、三毛子?”王威儿道:“那些鬼子,咱们不不当他是人,单叫他毛子。咱们中国人,倘附了毛子的党,就叫‘三毛子’,那随和着‘二毛子’的,就是‘三毛子’。”薛蟠道:“这件事大得狠,到底怎么个办法?”王威儿道:“此刻天天将还没有调齐,天兵天将一齐了,就要动手。此刻多少王爷、中堂,也在那里预备呢。一声齐全了,上头便发下号令来。咱们就动手。”薛蟠道:“外国人的枪炮,利害得狠呢,有什么法子去抵当他?”王威儿哈哈大笑道:“要怕了他的枪炮,咱们也不干了。只要到坛上拜过了祖师,拜过了师传,凭他什么枪炮,只打咱们不动。薛蟠道:“了,放下来罢。”王威儿道:“我还没有解法,他怎么放得下。”说罢,对着王命念念有词的鬼混了一阵。王命才把磟碡放下,走了进来,气也不喘一喘。薛蟠愈觉得神奇,便巴不得就到坛上去看看。 捱过了三天,一早催王威儿同去。王威儿道:“早呢,此刻师传还没有起来。起来了,还要吃福寿膏。”薛蟠道:“什么福寿膏?”王威儿道:“福寿膏就同鸦片烟一般,不过鸦片烟是毛子带来的,吃不得。‘福寿膏’是咱们自己做的,吃了可以添福添寿,所以得了这个名儿。”薛蟠只得耐着,直等到吃过午饭,王威儿拿了一个包里,拉了薛蟠同去。到得坛上时,只见那香和蜡烛烧的烟雾腾天,当中挂着一幅黄幔帐,里面黑洞洞的,不知供着什么菩萨。两旁列着许多军器。王儿就在地下打开了包里,拿出一条红布,给薛蟠包在头上,又拿出一条,给他束了腰,自己也包了头,却多穿了一件红坎肩儿,将一条红带子束在背肩儿外面。薛蟠看他时,却是当中缝了一个白布圆补,就同那营兵的号衣一般。圆补上面,写着“孙悟空”三个黑字。薛蟠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王戌儿悄悄摇手道:“回来再说,这会且问。”说罢,带了薛蟠径到拜垫前面,自己先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回头叫薛蟠照样拜了。王威儿便转到幔帐里面,一会儿又出来,向上户了一个揖,又打了个扦,高声唱道:“有请师传。”声未绝响,只见黄幔开处,步出一个人来。你看他青青黄黄的脸儿,也也斜斜的眼儿。打扮得虽同常人一般,却是头上多了一幅红巾,腰上了一条红带。身上穿的的虽是长袍,脚下登的却是一双草履。青黄脸上隐隐透出杀气,也斜眼中明明露出凶光。王威儿便叫薛蟠拜师传。薛蟠此时己被那邪气所惑,便向那师传膜拜。他却只略略打了个问讯。薛蟠拜罢起来,王威儿便说道:“这是徒弟招来入伙的薛蟠,戒三日,特来参拜祖师与及师传,望师传收留。”那师传把薛蟠打量了一番,便道:“你这个人敢是诚心入伙的么?须知我这个教里,是专门誁究‘扶清灭洋’的,不准和毛子打交道,和毛打了交道时,便是二毛子。”薛蟠道:“这个我都知道。”那师传道:“你既然知道,就可以收留得。但是我也作不得主,须要拜表请祖师的里旨,看你的造化罢了。”说罢,便走近香案前,上了一把香,口中念念有词,又鬼混着做鬼脸。做了许久,方才跪下,俯伏在地,王威儿连忙推薛蟠也跪下,俯伏良久,方才起来。那师传取一张黄纸在蜡烛上化了。奉着那纸灰,鬼混着看了一看道:“好,祖师封你做大师兄,快点谢恩。”王威儿又推薛蟠到拜垫上叩头。那师传道:“你从此天天要到坛上当差,不可有误。等当差有了功时,我代你开上保举,那时再请一个封号。”薛蟠喏喏连声的答应了,方才同王威儿出来。〔王威儿〕走到门口,便把红巾、红带去了,又把坎肩儿侻了。叫薛蟠也去了巾带,都打在包里里,一同回去。 薛蟠问道:“方才师传说请什么封号?不知怎的叫封号?”王威儿道:“就是穿的坎肩儿,写的就是封号。”薛蟠道:“怎么闹个‘孙悟空’呢?”王威儿道:“封的多是古人名字,内中就是‘齐天大圣’最多。因为他有分身法,只管可以分得出来呢。其实要靠在当差上面,求个封号,至少也得要当三个月差。俏是用几两银子使费,在师传那里打点打点,几天工夫就请着了。”薛蟠道:“要这封号有甚用处?”王威儿道:“这个也同做官一般,有了这个,身份大些,而且休面得多呢!”薛蟠道:“不知要多少使费?”王威儿道:“没有一定的,不过几两银子罢了。有了十两银子,便更快些。”薛蟠便在行李内取了十两重的一锭银子,叫王威儿去斡旋。王威儿去了一会,欢欢喜喜的拿了一件坎肩儿回来,道:“难得今儿那么巧,一去就得了。”薛蟠抖开一看,也同王威儿的一般,那圆补上却写的是“薛仁贵”三个字,王威儿道:“恭喜大爷,有了九牛二虎之力了。这个是有《征东传》为据的,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薛蟠道:“那么说,你还有七十二般变化呢。”王威儿正色道:“个只要学起来,没有做不到的。”从此,薛蟠天天同了王威儿到坛上去鬼混,又学习那鬼混的符咒。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了,忽然一天,喧传说红灯照在大沽口外,用神法沉了几十号毛子兵船。王威儿好不兴头,便带了薛蟠奔到坛上去。只见密密层层的,早已挤满一坛的大师兄。人声嘈杂,那师传正在那里发号施令呢。叫这个烧教堂,那个攻使馆。一眼瞥见了薛蟠,便叫他同王威儿两个去烧路。二人领命,便带了一群人,跑到车站上去放火。房子便烧了两间,只是那路怎生烧得他着。二人商量,要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薛蟠踌躇半晌,道:“有了。”便带了众人,抢入洋广货铺子里去。只说焚烧洋货,却暗暗分付众人,见了洋油,抬了就跑。一连抢了几十箱洋油。都抬到铁路上。薛蟠喝叫逐箱打开了,都沷在铁路上,安排停当,才放上一把火。登时烈烈轰轰,那铁路的枕木一齐都着了,众人拍手欢呼。于是这一群人,当堂就造起遥言来,都道:“到底薛大师兄法力高强,只念了几句咒语,那铁路便自己发出火来烧了。”薛蟠听了,也自扬扬得意。 王威儿同了薛蟠到坛上去请功,走到坛前,只见人山人海的拥挤不堪。问人时,方才知道:“前几天有一个师兄,杀了一个东洋毛子,又有一个大师兄,杀了一个西洋毛子,被一个什么王爷知道了,拣了今天的吉日,亲到坛上来叩谢祖师,方才散去。众人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二人挤了进去,说明了烧了铁路的缘由,却瞒过洋油一层,只说念咒烧的。坛上众人又是一场欢笑。 二人正囡再讨差使时,只见一个大师兄擒了一个小厮来,说捉着一个二毛子。薛蟠一见大惊,道:“这个不是二毛子,交给我保了去。”那大师兄问道:“你认得他么?”薛蟠道:“如何不认得,他是我舍亲用的一个小厮被捉进来时,己是吓的昏不知人,满头冷汗,及听了薛蟠这话,才敢开眼观看。定睛的把薛蟠打量了。一会才道:“咦,薛大爷也在这里。薛大爷救命呀?”薛蟠道:“焙茗,你为甚跑到这里来?家二爷来了不曾?”焙茗道:“二爷不来,小的怎样来呢?”到京己经许久了,天天叫我出来打听大爷,却只打听不着。不想在这里遇见了。”薛蟠便对众大师兄、二师兄说过:“这厮且交给我,让我带了他去,顺便去看看舍亲,招他来入伙。”说罢带了焙茗,招了王威儿同去。走到半路,王威儿说有事,先要回家,薛蟠也不相强。便问焙茗:“宝玉现住那里?”焙茗道:“初来时是住在‘广升客栈。住没有两天,外面风声紧了,广升的东家,也说要关门了,所有住客也纷纷的搬走了。二爷便搬到‘江宁会馆’里去,此刻还在那里呢。”一面说着,走到了江宁会馆。宝玉一见薛蟠那个装束,不觉大诧起来,也不及叙寒温、道契阔,便先说道:“你怎么干了这行事来,你在上海匆匆的要进京,难道就为的这个么”薛蟠道:“这个便怎么?”宝玉歇了半日没言语。半晌说道:“你知道你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薛蟠道:“我们这个是‘义和团’,人所共知的。”宝玉道:“哼!你还做梦呢!外头人家都叫你们是‘拳匪’。你怎么干出这胡涂事情来!你看看有一天闹的外国人打进来了,看你们再往那里跑。”薛蟠道:“我们有神拳的法术,又不必枪炮,毛子怎么打进来!我们还要打他出去呢!你看,今天不是又在那里政打使馆么?”焙茗在旁插嘴道:“便是今天小的也听得有一位什么‘坛’中堂带领‘义和团’去打使馆,所以赶上去看看,就被他们说我是二毛子,捉去了。”宝玉道:“怎么被他们捉去了,怎么又得回来?”焙茗道:“他们不晓得怎么,要说我是二毛子,捉了去刚要杀,幸得薛大爷在那里,才救出来。”宝玉又想一想道:“现在的中堂,没有姓谭的,莫非又是拳匪的僭号。”薛蟠道:“我们都是师兄,没有叫中堂的,今天是刚中堂出来。”焙茗笑道:“不错,不错,我听的是‘缸’中堂,是他们把我吓昏了,搅错了,闹了个‘坛’中堂。都是信服他的,难道王爷、中堂的见识、还不及你么?现在还有一位李大帅,他就要进京了。他要到京,只怕京里毛子的毛,也要没有了呢。”宝玉道:“你既然信了这个,我也不必同你多辩,只看日后罢了。”薛蟠道:“你既然辩得,我倒要请你辩明白了。你果然说的有理,我就依了你不干。”宝玉道:“这个有什么辩头,眼看着是同儿戏一般的,如何成得了大事。单是不怕枪炮的话,就是荒唐!”说着,在行李里面取出一杆六响手枪,道:“我在上海托人买了这么一个,你既然不怕,可肯让我打一枪?”薛蟠道:“这个,我倒不曾经验过。不过听他们说的,都是凿凿有据,难道个个都是撒谎的么?”宝玉正要回答,只听得门外一阵人声乱嚷,内中还有焙苔的声音。宝玉站起来,要出去看。 未知嚷的是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义和团大闹北京城 呆霸王夜走长新店 却说薛蟠见宝玉要出外去看,也就抢着出去,宝玉见他去时,便缩住了脚。这个明明是嫌他样装扮,耻与伍的意思。歇了一会,只见薛蟠带着焙茗进来,后头还着一个人,挑了一西瓜,放下便走。宝玉便问:“为甚吵闹?”焙茗道:“前两天爷说畏吃西瓜,小的到外面找,谁知四面张罗的,没找出一个来。刚才门口外面,来了两大车子,小的要和他买两固,他不肯也罢了,倒说这是什么中堂买的,你是个什么小子,敢来强买?”宝玉道:“是人家买定了的东西,不问是中堂不中堂,也不能向人家硬买。这是你的不是。”焙茗道:“我又不知他是买定了的,所以才问他一声。既是买定的,不卖也就罢了,何苦拿中堂来吓杀人。他既是那么凶,为什么薛大爷出去了,他连钱也不敢要,还代带送了进来呢?”薛蟠道:“这个本来是那位中堂买来送给使馆的,所以那些押送的人不敢卖。”宝玉道:“你怎么又买了来?”薛蟠道:“凡是我当大师兄的,说一声要这样东西,谁敢不送了来,还要化钱么!莫说是中堂的,就让是皇帝的,说要也要得来!”宝玉道:“才说攻打使馆的是一位中堂,此刻又说送西瓜给使馆的也是一位中堂,这是什么意思?”薛蟠道:“你那里懂得,何尝是要送他,不过借此要药死他们罢了。”宝玉道:“好奇怪,这西瓜那里药得死人?”薛蟠道:“西瓜是药不死人,下了毒药进去,自然要药死了。”宝玉道:“送他西瓜,自然是送整个的,毒药怎么下得进去?”薛蟠道:“用了法术,自然下进去了。”宝玉叹一口气道:“你为甚执迷到这步田地?我也没工夫各你谈了,你请便罢?”薛蟠道:“咱们不谈这个,请你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和我谈谈如何?”宝玉道:“我只看见你那个装扮,就不耐烦。”薛蟠道:“你不耐烦,我就侻了下来。”说着,便把头巾去了,坎肩儿也侻了,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此刻阔得狠呢!走到外头去,谁不让咱们三分。王爷、中堂,不过行一个平礼。其余的尚侍、京堂,在路上遇见我们,还要下车、下马呢。我就狠不懂你的气。在上海时,见了洋货也要恨,此刻我们和毛子作对,你又说不好。难道我们把毛子打干净了,没了洋货,还不偿了你的心愿么?”宝玉道:“你何以就胡涂到这样!我恨洋货,不过是恨他做了那没用的东西来,换我们有用的钱!也恨我们中国人,何以不肯上心,自己学着做?至于洋人,我又何必恨他呢?据我看来,他们那一班人,是有所激而成,你又何苦去入伙。你须知什么剪纸为马,撤豆成兵,都是那不相干的附会出来的话,那里有这等事!这些话只好骗妇人女子,谁想你这么个人,也会相信起来。你想想看,从古英雄豪杰创立事业,那里有仗什么邪术的?……”薛蟠不等说完,哈哈大笑道:“亏你还是读书人,连一部《封神榜》也不曾看过。难道姜太公辅佐武王打平天下,不是仗着诸天菩萨的法力么?”说的宝玉“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汉道:“罢、罢!你去干你罢!我也劝得没有话好和你再说了。还有一句正经话问你:你的那一笔款,我来的时候,本要和你汇了来,听吴入伯惠说有两家汇划庄,因为北边信息不好,己经停了汇兑;有两家不曾停的,又不知靠不住,所以没有汇来。伯惠说过,倘使这里平静无事,等用时,只要一封信去,他可以为设法。你看怎么?”薛蟠道:“我此刻也不要用,没有汇来也罢,不然你就拿去用了,也不要紧。” 宝玉正要答话时,忽听得门外一片声喧嚷。一路进来,比方才那个卖西瓜的嚷得利害。宝玉正在吃惊,早见外面拥进了一群人,一般的都是红巾红带,手执单刀。当先一个穿着“孙悟空”圆补坎肩儿的,正是王威儿。一见了薛蟠,就嚷道:“叫我好找,那一处没有搜到,你却在这里。快去,快去!坛上有事呢。”说着拉了就走。薛蟠也不及和宝玉作别,只捞了卸下的巾、带、坎肩儿,被众人拥着,一哄的去了。 这里宝王只是点头叹。息来宝玉从上海动身时,上海早就风声鹤唳。伯惠屡次劝他不要走,奈他急于要看看京师近日光景,亟亟要行,伯惠拦阻不住。他便把薛蟠所存下的粗笨到得天津,风声愈紧。据客栈人说:“京津火车,日间死怕要停驶了。因此在天津不敢耽阁,赶着进京。投到广升客寸,此时客栈里只有出去的人,那里还有进去的人。本来有投到的,也不招接了。因为宝玉是上海长发栈招呼了来的,只得接待。住得两天,客栈的人都跑空了,东家也要关门避难去了,这才搬到会馆里去。” 初搬进去时,还有几个同寓,不上几天,也都走个一空。自此之后,夜间每每听到外面呼啸之声,有时房顶上也有人行走。玉本来也想另外搬个地方,或者仍旧出京。过得几天,有人来说,凡是搬走的,多半在半路上耽阁着,不能前进,又不能退后,更有两起在半路上遇了歹人杀死的。宝玉就想一动不如一静,只索在里住着再说。无奈一个人住了偌大一个会馆,未免寂寞,〔算〕计不如去打听薛蟠住处,把他邀了来同住。虽然他没有谈头,也还强似影相对。又想偌大一座京师,从何处去找这个人呢?薛蟠盐行,虽然交下了一个住址,此时却又翻检不出来。想起他在上海,欢喜贩洋货的,此地的货铺子,少不得总有和他往来的人家,因叫焙茗挨家去打听。 焙茗奉命,打听了许久,那里打听出来?这天在前门外走过,看见一家大洋货铺子,却是关上大门,静悄悄的。焙茗暗想:我走过了好几遍,却不曾留心这一家。此刻门虽关了,里面有人也未可知,我何妨去叩门问讯。想罢,便上前叩门,不想恰好来了一伙拳匪,见他叩了洋货铺门,便说他是个二毛子,不由分说,捉了就走。幸得遇见薛蟠,救了性命。此是前话,表过不提。 却说自这天之后,那些拳匪,更是毫无忌惮,成群结队的,在街上横冲直撞,遇见了衣服穿得窄小点的,就指说是二毛子,吓得焙茗不敢出门,就是会馆长班,也走个一空,只剩得一个姓张的头子,还在门房里住着听差。一到了晚上,那半匪便传出了那无奇不有的口号。更有那稀奇古怪的号令,也是出人意外的,天天花样不同。忽然一天传令不许洗澡,又不许晒景妇女衣服,说是死怕秽气冲犯了他红灯照的神法。天天或早或晚总有两三处火起,望着红光灯天,着实可怕。然而此时身在重围之中,只可宁心耐性的等着。喜得那拳匪不来搔扰,也就得过且过,只有焙茗耽惊受怕。 一天,那长班张老头,到里面打扫院子,宝玉正在阶沿上站着闲看。因看见张老头须发如银,顺口问道:“老头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头儿道:“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了。”宝玉道:“好硬朗。”张老头道:“这两年不行了,前几年我上八十岁的时候,一天还可以跑一十来里地呢。”宝玉又问他近来这两天外头的消息。张老头叹道:“有什么消息呢?还不是在那里瞎闹!多咱一天外国兵到了,还不是咸丰十年圆明园的局面么。那时老汉才四十五岁。算起来,足足四十年了。他们太平得不耐烦,又要招两个洋兵来糟踏地方了。”宝玉道:“咸丰十年,怎么样个局面?我虽然书上看了点,总不及你眼见的清楚。何妨谈点听听呢。”张老头道:“事情隔了多年,我也有点恍惚了,不过那时候最大的事,是咸丰皇帝往热河跑了。怪可怜的!就那么一去,就没回京里来了。洋人他打进京,原为的是和皇帝誁什么约章,谁知打了一个空。你说奇怪不奇怪?要叫咱们中国人,打破了人家的京城,皇帝都跑了,现成的金銮殿,还不往上头一坐么?谁知他们外国人,并不想做皇帝,只把圆明园放了一把火,烧个干净,就那么走了。”宝玉笑了一笑,道:“这个消息被义和团听见了,又说咱们是二毛子,造他的谣言呢。前天我一个朋友从天津跑了回来,说起天津,此刻闹的兵荒马乱,大沽炮台失守了,天津城也破了。有一个洋将官带了多少洋兵,要打进京来,走到杨村,不得前进,还不是咸丰十年的老样子么?”宝玉道:“你倒也明白,又是本京里的人,为甚不欢欢他们呢?”张老头儿道:“那里劝得听!就是我自己的孙子、重孙子都在那里义和团,我还禁压他不住,何况劝别人呢。他们懂得什么?便是我老汉,从前也是糊里湖涂的,里懂得什么叫个外国因为郭大人做钦差的时候,我跟郭大人走了一趟英国,又跟着到过法国;回来之后,又跟张大人到过美国,这肚里才明白了。不然还只当咱们中国是一国,他们外国也是一国罢了。那里知道有许多国度呢!”宝玉道:“怪道你说话狠明白,原来是狠见过世面的。” 说话的,又隐隐听见外面一阵枪声。宝玉道:“这近来天听见枪声,总说是攻使馆。这叵叵一个使馆,攻了这些时候,还攻打不下,那法力也就可想了。”张老头儿笑道:“就是这个话呢!他们老说不怕枪炮,那政打使馆,被洋枪打死的,也不知多少。好笑他们自己骗自己,拿着一杆来复枪,对着同伙的打去,果然打不倒,人家就信以为真了。谁知他那枪弹子,是倒放进去的,弹子打不出来,放的就同空枪一般。旁人被他骗了,倒也罢了,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以果然不怕枪炮了。最可笑的,使馆里被他们攻打,自然也回敬。无奈使馆里面,没有许多枪弹子,便设法到外头来买。他们却拿了毛瑟枪子去卖给洋人,只说他拿了去,也打不死我们的,乐得赚他的钱。你说笨的可怜不可怜!”宝玉道:“既然要同他作对,还要和他交易,也不是个道理。”张老头儿道:“屺但这个,天天往使馆里供应伙食、煤、水的,不都是这班人么!”说声末绝,只见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一把拉了宝玉,便到房里去。 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分解。 第十六回 义和团态毕呈 王威儿凶心忽露 却说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宝玉倒吃了一惊,撇下张老头儿,跟他到房里。薛蟠喘息了一回,才道:“宝兄弟,你知我的来意么?”宝玉道:“你来的这等慌张,亏你还有工夫叫人猜你来意。快说罢!”薛蟠道:“洋兵要打进来了,我打要走,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宝玉道:“你们的法术呢?”薛蟠道:“据师父说,现在天兵、天将还不曾调齐,等调齐了,就可以一鼓而擒。前回被你说了那一番话,思来想去,也死怕他们的说话靠不住,不由的害怕起来,思量不如早点走开了的好。”宝玉道:“这洋兵打进来的话,你是那里听来的?”薛蟠道:“一言难尽!这城里一家洋货铺的掌柜,也是南边人。自从我贩连洋货以来,他就和我有来往。去年他回家去,路过上海,我和他盘桓了几天,因此相识了。此时他也在这里,他们联成了一帮,专门雇了多少人,到外面去打听,消息其是灵通,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这里长新店过去点,有一个地,方叫做‘安乐窝’,地方甚好,可以避难。那里永远没有水火盗贼的警耗。他叫我到那里去呢。所以我打算先到长新店住下,听这里的消息。是好的我再回来;是不好的,我就往‘安乐窝’去。我想约了你一同去走走。”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受了多少惊怕,要走早就走了,还等到这会么?你请便罢?只是你到了十么地方,总要给我个信。”薛蟠道:“你老住在这里么?”宝玉道:“也不见得。我一心要来看看京城近日的光景,不想来了,就遇了这件事,寸步不能出门。只等事情平静了,我到外头逛几天,也就走了。”薛蟠道:“走到那里呢?”宝玉道:“无非仍到上海。”薛蟠道:“还到上海作什么?”宝玉道:“无非仍到上海。”薛蟠道:“还到上海作什么?”宝玉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那里消息灵通点,可以知点事情罢了。” 当下二人谈谈说说,将近黄昏时分,薛蟠便起身作别道:“我这一去,是瞒着众人的。那一回,我到里来时,有一个人来找我,人名叫王威儿。我走之后,不他来找我,请你只说我从没来就是了。”说罢,握手分别,赶出城外,径投长新店而去,不提。 这里宝玉自从送薛蟠去后,外面的拳匪依然如故。王威儿果然来两次,要找薛蟠,宝玉只推不知,看看又是半月光景,忽然一天那张老头儿张失措的来报说:“洋兵到了,即刻就要进城?”宝玉道:“他进城就进城了,你慌什么?”张老头儿道:“要准备着逃走呀?宝玉道:“洋兵进城,还杀人么?”张老头儿道:“这个论不定。”宝玉道:“你出过洋的人,还懂得外国话么?”张老头儿道:“英国话可以说上来。”宝玉道:“你懂得说话,就好办。依我看不必走,兵也不见得胡乱杀人。”正说话间,果然外面炮火连天,人声鼎沸起来。张老头往外就跑,宝玉不免也走到门道去看看。只见街上扶男带女之人,不绝于路,寻子觅爷之声不绝于耳。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此时张老头儿也站在门首。忽然来了一个人,跑过来一把拉住他道:“两宫都出走了,你为甚还不走?”张老头儿道:“两宫又不曾叫我保驾,我跟着走作什么?”那人道:“不是这么说,不过叫你避开点罢了。你还够得上保驾呢?”宝玉道:“两宫出走的话,是真的么?”那人道:“千真万真。我才遇见了荣中堂、刚中堂,还有许多中堂大人们,都陆续的赶着去了。那才是保驾呢!你们不走,我去了。”说着,便一溜烟挤入人从中去了。张老头儿便把大门关上。 过了三四天之后,街上人声才慢慢的静下来。张老头儿来说:“好了,此刻各国兵,陆续到的不少,约定了分段治理,街上可以走得了。只是不懂洋活的,总还怕要吃洋兵的亏。”宝玉听说,便往外面去走走,多时不曾出门,到了街上只觉得天地异色。一路信步走去,只见家家门首,都插着些“大英顺民”、“大德顺民”等小旗子。沿路巡察的的洋兵不少,偶然站定了看看东西,那洋兵便要来盘问。喜得宝玉从伯惠读了两个月洋书,他是个绝聪明的人,又极肯用心,虽然住在这里,却没有一处,只见几十个兵排队而来,路旁另有十来个人,在地下跪着,衣领背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子,也有写“大英顺民的”,也有写“大法顺民”的“大美”、“大德”、“大日本”都有,底下无非着顺民两个字。各人手里也有奉着一盘馒头的,也有奉着热腾腾肥鸡、肥肉的。内中一个却明明认是王威儿,宝玉不觉笑了一笑。那押队的洋兵,便站住了,问宝玉:“笑什么?”宝玉打着英话道:“我也不知贵兵队是那一国的,却见那跪着接你们的人,插着旗子,英、德、法、美、日的目写,不觉好笑。”说的那洋兵也笑了,道:“我们是英国的。”又指着那些旗子,问:“那一面写的是‘英’字?”宝玉一看,王威儿身上的恰是个“大英顺民”,便顺手拔了下来,指给他看。那洋兵看了,又看看王威儿,只见化府伏在地,便走过去,用手托了他的下颏,叫他抬头。谁知他己是吓的面如土色的了。那洋兵笑了笑,和宝玉握了握手,便督队去了。 宝玉往前走着,约莫走了一箭多地,忽听得后面一迭连声的叫老爷,宝玉回过头来一看,却是王威儿,汗流满面的走来。宝玉觉得诧异,便站住了脚。王威儿走近身边一咕噜跪下来,便咯、咯的磕响头,嘴里嚷着:“老爷饶命?”宝玉诧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呀?”王威儿大哭道:“老爷不饶我,我就在这里先撞死了罢!”说罢,又在那里碰响头,只碰得破皮流血。宝玉道:“奇极了,你就是要求饶命,也要好好的说出原故来呀!况且,我又没有说要你的命,叫我从何饶起呢?”王威儿器着道:“小的虽然到过老爷处两三次,却幸得不曾冒犯着老爷。小的实在不知老爷是洋大人的朋友,望老爷开恩。”宝玉道:“你这越说我越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来由,你好好的说。”王威儿道:“老爷方才不是叫洋大人杀我么?”宝玉道:“这又奇了,什么杨大人,我不认得呀?”王威儿越是器个不了,索性膝行走近一步,抱着宝玉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宝玉倒被他闹得呆了。此时旁边有几个过往的人,也都站住了观看。宝玉没了主意,跺着脚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又不肯好好的说,你到底也说个清楚,我好办呀?”王威儿看见人多了,越是不肯说。宝玉怒道:“你快撒手,我没有工夫和你闹,”王威儿连忙撒手叩头道:“老爷,可怜小的,一个儿己经死了,饶了我罢。”宝玉始终不解其意,顺口答道:“我饶你就是了,起去罢!”王威儿大喜,收汨叩头道:“谢过老爷,就请老爷到我家里去献茶。”宝玉道:“我没有工夫,饶了你,你就走罢。”王威儿那里肯放,一把拉住道:“我家不远,就在前面,请老爷是必赏光。”说罢,拉了要走。 宝玉无奈。只得同行。果然不远就到了。王威儿推门,让宝玉进去。到了屋里,又端了一把椅子,放在当中,请宝玉坐下,重新又叩起头来,又叫他妻子也出来叩头,倒把个宝玉弄得犹如做梦一般。看王威儿献茶献水的忙定了,方才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事,叫我饶命,我始终不懂。你到底说个明白,我好照办呀!”王威儿惊道:“老爷到底不肯饶我么”说着,又要跪下。那妇人在旁边也百般的求饶,说道:“老爷可怜了小妇人罢。”又指着王威儿道:“天杀的,不知从里认了一班强盗,说什么有法术,不怕枪炮,要杀尽毛子。还叫小妇人学做红灯照。到了晚上,提着个灯笼,扒到屋顶上去,教着念什么咒语,说是可以腾云驾雾,驾起云,便可以把灯笼里的神火去烧毛子。谁知混了许久,一点不灵,他不怪自己呙了人家的欺骗,还怪小妇人不诚心去学。又带了儿子小去学法,可怜那天攻打使馆,被洋枪打死了。他不怪强盗的法术不灵,倒又说是这天小妇人双手污秽和小王儿打了辫子,破了法术了。前几天洋兵打进来了,一众强盗才知道利害,赶忙丢了红巾、红带前去投降。从此天天有洋兵从口走迥,便出去跪班献酒献肉的申说自家并不是拳匪。可奈不懂说话,任从你说破了嘴唇,那洋兵只当没有听见,方才跪班回来,吓的三魂失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说是有一位老爷和洋大人是朋友,在那里和洋大人说话,不定要说出我的根底。小妇人问那老爷怎么会知你根底呢?天杀的才说出老爷和薛大爷是朋友,住在江宁会馆。他因为找薛大爷,到过会馆两次,老爷是认得化的。所以要求老爷饶命,在洋大人前好歹方便方便,莫说出他的根底来,这使是老爷的恩典了。”宝玉听了一席话,才明白。便道:“你们和我一样的,都是中国人,我何叫外国人难为你呢?你放心罢,我不说就是了。况且我并不是那外国人的朋友,不过问我的话,我随便答应两句罢了。”王威儿连忙叩头拜谢,妇人早又送上茶来。宝玉立起来要走,王威儿那里肯放,道:“方才不是老爷超生,小的十个脑袋,也不洋大人杀的。小的这里预备一杯水酒,聊表敬意,务乞老爷赏个光,将来倚靠老爷的时候多着呢。”宝玉再三要走,怎禁得他夫妻两个拦住苦留,只坐下,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调开桌椅,擉上一桌子的鸡鹅鱼肉。夫妻两个,轮流敬酒。宝玉心中暗暗好笑,不想我今日得了这么个奇遇。可笑前日要杀毛子的也是他们,今日惧怕洋大人的也是他们。今日,我和那洋人答了两句话,他们便这样恭敬起来,要在前几天头里,就是二毛子了。 正在这里想着,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道:“王威儿,快来,快来,大人到了。”王威儿往外就跑,这里只剩了宝玉和那妇人两个。那妇人又斟上酒来,手递到宝唇边,斜溜着一双眼睛说道:“老爷请干了这一杯。”宝玉暗想道:“罢了,怎么闹出这个样子来,呷了半杯,便推醉了,伏在桌子上假寐。那妇人取过那半杯残酒喝了。推宝玉道:“老爷醒来,怎么就醉了?”宝玉不答,只装睡着。那妇人弯下腰,把宝玉伏在桌上,便道:“怎样了?”妇人道:“醉了。”王威儿过来摇了两下,宝玉仍是不动。威儿便招手叫妇人过去,悄悄的说道:“留下他总是个祸根,不如趁他醉了,结果了他罢!”妇女连忙摇手。 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味蕝园两番演说 长发栈一夕清谈 却说王威儿到底是狼子野心,看见宝玉醉了,便和妻子商量,要结果了宝玉性命。妇人连忙摇手道:“人家才饶过了你,你使不饶人家,这个如何使。”王威儿道:“人家才饶过了你,你便不饶人家,这个如何使得。”王威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此刻虽是答应了不和洋鬼子说出我根底,知道他出去之后又怎么?并且他此刻认得我的问口了,还怕他要带了来呢。”妇人听说,便不言语,谁知宝玉是装醉的,他们说的话,虽是低声,却早听见了一大半,暗想:这种人真是野性难驯,一转眼间,便生了个杀人恶念。我幸而是假醉,倘使真醉了,屺不要遭他毒手。想罢故意久伸起来,打了个咳嗽,吐了口痰,说道:“好渴呀!”妇人听见,忙过来送上一杯茶,宝玉漱了口,王威儿又过来陪小心。宝玉道:“多谢得狠,酒太多了,不觉失礼。我想起还有一件正经事没有办,此刻当真要去了。”王威儿还苦苦挽留,宝玉执意要走,遂辞了出来,寻路回去。 一路上暗想:王威儿种人真是刁恶奸险,丧良无,耻无一不全,看来那班半匪,个个如此的了。只是那执政之人,怎么居然会信他用他,闹到这步田地,真是令人不解。此刻虽听说调了两广总督李鸿章来京议和,却又只不见到。这场祸事,正不知何时方了。又想起王威儿的女人,实在耻可笑。一路上胡思乱想,回到会馆里,闷闷不乐。到了闷极时,便随意到外面去闲逛。但是每一出去,便看见那些百姓,奴颜婢膝的跪着迎接洋兵,大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概。遇了洋兵欢喜的时候,便一直过了,不去理会他;碰了他们生气时,反嫌他跪着路,不是一拳,就是一脚,那被打的倒反笑脸相迎。暗想:“这班贱骨头,从前不消说的,也是要杀二毛子的拳匪了,搅着实在怄气。又见各国的旗帜,分插在城头上面,越是觉得不乐,心中倒甚悔走言一次,寻思不如还是出京的妙。 回到会馆,便叫了张老头儿来商量。张老头儿道:“此刻城里,算是太平了,外面还是兵荒马乱的。昨天我还听见说,两宫要到山西去,路上走得也狠不太平呢。幸得到了懁来县,那知县官出来接驾,办得好差,这才受用了。此刻那县官凭空的就升了道台,跟着老太后和皇上一起往山西去。人家都替那知县欢喜,依我看来,倒是不升这个官也罢了,只是现成的知县没了。跟了皇上到山西,听听是好的,须知跟去的多少王爷、中堂大人们,那里看得见他?倒是在知县任上,没事时候,拿百姓来打两下屁股,两片地皮快活。”说的宝玉笑了道:“依你说,此刻是走不得的了。”张老头儿道:“走是何尝走不得,不过死怕路上不太平罢了。”焙茗在旁边用手搔着脑梢子道:“你今天早起和我说的,不是说有一个姓有犄角的要来救咱们么?”宝玉道:“什么姓有犄角的,你又来胡闹了。”焙茗道:“是他说的,却又不是姓牛姓羊,他说是说过了,只是我想不起来。”张老头儿笑道:“是有的!上海此刻开了一个救济会,捐了钱,雇了轮船,到天津救那一班避难的人,回南边去。此刻躲在京里不能去的南边老爷们,都盼着他呢。但不知他来不来。这个人听说也是道台,姓陆。”焙茗道:“是不是呢!鹿可是有犄角的,我说我总不会记错了的。”张老头儿道:“前回闹得乱七八糟的,大家都慌了要逃走,老爷那样从容,己经住到此刻了,何必又急着要走呢?再过些时,等外面都太平了再走不好么”宝玉道:“只昃住在这里闷得慌,外头去逛逛,又没有好逛的地,方没奈何也只得等着罢了。”从此,宝去只在会馆里住着。又没有个报纸,外面的消息一点不知,镇日就如昏昏做梦一般。幸喜他在上海带来的书不少,每日就只看书遣闷。 真是光阳易过,不觉秋残冬至。没有几时,又是腊尽春回。此时外面已略为不静,宝玉便料理出都。一路上只朏颓垣断瓦,人迹荒凉,所过田,多半废弁。及到了天津,更觉得与来时又是一般光景,不胜嗟叹。到得上海,仍旧住长发栈。安置行李己毕,即去访吴伯惠,各道契阔。宝玉又告诉他薛蟠的举动,大家嗟叹一番。伯惠道:“你来得正好!今日两点锺张园议事,我们可以同去看看。”宝玉道:“议什么事?”伯惠道:“听说中国和俄罗斯订了个密约,有弁东三省的意思。大家就议这个事。时候己经差不多了,我们去罢。” 于是,同上马车,径奔张园。只见为时尚早,两人就在老洋房廊下泡茶。坐了有一点多锺时候,只见议事的人,陆续到了。约莫也有二三十人,聚在一间屋子里;当中择着一张大菜桌子,先有一个人站到当中去。宝玉定睛看他时,只见他生得双眉紧皱,两目无神,脸上似黑非黑,似青非青,身上说肥不肥,说瘦不瘦,天生成愁眉苦目,又装出那丧气垂头。只听他说道:“今日难得诸公到此,具见一片热心。近来听说政府和俄国订立密约,这密约不必说总是大有关系的了。诸公到此,务望商量一个办法,怎生阻止得住才好。”说罢,退了几步。众人又你推我让的,让了半天,才又是一个人站到当中去。这个人却是生得黄黄的脸儿,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头上的头发,却长的狠长,就和在热丧里似的,站定了说道:“政府和俄国立了密约,这是国家大事。像我这种人,还上来演说吗:“算什么呢?不过依我想来,大家同是中国人,凡是中国的事,都与我们有关系的。这回的约,是密约,可见这约内的话,政府是不肯叫我们知道的了。但是拳匪之后,庆王和李中堂在京议和,俄国却要把去年寿山在黑龙江启的事另外提议,可见这密约是一定关系东三省的了。诸公,去佃俄人在黑龙江虐待华人,把数千华人都赶到黑龙江边,逼着他跳下水去,一时华人死尸塞江而下。诸公莫以为东三省的事,与我我无涉呢!我们只管醉生梦死的过去,黑龙江便是杨子江的前车。”说到这里,有几个人连连拍手。那人便退下去了。众人又是你推我让的一番,是头回那愁眉苦目的人,站上来说道:“我们今日务要商量一个办法,或者定几个电稿,打给政府和各省督抚,竭力阻止。诸公以如何?”说罢,又有几个人拍手。那人又道:“今日人少,我们约定了后天再大会一次,要行决定办法罢。”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伯惠和宝玉也上车而回。 宝玉又定伯惠,后天再去看看。到了后天再去看时,那局面大相同了。移到了大洋房里面,靠里当中,拼了两个方桌子,上面又加上了一个桌子,旁边投了个签名处,下一排一排的着百多张柯子。陆续到的人也多了。头回那个愁眉苦目的人,这回不演说了,只在地下踱来踱去,长吁短汉,搓手顿足。起先一个人站到方桌子上面,说了一番开会宗旨,以又一个人上去演说。可奈今番人多,声音漕杂,听不清楚。这个人说过之后,来的人更多了。 看官,须知这张园是宴游之地,人人可来。所以有许多治游浪子与及马夫、妓女,都跑了进来,有些人还当是誁耶稣呢。笑言杂沓,那里还听得出来。只见一个扮外国装的,忽的一声,跳上台去,扬着手中的木杆儿,大声说道:“今日在这里是议事,不是谈笑!奉劝你们静点,不要估文明会场上,做出那野举动出来。”说罢,忽的一声,又跳了下去。宝玉细认这个人时,却就前回那黄黄脸儿的后生。见了他今天的装扮,方才知道他头回并非是在热丧里,是要留长了短头发,好剪那长头发的意思。以后又陆续有人上去说,可奈总听不清楚。宝玉不耐烦,正想走开,忽然听一阵拍掌之声,连忙抬头看时,只见台上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宝玉吃了一惊,暗想:近来居然有这种女子,真是难得。因侧着耳朵去听,只听他说道:“一个人,生在国里面,就同头发生在头上一般。一个人要办起一国的大事来,自然办不到。就如拿着一根头发,要是起一个人来,那里提起呢?要是整把头发拿在手里,自然就可以把一个人提起来了。所以要办不来的事!”众人听了,一齐拍手。以后人声更加嘈杂,竟然听不出了。说了一会下去,忽然又走上一个和尚来。宝玉暗想:这个和尚一定有点妙谛,都在那里惊奇道怪,甚至有捧腹狂笑的,那里还听出一个字来。和尚说完了,合十打了个问讯,便下去了。以后忽然上去一人,吼声如雷的大喊起来。看他满脸怒容,一面说一面拍桌子,就和骂人一般。把桌子上的一个茶碗,也拍翻了。几乎把那桌子拍了下来。旁边走过两个人,一人一面把桌子扶住了。他益发拍的利害。这个人的声音大,应该听的清楚了,谁知他声音大时,底下吵的声音也跟着他大了。仍是听不出来。这个人喊嚷过了,便有一个人上去,举起一只手道:“演说己毕。”于是众人纷纷散去,也有许多围在那签名处的。宝玉和和伯惠过去看时,原来他们在那里纠资做电报费。也有助十元八元的,也有助一二元的。旁边一个高丽人,也签了名,助了几元。因为言语不通,取了纸笔写道:“见诸公会议,热心可敬,言语不通,不能侍谈,谨助电费”云云。宝玉见了,不胜感叹。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你何不也签个名呢!”宝玉回头看时,又见一个人答道:“叫我出两个钱,倒可以使;签名,我不干!”宝玉不觉嗟了一口气。伯惠对宝玉笑了一笑,相将出了大洋房,上车径回长发栈。 时候己经不早,宝玉便留伯惠晚饭,说:“我离了上海若干时候,住在京里,因为乱事起了,又没有个报纸,就同聋聩一般。你没有事,可请在这里作一夕长谈,把别后的事,说点给我听。”伯惠向与宝玉谈得来,就便留下。饭罢,宝玉谈起京里拳匪的事,因说道:“那一班愚民无知。也不必说。么一班王公大臣,也轻易信了这个。真是出人意外。”伯惠笑道:“莫说京城里那个顽固蔽塞的地方,上海算是开通的了,去年还有人说端王自有端王经济呢!”说话之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不知想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引证古今好学生词穷夜遁 横施缧绁慧神璊平地遭殃 却说伯惠随意和宝玉谈天,忽然想起一事,因对宝玉说道:“去年北边闹了那么大的事,多少人南边乱跑,却都是受尽了千辛万苦,才跑回来,还有许不得回来,在半路上断送了的。你却安安稳稳的住在里面,己是一件奇事。这里南边各督抚,都和外人呵定了约,照保攎;又得山东抚台,在那边镇压住了。拳匪不能边来,这南边应该太平了!这上海的人,却也搬到上海来,想也令人可笑。谁知南边果然也闹出一件事来,几乎闹不太平。湖南一个廪生,听见北边闹的不象样,要在湖北起义勤王,被地方官查着了,就把这位廪生捉去杀了。”宝玉惊道:“勤王是好事,怎么杀了?”伯惠道:“地方官只说他反叛,所以杀了。内中株连的士类不少。这件事直到此刻不曾明白。官场中都说这班人是匪类,然而舆论却都说他们是志士。我们此刻也不能定论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只好等将来操史笔的了。”宝玉道:“公道自在人心,只怕将来的史笔,也逃不出今日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见伯惠的家人黄福,匆匆走来递过一封电报。伯惠接来一看,却是武昌来的,连忙取《电报新编》翻了出来,便汉道:“才说的这件事,便是这件事找我来了。”宝玉道:“什么事?”伯惠道:“我要到汉口走一次,最好是即刻动身。”一面,一面顺手把电报放在衣袋里,取出表一看道:“己经十二点锺了,要走还来得及,只是收拾一切,怎样呢?”宝玉道:“什么事这般要紧?”伯惠道:“就是为的才说年湖北那案子,我一个朋友无端的被他们斝连及了,提到了衙门里去。此刻打电报来叫我去代他设法,这也是义不容辞的。然而电报到得太达,只好明日再走的了。”说着便叫黄福先去,交代家里预备行李,明日我要动身。黄福答应去了。 宝玉道:“怎么去年的案子,此刻还在那里闹?”伯惠道:“官场的事情,有什么凭据!他要各你作对时,便一千年也可以闹不了,左右凭他一面之罢了。他此刻不各我作对,要是一定和我对时,我又是个安分守己的,他无可设法,不难凭空的说我是吴三桂子孙,要谋为不轨,也可以使得。”宝玉笑道:“这样说,做百姓的险得狠呢!”伯惠道:“可不是险得狠么。此刻有了个新旧党界,格外利害!官场最恨的是新党,只要你带着点新气,他便要想你的法子。”宝玉道:“以时势而论,这维新也是不可再缓的了。难道官场中人,是一点也见不到?”伯惠道:“你不知道,维新本是一件好事,但是维新两个字之下,加上一个党字,这里的人类就狠不齐,所以官场旧,就藉为口实了。戊戍四月之后,那一个不说要进京去伏阙上书,那一个不说就条陈呈请督抚代奏。及至政变了,这一班人吓的连名字都改了,翻过脸来,极力的骂新党。推他前后的用心,那一回不是为的升官发财!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一时也说他不尽呢。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这个里头的奇形怪状,一时也说他不尽呢。内中我说一个人给你听,这个人叫章柏绳,自己也有了个四品的功名,向在上海一个什么局里当差,去年湖北那案子也有他的。你想以草莽英雄要建议勤王,这也可算新极了罢!他附在里面,自然也是新人了。事发之后,被他躲过了,旁人看着那维新党都是盖世英雄,正人君子。你道他的行止是什么样子?他在那局里有了几年,局里的弊病也略知一二了;看见那总办出侻了一票废料,把那废料价上了腰,他便要去分赃。总办不肯,两个人抬了杠子。他便打了一个禀帖,把件事禀到两江去。总办知道了,便了手脚,要同他说和,分给他多少银子。无奈他的禀帖己经出去了,两一己经要委员查办。你道他得了银子,又怎么个办法?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说前头那个禀帖己经出去了,两江己经要委员桓辨。气道他得了银子,又么个办法?他重新又打一个禀帖上去,说前头郼个禀帖不他上的,不知何人架名冒禀,倒要请两江查架名的人。这种人的品行怎么叫人看得起呢?”宝玉默默寻思了半晌道:“只怕维新党里,火朏得个个如此罢!”伯惠道:“自然不能一概而论,然而内中有了这种人,也就欢了。”说罢,便要辞去,道:“本来要再陪作一名清谈,因为明日有事要动身,必要回去打点打点。”宝玉也不强留,只送到楼梯口上,伯惠便别去。走到问口,正在等那看门的开门,宝玉却赶了出来,问道:“你明明还来不来?”伯惠道:“你有事么?我得便就来。”宝玉道:“不是这样说,我明日打算同你一起到湖北去逛一回,所以约你。”伯惠道:“如此,我明日便来。”说罢各散。 到了次日什后,入惠果然来了,只见宝玉己收拾过行李,因笑道:“你好性急,要到冕上下船呢。”宝玉道:“早点收拾好了,也是一样。”伯惠道:“我这回去,不定要耽搁多少日子,你没有事么?”宝玉道:“我没有事,任凭你耽搁多少子,都可以使。”两人量停当,晚上下船。一路无话。 不日到了汉口,泊了码头。要依了伯惠,便即刻叫了划子到武昌去,因为有宝玉主仆两个,恐怕招呼不便,因此先上了岸。到鸿安栈歇下,安顿好了他两个,然后带了黄福,渡江而去。这一夜竟没有回来,次夜仍旧不同。宝玉闷着到外面逛了一遍。这天下午,伯惠回来了,宝玉道:“正事想己办妥了。”伯惠道:“妥还没有妥,只是查出了门路了。明日便放手办去,只怕还可以无事。你没有到外面去走走么?宝玉道:“罢,罢!我素仰的汉口天下四大镇之一,所以巴巴的来走一走。上半天,外头去望了一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个骯赃劲儿,我看倒可以算得天下第一。我几乎没叫那毛厕熏死了。”伯惠笑道:“本来‘臭汉口’是有名的。我和你商量,我办的事,是在武昌,住在这边不便;丢你在这边,也寂寞得狠,不如搬到武昌去,闲了时,我们同出来访访古迹。这里不比上海,狠有点名腾呢!”宝玉道:“我本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就到武昌也是一样。” 于是歇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叫了划子船,搬过武昌去。划了斗级营一家“连升栈”住下。伯惠又出去干事去了。过了一大会,方才回来。说事情己经有了眉目,只等回信了。于是带了宝玉去逛“黄鹤楼”、“卓刀泉”;又到汉阳去登“晴川阁”,游“伯牙台”,吊衡鲁肃墓。一连逛几天,伯惠又有事去了。 宝玉一个人闷着,便在那公众堂上闲坐。恰好有一个同寓的人,是学生打扮,走过来扳谈。宝玉不免问了些武昌学务事情,那学生也略略说了点。又道:“今日下午,学堂督演说,各学堂学生都去听呢。”宝玉道:“这盐督的学问,自然好的了。所以才引动了各学堂的学生。”那学生道:“那还消说得!这武昌城里的督抚司道,那一个不佩服他!就是阖省的学生,都是他教出来的。所以我们都称他为先生,也有称他老师的。”宝玉道:“我们不是学生,不知可去听得?”那学生道:“只要穿上一套学生衣服,也可以混着去。”宝玉道:“这衣服我可没有,不知外头可有得卖?”那学生道:“你只暂时穿一穿,我可以借给你。”宝玉大喜。等吃过午饭,伯惠仍不见回来。宝玉便换了衣服,和那学生一起出去。 到得学堂时,只见到的人己经不少了。誁堂上,当中投了誁台,底下密密层层都是椅子。两人挨着坐下。歇了一会,那盐督到了,众人一律起立相迎。督到了台上,向众人呵了呵腰,众人仍旧坐下。宝玉细看他,倒也生得轩昂,冰盘大的胖脸儿,挂了两腮的黑胡子,没缝的眼睛上,带了个茶碗口大的眼镜;穿的袍子,总有九寸多宽的衣袖;头上戴了一个簇新的暗蓝顶子。站在当中伸了申腰,便大声念了一句“大学之道”,又叹了一口气道:“单是这‘大学之道’四个字,我们誁一辈子也誁他不完。我且就一个极粗浅易明的,说给诸生听。这‘大学,外之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内之可以修身正心诚意玫知格物。’”宝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几乎要笑了出来。以后便不把耳朵去听他。心中暗自懊悔:多此一来!我以为他有多大经济学问,原来同村学究誁书一般。我小时候,也听不要听了,只管胡思乱想。那盐督又咕哝了多半天,宝玉只管低下头,想要磕睡。猛听得一声拍桌子的声响,吓的抬头一望,只见那督又说道:“近来一班后生小子,拾了日本人的唾余,动辄自命维新,指斥人家守旧。我们中国向来那里有这种字眼!都是那一班人,跟着日本人学出来,久而久之,就牢不可破的有了这两个名目了。我却立定了一个主意,也不维新,也不守旧,只拣最中最正的道理做去。你诸生也要如。此此时用功读书,将来出身做官,办起事来,也要拣中正的做去。什么维新、守旧,都要抹倒他的,那才是名教功臣呢!”说罢,昂然下台而去。这一班听的人,也都纷纷散了。 宝玉同那学生回到连升栈。伯惠早回来了,见宝玉改了装扮,便问问何故。宝玉说道:“去听演说呢。谁知演说不曾听着,倒听了好些笑话。”那学生诧道:“听了什么笑话?”宝玉一面叫焙茗取了自己衣服出来,在客堂里换。伯惠也问:“是甚笑话?”宝玉道:“只他所演说的是笑话!是一位督演说,我当是誁什么大经济、大学问,谁知和坐冷板的誁书一般。誁了一句‘大学之道’,还要说一辈子也誁不完呢。到了后来,更发出奇议论来了:“说什么‘维新’、‘守旧’的字眼,都是日本来的,为我们中国向来所无。他竟是不曾读过书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不是笑话么?那学生道:“依你说,这‘维新’、‘守旧’两个名目,不是日本的,就石以说这句话。”那学生道:“不必多辩!我只问你这维新、守旧出于何经何典?”宝玉道:“《尚书》的‘旧染污俗,咸与维新’;《诗经》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难道也是日本来的么?其余代诏书上引用的‘维新’二字,也不知多少,一时只还数不完呢。”那学生涨红了脸道:“守旧难道也有出处么?”宝玉低头想了一想道:“‘因陋守旧,论卑气弱’,是出在《欧阳修传》的,只怕《宋史》也是日本来的了。”那学生哑口无言,怏怏的回房而去。 宝玉叫焙茗把那一套学生衣服,送还给他,便和伯惠到房里来,问道:“你的事情了结么?”伯惠道:“差不多了,三五天里面,就可以出来了。”闲谈一会,天色己夜,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那同寓的学生己经搬去了,宝玉也心上。入惠仍去干他的事。了两天,这一天晚上,正在那里挑灯对伯惠仍去干他的事。过了两天,这一天晚上,正在那里挑灯对谈,伯惠说起事情已经完了,打点了上千金之谱,大约明天就可以放人了,话言未毕,只见闯进来了两个公人,问:“那一个姓贾的?”宝玉道:“我便姓贾。有什么事?”那公人取出一张票子来,在灯底照了一照,也不曾看出是那一个衙门的,更不曾看出为什么事提人。那公人便沉下了脸,恶狠狠的拉了宝玉便走。 正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片言贾祸狴犴羁身 毒手频施鸿毛性命 却说宝玉和伯惠挑灯夜话,忽然来了两个公人,问了姓名,不由分说,拉了便走,跑得飞也似的。宝玉脚跟不着地的,被他横拖竖拽,又在黑夜,一点也看不见。走到一所衙门里面,转了几个湾,到得一处廊檐底下,一个看住了宝玉,一个便走到里面去回话。一会儿出来说道:“不问话,先押下。”说罢,二人拉了又走。走到一处,像是盐里,交给禁卒,二人径自去了。 那禁卒把宝玉推到一个栅栏里去。才跨了进去,便拥上好些人,把他围住,要搜身。宝玉定睛一看,原来都是些蓬头垢面的囚犯。暗想:囚犯何以搜起人来?喜得身边除了几个零钱之外,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带。众囚只把几个零钱搜去,便各走开。 宝玉向里一望,却是漆黑的,各囚徒都是席地而卧。要再找一处有草席的地方坐下,却不可得。一言不发,只在那里出神,那心中就同做梦一般。暗想:我今天为了甚事,平白地被他们捉了来?我又不曾犯法,是谁在这里告我?这里又是什么衙门本时不得主意,要想问人时,却没有一个可问的,一时又想到:吴伯惠此到湖北,本是为的要救一个朋友;方才听说他的朋友可以有望了,日间就可以出去,不期又闹了我进来,想他又要为我着忙了。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伯惠的话:官场中要和百姓作对,随便可以栽上一个罪名的。莫非此地官场要各我作对么?然而我和他们无怨无仇,又何苦害我呢?并且我到此地,也不曾认识一个人,他们又从何知道我?真是奇事!左思右想,只想不出个道理来。 那旁边的囚徒,看见他站在那里,半天不动,都以为他吓的慌了,也有议论的,也有讥笑他的。宝玉却只不听见,顺着脚步往里走去,要觅个隙地,可以蹲坐的,越到里面越黑了,忽然一股恶气,扑鼻而来,原来那里放着一个大粪桶,连忙缩住了脚。然而那粪桶旁边也有几个囚徒躺着,还开了灯在那里吸鸦片烟呢。宝玉便回步出来,望见栅栏外面,墙上挂了个油碗,点了个灯,这栅栏里是没有灯的。宝见没处坐,便只管踱来踱去。踱到深,各囚徒都横八的睡熟了,也有鼾声如雷的,也有谵语模糊的,也有从睡梦中器泣的。宝玉猛然想起伯的朋友,说还没有放出去,不知可在这里?不是从那半明半暗之中,去认那囚的面目,暗想:我虽不认得他,然而既是伯惠的朋友,伯惠又这般同他出力,那相貌自与寻常囚犯不同。一面这么呆想着,逐一认去,那里认得出来朼中不免又是胡思乱想。却倒巧他并不气急,要是肪弓这件事小的吓也吓坏了;暴躁的不知要暴跳到怎样呢。他却还是从容自在,犹如平一般,只有囚犯的鼾声与外面梆声相应。宝玉听了,转觉得天君泰然。 忽然外面的梆声一阵紧似一阵,不久就听见一声炮响,抬头一看,天已亮了。过了一会,渐渐有人起来,外面已是大亮,里面仍是黑暗无比。那些囚犯,也有有人送东西来吃的;也有拿出钱央人代买点心的。身边没有带表,苦于不知时候,只有呆呆的守着。忽见那禁卒在栅栏外面,向自己招呼。宝玉走近栅栏时,只见伯惠站在外面,后头跟着焙茗。宝玉道:“又要劳动你来看我。只是我犯的是什么事,我始终不曾知道。”伯惠道:“便是我也不懂。我昨夜夜的惊动了几个朋友,今天又忙了一个早起,总寻不出一个头绪来。第一件奇事,是没有原告的。”那禁卒在旁边冷笑道:“是官府访拿的,自然没有原告。只怕案情还不小呢!”伯惠忙问道:“是什么案情,你可知道?何妨告我,重重的谢你。”禁卒又笑道:“你们自己干下了什么事,只要问自己就是了。我只管看守犯人,那里代你们一个一个的查问案情去。”宝玉对伯惠道:“别的都不要紧,只有这里赃的难受。”伯惠道:“你暂且耐一耐,回来再设法罢。我不过先来看你一看,顺便带焙茗认识了地方,有事好给你送信,我还要去干正经事呢。倘使提起来,你说话要小心点。”宝玉道:“我用不着什么粗心小心,我没有犯事,怕什么?”伯惠道:“此刻不便说话,再谈罢。”说着去了。 宝玉听说是没有原告的,心中益加疑惑:据那禁卒说是官府访拿的,我却没有什么劣迹;并且到了此地,没有几天。他偏偏今天又不审问,就可以有点头绪了。过了一会,又见那禁卒开了栅门,带着焙茗进来;焙茗是着铺盖。禁卒便叫一个犯人外搬一个所在,腾出这个地方来。焙茗此时悄悄的递给宝玉一个条子,宝玉会意,便揣在怀里。焙茗方才把铺盖打开,那禁卒早催着焙茗走了。宝玉这才有了个坐卧之地,就便坐下。喜得伯惠办事周到,铺盖里面,还来了几本书。宝玉便躺下看书,顺便把那条子取出来,夹在书上去看。只见上写着:“公自以语言贾祸,致有此厄;今晨又探得此时仇公者正盛怒,进言不易。当缓图也。狱中语言宜慎,举步皆荆棘,可畏之至。”宝玉看罢,便撕了个粉碎,只是心中越是觉闷闷。自想:“我从来不肯多言,是多早说了什么话,以致语言贾祸?这个仇我;的又是谁?他力量能叫地方官捉我,想来一定是个要的了,我却从那里去得罪一位显要,真是怪事!兜底把从前的说话都搬到心上来想过,也想不出个原故来,不觉躺在铺盖上睡看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却被禁卒把他叫醒,带了他出来,早有两个差役在那里等着,宝玉以为要审问了,便随了他去。谁知转了两个湾,便走到一个所在,有人接应了进去,两个差役去了。这里的人,便把他拉到一所屋子里去。屋子里面,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桌、椅、板、床铺之类,就是空空洞洞的一间空房。那人把宝玉推进去之后,便反手把门锁了。那房门却也个栅门,宝玉此时,更是莫名其妙,要问那人时,他早己走的远了。 将近黄昏时候,只见伯惠带了焙茗,提了铺盖,方才那个人开了门;焙茗提了铺盖进去,伯惠也走进去,和宝玉说话。宝玉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起先送来的条子,说的狠不明白,我何尝以言语贾祸来?”伯惠道:“这些话且慢谈。此刻这件事越紧急了。你昨夜进去的是班房,不知怎么又寄到外盐来了;我先要代你去法,你切不可心急。”宝玉道:“我并不心急,只是胡涂得太利害,也要叫我佑道一点儿呀!”伯惠并不答话,走到问口和那开门的人说话去了。说了一回话,才回头对宝玉道:“你在这里的事我都托了他了;他就是管外盐的柰子头儿,要茶要水,只管和他要去。”宝玉道:“我急着问你什么语言贾祸,你却说这些作什么!”伯惠道:“就是你那天去听什么演说,听出来的祸事。”宝玉道:“奇了,我去听演说,始终没有开口,那里就得罪了人?”伯惠道:“你回到栈里,发的那一番议论,便是祸根。”宝玉道:“我就在栈里,也不曾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呀!”伯惠道:“你不和那学生驳论什么维新守旧么?”宝玉道:“这个话怎么就会得罪人呢?”伯惠道:“我也打听了许多人,才打听出来:那个学生,便是这位盐督的得意门生;这位盐督最欢喜的是奉承他,最恨的是驳他的议论。他也不问人家驳的是不是,但是驳他的,他就以为是诽谤他。所以他这一位得意门生,听了你驳他的话,便不知又加上些什么油盐酱醋去对他说了,才有这件事情。”宝玉诧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原来这里的法律又是一样。”伯惠道:“怎么又是一样呢?”宝玉道:“发两句议论,也要烦官府拿人监押的,不又是一样么?别处那里有这种法律?”惠道:“发两句议论那里便可以监押;他这内内中不知栽上你一个什么罪名呢!”宝玉道:“要栽我个什么罪名呢?”伯惠道:“总逃不了‘解铃还是系铃人’七个的诀窍。”说话时,那禁卒大送了一把红呢茶壶来。宝玉笑道:“这倒也同客栈差不多,就这样住几天也无妨。”伯惠也笑道:“亏你漾从容镇静,要是别人早急死了。此刻只怕我比你还急呢!”宝玉道:“一个人只要把死生祸福看得透了,就没有着急的时候了。”当下伯惠带了焙茗辞去。 从宝玉倒还觉得清净,不过门是反锁着的,不能出外罢了。每日的三餐,也是焙茗送来,这是伯惠在禁卒那里打点了的,自不消说。宝玉没事,只是看书静坐;上海寄了报纸到来,伯惠又叫焙茗送去看,因此日子倒不是难过。 看看又过了三天,还没问过一堂。正在纳闷,伯惠走来,对宝玉道:“这更奇了,影子也没有的事,亏他怎么想得出来!”伯惠道:“真是亏他们想。你道他从那里想起?他因你说得一口京腔,说‘拳匪’都是北边人。你从那里去诉冤呢?” 正说话时,只见那禁卒走来,对伯惠道:“你老人家既然代他老人家设法,还应该早点想个法子。我受了你老人家的赏赐,不知照一声,是我的不是。才刚上头分付下来,叫我明天把他老人家‘报病’呢。”伯惠吃了一惊道:“真的么?”禁卒道:“我哄你家作么事呢。”伯惠听说,也不辞别宝玉,匆匆起身便去了。宝玉不解其意,便问那禁卒道:“把我‘报病’是什么意思呢?”禁卒道:“这个好不好对你家说得。”宝玉道:“不要紧,你只管说。”禁卒仍不肯说。怎奈宝玉再三盘问,又许他说了给他赏钱,禁卒方才道:“说了你家不要害怕!报了病,就是要了命了。”宝玉道:“这话怎誁?”禁卒道:“你家狠聪明的,怎么这句话也不懂?当初秦桧要害岳老爷,也是这个法子。你家自己想去罢。”说罢出外,反锁了门去了。 宝玉把禁卒的话,仔细一想:这明明是要我的命了,发了两句议论,便罹了个杀身之祸。这个未免死得轻于鸿毛了。但不知他怎样弄死我,伯惠如困设不了法,我倒尝尝这个滋味,便是做鬼,也多长一个见识。好在我是个过来人,一无挂虑的。想到这里,倒也坦然。 次日,伯惠又来,宝玉便把禁卒的话对他说了。伯惠道:“这个也不见得,我己经竭力设去去了。万一设不了法,这是我对你不住。”宝玉道:“这是我自作自受的,与人何干?你这两天的奔走,我已经感激的了不得了!”伯惠听了,转觉得伤心,看看宝玉,却还是颜色自若的,只得别了出来。 不觉又过了五日,这天晚上宝玉正睡着了,睡梦中觉得有人将自己抬动,正要睁眼看时,忽然一件狠重的东西,在脸上压将下来,偏偏又是仰面睡着,被他压的喘气不得。连忙要推开时,双手又被压住了,要挣脚翻身时,脚也被压了。心想:是了,这是致死我的法子了。于是,宁心耐性的等死,只是喘不出气的辛苦,慢慢的觉得肚内的气,直涌上来,便觉得眼睛如同爆裂一般。 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何处有堂前三尺法 忽地来天外一封书 却说宝玉被压的的闷绝了,昏不知人,只觉得身子像是轻飘飘的,飞将起来;只苦得不闻不见,到底不知自己是死了不是。正在恍恍惚惚的时候,忽听得远远的有人提着自己的名字来叫,嘴里要答应问是谁,却又如同哑了一般,喊不出来,慢慢的那叫声愈叫愈近,只是自己答应不出的苦。忽然一阵觉得喉咙里一股热气,直透到肚子里。猛又听耳边一声叫,睁眼看时,只见伯惠伏在自己身边,那禁卒也在旁边,还有两三个人,都忙在一处,也不知他们忙些什么。四面一望,见自己睡的是床。暗想:他方才明明把我抬到地下,怎么又抬了上床?他明明是要压死我,怎么又是这种情形?伯惠何以又得信,连夜的赶来?此刻想是救活我了。心中胡思乱想,嘴里仍旧说不出话来。伯惠又灌了两口参汤,宝玉才慢慢的回过气来,微微的对伯惠说道:“劳你驾了。”伯惠道:“好了,你此刻觉着怎么样了?”宝玉道:“没有什么,不过喘息难点罢了。” 伯惠方要答话,只见外面闯进一人来,问道:“回过来了么?”那人道:“那么我先回话去。”说着,匆匆去了。宝玉看那人时,十分面善。不觉默默的寻思,忽然想起正是那同寓的学生,十分疑惑,不解何故。要想问时,嘴里又懒得说话。伯惠又安慰了几句话,又送上参汤,呷了两口。一会儿,焙茗打着灯笼来了。伯惠便道:“此刻己经一下多锺,我先回去,留下焙苔伺候你。到天明之后,便可以出去了,你将息点罢。”宝玉点头答应,伯惠去了。 宝玉又歇了好一会,慢慢的坐起来,此时人都散尽了,只有焙茗在旁边。宝玉走了两步,觉得神虚气喘,周身骨节甚是酸痛,又觉得脚下踩着许多砂子。重复坐下,叫焙茗看看地下是什么,焙茗拿灯一照,道:“咦,那里来许多米呢?”宝玉在自己身上一看,见衣服上都染上一层白尘,方才明白那禁子拿来压我的,正是几袋米。但是既然要致死我,何以又救回来?并且方才同寓学生,何以也到这里来?真是令人不解。因问焙茗道:“这几天吴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同些什么人往来,你可知道?”焙茗道:“吴老爷天天出去,小的每天不是往这里给爷送饭,便在寓里守着,都不知道。只有前回同寓的那个穿短衣,戴草帽的人,昨天来过一次,和吴老爷说了好些什么凉大人,热大人,又是什么拜门口拜窗户的,小的都不懂。”宝玉听了越笕胡涂,身上又觉得难受,便和衣躺下。心中辘轳似的,想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着那刚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着。睡梦之中,仍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随风飘荡。正在梦魂颠倒了之际,忽耳边听有人说话,不觉惊醒。睁眼看时,只见伯惠站在旁边,宝玉连忙起来。伯惠道:“恭喜!事情完了,出去罢。”一面指挥焙茗,收拾铺盖,又赏了禁卒酒钱,便同宝玉一同出来。门口早有两乘轿子伺候着,两人各各上轿,回到栈里。 宝玉一路上看着天上的日光,觉得身心一畅,大有天地异色光景。到了栈里,便沐浴更衣。伯惠便同他置酒压惊。宝玉道:“说着这件事,是真可笑!差不多闹上了半个月,我犹如做梦一般,直到此刻还不明白。只知一向都是劳你的驾,费你的心罢了。”伯惠汉道:“说起来真是荆天棘地。你这回的性命,真是间不容发。倘迟了两三分锺,我此刻只怕要安排和你买棺材盛殓的了。你那得罪的原由,我已略为告诉过你,不必再赘了。我自从打听得他们栽上你一个义和圆余党的罪名,便十着急,真是无缝不钻的了。那天,那禁卒又说是已经交代把你报病,益发慌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人就不长久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头叫报病的,这个人就不长久了。无论几天,便叫禁卒下手结果了,就报个病故。你想还到那里去伸冤?我忙忙的托人介绍,找那学生去斡旋,说了三天,方才妥当。说得好好的,是昨天行事的;昨天我去看他三四次,都不在家。后来再三打听,知道他前夜迥江,到汉口去吃花酒,还没有回来。我又赶过江去,找着了他,硬拉了回来,已经二鼓时候了,叫他连夜去干事,我还跟着他到了那监督的公馆里。他进去说话,我在外面等他。一会儿,他匆匆的出来说:‘恐怕来不及了,因前几天交代的,是今夜要人,今天一天又未见有人去关说,此刻不知怎样。’便同他匆匆到监土戈,只吓了我一个半死。那禁卒千不肯堣不肯的,不肯让我们去看你,情知是凶多吉少的了。那学生拉了那禁卒,到旁边说了几句话,又亲身到本官那里讨了主意,方才放我们进去。你已是直挺挺的睡在地下,气已经闭了。七手八脚;的好容易救了过来。今天一早我就具了保状,托此地的铺家盖了图书,重重的花了几两银子,马上递进去,批准了,才得和你出来。” 宝玉道:“说了半天,这位监督的手段,这里官场的奇横,我是略知一二的了。然而这番斡旋是用的什么法子,你也要告诉我,好让我知道。”伯惠笑道:“这件事可有屈你了。你知道这位监督最恨的是人家讽刺他。大凡恶人讽刺的,一定道喜人奉承。他还有一个脾气,最欢喜人家拜他的门。我辗转见了那学生之后,许了他的酬谢,托他去关说。只说你起先的话,是一时卤莽,后深悔失言;又听说监督的学问,如何渊博,如何纯正,便欲列门墙。把他说转了,却要先见了见及门生帖子,才肯放人。昨夜连夜办的便是送见、帖子。你此刻出了,还得去拜见他呢!”宝玉呆了一呆道:“这个如何使得!这种人,我为什么要拜见他呢!”伯惠笑道:“为的是救命!难道认真去拜他做先生么?”宝玉道:“既然送了见、帖子就算了,何必要我亲自去拜呢!总畏想个法子,免了才好。”伯惠道:“你认真不愿意去,就就冒了你的名去见见他也不妨。”宝玉道:“你也犯不着去见他!并且他虽不认得我们,学生是总认得的。”伯惠道:“你何必如此固执,须知道古人的话:‘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你十多天牢狱之灾都受了,何在乎一见呢?”宝玉道:“那么你此刻在这里没事了?”伯惠道:“没事了。”宝玉道:“那么还不好办!我们马上就渡过江去,跑上轮船,往上海一溜,就完了。还怕他赶到上海去找我们么?”伯惠道:“这个不妥当,还是去见他一见的好。”宝玉执意不去,道:“就这么一溜,你说不好,还有个法子,只要写个信给他,只说因了几天,病了,一不能来见;约他缓几天,我们再设法避他。然而这个信,是要你代劳的。这个‘夫子大人丈’我写不来。”伯惠笑道:“这也是一法。”于是取过笔砚,代宝玉写了一封信,交代黄福送去。一面两人对坐饮酒,又谈谈人情险诈,入世艰难的话。 吃饭过后,黄福回来,呈上回信,并两部书。宝玉并不拆看,还是伯惠看了。那信上写了些老气横秋的话。看那两部书时,却是一部什么《丛编》、一部《诗文稿》,都是这位监督的大著作,送给新收门生的。伯惠翻了两贡,递给宝玉。宝玉撂过一边,在那里出神。你道他忽然出什么神?原来他想起自己在大荒山青梗峰下,清净了若干年,无端的要偿我天志愿,因此走了出来。却不道走到京里,遭了拳匪;走到这里,遇了这件事。怪不得说是野蛮之国,又怪不说是黑暗世界。想我这个志愿,只怕始终难酬的了。要待仍回青梗峰去,又羞见那些木石鹿豕;要待不回青梗峰,却从那里去酬我的志愿?想到这里,不笕六神无主,心中一阵胡涂了。耳无闻目无见的呆呆的出神。 恰好焙茗泡了茶,送上一碗茶来,一连叫了两声,宝玉只不答应。焙茗道:“好好的,又怎么着呀!想是老病又发作了。”伯惠本没有留心,忽听得茗说话,连忙看宝玉时,果见他目定口呆那般光景。只当他昨夜吃了亏,病了,因劝他睡下。宝玉听伯惠说话,忽然神魂返舍,说道:“我没有事,不过在这里胡思乱想,想出了神罢了。”伯惠道:“又想什么呢?”宝玉道:“我想到底不如,速回上海。好在有信去了。他明知我一两天内不能去见他,趁今天走了,他其奈我何?”伯惠道:“其实也可以使得,不过匆忙了些。”宝玉道:“我们行李又不多,说走就走,有什么匆忙呢?”伯惠道:“你好好的憩一天罢,明天走也不迟。”商量定了。次日便算清了房饭帐,到了黄昏时分,雇人挑了行李,出了汉阳门,雇个划子,划到轮船旁边,拣定了房位,又复乘风破浪的到上海去了。至于那位监督,受了宝玉的贽玉生贴子,却把两部大作算做还礼,终久不曾见宝玉一面。以后他还追求与否,我这书中,也不及表了。 且说伯惠到了上海,便约宝玉不必再住客栈,搬到自己家里去住,宝玉依允了。等轮船靠定了码头,二人舍舟登陆,便到伯惠家去。船上行,李自有黄福、焙茗招呼。伯惠和宝玉到家时,不免息风尘。家人们送上好几封信,都是去后接到的。伯惠一一看了。内中却有一封是托转交宝玉的,便顺手递了过去。宝玉接来看时,却是薛蟠的手笔,拆开一看,上面半文半俚的写着道: 宝兄弟大人阁下:自从北京一别,我们走到长新店等候,天天还望天兵打胜谁知后来,果然应了贤弟之话。有人来告诉我,皇帝老子也跑了,于是知道贤弟之话不错。恐怕此地安身不得,欲到自由村,又不识路途,在此问人,人人都不知。幸喜遇见一位朋友,叫刘学笙,别字茂明;他认识路途,我就与他同行。刻下已经到了自由村,住在刘学笙家。 此处地方甚好,真是自由自在。比较上海有天渊之隔,好上好几倍。贤弟不妨来游一次,方知吾言之不谬也。如果贤弟要来,我之款祈代带来。不然贤弟用了,亦不妨事也。云云。宝玉看了,交绘伯惠看,伯惠道:“这自由村是什么地方,倒不晓得,想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了。”宝玉道:“就是这话。但不知怎么比上海好几倍。我在这里也是闲住,我打算认真去走一次看呢。” 不知宝玉到底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放手枪宝玉缚强盗 中冷箭焙茗现原形 却说宝玉接了薛蟠的信,便想到自由村一行伯惠道:“又没有事何苦又往北边跑呢?”宝玉道:“正是为的没有事,可以到处逛逛,也是游历的思。”伯惠道:“我只听见人到外国去游历却不曾听见到村庄上游历的。”宝玉道:“我正了这个狠不舒服。我听见他们动不动说到外国游历,不知游历了有什么益处!最奇的是每一个人游历,便有一部游历的日记;无论他游历的那一国,日记的一篇,一定是画上一张平圆地球图。其中所记的,于人家的政治、风土、人情、物产都没有,内中纵有一二,也是说的模棱得狠,何尝有一句是有用的说话。所记的不过某日走了多少路,某日见某人,谈某话,某日游某厂,看制造某物。又复一味的夸张外国如何繁华,如何美丽!看了他日记,恰是毫无用处。他有画地球的工夫,何以不画了一国的山川险要来?有走路的工夫,何以不稽查了他的风土物产来?有见人谈话的工夫,何以不访求了他的政治人情来?有游厂的工夫,何以不考求了他那制造之法来,游了这么一遍,费了缠,费了时日,费了精神,到底有什么益处!而且他既游历的,自己中国地方,他到过几处,通了几省的言语?所以我说游历中国比游历外国要紧。只要派上几个学生,叫他自己认定了,愿意游历那一省,就派他那一省。游历之法,要遍历各府、亍、州、县、细细的考察各处风土人情、民间疾苦、地方利弊、农矿出产,一一都要写了日记,并准他附记条陈办法。今年派这个去,明年派那个去。几个人去过之后,把他的日记互相比较,是那个考查得最清楚的,条陈得最好的,就派他去做那个地方的官。你看官民还有隔膜的么?如此一来,地方还有不治的么?” 伯惠道:“你的高论自是不错!然而你此刻又不是想做官,又不是要遍历、亍、州、县,不过要到什么自由村。边去年闹了那一个乱子。杀人遍地。那些秽恶之气郁住了,到了热天,那疫气更是利害。不是有要紧事,何苦去碰他呢?”宝玉道:“那瘟疫怕他什么?你看那瘟疫死的人,大半是穷人,不然就是那起居无节,饮食不时的干净人,谨慎起居的人少得疫症的。”伯惠道:“既如此说,你是一定要去的了。”宝玉道:“我本来各处都要去逛逛,不过先到那里去一走,顺便也把他那款子了去。请你代他转了汇票罢,此刻汇划总通了。”伯惠道:“通可是通了,然而那个什么自由村,从来也不曾听见过的。从那里汇去?”宝玉听说,呆了一呆,大家就此放下不提了。 过了几天,宝玉对伯惠道:“我想薛舍的款,一定要同他汇去。既然汇兑不通,我想了一个法子。如果取了现银,未免太笨重累赘了,不如同他换了金子,同他带了去罢。好在金子到处都可以换成银子的。”伯惠道:“你还当真要么?”宝玉道:“他在别处呢,我可以不去;他在自由村,我可不能不去。因为我近来听人家说的那自由有多少好处,要去看看那自由村的自由。我不过要逛一遍,仍旧要到南边来的。我并且要到广东、福建一带去逛呢。”伯惠道:“那么几时动身?”宝玉道:“这几天就打算走。因为刻正是穿来袍的时候,行李不必多带,只要带几件单夹及夏衣就构了;并且连衣箱也不必用,只要买一个外国的大皮匣就是。我顶多一两个月就回来。”伯惠知道留他不住,就同他把薛蟠的款子,都换了金条,一一点交明白。宝玉便买了皮匣,收拾好行李,预备动身。恰好“泰顺”轮船要开行。这个船要开行。这个船,吴伯惠从前在那里当过账房的,船上还有两个旧同事,便送了宝玉上船,嘱托招呼一切,方才别去。 “泰顺”船开行了两天,到了烟台下碇,起卸的货甚多,耽搁了许久,还不得开行。宝玉忽然动心,想道:“这里山东地方,我何不上岸逛一逛,就此从陆路进京,也是无妨。不然,住他几天,等有别个船来了,再附了到天津也好。想罢,忙叫焙茗收拾好行李,别过船上的人,叫了舢舨,一径岸去了。在客寸里住了几天,因想我既到了山东,何不去登泰山呢?想定了主意,便托了客栈代雇了长行车,主仆二人,登车向西进发。在路上行了八九天,到得泰安,便到泰山上去游了一遍。无非是摩挲大夫松,玩索表泰碑,谒青帝祠,游碧霞宫,秦观望长安,越观望会稽。在山上住了两夜,方才下来。 又雇了两匹牲口到曲阜,先下了店,去逛孔林,瞻仰古楷,趋步杏坛,又游了一天多。宝玉心中无往不适的,便想从此进京去,取道济南,顺便要逛历山。因和客店里商量,要雇两匹长行牲口,或者是雇个车也好,店主道:“今日来不及上路了,明日大早走罢!”宝玉答应了。店家又跟到房里来道:“这屋子不好,我给爷另搬一罢。”宝玉道:“住一夜的事情,胡乱将就点过了,还搬什么呢?”店家道:“爷们从南边来,是舒服惯了的人,搬一个罢。”殷殷懃勤的,代宝玉提了皮匣,取了铺盖,另走到一个屋子里来。这屋子果然心起先那个干净,又是新糊的银花白纸,店家交代好了,方才出去。 宝玉看那房子,陈设得虽是不离那乡村俗态,却四壁都悬有字画;角子上,还挂了一幅中堂,画的是五色牡丹。心中暗笑道:“村也不应该村到这个样子,怎么把个中堂挂到角子上去呢?”闲坐了一会,便吃晚饭,饭后方才掌灯,焙茗便把铺盖开好了。宝玉瞥眼看见角子那画上,爬着一个蝎子。便叫焙茗道:“好好的打了他,别叫他咬一口。”焙茗不敢动手,拾了一块小瓦片,对准那蝎子一摔准了,可摔准了,可摔他不死,也不伤,豁刺一下跑了。一时找他不着,也就算了。宝玉是个细心人,他想:明明捽准了,何以不死,又不呢?这片碎瓦捽到那画上,劲也不小了,但是听他打上去的声音,却一点劲都没有,那画的后头就同空的一般,这是什么原故呢?想罢,揭开那画来看,原来画的后面不是墙,却是一个门口;有一扇木门,是从那边关过来的。门上有一条小小的板缝,凑近去一张,只见里面隐隐约约的有灯光,却看不清楚有些什么东西。放下那画,十分疑惑。画前面本来放着一张方桌子,往桌子底下一看,却是好好的墙。又暗想:这个莫非是个窗户,再揭开那画看时,那窗户自上至下,足有五六尺高,再揭开那画看时,那窗户自上至下,足有五六尺高,那里有这么高的窗户呢?常时听说北边有一种黑店,尃门埋藏盗贼,劫夺客商财物。我今番一定是碰上了,这个怎生是好呢?低头默默寻思,忽然想着在上海所卖的六手枪,带了多时,在京的时候,在会馆里虽然拿他放过几枪,操演手法眼法,却不曾拿他打过人,今番不免要借重他了。因悄悄关照焙茗,叫他今天晚上不要睡,留着心。一面取出枪,装好了弹子,放在枕头旁边。暗想:他若是一两个人还好,倘使人多,可不得了。然而,无可奈何,也要仗着他背城借一的了。不然,时候己经夜了,往那里走呢?叫焙茗关上门,剔亮了灯。坐了一会;己是二更时候,便到床上去和衣假寐,焙茗也踙手踙脚的躺下。 到得三更过后,四面人声俱寂,微微的听见那画有点响动。宝玉偷眼看时,只见一个少年后生,从那画后钻了出来,手上提着明晃晃的一口大刀,慢慢的的踏到了桌子上面。宝玉躺在床上看得亲切,拿起手枪,挥过来一扳,机箕动处,浓烟忽起,害的一声,鸡心大的一颗铅弹,早着在强徒的大腿上,立脚不住,从桌上翻将下来;手中的刀,也撂在地下。焙茗哗的一声喊起来,宝玉也忙坐起来,喝叫捉下了。那强徒扒起来走,却被焙苔下死劲的一推,后又跌下来。宝玉便亲自来按住他,叫焙茗拿铺盖绳来把他绑了。 此时门外己经有人擂鼓般打门,一迭连声叫饶命。宝玉只不理,叫绑了再说。焙茗一个人绑不动,宝玉帮着把他绑了个四蹄攒。外面打门之声,仍是擂鼓似的。宝玉握枪在手,叫焙茗开门。门开处,只见店家踉踉跄跄的跑进来,见了宝玉便跪下叩头,口称:“饶命。”宝玉道:“你开的好店,窝藏了强盗,打劫人家财物?此刻被我打倒了,你便叫饶命;可知我被你们打倒了又怎么?”店家叩头道:“老爷,可怜小的只有这个儿子,饶了他罢。我保佑你公侯万代。”焙茗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还会保佑人呢!既会保佑人,为甚不保佑你自己的儿子,别被我爷的掌心雷打着。”店家进来的时候,来得慌张,并不曾看见宝玉手上枪,听了焙茗这句话,便信以为真,吓的又连忙叩头道:“我的天爷爷,你要是放了掌心雷,我的儿子的性命是死定了。爷爷饶命罢?”宝玉暗想:这种愚民真是愚得可笑,天下那里有什么掌心雷。宝玉暗想:这种愚民真是愚得可笑,天下那里有什么掌心雷。正想藏过洋枪,乘势借这个去吓他,忽听得己经被绑着的那个徒儿子说道:“是洋枪打的,不是掌心雷。”宝玉便道:“我若用了掌心雷,你这房子早震倒了。”此时早惊动了合店的人,店家妈妈也起来了,也来跪着求饶;那店家又忙着跑出跑进,叫伙计们弄茶弄水,做点心。宝玉此时不敢再睡,乐得和他们胡缠。因问他:“为甚要起意作弄我?”店家道:“我们这店,觉得两头轻重不同,知道包里的银子不少,因此起了意。若是大伙客人,便多约几个伙伴。见爷们只有两个人,所以我的儿子便不约人了,要一个人独得,谁知倒被爷打倒了。” 说话之间,已经将近天亮。外面有人打门,店家出去看了。回来说:“牲口来了,今天头一站是长站,要赶早上路,请爷就动身。”宝玉叫焙茗收拾好了,先把铺盖拿去,驮在马上,焙茗背了皮匣,然后放了那强徒,出门上马而去。 走了四五里路,还不见天亮。两旁树木从杂。焙茗在前,宝玉在后。正行之间,忽听得飕的一声响,一枝冷箭,正中在宝玉的马腿上,那马负痛把宝玉掀下地来,便溜疆去了。宝玉跌下来,便忙在懁里去取洋枪。原来,宝玉因为夜来之事,便加意防傋,把那手枪揣在懁里。果然出门不远,便要用着。方才枪在手,只见前面焙茗也跌下马来,那马也溜跑去了。马夫不消说,是追他自马去了。焙苔却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不动。玉不知强盗多少,索性不声张,躺在地下看动静。只见两边一时起了四五个火把,直奔焙茗,焙茗却还是直挺的站着不动。忽听得内中一个强盗失声叫道:“呀!怎么射了菩萨。”宝玉心中猛然省悟,当日在玉霄宫遇见焙茗,原像是个鬼一般,此时莫非有了什么变动?放眼望去,火光中只见焙茗肩上插了一箭,四五个强盗,都站在那里目定口呆,还有一个跪在地下,对着焙茗叩头。暗想:这班人都是迷信鬼神的,还可以借这个去吓他。因一起来,跑了过去。众强盗看的呆了,不曾提防,倒吓了一跳。宝玉喝道:“好狗才,你射伤了我的家人,还看什么?”一面看焙时,那里是什么焙茗,竟是一尊木塑的仙童偶像,面目都剥落不堪的了。心中也自诧怪,不过了众强盗,不好现于颜色。因对着偶像叹道:“我说你道行不深,困然遭了这劫。”众强盗吓的不知所云,只道宝玉是神仙,便都对他磕头。宝玉只管不理,向木偶身上解下皮匣,自己背了,对众强盗道:“想你们也不值得一杀,我这仙童被你们射坏了。须知他暂时避开,过后还要来的。你们好好的抬了回去,香花灯烛供养。从此改邪归正,我便都饶了你。”众强盗连忙答应,叩谢了,抬了偶像就走。 此时天色己经微明。宝玉见强盗去了,暗暗好笑。然而好好的一个焙茗,改变了个偶像。心中十分疑惑:自己从来不信那妖狐鬼怪的,此时却被我亲见这等怪事。一面想着,信行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忽然,抬头看见日出,不觉惊道:“往济南是向北走的,我怎么向东走起来?”再细看时,只见远远的祥光万道,瑞气千条。那祥光瑞气之中,隐隐现出一座牌坊来。 不知那牌坊是何所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贾宝玉初入文明境 老少年演说再造天 却说上回书中,说到焙茗中了一箭,忽然变了个木偶,当此文明开化时代,我做书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荒唐话,屺不是自甘野蛮,被看官们唾骂么!不知此中原有个道理,是我做书人的隐意,故意留下这一段话,令看官们下个心思去想想。谁知我这书还没有侻稿,就有一位“镜我先生”见了,把作书人这个隐意,一语道破。他还说等我这部书侻稿之后,同我加批呢。看官们如果想不出这个隐意,且等着看我先生的批罢。 闲话少提。且说宝玉既失了马匹,又没了焙茗,虽然吓走了那一班强盗,只得自己背了皮匣,信步而行。远远望见一座牌坊,牌坊上发出了好些祥瑞气,便只管向前行去。走到那牌坊底下,天己大亮多时,向上一望,只见上面写着“文明境界”四个大字。不觉暗想道:怪道近来的口头禅,动不动说什么“文明”、“野蛮”,原来有个“文明境界”的。但不知这境界里面文明是什么样子,我侥幸到了这里,倒要进去看看呢!想罢,便步了进去,回头望那坊土面的额,却是“孔道”两个大字,暗想:这“孔道”两个字,大约就是“大路”的意思了。想犹未了,只见边来一个人,生得方面大耳,神采飞扬,八字黑须,英姿爽飒,迎着宝玉一揖道:“贵客远来不易。”宝玉连忙还礼道:“失路之人。偶然到。此不知贵境里面,可容瞻仰?”那人道:“敝境甚是宽大,但能遵守文明规制的,来者不拒。贵客既来此,就请先到敝馆小歇。”说罢,就引宝玉前行。 不多几步,走到一所大房子门前,门楣上挂着个横额,上头写着“入境第一旅馆。”那人便让宝玉到里面客座里去。宝玉放下皮匣,分宾坐下。彼此展问姓氏,方知那姓老,表字少年。童子送上茶来。宝玉接杯在手看时,却是不杯白水,放到唇边呷了一口,觉得茶香馥郁,心中暗暗称奇,举目看那客座,只见收拾得异常清洁。一杯茶罢,老少年又让宝玉另到一间房里去坐。这房里与客座又不相同,虽然四壁粉垩洁净,却是一无陈设,只当中摆了几把椅子。坐了一会,忽然旁边一扇小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个苍髯老者,对老少年道:“这位贵客性质晶莹,不过肠胃间有点不净。这是饮食上未加考求之过,住上几天就好了。”老少年大喜,便让宝玉仍到客座里去。宝玉便问:“这位老者何人?”老少年道:“此是敝境的医生。方才所坐的房,是验性质房。凡境外初来之人,皆由我招接到这里,陪到验性质房,医生在隔房用测验质镜验过。倘是性质文明的,便招留在此;若验得性质带点野蛮,便要送他到改良性质所去,等医生把他性质改良了,再行招待。内中也有野蛮透顶,不能改良的,便仍送他到境外去。方才医生验得阁下性质晶莹,此是外来之客,万中叹得一个的。足见阁下是文明队中人。向来在外面总是‘铁中铮铮,庸中佼佼’的了。” 宝玉道:“弟愚昧无知,有何文明之足道?但向来闻得性质是无形之物,要考验性质,当在平日居心行事中留心体察,何以能用镜测验?并且性质又何以能改良?改良性质又有何妙法?贵境既有此法,何不到各处世人都改良呢?”老少年叹道:“谈何容易!此时世人性质,多半是野蛮透顶,不能改良的,虽有善法,亦无如之何,只有待其自死。至于性质尚能改良之人,即不必我去同他改,他自己也会到此求改的。所以我们也无烦多事了。”宝玉道:“性质是无形之物,如何可以测验?还求指教。”老少年道:“科学昌(发)明之后,何事何物不可测验!既如空气之中,细细测验起来,中藏万有。野蛮半开通之流,动辄以空气二字,一总包括在内,如何使得?倘谓无形,不能测验,何以欧美声学家,尚能测出声浪来?不过声学虽然测出声浪,必设法使眼能看见。即以测验性质而论,系用一镜,隔着此镜,窥测人身,则升肉筋骨一切不见,独见其性质。性质是文明的。便晶莹如冰雪;是野蛮的,便浑如烟雾。视其烟雾之浓淡,以别其野蛮之深浅。其有浓黑如墨的,便是不能改良的了。”宝玉道:“此镜真是奇制,非独见所未见,亦且闻所末闻。”老少年道:“这也是先由理想发出来。古人多半是载神鬼之类,每每谈及善恶,谓善人顶上有红光数尺,恶人顶上有黑气围绕。又说人有旺气,有衰气,人不能见,惟鬼神可见,当日著书之人,又不曾亲身做过鬼,如何知道?不过是个理想而己,既有此理想,便能见诸实行。所以敝境医学博士,瘁尽心力,制户此镜。”宝玉不觉点头汉服。正在说话时,忽听得有人高声说道:“辰正一。刻”宝玉抬头看时,只见墙角上站着一个人,穿的是古代衣冠,双手捧着一个牌子,牌子上面写着“辰正一刻”四个大字。那双眼睛望着自己,似笑非笑。宝玉不觉吃了一惊,暗想:刚才倒不曾留神看见他。要待起身招呼时,又见他要动不动的样子,不觉望着他出神。不一会,只见那“辰正一刻”四个大字底下,又现出“一分”两个小字来,不觉又是暗暗称奇。老少年已经觉得,笑对宝玉道:“这是‘司时器’,就同那欧美锺表一般,按时报出来的。”宝玉道:“锺表己是巧制,这个更巧不可阶了。”老少年道:“锺表虽是巧制,无奈他记号不同。我们本是从子至亥的十二个时辰为一昼夜,化却以二十囡点锺为一昼夜。那锺面记号又只有十二点,要记起时候来,必要分个上午、下午,屺不费事?譬如此刻是辰正一刻,要照锺表说起来,是八点一刻。当面问候,还可以闹得清楚,要是记事,必要加‘上午’两个字,不然弄差了,就要错到戌正一刻去。非但麻烦,我们又何必舍己从人呢?”说罢,在身边取出一个表来,递给宝玉看。宝玉接在手里,见只有铜钱般大,当中现一个“辰”字,左边是“正一刻”三个字,右边是“三分”两个字。宝玉再看那司时器时,却也变了“三分”两个未了。看罢,交还老少年,叹赏不置。 童子过来请用早点,老少年便让宝玉。宝玉此时正在肚中饥饿,也不推让,一同到了膳房。童子送上一杯茶,宝玉看时,仍是同清水一般,不过稍为稠了点。另有一种和甘之味,不觉一口一口的呷完了。说也奇怪,只吃了这一杯东西,那肚子也就饿了。 童子来请示新到客人的住房,老少年道:“就在第一号房罢。”童子听说去了。老少年引宝玉到第一号房去。只见自己的皮匣,己经送进来了。陈设精雅,没有丝毫富贵气象,也没有半点朴陋气象。现成的床帐被褥,书桌上文房四宝,件件俱全;旁边还一架书,书架之旁,摆着一把醉翁椅,那一边便是一排椅子。角子上也有一个司时器,却是一个童子,雪白肥团的,笑容可掬,双手捧了个卷书式的牌子,顶在头上。恰是辰正二刻,那童子便报了出来,犹如人说话一般。宝玉道:“这个声音,想同那留声机器一样做法的。”老少年摇头道:“不是,不是。留声机器,那里有这种清楚字音,他那个是相磨成声的,这个是按着人肺管的呼吸,用软皮做成放在里面,另装一副扇风机器,到了时候,机捩一开,扇风扇动皮管翕张成声的。如果晚上睡时,嫌他报的讨厌,这左耳里面有个机关,拔转了他,自然不报。明日要他报,便依旧拔过来就是了,”说罢,拔给宝玉看。宝玉道:“这真是巧夺天工了。” 说话时,忽然一阵清香扑鼻。宝玉回过头来一看,只见当中一张小圆桌子上面,放着一盆绿萼梅花,宝玉不觉大诧道:“此刻正是五月里,那里来的梅花呢?”老少年道:“这个不奇。敝境内有四个公圆,分着春夏秋冬四季。那公园除供人游玩之外,并准人卖花。所以四时花开呢?”老少年道:“敝境化学博士,能制造天气。譬如此刻是初夏,那春秋冬三个公园的的天气,都是制成的。等过夏天,交到秋天,这夏公园又制造起来。”宝玉叹道:“不说这制造天气是个奇技了,只是未曾制造之前,如可发此奇想,也就亏他。”老少年道:“这还是百年前的遗制。只因一百多年之前,敝境科学才萌芽,境内百姓大半穷苦,遇了一年棉花失收,偏是到了冬天,异常寒冷,虽有善堂善士,筹备冬赈,争奈棉花没有买处,也是枉然。那时一位化学博士,姓华名兴,字必振,便倡议说:‘与其人人而济之,不如设去使天气不寒,屺不更妙?’当时人人都嗤他谬妄。谁知他一言既出,便欲实行。使人驾起数十百个气球,分向空中,施放硝磺之类,驱除寒气;又用数十百座大炉,蒸出暖气,散布四方,居然酝酿得同春深天气一般,草木也萌动起来。一时穷民大喜。虽然不能遍及境内,然而纵横三百里之内,竟然不知道这一年有冬天。这位华必振办了这一回事,可是把他的一份绝大家财,也散尽在里面了。后来政府里知道他有这个绝技,便由政府出费,叫他再为精研。他慢慢的便研究出这制造四时天气的法子来,并且费也减轻了。到了此时,敝境内是民殷国富,本来用不着这个法子了,因为不忍埋没了他的功劳,所以用他的遗法,每一叵地方,按着四时,做了田个公园,公园之中,就立了他的石像。几时高兴,我可以奉陪去逛逛。”宝玉道:“这真可谓与天地争功了。”老少年道:“本来当时的人,就送了这位华先生一雅号,叫做‘再造天’。”此刻游园士女,瞻礼遗像,都不肯提名道姓的,都称说是‘再造天遗像’。”宝玉道:“这三个字,华先生也当之无愧了。我本要到自由村去,不意起了个登泰山瞻孔林之念。就无意中碰到这里来,大开眼界,分东西南北中五大部。每部统辖四十万叵,每叵用一个字作符识。从一至十万,编成号数。那作符号的字,中央是‘礼、乐、文、章’四十字;东方是‘仁、义、礼、智’四个字;南方是‘友、慈、恭、信’四个字;西方是‘刚、强、勇、毅’四个字;北方是‘忠、孝、廉、节’四个字。现在这里,便是强字第一百叵,我们省称,只叫‘强一百。’就是阁下说要到自由村,这自由村也是这里的一个村名。”宝玉道:“我舍亲到自由村时,说自由村离北京长新店不远,怎么却在这里?”老少年惊道:“除了这里,那里还有个自由村呢?”宝玉在皮匣里取出薛蟠的信,给老少年看。老少年看了大惊。 不知惊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研医道改良饮食 制奇器科学昌明 却说老少年看了薛蟠给宝玉的信,不觉惊道:“这个地方,幸得阁下不曾去。别的且不要说,单是刘学笙就到过敝境三次。头一次到时,经医生验得他(也)性质污浊,送了他出境。过了几时,又来了,我以为他改换了性质,所以要到此地。谁知医生验过,说他污浊得比前更利害了。第三次来时,更是不消验得,那一种野蛮气象,居然是‘睟(粹)然见于面,盎于背’了。这种人引进的地方,如何去得?” 宝玉道:“或者姓名偶然相同,也说不定。”老少年道:“他表字茂明,我明明记得的。那里有名号都同之理?这自由村不消说是野蛮自由的了。”宝玉道:“自由也分别文明、野蛮么?”老少年道:“这里头分别得狠呢!大抵越是文明自由,越是秩序整饬;越是野蛮自由,越是破坏秩序。界乎文野之间的人,以为一经得了自由,便如登天堂。不知真正能自由的国民,必要人人能有了自治的能力,能守社会上的规则,能明法律上的界线,才可以说自由。那野蛮自由,动不动说家庭革命,首先把伦常捐弁个干净,更把先贤先哲的遗训,叱为野蛮。这等人,我们敝境人是绝不敢瞻仰的。他所住的什么自由村,如何去得?” 宝玉道:“贵境的自由寸,是什么情形呢?”老少年道:“敝境的小地方,都是随意命名的,没有什么意思,只有这自由村,是我们东方先生的出身地方。东方先生壮年时,曾经反复辩论,发明这自由村的道理,所以这村就做自由村。”宝玉道:“这东方先生又是什么人?”老少年道:“先生复姓东方,名强,表字文明。所生三子、一女,长子东方英,次子东方德,三子东方法,女名东方美。父子五人,俱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志。敝境日就太平繁盛,皆是此父子五人之功。后来这位女公子又招了一位女婿,就是那再造天之后,名叫华自立。他本来是科学世家,东方氏得了这位女婿助为理,敝境越是日有进步。大家不忘了东方先生的大功,所以才拿他的表字做了地名,以示永远不忘的意思。此刻东方先生上了年纪,退隐在东部仁字第一叵。他三子一女一婿,还在外面办事。”宝玉道:“贵境真是名称其实,我狠想到各处去游历一遍,只惜没大一个向导。”老少年道:“要游历是易事,我也可以奉陪。”宝玉道:“阁下要接待外人,如何好走开?”老少年道:“接待外人,不是我一人之事,还有同事的。只要请了个假,不妨出去游玩几时。此刻我还有点小事,先要失陪了。书桌上有叫人锺,倘是要茶要水,按锺便是。”说罢辞了出去。 宝玉一人独自赏玩了一回梅花,又看了一回司时器。那童子做竟同活人一般,心中不住的称奇道怪。坐到桌上,随意在架上抽了两本书来看。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又把桌上;的文房四宝随意把玩。无意中把叫人锺按了一下,并没有声响。拿起来看时,又看不出锺里有什么。正在纳闷,便有一个童子进来问:“什么事?”宝玉没得好说,只道要吃茶。童子翻身出去,拿了一杯茶来。宝玉看时,仍是清水一般的。喝到嘴里,又是茶味浓厚。因问道:“你们这里用的是什么茶叶?怎么没有颜色。”喝罢,童子取了茶杯自去。 宝玉把旁边的窗推开一看,原来窗外是一所花园。这窗正对着一个亭子,亭外一株石榴,正在开花,十分红艳。宝玉便凭窗闲眺。司时器报了午正,童子便来请吃。到了膳房,仍是同老少年两个同吃。桌上却没有碗箸之类,童子送上一个杯来,杯内盛的也是清水,喝到嘴里却又甘香芳洌。喝完了,又换上一杯。如此递换了六七杯,也有同冲藕粉一般的,也有同杏仁茶一般的,杯的味道不同。宝忍不住,便问:“吃的是什么东西?老少年道:“不过都是鸡、鹅、鱼、鸭、牛、羊之类。这是敝境的大医学家东方德发明的饮食改良。他考米、肉之类,虽能养人,然而那渣滓入到肠胃里,有时不化,亦足以致病,所以行了一个新法,把各种食品都月化学提出精液来,所吃的都是精液,自然不致于不化了。又考得用火煮食之物,内中都含有火毒。中国人吃的东西还好,还有些蒸熟的不十分近火,至于欧美人所吃的,非煎即烤火毒尤为利害。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总不肯改良。并且他们未尝不知道煎烤的东西有火毒,所以才做出那种皮酒,皮酒是用槐花做成的,性子极凉;他的意思,要借皮酒的凉,去解散那毒。殊不知己经吃了热的下去,又吃些凉的去解,直头是把自己的肚肠去做了凉热两品的战场,亏他们还自以为医学昌明呢?还有那种学西医的,也不知他学了多少,便先要把我们自己原有的中医,说个一文不值,还要说中国医学,将来要绝的。你道烈笑不可笑呢?依他们所说,中国人的医道不堪,几千年来,中国人就早该死完了,何以尚有今日?他说的西医那么好,西人就应该处处比中国强了,何以人类孳生倒是中国人快?寿命长短,西人也不能比中国人长呢。我们东方德先生,幼年专攻中国医学,学成之后,方才考究西医。两面的都舍短取长,所以卓然自成一家。又参以化学,所以无穷不通,道先就改良食品。他常说,能治病的不算是医生,只能算是病人的仆役。是真医生,务要医得通国人没有病,才算是医国好手。他这改良食品,也是要医得通国人没有病的意思。” 宝玉道:“改良食品的意思,已经领教了。但是不用火煮熟,怎么能熟呢?”老少年道:“何尝不用火?不过煮水成汽,借这热汽熟食品罢了。”宝玉道:“如此说,居家也大难了,不常只要用一个厨子,一份锅灶,照这样弄起来,厨房里非但要汽炉,并且还要请一位化学师呢。”老少年笑道:“敝境人家,从来没有厨房。每一地方,有一个总厨,四面分布送食管,按时由管送到,丰俭随人。这送食管就同那自来水管一般。非独是吃饭,便是喝的茶,也是由总厨里供应的。”说话时,童子上小小的一个小盅儿。老少年道:“今天菜单上的水果呀。”宝玉看时,仍是一盅清水,闻着却是一股果香,不觉一吸而尽,吸罢散座。 老少年便引宝玉到花园里去游玩。果然奇花异草,点缀得宜,楼阁亭台,结构精巧。老少年道:“中国的客栈草率,自不必说。那欧美栈,只不过一味的装璜富丽,纯是甜俗之气。较之这里如何?”宝玉点头汉美,又问:“听说外国楼房,动辄有十多层的,这里不知可有?”老少年道:“那是他们岛国,地小人多有这个高楼。可笑一班鼠目寸光之辈,或是眼见的,或是耳闻的,不问来由,只说他是文明的建筑,真是令人作呕。其实我们地大足以容人,何必要楼房呢?”一面说,一面曲曲折折的游遍了。转出园外来,又指着一门道:“这里就算厨房了,可要看看。”宝玉进去看时,只见四面墙上,都列着一排水制,不下二三百个。那水制都是用玻璃做的。宝玉道:“这个俗名做龙头,向来所见,都是铜做的。怎么这个都玻璃所造?”老少年道:“铜铁之类未免不洁,所以用玻璃。非但这水制,便是一路接来的,都是玻璃管子。只有洗物的自来水,及地火灯管,是用铁管。”一面说着,便同了宝玉出来,同到客座里。童子又送上茶,宝玉问道:“这里怎么都没有颜色,不要这颜色又有甚意思呢?”老少年道:“茶不过取一点香味,可以醒胃消食。那颜色非但没用,而且有。试看泡了浓茶在碗里,放的时候久了,便有了痕迹。可知吃到肚子里,也有痕迹的了。虽然脾胃以化他,然而何苦叫脾胃用了那有用的消化力,去化那无用的痕迹呢?所以这里的茶,用茶叶蒸成汽水,使只存香味,一点颜色都没有了。”宝玉道:“方才说地火灯,不知地火又从何处得来?”老少年道:“地火不足为奇。四川煮盐的,就是用的地火,我们不过手仕广其法。钻地取火之后,就分布管,散置开来,作晚上灯火之用。就是总厨里的炉灶,与及制造厂里,都是用地火。”宝玉道:“那么说,这里用不着煤,并没有煤矿的了?”老少年道:“煤矿多得狠呢!开采出来都远到外国去卖,本境人是不用的,所以此地十分干净。不比那野蛮国,无论通都大邑,家都有开火炉的烟,还有那制造厂的大烟杂在里面,闹了个烟雾腾天的世界,他还自己夸说文明,还有人崇拜他的文明呢!” 宝玉道:“这里科学如此发达,制造厂想必多了。”老少年道:“制造厂都在东部智字叵里,智未十万叵,差不多全是制造厂。明天游历时,可以去看看。”宝玉道:“这里一个厂都没有么?”老少年道:“有的也不过小厂,不甚大观。此地逼近海疆,倒有个水师学堂,是个大观。那誁堂里面,足足可以容得五万人。”宝玉皱眉道:“这誁堂大的倒不奇怪,只是那离得远的,怎么听见誁呢?”老少年道:“那位科学世家华自立,发明了一样新器,叫做‘助聪筒’,用一种金类,做成一个小小筒子,不过半寸来长,拿来塞在耳朵里,任凭隔了多远,只要当中没有阻隔,极细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的。”宝玉道:“这又是一件奇器,不知可得一见?”老少年道:“明日同到学堂里,一则看看学堂,二则就可以见这样东西。”宝玉大喜。老少年便写了这条子,叫童子送到水师学堂里,约定日去看学堂。 宝玉便自回房里去,忽然见桌上的梅花设了,却换上一盆白菊花。宝玉便不觉叹道:“常见上说的什么仙人地方,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有长春之草。又说什么仙人地方,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亲到其地。一面推开窗户,窗外的一株鲜红石榴,与窗内的白菊,正是相映成趣。赏玩了一番,仍旧看书消遣。 夜饭后,回到房里。到了入黑时,看见所挂的灯,忽然发起光来,那光的比电灯还利害。想道:地火原来甚亮,那做电灯的见了他,又未免瞠乎在后了。只见老少年走来说道:“我已经请准了假,明日一准奉陪游历。”宝玉道谢。老少年看看那灯,又指墙边一个表道:“这是明暗表。如果嫌太亮,可以下推;嫌太暗,可以往上推。”宝玉看时,那表如同寒暑表一般,当中却不是玻璃管,是一根铜条,上面画着分数,写着有字,外面棋着一根银针。试把那银针往下推了一分,那灯果然暗点,再往上一推,又复原了。心中十分快活,道:“这又比电灯灵动多了。”老少年辞去。宝玉坐了一会,把灯推的像油灯一般,便睡了,准备着明日往外游历。 不知游历了文明境界,见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验病所痛陈医理 乘飞车快阅水师 却说宝玉安歇了一宵,次日盥洗过后,用过早点,老少年便来约了一同去看水师学堂。老少年道:“此刻时候尚早,昨日写信去约学堂总办,是约在未初。我们此刻何不先到医院里面去看看呢?”宝玉道:“好极,我正要考察这里发明的医学呢?”于是一同出门前去。 一路上,都是垂杨夹道。那官道有十丈来宽,坦平如掌,两人缓步行去。忽见头上一件西飞过。宝玉道:“那里来的这一只大鸟?”老少人笑道:“这是飞车。敝境近年发明了飞车之后,官道上就不准行车,以免行人碰撞。当日发出这个号令,不过为保擭行人起见。不料,自从不行车之后,一年之中省下的修路费,倒是一笔巨款。”宝玉道:“这车能飞多高呢?”老少年道:“高低是随意的。行远的车,飞得高些,大约离地一百尺。这是市上往来的车,离地不过五十尺罢了。不过远行的车,取准了值绵,随便那里都可以横空而过。至于市上行走的车,虽然飞起,不住的车影闪烁,有坏居人眼光。”宝玉道:“这车不见得有多少,我们走了许久,只看见一辆。”老少年道:“此处是幽僻地方,所以少些,到了闹市上面就多了。” 说话之间,早远远望见一所高大房子,上面飘飘扬扬的着一面旗子。那旗子是用黑白相间相做成花碌碌的,骤看不甚清楚,及仔细看去,却是白底子里面满镶了一个大医字。宝玉道:“这面旗子的地方,想是医院了。”老少年道:“正是。”宝玉道:“那旗子倒想得甚好。”老少年道:“这也是华自立想出来的。敝境除了黄龙国旗不改,外交所用各旗不改之外,是本境自用之旗,一切都独出心裁,做成新样。可恨那一班媚外之辈,没有一件事不仿着外人去做。就犹如这旗色红是危险,黄是病,红十字是医,这都是欧美的通例。他们看了,便偠拿来当世界的通例,记在心上,死也不肯忘记。我们初做这个旗的时候,还有两个境外来的看见了,极力诋谤,说是不通,医院一定要月红十字的呢!华自立生率直,听见了把他痛痛的教训了一顿。他觉得惭惶无地,便逃到境外去了。” 说着到了医院门首。老少年取出名片,交与司阍人,司阍人拿了进去。一会出来,说:“请。”老少年同宝玉进去。早见一位苍髯老者,迎了出来。老少年便介绍宝玉相见,说:“这是敝叵医学长秦君超和。”也代宝玉通了姓名。超和问宝玉道:“想是新从境外来的?宝玉道:“是。”老少年道:“敝旅舍医生黄越缓验过性质,说晶莹如镜,境外所来之人,向没有的呢。”超和道:“一望气宇便知,何消验得。”宝玉道:“初到贵境,闻得先生医学精明,特来拜谒。顺便瞻仰贵医院。”超和道:“尽请游玩。幸得近年来人民都知道卫生,患病的极少,所以敝院也极闲暇,病房里人也少。”老少年道:“去年病人只怕比前年少了。”超和道:“少得多了。去年一年只看了三十号病。”宝玉道:“这医院管多少地方呢?”老少年道:“敝境每叵只有一个医院。本院所管的就是纵横一百里的地方。”宝玉暗想:“纵横一百里之内,一年只有三十个病人,真是闻所未闻的。不觉叹道:“国手之称,于此方见”超和谦逊不迭。 童子献茶毕,超和便引二人同去看。出了客座,走到一处,门外挂着一匾,写着“验病所”三个字。到得屋里,只见异常轩敞,三面俱是玻璃窗。窗外花草树木,布置齐整,犹如花园一般。超和叫童子取过“验骨镜”来。童子便捧过一个匣子,犹如照相镜一般,也用三脚架架起,上面却有一张白绸罩着,超和叫童子取过“验骨镜”来。童子便捧过一个匣子,犹如照相镜一般,也用三脚架架起,上面却有一张白绸罩着,超亲手揭去白绸,叫童子站到那边去,便请宝玉看。宝玉往镜子里一看,得魂不附体,连忙退了一步,抬头又看看那童子。超和笑道:“不必惊,怕这是专验骨节上毛病的,请再看罢。”原来宝玉初次一看,只见和那童子般长般大的,那里是个,竟是雪白一具骷髅,所以吓的倒退了一步。听了超和的话,又去再看,果然清清楚楚的一身骨头,连那对缝合节的地方,都看得十分明显。看罢,超和又取了一片玻璃镜,加在上面道:“这是验随的。”宝玉再看时,那一付白骨不见了,却按着那白骨部位,现出了半红半白的骨髓来,看着那骨髓,狠有条理的,如丝如发的在那里连行上下。看完了,超和叫换一个镜来,童子过换了。超和道:“这是验血的。”再叫童子去站着。宝玉再看时,只见那童子变了个鲜红的血人,那血连行上下,动得比骨髓快。看完了,超和也在镜子里一望,便问童子道:“你又在什么地方去胡闹来,把右膝跌伤了。”宝玉听说,忙向镜子里看,果然见那右膝盖上,有茶碗口大的一块血上,便连行得慢了。只听童子说道:“我昨天晚上,打园子里回来,跌了一交,并没有胡闹。”超和叫再换一个,童子又来换了。超和道:“这是验筋的。”宝玉看时,果然是通体筋络全现,有条不紊。粗的、细的,都在那里一涨一缩,犹如有呼吸一般。暗想:他那右膝的血伤了,不知筋怎么样。留心去看,只朏他右膝的一段筋,比左膝的大了点。便对超和道:“他这右膝的筋,不知可是受伤了?”超和过来看道:“如何不是?”于是又换了一个验赃镜,只见五赃六腑历历分明:红的是心,白的是肠,淡黄的是胃,紫的是肝,青的是胆,淡红浅白的是肺;又见那心的涨缩,肺的翕张。一时看罢,宝玉叹道:“这可谓神奇之极,与造物争功了。” 当时随意坐下,童子再献茶来。超和道:“可笑世人鼠目寸光,见了西医便称奇道怪,又复见异思。不佑西医的呆笨,还不及中国古医。此种新发明,他更是不曾梦见。中国向来没有解剖的,而十二经终分别得多少明白。西人必要解剖看过,便诩诩然,自以为实事求是。不知一个人死了之后,血也凝了,气也绝了,纵使解剖了验视,不过得了他的部位罢了。莫说不能见他的连动,就连他颜色也变了,如何考验得出来?莫说是解剖死人,就捉一个活人来杀了去验,也须知他一面断气,一面机关都停了,又从那里去考验呢?西医每每笑中国人徒然靠诊脉定方,以为靠不住,然而他那听脉筒,又何尝靠得住呢?这些镜子都是东方德和华自立两位竭瘁精力,创造出来的。此刻还在那里研究两种新器:一种是‘验气镜’,专察验通身呼吸之气的;一种是量聪明尺与及灌入聪明的法子。将来这个新法出现了,就可望合境没有笨人了。” 宝玉道:“这真是奇幻绝伦的思想,令人佩服得说不出来。有了这种镜,看起病来,自然是一目了然的了。但不知用的药,还是中药,还是西药?”超和道:“中药居多,不过用法是全然还改了。西药间中也会用着,然而用的甚少,用法也不同。”宝玉道:“请教怎样用法。”超和道:“凡人的肠胃,最是娇嫩。自从东方德改良饮食之后,凡境内之人,除了血肉米谷的精华与及清水之外,杂物一概不准到肚里,所以治病的药是不吃的。病人只要到受药室里去,病轻的坐着,病重的睡着。这受药(病)宝纵横上下,只有六尺,病人进去之后,关上了门,这边另有制药房,便对症发药。把应用的药,都蒸成汽,由汽管直灌至受药室。病人呼吸之间,受了药汽,病就好了。所以病人并不要服药。除非是肠胃内层的病,偶然服点罢了。” 宝玉道:“外症伤科,又怎样治法呢?”超和道:“外症不外是洗濯敷药。至于治伤科,我们中国本有接筋续骨定痛的古方妙药。近来更加改良了。不像那野蛮残忍之人,看见人家断了一手或一脚,他没有本事治得好,便索性把那手脚锯截下来。人家已经受了一番痛苦,他还要叫人家受第二番,却依然不得好,反成了个残废之人。此等残忍不仁之辈,居然也自命是个医生,真是千古奇闻!还有人佩服他文明,这不是奇之又奇么?并且伤科更是变不常,必要器具富足,手法敏捷,又要心思灵巧,随机应变,方才可以做得伤科。屺是拿了叵叵一纸卒业文凭,就可以做得的么?” 宝玉道:“西医每每注重脑,不知贵院可有验脑镜?”超和道:“方才看的是总部镜,是验全体的有分部镜。屺但验脑,便是耳、目、鼻、舌,五赃六腑,都各有各的察验镜,是另在十室的。因为验分部时,或要病人坐,或要病人睡,同这个放在一起,不大便当。可以请到那边去看看。”宝玉便欲同行。老少年道:“我们已经耽搁了半天了,那个看起来,更是耽搁时候,我们还要到水师学堂去呢,过天再看罢。倒是顺路到药圃里逛逛,我欢喜闻闻那药香。”超和也不挽留,便道:“改天再来看也好。” 于是引二人出了验病所,绕到后面,出了一个月洞门,那门上就写着“药圃”两个字。进得圃时,只见奇花异草,种植满地。也参天的老树,也有依篱的小草,也有交枝,也有缠藤,五色缤纷,目不暇给。走过一个铁栅栏,老少年指给宝玉道:“这里面养的是预备入药的兽类。”又过了数武,有一个极大的丝网搭就的鸟笼。养的是预备入药的禽类。笼边一口大池,养的是预备入药的水族。宝玉叹道:“这真是无所不备了。但不知草木一部,已种全备否?”超和道:“有那天时不对的,由四个公园代种。这里开的多是鲜药,取新鲜的,气味格外浓厚之意。”宝玉道:“西医用药,誁究用质,不用气味,这是何意。”超和道:“这也是他们固执之过,他既不用气味,何以又懂得酸可以开胃呢?” 说着话时,已由圃里绕到前面,二人别过超和,出了医院。老少年道:“已经午正了,我们吃了饭去。”说着走到一家饭馆,拣个座坐了。便有童子来伺应。老少年道:“第一旅馆的两客饭。”童子答应去了。不一会便一样一样的送上来。吃完了,净过脸,老少年付了二百文钱就走。宝玉道:“这里饮食改得如此精良,怎么又如此价廉?”老少年道:“我们吃的本是自家的东西,不过在此地吃,烦他用电话传去,叫总厨里往这里送罢了。给他二百文,是他伺应的辛苦钱。”宝玉方才明白道:“那么说,是他开了这馆子。专赚几文辛苦钱的了。”老少年道:“这馆子就是总厨里分设的,每三五里地方,便设一个,以就食客之便。”宝玉道:“这真是便当极了。”老少年便要雇车,宝玉道:“还是走走的好,可以看看景致。”老少年笑道:“这里是本叵之西,水师学堂在海边上,是本叵之东,相去百里呢,怎么走得到?”宝玉惊道:“那么说,车也来不及呀!”老少年道:“此刻才午正二刻,来得及得狠。”说着走到车行里,雇了一辆飞车,二人坐上。司机捩的人,开动了机关,那车便拿空而起,喜得宝玉快不可言。 未知走了几时方到,且听不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穿鱼腹战船施猛力 试电气海上发奇光 却说那飞车本来取象于鸟,并不用车轮。起先是在两旁装成两翼,车内安置机轮,用电气转动,两翼便迎风而起,进退自如。后来因为两翼展开,过于阔大,恐怕碰撞误事,经科学名家改良了。免去两翼,在车顶上装了一个升降机,车后装了一个进退机,车的四面都装上机簧,纵然两车相碰,也不过相擦而过,绝无碰撞之虞,人坐上面,十分稳当。 当下飞车拿空而起,宝玉又惊又喜道:“当日看了一部,叫做什么《镜花缘》,说什么周饶国能做飞车,以为不过是个理想,能说不能行的。谁知到了今日,果然实有其事。但不知可同火车一样,也有个公司,有一定开行的时刻没有?”老少年道:“这里没有这种野蛮办法。人家出门是没有一定时刻的,说声走,就要走,他的车却限定了时刻,人家不出门的时候他开了;或者人家忽然有事要出门,他却不是已经了,便是还有半天才开呢!你想,这样办法,行人如何能方便?”所以此地的飞车,随时可以雇用,大小亦随人拣用。”宝玉道:“不知一天能走多少路?”老少年道:“快车一个时辰能走一千二百里。现在坐的是慢车,一个时辰走八百里。我们到水师学堂一百里,大约一刻时候可以到了。” 说话时,那车已在空中向前飞驶。宝玉隔着玻璃窗往外观看,只见往来的车在空中来,大小不一,大有天空任鸟飞之概。不觉乐得手舞足蹈,说道:“真是空前绝后的创造!”老少年道:“空前是可说得,绝后是不敢说,此刻还在那里研究改良精进呢。我们今天看过水师学堂之后,明日到别处去游历,可以坐一辆猎车,顺便在空中打猎顽。”宝玉惊道:“空中还可以打猎么?”老少年道:“此处甚少禽鸟,到了勇字、毅字两叵,鹰隼之类多。”宝玉道:“食品已经改良了,还猎禽鸟做什么?”老少年道:“何必一定要吃,我们打空中猎,不过是顽意儿罢了。猎得禽鸟,拣可以入药的,送到医院里去;可以做食品的,送到总厨里去。我们自己又要他作什么呢?” 说话之间,那飞车慢慢的落将下去,不一会,便已到地。那到地的时候,一点也不震动,大有贴地无声之致。二人下了车,已在水师学堂门首,峻宇雕墙,十分壮丽。老少年便进去交名片与司阍人。司阍人见是来会总办的,便先引二人到了总办会客所坐下,方才拿子去。坐了一会,总办出来相会。那总办姓吴,表字述起。老少年又介绍宝玉相见。寒暄已毕,老少年便请述起带着,到里面去瞻仰。 述起便在前引路,走过了学生舍,穿过膳堂,才到誁堂。誁堂外便是操场。那操场竟是一望无垠的。宝玉游了一番,果然异常宽大,中叹羡不置。述起又引到教习会客所,与总教习孙绳武相见。绳武知是专诚来看学堂的,甚是欢喜,道:“地方都看过了么?”老少年道:“都看过了。”绳武道:“未正才上誁堂。誁堂里面,本来设了来宾旁听席的,回可以屈尊去坐坐。”老少年道:“旁听席离誁席太近。回来我们倒要坐的远点。我们不但来听誁,还要请教助聪筒呢。”绳武道:“这个容易。”说着把叫人锺一按,不一会便来了一个人。绳武对他说道:“你去叫值誁堂的,把旁听席调到门口,把原来的旁听席改做末班学生席。”那人答应着去了。 老少年道:“合必又费一番调动呢?”绳武道:“誁堂上的坐位,有一定的。本堂五万学生,便只有五万把椅子,不调一调,难道奉屈两位詀着么?”又谈了一会,听得外面当、当、当的锺声响。响了好一会,方才停了。绳武便取了两个助聪筒,递给二人:“学生都上堂了,请罢。”老少年又教了宝玉用法,于是一行四人,同走到誁堂里去。事人报了三声云板,众学生一齐起立。绳武说声少陪,便一直上誁席去了。 这里述起陪二人在靠门口的一排椅子上坐下。这誁堂果然阔大深邃,黑压压的坐满了一屋子人,却是无声。宝玉先把肋聪筒如法插在耳朵里,绳武便开誁起来。宝玉听得果然就在耳边说话一般,不觉十分诧异。听绳武誁的水师攻守之法,虽然不懂,然而他誁专门学之中,又带了好些保全国粹,合群爱国的议论,也觉得奋起精神。从未正誁到申初,方才下了誁堂,便到宝玉前道歉。那学生便一齐站起来,排了班,退了出去。绳武道:“此刻还到海边去操,可去看看。”宝玉喜道:“好极,难得碰了这个机会。但不知海边离这里有多少路?”绳武道:“就在强字百一叵,不过五十里路,飞车一会就到了。”说罢,让到操场上。 只见无数的飞车,排列在那里,众学生正纷纷上车呢。绳武让二人心上车,跟着绳武、述起也到车上来。这个车子比雇的又自不同,是没有顶的,四面都是栏干,当中坚了一个升阪机,就同轮船上的车叶一般。旁边又有一枝桅,四面都是栏干。当中足可容得二三十人。宝玉道:“这个,下雨天怎样呢?”老少年道:“下雨自然有蓬帐。”绳武望着众学生都上了,便叫发令。便有一个人在桅竿上扯起一面令字青牙旗;又见那升降机如风的转动起来,无数的飞车一齐的腾空而起,起到空中,那升降机便停了,一大队飞车向东进发。 宝玉看前面那一队学生车,虽然飞在空中,却也排了队伍,十分整齐。走到栏杆边,望底下一看,只见脚底的山川树木,如流水一般的往后退,宝玉笑道:“那上说的腾云驾雾,想来也不过如此。”述起道:“本来创造这车的时候,心是因为古人有了那理想,才想到这个实验的法子。可笑那欧美的人,造了个气球,又累赘又危险,还在那里夸张的了不得,怎及得这个稳当如意呢?上说的腾云驾雾,不过是一个人的事,顶说得神奇的不迥挟带一两个人就了不得,怎及得这个能与众共之呢。” 说话时,那升降机又转动来,慢慢的车子就到了地。举目一看厄海边山上,众学生却在山下平阳地上下车。这山上有一座演武亍,四人相让进去。原来这演武亍是盖造在一个崖陡壁的顶上。亍前凿出一片空地,三面铁栏杆,两旁安放着两尊号炮,当中坚着旗杆。亍当中设着公座,吴孙二人告。罪上坐,宝玉和老少年都到亍前空地上站着观看。只见海面上波平如镜,一望无涯。岸边众学生,已纷纷上了舢舨,预备号令下来。忽听得声炮响,旗杆上竖起一面令旗。那学生坐在舢舨上,却只不动。宝玉心中暗想道:“他们怎么不听号令呢?谁知一转眼间,那海面上浮起无数的船来。老少年指给宝玉道:“这都是本叵守口的战船。”宝玉道:“这是从那里来的,怎么一时就齐集起来,共有多少呢?”老少年道:“共是一千艘。平都是伏海底的。”宝玉道:“他又没有一个管通到水面,船上那里有空气可以存活呢?”老少年道:“没有了空气,屺但人不能存活,那船也不能浮起来了。船上有电机,可以一面制造空气,一面收吸,炭气。”宝玉道:“空气也可以制造出来,真是无奇不有了。但不知这些船,都有多大?”老少年道:“胣们那些野蛮人,造兵船,动不动都誁,大这里的绝不,大一律都是五十尺长,却纯是一块铁造成的。除了舱口窗门之外,没有一条接缝。”宝玉看那些时,却犹如橄榄一般,连桅杆也没有,烟囱也没有。只见那些学生纷纷的放了舢舨,都到船上去了。此时旗杆上早换了令旗,一大队船,便向前开行去了。 绳武、述起也离座走了出来,递了两个眼镜给宝玉和老少年。宝玉道:“这是什么镜?绳武道:“人家都叫他什么千里镜、测远镜。这是东方美小姐创造的,叫做助明镜。”宝玉看时,那镜靠里一面,那玻璃只有指顶大,靠外一面,却有铜钱大,明明是两片玻璃,却又只得二分多厚。便把他戴上,果然看见海上战船,如在目前。原来前面一个荒岛,头一队十艘战船,开到将近那荒岛,十艘船便擉成折迭扇式,都把船头对着那岛。只见各船头上,都放出了雪亮的一颗东西,射到那岛上去,船便都是无声电炮,今日操的是打靶。”宝玉道:“这么说,是在船里面放的了。但是怎样取准线呢?”绳武道:“船上备有透金类的镜,在镜里望出来,一点都没有阻隔。” 说话时,左右在栏杆边上装了一个架子,架着一个三尺来长的单筒测远镜。绳武叫多装上两个来,左右答应,便按着人数装了四个。绳武道:“这是透水镜。从这里望去,可以望见水底。”宝玉叹道:“说什么神仙鬼怪!贵境的科学,只怕神仙鬼怪,也望而生畏呢!”绳武道:“这个镜可惜还不曾改良,倘能做得同助明镜一般,可以戴在眼睛上就好了。”玉除下了助明镜,去看那透水镜。老少年道:“你何妨戴着看,又可以望远,又可以透水呢。”宝玉依言,戴上了去。果然,见那海底如在脚下一般。细看那海底都是些巉岩乱石,有许多蚌蛤、螺蛳之类,附丽在上面。那头一排的战船,已经回来停下了。宝玉只管呆呆看,那船一队一队的回来,已经到了六队。忽然看见一条大鲸鱼横海而来,这鱼的身子,比战船还大了一倍。恰好第七队船来了,这鱼棋截住了来路。内中一艘船,便直撞到鱼肚上去。那边一艘在鱼头的前面过了,这边一艘,从鱼尾后面过来了。宝玉心中甚代当中那一艘危险。谁知鲸鱼被撞,便大摆拔起来。那战船只做不知,只管顶着鱼肚走,那鱼也被这艘船横送了过来。海面上已是翻波涌浪,海底的船,却安稳如故,宝玉心中甚为纳罕。忽然见鱼肚这边突出船头来,已是被这船钻穿了。走不上多少路,已是全船在鱼肚里钻了过来。那鱼腾跃了一番,便浮了上来。宝玉大以为奇。老少年笑道:“不知又是那一猎船,得了这便宜货了。” 此时打靶已完,船已回来了,天已晚了。述起、绳武便留在演武亍吃饭,道:“索性看操了电光去。”于是传令开饭,四人同坐,吃罢散坐。不一会,一轮明东升,宝玉道:“有月亮样试电火呢?”绳武道:“正惟要有月亮的时候试放,才见得电光的利害。”于是等到亥初时候,一连放了三响响号炮,山鸣谷应的声音还未绝,忽见海面上,放出了豪光万道,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往下看时,只见管舢舨的人,也须眉毕现。宝玉忙向透水镜里看时,只见那战船全船发亮,犹如一团白火一般,抬头看那月亮,已被这白光的变了红色,不觉摇头叹绝。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闲挑灯主宾谈政体 驾猎车人类战飞禽 却说宝玉从透水镜内,看见全队战船,都见全体发光的,海面的白光,竟把月亮成红色。正在诧叹,忽然一转眼,只见满海白光,都变成红色,霞彩万道,光艳夺人。惊奇的正要致问,忽然又变了绿色,把满海的水,照得同太湖一般。忽然又变了黄色,忽然又变了金光万道,忽然又五色杂现,闪烁变化,双眼也看得胘了。忽然又见五色的光。分作五队,往来进退。此时,看那月亮竟是黯无颜色了。盘旋来了许久,忽地一下,众光齐灭,眼前就同漆黑一般。停了好一会,方才觉得有月色。 当下又放了一响炮,水底战船,便一齐浮起。船上又都有电装在两旁及船头等处。左右拿了两盏电灯,向上晃了晃,众舢舨便一齐开到战船旁边,众学生纷纷的在战船上出来,登上舢舨,放到岸边登岸。 绳武约了众人上车,桅杆上的电灯,早大放光明。一时升降机转动。升在空中停住。望着众学生的车。一时齐起。方才向前飞驶。看着众车的电灯。犹如万点繁星。宝玉叹道:“今日可谓极人世之大观矣!但不知战船上放出五色电光,作何用处?”绳武道:“海底黑暗,仍然是用电光。至于浮上水面时,盐时能竖起一枝铁桅,用的是旗号。通信有无线电话。”宝玉道:“只听说有无线,不料也能做电话。但我闻得无线电报,电机发动,无论何处,只要电力能相感得到的,电机都动起来,所以无线电报必用暗码,以防泄漏。这用无线电话,不怕泄漏么?”绳武笑道:“那是制造未精之故。我们造精了,要到那里便到里。就是那‘叫人锺’,也是无线电铃。”宝玉听了,方明白那人锺按他不响,能叫到人的原故。 说话之间,飞车已经到了水师学堂,仍在操场落下。为时已经子正三刻了。述起便留二人住下,另拔一所闲房里去。 宝玉问道:“飞车可称迅速神奇之极,但只是一层,倘使做贼的也坐了飞车,从空而下,偷了东西,也腾空飞去,便怎样踩缉呢?想来此处的捕役,一定又是另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神奇手段的了。”老少年道:“敝境的捕役,非没有神奇的手段,便连捕役也没有一个。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这个名目了。”宝玉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老少年道:“敝境近五十年来,民康物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早就裁免了两件事:一件是取文明字典,把‘盗贼’,‘奸宄’、‘偷窃’等删去;一件是从占中刑部衙门起,及各叵的刑政官、警察官,一齐删除了,衙门都改了仓库。你想衙门都没有了,那里还有捕役呢?”宝玉叹道:“讼庭草满已佳话,今更删除刑政衙门,真是千古盛治了。但不知是用什么政体治成的。”老少年道:“世界上行的三个政体,是专制、立宪、共和。此刻纷纷争论,有主张立宪的,有主张共和的,那专制是没有人赞成的了,敝境却偏是用了个专制政体。现在我们的意思,倒看着共和是取野蛮的办法。其中分了无限的党娑派,互相冲突。那政府是无主鬼一般,只看那党派盛的,便附和着他的意思去办事。有一天那党派衰了,政府的迉针也跟着改了。就同荡妇再醮一般,屺不可笑?就是立宪政体,也不免有党派。虽然立了上、下议院,然而那选举权的限制,隐隐的把一个族政体,改了富家政体。那百姓便闹得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所以又搅出一个均贫富党出来,又是什么社会主义,终非长久太平之局。不信,你放眼睛去看,他们总有那分崩离析的一天。我们从前也以为专制政体不好,改了立宪政体。那敝境出了一位英雄,姓万名虑,表字周详,定了个强迫教育的法令。举国一切政治,他只偏重了教育一门;教育之中,却又偏重了德育。”宝玉拍手道:“所以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就是这个来头了。”老少年道:“万先生经营了五十多年的教育,方才死了,他盐终说了八个字,是‘德育普及,宪政可废’。化死后不多几年,就听见外国有那均贫富党风潮,国人就开了两回大会,研究此事,都道是富家为政的祸根。于是各议员都把政权纳还皇帝,仍旧是复了专制政体。” 宝玉道:“何以专制政体倒好?这可真真不懂了。”老少年道:“看着像难懂,其实易懂狠,不过那做官的和做皇帝的,实行得两句《大学》就了。”宝玉道:“《大学》虽系治平之书,那里有两句就可以包净尽的,倒要请教那两句?”老少年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宝玉想了一想,笑道:“果然只有两句,却一切在内了。然而那做皇帝、做官的,果能体贴这两句,实行这两句才好呢。”老少年道:“所以要誁德育普及呀!那一个官不是百姓做的?他做百姓的时候,己经饱受了德育,做了官,那里有不好之理。百姓们有了这个好政府,也就乐得安居乐业,各人自去研究他的专门学问了,何苦又时时忙着要上议院议事呢!” 宝玉道:“原来专制政体,也有这样好处。”老少年道:“又不能一概而论。那没有德育的国度,暴官污吏,布满国中,却非争立宪不可。”宝玉叹道:“没有德育就难说了,就是立了宪,还不上富家政体,不过个恶绅政体罢了。有多少靠着一点功名,便居然搢绅恶霸一方。包揽词讼是他专门学,鱼肉乡民是也的研究资料,倘使立宪起来,种人被选做了议员,只怕比那野蛮专制还利害呢。”老少年道:“这更是深一层思虑了。但是未曾达到文明候,乎还是立宪较专制好些。地方虽有恶绅,却未必个个都是恶绅。员又不是一个人,还可以望利重压下,各处地方官,虽要做好官,也不能做了,所以野蛮专制,有百害没有一利;文明专制,有百利没有一害。这种话你和那半开通的人说死了,他也不信呢!” 宝玉道:“方才听孙教习说的,那战船船身便是炮身,船的头尾,是炮口,请教,那沉下时,炮口不要灌水进去么?”老少年道:“这种电机炮,甚是灵捷,放了一弹出去,接着就一弹装到腔里,送到炮口上,就借这个炮弹堵住炮口。”宝玉道:“难道在水底,还能放炮么?”老少年道:“自然能放,不然,躲在水底做什么呢?”宝玉道:“水战的器具,是看见了,可惜未看看炮台。”老少年道:“此地没有炮台。炮台是一件最笨最无用的东西!人家为是守口利器,我们境内虽三尺童子说起炮台来,也要笑的。你看这些战船,不强炮台么?”宝玉道:“不知陆师学堂又在那里?”老少年道:“东部、北部都有。”宝玉道:“贵境既然分了五大部,何以只有东、北两部设陆师学堂,难道不偏枯了一边么?”老少年道:“敝境只有近海的海防用水师,近边陲的陆防用陆师,至于国境之内,是不设一兵的。”宝玉道:“这是什么意思呢?”老少年道:“国内设兵难道防自家人么?须知练兵以防家贼的那一句话,是野蛮中的畜类说的。稍有人性的都不肯说,何况敝境连小窃也没有一个,那里还要防什么强盗反贼呢?” 此时五月的天气,夜景甚短,两人对谈谈,不觉就天亮了。便有人来伺候栉沐盥洗。述起也起来了,邀孙绳武同用早点,老少年便要辞去,述起问:“到那里?”老少年道:“没有一定的去处,打算陪贾君到各处一逛,顺便雇一辆猎车,到空中打猎顽。”绳武道:“猎车何必要雇,我这里有一辆最新式的,是上月东方美小姐所送。我一向公事忙,未曾顽得。这个车,连司机人都不用,坐了上去,自己可以连动。他那开闭机关,都在人坐地方。每个机上,都注明了用处与及方法。一切猎具,都齐备在上面,可以奉借一用。”老少年大喜,称谢。 绳武便引二人到操场上,只见那猎车同前两次所坐的,又自不同:下层犹如桌子一般,有四条桌腿。那升降进退机,都安放在桌子底下;中层后半,安放电机,前半是预备放禽鸟的。前面一个小圆门,内有机关,禽鸟进去,是能进不能出的。上层田面栏杆,才是坐人的地方。前半是空敞的,后半是一个房间,所有一切机关,都在里面。桌椅板,都位置齐,壁上架着电机枪四枝,抽屉里安放着枪弹、助抈镜等,应用之物,莫不齐备。前面栏杆上放着一卷明亮亮东西,却连老少人也不让得。绳武道:“这是华自立新创造的障形软玻璃。把他扯开来,外面便看不见里面,里面看外面却是清清楚楚的。”宝玉大以为奇。绳武便叫仆人把玻璃扯开。车上本做有现成的架子,用绳一扯,那玻璃早搭到架子上面,还有一半,便在前面垂了下来。宝玉见隔着玻璃,望外面甚清楚,连忙下车,走到前面一看,果然全车都不见了。但见碧澄澄的一片,同天色一般,只有进禽鸟的小圆门还看得见,是做玻璃的时候,预先留下一个洞,以备放进禽鸟的。绳武道:“这玻璃还能变颜色呢!此刻天好,他是碧的,天不好,他就变成晦之色,总随着天色变换。上月美小姐送了这车来,便问了战船的尺寸去,听说要做户障兵船的,呈请政府验卖呢!”说罢,送二人上车。 二人坐在车上,拱手作别。老少年到房里开了升降机,升向空中,看了定南针,仍飞驶到旅馆门前落下,叫童子去买了许罐头食物,又向当事的借了两个年长的童子同去。上了车,对宝玉道:“我已购备了半个多月的食,我们就到空中过日子去也。”说罢,把车升起来,向东飞驶。叫童子开了罐头,就在车上午饭。 一时到了勇字叵,老少年便拣一处林木茂盛的地方,把车降下。离地只有四五丈光景。忽然一阵小鸟乱叫的声音,从车里发出来。宝玉大以为奇,连忙看时,只见老少年开了一个机关,那机关上錾着“引禽自至机”五个字。老少年道:“我也莫名其妙,见他錾着这几个字,姑且开了试试看的,不料发出这种声音来。这声音究从那里出来的呢?”两个人四下去寻到外面,忽听得中层有颠扑的声音,抬头看时,已是有十多个鹰,在猎车的左右旋飞舞,飞到旁边没有玻璃的地方,见有了人,便避开去。两人正要回方拿枪,忽听得两个童子在车头上说道:“又一个了。”两人忙去看时,只见一个鹰飞在车,前忽的一下飞近车来,望着中层一撞,就不见了。这才明白,这小鸟声是从那小圆门出来,引那飞鹰自己撞进去的。宝玉道:“这种打猎真是舒服,又何必再用枪呢?” 正说话时,一大童子指道:“那边又一个鹰来了。”老少年抬头一看,只见极目天际,有一个同鹰一般大的鸟飞来,便道:“隔了那么远,还那么大,那里是鹰?”连忙同宝玉取了助明镜一看,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大鸟,自北而南。老少年道:“我们打了他,带回去。你看他自北而南,我们横截过去罢。”说罢,拔转车头,向西飞去。赶到晚饭过后,月亮上来了,看看赶到。此时看见那鸟实在大的怕人。坐的猎车,已经有二丈四尺长、一丈宽的了,只要那鸟的一个翅膀,怕就有四个车大。老少年忙叫取枪,于是四个人一齐取了枪,对准大鸟打去。谁知枪子打到他身上,他只做不知。宝玉道:“他的羽毛厚,只怕打不进去,我们打他的脚罢,最好是打他的眼睛。”说时达,那时快,宝玉早一枪中了他脚瓜。那大鸟嗷然怪叫了一声,便回翅过来。这里四枪齐发,还是挡他不住。看看被他飞近了,那翅膀把月亮遮住了,登时黑暗起来,原来被他用脚瓜住了车的上架。看他那脚瓜比人大腿还粗。他却低下头来看那车子,张开大口,又一声怪叫。他那口一张时,上喙相去几乎一丈以外。宝玉忙叫:“打口,打口!”那电机枪本来一排弹子是一百颗的,此时新换上弹子,四枝枪便雨点般向大鸟口中打去。 不知是人腾,是鸟腾,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中非洲猎获大鹏 藏书楼纵观古籍 却说猎车被那大鸟抓住,张开大嘴,要啄下来,四人慌忙对准了嘴中放枪。正在危急之间,却被一个童子,一枪打在那鸟的眼睛上,复又叫一声,把脚瓜一松展翅飞去。 那猎车登时荡漾不定,老少年连忙去把住了舵,虽然定了,却是全车欹侧。走到前面看那平准机,原来方才被鸟抓住时,震动的歪了,连忙设法扶正,方才复平。宝玉道:“受了这个大惊吓,费了七八百枪弹,仍旧被他逃了,未免太不值得,我们还得赶上他。”老少年看看定南针时,车已向了北了。因说道:“被他抓的方向也改了,好利害呀。幸得一切机轮都在下层,未曾圆坏。”抬头看那鸟时,仍是向南飞去,于是拔转车头,向前直追。那鸟愈飞愈高,这里车也升高了去追。相离四五里,追了一夜,直至天亮,却还未曾追及。太阳出了多时,看看司时器,只得丑正二刻,宝玉道:“可见得升高了。”这时候已经见了太阳,老少年去看看高低表时,已在三千八百尺之上了。两个童子已睡去。两人略为吃了些点心,仍旧出来观望。 宝玉忽然想起一事道:“我们虽然打倒了他,这个车子也装他不下,我们不要白费了事。”老少年道:“打着了他再说,总有法子好想的。”说罢,把车开快了,往前赶去。赶到辰初时候,看看近了,此时两个童子已经起来,众人又复拿枪在手。宝玉道:“这回我们不要白费了枪弹。他羽毛丰满,而且又厚又滑,打到他毛上是不中用的。只拣他的指瓜打去,才对呢。”老少年道:“此话有理,我们只打他的指瓜罢。”说罢,放了一枪,接着宝玉及两个童子也各人放了一枪,都打着了。那大鸟负痛奋翼,飞的又远了。宝玉戴了助明镜去看,只见那大鸟的脚瓜,果然流出血来。老少年又开足了速机,又赶了一个时辰,看看赶上,宝玉道:“这回要另外设法才好,不要又白打着了。”说罢,到房里去翻检,翻了一会,翻出一个小小匣子来,匣外铸着“猎网”两个字。打开一看,只见白光耀目;匣盖里面,贴了一张白纸,上写着:“此白金丝猎网,纵横一百尺。”看那网时,那白金丝细才如发。便递给老少年看,老少年笑道:“有了,我们打倒了那鸟,就把这网载了他,挂在车上,又不占地方,屺不是好?”宝玉道:“我倒是要翻检,看有什么能这大鸟的东西,不料翻出这个来。”说罢,又去翻检,只听得老少年说道:“有了,有了。”宝玉忙看时,是一个小小玻璃瓶,上面贴了一张纸,写着‘不仁”两个字,一面另有一张纸,写着:“凡遇恶怪难制之物,以此不仁,药敷枪弹尖上。发弹既中,物即中毒死;不中,宜觅回此弹,免害他人”三十八个小写。宝玉笑道:“说不得不仁,也要做一次的了。但是他注明白,打不中要寻回这弹。万一当真不中,屺不又要费事。”老少年道:“不要紧,我们赶近了再打,并肛只打他的脚胫,不要打他的瓜,大易打得多了。”说罢,取出弹子四个,都敷上了药,又切嘱两个童子,小心注意。当下赶的越近了,相隔不过十余丈。各人擎枪,觑了准头,一齐放去,喜得都打着了。只可惜这一打着,那大鸟怪叫了两声,飞的愈快,向前飞窜。老少年看的目定口呆道:“可惜敷药的弹少了,不然连发几枪,只怕好些。” 此时己是午正,大家吃了饭,又出来看那鸟时,他初着弹的时候,飞得快些,此时却又如常了。只觉得天气骤热起来。看看赶到晚上,仍然赶不到。老少年便同宝玉约定,两个人轮着睡觉,必要追及这个畜生,方才罢手。宝玉依言。 赶到次日,天气更是热的了不得,只穿了一层单衣,还是还是热的汗出如雨。到了晚上,越热的气也喘不出来。赶到了第三天酉牌时分,只见那大鸟在前面慢慢的低下去了,这里也把车按低了赶去。看看至近,只见他忽的一下,敛了双翅,翻了一个跟头,倒栽葱的直跌下去。老少年大喜,忙把车子按下。及至到地一看,却是茫茫的一片沙漠,四面无涯,吃惊道:“到了什么方了?”抬头看那大鸟,却落在一里之外,还在那里扑腾,把那沙土扇漫天撒地。宝玉道:“想是毒发了。我们且等他死了,再过去收拾他罢。”于是,解衣乘凉。直到了子刻,那大鸟方才腾扑定了。老少年在房里检出了一本世界地图,抬头看看星斗,又对了指南针,定了那月亮出来的方位,不觉吃惊道:“我们跑到非洲来了。这是世界著名的大沙漠,倒要小心野人。”宝玉道:“我们枪上都装的现作弹子,这倒不必虑他。只是这个大家伙,怎样处置呢?”老少年道:“这个只得等到天亮再商量的了。” 当夜大家都不敢睡觉,直等到天明。老少年忙着取出那白金丝网,四人一同抖开。网口上有小指粗的一根统长白金丝绳拴着。四人分头把网都摊在沙面,然后去移那大鸟。闹了个满头大汗,方才移到网上。拿了统绳,把网口收了,先绑了口,又把那丝绳分挂在车上的四面栏杆头上。安挂停当,然后登车,把升降机开到了升高一千尺的度数。才升了三四丈高,却升不起了,原来被那大鸟在地下坠住了,升不起来。又开到了二千尺的度数,依然不动;开到了三千尺的度数,还是不动。宝玉道:“这却为之奈何?”老少年道:“我们终不能舍弁了他,好歹要带他回去,送在博物院里。”于是,又把升降机开了又开,直开到了八竹尺的度数,才觉着有点上升了,然而还觉着迟笨。直开足了一万尺的机,才觉着灵动起来。便看了定南针,取道往向东北飞驶。再看那高低表时,离地不过三百尺。飞了三昼夜,方才到了“文明境界”,便向中部文字第一叵驶去。 老少年戴了助明镜,拣了一座空山,方才落下。看着那大鸟,已经到地,老少年道:“我们总不能落在那大鸟身上,这山又是坡斜得狠,且把他解下,我们另找一处平阳,方可落地。”说罢,四人分到四个栏杆头上,一齐把白金丝绳解下。谁知不解犹可,这一解侻,那车便没命的往上飞升,原来猎车先是坠重了,所以开到了一尺的升降机,才升高了三百尺。此时落下,大鸟方才到地,那升降机仍在升高七千多尺的度数上,所以一经侻了累坠,便向上飞升,更兼向来升高是逐渐而来,将机关一旋,便升高五十尺;再旋,又升五十尺,共一百尺;又再旋,再是升高五十尺,如,此慢慢而来的。此刻是开足了七千多尺的度数,所以那车便没命的升起来。老少年吃了一惊,忙去收那机关,那一旋只收得五十尺,赶忙的不住手收,才收了一千尺。那边宝玉看那高低表已经升到了六千五百尺了。伏在栏杆上往下一看,只见白茫茫的一片,绝不看见东西,犹如天在脚下一般。 老少年仍旧不住手的收那机关,直收利了五十尺,方才戴了助明镜,找寻方才放下大鸟的空山。幸相去未远,便飞到左近落下。找了近地土人,问了小地名,方知这里是让庄,那空山没有山名,因为他在礼让庄的前面,土人都叫他做前山。老少年问得明白,便仍旧上车升起,驮到文字第一区博物院前落下,投了名片,求见掌院。 博物院掌院,姓多,名闻,表字见士。听说有远客到了,连忙请来相见。老少年述明送鸟来意,又道:“此鸟现在视让庄前山上,请多先生派人去取。”见士大喜道:“有了言一件奇物,足为专物院生色了。但是么大的东西,怎么扛抬得来?还求老先生劳驾一次,仍旧用猎车由空中带了来罢。本院有一片大空场,尽可以安放。我再派几个人去帮着便是。”老少年连忙答应。多见士便派了八名阮丁,跟着同去。 一行十二人,上了车,不一会就到了。老少年在车上左右察看,那山上并没有可以驻车之处。要落在平地上,叫人把他拉下来,又必拉坏了那白金丝网,踌躇没法。宝玉道:“何不把车降的离山一二尺,叫他们跳,把绳子递上来呢?”老少年依言,把车按下,八个阮丁便都跳下去。却又苦于那绳子递不上来。商量分一个人,到礼让庄人家去借了一根竹竿,挑着了才递了上去。八个人只能跳下来,却没有本事跳上去了,只得走路回院。 此时,早惊动了礼让庄的人,听说猎了一个大鸟,都来观看。老少年又开足了升降机,把鸟提起,飞向博物院来。这里礼让庄人,仰面观看,直至不见了,方才散去。老少年来到博物院空场上,把鸟放下。这回却留心了,虽然放下了鸟,却不敢解绳放索,把升降机收足,只剩了五十尺,方才解放下来。然后把车驶到旁边落下。 多见士早出来让到了客座献茶,一面叫人解下白金丝网,代为收拾停当。老少年又叫取出中层的猎来那鹰鹯之类一看,都是平常之物,既不能吃,又不能用,就叫都把他放了。见士又细问了猎取大鸟情形,老少年一一告知。又道:“虽然猎了来,却还不知他叫什么鸟。”多见士道:“这就是庄子说的鹏了。是鲲鱼所化,不信,但见他脚爪上,还带着鳞甲呢。我这里飞禽部里,就少了这个,难得二位冒险猎来,真是令人感佩。适间我已经叫人翻了电报码子,要报知政府。一面写信给报馆,把这件事登报。 正说话时,那本院书记,已经翻好电码,送来掌院过目。见士又问了两个童子的名字,叫书记添了上去,即刻便发。又道:“二位历数万里的辛苦回来,且请这里盘桓几天,等府的回信去。”宝玉道:“这又是什么大事,要等攻府的回信呢?”老少年道:“承掌院的情,申报了政府,只怕还可以望奖呢。”宝玉道:“奖赏不敢望,只是在这里看看各种东西,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就好了。” 于是见士引了二人去看各物件。原来这个博物院所的对象,都分门别类的。先到了藏书楼,进去看,只见图书四壁,当中十间,是本国的古今书籍;两旁各五间,是五洲万国的书籍。宝玉道:“世人说的‘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看起。’到了这里才是不知从何看起呢!” 见士指着一个玻璃匣道:“要先从这个看起。”宝玉看时,只见楼当中摆着一张雕镂极精的紫檀桌子,上铺五色绵毡,放着一个紫檀匣子,四面用玻璃镶成,匣子当中放着一根绳子。因问:“这一是什么绳?”见士道:“这是上古结绳而绳子。因问:“这一根是什么绳?”见士道:“这是上洁绳而治的绳。因为他是字的始祖,以供在藏书楼里面。”宝玉赏玩了一番。见士又指着一龛,叫宝玉看。那龛上挂着一幅黄幔幛,揭开看时,却是几个楠木玻璃匣,装着几部书。见士一一指点道:“这是孔子删订的《诗经》,这是孔子删订的《尚书》,那是孔子所定的《礼经》、《乐经》。这一个装的是《春秋》原稿,传说不是孔子亲笔,是子游、子夏两位弟子分钞的。”看罢了,又指旁边一架极残旧的书道:“这是秦始皇焚未透的书。相传是萧何微时,从灰堆里扒出来的。这都是极古之物。”宝玉道:“极古的见过了,可知可有极新的?”见士引到一处,指着两部书道:“这就是最新的了。” 不知最新何书,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获大鹏同受奖牌 捕鲲鱼快乘猎艇 却说宝玉看过了两部最古的旧籍,又要看最新的新书。随着见士所指看去,只见一部是《文明律例》是近来修改定了,昨天出版;《科学发明》是华自立近日的著作,是今天出版,才送来的。这是最新的了。”宝玉翻了一翻,来不及细看。又到两旁去看了一遍,便出了藏书楼。另到一处,门额是“宝藏”两个字。进了“宝藏”,迎面便是一座“珍珠仓”。宝玉讶道:“有多少珍珠,却上了仓?”见士引着进去,只见两旁大箱小匣,盛的都是珍珠。大的如广东香橙,小的也像圆眼大小,宝光耀眼。因问道:“聚了这许多珠子,颇不容易。”见士道:“这些天生之物,本来没甚奇怪,可笑世人。拿他做宝贝,买一颗,动不动要千金之价。其实这些东西,靠天地自然生成,丝毫不用人力,有甚价值?所难者,就是聚在一起,所以敝境人家,有了珍珠,都送到这里来。等他聚在一起,又可以借此分辨他的出处。”说罢,在珠匣里,取出一片小小牌子来。上面写着“合浦”两个字,道:“这就是合浦所产的珠了。”宝玉逐箱逐匣看去,都有牌子注着地名。 转出了“珍珠仓”,便是“珊瑚林”。在露天地下,种了一从珊瑚,高的何止十丈,矮的也有五六尺。除了红白两种常之外,还有黄的、蓝的、绿的,五色灿烂,映着日光,真是宝气天。宝玉道:“珊瑚具了五色,心是大观。”见士道:“海底下无奇不有,这都是他们打海底猎取回来的。因看着他没有用处,就送到这里来,给大众长长见识。” 度过“珊瑚林”,迎面是一所光怪陆离的房子,宝玉看的眼睛也炫了。老少年道:“我从前来,也不曾见这房子。是几时盖造的?怎么没有看见布告。”见士道:“还没有完工呢。从前化们送来的宝石,本来是摆列在屋里,供人观看。后来送来的太多了,几几乎有实不能容之势,所以想了个法子,把他都琢成方块,拿他代砖石,盖了房子。定了名字,叫做‘聚宝堂’三个字,也是用宝石砌成的,见士引二人进去道:“这所房子,狠费了些斟酌。这四面墙壁,虽然都用宝石砌成,却都按着方向的。东部出产的,砌东墙;西部出产的,砌西墙;盖瓦的是多少配置里面,狠费了些时日。” 宝玉一面听说,一面瞻仰,只觉得五光十色,宝气逼人。 出了“聚宝堂”,又游别处。无非是火齐、木难之类,这书上也不能尽载。游过宝藏,又到工艺院去。当中陈设的都是本境所造,两旁的都是外国货。宝玉只到当中去看,多半是新发明的东西,全是未曾经见的,要问也问不了许多。内中有东方文明当日创造的开山斧凿、治河锄锸,一般都是用机器连动的。此时,平治功成,都送到博物院来安放。浏览了一遍,童子来请吃饭,见士便邀二人到膳房里去。 饭后,接了政府的回电,说:“老少年等四人,冒险猎得大鹏,以广国人见识,勇敢可嘉,每人赠给‘头等勇士’奖牌一份。制就即由飞车颁送前来”云云。见士说给二人知道,老少年自是观喜,宝玉却淡然漠然。那两个童子,一样得了奖牌,那欢喜更不消说了。 从此宝玉等就在博物院住下,耽搁了三天,游遍了飞潜动植各院,看遍了各种金类、非金的矿质,又有东方文明从前各种探险的奇器,一一看遍。大鹏早已用药水制了,支放在飞禽院当中,经司事用工部营造尺量过,从头至尾长五十二尺,最阔处横径三十尺。眼眶对径三尺,胫径一尺二寸,爪径八寸。都写在一块牌子上。又注上老少年等名字及猎得送到的时日,挂在旁边。到了此时,宝玉回头一想,方才想着猎鸟时的危险。因对老少年道:“那天倘使我们敌不过他,四个人还不他一顿呢。”老少年笑道:“我们区区四个人,只怕还可以做他的一顿点心。”说笑着,忽报政府差人送到了奖牌。来官又去看了那大鹏,不觉啧啧称羡。周旋了一番,方才别去。 次日,多见士便把聚宝堂落成,及大鹏安放停当的话,由各报纸上布告去。一时便哄动了多少人,都来观看。看了大鹏,还要请看猎大鹏的人。宝玉厌烦了,便要辞去。多见士便请老少年、宝玉和两个童子,合照一个像留下。于是引四人到了聚光室里,架起镜子,老少年和宝玉对坐了,两个童子侍立旁边,照像人开了镜子。那镜子旁边有一个把儿,照像人把把摇了三四摇,便收了镜子。打开来取出那照片,一共是一式的二十张,就用纸片照出的,非但神情毕肖,并且衣服面目的颜色都照出来。宝玉道:“从前照像,照不出颜色,并且是照在玻璃上,再晒在纸上的,狠费事。这个又是新法了。”多见士微笑道:“那个笨做法,我们十年前早废了。”说罢,每人送了一张,余下的就留在院里张挂。 当下四人辞了见士,上了猎车,径驶回旅店。老少年便叫童子驾了猎车,送还孙绳武去了。老少年闲着便带了宝玉到闹市上去游玩。只见熙来攘往的,都是彼此让路而行,真正是文明景象。且喜得有事的都是坐飞车,路上并没有马碰撞之虞。那路上一平如镜,并无纤尘。 游玩了两天,宝玉问道:“在市上游了两天,无非是收拾的洁净,气象文明,与及行人往来,都誁理让,这都瞻仰过了。内中单有三样东西,不曾看见。”老少年问:“那三样?宝玉道:“第一样,没有庙宇;第二样,没有教堂;第三样,没有叫化子。”老少年笑道:“一切迷信都破除了,还有什么庙宇?我们大开门户,听凭外人来传教。他们来了,立了教堂。任他把那《新约》、《旧〔约〕》说的天花乱坠,只是是没有人去听他。他只能一个人站着自己听,只得去了。从此他自然不来了。至于叫化子一层,更不必说。从前还有个孤贫院,收养贫民,近十年间,连孤贫院都空,改做了学堂。大约境内的人民,无论男女都能自食其力的了。说起来,恐怕足下不肯相信,敝境内连‘善堂’都没有一个,就有了也用不着。”宝玉道:“这是民殷国富的缘故,且不必说。但既没有庙宇,又没教堂,不佑可有个文庙?”宝玉道:“文庙都没有,不知贵境奉的是什么教?天下屺有无教之国么?”老少年大笑道:“足下这一句话,要加上两个字,说‘天下屺有无教之野蛮国’?在〔下〕便答一句‘天下屺有有教之文明国’?要知道这教字,是专教那无知愚民的。人民都明了大义,还用什么教!要问敝境奉的是什么教,那只得说是奉孔子教了。敝境的人,从小时家庭教育,做娘的就教他那伦常日用的道理;入了学堂,第一课,先课的是修身。所以无论贵老少,没有一个不是循理的人,那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人人灿熟胸中。这才敢把‘文明’两个字,做了地名。你不看见那牌坊上‘孔道’两个字么?那就是文明境界之内,都是孔子之道的意思。至于近日外面所说的‘文明’,恰好是文明的正反对,他却互相,夸说是‘文明之国’。他要欺天下无人,不知已被我们笑大了口,我请教你,譬如有两个人,在路上行走。一个是赳赳武夫,一个是生痨病的。那赳赳武夫对这生痨病的百般威吓,甚至拳脚交下把他打个半死。你说这赳赳武夫有理么?是文明人的举动么?只怕刑政衙门还要捉他去问罪呢。然而他却自己说是‘我这样办法文明得狠呢’。你服不服?此刻动不动誁文明的国,那一国不如此?看着人家的国度弱点,便任意欺凌,甚至割人土地,侵人政权,还说是保擭他呢。说起来,真正令人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照这样说起来,强盗是人类中最文明的了。何以他们国里一样有办强盗的法律呢?倘使天下万国,公共立了一个万国裁判衙门,两国有了交涉,便到那里去打官司,只怕那些文明国都要判成了强盗罪名呢?”宝玉道:“正惟没有这个衙门,他才横行无忌。”老少年道:“那么说老虎是天下第一最文明的了。他任意吃兽,吃人,王法也治他不到,那不是最文明的么?”宝玉笑道:“有一天,叫猎户把老虎杀了,那猎户又文明了。”老少年道:“可不是这样。这个竟是强横,那里是文明?因为他强横惯了,国内的人,只怕没大一个不是强横成性的。他又想只能对国强横,若是自己国人也互相强棋起来,就要成了乱事了。所以才设法立出个教来,鬼混般说什么天堂、地狱,到处劝人进教,他们还动不动说开民智呢。我看这个劝人进教,直头是导民愚。你想,一派荒唐无稽之言,我们这里三秽小孩子,也知道是不足信的,他却劝的人家信了。这信了的人,不是智出小孩子下么橪而那强横的人,倘使不是信了这个,可是要闹的无法无天了。至于文明国的人,又何必要他呢?所以我说,天下无无教的野蛮国,天下无有教的文明国。”宝玉道:“然则中国也不能算文明的了?”老少年道:“中国何尝不文明?中国向来只有一个孔子,没什么教。孔子也不曾自命为教主。只惜后人传受孔子的道德未能普及,所以未能就算文明罢了。至于张道陵,不过是后世的一个方术家,并不是什么教。后人以讹传讹,就说他是道教。佛教是由印度流入去的,中国本来没有。一班游惰之民,希图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便做了和尚罢了,心不能算教。就算他是教,可不曾有什么道士劝人做道士,和尚劝人做和尚。所以传教两个字,是中国没有的。所以中国要做到文明国还容易。其余的,我就不敢说了。” 正说话间,童子拿了一张片子进来,说有客到。老少年接来一看,原来是吴述起,便忙叫请。述起进来,彼此相见毕,便说道:“今日体息日,得了个空,一来是来谢步,二来贺喜。”老少年道:“何喜可贺?”述起道:“得了头等奖牌,还不喜么?”老少年和宝玉都谦逊不皇。述起道:“三来还在空中猎了大鹏,已经名传阖境。昨日东方法先生,送与本学堂一艘海底猎艇。本来要在学生们当中,拣几名下去练胆。因为没几天就要歇夏,内中有一个多月的暑假。早上和绳武商量,二位有猎鹏的本事,何不更请二位去海里猎一鲲鱼回来呢?因此特来告知。愿把这猎艇借用,不知二位可有与致?”老少年未及答话,宝玉先大喜道:“我正因为看见水底战船,未曾到船上去看看情形。有此机会,无论鲲鱼猎得着猎不着,先长了海底行船的见识了。”老少年也欣然答应。于是,同坐飞车,先到水师学堂来。与绳武相见过后,便带了透水镜,同坐上飞车,到海边来。 不知果然猎着鲲鱼与否,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遇荒岛鸣枪击海马 沉水底发电战鳅鱼 却说四人同坐了飞车,到了海边。叫左右架起透水镜,同看猎艇形式。只见那猎艇做的纯然是一个鲸款式,鬣翅鳞甲俱全,两个眼睛内射出光来,却是两盏电灯。比较那守口战船,何止大了四五倍。绳武道:“这船上司机、把舵、水手、杂役人等,一切全备,都是本学堂派下去的。二到船上土,随意指挥便是了,不必客气。”说罢,在怀中取出无线电话筒,先摇了一摇。听得筒里一阵铃响,便对着筒,叫把船浮起来。不一会,果见那船冉冉的浮在水面,露出鲸鱼半身。四人下了舢舨,驶到猎船旁边。宝玉留心看那舨,并不打桨,一样是用电机行驶的。当下那猎船上人,开了一片鱼鳞,便是一个现成的舱口,四人一同进去,只见船边是一条甬道,四面绕转。当中分设着电机房、司舵房、客堂、膳房、卧室,件件俱全。游了一遍,从楼梯下去,到了下层,却是当中一条甬道,从头至尾,一直贯通。两旁房间编列着字号,分各种猎具,并一切应用家伙。再下去一层,却是空空洞洞的。船头上有一个小门,就部位而论,便开了小门,先到鱼头里,穿了入水衣,再把小门关上,开了鱼口的门,灌水进来,便从鱼口出海。那小门关了,水是不能再到里面的。回来时,进了鱼口,把鱼口门关上,按动电铃,司机人便开了抽水机,把水抽干,再开小门进内。后面一段蓄着海水,预备猎了活鱼,养在里面的。游览了一遍,方才复到上层。述起又请了司机、司舵的人来,介绍相见。司机的是谭瀛、海导、江隐、涉津四人;司舵的是汪作楫、利济、游龙、方指南四人。各相见已毕,述起、绳武二人即别去,仍乘了舢舨回学堂不提。 且说老少年和宝玉送了二人去后,便和司机、司舵的八人,商量到那里去猎。海导道:“我们只拣鱼多的地方去就好。”老少年道:“近处海里的鱼,都见过的。我们最好走远些,把那未曾经见的鱼,猎几个回去,活的送到活物院里,死的送到博物院里去。”宝玉笑道:“你一个奖牌还不,打算要弄第二个么?”老少年笑了一笑。宝玉问道:“不知这船的速率如何?”汪作楫道:“开足了电机,一个时辰,可以走一千里有零。一昼夜可以走到一万二千里以外。”宝玉道:“既如此,我们何不在海底绕地球一周呢?先从太平洋出去,从大西回来,屺不是好!”商量已定,他们便去各司其事。先叫水手把舱门关好,把船沉了下去,向东驶行。 宝玉细察船上,只见四壁都是装的电灯。客堂上,位置得异常雅洁。还有一间书房,庋架了四壁图书,书桌上备就文房四宝。走到甬道外面,原来两旁列着无数玻璃窗,窗外的海,景历历在目。宝玉喜道:“原来海底也有亮光,然则我们船上,何必要用电灯呢?这窗户里不透亮进来么?”老少年道:“这是海底用的透水玻璃,是里面看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的。若是用平常的玻璃嵌上,漆黑的一点也看不见。”宝玉又走到电房里,去看那行驶机、燃灯机、造氧气机、收炭气机、发亮机、各种都有字錾在上面。宝玉看了道:“已经有了燃灯机,何以又用发亮机呢?”谭瀛道:“这发亮机是预备夜猎,全船发亮,以便照海的。”宝玉道:“发亮自然是电火了。请教全船外面,都发了电火,船内的人不要紧么?”谭瀛道:“这船的内层钢板上,都涂了一层软瓷隔电。所以船内的人,绝不相碍的。”宝玉道:“瓷就罢了,何以要软的呢?”谭瀛道:“恐怕有点碰撞,平常的的瓷要震破了,所以用软的。”宝玉道:“那么说外面的钢,也是软的么?”老少年在旁笑道:“刘越石诗:‘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古人已有的,这个更不足为奇了。” 宝玉又到司舵房里去,只见当中摆着定南针,正是利济在那里值班。宝玉见当面挂着一面大圆玻璃镜,便往镜里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汪洋,不觉吃了一惊道:“这里又不是船边,怎么也可见外面呢?”利济道:“这是一面透金镜,海底行路,全仗着他。不然只管乱碰,还了得么?” 宝玉看了一会,便回到书房里去。在抽屉里得了一本册子,上面载下层各房,某房储某物,及某物的用法,开列得十分清楚。便同老少年两个,逐篇检看了一回。侍者来请吃饭。饭后涉津来问道:“这船上没有昼夜,照战船上的规则,是按着司时器做昼夜。到了夜时,便把燃灯关闭了,到该亮时才开放。二位看是怎样?”宝玉看司时器,已是戌初了。老少年道:“我们到了亥正熄灯罢。”涉津答应着去了。 二人又把那册子翻阅了一回,把船上一切的布置,及一切连动猎鱼的法子,都看熟了。又到外面窗上望望,已见船身发出电光,把海底照得通明,真是游鱼可数。那藻荇之类,青葱可爱。海底无数小岛。这船或在岛上经过,或在岛边经过,岛上附着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目所未睹的。到了亥正,各回卧房,熄灯安歇。那八位司机、司舵的,自然轮班执事,不必细表。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便到了太平洋当中。海导正当着班,把船浮起,请老少年、宝玉二人上了一层楼梯。只见豁然开朗,原来是鱼的正脊,是个顶盖。揭开了,当中一段便同船面一般,四面都有阑干,上面安放着天文镜。海导测望了一会,道:“已经走到东经一百五十八度九分,北纬第五度四分底下,再一会就到西半球去了。” 说话之间,忽然远远的露出一个荒岛,大家带了助镜观看,只是光光的一个岛,没有什么东西。岛边蹲着一个野兽,仿佛像是老虎。老少年笑道:“天下事真是令人想不到。本来打算猎鱼,谁知倒是猎兽。”说罢,对准那兽放了一枪。谁知这枝枪不是无声枪,是有声的。未曾打着他,倒唬了他一大跳,大吼一声,窜到海里去了。 老少年猛然省悟道:“这是海马,最为凶恶的,水陆可活。”忙叫关了顶盖,仍旧下去,叫把船沉下,去寻那海马。从那窗外望去,谁知漆黑的一片,犹如陆地上遇了浓烟一般,取出一付小小的透金镜望去,也是如此。忙叫海导开了发亮机,登时海底透亮。只见那海马按着一个极大的乌贼鱼,在那里吃,张开了血盆大口。看见猎艇走近,疑是鲸鱼,在那里吃,张开了血盆大口。看见猎艇走近,疑是鲸鱼,也有点怕,拖了乌贼鱼,往前乱窜。浓烟似的东西,便是那乌贼鱼吐出来自障的黑水。 此时宝玉也戴了透金镜,同老少年两个按一个电机炮,觑得亲切,双炮并发,都打着了。那海马着了炮弹,舍了乌贼鱼,往上一窜。宝玉只当他窜出海面了,正要叫浮起来追赶,忽见他飘飘荡荡的又沉下来,四脚朝天的已是死了。那乌贼鱼已经被海马咬死了。此时那乌贼吐的黑水。早已随波逐浪散去。 老少年按着册子上的号数,叫开了中层房门,取出两套入水衣,交代两名水手穿上,去取海马乌贼。宝玉看时,原来那衣上都装着小机器,连头带脚,一齐蒙住。眼睛上是两片海底透水镜;两肋底下有两扇薄铜做成的翅桨;左乳部上,一付小小电机,是管双桨的;右乳部上也有一付电机,开动了便在内层扇出空气,足供呼吸。全衣是用软皮制成,穿上了只露出双手,袖口紧紧扣住。两名水手装束停当,取了绳索,走到下层,开了当中小门,到了船头里面,自有人关好。两水手便开了鱼口上门出去。宝玉在舱里,从窗口望去,只见两人在水里鼓动了肋下双桨,行动自如。走到海马身边缚了,又缚了乌贼,便拖了回来,如法进了小门,才把东西放下了。卸去入水的衣。老少年又指挥取过药水来,先把那海马制了,免致腐败。那乌贼已经被海马吃残缺了,说道:“这东西就有二丈多长,虽然可以不要他的肉,那一片骨头不可不要,带回去有一个妙用。”老少年问:“甚妙用?”宝玉道:“好好把他剖开了,把当中挖空了,屺不是两个舢舨。” 正说话间,忽然一个侍者,匆匆走来道:“舵房汪先生请二位有要紧事。”二人听说,连忙上去。只是海导、江隐、涉津及司舵的四人,都在舵房里,只有谭瀛正在值班,未曾来。众人都在透金镜上观看,二人也随着众人看去,只见一条东西夭夭矫矫的迎面而来,也不知他有多长多大。众人也有说是蛟的,也有说是龙的。老少年戴上了助明镜一看,道:“只怕也不是蛟,也不是龙,是个海鳅鱼。《水经》说的:‘海鳅鱼长数千里,穴居海底,入穴则海水为潮,出穴则潮退。’大约《水经》说的未尝不利害些,然这个东西,也不金了。虽没有数千里长,自去也大五六十丈,比失们的船大了一倍有多,倒要好好的预备他呢。”宝玉细细看时,只见这海鳅犹如鳝鱼一般,身带黄黑色,好像没有鳞甲的,巴斗大的两个眼睛,看着本船艇蜿而来。于是各人都带了透金镜,各踞一门电机炮,预备迎敌,不使令化近前。看他走到炮弹能及的地方,便众炮齐发。谁知他的身体是圆的,弹子打到身上,都斜滑了去。他着了几个弹子,越发大怒,翻波挟浪的扑将过来,任你众炮齐发,他只当不知。走到切近,忽的子一翻,便把猎艇拦腰缠住,撼的全船震动,众水手都面无人色。宝玉踞的炮位,那炮口恰好被他缠住,宝玉便摇动电机,一连放了四五炮,须知离远打去,他的圆身子,可把弹子滑了;此时贴着炮口,无地可滑,可是弹弹着肉,并且透皮透骨的了。海鳅负痛,才一翻腾,把猎艇放了。 这里便向前逃走,海鳅不舍,在后紧紧追来。众人戴了透金镜看去,只见海水里面带有血色,知道他已受伤,可奈他愈是追的利害。宝玉到司机房,同谭瀛商量道:“我们何不把船外的电火放起,把电火烧死了他呢。”宝玉呆了一呆道:“这便怎处?”谭瀛道:“此时船已浮在水面,别的不打紧,恐怕被他弄坏了车,就费事了。”宝玉道:“没奈何,且把那软玻璃打破了,权救目前再说罢!”谭瀛道:“不知可有揭去的法子?等我查一查。”说罢取出一本册子,检阅了一遍,喜道:“我初掌这个船,竟有许多法子不曾知道。这玻璃是揭得去的。”说罢,便叫海导来代管了机器,又把册子交给他道:“你且看了,听见铃响,便照册上载明的法子开机。”说罢,带了水手,同到最上层去。宝玉向窗外一望,见那鳅相离还有二三里路,便也到最上层去,看见当中的顶盖已经揭开了,众水手七手八脚在舱口边上去解玻璃的钮扣。一时解完了,谭瀛按了电铃,海导如法开了电,果然见那玻璃慢慢的都卷到船底去了。宝玉道:“到了船底不都丢了么?”谭瀛道:“到了底下,自然有个关,把他扣住。”说罢,忙忙下来,关了顶盖。 不知到底能战胜海鳅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勇水手入海战人鱼 慧神璊戴冰获貂鼠 且说当下众人见又有一条海鳅到来,看看至近,那个受伤的又紧紧追来。宝玉道:“此时没法,只得回头先打了这受伤的再说了。并且回转头来,把头向着他,纵使他缠过来,也可望伤不着车叶。尽他在后面追来,他一碰便是车叶了。”汪如楫听说得有理,便转过舵来。才輚了身,那受伤海鳅,已经相离不过一里多路。猎艇对舵来。才輚了身,那受伤海鳅,已经相离不过一里多路。猎艇对他驶去,他对猎艇扑来,一輚瞬间,便两下相撞,海鳅尽力把尾巴翻起,仍旧把船缠住。谭瀛忙把发亮机开了,船外铁壳,电气一时都遍,登时把海鳅震骨软皮酥。过了一会,把发亮机关住,他方才滑了下来,飘飘荡荡的直沉到底。那从南边赶来的一条,看见这条死了,回头便仍向南窜去,料来是怕之意。这里众人便不追赶,停了轮,商量处置这海鳅之法。把船直沉底。依前叫两名水手,穿了入水衣,缚了来。忽又想起这东西太,大这船内实不能容,而且两个人恐怕缚不过来。老少年便出了主意,派了十名水手,都穿了入水衣,带了刀枪器具,并白金练、白金销,交代锁住了,便把一头锁在本船鱼尾上。众水手领命而去。 走到海鳅身边要锁,谁知他浑身滑腻,竟无下手之处。后来一个水手想了法子,拿一根枪,把他口撑开了,又把刀撬开鱼鳃,也撑住了,使一个人拿了白金练,从鱼鳃进去,从鱼口出来,方才锁了。,共拉到船后锁好,方才回来。 这船又向东驶发。将近黄昏时,谭瀛想起船外软玻璃要蒙起来,晚上方能发亮。便把船浮起,揭开顶盖,如法要蒙起玻璃。谁知再也蒙不上来,怕是机关坏了,细细察看,却又丝毫不坏。用透金镜周围一看,都只蒙上了一半,只有船尾那边,上下都用木板隔了几间水手房,透金镜透不过去,看不见有无阻碍。宝玉忽然想起道:“是了,那鳅鱼锁在后头,那根白金练屺无阻碍?”谭瀛猛然省悟,便仍旧关了顶盖,沉下。叫两名水手,穿了入水衣,交代各人拿一枝电枪自衙。因为解下鳅鱼,船要浮起来。此时天色己经昏暗,赶着把玻璃起,盖好顶盖,重复沉下,开了发亮机。回好生奇怪,那亮光竟发不出来了。谭瀛好不纳闷,只得又查那册子。只见上面载着一条道:“软玻璃卸过复蒙之后,内中不免有空气障阻,电火不燃。须按图将来开了。一面抽气,一面听着船头叫抽水的电铃,却只不见响。暗想:莫非暗了,看不见回来?然而两旁窗上,也应该透出灯光呀!心中甚是着忙。开足了抽气机,抽了好一会,方才抽尽。再把发亮机开了,果然大放光明。忙用金镜,四面一看,只见郼鳅掠在半边,两个水手竟不见了。不觉心中懊恼道:“无端糟了两条人命,屺不失了文明的体面么?登时传令众水手,四面观看。老少年也十分着急,戴了助明镜,向远处深望。忽自见西北方面有一大群人,在那里厮打。忙到舵房里叫拔转船头,在透金镜里观看,原来是一大群人鱼,在那里按着两个水手吃,不觉大惊失色。此时方指南值班,便把定了舵,直向人鱼驶去。忽见那人鱼撇下水手,四散逃窜。两个水手,依然站起来,迎着本船而来。看看至近,遂停了车,两个水手却不上船,仍望东去。方指南一时想不起,不知何故,只得又拔转向东,慢慢的跟着水手去。原来他二人仍去扯了鳅鱼,锁到船尾之后,方才到船头,如法进舱,卸去入水衣。众人忙问:“何故?”水手道:“我们奉命下去,解下鳅鱼。本船浮上水面,忽然来了一群人鱼,便要抢我们的海鳅。我们想各位先生冒了大险,费了大事,方才猎了来的。带回去送到博物院里,我们也有体面,如何肯舍?便同他争,幸得带有电机枪,当时打倒了两个,他便逃了。我们守着鳅鱼,他又来了,我们只得放枪迎敌,他又逃窜。我们一路赶去,一面放枪。谁知言两枝枪不知咱用过了的,不足一百弹子,大约放了三十多枪,就没有枪子了。他看见我们不放枪,又扑过来,我两个便拿着枪和他对敌。到底众寡殊,被他按倒,他便开口来咬。幸得入水衣甚是坚牢,当中又满空气,并不着肉,所以任咬不痛,入水衣也并不受伤,只要设法自己擭住两手。正在筋疲窜。”老少年奖慰了几句,叫去安歇。此时已闹到亥正了,大家谈了一会,方才安歇。 次日,便改了方向,向南行驶。沿硌观看海底景致,说不尽那许多奇珍异宝。却又都在博院曾经见过的,所以都不在意。看见过几种奇怪的鱼,宝玉要猎,老少年又说是动物院里都有的,只得罢休。 走了两天,老少年在舵房里,看见远远的一队鱼来,戴起助明镜,仔细一看,不觉大喜道:“今番遇了这样东西,万不可错过了。”忙叫船浮高了四五丈,便和宝玉到中层,穿了入水衣。宝玉道:“那一群是什么鱼,我还看不清楚。怎么要亲自入水呢?”老少年道:“到底是什么鱼?”老少年道:“《山海经》载:‘带山彭水,西流至芘湖,其中鯈鱼。其状如鸡,赤尾,三尾、六足、四目,其音如鹊。’我一向也疑《山海经》的说话,恐怕靠不住的,此刻来的一群鱼,正是这个。只没有听见他叫。我们未曾试过下水衣,此刻乐得在船上试一试。歇两天或者遇见海里有什么稀奇东西,自己也好下去动手。”一面说,一面穿好了衣,取了白金丝网,开了小门过去,等里面把门关好了,才开了前面的门。那海水便一泻而入,两人未曾准备,几乎仰面跌个跟斗,幸喜还支持得住。忙忙把网撒开,早见那一群鯈鱼来了,直游到本船底下去。不一会觉得网网牵动,两人便合力收起。关了前门,按动电铃,约莫五分时,水便干了。里面的人开了小门,二人一齐入内,卸下水衣。只听得一阵叽叽喳喳的乱叫,正是那鯈鱼在网里叫唤呢。老少年大喜,便叫放到蓄水舱内养着。又叫人知照厨房,把提过精液米麦肉食渣滓,送到蓄水舱去喂鱼,便同宝玉仍到上层。 大众知道猎了鯈鱼,都下去观看。人人道怪,个个称奇。老少年道:“我最恨的一班自命通达务的人,动不动说什么五洲万国。”说的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却没有一点是亲身经历的。不过从两部译本书上看了下来,却偏要把自己祖国古籍记载,一概抹煞,只说是荒诞不经之谈。我今日猎得鯈鱼,正好和《山海经》伸冤,堵堵那通达时务的嘴。”宝玉道:“只是《山海经》说的什么,带山彭水、芘湖,此地是什么地方呢?”方指南道:“此刻已到了南太平洋半天了。”老少年道:“何必问他是什么地方,难道那鱼不会迁徙的么?而且古今地名不同的也多呢!” 说话时,江隐使人来说,船已浮起,请各位换了冬衣,到上面去看太平洋景。宝玉道:“怎么要换冬衣起来?”老少年道:“南半球天气和北半球相反,此刻我们北半球的六月,正是南半球腊月呢!”宝玉道:“我的冬衣却不曾带得。”老少年道:“便是我也何尝带来!”方指南道:“不要紧,我们都有,先拿去穿就是了。”于是大家换了冬衣,走到了上层,顶盖已经开了,果然寒威凛冽,正值隆冬。忽然一阵寒风,扑面吹来。一个水手道:“好生奇怪。这么大冷,怎么又是南风?”老少年道:“我们北半球的北风,是从北冰洋吹来的,所以冷。这里是南冰来的冷风呢!”一句话触动了宝玉,便问道:“此刻往那里去呢?”方指南道:“此刻向东南去,过去便是南美洲,再往东去,便是大西洋了。”宝玉道:“我们何不取了正南的线,向南冰洋去逛一趟呢!”老少年道:“那边都是冰,如何走得?”宝玉道:“我以理测度他,未必能冰到底。方才我们撒网,猎那鯈鱼的时候,在水里并不觉冷,这上面就冷到如此,可见水底是暖的。我们或者探得一条路,屺不是好?万一他果是连底冻的,我们就回头走。好在这船走的快,也不十分耽搁。”于是大家都赞成,重新下去,关上顶盖,沉到水底。移过方针,向正南而去。谁知方才开了顶盖,灌进了寒气,登时全船觉冷,非但方才上去的,此时卸不下冬衣,便是方才不曾上去的,此时也觉寒冷,添了衣服。谭瀛把暖气管门开了,放出暖气,好一会儿,方才复旧。众人此时无心观玩海景,一心只望到南冰洋去。司机的也格外开足了气机,昼夜飞驶。 忽然一天,到了晚上,本船放了电光。到了应该天亮的时候,便把电火收了。谁知收了电光,便是漆黑,天还没亮呢!只得又开了发亮机,那天却从此不亮了。宝玉道:“莫非是已经到了南极罢,倒要留心体察呢!”便在船旁窗上看去。只见旁边有好些小岛,那岛上的石头,一律是白色的。宝玉留心去看,忽见一个岛上,长出了一丛五色珊瑚,却是十分晶莹透彻的。我们不可不取几株回去。”老少年道:“是。”就叫驶近岛边,直沉到底。叫四名水手,穿了入水衣,开了小门出去。这边恰才关上小门,上层忽听得叫抽水的电铃乱响。忙忙开了抽水机,抽干了,又按电铃下来,叫开小门。门开处,只见四个水手踉跄进来,卸下入水衣,说道:“了不得,冷死了,好利害!”一面说着,还打寒噤。老少年问:“是怎么样了?”水手道:“我们开了外门,那海水灌进来,同冰一般,登时寒气由两手透入水衣。又用一根皮,一头接到暖气管上,一头接在入水衣前襟,把暖气灌满了。宝玉道:“这样寒冷,一定是到南极了。我们也不可不下去看看。”老少年道:“去看看也好,并且多带些人去,遇了什么稀奇东西,好搬运回来。”宝玉道:“还要带枪去,这里可要验明枪子了,不要临时误事。”老少年道:“这个冰冷的地方,怕没有动物了。”宝玉道:“带着防备也好。”老少年道:“有心带枪,便连网也带了去,准备猎几个回来。”说罢,便派了二十六名水手,连前派定的四名,共是三十名。一齐给束停当,灌了暖气,出了小门,里面关上,一行三十二人,便开弓下海。 宝玉鼓动双翅向岛上来,觉得走路甚是轻便。一时同到岛上,那三十名水手当中,有二十名是拿了锹锄之类的,十名是拿枪的。那拿锹锄的,便去伐珊瑚树。那拿枪的。便跟着二人到岛后去寻觅巡察。忽见一个小小焦黄的东西,在宝玉脚下跳来跳去。宝玉定睛一看,却是个貂鼠,并不怕人。宝玉见他不怕人,便把捉住了。 不知捉了这貂鼠,还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探南极异景看旋涡 逐巨鳅无心得海隧 却说宝玉拿了鼠,便递给老少年。只因穿了水衣,不能说话,纵说了话,这声音也透不出来,对面的人,不能听见,只好相视会意。老少年接貂在手,不觉四下张望,忽见前面岛下,一大群貂鼠,约有二三百头。便指挥十个水手一齐赶去。十二人一齐鼓动双翅,赶将上来。一个水手放了一枪,打了一个,那一群貂鼠便一齐往水面上窜去。众人鼓动双翅,也往上赶来。谁知赶到一百尺以上,见许多岩巉下垂的水晶挡住不能上去,用手去扪搎,他却是个滑不留手的。玉举枪去敲了一下,敲下了一块,却不沉下,反向上去了。至此,自信果然到了南冰洋底下。这南极是冰不到底的,此刻我们在冰底旅行了。那一群貂鼠向冰岩里窜去,此时一个也看不见了。 那冰岩下垂的是纵横斜直的三棱四刃,犹如刀剑一般,人不敢近。老少年放了一枪打去,却打下了好几块,于是宝玉和众人,一齐乱打。忽见那貂鼠钻出岩穴来,又往海底窜去。众人紧紧跟随,追到海底时,他却又往上窜去了。众人又跟着追到上面,追到将要近冰时,老少年忽然停了双翅。招手众人,叫一齐停住;在身上解下网袋,取出网来,分给五个水手;做手势,叫他四人四面张开,一个人司了总纲,止住他们,叫不要动。便同宝玉带了那五个人直窜冰岩外面,七枪齐发,向冰岩乱打。果然那一群貂鼠又窜出来,直向海底去,谁知这回半当中张了一面网拦住。群貂到网时,四面的人,一齐放手,那司总纲的便连忙收起口来,不曾走了一个。老少年大喜,便挥手叫他先送到船上去,那水手会意去了。 宝玉忽觉得有物碰在脚上,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株合抱大的珊瑚,往上浮起,宝玉连忙一手抓住,跨在干上。那珊瑚仍然是浮动。忙鼓动双翅,竭力压下。到得岛边,只见众水手各人按着一株珊瑚,面面相观,看见宝玉跨着,便都大喜,学着跨上,一齐到船头上来。一共二十一株珊瑚,却只进去了两枝,其余都不是太长,便是枒杈太阔,不能进去。宝玉便招手叫一个水手来,代自己跨了。进了前门,把门关上;按了电铃,不一会水干了。小门开处,便进去取了两捆白金丝绳,仍复到海里来,交一捆给众水手,做手势叫他们都拴到船上。又复指着珊瑚岛,叫他们拴了再来的意思。便挟了一捆白金丝绳仍到岛上来。只见老少人等十一人,正在那里伐珊瑚。宝玉便取出几根绳子,叫他们拴了,又指着船尾示意。又亲自动手拔了好些小珊瑚,打了几捆牵到船上,如法进门,把珊瑚却堆到空舱里面。方欲再出来,恰好开了前门,老少年及众人都回来了,也带了好几捆小珊瑚,于是一同进来。忙忙卸下入水衣,各人都笕得打了个寒噤。大家都道:“奇怪,在海里不冷,怎么回到船上倒冷了?”船上的人也说此刻是忽然起了一阵寒气。说话时,越觉得冷了,众人都忙忙到上层去添衣服。老少年和宝玉也向方指南借衣服穿了。 宝玉道:“今日所获的都是奇物,从来只听见有海马、海虎、海獭、海龙、,却不曾听见说过有海貂,今日那个不能不算他是海貂了。透亮的珊瑚,已是未曾经见,却又是浮水的。宋儒凡目所未见的,都以为乌有,不知今日攻宋学的人,听见了这个,又怎样呢!”老少年道:“这个貂向来不曾出现的。他在冰岩里做巢穴,可以叫他做冰貂。这珊瑚便是浮珊瑚,把这个带了回去,那南浮石又不算什么了!” 此时,谭瀛已经开了暖气管,却还是觉得冷。忽然游龙使人来报,说:“到舵房土看奇景。”二人听说,忙到舵房里,对着透金镜看去。只见海当中另有一条水,从海底起一直竖上去,笔直的一条,四面的水回环流转。当下个个称奇,宝玉道:“停下船,就看见么?”游龙道:“不,此刻船又开行许久了,才望见的。”宝玉寻思了一会,又细细的看了那条水一会,忽然省悟道:“是了,那条水一定是南极的中心点。地球往东转的,你看那条水四边回旋的溜,却往西转,这是地球转的快了。这水在地球本体上,不得不西溜。本体往东转的越快,这往西溜的水也越快,溜急了,成了个旋涡。这正是旋涡底呢。”老少年点头道:“正合吾意。”大家也说这个议论极是。不一会走过了,舵房便看不见那条水。此时格外冷了,大家都不解是何故,都以为到了南极了,这船的外壳障不住外面的冷气所致,并不在意。 老少年想起那冰貂,便往下层去看。只见那冰貂在蓄水舱内,游泳自如。内中却有三四十个死了的,便问看守的人,怎么死了。看守人道:“上船来不久,就陆续死了,便是这未死的,也都呆的了不得。此刻冷了,他又精神了。你看这水面已经结了一层冰呢。”老少年仔细一看,果然结了一层冰。便叫打开了冰,把那死的捞了上来。看守人言捞起,老少年取过一看,那身上的毛,离水即干,心中想道:拿他做皮衣,一定是好的。此时只觉得寒威砭骨,片刻不能耐。走到前面看那珊瑚,谁知那冷气竟是从珊瑚发出来的。走近前去,只冷得气也喘不出来,连忙回步。到了上层,叫人把养貂、养鯈鱼的食料上足了,免了看守。下层的人一律上到中层,把舱板严密盖好。又过了半天,那上中两层才慢慢的暖和了。 又走了两天,仍在冰洋底下,老少年道:“我们只怕要从这里穿过印度洋的了。但是为甚走了这几天,还不出冰洋呢?”汪作楫道:“冰洋底下,水溜得狠,船又慢了好些,大约明天总可以出去了。” 众人正在舵房谈天,忽又见前面来了一座插天高天的葱翠大山。宝玉道:“这么冷的地,方还有水藻么?”及至戴了助明镜一看,却是生就的绿色山石,并非水藻。宝玉喜道:“这些山石不可不取些回去。你们请看,都生得玲珑剔透得狠呢。”老少年道:“这回去取,先要准备好了。前回带了几枝珊瑚,便闹得满船人几乎冷煞。这石头不要也是如此,那可了不得了。我们都带了绳子,取得的都在船后头罢。”宝玉道:“绳子不行!这些石头岩巉得狠,绳子拴不了几块,还用网罢!”商量妥当,便也同前回一般,叫了四十名水手,结束停当,灌了暖气,连那到下层司启闭小门的水手,也叫他穿了下水衣,灌了暖气下去。一行人到得水里,那时船已驶近山前,停住了。众人走到山前,宝玉争先拣了一块,却俯拾即是,并不烦掘挖。宝玉怕他同珊瑚一样要浮了去,轻轻放下把手离开一看,却是不动的,方才放心往网里送。众人七手八脚的搬了一大网,方才合力把他牵到船后拴住了。回到船上,解卸衣服,那船又开行去了。 走了一天,果然出了冰洋底下,众人都喜欢的了不得。天有了昼夜了,不过昼短夜长罢了。虽然船内仍是无论昼夜,都点电灯,然而船外的可免了白昼发亮了。从窗外望出去,也不藉电光可以见物了。 到了午牌时分,正想浮出海面,查察到了什么地方。正欲升起时,忽然迎面来了一条海鳅,蜒蜿作势,便欲扑过来。海导道:“不好了,船尾拴了那许多东西,必要解下来才能卷玻璃,这便怎生办法呢?”大众正在踌躇付鳅鱼之法,忽又看见那鳅鱼回道狂奔。老少年拍手道:“他既走了,我们乐得追他。”于是开放汽机,尽力赶去。那鳅鱼却也行驶极速,赶了一昼夜,看看赶上,此时又要提防他回头反噬,人人月尽了十二分精神,所有上下人等的视线,莫不集在鳅鱼身上。看着他窜到一座极大的高山边去。这一座山,仓卒之间,也测量不出他有多,大几几乎似是大陆岸边一样。众人都想这东西走到岸边,没处好走,少不了要做因兽犹斗的了,大家越是小心提防。看看到了山脚下,那鳅鱼忽地一个翻身不见了。众人都吃了一惊,留心细看,原来山下有一个极大极大的洞,鳅鱼往洞里钻进去了。老少年叫开了发亮机,往洞里探照。照了一回,也莫测深浅。老少年、宝玉同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既是逃避我们,总有怕我们的道理,屺可以放过他,索性追进去罢。”宝玉又道:“说不定是前回看着我们弄死一条的那个,所以他见了我们就怕了。”老少年道:“不错呀!前回那个是向南走,我们此刻是从南极回转来向北走,所以在里面遇着了。赶呀!”于是把船驶到洞口,发足了电火,往内驶去。 这洞里面,也有许多岔道,这里只望着宽大的走去。前面那鳅鱼早不见了,那洞可愈走愈窄,老少年还只管催着前进。看自追了两个时辰,忽然出到洞口之外,那鳅鱼早已踪影全无。众人莫不称奇,连忙收了电光,把船浮起。开了顶盖,四面一望,好奇呀,原来己到了澳大利亚洲的北面了。老少年回头一想:方才那个洞,竟然是澳大利亚洲底下的一条水隧道。因为追海鳅,无意中倒寻出这一个海道来。眺望了一回,依然关了顶盖沉下,向北而去。行不多时,忽然看见一艘船,也沉在水里行驶,然而沉的甚高,并不沉到底下。老少年指给宝玉道:“你看,这就是现今称文明国的海底战舰了。”宝玉看那船身上有许多螺蛳蚌蛤之类扒在上面,又生了好些水藻青苔。宝玉道:“怎么我们船上没有这个。”老少年道:“我们的软玻璃是用药水制过的,不惹这些东西。你看他的船虽然沉下,还有烟丛汽管露出水面呢。你看我吓他一吓顽。”说罢,叫谭瀛开了发亮机。一会又收了。收了一会,又开了一开。只见那艘水底战船,便浮出水面。宝玉道:“这是什么道理?”老少年道:“他那船上又没有透水镜,又没有透金镜,望出来是白茫茫的一片,纵使看见一点影子,也是模糊得狠。我这里忽然放了两下光,他却只能见光了两下,又不见我们的真像,少不得要起了疑心,所以把船浮了起来。你看他这番回国去。因说道:“我知道他这番回去报告了他们的格致专门家、博士、学士,又考得澳洲之北,洋面上出了一条极大电鱼了。”说得众人大笑。宝玉道:“这么一来,他竟要当我们是个动物了。”谭瀛道:“我们怎么是动物,这船才是动物,我们还是动物肚子里的东西呢!” 说话间,忽听得一声响,忙向窗外看时,一颗弹子落在海里,直沉下去。那炮弹落下地方,正是方才本船浮起发电光的方面,原来那战船还赶来呢。老少年道:“那种船一个时辰,走不到我们一半的路,也要赶来,真是可怜可笑。”谭谭道:“我们何苦累他瞎赶呢!”说罢,又把发亮机开了一会。歇了一刻时候,又开一会,道:“好叫他知道我们走的快,自然不赶来了。” 不知那战船还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获奇珍顷刻变温凉 尝旨酒当筵论文野 却说谭瀛放了两回电光之后,那战船果然不来追赶了。宝玉道:“他还算知难而退呢!”老少年道:“虽是知难而退,然而也有得他猜疑了。”大家谈笑一会,然后散开,各到船边探望海境。 不多几时,便驶到赤道底下,宝玉道:“我们极冷的地方到过了,可惜只在冰窖底下行走,未曾露得天。此刻到了极热的地方,可要到上见见天气了。”海导见说,便把船浮起,揭去顶盖,众人都到最上层去眺望,果然炎热非常。老少年忽然想起,放在下层的珊瑚,会放出寒气的。何妨取一枝上来,看在这大热地上,是么个情形。想罢,便叫水手下去取一枝珊瑚上来。水手去了一会,取了上来,道:“好奇怪,这上层是六月,到了下层去便是腊月了。”说罢,放下珊瑚,众顿笕一阵清凉,十分爽快,同称奇异。宝玉问道:“你怎样知道他有这用处呢?”老少年把天到下层的情形详细告诉了。宝玉道:“原来如此。这东西倒是夏天的宝贝呢。”又眺望了多时,方才下去,盖了顶盖。此时舱里面早灌满了热气,海导要开冷气管,老少年道:“且不要开,验验这珊瑚看。”果然不一会,便清凉起来。老少年便叫仍把珊瑚送下去,宝玉也要下去看看。水手道:“先生们要下去,先要穿了冬衣,底下冷得狠呢!”众人听说,都带了冬衣下去,果然异常寒冷。宝玉道:“怎么就这种冷法?”老少年道:“你想烈日之下,只一枝珊瑚,便清凉起来。这里聚了百十来枝又没有透出去的地方,如何不冷!”众人围着那珊瑚看了一会,便都手脚僵冷起来。宝玉顾见一堆死貂鼠,便问怎么死了?老少年把看太守人的话,述了一遍。宝玉便拿起一个死貂鼠观看,见他毛色光润滑泽,十分可爱,便不住手的摩挲。一时之间,笕得两手和暖。顿时想起这东西生长在极冷的地方,自然了极热的皮毛,方能御得了寒。这死的一定是进舱之后热死的了。再看看蓄水池,已经结了二三尺厚的冰,那貂鼠,鯈鱼都在冰底下游泳。又想道:“幸得取了珊瑚进来,放出了这些寒气,才把他养活了。想罢,便把这思告诉了老少年。老少年取过死貂摩弄一会,果然双手就暖和了,点头道:“果然不错!”大众看了一会,都回到上层,仍旧盖好了舱板。此时上层又灌满了寒气,海导把暖气管开了好一会,方才复元。 原来这船舱里面用的是人力制成的空气候也是随意制成,便制了个不寒不热最温和的气候。除非开了顶盖及舱口,才有外面的四时气候。 闲话少提,且说水底猎艇走了不多两天,便回到了文明境界强字第二区的海口。把船浮起,揭去顶盖,大开四面舱口窗门。方指南取过无线电话筒,报知吴述起。不一会,述起坐弓飞车来到海边,乘了舢舨,过来相见。老少年、宝玉把沿路经历的略略述了一遍。述起大喜道:“得了许多异物回来,我国人又增长了许多见识了。二位路上辛苦,且先请到本学堂去歇歌罢。”老少年道:“先要设法处置了取来的东西。那海鳅非常之大,大约总有四五百尺长,怎么起上岸去呢?”述起道:“越过南极,都带回来了,怕没有法子拿他上来么?且请上了岸,慢慢再商量。”二人听说,便别过船上众人,乘杉舨登岸,上了飞车,回到水师学堂。分宾〔主〕坐定,童子献茶。述起道:“这回二位冒了大险,不特获了那些稀世之物,并且发明了南极是个旋涡。这场大功,着实可贺。”二人谦逊不遑。宝玉道:“还是请先设法安置了那大鳅,不然此刻夏天天气炎热,不要腐败了么!”述起道:“我们且发个电信给多见士,告诉了他,问他如何处置。”老少年道:“好,好!还有那个冰貂,是离冰就死的,也请发个电信,给动物院设法。但不知掌院是谁?”述起道:“就是见士的令兄多知,表字能士。”宝玉道:“这昆仲两位的名字,真取得好,并且又掌了这两个职司,真是名称其实了。”述起道:“他还有一位令弟,叫做多才,表字艺士。他的科学了不得!现在东部智字第一区,和东方法两个合开了一个极大的工厂。这一区的地方,竟然没有别家人家,全区都是他的工厂。”宝玉道:“这更了不得了。”老少年道:“既如此,我们何妨发了电信再闲谈呢。”述起便叫书记发了两处电信。老少年又道:“海鳅及那冰貂,是要他们来了设法的,其余何不叫人先起到这里来呢?”述起问:“其余还有多少东西?”老少年说了个大概,述起便派了四十名杂役,驾了五辆飞车,到船上去取。三人又复闲谈。 宝玉问起绳武如何不见。述起道:“近日放了暑假,所有本堂教习,都出外避暑去了。”宝道:“不知贵学堂有几位教员?”述起道:“分教共是五百员,教只有绳武一位。”宝玉道:“贵学堂学生共是五百员,不知如何教法?以五百教习教五万学生,本不算多,但是怎么调排得开呢?”述起道:“那天阁下去听绳武誁学的,是总誁堂。另外还有五十处分誁堂,每堂可容一千学生听誁。”说罢,便带宝玉去看了两处之后,绕出操场,只见一班学生,约有一千多人,在那里练习体操。宝玉道:“怎么这班学生不放假呢?”述起道:“这是放了假不愿出去,在这里自修的。”那学生见总办带了客来,都鞠躬为礼,述起也还礼,老少年和宝玉也鞠躬相还。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只见五辆飞车,从空落下。那大株珊瑚和那石头都拴在车下,小珊瑚和海马、死貂,分载车上带来了。四十名杂役冷的发抖,都道:“今年天气奇怪,只怕真要下六月雪了。”老少年顿足道:“这怪我不好,一时失于检点,不曾交代穿了冬衣去。你快走离了此地罢!到别处去就不冷了。”四十名杂役,便纷纷散去。 此时已是合操场都有了凉意,像是深秋光景了。述起另外叫人把海马和死貂先送到各座里去。老少年又叫取了一枝小珊瑚、一块石,都送到客座里,便赠与述起。又样取一件留着赠绳武,说道:“照例取了这些东西来,不应该私赠与人,是要都送到博物院去的,这个是聊以报借船之德。”述起道谢受了,同回到客座。设了这两件东西,就觉得满座清凉。老少年叫把珊瑚移到别室,单留下那石头,试验如何。验得也是放出清凉的,不胜之喜。述起道:“这是不知几万年的寒气,凝结而成的,自然应该如此,真算得希世之宝了。”老少年道:“这东西向来未曾发见过,不知叫什么名字,都是任凭人叫出来的。他能发出寒气来,这寒字要加的,叫他寒宝石罢。”宝玉道:“这是我们自己取得的,屺可以自夸为是宝,他葱翠的十分可爱,不如叫他‘寒翠石’罢。”述起道:“好个‘寒翠石’,这‘寒翠’两字典雅得狠呢。” 正说话间,忽见孙绳武来了,忽见孙绳武来了,后面跟着的便是多见士,还有两个童子,都背负着皮囊一个。三人连忙起立相迎,述起道:“怎么会得这般巧?”绳武道:“我恰好去看他二位猎大鹏,这里电信到了,见士怕鳅鱼坏了,我听说又获了什么奇珍异宝,也急于见识见识,所以附了见士的飞车来了。”述起道:“如何来得这样快?”绳武道:“若是平常快车,里有这么快?喜得他令弟艺士,新做了这一辆加快车,一个时辰能走到二千五百里,所以来得快弓。”一面说话,一面相让坐下。见士先向老、贾二人道了乏,又问了鳅鱼的尺寸大小。老少年道:“我们还没有量过呢。”见士道:“先量了。好设法载他去。”述起道:“他二位正愁没法达动他呢。”见士道:“这个容,易依他尺寸,做个皮袋盛了他,由隧车达去就是了。”述起便用无线电话筒叫船上派人下水去量尺寸。一会儿,由电话筒里回报说:“从头至尾,五百五十尺长,腰腹最粗处。围圆一百八十尺,最细处,围圆八十尺。最粗处距头一百尺,距尾三百五十尺。”见士听了,即照此尺寸,发了电信给多才,叫他赶速照尺寸做一个皮袋来,并问几天可以做好。不一会,多能士也到了,也是坐了加速飞车来的。相见聚话已毕,在车上取下一个大箱子下来。问老少年道:“这个箱子大小,可以容下那貂鼠了么?”老少年道:“只怕差得远呢。”能士愕然道:“猎了多少来?”老少年道:“是用网猎的,只知道一大群,却没有点个数,大约不下五六百个。只怕还装得下。只是还有鯈鱼,这东西是冷热都能受的,随便拿个什么东西装了去就是。”当下述起、绳武便叫置酒,代老少年、宝玉二人接风,并请二多。又打发飞车,请了猎艇上人来。设了两席,分宾主坐定,童子进上酒来。宝玉到此,并未喝过酒,也未曾提过酒。暗想:他们事事改良,正不知酒是怎样的改良法,倒要试试看。童子送到面前,便觉得芳香扑鼻。每人一杯酒之外,另有一杯果液。述起举杯相让,宝玉喝了一口,觉得酒味浓醇;又用茶匙吃了一口果液,觉得是橘子香味。因问老少年道:“贵境饮食改良,自是因为衙生起见。但闻得酒是无益之品,不知是怎么改良法?”老少年道:“不过把酒的烈性除尽,加入养生之品;又把酒味制的极浓极醇,使人乐于饮酒罢了。这都不足为奇,最妙的制法,是吃了不醉。无论何人,吃到大醉时候,也不过性情陶然,觉心中另有乐境,就同人遇了意外喜事一般罢了。莫说吃醉了闹事撒酒疯的没有,便是那醺醺然的酒气,也没有的。”述起道:“本来吃酒不过是借此谈谈,拿吃酒做个题目罢了。必要弄那个狂药来吃了发狂,做什么呢?”绳武道:“我倒不这样说。古人酒以观德,凡人醉后,必露出本性,所以酒能观德。若是像我们这个酒,又怎能观德呢?我曾经见那野蛮国的人,平时傲然岸然,以文明自命;及至吃醉了酒,便穷凶极恶的胡乱闹事:不是坐了车不给车费;便是胡乱闯入人家;甚至沿路抢东西;闹到后来,便随意在街上睡倒。这不是露尽了野蛮本相么?”宝玉道:“正是。我在上海住了几时,看见那报纸上载的公堂案,中国人酒醉闹事的案子,是绝无仅有的。倒是捕房案,常有酒醉闹事的,并且是第一等文明国人。这才奇怪呢。”老少年道:“这里有个道理,中国开化得极早,从三皇五帝时,已经开了文化;到了文、武时,礼、乐已经大备。独可惜他守成不化,所以进化极达。近今自称文明国的,却是开化的极迟,而又进化早,所以中国人从未曾出胎的先天时,先就有了知规矩,守礼法神经。进化虽迟,他本来自有的性质是不消灭的,所以醉后不乱。内中或者有一两个乱的,然而同醉的人,总有不乱的去扶持他。所以就不至于乱了。那开化迟的人,他满身的性质,还是野蛮底子。虽然进化的快,不过是硬把‘道德’两个字范围着他,他勉强服从了这个范围,已是通身不得舒服。一旦吃醉了,焉有不露出本来性质之理呢?所以他们是一人醉,一人乱,百人醉,百人乱,有一天他们全国都醉了,还要全国乱呢。”众人听说,一齐笑了。 不知还有甚议论发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进方物书记登程 游公园暑天赏雪 却说老少年一番议论之后,忽然杂弓一句“全国醉全国乱”的笑话,引得众人一笑。老少年道:“这个不全是笑话,我记得他们有一个记念日,每年到了这天,全国学生、工匠、丘丁、水手,以及一切办公的人,一律放假。全国停办公事。没有一个不吃酒,就没有一个不醉。醉了之后,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所不为;犯了事,法律衙门也不问,就同没了王法一般。绳武道:“可是呢!倘叫他吃了我们的文明酒,那里还能看得见他野蛮的真相!不要被他文明的假面具,瞒了阖地球的人么?”述起笑道:“在他们固然少得靠这样东西,表暴他的真相,至于酒以观德,不过是古人的呆笨做法。我们这里有弓考验性质镜,一望而知,何心要个酒呢?” 说话之间,酒过三巡。每换一巡酒,便换一回果液,式式不同。那甘香芳洌,沁透齿牙,和酒香灌到顶门上去。果然越吃越见精神,并无醉意。各人又谈谈海外的事情,彼此互相夸奖,十分款洽。酒饭已罢,各人散坐。一会船上八人辞去,其余都在学堂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能士带了铁箱,能士带了铁箱,约了众人,同到艇去取冰貂,当下由飞车送到海边,由舢舨渡到船上。到了下层,只见蓄水舱内所结的冰,已将化尽。能士道:“幸而早一步,倘使冰化完了,就都要死了。”说罢,取出一具小小电箱,把来复两线放到冰面,按动了电机。转眼之间,只见郼游泳活泼的貂鼠、鯈鱼,一时都僵了。能士一面四名水手穿了隔电入水衣,带上隔电手套,到舱里去把貂鼠一一取上来;一面开了铁箱,把取上来的貂鼠,都放在箱子里,宝玉走近箱子看时,只见浅浅的半箱子清水,里面透出一股冷气。那貂鼠到了箱子里,便又活泼起来,不过箱子小了,容不得他游泳罢了。一会儿都放完了,点着数,只有四百五十个,箱子还不十分满。能士又叫取水来注满了箱。那貂鼠在箱子里面,挤的仅能輚动。能士盖上箱子,箱子外面装的有一个小把儿,能士把把儿摇动了一会。宝玉问道:“这是个什么机关?”能士道:“这箱子夹层里面装着制冰机,这稍为摇动几下,里面便有一半冰,还留一半水供他呼吸,他就可以存活了。”说罢,又取过两个软皮囊,把鯈鱼盛了,注满了水,缚住囊口。叫水手抬到杉舨上,别了众人,先渡到岸上,上飞车回动物院去了。 见士便叫水手下水,把鳅鱼解下,把绳端送到岸上,然后众人乘舢登岸,转盘、起重架一齐运动,把一条极大鳅鱼起上岸来。审验一番,实在大得可怕。能士皱眉道:“这个往那里去制炼呢?并且带来的机器太小,药料太少,这回可难住了。”述起道:“制炼的地方尽有,本学堂的操场尽可用得,只是机器、药料,难以设法。”见士道:“且不管他,连到了操场再誁。只是怎么连法呢?”宝玉道:“我们前回猎着大鹏,就拴在车底带来的,何不也用此法?”老少年道:“这个太大了。只怕要多用几辆车才行呢。”述起便取出电话筒,叫学堂里放十辆飞车来。不一会到了,便指挥杂役人等,把鳅鱼拴起,逐段分拴在各车上。收拾了半天,方才妥当。宝玉又把前回解放鹏鸟,飞车向上升窜的原故,告诉了众人。切嘱降尽了,才可解放。众人一一领会。于是登车,开了升降机,合力把巨鳅移到操场里去放下。宝玉见太阳蒸晒,恐怕腐败,又叫人把浮珊瑚、寒翠石,分布在巨鳅身上。把白金丝绳网等,都着人送还船上。见士看着不能设法,坐了飞车,去寻他兄弟艺士去了。 老少年同述起商量,因试验过那貂鼠可以御寒,要叫了硝皮匠来,剥了皮,上了硝,缀成一件貂裘。并取小珊瑚十枝,寒翠石十块,进献给皇帝去。说:“这个总算难得之物,皇帝春秋已高,冬夏得了这两件东西,也是衙生之一助。”述起听说,就极力赞成。绳武、宝玉自无异议。当下就叫了硝皮匠,叫他算够了一件貂裘料子,拿了貂鼠去上硝。又拣了十枝珊瑚,十块寒翠石,叫巧匠来配了紫檀架子。 却说见士去了一天多,便同了他的兄弟艺士来了。彼此相见毕,葑士便叫在车上取了各种机器下来,搬到操里去。安置停当,先了收水机,把鳅鱼身上的水质收干净了,再用机器把药料灌了进去。弄了两天,方才妥帖,艺士作别去了。 再过一天,便由飞车把皮袋送来。又叫木匠做了许多木箱,把珊瑚、寒翠石及用不完的貂鼠和那海马,都装了起来。宝玉道:“这里到文字区狠远,怎么连去呢?”述起道:“这种笨重东西,只好由隧道,行驶电车,所以省称叫隧车?”述起道:“在地下开了隧道,行驶电车,所以省称叫隧车。”宝玉道:“地底火车,曾听说外国有的,却没有见过。”述起笑道:“那是安设轨道,限定时刻往来的,最是误人事。敝境这个不用轨道。那隧道开足五十丈宽,四通八达,一律平铺铁板,不用轨道。隧道两旁,都开设了车行,任客随时雇用。”宝玉道:“不用轨道,不怕碰撞么?”述起道:“隧车全用铁板做成,铁板上都过足了电气,拒离力极大。两车到了五尺之内,便互相拒住不得相近,那里还会碰撞呢?”当下便差一名杂役,到隧车行里,叫个行伙来看了东西,议定了连价,便叫人把各箱子抬去。只有那鳅鱼不能连动,仍是用飞车带起,送到隧车行里。然后由行中人,设法连到隧道底下上车。见士也起身作别,自上飞车回去了。 述起等督着匠人,把貂皮硝好了,座子做好了,便叫书记定了一个进呈的启。宝玉道:“给皇上的,怎么用启?”述起道:“凡奏报公事的才用奏,条陈政事用疏。这种进呈的,只用启。”宝玉道:“为甚不用表呢?”述起道:“表是颂扬体,我们从崇实黜华以来,久不用了。”于是书记用弓述起、绳武、宝玉、老少年四人台字,起弓个启稿。给四人看过,方才正。一切工都完了,述起就差书记,了东西,坐了车,到中部礼字区去进呈。 此时宝玉早同老少年回到旅馆,商量又要出游。老少年问要到那里,宝玉道:“随便到那里都可以,我只想坐一回隧车。”老少年道:“坐隧车是极容易的事,只要有个方向才好去呀!不然,难道坐了车子混跑么?”宝玉道:“这两天燥热得狠,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去就好。”老少年道:“怕热容易得狠,就近到冬景公园里逛逛就是。”宝玉道:“冬景公园在那里,有多远呢?”老少年道:“这里去不过十里路,跨上车就到了。”宝玉道:“天气热得狠,车飞高了更热。”老少年道:“一会儿;的热,随便怎样也熬过了。我们且到公园一逛,顺便商量定了去处,就由那边雇隧车如何?那边就近有一家雇车行狠大的。”宝玉道:“如此去便了。” 商量已定,叫童子去雇了一轮小飞车,二人上得车来,司机人便把机轮展动。果然那车飞的不高,循着官道路径而行,一会儿就到了。老少年下车,却不到公园里去,带了宝玉先到公园对门一家衣服铺里,拣了两件羊裘。店伙道:“今天园里酿雪呢,二位想未知道。羊裘只怕不够呀!”老少年道:“那么换了貂裘罢!”店伙依言取出,拿包里包好。老少年拿了,和宝玉同到园里来。宝玉一到园里,便觉得凉风习习,暑气全消。再前行数十步,便有深光景。树木丛杂,曲径纡回,绕过了一处松林,便觉得朔风扑面,不觉打了个寒噤,忙把貂裘穿上转出松林,便觉得朔风扑面,不觉打了个寒噤,忙把貂裘穿上转出松林,只见怪石峨嵯,迭成山景。从山洞里踱了过去,便是万舣梅花,冷香幽峭。宝玉摇头汉道:“竟能造出世界外世界。古人说‘巧夺天工’,不图我今日身历其境。”一面汉息,信步行去。沿路上游人杂沓,都是为避暑而来。二人游了几处楼台,穿过几间亭阁,便觉得扑簌簌飞下几颗雪珠儿。抬头看时,已是彤云密布,满天雪意了。宝玉指着一个亭子道:“我们且到那里去歇歇。”老少年道:“前面竹林里挑着一幅酒帘,我们何妨去沽饮,就便赏雪,你看那雪已经下下来了。”宝玉便依言,穿到竹林那边去。只见林外三间茅屋,那酒帘就在茅屋门口竖出来。进了茅屋,转入后座,却并不是亍堂等屋。前面一湾流水,依着那流水盖了一道宽大长廊,屈屈曲曲的沿廊安了栏杆,布置得十分幽雅。 二人相对坐下,酒家便送上两杯温酒来,又送上两盏果液。宝玉道:“此刻满天浓云,怎么我们方才在园外看他不见?难道才起了云,就下雪么”老少年道:“凡云不过是从地上升起的一股蒙气,天然的云升的高,所以见远。这里酿雪的云,其高不过百尺,外面被日光射住,所以看不见。”宝玉道:“雪也能酿,真是奇事。”老少年道:“还能酿雨呢!每酿一次雨,可以及到纵横五百里地方。所以敝境绝没有潦旱之灾。”宝玉道:“既没潦旱之灾,自然还能酿晴了?”老少年道:“晴不能酿,却能放。倘遇淫雨下的久了,便用飞车飞到空中,施放硝磺火药,把蒙气炸开,天就晴了。”宝玉道:“才进来时,在那松树林里,觉得一阵北风,甚是利害。想来风也能做了。”老少年道:“那不是风,不过是一股冷气。我们从热地上走来,陡然遇了冷气,所以觉得像风。其实风不必做,那风是随气候变化的,最没有一定。从雪地里吹过来的风,是冷的,从大炉上吹过来的风,是热的。无论什么风,他吹到这里来,总是冷的了。”宝玉道:“遇了亢旱酿雨,淫潦放晴,这一笔款想也非轻,谁让出呢?”老少年道:“各区从前本来都设有善堂,专办振济。后来慢慢的百姓都富足起来,这善堂也用不着了。然而各善堂里都有存款产业,”各区总汇起来也不少,都没有用处。要送给政府,政府以为取之无名,且国用充足,辞不肯受;要拿来办志方上公益之事,却又都被政府里办得千妥万当,无丝毫缺憾的了;要将来摊还从前捐助之人,各人又都以为这是已出之物,万无取回之理,所以一向空存着。这个款项,便愈积愈大。偶然一年要酿雨,众人商议报了政府,请政府筹款。后来想起这一项,就免了惊动政府,拔来应用,以后竟成了定例了。”宝玉叹道:“这样的政府,这样的百姓,那得不文明呢!” 老少年道:“我们酒已吃过三杯了,还是到那里去呢?商议定了,好雇襚车。”宝玉道:“我还没有去看看工厂如何?”老少年道:“就先看工厂罢。葑士开的那工厂,我还没有见过。据说他和东方法两个,竭尽心力,改良的不少呢。”两人谈谈说说,外面的雪下大了,登时平地上积起了三寸多厚。宝玉猛然想起一处地方来。因说道:“我们且慢着看工艺,先到一个地方去。”老少年便问先到那里。 不知宝玉说出那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走隧道纵游奇境 阅工厂快得工观 却说宝玉因为游了冬景公园,看见了雪,猛然想起那浮珊瑚、寒翠石聚在一处房子里,出了那些冷气,更不知冷成什么样子了。在船上不过几捆珊瑚,便的蓄水舱冻了冰;在操场上露天摆着,那操场上也变了隆冬一般;若把房子围住了,收蓄住那一股寒气,正不知怎样呢!我们妨先去看看也好,然而此刻不必去。且先到旁边去逛了,看见报纸上有了布告,再法不迟。”两人说定了,便离坐给了酒资,觅路出园。 宝玉道:“这园子甚有邱壑,结构得极好。可笑我在上海看见一处什么味莼园,一片草地,上盖了一所房子,就要算是花园了。”老少年笑道:“那还是文明国的式子呢,你敢笑他么?”说着又走到了松林里,再走了数十步,便笕热了。老少年引宝玉到一个亭子里去坐下,解开貂裘,坐了一会,又往外走。相离数十步,又有个亭子,二人又到里面去,卸下貂裘,徘徊了半晌,觉得秋天新凉的天气。又出了亭子,慢慢往外走去,老少年道:“这两个亭子,专预备游客出去时歇息换气候的。不然游冬园的时候,总是夏天,从这大冷的地方,一口气跑到了暑地上去,怕要受病呢!”说着,出了园门,便仍是赤日丽天,炎歊可畏。老少年走到衣服铺子里,还了貂裘,算了贳钱。宝玉道:“幸得这家铺子,不然怎样进去呢?”老少年道:“要没有这铺子,只得望而却步的了,不然,就要从家里带了衣服来。” 当下二人走到一家队车行里,说明要雇车到智字第一区。行伙问道:“今天赶不到了,二位还是在车上住宿,晚上换人司车呢,还是在站上歇宿呢?”老少年道:“我们没有要紧事,晚上住站罢。”说定了车价,付了公,行伙便写了一张票纸,交给老少年,开了一个房门道:“二位请罢。”二人便到房里去。原来这隧车行的规矩,接应客人的行,是开在地面上,说定了价,付过了钱,便到隧道里去。隧道另外有店铺,有伙伴招待一切。 当下二人进得房门,便有人接着,请到里面,端了两把椅子,放在当中,请二人坐下,这人便去开动机器。二人便觉得有点微微震动,一会儿竟慢慢的落将下去,原来这个正是隧道口,开动的是个上落机。二人落了下去。宝玉但觉得四面漆黑,抬起头来,只见那隧门方方的一块亮光在顶上。约莫落下了五六天光景,忽然间地火光明,照耀如同白日,已落在一间房子里。落到贴地时,便又有一个行伙来招呼,照了票子,配了一辆两人电车。老少人和宝玉出门登车,管机人也到了车上,开了电机,展动四轮,向前进发。 宝玉举目看时,那里像是个隧道,就和六街三市的夜景一般,灯火齐明。两旁一样是房屋,多半是车站、货仓,也有贩卖零物的店铺。地底纯是铁板铺成,两旁安设栏杆,栏杆之内,备人行走。十字路口矗起飞桥,乃是预备往来车多时,行路之人,即从桥上过渡,以免碰撞。抬头看顶上,一般的都是梁、铁架。约离半里光景,便有一个大洞,乃是通到地面,砌成烟丛一般,以为轮出炭气,纳入养气之用的。往来的车,风驰电掣般飞行如织,多半是载连货物的。宝玉道:“怪道几次行经闹市上,只见有空手的行人,原来货物都在底下转连。真是一个世界,做成两世界了。”老少年道:“地面上的大行栈,多半在隧道之上,以便开了隧口,就在底下起造货仓,为往来堆积转连之用。”宝玉道:“开了这么深的隧道,又是纵横如织,同地面官道一般,那阴泃又开在那里呢?”老少年道:“阴汋有两处,地面上用的,在这队道之上;隧道里用的,还在底下。”两人在车上谈谈说说,不觉到了戌初,车就停住了。管机人先下来,招呼二人到车站里去吃晚饭安歇。宝玉入到车站,见一般的高堂大厦,遂拣定了住房,吃过晚饭,二人同到外面散步。这车站的后面,也有个小小花园,虽不十分宽,大然而回廊曲径,位置整齐。园中树木旁边,都点了地火灯,灿烂得犹如火树银花一般。赏玩了一回,方才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晨,用过早点,又上车起行,午牌时分,到了智字第一区,二人就在车站午饭,饭后方才坐了上落机,升到地面。出了车站,雇了一辆小飞车,到工厂里去。先投了名片,多艺士便请相见。二人说明要瞻仰贵厂的话,艺士谦逊道:“弟深愧不能发明科学,一切都是东方法先生指点的。二位要看机器,弟当先介绍相见。”于是命人请东方法出来相见,礼毕,宝玉便道倾慕,东方法也自谦逊。寒暄已毕,便领路请二人同去看厂,艺士也相陪同去。 出了客座,便登飞车,约莫走了四五里,方才落下。路旁一座极大厂房,门额上大书“制衣厂”三个字。四人同步进去,宝玉留心看时,只见十分空旷,也说不出他有多大,只见纵横罗列的都是机器。东方法指着一面道:“这边墙内便是棉花仓,墙上有一个大铁筒,仓里面另装机器,把棉花由筒口送出来。”宝玉看时,果见棉花从筒口汩汩而出。旁边便是松花机,随出随松,松了又推到别副机上,并不用人力。到了那副上,便分送到各纺纱机上去。每一个机上,用一个童子看着,便纺成纱。一面成了纱,便有机送到染机上去。各染机的颜色不同,青、黄、赤、绿、黑,各色俱备。染成了便由机器送到烘机上去,只在机上一过,那纱就干了。经迥了栱机,便到织机上来。这织机并不是织布,却是织成衣服的。织成了衣服,便送到机上一个竹片架子上。那架子一翻,又翻到折迭机上,一件衣服便折好了。又另翻到一架上,便有纸包好,往旁边一送,便有个纸匣接着,旁边一个人便取起纸匣里。那机上又推出个纸匣来,第二件衣恰好包完送到,便又装在匣里。宝玉看着那棉花从仓里出来,直到织成衣服,包好装好,竟不曾经人动手,直到装好之后,才用人拿下来放到箱子里。各架机的大小、长短尺寸不同,那纸匣上都印定了尺寸字码,不能装乱的。宝玉心中十分叹羡,猛然朼起,向老少年身上的衣服一看,果然也是无衣无缝的。因说道:“贵境有了制衣厂,竟是可以不用缝工的了。”东方法道:“现在还不能,只因那皮衣还没有想出法子用机器做,现在正研究这个法子呢!”又指着斜刺里一行机器道:“这都是造纸的。先用竹头、木屑、破烂棉花之类,入药水缸融化,第二机漂净,第三机成纸,第四机烘干,第五机剪裁及上胶水,第六机成匣。这是第七印字及送到槽内的。”又指着包衣那机道:“这是从造纸第二分过来的。第三机成薄纸,第四机研光,第五机剪裁,第六机照尺寸迭成纹路,这是七机包衣,并送到装匣机内的。一路过来,也不用人力。无论长袍、短襦,莫不齐备。非但长短、大小尺寸每机不同,并且分着厚薄。那如蝉翼的,便是夏衣;冬衣是厚及二分,又在衣底梳出丝绒。东方法道:“这个能代棉衣,只可惜及不来皮衣的暖和。这边的机就同那做布衣一般,不过纺纱机改了缫丝罢了。” 看罢了出门,又坐飞车,到制枪厂去看。这个厂比制衣厂大上十倍都不止,那机器纵棋安置,何止万千。宝玉不觉叹道:“真正大观。”东方法道:“自从舍亲华自立发明了电机无声枪炮之后,政府验过,便把全国应用枪炮,却委与舍亲办理。舍亲是终日研究新法,一经发明之后,都交与我仿造,所以又转委与我。这个厂是要供给全国枪枝枪弹的,所以大些。一切机器都没有什么奥妙,不过过里是本厂自炼钢、铁、铜、铅,送了矿石进来,便成了枪弹出去,较别国的厂家略胜一等罢了。” 宝玉游览一遍,见所有机件,都是灵巧异常,又逐一请教。东方法有问必答,宝玉十分欢喜。看过了,又到一间小小厂房。东方法让到里面帐里坐下。先自巡了一遍,和众工匠问了好些话。艺士对宝玉道:“这是考验厂。一切未曾十分发明的,都到这里试做。做的有了实验,然后另建厂房。”宝玉道:“此刻试做的〔是〕什么呢?”艺士道:“试造的许多种。这几天有一种水靴,只怕可以成巧试验了。” 宝玉正要问什么水靴,东方法已巡毕回来,道:“这件东西实在难,只怕这回做的还不能用。”宝玉道:“请教是什么东西?”东方法道:“家兄忽然发了一个奇想:他是医学专门,要研究一个制造聪明的法子,画了图来,叫做一副小机器。已经造了五个去了,都不合用。此刻又做第六个,只恐还不能用呢!”宝玉道:“在外面也听说贵境大医家要制造聪明,不知这聪明怎能制造?”东方法笑道:“这是家兄的狡狯,故意这么说,以动人听闻的。这聪明是一件无影无踪的东西,如何制造得出来?大抵大的智愚,关乎脑筋的多少。他研究了脑的原质,就把这原质合起来,研了细末,加入药料与及轻清之气,叫人拿来,当闻鼻烟去闻。鼻窍通脑,借着脑中的热气,便成了脑筋,添补在上面,自然思想就富足了。”宝玉道:“这真是奇想天开了。但不知可曾试验过?”东方法道:“就因为他先造了些少,叫一个童子闻,用验脑镜测验,果然见那原质到了筋上,成了一丝脑筋。他才起了劲,要大做起来。”说罢,引宝玉等去看那小机器。原来只有二尺来方的一架,中间除了机轮之外,还嵌着讫多玻璃器具、瓶管杯匣之类,不一而足。东方法指着道:“这个匣是盛药料的。这个瓶是原质的,这个管是纳入清气的,那个管是轮出浊气的。这边轮动是调药,那边机轮动是把清气化入原质里面的。”宝玉只是啧啧称奇。 艺士又指旁边一处道:“这就是做水靴的。”宝玉道:“我方才要请教,这水靴有甚用处?”艺士道:“穿了这靴,可在水面行走,并且行的甚快。”宝玉看时,那里是靴,可水面行走,并且行的甚快。”宝玉看时,那里是靴,却是两艘平底小船。七寸来宽,二尺来长,用白金做的船壳,里面无数的小机轮,中间有一个空处,恰是一只脚位大小。上面装上可及膝,扣紧了上面,水自不能灌进里面。机轮鼓动,在水面上,不烦举步,自能前进。前回做好试验过,因为转弯回头不大灵动,所以重新改良的。” 宝玉看见旁边一辆飞车,在那里装配,因问道:“飞车久已有验的了,不知为甚还在这里安配?”东方法道:“这是新近试做的,飞行极速。打算飞升起来,便赶着太阳走。譬如今天正午飞起,便往西依着太阳轨道去,一路赶着太阳都是正午,到明天正午仍回到此地。”宝玉吐舌道:“竟是一昼夜环绕地球一周了。”老少年笑道:“这个车落成之后,我赠一个佳名。”东方法道:“请教什么佳名?”老少年不慌不忙,说出个名字来。 要知说的何名,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论竞争闲谈党派 借农桑引出军操 却说东方法问老少年送个什么名字,老少年道:“《山海经》‘夸父与日逐走’,这个车既是要赶着太阳走,倒可以叫做‘夸父车’。”东方法道:“这是断章取义。这一句的下文,那夸父并逐不到日的。我这个却要逐得到。如何好叫‘夸父车’呢?”老少年道:“李峤诗:‘苍龙遥逐日,紫燕回追风。’就叫‘苍龙’车也好。”东方法道:“这是咏马诗,如何扯到车上来呢?”宝玉道:“张文成《释迦像碑》:‘骥从东道,方申逐日之功。鹏举北溟,皆戢摩霄之翼。’不如叫个‘东骥’罢。”东方法笑道:“猎了一个鹏还不够,还想猎第二个么?”面说笑议论,正要再到别厂去看,忽听得半空中吼了三声锺,已交酉初工了。众工匠鱼贯而出。东方法便让宝玉等上车,仍旧驶回客座,便留夜饭,开了客房留宿,以便明日再看各厂。从此宝玉在工厂耽搁了两三天,纵观各种鬼斧神工的制造,不住的啧啧称义,深幸开了许多见识,不负此游。 忽然一天,多艺士拿了一张报纸,笑嘻嘻的走来道:“原来你们打了海底猎,回来还进贡呢。”老少年道:“怎么报上有了么?”艺士递了报纸过来。老少年和宝玉一同观看,只见上面一条,标题是“记君德”三个字。底下刻着: 某月日,内阁抄奉上论:本日览某某等启,并进呈冰貂裘一袭,浮珊瑚十枝,寒翠石十座。据称得自南极,冰貂虽于冰地御久亦温,瑚石溽暑置之而凉,验之瑚石良然。惟是卿等冒万险而获此,除分博物、动物两院外,不自置用,而以归之于朕,朕受之亦复何安?使卿等获亿兆京垓之貂,缀为裘以衣被天下,朕亦何妨受此!今天下皆无而使朕独有,屺吾民皆不畏寒而朕独畏寒乎?朕倘受而衣之,更何颜以对诸臣民?瑚石亦然。然竟拒而不纳,未免有负卿当相爱之盛心,爰命玉人,截取翠石一角,留朕案头,以为卿等其仍以分置博物院中,俾与我国民同增闻见。朕亦与有荣幸焉,钦此。 宝玉看了,不觉心中暗暗嗟叹道:有这样的皇帝,怪不得他们情愿专制了。而且那上谕的措词,何等谦抑!除了一个朕字,几几乎看火出上谕来。足见这里是君民一德的盛治了。据此看来,果然立宪、共和也及不到他。 宝玉正呆呆的想着出神,忽听得老少年道:“珊瑚、翠石都安置好了,我们可以去看了。”宝玉看那报纸时,果然刊了布告出来。便问老少年道:“我们几时去呢?”我少年道:“这里都看遍了,就可以去得。”宝玉道:“那么说,今天就走罢。”艺士道:“不知可还是坐飞车去?”宝玉道:“天气热得狠,还是隧车风凉些。”艺士道:“隧车今天赶不到了,路上又要耽搁一宿,不如明天走罢。明天早上动身,恰去赶到那里。”老少年、宝玉一齐称是。当日又看了几种小巧玲珑的机器。 夜来无事,便在园里散坐乘凉。宝玉夸说各种机器,便在园里散坐乘凉。宝玉夸说各种机器,艺士道:“我们日夕研究,不过略有所得。只恐怕被别人争了先着,每年必派人到外国去,查考他们各种器械,幸而还不曾落后。”宝玉道:“外国便不曾到过,然而他们输入中国的,心曾略为见过一二,何尝及到这个来?”老少年道:“说来也好笑,去年一个朋友到美洲去,回来带了一张照片。照的是他们那里的空中飞艇。那照片,照的是一片黑影,分不出颜色,倒也罢了,那飞艇的款式更是可笑!艇的上面装上一个式的轻气球,卧放在艇上,艇的两旁装了四个翅式的帆篷。看他样子,全靠气球上升,飞驶也要仗风力。听说他们拿到会场上赛会呢!”艺士叹道:“这也难怪,他们的识程度只有这点。譬如我们百年前头要想腾空,还不是仗气球么?就是我们五十年前的飞车,虽不仗气球,然而还是取象于鸟。不是回碰坏了一辆,闹了事,只怕到今日我们也还不知改良呢!”宝玉道:“常听人说,没有党派,就没有竟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贵境上下一心,自然没有党派了,何以进步又如此之速呢?”东方法道:“那是不相干的人不要好的话。处处要有人和他比较,才肯用心。没有人和他比较,就不肯用心。所以要靠竞争,才有进步。不知就是没有竞争,只要时时存了个不自足的心,何尝没有进步呢!并且,我们何尝没有党派,不过党派不在自己家里罢了。”宝玉诧道:“不在自己家里,却在那里呢?”东方法道:“我们自己本国人联成了一党,那不同党派的,自然是外国了。若要竞争,便和外国人竞争,何尝没有竞争呢?可笑近来的人,开口便说同胞,闭口也说同胞,却在同胞当中分出多少党派,互相政击,甚至互相诟骂。遇了知道自重的,不和他较量;他看见人家不理他,便是攻及人家么德,讧及人家隐事,自鸣得意。这种真是小人之尤,狗不若的东西。靠了这种党派,要求竞争进步,不过多两个小人罢了!有什么进步呢?我们自家合了全国,联了一党,和外国人竞争,那党派不更大?竞争不更烈?进步不更速么?至于本国的人。何尝没有意见不对的?但是遇了意见不对地方,彼此都互相讨论,大家剖腹的商量,务求归于一致,方才罢手。从来没有看见别人的宗旨和自家不对,便恣行攻击那种野蛮暴戾的举动。” 宝玉叹道:“所以能够上下一心,臻此盛治,未尝不自和气中来。”又问道:“昨天看见贵厂的总机器,炉子烧的是地火。我忽然想起一件来,还要请教。那飞车和水底船,与及舢舨之类,又不见烧煤,是烧什么的呢?”东方法道:“种机器只第一次用时,要烧一回火,蒸来气出,连动了机器,生出了电火,从此就借电火蒸气。蒸出气来。仍是连动器,机器仍能发出电火。所就周复始,生生不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此刻我们厂里,也打算改良,要用电火了。”宝玉道:“炉子里用的地火不亮,何以点灯的又那么亮呢?”东方法道:“那是灯头上配置好了化学药料的;没有药料,一样的不亮。”谈谈说说,夜色已深,方才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老少人和宝玉过东方法、多葑士,雇了隧车,到中部文字区而去。傍晚时候到了,出了隧道,到了博物院,见士接着相见。寒暄已毕,见士道:“二位从那里来?可曾回去过?”老少年道:“在智字区看了几天工厂。昨天看见贵院的布告,知道珊瑚等都安置好了,特地来看大才的布置。还没有回去过呢!”见士道:“二位冒了万险取来,区区的布置又何足道?前天述起有信来,问二位的踪迹。说政府里又赠了头等牌,请二位去领受呢。”宝玉道:“奖牌的使者,不知可是等着?要是等着,我们倒可耽阁,要快点回去,免累得人家老等。”见士道:“述起己代领下了,慢慢的不要紧。二位要看珊瑚,请去看看,再来请用晚饭罢。” 说罢起身,引二人出了客座,到了宝藏。只见珊瑚林旁边,已盖了一间大厂房,把那五色缤纷透明的合抱大珊瑚,都种在厂房里面。未曾走近,已觉得寒气森森。那海鳅就架在珊瑚树上,或高或低,盘旋折的装起来大有夭矫欲动之势。宝玉道:“这个布置,倒是合而为一,却也别。玫只是这鳅鱼不合放在宝藏里面。”见士道:“因为这鳅鱼,所以才盖了厂房挡雨。这个还是暂时草创,还要起造围墙,另标名字。因为这珊瑚冷得利害,我带了回,便把小的解下一块,锉成一寸见方,放在太阳地下试验,已经一丈戊阔没有热气了,积聚了那些还了得么?所以要用围墙围住了。墙上用不透气的木板擭着,免得他寒气侵出来。” 三人速速的看了一会,方才回到客座。见士又道:“敝院把那大珊瑚都留下了,寒翠石只留下一块,其余和那小珊瑚都分送到各处博物院去了。貂鼠也只留下一个,其余也都分开了。只有进呈颁回来的貂裘,和那二十座瑚石,都留在敝院,海马也在这里。今天晚了,等明天都看看罢。”宝玉道:“不过因为那鳅鱼及珊瑚太大,看看布置罢了。那些还看什么呢?”当时晚饭既毕,二人就在博物院安歇一宵。 次日,即别了见士,仍坐了隧车回到强区,到水师学堂里,见了述起。述起拿出书记回来上谕,给二人自过。又拿出奖牌来。宝玉妾过奖牌。只见比前回的又自不同。前回是圆的,这回是定胜式的,有一寸长,七八分宽。当中用碎宝石镶了姓名,上面镶了“头等冒险勇士”六个字,底下也镶了好些宝石。却是细如蛛丝,看不清楚是花是字。只见老少年也拿了他自己的在那里细细观看,又向述起借显微镜。述起拿了出来,老少年对着镜子看了一会,递给宝玉。宝玉也拿自己的对着镜子看,原来是一篇叙述海底游猎的记,夹叙夹议的,夸奖的了不得。对着镜子看,见那字有绿豆般大,再看看姓名三个字,却有碗口般大。便问述起道:“这镜子有几倍呢?”述起道:“这是我们平常用的,不过一万倍罢了。”宝玉吃惊道:“那不是平常用的要几倍呢?”述起道:“心有二三万倍的,也有五六万倍的,说不定。只是我总没有自见过十万倍的。听见说东方法里有一个,不知确不确。”宝玉顿足道:“可惜这句话听见得迟了,不然在那里时,倒可以问问。倘是有的,也多开一点眼界。”当下略谈数语,便辞了述起出来。雇了飞车,仍回旅馆。 此时宝玉熟了,没事时,便到闹市上去逛。忽然想起,我只管看这个市景,却没看见过言里的野景,何不问问老少年呢?想罢,便寻着老少年,问要看看野景,当到那里去看?老少年道:“看什么野景呢?”宝玉道:“不过要看看农桑罢了。”老少年道:“农桑各处都有,南部慈字区、东部仁字区最盛。那没有什么看头,同别处的都是一样,不过这里没有阡陌。”宝玉道:“没有阡陌,怎样分得开谁的田土呢?”老少道:“这里一切耕耨、播种、刈获都用机器,倘仗用阡陌分开了,那就应了一句话:‘地小不足以回旋’了。”说得宝玉一笑。老少年道:“那野景没有什么看头,今天报纸上刊了陆军的布告,说后天大操,我们倒是去看陆军大操罢。”宝玉大喜道:“如此更好,但不知在那里操?”老少年道:“在北部中字区。那里是边防最要紧的地方,所以设了重镇。”宝玉道:“人人都可以看得么?”老少年道:“到了操时,还专派了职员,接待来宾呢。我们要看,不必惊动他的职员。那一位陆军都督,复姓西门,名管,表字子掌,是我的相熟朋友。我们只到他那里看,不更看得清楚么?”宝玉喜道:“如此更妙了。我们明天动身,不知多少时候可到?”老少年道:“坐了飞车,早起去,中上就可以到了。”于是,宝玉安排看操。 不知果去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品评风俗及娼优 行军利品偏慈善 却说次日宝玉、老少年坐了飞车驶到忠字区来。到了大营,老少年投了名片,子掌便叫请,于是二人一同进去相见。老少年和宝玉介绍了,彼此礼毕。宝玉看子掌时,只见他生得燕颔鸢肩,仪状端正,却又温恭蕴藉,和气迎人。老少年叙明来意,又道:“忝在相好,所以不惊动贵职员,专到麾下拜谒,乞恕冒昧。”子掌道:“看操狠可以,只是将台上不便设客座,奈何?”老少年道:“不便设客座,我们就扮两名小卒,在旁边站着看。”子掌道:“岂有此理!不然,请二位穿了参谋的冠服,也可以看得,怎奈这是一年一次的大典,怎好儿戏从事呢?”老少年道:“贵接待职员的地方,实在来宾太多。”子掌道:“我另有一法,我本有一位私聘的书记,他明日没有事,我请他陪着二位看就是了。”老少年道:“如此好极了。” 说话间,营中掌号司时器报午正,子掌便让二人同上飞车,到自己寓所吃午饭,便和那位私聘书记相见。那书记姓高,名攀,表字于天。彼此相见,通过姓名。饭后,子掌道:“你二位且在这里请坐,于天陪着谈谈,我营里还要处分公事,晚上再谈罢。”老少年道:“有事请便。” 子掌便别了出去,高于天便带二人到后面园子里一个水阁内坐下乘凉。宝玉道:“此地人家差不多都有个园子,连隧道里都有园子,真是难得。”老少年道:“园子是人家万不可少的,全靠着他怡养性情,岂可以少得。除非认真穷苦人家,或者免了。”高于天道:“也少了,今年的新调,查据说从今年正月起,没有园子的人家,比去年所调查的少了三分之二,再过两年,只怕可以举国一致了,不过园子的大小不能一律罢了。”宝玉道:“怎么调查到园子上来呢?”老少年道:“花草树木最有关于卫生的,所以政府也留心到此。”宝玉道:“虽如此说,也足见贵境的地大了。”高于天道:“这西北两边,近来开扩的地不少,都是荒凉无人的,政府里首先在这荒凉的地方,开了个大会场。于是,各国的人都来赛会,本国百姓自不消说来的不少了,登时就热闹起来。政府又把所有官地贱价卖给本国百姓,又开通了隧道,所以人人多有搬到这个地方来的,那人数就摊匀了。”宝玉道:“那么说,此地的人,没有一处多一处少的了。”高于天道:“那又不能说,南部慈字区,东部仁字区,两处都是农务极盛的,田土种的多,人未尝不少些。”老少年道:“信字区全是互市场,人何尝不多些呢?只怕可以扯直了。” 说话间,童子送上解暑西瓜液。宝玉道:“我到了好几处地方,看见用的都是童子,这又是何意?”老少年道:“这都是贫家小孩子,读不起全日的书,只到半日学堂里去读,所以出来代人执役。也有上半天执役下半天读书的,也有下半天执役上半天读书的。”宝玉叹道:“可谓好学也矣。”老少年道:“敝境的风俗,不识字,不明公理,不修私德,都是人生第一耻辱的事。如何有了子弟不叫他读书呢!”宝玉道:“可有个义塾呢?”老少年道:“从前有的,近来没有了。当日会议这件事时狠费了些事,因为两种人两种意见,一种人说是义塾与别的慈善事业不同,关系教育,必要仍旧设立,以便贫民的;一种人说是义塾虽是慈善事业,然而贫家子弟不费一文便可以入塾读书。一个人最怕的是有了倚赖性质,如设了义塾,便是从小就教他倚赖了,如何还能养出独立精神呢?这两种人细细的讨论,总讨论不出个真理、真是非来,只得启奏皇上,请皇上宸断。皇上召了百官,在御前会议,也议不出个道理来。后来有人上个条陈,说是义塾为贫民而设,在朝百官都不是贫民,纵勉强议定了,到底合贫民之意不合,还未可知。不如行文各区,叫一众贫民,各抒己见,到底应设应废,仍叫他们出主意。政府看赞成的多寡以定从违,方是道理。政府议准了这个条陈,便行文到各区去,叫现有子弟读书的贫民,各抒己见,写成说帖,各交与本区区长,汇送政府定夺。及至汇齐,查阅一遍,却是主张废去的居了一大半。不过他主张废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自出学费读书,所费有限,政府立了义塾,教众人读书,其费必大,不如政府省了此费,仍由各人自备学费读书的利便。政府得了这个,恐怕贫民错会了意,又把两种人的意见写了出来,再行文出去,叫众贫民看了再议。谁知这回议了回来,竟全数是主张废的了,所以就依了众人之意,废了。政府省了这笔,经费无所用之,就拨做了各小学堂每年考试的奖赏。 宝玉道:“可见得贵境的人,都是独立精神充足的了,实在可敬。但不知可有女学堂?”高于天笑道:“没有女学堂,那女子到那里读书呢?”老少年道:“天下生人,有男的,就有女的,总是男女各半。所以有一处男学堂,就有一处女学堂,那里好偏枯一边呢?”宝玉道:“这里男女的界限严不严呢?”高于天道:“甚么叫男女界限?”老少年笑道:“你生在长在这边,所以不曾知道。我是常常招接境外人的,他们常常谈及,所以我略知道些。”又对宝玉道:“这里没有男女界限,固然没有那接手、搂抱、接吻的恶习,也没有那一定回避男子的形迹。男女相见,亦犹如男与男相见,女与女相见一般。”宝玉道:“既那么着,又何必要男女学堂分设呢?”老少年道:“那另有个道理。我们重的是德育,就德育而论,只有公德是男女一样的。至于私德,女子与男子就有点不同了。所以读的书,男女都不同,何况将来的专门学,又与男子迥别的呢?”宝玉道:“请教女子专门学些甚么?”老少年道:“门类多得狠!女红之外,大约轻巧的工艺,都是女子学得多。近来,医学之中,也拨了儿科、妇科两种,归入女学专门。”宝玉道:“据这男女没有界限说来,那<礼经>上‘七年男女不同席’,与及男女‘不亲授’的礼法,都可以废了?”老少年道:“这里面,另是一个道理,大约文明未进化之时,淫乱之风,在所不免。所以圣人定礼以为防闲。不信,但看<国风>那淫奔之诗,十居七八,这就可想了。至于文明进化的时候,人人都有‘道德’两个字充满了心腹,那里还用得着这些呢?可笑那食古不化崇拜古人的,动不动就说唐虞三代之风不可及,他不过因为当日有了个尧舜文武罢了。须知尧只一个,尧舜只一个舜,文王也是一个,武王也是一个,未必当时百姓个个都是尧舜文武呀。莫说是淫风,譬如百姓,个个都是击壤老人,有了这些无识无知的百姓,有甚好处呢?当今之世,百姓都是如此,只怕这一国就要亡了。依我看还是唐虞以上的人,可以崇拜。”宝玉道:“这又是甚么意思?”老少年道:“那时候制衣服、制宫室、制文字、尝百草、教稼穑、钻燧取火、作甲子、定岁时,都是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还不可崇拜么?太古的人一切都做好了,到了尧舜就垂拱而天下平。须知他那个天下平,是古人同他平好了的。何以要崇拜唐虞三代,倒把太古的人忘了呢?’宝王道:“我一向只恨那崇拜外人的,却不道古人也不能崇拜。”老少年道:“这又不能一概而论,古人有可崇拜的地方,何尝不要崇拜?不过总不要太腻了,动不动要说古人不可及罢了。” 宝玉道:“古人的事,且不要谈他。我们且讲今人,贵境人人都能自立,家给人足,至于境内没有乞丐。但不知还有妓家没有?”老少年摇头道:“谁肯去掌这个!不要说是没有这种人,没有这种事,就是字典上‘娼、妓、嫖’三个字都是没有的。你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自命文明的国,国内有一所妓院,四面装的都是大镜,嫖客到时,先化上几文,那老鸨便按一下电铃,那妓女听见铃向,便推开了镜子做的门,来了二、三十个,个个都是一丝不挂的赤身裸体,都滚在地下,互相搂抱,做出那百般的恶形怪状,叫甚么看图样。嫖客看中意了,便和他到房里去。如是云云。那个床,都放在房当中,四面墙壁都开有小小的窟窿,外面任人观看,要看的又每人收苦干钱。你想,这种国还自号文明,自从有‘文明’二字以来,只怕也不曾经过这种糟蹋。” 宝玉道:“妓家没有了,不知可有戏馆?”老少年笑道:“我们字典上也没有个‘伶’字,谁肯厚着脸皮去扮这个!有的是几套词曲,不过借此纪念古人。几位词曲家高兴时,便会同唱唱,也不过是陶情适性的意思,从没有拿这个卖钱的。”高于天问老少年道:“你两位谈些甚么?我一点也不懂。”老少年笑对宝玉道:“如何!这位高先生竟然连我们谈的也不懂,可见得我不撒谎了。”又对高于天说明白了娼优的行径。高于天面红耳热的说道:“我常看见古人的记载,有这等事,以为是个讽世的寓言。又看见古人诗集里有甚么‘赠歌者’、‘赠妓者’的题目,又以为古乘有这等事,此刻总没有了。谁知世界上还有这些无耻之人,真是咄咄怪事。”宝玉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称奇,想道:“我以为我的见识不广,谁知他的见识更狭呢!” 一席话,不觉谈到红日西斜,高于天又让二人仍到书房里去坐。酉正时候,子掌回来吃晚饭,饭后又去了,直到亥正方才回来。老少年迎着道:“可谓军事旁午了。”子掌笑道:“此刻亥正,快要交子了。这‘旁午’两个字,如果照字面解去,我还是旁子呢!”说罢大家一笑。子掌又道:“因为明日要操了,不能不预备些,所以觉着忙点,其实平时也没有甚么事,空闲得狠。我空闲的时候,你总不来谈谈。”老少年道:“你空的时候,我何尝有空?”这几天请了假,近日假期也差不多满了。恰好你这里操,我就顺便带了这位敝友来看看。”子掌道:“你们商量好看的地方没有?”高于天道:“没有呢。”老少年道:“我们坐了飞车,在空中慢慢的往来观看不好么?”子掌道:“明天不行。明天先操游击队,枪向上打,不要叫他们误打了一枪,不是顽命的。我已经叫人在将台东边,高阜上面,搭了一个篷,桌椅都安置好了,明日到那里去看罢。”老少年道:“今年操几天?”子掌道:“一样的操三天,可是今年把阵法炮操并做了一天。第三天却操新练就的飞车队。”老少年道:“飞车,外人还没有,我们何必先要练这个队?还怕外人用飞车来犯境么?”子掌道:“何必要他有了我才练呢?”并且外人也许他会做起来的,等他做成了,我才练,不怕迟了么?并且练就了,预备他们无理取闹时,也好放这个队,去兴师问罪。后天并且要试验东方德新发明的一种药水,倘使推测的准,这药水比那野蛮的绿气炮还利害,却又比绿气炮慈善,真是行军利品。”老少年道:“甚么药水,又是利害,又是慈善,令人不解呀!”子掌道:“说出来好像难解,其实不过是蒙汉药。东方德他最恨的是医生动刀针,因此兼恨他那蒙汉药,取来考验他究竟伤人不伤人。谁知考验出来,虽是伤人,却可以改良的,就把他改良了。只是没有用处,才想到拿来做行军利器。所以加重了力量,送来试验。等试验出来,你们就知道了。;老少年还要追问时,子掌已告辞进内安歇去了。 要知究是何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演飞车云端列阵 制奇炮电术通神 却说子掌因为次日有事,夜色已深,所以不及久谈,先进去睡了。次日清晨,高于天陪了老少年、宝玉吃过早点,便带了童子,到操场上去。果然将台首,高阜之上,搭了一布篷,篷里面安排桌椅,虽然是暂局,却也十分整齐。宝玉看时,只见将台上高树帅旗,西门管身被戎服,早已高坐堂皇。两旁的参谋官、指挥官,与及一切副参游守,一律的甲冑鲜明,身佩刀剑。营里兵卒,排了队伍,按着次序,都到了操场上面。将台两旁的军队,齐奏军乐。排列已定,指挥官手执令旗,迎风招展。传下号令,便有有几名杂役抬出一个倚枪的欗杆,放在操场当中,又抬出两大箩石子。督队官唱声口号,军队当中便步出了一排五名兵士,走到栏杆旁边,抛起石子之后,才拿起枪来向石子打去。飕的一声,都打着了。这排兵士便依然擎枪绕到本队之后。前队又上来一排,照前操演。宝玉只看的目定口呆。此时早有十多辆飞车,高挂回避旗,飞向四面阻挡往来车辆,以免误伤。宝玉道:“这种准头,是怎样练就的?真是令人佩服。”老少年道:“这个准(直)头,遘手法,以手为眼的了。要拿眼睛看准头,那里来得及。”高于天道:“这个自然就同抛东西一般。试拿一样东西往上抛起,再拿手去接,那双眼睛再不要看手,只要看那东西落下,那一双手自然而然会接着的。我们终身由之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这个准头,就是推广这个抛物接物的道理,神而明之,练出来的。”宝玉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些军士一排一排的操过来,竟是没有一个失手打不中的,嘴里不住的叫“奇怪”!高于天道:“这操的固然是纯熟,可佑都督看操的本事更大呢!一排五个人之中,虽然站在一处,你看他抛上去的石子,都参差不齐,高低不定的。打出去的枪子,自然跟着石子。我们的眼睛不过看着那石子有枪子打着没有,知道他中不中罢了,那双眼睛那里还有工夫去看他放枪,那里分得开那一颗子是谁放的?都督却分得十分清楚,一经有打不中的,他马上就指出那兵士来。”宝玉听说,试把眼睛看那兵士,等到他放出枪子来,那眼睛连忙跟着自上去,那里来得及?一连看了十多排,都是如此。不觉笑道:“果然是难看得出来。”操到午牌时分,便传令暂行停操归队。有两个童子提了篮送饭来吃,二人对坐吃罢。宝玉抬头,看见赤日丽天,异常炎热,因说道:“何以拣了这种热天才操呢?”高于道:“每年都是冬夏两操,正要这些兵士历练寒暑,以备将来有出境的战事,不怕走到寒带、热带底下,都无所碍。”宝玉看那兵士虽然停了操,却还是列着队伍,一个个都拿了一根小皮管,在那里吸,因问道:“他们吸什么呢?”高于天道:“他们吃饭呢?身上带的皮袋便是粮食?”宝玉道:“那一皮袋能盛多少粮食?”高于天道:“这一袋便是五天粮食。”老少年道:“看了这个,那古人的行兵营里面还要用灶,未免太笨了!“宝玉道:“岂但是笨,看那上说的,埋锅造饭,营里打了灶,出起队来,还要带着锅走呢!”说话之际,已经交了未初,军乐齐奏,指挥官传下号令,仍旧幵操。一到了酉正,方才停止。 三人回到子掌寓所。宝玉道:“今日说是操游击队,我看倒像是操猎户。”高于天道:“这个本来是由猎户教出来的,当日初讲整军经武时,便有人上了条陈,说猎户的放鸟枪,不讲眼法,只讲手法,准头极好,可以招了各猎,户编了营伍,作为游击队。当时还有人笑这上条陈的荒唐。我们这位都督的尊公,名镇,表字静伯,那时正当练兵大臣,看了条陈,深以为然。怎奈猎户不多,编不了几营,因变通了这个法子,只招他们来当教习。此刻逐渐推广,教成了三万人,分布到各边防地方。遇了战事,大营兵士是上阵对垒,这一班却是三个人一队,五个人一队,分散各处。探缉敌兵,得隙即攻的,所以叫做游击队。”宝玉道:“今天所操的,共有多少人?”高于天道:“各路归防次去了。”三人晚饭之后,又乘了一回凉,方才安歇。这一夜子掌并没有回寓。 次日操阵法及炮操,高于天又陪着二人看了一天。第三天是操飞车队。宝玉绝早就起来,约了老少年、高于天去看。高于天道:“此刻还未到卯正,未免太早。”宝玉道:“我要看那些兵士上车呢。”高于天道:“那里看得见?”车队都不在这里,要等号令才来呢。我吃了点心去罢。”便叫童子拿点心来吃了,三人一同到操场上去。将台上静悄悄的,还没有人。坐了一会,忽听得一声军乐。乐声向处,帅字旗早已扯起,迎风招展。子掌率领数十员参谋指挥,及大小武员,同登将台。军乐停止,将台上交下两个花炮,两名传令士接在手里,取火一齐把药线燃着。轰的一声,两个花炮齐窜到空中去了。又听得訇的一声,花炮炸开,飞出两面旗子来。一面是飞龙青牙旗,一面是白底绣彪旗。宝玉心中暗想:这是日本花炮,我在上海看见过的。好好的操兵,怎么顽起这个来。想犹未了,忽见四面空中,旌旗招展的来了一队飞车,东面也来了一队,彼此都是列成阵势。宝玉方才省悟,那炮是个号令。再看那两队飞车,离地约有五十尺高低,一字儿对面排开。车的前面,都用钢板装成垛般的护身板,两面对放起枪来。宝玉吃惊道:“怎么认真放起枪来,不怕伤人么?”高于天道:“那枪炮弹都是用橡树胶做的,打不伤人。弹上涂了白粉,打着的便有一点白痕。倘使打着了要害,在人便算死了,在车便算坏了,不能再上阵,以此定个输嬴。”宝玉听说,抬头再看,果见那车上的护身板有几处着了白点。两队车在空中左右盘旋,忽高忽下,枪炮齐发,如临大敌。每一队车约有五十辆,战的战得五花八门。各有陈势。西面的车。忽然排成一字往后飞退。东面车队突然回旗反鼓。两面围将过来。东面车队正在向前飞驶。一时收止不住。被他四面围住了,一时枪炮齐施。东面车队抵敌不住,一齐落下,亭在操场上西面车队措手不及,被打的个个受伤,只得一齐落下,原来,东面车队里有五辆飞车,到了围急的时侯,西面挂了障形玻璃,直向上面飞驶,俯视一切。见自家车队败绩,便降下来,在西面车队上,一齐往下放枪。登高临下,枪无虚发,因此转败为腾。既腾之后,也落在操场上。领队官到将台上缴令,子掌分付仍旧各归防次。两员领队官鞠躬辞退,仍驾飞车,各督本队分头去了。将台上又发下两个花炮,放起了,飞出红黑二旗。一会儿,南北两面各有一队飞车到了。两阵对圆,枪炮并举。左旋右转,酣战了半天,彼此都不肯认败。子掌便传令停战,落下来,由指挥官查点。北车受弹较多,南阵受弹少,而南军受弹又比北军多,算了个平战。两员领队官也各督本队去下。 时已午正,子掌率领各员吃饭休息,宝玉等也吃过饭,在那里议论飞车队的事。宝玉道:“那些无稽的,往往说神说怪,说什么云端大战,不图今日我亲眼见了这实事。”老少年道:“云端大战是见了实事了,还欠一样斗法宝,什么飞刀、捆仙索之类,我看将来也要据了这个理想,见诸实验呢?”宝玉道:“那回我们在礼让庄放下大鹏鸟时,那车子没命的飞升,足足到了六千五百尺,方才停住,只怕云端里也不过这么高低罢?”高于天道:“可惜未曾留一个人在底下看着,到底还看得见不?”宝玉道”“据说上头没有空气,我们多咱带了制造空气的机器,到上头去看看。侥幸到得一个星球上,也可以考究考究,到底那里有世界没有,不然,总是个理想,徒托空言,没有实据。”老少年道:“早就有人想到了,不然办了。因为到了没有空气的地方,便是真空,电气到了真空的地方便要发火,制造空气,只能把窗门关紧了,人在里面自制自吸,断不能放到外面来。那车的机轮,一切都是用电的,岂不要全车发火?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不然,早就有人上去了。”室玉道:“总要设法能上去便好,不然,总是个闷葫芦。” 高于天道:“不要说了,看操罢!”忽听得一阵军乐声音,将台上下却不见一人。远望大营里面,平地里起了五个花炮,旗分五色,跟着便起了一大队飞车。当中一辆车,头挂了飞龙黄旗,中间桅上飘着帅字旗,驶到操场上面,宝玉便知子掌也上了飞车了。一转瞬间,东、南、西、北四面的车队都到了。帅车上,升起令旗,各归队伍,列成阵势,操了一回枪炮。宝玉道:“电机炮没有声音的妙。不然,这枪炮的声音,耳也要震聋了。”老少年道:“岂但没有声音的好,也亏得没有焰,倘是有烟的,几炮一放,就烟雾漫天的,那里还看得见车!”宝玉道:“那才认真是腾云驾雾呢!” 正说话间,忽然帅车上飘下一阵极细的水花下来,顺着南风,飘到大营里去。车队里飞出一辆车来,上面插着医字旗,直驶到大营落下。这边车队便往上飞升。宝玉等三人抬着头看,只见他愈上愈高,愈高愈小,仍然是排着阵势。忽的一下,高的看见不见了,围着操场看的百姓,一齐拍掌,声如雷动。许久仍不见下来。看看那上去的有两个多时辰了,宝玉道:“莫不都到了空气之外了?”高于天道:倘到了真空界上便齑粉了。”老少年呆呆的望着西面,指道:“这个时候有雁?”宝玉照着所指看去,果然见有两行雁。定睛看了一会,是向这边飞来的。高于天道:“那里是雁,就是那飞车队回来。”说话时,果然愈来愈近,一会都到了。帅车上把令旗高扯,各车队一时分头散去,子掌所领的车队,也落下操场。子掌率领众官,下车登台,正要发令,忽然东南角上,有两辆飞车风驰电掣而来,到了操场落下。车上走下一个人,走到将台旁边,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传令兵士,兵士送台上,呈与子掌。子掌拆开看了,面有喜色,传令叫了那人上台问话。问答了几句,便下来了。宝玉看得纳闷,暗想:操得好好的,这个人不知来打什么岔。只见那人下台时,便走到车旁边,招呼车上人,把一个木箱子取下来。那辆车上取下一箱,来人便七手八脚把箱开了,取出好些零碎机件,就在将台底下安配。安配好了,又在那箱子里取出一尊炮来,看看那炮,非但宝玉呆了,老少年称奇道怪,便是高于天常跟着陆军都督的,军火自然见得多,他见了这个炮,也是莫名其妙。 不知到底是一尊什么炮,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奇器发明偏谈仁术 壮游已遍拟访文明 原来这尊炮,是东方法和多艺士、华自立三个人萃精会神,费尽脑力,研究出一尊神奇电炮。除了各种发电机轮系用钢铁金类做的,那一个炮身,却非金非石,用极纯净玻璃做成。你想,他们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不要大惊小怪呢? 且说这尊炮做成之后,他三位博士便联名写了一封信,送与陆军都督西门管。信内述明用法,且说明这等炮非但无烟无声,并且无炮弹。那及远的力量,只要没有阻挡,地平在线都可以打到的。派了一名工师送炮来,顺便赉了信来投递,就叫那工师当场装配试验。知道这三天之内陆军大操,因此赶着今天送到。子掌接了官,自是欢喜,忙叫装配起来。一面传令车队,先驶回大营;一面传令在操场尽处;竖立一枝高竿,两旁插了回避旗。那看操的人,见了旗,自然都走开了。当下装配完备,子掌又传令缚一个猪来,用绳扯足挂在高竿头上,子掌亲自下座观看试炮。只见那工师看准了准线,炮口对着那猪,用手拿着那机器上的把儿,摇了一转,却是无声无臭的,既无所闻,又无所见。工师叫人把挂的猪放下时,早已着电死了。看的众人一齐愕然。内中也有几个不大信的,以为这猪是被绑死的罢了,那里有变把戏般,便可以弄死他的?子掌心中也有点诧异,又叫缚一个牛来,也拉到竿上,叫工师再打。工师取了准线,那个牛被吊在上面,在那里一面嘶吼,一面挣扎。这边工师把机器一摇,登时立刻就僵了。同看的人这才信服了,拍掌之声,雷动起来。工师又在箱里取出一枝棍来,说道:“这是避电棍。”子掌接棍在手看时,就同古人用的枪一般,是木头做成的,外面蒙了一层软瓷,棍头上装了一根一尺来长的铁条,共约有一丈来长,便问怎么用法。工师叫再取一个牛来,先把言棍横缚在牛身上,然后缚了四蹄,叫人把牛竖吊在高竿上面,对子掌道:“这便任打,打那牛不着了。”子掌不信,亲自取了准线,摇动机器,果然打不着,便命放下。工师道:“这根棍尖的铁,是吸铁做的,这种电气放出去,跟着他的吸力走,那准线便斜了,电都被吸去了。这是防备别国人仿了这个炮的法子去,便好做这个来避他。”子掌道:“这个炮到底能打多远,考察过么?”工师道:“也曾算过,却算不出来,只怕是无远弗届的。”说罢,把转盘摇动,将炮口提起,取了六十度的斜线,再摇动电机。大众抬头注目,往上观看,忽见空中起了一道火光,犹如闪电一般,工师道:“这是电气射到空气之外,所以发出火光。”华先生说:“春夏天的闪电,也是电气在真空界上发火。”说罢,又摇了几摇,只见空中电光闪烁,犹如万道金蛇。子掌大喜,便率领众官,带着工师,到大营里,给了回信,工师自去。 高于天也同老少年、宝玉回寓。此时,三人都不曾知道那炮的妙用,只有互相猜议。直到晚上,交了子初,子掌回寓,三人迎着,争先问讯,子掌便把炮的功用,详细说了。三人莫不啧啧称奇。宝玉道:“这个那里是炮,简直是一个射电筒。”子掌道:“这东西好便好,只是未免太不仁了。陆战还好,若是水战,那战船无非钢铁之类,都是传电之物,一经打着了,满船发电,不知船上的人是什么情形呢?”宝玉道:“到了开战时侯,还要讲仁心、仁术,那就难了。”子掌道:“不然,虽然两国失和,便是仇敌,然而总是人类对人类。若只管贪功取胜,恣意杀戮。在临阵时,自然便忘了同类相残的,忍心暴动。试问一作局外人想,眼见得因一时之气,伤残同类,丰不是不仁之甚么?”宝玉道:“一定要施行仁术呢!是我们这位东方德先生新发明的。然而未曾发明之先,也应该要堂堂正正的见仗。纵使有杀戮,也是堂堂正堂杀的。近来那些残忍之国,用尽了那种刻毒心思,做成了一重氯气炮,把氯气藏在炮弹里,一弹放出来,炸开来不知要死多少人。可笑他做成之后,又装出那假惺惺的面目,说是禁用的,等到见仗时,他不能取胜,又拿来用了,偏又有多少解说,什么权时用一次罢了。做了这种残忍之事,他还要说文明呢!”宝玉道:“新发明的仁术是什么东西呢?”子掌道:“就是那天未曾说完的那一种蒙汗药水,我今天才试演了。洒了一点到大营里,果然众兵一齐蒙住了。医生跟着下去,用了解药方才苏醒。将来行军,单用这一品,就可以把敌人全数生擒活捉过来,不伤一命,岂不是个仁术么?然而这东西极难用,必要测得准风力,才能施用。自然,没有风的时候,可以醍醐灌顶的浇下去。遇了有风时候,必要在上风头洒落。然而风有大小,飞车升的有高低,路的相去有远近,必要把风力设法测得准了,方才妥当。我此刻在五十尺以上,测算起来,还有点把握,再高就测不准了。”宝玉叹道:“不料科学发明,有如此神用,简直可以不加一矢,以定天下的了。”子掌道:“其实我们政要发下个号令来吞并各国,不是我说句大话,不消几时,都可以平定了。政府也未尝无此意,只有东方文明老先生不肯。他当了五十年政权,去年告退隐林下。他生平的大愿,是组织成一个真文明国,专和那假文明国反对,等他们看了自愧,跟着我们学那真文明,那就可以不动刀兵,教成一个文明世界了。”宝玉道:“这位老先生愿以身为世界师,真了不得。怎得见他一面便好。”老少年道:“你要见容易。他为人和霭非常,最喜欢见客,谈锋又好。此刻操也看完了,明日我们便去看他。”子掌道:“你二位盘桓几天去。头两天我公事忙,不曾好好的谈得。此刻我公事完了,连奏报大操的折子、申报政府的文书都发了。我何必那么忙呢?不过为的办妥了,我们可以痛快谈两天,你们又何苦急急要走呢?今天我要早点歇歇,明日再谈罢。”说着辞了要进去,忽然又站住,在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道:“你几位试猜猜,是个什么?”放下便进去了。 三人齐来看时,却是用线扎着一小束干草,那草同木贼草差不多,不过木贼草是空心的,他是实心的,看了都不懂得是什么,便不做理会,各去安歇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要行,子掌苦苦留住。是日,只到营里料理了几件日行公事,便回寓和老少年、宝玉谈天,无非是谈些韬钤方略。傍晚时候,那赉奏使者已经回来了,带回上谕一通,因为子掌又督练了飞车队,加了个飞将军的名号,老少年道:“这飞将军的头衔,是特创的。”子掌道:“我虽然督练好了,却不便兼充这个,明日还是辞了,请政府另派一个都督才对。”宝玉道:“只一天一夜工夫,就回来了。有了这种飞车,连缩地法都用不着了。”子掌道:“这个算什么!我们昨天操飞车队,你们知道那里走了一趟?”高于天道:“来回约莫三个时辰,这一去是个半时辰的工夫,走得到那里!”子掌道:“我昨夜留下的那束草呢?”高于天在抽屉里取了出来道:“正是,我们都不懂是什么呢。”子掌道:“我恐怕你们不信,所以取了这个来做个凭据。这是阿刺伯人擦牙的草。”宝玉伸出舌头来道:“昨天到了阿刺伯了?”子掌道:“算定正西去,是要到土耳其的。半路上偶然偏了一偏南,便跑到阿刺伯去。我把车落下,恰好一班土人在那里卖这个,见我从空而下,都当我是天神,一齐罗拜。我想拿点信据回来,给了他们两罐军中粮食,拿了他一扎草。”宝玉道:“从空而下的,也无怪他们惊为天神。”子掌道:“野蛮未开,他的人遇了不曾经见的,总是天神。从前西班牙伐墨西哥的时候,只用了十来匹马队,那墨西哥向来不出马的,那些土人见了,不知他是人骑马,只当他是生成的半人半畜,就惊为天神。及至闻他们放炮,又以为是天神驱使雷部。这才可笑呢!”说罢,便叫人去请了大营书记来,叫他起折稿,辞飞将军之职,另简飞车队都督,宝玉等留了两天,便辞了子掌而去。 宝玉闻得南部信字区,是互市场,便央老少年同到那边去游览,老少年应允了。同坐飞车,径向南去。那车正飞驶时,老少年忽叫停下。司机人依言,慢慢降了下去,在一片空场住。宝玉在车上一望,只见黄云遍地,正是麦熟。老少年道:“前两天你说要看野景,所以下来看看。这里正是慈字区,南部树艺最盛的地方。”宝玉放眼四望,极目无际的全是麦田,问道:“麦子四月已经收了,此刻何以又有麦?”老少年道:“敝境地质改良了,无论稻麦,都是一季一熟,一年四熟。”看了一回方把车升起,离地约二十来尺,缓缓飞驶,经过好些树林。宝玉留心看时,也有各种果木,也有桑树,也有柳林,也有橡林。因问道:“桑林自然是养蚕了,橡树或者取胶,那柳树种来作什么呢?”老少年道:“也是养蚕的。”宝玉讶道:“蚕还吃柳、橡么?”老少年道:“柳有柳蚕,橡有橡蚕,世人不知,都叫他做野蚕。喜事的人拿了野茧来缫丝,缫出来粗的了不得,就说他没用。不知他自生自长,在树上没有人去整理,结茧的时候,只附在树叶上结,自然粗了。我们设法取了种,也和养桑蚕一般养起来,还不是一样么?不过丝光差点罢了。世人都弃了这一种大利,真是可惜。”宝玉道:“橡蚕我不知道。柳蚕成了蛾之后,不是狠大的翅膀,会飞的么?”老少年道:“世人不肯养柳蚕,只怕也是为的这个,恐怕蛾飞跑了,留不下种。不知养柳蚕要设一个蛾房,四壁糊上纸,蚕茧就放在房里。他破茧而出,也飞不到房外去,下种就都下在纸上了。”一面说话,一面也看的够了,便叫把车升高,开了快车,直驶到信字区落下。 这个互市场的总理是东方英,所有一切进出口的货物,都要到他那里注册。他逐年比较盈亏,手底下用了百员考察员,分派到各国去考察各处的人情嗜好,随时报告。东方英得了报告,便分告各家工厂。因此公事十分忙碌,除了休息日,不肯会客。老少年、宝玉不便去访他,只在六街三市上游玩。真是琛赆梯航,万商云集。市上一间商品陈列所,二人进去看时。当中陈设的是本境土造物,两旁的是洋货。宝玉逐一看去,说也奇怪,他当日在上海时,到了洋货店里,便觉得光怪陆离,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到了这里,见那土造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清静雅洁的。看了那光怪陆离的洋货,倒觉得俗不可耐了。看了一番,仍到街上逛了两遍,便到隧车行里,雇了隧车,要去访东方文明。 不知访了东方文明又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故人遇合饮酒陶情 医学昌明驻频益寿 却说宝玉自从到了文明境界以来,一处处都游历遍了.一切生平闻所未闻的,都闻了;见所未见的,都见了.因为久仰东方文明的大名,便约了老少年同坐了隧车,到东部仁字第一区去探访.及至车到时,时候已经晚了.宝玉因为他是个退老的大臣,又是年高有德的,便兼是头一次拜访.时在昏暮,未免不敬,因在车站上借住了一宿. 次日清晨,便和老少年两个一同到他寓所,投了名片.东方文明忙叫快请,二人便走到客座.宝玉正要拱揖,东方文明早抢步过来,执着手道:“世兄别来无恙?”宝玉愕然道:“久仰老先生大名,专诚拜谒,自以为初仰丰采,却不知从何处曾侍教过来?”文明执着手让坐毕,始说道:“睽隔多年,或者世兄一时忘了,过后自会想起.”宝玉满腹狐疑,自念生平再没有老头子的朋友.细看他生得须发如银,眉长目细,唇红齿白,无异少年.反复思寻,再也想他不起.文明又道:“故人远来不易,恰好今日是休息日,儿婿辈都回来定省,当令其陪侍痛饮一天,以叙别情.”宝玉更是弄得无言可对.老少年道:“贾君因为慕老先生大名,特来拜谒,不期倒是旧识.”宝玉道:“近日访西门都督,说起老先生愿自立真文明之法则,俾假文明之国有所取法,将以身里世界祭酒,所以特来瞻仰,快聆高论.实想不起从何处曾侍大教.”文明叹道:“谈何容易.老夫执掌政柄,当国五十年,经营缔造以有今日.尚有多少未酬之愿,正不知望谁可继志.儿辈又都恣力科学,无暇及此现在执政诸公.我虽同他们说过,又大都恐怕因此开了兵衅迟疑未发.倘老夫此愿得酬之后,或者世界可有文明之望.”老少年道:“不知老先生有何大愿?”文明道:“世界上凡是戴发含齿,圆颅方趾的,莫非是人类,不过偶有一二处教化未开,所以智愚不等.自上天至仁之心视之,何一种人非天所赋?此时红、黑、棕各种人,久沉于水火之中,受尽虐待,行将灭种.老夫每一念及,行坐为之不安.同是类,彼族何以独遭不幸!每想设法出之于水火,登之于衽席,无奈事体既远且大,总未曾筹得一个善法.”老少年道:“一干涉到此事,恐怕不能免战祸了.”宝玉道:“闻说美洲释于黑奴之后,那班黑人无以觅食,转徙流离,饿殍相望,倒不如为奴时的饱暖.生就了至愚的性质,只怕也不容易提挈得起来.”文明道:“老夫所以说此事既远且大,正是为此.出之于水火之后,还要代他筹一个衽席,方能了事.若徒出之于水火,待他自寻衽席,他便寻衽席不得,必至于再落水火而后已.不然,只要挟了兵力,侻离他的羁绊,何尝不可?无奈同他侻了羁绊之后,还要设法教育他,开他的智识,教得他具了自立的资格,方算大功成呢.”宝玉道:“这般说更难了.”文明道:“拿眼睛看人,最要辨别真假.倘使不是这里的真文明发达了,那些假文明之国,到此时还拿那文明面具欺人呢.就美洲释于黑奴而论,单看表面,岂不是文明举动、慈善事业?岂知那发起人却别具深心.他一心祗望做总统,无奈举他的人少,他才异想天开,提倡释于黑奴.以为此辈一经释放,得立于平等、自由地位,必定感我释放之恩,且又有了选举权,将来举总统时,一定要举我的了.谁知那黑人蠢如鹿豕,释于之后,无以为生,反不如从前当奴才的好.岂但不感他,还要恨也呢.” 说话之间,东方英等弟兄三个,陆续都来家定省,华自立也带了妻子东方美来省丈人.文明道:“今日有远客在此,你们都来相见.我近来颇厌寂寞,难得故人过我,你们都陪着痛饮一天.”子婿辈都一一答应.文明又叫子女等都叫宝玉“世叔”,宝玉益发局促不安,暗想:这个老头子真是奇怪,我何尝见过他来,一定要说我是旧识.他儿子的胡子也很长了,何必要叫我世叔呢?问他,他又不肯说,真是莫名其妙.又想道:我且不管他,谅来断不是恶意.一面想,一面看他弟兄三个,除东方法是见过的,其余那两个,一样的都是生得一表堂堂,英姿飒爽.东方美温厚和平,自然庄重.只有华自立生就的一张焦黄脸儿,却不是病容.那焦黄当中,还是容光可鉴,浓眉大目,气象凛然.当下东方英等一面色笑承欢,一面应酬宾客,东方美也是落落大方,固然没有那轻浮样子,却也毫不羞缩,一样的应酬、说话.非但他自己不像以女子自居,就是同他对坐的人,也忘了他是个女子.老少年、宝玉和东方英谈谈商务,和东方法、华自立谈谈各种技艺,和东方德谈谈医理,又问问有什么新发明.东方德道:“医学新发明的,祗有制造聪明散,已经告成.此刻我要研究两个法子,但不知做得到做不到,祗可以尽了我的才力做去.倘使我毕生研究不出来,只可以待后起的了.”宝玉问研究什么,东方德道:“我想人生最不幸的是死,然而人人都逃不了一死.打算研究出一个不死之法来.人生最受累的是食,无论何等大事,非吃饱了不能辨.这吃饭又狠耽搁时候,每吃一顿饭,总要一刻时侯.一天祗算吃两顿,一年积算起来,单是吃饭的工夫,就占了九十个时辰,要耽搁了多少事?所以又打算研究一个不食之法.”宝玉道:“不食不死,岂非成了仙么?”东方德道:“我就因为相传那个道家服气长生之法,起初以为是个理想、寓言,及看看古人载籍,又似不尽诞妄,所以才发念研究.但是古人纵有此法,也不过是一人心得,秘不肯传.我是打算研究得了,普及众人的.”老少年道:“只管不死,不要有人满之患么?”东方德道:“只怕能得着了不死之法之后,便不生子了.不信,你但看古来所有讲仙讲道的书,何尝载有仙道生子的?古人虽未必想得到这一层,然而也可见得是个天然理想.”宝玉道:“果能如此,不是仙,倒是佛呢.”老少年道:“怎么是佛?”宝玉笑道:“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是出在佛经的么?”又问道:“方才老先生说,打算把那红、黑、棕各种人,都拯于水火,登诸衽席,但是苦于那些人愚蠢,怕难施教育.既有了制造聪明的法子,何不就拿来医他们呢?”东方德道:“这可不行.我这个制造聪明散,是当鼻烟闻了,可以滋长脑筋.脑筋多了,自然思想富足.其功用不过是助人思想,总要先有了思想的人,用了方能见功.他们那种全无思想之人,虽用了,也不见效.所以这东西,文明人用了,可以助长文明,野蛮人用了,又可以助长野蛮.那红、黑等人的思想,无非是一个懒字,若用了这个,他越发要想法子去懒了.”说的众人一笑.文明叹道:“我这要救红、黑人的思想,也是舍近图远,舍己从人,其实我们同种的堕入野蛮水火之中的不少呢.老夫当日未曾筹及此事,是一个极大的憾事.偏偏儿辈又都渐入科学一门,于政治上都不留心,此愿只能望小孙辈代偿的了.” 谈说之间问起,才知道东方文明已是孙曾绕膝.孙子东方文、东方武、东方韬、东方钤,外孙华务本等,都在政府受有专职.曾孙东方新、东方盛、东方振、东方兴、东方锐、东方勇、东方猛、东方威,与及外曾孙华日进、华日新等,都已普通毕业,各就博门大学堂读书.元孙东方大同、东方大治,外元孙华抚夷等,都在幼儿园里受教育.至于各女眷,都在各女学堂里当教习.此时暑假,本要回家侍奉文明,文明因为他们终年辛苦,才得这一月来的休息,便叫他们都出去避暑,各图适意,免在家中拘束,并且年老之人也乐于清静.内中有几房媳妇,要略尽孝思,文明也再三推他们去避暑,说:“你们若不依我,便负了我爱惜你们的盛心.”各媳妇祗得都去了,三五天才回来省视一次.几个曾孙在学堂里,虽是暑假,却还在学堂自修,并未回家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已饮过了十多杯酒,喜得这里的酒吃了不醉,不过越吃心里越觉得快活,大有心养难爬光景.更兼过酒的都是果液,纵使多吃,也不觉饱胀.文明因问起宝玉从何处来,宝玉就把要到自由村寻薛蟠,和山东路上遇了强盗的话说了一遍.文明道:“薛文起肯住的地方,又由刘学笙引进,他又夸美了,这个去处,如何去得?至于将入敝境时,要先历一番劫运,也是天演的定例.”宝玉道:“老先生也识得薛舍亲么?”文明道:“会便没有会过,久闻大名了.”宝玉心中又是纳闷,暗想:这位老头子语言闪烁,今日可要闷死我了.正在纳闷时,忽然一阵酒气涌上心来,登时觉得十分快活,把闷气全都忘了.文明又道:“世兄一定要到自由村,这里东去二十里,有一个村,也叫自由村,是老夫昔年钓游之地,明日可以到那边逛逛,只怕比文起住的地方总好些.”说罢,又殷懃劝酒.这天足足的饮了一天.到薄暮时,东方英等陆续都辞去了.文明道:“老夫习静惯了,难得今天闹了一天.倘不是故人远来,儿辈回家省视,不过略谈些家常,我便打发他们走了.”宝玉道:“醉酒饱德,感何可言.但是曾从何处侍教过,委实茫然不觉,还望老先生明示.”文明笑道:“世兄今夕且在此下榻,细细的想一想,果然想不起来,明日再当奉告.”又叫童子收拾客房,以备二位安歇.才及上灯时分,文明便道:“老夫年耄,习惯早睡,恕失陪了.二位请谈谈再安置罢.”说着,便告辞进内去了. 宝玉道:“我因为久仰这位老先生大名,特来晋谒,要快聆大教,以开茅塞.不料,反多了两个疑团.”老少年问那两个疑团,宝玉道:“第一件,他如何识得我?我何以总想不起来.”老少年道:“或者你忘记了,一时想不起来,也未可定.”宝玉道:“别的可以不记得,我生平不曾结识过有胡子的朋友,这总记得的.”老少年拈髭微笑道:“我呢?”宝玉也笑道:“你便是头一个.”老少年道:“还有一个什么疑团?”宝玉道:“他的三位少君,看着不过像四十岁的人,那位小姐,更是未曾满三十,怎么都有了曾孙了?这是几岁上生子的?”老少年道:“驻颜之法,世上还传有许多药方,这又何足为奇?”宝玉道:“这不过是欺人之说罢了.”老少年道:“你现成见的怎么是欺人?不过古人驻颜之方是用药,这里都是普及的.所以平常饮食之品都有驻颜之功.初行的时候,我们境内的老者,没有一个不返老还童呢.不信,你试验自己.你到了敝境有几天,身体觉得怎样了?”宝玉细细一想,果然近日走路轻健的了不得,身上也长了好些气力.猎大鹏那回,还觉着有点乏,海底猎那回,竟是气力愈用愈多了,因说道:“身体不错是好些,然而面目何以都会不老起来?这个有点不足信.”老少年道:“你看我有几岁?”宝玉道:“顶多不过四十内外罢了.”老少年大笑起来,说出一句话,害宝玉吃了一大惊. 不知他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入梦境文明先兆 新石头演义告成 却说宝玉只看老少年年纪在四十内外,老少年大笑道:“恰好猜了个畸零也。”宝玉吃了一大惊,便问:“怎么讲?”老少年道:“贱齿今年虚度一百四十岁了。”宝玉摇头不信,老少年笑道:“我又不捐官考试,何必瞒年纪呢?”宝玉也笑道:“捐官考试,只有少报几岁,没有多报几岁的。”老少年道:“其实并不稀奇,将来别国学了我们的医学,也一样可以驻颜益寿的。一个人,不过靠着精神、血气以生,只要能设法调理得血气不枯竭,精神常充足就是了。须知人的寿命长短,正是医学精粗的凭据。像那种自己本国人皂寿命和人家一样,就先要夸说自己的医学如何精微,人家的如何粗糙,那才可笑呢!”宝玉听了这一百多岁不足为奇的话,越觉得心神仿佛起来。 老少年道:“我的假期明日要满了,先要回去销假。你到那里呢?”宝玉道:“我要到自由村,去瞻仰文明老先生的老宅。”老少年道:“那么明日要暂别了。早点安歇罢,明日好早点起来。”于是各人就榻安歇。 宝玉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来坐了一回,重复睡下。正要朦胧睡着,只见童子拿了一封信来,说道:“来人立等回信。”宝玉看那封面时,写得清清楚楚的:送文明境界,东部仁字第一区,东方寓内,交贾某云云,却是吴伯惠的笔迹。暗想:他何以知道我在这里呢?拆开看时,内中却是要请宝玉即刻回上海,有要紧事的话。宝玉问童子道:“来人呢?”童子道:“在外面。”宝玉起身到外面去,却是黄福。黄福见了宝玉,便走前两步,请了个安,道:“敝上请老爷就到上海一转,有要紧事。”宝玉道:“你等我雇了个飞车去。”黄福道:“不必飞车,已备马在这里了。”宝玉看时,果然有两匹马在那里,便跨上了马,黄福也上马相随。撒幵辔头,那马便追风逐电而去。过了几处高山,历尽许多荆棘,走到一处海边,看见泊着一艘轮船。宝玉勒住马,要想上轮船去,谁知黄福那匹马收勒不住,径撺到海里,却在海面上翻波踏浪的向前驰骤。宝玉大喜,也纵辔跟去,果然这匹马也是一样在海面上走。心中暗暗想道:从前听见人说,千里马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我只不信,原来是真正有的。 两匹马跑了许久,便到了上海。吴伯惠欢喜迎接,说了好些别后的话,宝玉便问有甚么紧要的事,伯惠笑道:“并没有要紧事,不过许久不见了,请你来会会谈谈,并且同你去各处游历。”宝玉道:“我自从到了文明境界,一切都汉观止了,再游历甚么呢?”伯惠道:“你原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出了好些新闻。两宫回銮之后,次第举行新政,一切都同戊戌那年差不多。不过戊戌那年是雷厉风行,这回是慢腾腾的举动,所以不甚见效。忽然为了美国人禁止华人入境的约,到了改约之期,中国商界、学界的人,因为他名是禁工,实系要禁绝中国人,所以商量了一个抵制之法,相戒不用美货。由上海倡起,各省各埠一齐向应,没有一处不开会、演说。一连几个月内,没有一天不是函电交驰的。这事传到了北京,政府里听见这个消息,便知道中国民气可用。适值又有人上了条陈,说照这样模糊影向的行新政,是不能见效的。必要立宪,方才有用。不然,但看日俄交战,日本国小而胜,俄国国大而败。日本人并不曾有甚么以小敌大的本领,不过是一个立宪,一个专制。这回战事不算以小胜,大只算以立宪胜专制罢了。这个条陈上去,朝廷也感悟了,思量要立宪,只是没个下手处。于是就派了五位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五位大臣分头出洋,去了多时,把各国一切窍要,都查考明白了。在京里设了个宪政局,五位大臣每日到局,各把考来的宪法互相比较。这条英国的好,便用英国的;那条日本的好,便用日本的。还有不合中国用的,便删了去。各国还没有,中国不能少的,就添出来。斟酌尽善了,便布了宪政。果然立宪的功效,非常神速,不到几时,中国就全国改观了。此刻的上海,你道还是从前的上海么?大不相同了。治外法权也收回来了,上海城也拆了,城里及南市都开了商场,一直通到制造局旁边。吴淞的商场也热闹起来了,浦东开了会场,此刻正在那里开万国博览大会。我请你来,第一件是为这个。这万国博览大会,是极难遇着的,不可不看看。第二件是看万国和平会。此刻和平会被各国公议到中国来办,举中国皇帝做会长。北京永定门外,已经盖了一所极大极大的会场。这里博览会开过之后,便是和平会第一次开会。我们看过博览会,便到北京去走一次。”宝玉恍恍惚惚的道:“中国也有今日么?”伯惠道:“我们看博览会罢。”说着,拉了宝玉出去。一出门外便是会场,各国分了地址,盖了房屋,陈列各种货物。中国自己各省也分别盖了会场,十分热闹,稀奇古怪的制造品,也说不尽多少。宝玉正在那里看中国官书局新出版的书,忽见东方文明在前面。宝玉撂下了书,要去和他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俯仰之间,笕得身子在轮船上,那轮船走的十分快捷。看看两岸,全是高大房屋,烟囱如林,不觉自言自语道:“这是那里呢?向来没有到过。”忽听得伯惠在背后道:“这里是扬子江呀!”宝玉回头问道:“长江两面,那里有许多房屋?”伯惠道:“你还不知道呢?此刻从吴淞起,一直到汉口,两岸全是中国厂家,接连不断的了。”一转眼间,船已到了汉口。不知怎样,那身子却又在火车上面。那十车走的风驰电掣一般,两旁桑林、茶林、稻田、麦田都好像往后飞驶。众人纷纷下车,宝玉也下了车。抬头一看,路旁一所极大的房子,房子前面一片空场。空场上竖了一枝插天高的旗杆,挂着一面飞龙黄旗,迎风招展。另外有一根长绳,从旗杆顶直连到舴顶上,沿绳挂着五洲万国的国旗。看那房子门口时,凿了“万国和平会”五个字,都用飞金铺了,映着日光,十分耀目。宝玉便踱了进去,只见里面设了一个大会场,中国、外国的人坐满场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坐了半天,还是寂寂无声。忽听得一阵铃向,耳边有人悄悄的说道:“主席的上台了,这便是中国皇帝。”宝玉回头一看,正是伯惠和他说话。正要答时,忽听得一阵鼓掌之声如雷震耳。忙向台上看时,讲席上站着的却是东方文明,演说道:“今日万国和平会开会之第一日,蒙各国公举朕为会长。各国或皇帝亲临或派大员代表,都在此莅会。朕忝为会长,当先宣布宗旨,待各国君长、大员共商办法。此会既名和平会,当就以和平为宗旨。然而开此和平会,求何等之和平,不得不言布明白。和平会不仅求万国国家和平而已,单求国家和平,是国际上问题,范围未免太小,达于极点,不过免兵衅而已。此和平会当为全球人类求和平,而各国政府,当担负其保护和平之责任。如红色种、黑色种、棕色种,各种人均当平等相待,不得凌虐其政府及其国民。此为人类自为保护,永免苛虐。如彼族程度或有不及,凡我文明各国,无论个人、社会:对于此等无知识之人,均有诱掖教育之责任。”宝玉听到此处,不觉鼓掌,合场的人也掌声雷动。主席的又道:“不得以彼为异族、异种,恃我强盛,任意欺凌!故自此次开会之后,当消灭强权主义,实行和平主义。”合场上下一齐鼓掌。宝玉鼓掌不已,又要顿足。谁知一顿足,却脚踏了空,一落千丈,两眼登时昏黑,吓的一身冷汗。勉强睁开双眼看时,原来还睡在东方文明家里客房里面的床上,竟是一场大梦。 看看司时器,已是寅正一刻,天还没十分大亮。觉得燥热,便起来到外面乘凉。走到外面,谁知东方文明已经起来了,在院子里看荷花。宝玉道:“老先生好早。”文明道:“老夫自习静以来,一向早睡早起。世兄何以也如此之早?”宝玉道:“偶然醒了,便起来。像老先生这等早起,也难得呢。”两人就在院子里瓷上坐着对谈。文明道:“世兄夜来可想得着何处与老夫会过?”宝玉道:“委实想不起,还祈明示。”文明叹道:“那一年令祖母史太君仙逝之后,在热丧里面,世兄可曾会迥甚么客来?”宝玉回头一想道:“没有会甚么客。”文明道:“再想想可有甚么亲友投到府上?”宝玉再四的想了一回道:“只有金陵甄家投到。”文明道:“那就是了。那时世翁在苫次,藉草坐地。我们相会,不便高坐。世翁还体谅卑幼,回避出去,让我们谈天呢。怎么就忘了?”宝玉大惊道:“那是甄世兄呀!怎么就是老先生,又复姓东?”文明道:“东方是老夫本姓。初因甄氏无嗣,承祧过去。后来甄氏自生了儿子,我便归了家。那一年相见时,老夫说了几句经济话,世兄便面有不满之色。那时老夫便知世兄不是同调。不期一别若干年,又得相会。然而世兄是无忧无虑,从不识不知处过来,所以任凭历了几世几劫,仍是本来面目。老夫经营缔造了一生,到此时便苍颜鹤发,所以相见就不认得了。”宝玉听了如梦初醒,暗想:他不提起,我把前事尽都忘了。我本来要酬我这补天之愿,方才出来,不料功名事业,一切都被他全占了,我又成了虚愿了。此刻不如且到自由村去,托在他庇荫之下罢。正这么想着,老少年也起来了。栉沐盥洗过,后少年要回去销假,宝玉也要到自由村,遂一同别过东方文明出来,各雇一辆飞车。宝玉握着老少年的手道:“萍水相逢,多承提挈,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弟有一物,谨以持赠,虽非至宝,倒也罕有的,非玉、非石,乃弟受生时含于口内带来的。足下或留以自玩,或送至博物院,任听尊便。”说罢,把”通灵宝玉”递过去,老少年接了,再三称奇道谢。原来,贾宝玉因为补天之愿已被甄宝玉占了头筹,留下此物,非徒无用,而且不免睹物伤情,不如不见的好,所以慷慨赠了老少年,自上飞车向自由村去了。 老少年受了那“通灵宝玉”,不胜惊怪。上了飞车,沿路把玩。只因天气炎热,便开了车窗,将身凭在窗口纳凉,手中仍旧把玩那通灵宝玉。不料偶一失手,那通灵宝玉直跌下去。老少年忙叫降下去,一面把眼睁着看那玉,只见他越跌下去越大,直跌到一个山凹里去,分明看得清楚。飞车到山脚下停住了,老少年认得这座山,系在东部仁字第十万区内,山名灵台方寸山。走到山凹里看时,现出一个山洞,洞口上凿了“斜月三星洞”五个字,也是老少年常到之地。寻那通灵宝玉,那里寻得着,便连影子也没了。只见洞口竖着一块峨嵯怪石,生得玲珑剔透,窍窍相通,石面是一抹平的,平面上凿了许多字。老少年看时,却是一篇绝世奇文,约有十二三万言光景。暗想:这等一篇奇文却藏之深山,无人可见,未免可惜了。我何不抄了下来,公之于世呢?无奈身边没有纸笔,便忙忙的坐了飞车,到市上去买了来。再看石面时,那一篇奇文后面,又添出一首歌来,歌曰: 方寸之间兮有台曰灵,方寸之形兮斜月三星。中有物兮通灵,通灵兮蕴日月之精英。戴发兮含齿,蒿目时艰兮触发其热诚。悲复悲兮世事,哀复哀兮后生。补天乏术兮岁不我与,群鼠满目兮恣其纵横。吾欲吾耳之无闻朽,吾耳其能听!吾欲吾目之无睹兮,吾目其不瞑!气郁郁而不得抒兮吾宁暗以死,付稗史兮以鸣其不平。老少年一并抄了下来,带了回去。要想付之梨枣行世,又恐怕那篇奇文深奥,人家不能全懂。被那一孔之儒见了,又要以意臆度,字训句诂,胡说乱道,反失了真。于是除了日间办公事之外,夜静时便取那篇奇文过来,照他的意思,改成演义体裁,纯用白话,以冀雅俗共赏,取名就叫《新石头记》。从,此女娲氏用剩的那一块石就从大荒山青埂峰,搬到文明境界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去了。看官如果不信,且请亲到那里去一看,便知在下的并非说谎。然而,必要热心血诚,爱种爱国之君子,萃精会神,保全国粹之吏夫,方能走得到,看得见。若是吃粪媚外的人,纵使让他走到了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也全然看不见那篇奇文。你道为何?原来那篇奇文是预备丈夫读,不预备奴隶读;预备君子读,不预备小人读。所以,那吃粪媚外的奴隶、小人,到了那里,那石面上便幻出几行蟹行斜上的字,写的是: AllFhoushaltworship; Bealwaysinsindship. Thisthewaytogetbreadtoeataospend. Anduponthisthyfamily'slivingwilldepend; There'sohingnobodyguess: Thyenthoustoppress. 译文: 你崇拜所有的洋人, 老会显出诚挚的神情。 这是获得面包与金钱的妙法, 且一家人靠此为生。 只是一件事没能想到: 你的同胞无法容忍。